第121章 白灼河虾

    柳逸之脸色煞白,也不知在脑子里想象了什么画面,没过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跟史如意告辞。

    因着跑得太快,离开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史如意在身后强笑着与他招手作别,宽慰自个儿,好吧,担下女流氓的名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最起码,她相信柳逸之日后都会自动自觉的,与自己保持和谐的“掌柜熟客”关系了。

    史如意拍拍手,站起来,方才这一打岔,倒让她真有些想念刻苦用功的某人了。

    初春的河鲜最是肥美,溪水解冻,凉凉的还带着春意。

    今个儿清晨,卖鱼的早早送来一筐子河虾,看着个头不大,个顶个的活蹦乱跳,放到后院的大水缸里养着,还要用一层木板压在上头。

    史如意捞了一海碗河虾上来,上锅白灼,趁还冒热气就装食盒里,另调了一碟子酱汁,抄上四五张春饼,和众人招呼一声,“我到那边屋去一趟。”

    阿珍笑眯眯点头,香菱闻声,眼睛一亮,蹬蹬蹬跑过来,把另一个食盒塞到史如意手里。

    不知道香菱塞了多少片肉进春饼里,满满当当,史如意手中一重,食盒差点没摔到地上,她几乎被气笑了,努努嘴,“又来,你怎麽不自个儿送去给长风?”

    香菱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振振有词,“我和阿武忙着搭葡萄架子呢,走不开。”

    史如意无奈一笑,顾及香菱超高的武力值,到底没直接戳破她内心的羞涩,认命地提起两个沉重的食盒,一摇一晃地往门外走。

    阿珍在背后叫她,“小娘子,我帮你提着去麽?”

    史如意摇了摇唯一能动的脑袋,“不用……阿珍你留着看店罢,也没有多远。”

    确实没有多远,出府右转,拐上两条小巷便是。

    三进的院落,不算特别气派,但收拾的很干净。门前还挂着上元时节的花灯,双鱼样式,是她和云佑亲自动手做的。

    史如意仰头,望见花灯在风里飘摇,想起昭华长公主脸上促狭的笑,只差没直接点明了是特意为她做的安排。

    酒楼里毕竟人多眼杂,到这边清静院落来,读书是适宜的……红袖添香,自然也是更方便的。

    史如意暗道一声惭愧,天时地利都有了,不是她有意辜负长公主盛情,只云佑实在是坚贞不移,脸皮又薄,她稍稍动手动脚一下,最后两个人都闹得个大红脸。

    竹影憧憧,云佑坐在案边看书,从窗口望过去,侧颜清俊得像一幅画。

    长风拿着扫帚站在院子里,见到史如意,立刻机灵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两个食盒,“哎哟,小姑奶奶,这么重,什么福气得你亲自送膳过来?”

    史如意揉了揉手腕,笑道:“知道重,长风哥你还不多往酒楼里跑跑……香菱在搭葡萄架子,喊你过去帮她呢。”被香菱支使一回,她转头就把人卖了,撒起谎来丝毫不脸红。

    长风求之不得,乐颠颠地抱起食盒,“哎,那我就去了!二少爷那里……”他朝史如意眨眨眼睛。

    史如意点头,拍胸脯保证,“我替你兜着。”

    她提起剩下那个食盒,脚步轻快走进屋。云佑神色微动,从书页里抬起头,明明想作出抿唇严肃的模样,但笑意还是从眼睛里淌出来,目光温柔看她。

    史如意看得小脸发烫,情不自禁哼起乐府小调来,语带调戏,“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君作沉香水,侬作博山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此情此景,真是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这首是市井中有名的男女欢会之曲,来酒楼的士子吃醉酒,最爱狂放高歌,史如意在柜台后边虚心学习,进步一日千里。

    云佑脸上的柔情显而易见地淡下去,沉默少顷,蹙起眉道:“谁教你的?”

    淫词艳曲,姑娘家家,不可助长歪风邪气。

    史如意半点不怕他,笑嘻嘻的,“这还用教?酒楼听几遍就会了。”她歪头打量云佑一眼,“莫要担心,我只唱给你一人听就是了。”

    “……”

    云佑面色微红,刚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手心就被史如意牵住了。

    偏偏后者还浑然不觉,拉着他起身,兴高采烈地掀开食盒盖子介绍,“来,看看我今个儿给你带了什麽好吃的!”

    吃河虾是个要用到双手的活计,史如意故意做的这道菜来,让云佑不得不放下书册,跟自己闲聊一会儿,转换下心情。

    两个人挨着在圆桌边坐下,一只一只地吃,剥好一只,蘸酱送到嘴里,再剥另一只。肉质极嫩,齿间稍稍用一点力,虾肉竟然有近乎“脆”的质感。

    史如意剥虾剥得飞快,转眼碗里就堆起小山,扭头一看,云佑还在努力和第一只虾搏斗。

    看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史如意翘起一边嘴角,刚要捉住机会,过去嘲笑两句。

    就见云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捏着虾腿,在蘸碟里点了少许,递到史如意唇边,笑容浅浅,“尝尝看?”

    史如意心神一荡,下意识顺着那淌着汁的绯红虾肉往上看去——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处略有薄茧,手背青筋若隐若现。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心中暗骂一声,怎么连一只手都会勾人!

    云佑见她迟迟不动作,顿了顿,敛下眼睫看她,眸子波光潋滟,犹如夕阳晚照。

    史如意被他容光所摄,下意识张开唇,只可惜动作太大了些,堪堪把云佑的指尖也含到嘴里。

    云佑浑身一颤,脸瞬间红到脖子根,一副良家公子被轻薄样,抽出手来,满脸不可置信,“你……”

    “咳咳咳!”史如意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哀叫道:“不是……你相信我,这只是个意外。”她对天发誓,她方才真的没想这么多。

    云佑起身给她斟茶,面上神色复杂万分,也不知道相信没有。

    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更别提自个儿本就有这么多“先例”在。

    史如意大气也不敢出,猛灌几口茶,用帕子拭脸,破罐子破摔,嘟囔道:“若是我真的想亲你……才不会挑手指呢,手指有什么好亲的。”

    云佑僵硬片刻,喉结上下滚动,语气沉沉,问她:“……那你想挑哪里?”

    正是暮色四合时,屋内昏暗一片。

    史如意闻言一怔,听云佑话音不同往常,抬头正好撞进他幽深目光之中,眼角一颗小痣,无端惑人得很。

    她咽了口口水,鬼使神差上前两步,大着胆子用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眼角,踮起脚尖,嘴唇稍后一步覆了上去。

    “这里……”

    交缠的呼吸灼热,她语气轻柔呢喃,吻顺着脸颊滑下来,辗转来到鼻尖,“还有这里……”

    心跳如鼓擂,史如意飘飘然简直不知身在何处,目光下落,来到云佑唇上,流连好一阵。

    她右手抚上云佑胸膛,到底忍不住心痒痒,印着他唇线轻轻贴上去,一吻盖章,眉眼弯弯乐道:“好了,如今都是我的了。”

    下一刻,视线天旋地转。

    云佑一手搂住史如意的腰,闭上眼睛,俯身加重了这个吻,史如意霍然睁大眼睛。

    专属于他的清冽气息铺天盖地涌过来,像是漩涡,让人不得不沉溺其间。

    “唔……”不知过了多久,史如意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艰难伸出一只手挠人,绯红着脸往人怀里躲,“好哇,原来你是狼崽子麽?故意伪装成小绵羊的样子,欺骗于我……唔唔!”

    云佑的胸膛笑得颤动起来,俯首亲亲她的发顶,挑眉道:“你胡作非为这么久,莫非真的以为……我会毫无感觉?”

    “我、我……”

    史如意有苦说不出,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调戏还是被反调戏了,只得忿忿抬头,瞪云佑一眼。

    她不依不饶撅起嘴,又羞又怒芙蓉面,一双眼睛灿若晚星,灵动万分,唇畔却被亲得娇艳欲滴,让人想起诗中有关“夜色海棠”之语。

    逾矩如此……毕竟不是君子所为。

    云佑闭了闭眼,用尽心中最后一丝清明,艰难压下心中翻涌的欲望,稍稍退开半步。

    史如意瞪大眼睛,“好啊,亲完了就想跑!”双手一使劲,环住他劲瘦腰身,差点把整个人挂上去,“跑什么,我又没说不对你负责……”

    她脸颊绯红到不行,说出来的话却似是极为认真。

    云佑这下是真的被她逗笑了,眉眼轻扬,低头在她唇上轻触一下,不带情欲,像蜻蜓点水,或是池中互相逗弄的小鱼,一触即分,带着些悠悠然的得意。

    他将史如意抱紧,嗓音又低又沉,像白狐故意摊开爪子,轻微的诱哄,“好,不跑……等你对我负责。”

    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如意!香菱说她没让我去搭葡萄架子啊,直接把我赶回来了,你是不是弄错——”长风挠挠头,提着食盒一脸困惑地走进来,话音顿时卡在嘴里,脚步尴尬地顿在原地。

    史如意躲在云佑怀里偷笑,没有抬头。

    云佑抬头看他一眼,冷若冰霜,不带喜怒,“出去。”

    “二少爷,我我我我这就出去!”

    长风脚底抹油,顺畅至极,一个拐弯还顺带把门给人带上了。一路小跑到院子里,才长出一口气,猛地一拍脑袋,“瞧你这个没眼力见的!”

    天色这么暗,两个人在屋里,又不点灯,他还这么没轻没重地瞎闯进去……

    长风悲苦地看看自个儿手上的食盒,地上的影子,回头定要被二少爷教训了,得了,他还是回酒楼找香菱罢。

    第122章 罐罐肉

    二月龙抬头,圣人领文武百官祭天,消灾赐福,特此大赦天下。

    云佑好歹也是进过宫,在圣人面前露过脸的人,云家果然在此次特赦名单之中,无罪释放不说,名下田宅皆悉数得还。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史如意坐在返乡的马车之中,内心十分感慨。她托着腮,隔着袅袅上升的香茗雾气,欣赏一会儿云佑清俊的侧颜,鼻梁高挺,丹凤眉眼细长如山水画,尤其是睫下那一点黑痣,啧啧啧。

    她突发奇想,“若佑郎改日登科,莫不会因相貌出众,选得探花郎而非状元?”

    先时探花郎并不是指殿试第三名,而是琼林宴上,择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且英俊的两人为探花使,走马遍游名园,采花赋诗。美人雅事,总引得倾城出动,只为一睹今科进士的风采。

    状元或许是最有文采才气之人,但探花郎才貌双全,往往最得圣上心中青睐,譬如史上和坤之于乾隆帝。

    云佑从书册中抬起头来,笑着觑史如意一眼,“花点名字都想好了?”

    史如意预备在京城里开祥和斋分店,依京城人士爱附庸风雅的调调,免不得要想些有典故、有新意的名来,让人未尝到时便有遐想,尝到后更觉回味。

    所以在马车上这些日子,她也端正态度,学着云佑的样子日夜耕读,翻阅各式闲谈杂记、山川游记,试图从中发掘些灵感。

    虽然总是看着看着,心神就被吸引进去,被里头诗赋雅谑逗乐,捧着脸笑得乐不可支;亦或是坐着坐着,身子便慢慢歪斜起来,最后甚至直接靠在了云佑肩上……还有腿上。

    史如意轻咳一声,努力挽回自个儿形象,“还可以,有所收获。”

    云佑不动如山,“哦?说说看。”

    史如意“嗯”了半天,到底维持不住严肃表情,嘻嘻笑起来,“若佑郎得选探花郎,我便在杏园外头搭摊子卖’探花糕‘,专等郎君回眸一顾……若是钦点状元郎——”

    她眼珠一转,眉眼弯弯,“那更好了!咱家的特色宴席,从此改名为’状元宴‘。”

    “有郎君这个活字招牌在,怕是天底下苦读学子都要蜂拥而至了。”

    云佑浅笑着摇摇头,伸手将史如意额上垂落发丝拨至耳后。

    天下有才之士众多,便是他自个儿也不能保证一定登科入选。但史如意总是对他充满信心,用一种笃定憧憬的语气描述将来,让人听着心情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步一步走向她口中的那个“以后”。

    史如意低下头,就着云佑的手吃两口龙井春茶,咂摸了一下,又好奇问道:“不过兄长连同国子监学生上书,举检王德忠佞臣专权,这可不是小事——那位竟也这么算了?”

    云佑放下茶盏,目光回到书册上,轻声解释道:“圣人亲信宦官,不过是身子虚弱,力不能及,多出于制衡之故。”

    “昭华长公主既是女子之身,若真能顺利得掌大权,前朝风波必然不断,巡视宫廷、守夜值宿、侦察百官……倚重宦官是可想见之事。”

    “哦——”史如意激动一声,捂住嘴巴,颇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感情是这两位暗中达成秘密协定,长公主画好大饼,把那位“九千岁”王德忠也拉上贼船来了。

    也是,俗话不是都说了么,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史如意放下心来,在云佑腿上翻了个身,听见车辕上传来“笃笃”轻叩声。

    长风在外边扬起声音道:“二少爷,如意,前边村庄有个酒家幌子,要不停下来用过膳食再赶路?”

    史如意闻言,一骨碌坐起来,掀开帘子往外头一瞧,果真有家小小的酒肆。

    青山绿水,燕子斜飞,树上飘着褪色的酒幌子,茅舍旁设了个水井,似专给过路人所饮。

    她早觉得浑身快被颠散架了,忙欢喜地应下来,“正好!趁这机会舒展舒展筋骨。”一边回头,对云佑一本正经道:“莫要小看了这种村野小店,铁锅焖饭,香得你舌头都能掉下来呢。”

    云佑含笑点头,他自是万事都由着史如意的。

    他总爱史如意身上这股生机勃勃的劲,如二月明媚春光,又似她手底做出的那些美味佳肴,取材漫山遍野,偏能登得大雅之堂。

    入世而不流于世,出尘而不绝于尘,他每每自叹弗如。

    马车停在茅舍前,店娘子是个极朴实憨厚妇人,头上围着葛巾,见有贵客光临,立刻拭手迎上来。

    安顿几人坐下,史如意让店娘子领着到后院转了一圈,看竹筐里堆着不少刚摘的嫩生野菜,登时双眼发亮。

    她蹲下身子,仔细拣了六、七种识得的野菜出来——芹菜、荠菜、芥菜、繁缕、蔓菁、油菜薹、萝卜缨。这便足够了,让店娘子熬一道“七菜羹”。

    “做法却是不难的,生菜落锅,热火煮熟,撒一把盐,原汁原汤盛上来就是。”史如意笑起来,她想吃的就是这乡野的鲜味。

    “哎!”那店娘子忙不迭应声,看史如意喜欢,又从底下拽把紫色的嫩苗出来,“小娘子不若试试这个?这草紫在田边地里,长得到处都是,但是掐下嫩杆和猪油煮食,比肉还好吃呢!”

    史如意若获至宝,连连点头,在店娘子推荐下,又点了一道香椿炒鸡子,香椿芽嫩,绿叶红边,状如玛瑙、翡翠,让人看了就喜欢。

    乡野村落,一般贵人宁愿在马车上啃干粮,也是不愿来这酒肆茅舍用膳的。

    店娘子看这对小夫妻相貌谈吐,不是寻常人物,心中本来十分惴惴不安。

    但看那清俊郎君始终眉眼带笑,似是极好说话的;这娇娇俏俏小娘子,更是一头和自个儿扎到了后厨,还指点她如何做吃食,心神便定了大半。

    店娘子从角落里扛一个罐子出来,掀开盖让史如意看,“我们这儿的习俗,女儿女婿雨水回娘家,要炖一罐子猪蹄带去。我家老母爱吃,我便多做了两罐,这罐还没动过呢。”

    史如意都不用凑上去闻,空气中已然飘满流油的咸香。

    店娘子怕她们贵人看不上,黝黑脸上带了些害羞的笑,“是把猪蹄洗净去毛,装砂锅里渗水,放一把黄豆、糯米,入睡前用柴渣引火星子,放砂锅进去焖炖一晚……熬出来那肉和皮,都软烂透了,滑得像舌头似的。”

    “我家老母今岁八十,牙齿都快掉光了,一顿还能吃两个。”

    史如意听得心驰意动,立刻拍板,要点一道这“罐罐肉”上来。

    主食是农家土灶柴火饭,米汤泡煎得金黄的锅巴,撒一把豆子,旁边堆几个玉米馍馍,青菜馍馍,本来几人因路程奔波劳累,胃口不算太开的,单闻着这味也觉着饥肠辘辘。

    便连云佑也吃得香,他夹一块猪蹄子放到锅巴饭上,汤汁都渗下去,拌着香椿鸡子吃。

    这人很上道嘛,史如意故作诧异挑眉,得意洋洋道:“怎麽样,我没骗你罢?是不是美味?”

    云佑微笑看她,“嗯,味道很是熟悉……有几分像你从前给我做的煲仔饭。”

    所以他才用得如此欢喜的麽?史如意颊上飞点点红霞,二人相视而笑,将“妇唱夫随”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长风吃得正兴起,闻言,猛咳几声,差点没被锅巴呛得翻白眼,喝了几口七菜羹才勉强压下去了。他和车夫对视一眼,有种惺惺相惜之感,只觉得这个桌上他们俩的存在属实太过多余。

    史如意啃得一只猪脚,放下筷箸,兴致勃勃道:“刚刚我到后院,看鱼篓里几只鲫鱼,店娘子说是她小儿贪玩,从河里捉的,只可惜太小了些,便是下锅做了,不够我们塞牙缝的。”

    方才下马车时,确实看到附近河道,水流湍急,极为清澈。

    “据说要是在晴朗天气,弄了钓钩,弄几条小泥鳅,早早起身去杨柳边打窝,运气好的话,还能钓上甲鱼呢!”史如意想象那个画面,一脸神往。

    她上辈子最爱的乌鸡甲鱼汤,甲鱼肉极嫩,乌鸡皮极滑,二者同炖,汤汁又香又浓,呈清澈琥珀色,堪称十全大补汤,吃过都说好。

    云佑闻弦歌便知雅意,用帕子拭干净嘴,唇边带了隐约的笑,故意逗她,“如此,辋川那栋别墅又不想要了?”

    一路风景下来,史如意是这边也喜欢,那儿也觉着好,像欢呼离巢的燕子,没有一处是不爱的。

    这让云佑心中生出不少危机意识,仿佛一个眨眼,一个疏忽,燕子便会消失不见。

    史如意天性便向往自由,早在当年她闹着要出府时,他便瞧出来了。只可惜时过境迁,她既已牵了自己的手,此生不论天涯海角,他都不能、也不愿再松开了。

    史如意不知云佑内心所想,瞪大眼睛,语重心长,“鱼与雉鸡便不可兼得麽?郎君,做人要有远大的理想与抱负。”

    她瞧瞧左右,把身子凑过去,拍拍云佑的肩,和他咬耳朵,“别怕,便是你不中用了,你家小娘子还是能日赚斗金的。我呢,负责赚钱养家,郎君负责貌美如花便好。”

    云佑这回却没顾及旁人在场,垂下的睫毛轻颤,大手覆盖住她的手背。

    那灼热温度顺着交叠手掌传到身上,酥麻之中,史如意听见云佑轻笑声,“盛年不再,容颜易老……珠玉在前,我还是努力一些,不要被小娘子落下太远才好。”

    第123章 金玉羹

    马车还没驶到酒楼门前,史如意哪坐得住,早早掀开了帘子张望。

    她娘亲温妈妈自从收到信,搬了个小凳,日日坐在堂前剥豆子。这会儿终于看见车子,喜得忙不迭站起来,差点没把装豆的竹篮给掀翻了。

    “娘亲!”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史如意霎时红了眼眶。

    “哎,如意啊——”温妈妈颤巍巍地应了一声,拿出帕子抹眼泪。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您倒是慢着点。”长风捏一把冷汗,史如意都没等他来搀扶,自个儿提着裙子跳下马车,径直朝温妈妈急奔过去,一头赖在人怀里便不愿起来了。

    里头紫烟杏果等人闻声都出来迎她,还有不少安阳店里的老客人,识得史如意的,都举起酒杯善意哄笑起来,“哟,掌柜的回来了!”

    “可叫我们盼得久了!”

    被这么多人围观,史如意颇有几分扭捏,温妈妈笑着用手摸摸她的头发,温声哄她道:“怎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娃娃似的。”

    史如意昔日余威尤在,杏果挺着大肚子,也不敢随意开她玩笑。

    紫烟却没这个顾忌,扑哧一声笑出来,将手中帕子一甩,“温妈妈你不晓得,就是这性子才招人疼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云佑刚巧下了马车,跨过门槛,堪堪听得这句,不由轻咳一声,清俊脸上似有飞红闪过。

    他缓步上前,正正经经给温妈妈行晚辈礼。温妈妈犹攥着史如意的手,等云佑俯下身子才反应过来,焦急失措地闪开半边身子,“这、这——二少爷,这怎么使得。”

    温妈妈茫然看向自家闺女,却见史如意手下使了点劲,特意没让她避开,眉眼弯弯,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隐有羞涩之意。

    云佑示意长风把提盒送上来,微笑道:“燕窝养身,侥幸得了这几盏,拿来给您尝尝。”

    他说话时目光扫向史如意,眸中满是春风化雨般温柔。

    温妈妈毕竟也是过来人,一看这情景还有什麽不明白的?当下心便定了一半,嗔怪地拍拍史如意的手,让云佑到楼上雅间坐。

    又问二人路上走了多久,可觉身子劳累,想不想用些什麽。温妈妈望一眼那提盒,眼角皱纹微微舒展,笑道:“二少爷一片心意,只可惜这金贵东西落到我们手上,也不晓得怎么吃才好哟。”

    云佑目光微动,抿一口茶进肚,才温声道:“若说普天之下谁最会调弄这燕窝,好巧不巧,您面前就坐着一位。”

    这云府二少爷向来是矜持冷淡的性子,在座几人谁见他主动说过促狭话,一时都纷纷瞪大眼睛。

    紫烟咽了口口水,杏果更是暗中朝史如意竖起大拇指,真是驯夫有方啊,得闲时能不能教教她。

    长风坐在远远的案几旁,翘起二郎腿,见怪不怪,这些人是没见过二少爷私底下和如意相处的模样,那才真真叫捂化了的冰——融成一滩水呢!

    父母兄长刚出狱,田宅返还,要处理的事项繁多,况且云佑心存体贴之意,要让史如意她们母女说些体己话,略陪吃几盏茶便告辞了。

    史如意下楼,亲自把人送到马车上。

    某位郎君还黏人得很,茶褐色眸子一眨不眨看她,带着几分不舍的委屈,“……我得了闲便来看你。”

    史如意笑出声来,趁四下无人,快速低头,在他眉间落下一个吻,“嗯,我也是。”

    说是这么说,接下来几日,史如意俱是忙得团团转。初回安阳,铺子里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处理——巡店、盘帐、训练新招的庖厨,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使。

    她到祥和斋探望梁翁梁婆婆,还带上了做到一半的点心名册,搁到膝上翻看,问二老这些名起得如何。

    今年甫一开春,罗娘子便带着石英上扬州寻那位针灸名医去了,顺带考察餐饮状况。

    若是一切顺利,年底以前,史如意预备在京城和江南各开一家祥和斋分店试水,劲头足得不得了。

    梁婆婆端一碟子山药艾窝窝上来,笑出一脸菊花褶子,哄她说:“小如意,先用些你师傅做的点心填填肚子。可怜见的,一个人在京城开店,又没个帮手,可累坏了吧?”

    史如意眼前一亮,随手把名册扔到桌上,就着梁婆婆的手咬了一大口,含糊道:“不累、不累!”

    梁翁哼笑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拿过那名册细细端详,“这丫头掉进钱眼里去了,每日忙着扒拉金子,怎麽会觉着累?当年跟我学手艺时都没见这么勤快……”

    他嘟囔半天,被梁婆婆无情拆穿,“别听他胡说!你师傅心头挂念着你呢——罗儿和英儿走了,听见你回来的消息,你师傅高兴得大清早爬起来,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点心。”

    史如意轻咳一声,掩去嘴角的笑容,好歹要给自家师傅留点面子。

    梁婆婆探头过来看几眼,“让我老婆子先瞧瞧,哟,酥脆合宜,饼身金黄如鳞片,二月食之,百病惧龙体外跑,故起名为’龙鳞饼‘——了不得,真是好俊的名!”

    梁翁对梁婆婆敢怒不敢言,只得借着点心名册的由头撒气,“山药与板栗各切成片,加羊汁,煮熟至酥烂成羹。因盛在碗中,黄白两色交相辉映,又取名为’金玉羹‘。”

    他眯眼读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负手道:“这不就我教你的那道山药板栗糕麽?好好的,取这般花里胡哨的名作甚。”

    史如意还没说话,梁婆婆先急得跺脚,“害,你这老头子,每日净晓得钻厨房了,对外头经营买卖之事真是一概不通。”

    “起个好听名,你晓得能省多少口舌事?便如相看人家郎君,未得见人,先叫大名来听听,若是起得有水准,心下便先爱了三分,知晓人家底蕴丰厚,不是那等粗俗大汉可比的。”

    史如意听得猛猛点头,连声赞道:“婆婆说的正是!”

    梁翁被她们俩噎了一下,又板起脸道:“都是花架子,有没有真本事,一尝味道就知。”

    史如意笑眯眯的,赶忙在这边也顺毛捋几下,“名呢,是负责吸引新客的;味呢,是负责留住熟客的。二者缺一不可,尽善尽美,做生意才能长久。”

    梁翁从鼻孔里“哼”一声,这才不情不愿承认,“也有两分理,只是为何把做法也写得那么详尽?”

    这算问到点子上了,史如意忙正襟危坐,清清嗓子,把将来开分店、训练厨子的想法拣着重点交代了。

    “两家分店开业,如今人手断然不够,招新厨子前把方子总结出来,也是为了方便后头统一口味,以免出现客人出了东家铺子,隔几日心心念念,到西家来尝,却发现味道远逊于之前的情况。”

    此时难出现后世之类的连锁店,史如意琢磨着,除去路程遥远,大部分人都留恋*故土人情,不愿离乡以外。从事庖厨一途者又多为市井小民,大字不识一二,做吃食全靠“玄学经验”。

    分身乏术,子承父业却技艺不精,以致门店没落的情况屡见不鲜。

    史如意心头觉得惋惜,从古到今,有多少美食记载在诗词中被人传颂,其技艺做法却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之中,让人只能遥想其美味。

    梁翁一听,越发拧起眉头,嗤她异想天开,“原料大小不一,切片厚薄不一,要蒸煮烤制时间也因之不同,做起来全靠日常功夫经验,哪是这么几句便能概括完全的?”

    “说的这么简单,要是人人看着方子就能做得出来,咱家这铺子也不用开了。”

    史如意志向不小,但梁翁总心有顾虑,当年再辛苦,他和老婆子也把“祥和斋”的名声守了几十年。

    能把分店开到大江南北固然是好事,光是听着都让人心潮澎湃,但若是砸了自个儿招牌,还不如就这般守着老铺子过。

    史如意早料到梁翁会这般说,胸有成竹笑道:“若像师傅当年带我那样,从头到尾,手把手教出来,还不知要费几年的功夫……但如果细细分工下来,揉面团发酵由一批人,装饰花样是一批人,蒸调烤制又是另一批人,要学的东西少了,见成果也快。”

    这个模式若是管用,史如意打算将来在酒楼食肆中也有样学样。

    至于管事和跑堂,梅师傅带的安阳女子学堂里便有现成的好人选,授学多年,先生学生彼此都知根知底,人品能力一问便知。

    这个年代,小娘子要自食其力,在外寻到活计养活自己,总有这样那样诸多不易,史如意盼望着自个儿酒楼开大做大,也有“达则兼济天下”这层意愿在。

    她嗓音不疾不徐,自带着一股溪水般安抚人心的力量,就连凭空画出的大饼也让人信服。

    梁翁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若有所思。

    梁婆婆更是直接拍手叫好,“老头子,我看小如意这个点子要得!每个厨子只学自己手头半截,便是回头泄露到对家去也不怕。”

    在两人灼灼目光注视下,梁翁摸摸鼻子,到底露出一点笑容来,咳嗽两声道:“算了、算了——我一个老头子懂什么,反正这铺子交给你跟罗儿,你们年轻小娘子,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去罢!”

    话是这么说,梁翁眼里也不由得透出几分自豪来,看到后继有人,他哪怕是现在闭眼都觉欣慰。

    人老了越是不能闲下来,心头要有事惦念着、忙碌着,身子骨才能硬朗。

    史如意心头一咯噔,忙伸手抓住梁翁的衣袖,故意不依道:“好哇,被我发现了罢,师傅你想偷懒可不行!要说这做点心手艺还属师傅功力深厚,徒儿最多学到九牛一毛……我看呐,这《花点经》还是拜托师傅来写才好!”

    梁婆婆也做出严肃神情,“如意你放心,从今个儿起我督着老头子写,每日写不完一篇,不让他上榻睡觉。”

    梁翁瞪她们一眼,半晌,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

    第124章 藤萝饼

    史如意来祥和斋里,从没有一回是空着手走的。

    梁婆婆和梁翁待她如待罗娘子一般,平日里见着什么吃的玩的,自个儿总舍不得用,只好好地收在柜里,等史如意从京城回来。

    “还有这盒子藤萝饼——也是你师傅亲手做的!如意你带回去,跟你娘一块儿吃。”梁婆婆将最后一个沉重的竹盒塞到她手里,环顾一圈确保没有遗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如今祥和斋每至逢年过节,总是积极给慧明寺上供茶点,做得又雅致又精巧,给寺里挣了不少体面人气。

    慧明寺主持投桃报李,春时藤萝花盛开,便遣了底下小僧人采摘满满几木箱的藤萝花送来,正好借这时令入馅做花点。

    史如意用手帕裹着尝了一块,啧啧赞道:“唔,好酥的皮!”

    提起这个,梁翁一边嘴角翘得老高,咳嗽几声,洋洋自得道:“那是自然,你睁大眼睛瞧瞧,这可不是普通酥皮,是翻毛皮子。讲究层层起酥,每一层皮都薄如蝉翼,没有几十年的手下功夫,做不来。”

    梁婆婆也拈起一块来尝,满意地半眯起眼,道:“不错,你老头子也就这一点能吹一吹了。”

    这藤萝花馅极清香,紫云累累,里头裹了蜜糖芯、果料松仁,虽不比玫瑰浓烈,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淡雅滋味。

    史如意若有所思地点头,拍了拍手上碎屑,下了结论,“师傅的千层翻皮,配上寺庙里头的仙花,是安阳一绝!这花在树上待着,日日听经念佛,又与一般凡俗之花不同了。”

    再过一段日子,便是寒食芳辰,郊游踏青、禁火祭祖,家家户户须得吃冷食,把这广告词打出去,定能赢得不少官家娘子青睐。

    从“菜单花名”到“广告词”,史如意觉得自个儿真是越来越上道了,

    她美滋滋地提着食盒回去,刚跨过门槛,杏果闻到味就挺着大肚子迎上来,跟有一条狗鼻子似的,双眼发亮,“这是什麽好吃的?”

    史如意嘿嘿一笑,无情地挥散了她的美梦,“藤萝饼——化血的,双身子的人吃不了。”

    “哦。”杏果悻悻地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回到桌边,继续吃那半海碗的龙须面,旁边一碟子粉丝豆腐,另一碟红艳艳的,赫然是史如意特意带回来孝敬给温妈妈的罐罐肉。

    史如意看得眼角抽了几抽,捏了捏眉心,心道算了算了,天大地大,孕妇最大。

    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杏果你也控制着些,别吃这么多……胎儿大了,容易难生。”

    史如意一边说,心头觉着奇怪,拧着眉道:“如今云老爷官复原职,宅子发还,大少爷也出来了,你怎麽还待在这?”

    依杏果贪图富贵的性子,能重新回府继续当她好吃懒做、有丫鬟专门服侍的姨娘,自是再好不过的事。

    甚至照史如意对杏果的了解,云府无罪赦免的通告一出,杏果下一秒就该开始着手收拾包袱了,何以至今还无声无息,委委屈屈地待在她这个小酒楼里?

    杏果闻言,更是唉声叹气,手中举起的猪蹄行到一半,又落回碗里,似是完全失掉了胃口。

    她掏出手帕,点掉眼角那滴眼泪,可怜兮兮地望向史如意,“别提了,如意……我以后能继续在酒楼里待着麽?你别赶我走,下厨、跑堂、洒扫……不管是啥我都能做。等、等孩子生下来,我让孩子认你做干娘!”

    做干娘?史如意眼前一黑,按云佑那边辈分一算,她做这孩子婶娘还差不多!

    史如意狐疑看向杏果,她这个样子,指不定是做了什麽亏心事,如今不好意思找上门去了。毕竟是大少爷的亲骨肉,难道她们真能任其跟着生母流落在外?

    但她现在事头繁忙,也没空多管杏果,去过祥和斋,又到螺蛳粉食肆这边来视察,如今店里新招了厨子和几个跑堂伙计,仍是由红袖在管着。

    乍一进门,史如意就望见云子衿正坐在桌边,和红袖对坐闲聊。

    红袖原是在她亲娘千姨娘身边伺候的,说起这些年的经历,二人都不胜唏嘘,只差没执手相看泪眼了。

    一见史如意,云子衿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她一通,才握住史如意的手道:“百闻不如一见,佑哥儿将你当宝贝一样藏着,说你旅程奔波辛劳,不许我们上门扰你,还要让人择个好日子才肯亲自请你到府里坐坐……唉,可怜我这是日也思夜也想,说这般有情有义又伶俐能干的妹妹到底是何等人物?今儿可算是给我见着了!”

    这番话说得促狭,史如意俏脸微红,又不好意思挣开,小声道:“应该的事……姐姐这般夸我,待会出门我该美到找不着北了。”

    红袖见状,赶忙抿唇笑着解围,“小姐从未见过如意,如何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

    云子衿是成了亲的人,虽然如今和丈夫和离,按理也该称一声娘子。但是红袖喊“小姐”喊惯了,云子衿也毫不在意去纠正她。

    “人确实是没见过……画像我倒是见了不少。”云子衿哈哈一笑,笑声极是爽朗,“这几日被官府抄没的物件都发还回来,佑哥儿那处书箱底下压了几幅画卷,倒叫你们猜猜,这画像上人儿是谁?”

    这回史如意的脸真是要烧起来了,连忙转移话题,“姐姐来店里可用过什麽了?要不来碗螺蛳粉加个炸蛋,鸡子放油锅里炸,看外头还金黄酥脆的,里头嫩滑着呢。”

    云子衿笑起来,拉着她坐下,“我可不能再吃了,这螺蛳粉让人上瘾似的,一顿不吃心里头就痒痒。我近来连用了两三餐,喏,嘴里都快长泡了。”

    史如意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又给云子衿倒了一盏茶,“姐姐居然能吃辣麽?佑郎就碰不得螺蛳粉,一吃脸上像涂了胭脂,红得滴血,像被人欺负了一样。”

    她有时也会故意坏心眼,诱着云佑吃辣。

    平日里清清淡淡的人,靠在椅子上轻喘着气,眼角眉梢忽然绽开艳色,那景象能把人魂都勾了去。

    云子衿听见史如意对云佑的称呼,脸上笑意更是浓重两分,“原先是吃不得的,跟着父亲母亲,菜式都是拣清淡的用……也就是成亲以后才慢慢开始吃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云子衿托着腮,笑容不变,史如意和红袖却俱都沉默下来。

    半晌,红袖小心翼翼开口,“如今老爷太太出来了……小姐日后还打算回常州麽?”

    云子衿将手一挥,很是洒脱道:“还回常州做什麽?看我那没出息的前夫吗?成亲将近十载,我既无所出,又霸着人不许他纳妾,彼此早已相看两厌,再多的情谊也早就磨没了。若是父亲母亲还愿意顾着我呢,我就还是返府里住,若是哪一天嫌我了……”

    云子衿扭过头,笑脸盈盈看史如意,“我觉着像如意这样,自个儿在外头买宅买地,开店置业也挺好的。谁也不靠,谁也不求,不用指望着别人过日子。”

    红袖叹了一口气,泪凝于睫,“小姐……”

    红袖自个儿也是被人所负,格外能懂得其中滋味,“您操持陆家上上下下这麽多年,若不是您有手段,在外头帮着周转人情,陆官人怕是到现在还是白身,连个官职都混不上……”

    史如意的关注点却偏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微微蹙眉,关心道:“姐姐可请大夫看过身子了?”

    云子衿安抚地拍拍红袖的手,抬眼看过来,“这么多年,什麽庸医神医都看过了……却都说脉象摸不出病症来,还吃药吃这么多年,苦也苦死了,早知道不如不吃。”

    史如意问:“陆官人也摸过脉麽?”

    云子衿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摇摇头,“你是说……他确实不曾把过脉,生不出孩子向来是怪到女人头上,哪有男子愿意舍下脸皮查自己的?”

    她越想越新奇,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话说的在理,生不出蛋也不能只怪母鸡啊。”

    史如意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劝道:“许是有缘无分,孩子也愿意成全姐姐呢。”

    在这个时代,若是早早有了孩子,再想轻易和离便是不能了,便是云子衿自个儿也未必完全割舍得下。

    云子衿用手帕捂住脸,半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红袖看着这一幕,自个儿也忍不住转过身去跟着掉眼泪。

    好半晌,云子衿才慢慢平静下来,这么多年的委屈、愤懑和不甘,仿佛终于找到了个宣泄口,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反而感觉精神振奋许多。

    史如意想到自家酒楼里大着肚子赖着不愿意走的杏果,一个头两个大,向云子衿询问是怎么回事。

    云子衿捏着手帕笑起来,“要我说啊,这两个人也是冤家。我刚回安阳,要去狱中探望她们,杏果这丫头听到了,不顾自己身子,也哭着闹着要跟着去。”

    史如意苦笑着揉揉眉心,她听到这句已经开始头疼了。

    云子衿继续道:“那会子璋哥儿刚知道自个儿腿的情况,心灰意冷,若不是父亲母亲在旁拦着,怕是早要寻死。”

    红袖小小的“啊”了一声,皱着眉,听得很是揪心。

    云子衿说:“没成想到了牢里,杏果看见璋哥儿这般景况,就开始犯嘀咕,说人残就算了,人残志也残,哪里能做孩子父亲,说不定最后就剩她一人把孩子拉扯大呢!”

    第125章 杏仁酪

    史如意捂住脸,她完全能想到杏果说这句话时理直气壮的表情。

    本以为怀了个聚宝盆,哪怕离家出走也要保住孩子。没想到风水陡转,孩子变成了个吞金兽,孩子父亲还下了大牢。

    但这种念头在脑子想想可以,说出来就太伤人心了。

    云子衿却笑得乐不可支,“璋哥儿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吐血,我们心中都吊着一口气。没成想下回再见,精神却好转许多,还开始在狱中看书习字了。”

    史如意听得心中称奇,这是被杏果瞧不起之后,自尊受伤,结果反倒触底反弹了?

    云子衿笑着摇摇头,“自此以后,父亲母亲便给我暗示,让我务必带杏果一同去狱中看望璋哥儿。这两人逢一见面就吵,璋哥儿对她更是没半点好脸色,活下去的劲头却一天比一天更足了,和之前判若两人。”

    史如意和红袖跟着笑起来,红袖道:“要我说呀,大少爷为人太过刚直方正,一时转不过弯是有的。这性子是该搭个杏果这样的,虽然爱贪便宜,心里头没什么坏心思,相处下来人都变活泼了。”

    云子衿点头说:“正是这个理,有时我在旁听着,还真不知道她们是在吵架还是在打情骂俏呢。”

    史如意放下心来,忙问道:“那怎么还不让杏果回府?再拖下去,怕是在酒楼就生了。”

    云子衿说:“出狱以后,母亲就问璋哥儿,说他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要不要叫杏果回来。璋哥儿听了默不作声的,过了两日,却说请母亲择个好日子,想扶杏果做侧室呢……这才会把时日耽搁了。”

    红袖吃惊捂住嘴,“此话当真?”

    云子衿笑道:“那还能有假。我看呐,璋哥儿是早动了心,自己还不晓得罢了。”

    三人越聊越投趣,云子衿索性让丫环回云府禀告自己今夜便不回去用膳了。

    红袖招呼完这波客人,便把店门一关,三人回到屋里卸了斗篷钗环,头上简单挽了胡髻,围着炕桌坐下,浑身都觉着暖和畅快。

    底下小丫头把果盘碟子搬来,另有个大的在旁边温酒,被红袖调教出来,看着都是机灵样子。

    红袖兴奋得不得了,一迭声笑着嚷道:“快把我下午调的那杏仁酪拿来,再来一碟子盏蒸鹅、蜜煎笋!好不容易两位姑奶奶回来,得让她们好好瞧瞧我们手艺,免得回头说我教不好你们。”

    小丫头们也跟着乐,四下分散开来,鱼贯而出。

    史如意也跟着拍掌,“还是红袖姐想得周到,先用点其他的垫肚子,再吃酒就不容易醉。”

    红袖亲自把杏仁酪端给她们,得意道:“这杏仁酪是我午后亲手做,都快成店里新招牌了。功夫可不少——须得提前用灰水泡过,带水磨腐,绢带滤渣,米糖调成酪。杏仁只能用南杏仁,吃起来微甜,北杏仁涩苦,加了桂花蜜和牛乳都消不掉。”

    云子衿自成亲之后再没跟姐妹这样吃过酒,略吃几口脸色便开始红了,环顾四周,朦胧笑道:“要我说啊,咱们这跟女儿国似的,怕是天上仙境也就这般了!”

    史如意给云子衿夹一块鹅肉,脸上笑出了浅浅梨涡,“正是女儿国才好呢,有外男的话便不如这般自在了。”

    红袖给二人续上酒盏,笑道:“也是有男丁的,平日里头帮着采买,干些重活。只我不让他们住在店里,晚上一关店便都各自打发回家了。”

    云子衿谢过她们,又道:“原来如此,我看酒楼食肆里的伙计多是丫头,原来竟是故意不成?”

    史如意也吃了酒,有些上头,没忍住把当年府里丫头红豆被冤枉打死的事说了,“那以后我总想啊,身为女子本就不易,底层女子更是难上加难,进也是错,退也是错,从古至今每每身不由己。”

    红袖也记着这回事,摇头叹道:“如意上京城前就跟我说了……让我以后照管店里,需要招新伙计的时候,尽量多找些可怜的女娃娃,她们肯吃苦,只要给她们一个机会,耐心教她们本事,她们不比那些男儿差。”

    一旁几个侍立的丫头都垂下头,眼里隐有泪光闪动。

    那个说自个儿是被家里卖给牙婆子换米钱,这个说自己差点被卖进勾栏,是红袖花重金才把人捞回来了。

    云子衿听了这番缘故,心头动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史如意摇了摇盏里琥珀色的酒液,笑道:“你们可知这酒是何名?”

    红袖打起精神笑道:“不是唤作’女儿红‘麽?那年赶集,如意你自个儿从南边商人手里买下来的……买回来就埋在后院柿子树底下,我馋了三年,今个儿可算开封了。”

    史如意点头,和她们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听那商人说这酒的来历,女儿红——女儿生下来时便在后院埋酒,出嫁之时,便用这酒作为陪嫁的贺礼,恭送到夫家。按照老规矩,从坛中舀出的头三碗酒,要分别呈献给公公、父亲以及自己的丈夫。”

    云子衿吃了一口酒,说:“竟是十几年的酒麽?怪道如此香醇味厚。”

    史如意笑道:“这酒唤作’女儿红‘,最后尝酒的却是三个男人。我们今儿是有口福了,但有多少女子能吃上这一口呢?”

    红袖默默听着,神色渐凄然,“女儿便是这酒罢?从这家到那家,颠来倒去,被人咂摸喝光,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云子衿深深吐一口气,自嘲笑说:“我白白痴长如意这些岁数,枉你称我一声’姐姐‘……现在看来见识却是不如你了。这么多年只安心做个后宅夫人,忙忙碌碌这些年岁,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史如意放下酒杯,肃然道:“姐姐何必伤悲,圣人云三十而立,四十才能不惑。你如今不过桃李年华,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云子衿望向她,目光有些惑然,“可我能做些什么呢?论手艺我不如你们,论经商管事不如紫烟,也就是能识些文、断些字,待人接物还算通情练达罢了。若是男儿身还能去试试科举……”

    史如意道:“未必。”

    史如意给了红袖一个眼神,红袖会意,起身把小丫头们都打发出屋子。

    史如意便用手指蘸了点酒液,在桌上写了个“昭”字,又将其抹去,笑道:“那位雄才大略,又碍于身份特殊,许多事情不能放心尽数交给臣子。此刻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姐姐是长袖善舞之人,既不愿再拘泥于闺阁之内,为何不更进一步,直达青天?”

    “你是说……”云子衿恍然,目光微动,道:“我确实对长公主广招女史之事有所耳闻,只不过已然出阁从夫,便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史如意没再往下说,她从盘子里拈了颗果脯来吃,转去跟红袖聊起了店铺客流收支之类的事。

    她为云子衿指明这条路,却也不想推着云子衿走上去,深入宫廷中心,翻手为云覆手雨,稍有不慎便是倾巢覆灭的境况。

    云子衿默然半晌,眼神却逐渐坚定起来,“长公主对云家施恩甚多,佑哥儿早已牵涉其中,多我一个也不算多。云家早已是长公主一派,再也脱不了干系的。”

    她安抚地拍拍史如意的手背,再开口时,声音里便多了些果断,“我也再不愿体验父母兄弟入狱,自己却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感觉了。”

    史如意笑着叹一口气,点点头,“我早猜到姐姐会做此打算……如此,你我同回京中,互相照应,便又是多一个亲人了。”

    云子衿握住史如意的手,摇头道:“我内心早已把你看作自家人……云家落难,佑哥儿自身难保,若没有你在外照应,等我赶回来,父亲她们怕是早被磋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本来性子极是爽朗的人,想起亲人在狱中受苦那段日子,还是忍不住掉泪。

    史如意连忙宽解云子衿,“都过去了,路总是越走越顺的,往后一片坦途光明着呢。姐姐不知道,在长公主身边日子可过得极逍遥,其他尚且不谈,单说长公主养在府里的面首,一个比一个俊俏……”

    她话还没说完,云子衿便扑哧一声笑出来,擦着眼泪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也是个促狭的!”

    史如意微一挑眉,“怎么?只许男子三妻四妾,就不许我们风流快活麽?”

    云子衿被她噎了一下,好半天,才竖起一根手指点一下史如意眉心,“你呀……说的也是。”

    云子衿摸摸下巴,沉吟一会,郑重道:“虽说我是佑哥儿亲姊妹,但有些话,我也不能不提前跟你说。男子是世间顶容易善变之人,昨日海誓山盟仍在,今日就将发妻弃之如敝履。当年我刚成亲时……也是鸾凤和鸣,蜜里调油过来的。到后来,我一直无所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的心也早就不在我这了,甚至有次仗着酒意,连我身边的丫环都想下手。”

    史如意默然听着,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惘然。

    难道她和云佑,以后也注定会走上相看两厌的道路吗……

    云子衿仰头,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就算云府没出事,我和他也早就过不下去了。虽然我相信佑哥儿的人品,但姐姐倚老卖老,还是劝告你一句,若真的到了那一天,尽早脱身,不要留恋,不要回看,放过彼此,也算是放过当年的自己。”

    第126章 鸭子肉粥

    夜已深了,云府的马车驶到食肆门前。

    云子衿喝得神志都不大清醒了,云佑扶自己阿姊上了车,叮嘱丫环几句,又转身回到屋里。

    史如意穿一身胭脂色的绵纱袄子,盘腿坐在炕桌边,青丝散乱,双颊酡红。她抱着酒杯不肯撒手,一见云佑来了,立刻把脸撇到旁边,重重哼了一声,“我问你,你为什么拉阿姊走?!”

    气鼓鼓的模样,真真是娇憨到人心上。

    云佑倚在门框边看史如意,想笑又忍住,“嗯,我的错。”

    史如意不依不饶,“我不管,你把人还回来!”

    云佑放下手臂,慢慢走近看她,逐渐放大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那个还不回来了,我陪你一个……好不好?”

    他坐过来时嗅到史如意身上的气息,绵暖的酒香,带着一点果子的酸甜,尝起来,味道应该很好。

    到底还是心疼的。

    云佑轻轻拢住史如意的手,把那酒杯抽出来,放回到桌上,语气有些无奈,“怎么和阿姊一下子喝这么多?平日也不见你这般贪杯。”

    “我、我们那是一见如故。”史如意打了个酒嗝,努力保持气势,瞪大双眼看他,“我不要你——阿姊说,你们男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佑动作停滞了一瞬,眯起眼看她,“……阿姊说的?”

    “对。”史如意点头,恶狠狠补了一句,“而且我也十分同意,红袖姐也同意。”

    云佑沉默了一会儿,拿过史如意的酒杯,自己取过温酒壶倒了一杯酒,抿一口平复了心情,才诱哄一般低声道:“……为什么同意?”

    他不接话茬还好,一提起这个,史如意眼睛就红了,“阿姊一心一意待她前夫,并不曾辜负半点,为何她前夫却负心于她?还有红袖姐,她和林管事彼此倾心,林管事最后听从长辈另娶他人,红袖姐却被排挤出府……”

    云佑安静地听着,没有作声。

    史如意说不下去了,她低下头,感觉连桌边的烛火都摇动起来,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

    “如意……”云佑低低叹了一声,将人揽到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待怀里的人抽泣渐歇,云佑才掰正史如意肩膀,望进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意,你是不是怕我也会这样?所以你又不敢了,退缩了,像当年在府里的时候,想把我丢下来,一个人远走高飞……”

    史如意瑟缩了一下,身子下意识想往后退。

    但云佑牢牢地抓着她,将距离缩得更近,“我不许。我早就说过了,你既然牵了我的手,不管天涯海角,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松开。”

    史如意扁了一下嘴,很是委屈,“可是人是会变的,虽然我相信现在的你……”

    “那你就相信现在的我。”云佑打断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我的资产都会过户到你的名下。如果你不愿成亲,我就一辈子跟你耗着。如果你愿意成亲,我就提前写好和离书给你,如果我有一天真的辜负于你,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史如意震惊睁大眼看他,云佑的眸子又沉又痛,静静地和她对视。

    “我知晓,这世间给予女子不公太多……”云佑握住史如意的手,慢慢地放到自己胸膛,嘴角微微翘起来,“看到你所行大义,我总是想自己何其有幸,能得你相伴一生。”

    掌下搏动的心跳如此清晰,史如意鼻子一酸,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这世间,爱与被爱都不罕见,如过眼云烟,过了就散。

    难得的是被看见,被发自心底的欣赏,而史如意清清楚楚地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熠熠生辉的自己。

    云佑还要开口,史如意闭上眼睛,倾身吻住了他。

    酒香透过唇齿传来,云佑呼吸一滞,扶在史如意腰上的手紧了紧,又强行按捺下来,只专注地闭着眼,接受她毫无章法的啃吻。

    到底年轻气盛,又干柴烈火,史如意慢慢摸索出些门道来,似是从中得了趣,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唇上轻舔,像只漫不经心品尝美味的小猫。

    云佑清俊的面庞已经染上一层红晕,长长的睫毛轻颤,呼吸几近滚烫。

    最后,他几乎是狼狈地把头偏开,伸出手,盖住史如意嘴巴。

    史如意哼了一声,欲求不满地睁开眼看他。

    云佑垂下眼看她,胸膛还在剧烈地上下起伏,嗓子喑哑,像是蕴含警告,“不能再继续亲了。”

    史如意笑起来,第一次顺着云佑的话没再兴风作浪,懒洋洋往前一趴,环住云佑劲瘦的腰身,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好晕,给我揉揉。”

    云佑便把腿放下来,让她枕得更舒服一些,手指穿过她的发根,按揉的力度轻柔适中。

    史如意满足地哼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瞧他,“手艺不错。”

    云佑目光落在她红艳欲滴的唇瓣上,又把目光移开,“儿时学武,也跟着师傅辨认了一些穴位。”

    史如意把脑袋贴在他怀里蹭了蹭,含糊不清道:“若是成了亲,你要日日都这样帮我按。”

    云佑的指尖静止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颤抖,“……好。”

    史如意闭上眼,嗅着云佑身上淡淡的龙井茶香,嘴角笑容慢慢上扬,“若是我们分开了,那不是我的损失,是你的损失,你知道罢?从此以后你便再也没有珍珠粉圆艇仔粥煲仔饭和果木烧鹅吃了——你想偷偷来酒楼吃也没用,我让跑堂一见你就拿扫帚赶你出去!”

    云佑忍不住溢出点笑来,煞有介事地点头,“知道。”

    “嗯。”史如意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意犹未尽地说:“我只有你一个的话,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如果你在外头养小妾养外室了,我就学昭华长公主那样,夜夜和面首风流快活,今夜宿东屋,明夜宿西屋,后夜东西屋一起……”

    “……”云佑快要被她气笑了,抵着牙关,声音沉沉,“我怎么觉得你是蓄谋已久?”

    说这一长串都不带停顿的,不知这念头已经在她在心头盘旋多少次了。

    史如意羞涩一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不过是*效仿圣人之道罢了……唔!”

    剩下的话都被吞没于唇齿之中,在辗转缠绵间细细研磨。

    第二日史如意是在酒楼自己的床榻上醒来的。

    虽然昨夜吃了不少酒,但也许是因为睡得足,云佑送人回来,又亲自盯着她喝了蜂蜜水才走。总之史如意身上不见宿醉未消的昏沉,反倒有几分神清气爽。

    厨子专门给她预备下鸭子肉粥,看她没起,就一直在锅头热着。

    鸭子用盐、黄酒提前腌过,撕成小块,和上等的粳米一同熬制,入口即化,滋味醇美得很。

    紫烟坐到桌子另一头陪她,说些酒楼经营的事。

    “罗娘子日前传信回来,说已看中扬州一家铺面,和咱们这差不多大,也是上下两层,但价钱却翻了两三倍还多。扬州地市繁华,人来人往,地皮贵些也是难免的。”紫烟吃了一口茶,面上不免露出些肉痛之色。

    食盒里装着张大娘家的芝麻胡饼和鸳鸯卷,是温妈妈知道史如意念着这口,特意赶早去西市买回来的。

    史如意就着饼把粥送下去,凝眉思索道:“之前盘下京城那家铺子,把这几年攒的利银都花得七七八八,一下子要拿这么多怕是有些难。”

    紫烟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账上总得留着一笔周转银子备用,不然心里头不安。”

    史如意叹一口气,仰头喝光碗里最后一点粥,抹着嘴道:“我再想个法子,看能不能多筹点钱罢……石英兄的腿刚见起色,这治下来也是要好几年的功夫,罗姐儿跟他在扬州总得有个落脚处才便宜。”

    紫烟本想说还要去哪里找法子,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麽?

    就昨夜云二少抱如意上楼,又是亲自打水替她擦拭额角脖颈,又是喂蜂蜜水、掖被角的,看那宝贝珍惜样,怕是史如意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给。

    话到嘴边,紫烟又咽了回去,只神秘地笑笑,“你心里有数就好。”

    窗外日头升得老高,温妈妈在外头敲门进来。

    温妈妈头上庄重梳了发髻,还插了金丝钗环,是上回过生辰时史如意送她的。上身穿一件梅青色袄子,虽不华贵,但衬得人体面精神,望上去比平日年轻好几岁。

    史如意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不由笑道:“娘,今儿是什麽好日子?让你这么打扮。”

    温妈妈看她蓬头垢面随意样子,更是惊讶,“二少……佑郎君没与你说麽?”

    史如意隐隐有了不好预感,忍不住站起身,“说什麽?”

    温妈妈走上前边来,仔细替她把碎发掖到耳后,笑起来,“佑郎君昨个儿送你回来,说行程紧张,恐不日便要返京。又说老爷太太心头一直挂念,请我们母女俩得空时往云府坐坐……”

    紫烟闻言,立刻拍掌笑起来,“今儿果真是好日子,得,我也不敢再拿这些琐事烦你了。如意快收拾收拾打扮去罢!”

    虽然史如意和云佑更是早就定下终身,云佑更是当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上门女婿”。两家人彼此知根知底,已经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但在正式下定礼以前,两家长辈总要再见见面,表达一下郑重,以及对这门亲事的看好。

    史如意领会到这层意思,面皮顿时火烧火燎起来,把头埋进温妈妈怀里,不依道:“娘……”

    温妈妈笑得慈祥,像小时候一样拍着史如意的手,温声安慰,“没事,有娘陪着你呢。咱家如意是好孩子,佑郎君呢,也是我自小看到大的。有他顾着你,念着你,遇到事两个人就一起扛……

    你们和和美美的,我这个做娘的就能安心了。”

    第127章 樱桃

    史如意母女俩坐上云府派来的马车,车夫在正门停下,而云佑早已在立于门前等待了。

    小厮长风束着手,规规矩矩跟在云佑后头,一边忍不住对着史如意挤眉弄眼的,一副普天同庆的欢喜神色。

    云佑上前,亲自扶她二人下轿,见史如意如小麻雀一般往他怀里扑。

    史如意今个儿着意打扮过一番,眉心点染花钿,身穿水红短袄海棠花裙,外头披了件白狐滚边的斗篷。

    杏果从史如意嘴里听闻大少爷的消息,高兴得喜不自胜,挺着大肚子亲自给史如意梳了云顶髻,在旁斜插一支点翠,揽镜自顾,真真是人比花娇。

    长风瞅见自家二少爷没出息的模样,那嘴角压都压不下来,赶忙挺身而出,上前扶过温妈妈的手,“您请这边走。”

    “哎,我哪用你带路呢?都是在府里生活快二十载的老人了。”温妈妈笑起来,但还是很配合地作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跟着长风走到前边,给她们俩腾出空间。

    云佑牵起史如意的手,微微一笑,“走罢?”

    宽袍袖子垂下来,挡住了二人交握的手,指腹相触时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稍稍化解了史如意的不安与忐忑。

    周围的小厮仆妇都退出一丈远的距离,史如意挠挠云佑的掌心,小声抱怨道:“这么突然,你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云佑抿唇,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我说了的,你也答应了。”

    史如意蹙起眉追问:“什么时候?”

    云佑郑重道:“昨个儿晚上。”

    史如意绝倒,气呼呼地说:“你这是趁人之危,把我灌醉之后,问我什么我都会应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最受不了美色的诱惑……”美酒加云佑,和行走的春药有什么区别。

    云佑忽然偏头看她,轻笑了一声,“我倒觉得,这’美色‘所指另有其人。”

    怪史如意日日毫不自知地撩拨他,又总是摆出一脸无辜的模样。私底下竟还想着效仿昭华长公主,行那豢养面首之事……

    这亲事一日未定,他真是一天也安不下心来。

    被云佑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史如意忽然有点脸红,转头望那边的穿山游廊,“……好看麽?”

    云佑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不假思索道:“好看。”

    史如意眯起眼睛,故意歪解他的意思,“平日里便不好看麽?”

    云佑笑起来,大拇指在她手腕处摩挲一下,“只因如意今日是特地为佑而容,故佑心中,格外欢喜……”

    他这人甜言蜜语水平渐长,偏偏说起情话又格外真挚,饶是史如意这般伶牙俐齿的人也招架不住,三两下便被哄得眉眼弯弯,唇角的梨涡都若隐若现。

    进入屋内,真是满满当当一屋子人。

    从云老爷、太太曾氏、千姨娘,再到大小姐云子衿、大少爷云璋都迎上来问候。

    温妈妈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唬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太太曾氏看着苍老了些,发髻间藏不住的花白发丝,看上去真是和温妈妈一般年纪了。但她精神头却是好的,含泪笑道:“如何使不得了?就算不说姻亲这层关系,你们母女俩对我们家有恩,不能不谢。”

    温妈妈也抹着泪说:“要这般算来,当年如意她爹故去,老爷太太让我去厨房学本事,又提我当管事娘子,这恩情也难报啊。”

    云子衿连忙上前劝解,“哎哟,这个也要报恩,那个也要报恩,恩恩相报何时了?不如我们坐下慢慢叙,理清楚了再’报‘可好?”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曾氏和温妈妈都止住泪坐下了。

    史如意松开云佑的手,依次上前见过礼,又从丫环手里把食盒接过来,俏皮介绍道:“这是慧明寺寺内今年开的第一茬早花,平日受佛门仙气供奉,以花入馅做成藤萝饼,用过后定能保转运昌隆,福泰安康。”

    出狱以后,曾氏也开始和千姨娘一道信佛茹素,二人对此深信不疑。

    听闻这话,曾氏立刻念了声“哦弥陀佛”,握住史如意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细细端详片刻,才对左右笑说:“我说罢,还得是她说话伶俐!你肯来云府,就是我们最大的福气了。我瞧瞧,怎么看上去清减多了……可是佑哥儿没看顾好你?”

    云佑还在后头站着,满屋子的人没一个分半点视线给他。

    他注意到史如意望了自己一眼,抬手捂住嘴巴,不知对曾氏悄声说了句什么,少顷,二人俱都开怀大笑起来。

    云佑无奈,只能自个儿挑了个离史如意近的位置坐了,心中却是悠闲适意的。这般安稳时光,从前好似只活在他的梦里。

    云子衿招呼底下人捧茶捧果上来,盘子里堆满樱桃,那般娇嫩水灵的颜色,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一般。

    云老爷和璋哥儿毕竟是男子,吃过茶、用过藤萝饼,陪着众人略坐一坐,便借口书房有事离开了。

    有事却也是真的有事,人情冷暖,先前看云府落难时跑得飞快那一批,嗅到这不寻常的气味又奔回来了。云老爷如今官复原职,日后还要在官场打交道,虽他们心底不忿,表面功夫也还是需做一做。

    云子衿回过身来,指着云佑发笑,“怎地父亲璋哥儿都走了,偏偏你还赖在这儿?”

    云佑看了他阿姊一眼,没应声,从盘中拣了个最饱满的樱桃来,递到史如意嘴边。

    温妈妈正关切问着太太曾氏的腿如何了,“这腿的毛病可不能含糊过去了,落下病根,以后下雨下雪的日子都会发作。”

    狱中条件苦寒,不单是大少爷云璋,余下几人或多或少都落下些小毛病,要么是被冷的,要么就是被冻的。

    曾氏应了一声,捶着自己的腿,“正是呢,上回你带给我那膏药效果倒是好。涂着暖烘烘的,发作时也没那么难捱了。”

    温妈妈笑起来,“那也是民间的土方子,管用,就是味道不太好闻。太太用着好,我下次多熬些过来。”

    几人说着话,忽然外头有仆妇来报,“太太,外头有客来。”

    曾氏皱起眉头,面容微沉道:“我先前不是吩咐过,今个儿不见客麽?竟也没提前下过帖子,是哪家如此不知礼数。”

    那仆妇讪讪笑了一下,嗫嚅道:“来人说递过帖子了,太太您……不愿意接。”

    曾氏微怔,那仆妇紧张地抬头望了一眼,垂下头立着手恭敬说:“太太,来的是您娘家的嫂嫂和侄女。”

    厅堂中无人说话,曾氏闭了闭眼,深深吐一口气,好半晌才道:“那年云府落难,我走投无路,写信回娘家求救,阿兄嫂嫂却回信与我说……汝已为云家妇,生死随夫,早和曾家再无瓜葛了。既是再无瓜葛,为何今日又寻上门来?”

    史如意想起当年来云府作客的那位表小姐,一片倾心于云佑,以至于将自个儿视为眼中钉,还连累温妈妈挨了一顿板子。

    她偷觑一眼云佑,云佑神色淡淡的,专心为她剥去樱桃上的蒂。

    那仆妇颤巍巍站着,不敢说话。

    曾氏自嘲一笑,不知是说与众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当初说得这般绝情,是不是未曾料到今日,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我才明了这句道理。风水轮流转,谁家都有突逢遭难时候,阿兄荫职多年,敛财贪政,早该想到被人检举一天。

    我原以为不接她们的帖子,她们就晓得知难而退,奈何有些人脸皮太厚……不见黄河心不死。”

    温妈妈不忍说了句,“太太……”

    曾氏睁开眼,肩膀忽然倾颓下来,说话似是耗尽了所有气力,摆了摆手道:“子衿,你代我出去,把她们母女打发了罢,要支领银两便从我账上走。也不用再回来告知我了。你帮我跟她们说,没有下次了,日后也不要再来。”

    云子衿答了声“是”,领命而去。

    见人走了,千姨娘故意活跃气氛,打岔道:“今个儿外头日光却盛,不如一同去外头园子走走,对太太腿也好呢。”

    “说的是。”曾氏巴不得地站起来,想了想,又对云佑笑道:“咱们仨去逛,便也不拘着你俩了。佑哥儿,你便带着如意四处散散吧,暮食再一同过来用膳。”

    这园子似是重新修缮过,花圃也是后头新栽种的,假山中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了,安静得有些冷清。

    史如意特意拉着云佑,绕路到小厨房看了两眼,满意地拍了拍院中粗壮的槐树,“好歹它还在,到明年夏天,又是一树繁花。”

    “嗯。”云佑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没看那树,而是落到了史如意身上,“……还好她在。”

    从厨房到云佑院子的路,春夏秋冬,史如意不知道走过几次,简直是熟到不能再熟了,她觉得就算自己闭上眼都不会迷路。

    但这还是第1回,她走在日光底下,光明正大地牵着云佑的手。

    史如意在心里偷笑半天,努力作出严肃神情来,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往北边走。

    进了院子,史如意就像回到自己家一般,这边瞧瞧,那里摸摸。

    顶上梧桐落叶疏朗,少时云佑在院子里练剑,她便爱坐在这石凳上看他,一看就入了神,入了心,一晃过去那么多年。

    长风很有眼力见地把院中伺候的下人都带走了,院中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整个院子就这么一丁点大,走来走去,不过一炷香功夫也看完了。但屋里是个危险地带,自从昨夜史如意喝酒上头……轻薄云佑以后,她还不是很敢和他共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