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重阳糕

    史如意倒是盼着云佑来找她,哪怕帮不上什么忙,见个面,好歹知道是死是活,是胖是瘦……

    但就像刘竟遥说的,“现下出了这档子事,没有消息,便是顶好的消息。”

    史如意也只能这么安慰自个儿。

    她和温妈妈到牢里去试过几次,见面当然是不能让见的,吃食也无法送。

    温妈妈估摸着天气渐冷,牢里阴凉,夜里怕是不好受,便让史如意买了一床被褥,两身厚袄子。那狱卒收了史如意三十两银子,才“不情不愿”地给送了进去。

    云府出事,闹得整个安阳沸沸扬扬,来酒楼的客人,席上聊天总脱不开这个话题,史如意给客人上菜,什麽不靠谱的小道消息都听了个遍。

    有士子在席上旋着酒杯八卦,“按理说,这云知州和夫人关进去也有些时日了,上头怎地还没个消息啊?”

    “哪知道呢,这云家到底也是官宦世家,怕是族中有关系罩着也未可知。”

    “嘁,还谈什麽关系呢?那云家大房,云知州的亲长兄,说是在京城里做到了户部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大官。自家兄弟出了这事,也就意思意思地上了封奏章,被当廷驳回后便再无下文,可见也未有多尽心……”

    “啧啧啧,可是那云学正还不肯认罪呢?私下煽动国子监学生,联名上书,举检王德忠佞臣专权——我滴个乖乖,这云璋是有几条命,敢这么玩?”

    “砰”地一声,却是有人激动之下,把碗摔碎了。

    史如意皱眉望过去,只见一位面庞清瘦的士子霍然起身,怒道:“奸人当道,圣上受蒙蔽,自王德忠上位以来,有多少名士学子无辜被迫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吾等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云学正做了,我便敬他是条汉子……世人皆为苟且蝇利之辈,英雄末路,却只换来嘲笑,哈哈哈哈,可叹!可叹!”

    其余人慌忙四顾,邻座上的人伸手拉住他,说:“袁五,你疯啦?!快坐下,小点声,你不惜命,我们还要命呢!”

    那士子慨然把衣袖一挥,却是一副不屑再与人为伍的模样,快步往门外去。

    只在经过史如意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在下一时激愤,当堂喧哗,还望掌柜的不要介怀……摔碎杯碗,小娘子看赔多少合适?”

    史如意眼睛亮亮的,朝袁五微一点头,低声说:“郎君乃品行高尚之辈,仗义执言……我等亦听得慷慨激昂。区区一个碗罢了,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那袁五深深看她一眼,仰天大笑出门去。

    ——世风日下,读书人均为胆小鼠辈,一介商贾女郎却是个有见识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矣!

    袁五走后,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一会,吃了两口酒,嘴上越发没了个忌惮。

    还是先前那人开的头,“这云家人都进去了,怎麽偏云二公子一人被摘了出来?”

    “害,枉你自称消息灵通,你竟不晓得他?!这云二公子于应天书院念书,乃是主持萧明阳一等一的得意门生。据说年少聪敏,又生得芝兰玉树,世人皆传其是文曲星下凡……萧老毕竟是从太子太师的位子退下来的,在圣上那里,或多或少有几分薄面,甘愿舍了老脸来保这个弟子,也不奇怪。”

    史如意在柜台后边坐着,故意竖起了耳朵听,听到云佑没事,心中正感宽慰。

    那边忽又有另一位调笑说:“萧老早十几年前就退下了,哪还有这通天的本事?我怎地听说是长公主出面,才只是将人扣押待审,若按九千岁的意思,早就——”

    那人嘻嘻笑着,举起右手,在自个儿喉咙上比了一刀。

    众人会意,也跟着那人笑起来,不知在座是谁拊掌大笑道:“是了,是了!不是说这云二公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妍若好女……嘿嘿嘿,若得长公主青眼,收入府里也是有的。陪长公主睡上一觉,就能换来全家性命安稳,还说不清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呢!”

    “哎,别的不说,传闻这长公主天姿国色,艳如牡丹……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换我我倒贴都情愿啊!”

    场上污言秽语,越说越不堪为听。

    史如意在心中冷哼一声,有心想治治几人,步履轻柔,缓缓走近,眯着眼笑说:“诸位郎君慎言,背后妄议贵人之事,非是君子所为。幸而我家主人不在食肆,否则今日便是徒惹祸端了。”

    众人吃酒正吃得上头,看史如意一个弱质女子,更不将其放在眼里,哂笑道:“你家主人却又是何方神圣?”

    史如意笑眯眯的,眼睛眨也不眨,谦虚说:“我家主人乃是长公主旧仆出身,昔日得过长公主不少恩典。”

    “咣当”一声,却是酒杯砸到桌上的声音。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酒瞬间醒了大半,在座几人赶忙收起那副轻慢的态度,又是肃言咳嗽,又是正襟危坐。

    他们都只是一群未出仕的子弟,还在书院念书,这家主人哪怕只是长公主旧仆,若在长公主身旁无意提起一句、二句……从此前途尽毁不说,贵人之怒,不是他们这种家族能担待得起的。

    方才那出言意淫长公主之人更是面色涨红,悔得肠子都青了,当下用袖子捂住脸面,就要夺门而出,生怕史如意记住他的模样。

    后面几人坐不住,也要纷纷跟随而去,史如意眼疾手快,让阿武揪住其中一人,仍是那副笑眯眯的,不疾不徐的语气。

    “这位郎君,这席面还未结呢!不然,回头我让人亲自到府上要也行。”

    那士子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手脚不够旁人快,怕史如意记住自个儿还来不及,哪敢把府名报上去,让她摸到家来?当下立刻解开腰间荷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塞到阿武手里,慌张道:“多、多谢款待,不用找了!”

    阿武憨憨地挠挠头,把荷包递过来,史如意打开一看,里头几块零散的碎银,夹一张银票,数额足有十两之多。

    扯了虎皮拉大旗,这效果倒是不错。

    史如意笑得和煦,把那银票抽出来,剩下的碎银子连荷包一起推了回去,对阿武说:“剩下的拿去给你姐姐,再过一月天便冷了,提前备下两身袄子才是正经。”

    许婶子一家在酒楼里借住几日,避过风头,便回了自个儿家。

    她们原先在云府里头负责采买的活计,手头宽裕得很,之前是怕府衙不放过家仆追上门,才连夜躲到史如意这儿来。

    紫烟是个极爽利的性子,一点不矫情,说从这事就能看清相公一家的人品,不依不饶地要跟人和离,放言闹到官府也不怕。她相公脸上还有宝源揍出的青紫痕迹呢,签了和离书,看紫烟潇潇洒洒地走出屋门,这才品出一丝后悔来。

    许婶子说起这事,有些担心自己坏了女儿的亲事。

    紫烟嗤笑一声,摆了摆手,说:“娘,你放心,他们家哪是舍不得我啊,是舍不得我又做掌柜又做丫环,伺候他们伺候得舒服呢!”

    紫烟来酒楼住过这几天,算是看明白了,温妈妈、香菱、红玉……甚至买来的那两个姊弟,唤作阿珍阿武的,哪一个日子不是过得舒心自在?不像她,嫁为人妇勤勤恳恳,离开时,整个家连一根鸡毛都带不走。

    她打定主意,跟史如意商量,说:“如今姐姐出来,暂且也没什么好去处。我看如意你这酒楼里,似还缺个送客记账的,若是不嫌弃姐姐,姐姐就托个大,替你担了这事罢。”

    史如意眉眼弯弯,立刻笑着应承下来,道:“成啊,我从前不敢说,是怕紫烟姐姐不愿意,说是‘大材小用’呢!”

    祥和斋有罗娘子管着,粉店有红玉管着,只酒楼还缺个像样的管事,史如意这些日子前堂后厨地跑着,大事小事都要过目张罗,一天到晚,总是忙得不可开交。

    史如意眼睛一转,又掰手指跟紫烟数数,鼓着腮帮子道:“紫烟姐姐,你看,如今手里三家店,缺了什么,样样都要出门采买,未免太不方便……”

    紫烟是个精明的,很快领悟到史如意话中含义,笑着上来要拧她脸蛋,气呼呼说:“好你个如意,我自个儿卖身给你还不够,你这丫头胃口大,是把我们全家都盯上了!”

    两人你来我回地拉扯一番,最后史如意捂着被捏红的脸蛋,“含泪”把紫烟一家统统拉上贼船。

    没过多久,重阳佳节又至。

    史如意跑到祥和斋里,趁梁婆婆不注意,对后院的菊花很是霍霍了一番,提着竹篮溜之大吉。

    重阳糕又称菊花糕,制无定法,但一共要做成九层宝塔的样式,史如意越看越觉着眼熟,最后恍然大悟,这不是后世堆叠的千层蛋糕嘛!又捏了两只小羊,放在菊花糕上,以符合“重阳(羊)”之意。

    重阳糕做好了,在两只小羊中间插一朵红色茱萸,按民间习俗,还要点燃蜡烛灯。

    史如意听温妈妈这一番介绍,百感交集,望着重阳糕兀自出神,颇有种“今夕是何夕”之感——有了蛋糕,有了蜡烛,如何忍得住不许愿?

    听摩诘居士说重阳,总忍不住想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那人。七夕匆忙一叙,到如今,父母兄弟皆入狱,料想他如今定然也是自身难保,满眼疲惫……史如意阖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愿望,轻轻把蜡烛吹灭。

    每逢佳节倍思亲,果然是真的。

    第92章 清白

    寒露霜降,日渐转凉。

    酒楼后院那几株海棠已是满地落叶,踩上去有沙沙的触感。

    许是因为云府被抄家之故,史如意不知怎的,总觉着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伤情。

    京中迟迟不见下判决,前些日子,据说云大少爷云璋也被押回安阳受审,和云老爷、太太关在一块儿。刘竟遥受他父亲刘詹事安排,也动身往京城去了,从此,史如意的消息渠道又少一个。

    既然判决一日未下,史如意想,云佑应当还是在远处默默努力着的,只她不知道罢了。

    那群士子醉后玩笑之语,话里话外,暗示“云佑做了长公主面首”云云,史如意一字一句,全都听进耳朵里了。

    她听到了,但从不敢细想……那日鲁莽,情急站出来,扯出弥天大谎来教训这几个士子,有几分是出于置气怨怼,有几分是出于震惊失措?心头那点被针扎一样的酸涩感,翻滚上喉咙,又被史如意重新咽下去。

    史如意抱着臂,坐在海棠树中间拉起的吊床上,看影子在青砖地面被黄昏拉得老长。

    她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倘若云佑真的选择入长公主府上,他这样清淡矜贵的性子,该是对自个儿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迈出这一步?

    旁人闲话起来,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史如意也是护短的人,如果温妈妈或是身边其他家人性命不保,她估计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清白算什么,自尊算什么,总是性命保住了,才有心情谈其他。

    便是让她进宫伺候岁数能当她爷爷的老皇帝呢?多半也是会点头的。

    史如意望着天边那抹淡淡的云,毫无幽默感地笑了笑。

    牢里是常去的,便是碰了壁下次也还去,一来二去,竟和外头那些个狱卒都混熟不少。

    史如意每回去牢里,手里总记得提上几个食盒,里头装的有酒有菜:叉烧、猪蹄、凤爪鹅掌,这是热的,炖得皮酥肉嫩,又香*又过瘾;凉拌木耳、拍黄瓜、几碟花生米并豆腐干,这是冷的,吃起来清新解腻。

    狱卒不给她进,史如意也不恼,笑吟吟地把食盒递过去,只说:“几位大哥守着辛苦了,一点点心意,不足为道。”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那群狱卒态度也慢慢好转许多,有时见史如意来,还会主动告诉她,云老爷他们身子怎么样,最近又缺了啥子东西。史如意笑着记下,下次便会买来,托狱卒再转交进去。

    这回史如意来,刚放下东西,就被狱卒抬手拦住了。

    “今儿我们头头休假不在,能放你进去看看……只是手脚得快着些,我一叫你就出来,别被人看着了!”

    说着,便不等史如意回应,一下把她推了进去。

    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史如意在原地愣了一会,这才想起时间紧急,快步往里走去。

    牢里幽暗,气味难闻。

    史如意心脏砰砰跳了起来,记起那狱卒方才所说,径直往最里间去。沿途路过不少监舍,多是衣衫褴褛,黑漆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人,一动不动躺在石床上,不知是死是活。

    偶有几个人听闻声响,抬起头来看她,眼眶深陷,嘴巴里发出叽哩的怪笑。

    史如意摆回脑袋,让自个儿正视前方,在心中默念:三、四、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最里间到了。

    这间牢笼最大,里头关的人也多,史如意顿下脚步,一一辨认他们的面孔。

    大少爷云璋伏在石床上,抱着头,旁边太太曾氏抱住他的肩,不住地安慰着什么。云老爷笔直站着,眼神却不知落在何处,千姨娘看上去是最平静的那个,正在收拾墙角堆着的稻草。

    虽然几人俱是身形消瘦,竟还保持了起码的体面干净,在这种地方,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史如意心头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却是——“先前只送了一床被褥,怕是不够用。”

    也是千姨娘先认出了史如意,她站起身锤了锤腰,眯着眼睛,辨认片刻,欢喜道:“你……是如意丫头麽?”

    史如意收拾好心中千头万绪,点点头,迎上去道:“千姨娘,是我。”

    另外几人都吃惊地望过来,史如意看看左右,发现今个儿只提了个食盒来,便笑道:“今个儿狱卒大哥忽然说能让我进来了,我未有预料,也没能提前准备什麽东西。这些吃食原是给狱卒大哥准备的,老爷太太们若是不嫌弃,就拿来用了罢。”

    说着,她把食盒放在地上,一碟子一碟子的拿出来,贴着铁栏缝隙递进去。

    云老爷看着史如意,沉默片刻。

    史如意见云老爷似有疑虑,灵光一动,低声道:“这吃食都是我亲手做的,还请放心。”

    千姨娘已经把碟子接过去了,太太曾氏也走过来,扫了那吃食一眼,眼中冰霜缓和下来,对史如意道:“之前狱卒拿来的被褥棉袄,也是你送来的?”

    史如意点点头,见状,云老爷面庞便温和许多,低声谢道:“……你有心了。”

    树倒猢狲散,云府当年昌盛时,日日都有人拜了请帖上门。哪知如今全家锒铛入狱,往日至交亲友连影子都不见一个,生怕与他们担上干系。

    云璋从石床上坐起,他身下垫着被褥,但整个人还是哆嗦成一团,抖了半日才堪堪说出一句话来,“你、你先前在府上做事?既是非亲非故,卖身契又早已发还,为何偏要冒险来看我们?”

    他满心满眼都写着不信任,不知在京中受过什么磋磨,原先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却变成了这幅形容枯槁的模样,满头蓬发,精气神较之云老爷还要不如。

    曾氏咬着唇,在边上补充了一句,“这丫头和她娘亲,是早就赎身出府了的。”

    史如意挨个看了看她们,平静道:“娘亲与我有言,当年我爹爹新亡,最难过的时候是老爷太太给了我们家一条生路。若今个儿不是酒楼生意繁忙,娘亲也是要同我一块儿来的……此乃原因之一。”

    她说话声音不疾不徐,如清泉泠泠,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尤显得格外动听,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云老爷摸了摸胡子,迟疑看她,“……原因之二?”

    “……”史如意面上突然飞起两抹红霞,但也心知肚明,若是不如此说,怕是难以取得他们信任,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原因之二,我与二少爷……脾性甚合,出府后也得过他许多照顾,今日云府落难,如意断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史如意把话说得隐晦,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哪有听不出潜台词的道理?

    云老爷和曾氏脸上都藏了微笑,狱中气氛陡然松快许多。

    千姨娘对史如意眨眨眼,云璋微微一愣过后,更是大笑出声,说:“好、好好!看不出来,佑哥儿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中秋那时,我便觉着他不对劲,咳咳咳……”

    话到最后,力气却是不支了,只能伏着身子乱咳一气。

    曾氏连忙给他拍背,千姨娘端了那碟子过去,口中道:“大少爷高热发了这些日子,东西总吃不下,白挨了这些时候……看看这些可有胃口麽?”

    “大少爷……病了?”

    史如意关心道,她目光扫到墙角吃剩的半碗汤水,不过是些馊米汤和窝窝罢了,便是正常人见了都要倒胃口。

    云老爷目光沉沉,说:“在京中时,那些个阉人拷打他,使了不少下作手段……身上伤口未愈合,又千里迢迢押到安阳来,唉。”

    太太曾氏用袖子抹去眼泪,扶着云璋起来用膳,强笑说:“还是送回来好,若继续留在京城,还不知要接着受多少苦楚!”

    史如意无言,只能道:“下回我来,看能不能带几包伤药来。”

    云璋又咳了几下,掩住口鼻,让千姨娘把饭拿开,说:“我不吃,你们吃罢……横竖我都成了这个模样,吃不吃还有什么所谓,糟蹋粮食罢了!”

    云老爷闻言,眉毛便是一竖,骂道:“逆子,你爹你娘还站在旁边呢,听听,你说的是什麽话!你不愿意吃东西,饿死自己,是想让你娘也跟着你一块儿去不成?”

    “……”

    云璋得了云老爷指着鼻子的一顿臭骂,总算勉强拿起了羹勺。

    史如意心下酸涩,努力笑道:“大少爷还是好生保重自个儿,他日或许查明清白,出狱,甚至官复原职都未可知……二少爷应当也是如此想的。”

    云璋艰难地扭头看过来,问:“佑哥儿,你可曾得过他的消息……”

    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史如意虽然一千一万个想点头,最后还是只能摇了摇头,亲眼看着他们目光中的火焰熄灭,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史如意想起刘竟遥临走前跟她说的那句话,吸了吸气,扬起嘴角,笑道:“……如今没有消息,便是顶好的消息了。”

    “也是。”曾氏看着史如意,也跟着动了动嘴角,挤出一个笑来,对云璋说:“你也好,佑哥儿也好……你们几个孩子都还好好地活着,对娘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狱卒站在门口唤人了,千姨娘连忙把还没用完的吃食倒进墙角那个大瓷碗里,竟是半点也不舍得浪费。

    史如意看不过眼,劝道:“姨娘何至于此,几个碟子罢了,留在这也无妨。”

    千姨娘笑着摇摇头,说:“不能留的!留在这里,待会一样会被那几个狱卒收走,到时连饭菜都吃不上……”

    却是自个儿想岔了,史如意恍然,她慢吞吞提起食盒,一步三回头地道:“那……我便去了,老爷太太你们放心,我过几日又来看你们。若是缺什么,跟那狱卒说了也是一样的,他自会转达给我。”

    曾氏闻言,又开始掉泪,她点点头,久违地对史如意露出慈爱的笑来,“知道了……好孩子,你去罢。”

    第93章 菊花火锅

    史如意心情不大好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弄吃的。

    上辈子她爷爷就经常对她说,“如意啊,以后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甭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一顿再说。等吃饱喝足了,事情虽然未必能解决,好歹自个儿的心情先高兴了,你说是不是啊?”史如意深以为然也。

    日子越冷,人越是要过得热热闹闹的,就像冬天里,总要配上热腾腾的火锅才叫完美。

    石英已经习惯了史如意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要求,今个儿早晨,就托人把做好的大铜锅送了过来。结结实实的大锅,要两人同扛才扛得稳当,上边是锅,下边是炉,炉内可置炭火。

    香菱稀奇地拍拍铜锅,问史如意:“如意,这又是什麽大宝贝?”

    史如意回头得意一笑,道:“这是我的秘密武器,威力非同一般,你试试就知道了。”

    上回从梁婆婆那薅来的菊花瓣还有剩,史如意决定也附庸风雅一回,来一道菊花火锅,也算给这大铜锅开开光。

    吃火锅的趣味,要数南宋美食大家林洪说得最妙。大雪纷飞之中,他和三五好友围坐一堂,炉上架个汤锅,野兔是山里现捉的,把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酱、椒、桂做成调味汁,等汤开了,夹着片在汤中涮熟,随性取食,愉悦非常。

    因当时“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的光景,又给这火锅取了个“拨霞供”的美名。

    吃火锅,吃的就是这份热腾腾、闹哄哄的劲!

    尝一口汤,吃一块肉,雾蒙蒙的热气从锅里升腾,弥漫整间屋子,能一路暖到人心底。

    后世也有所谓的独食火锅,一人一座一锅,史如意去吃过几次,咂摸着嘴,总感觉怅怅然,少了几分火锅真正的灵魂。

    吃火锅不算什么难事,只准备功夫要繁琐些,对厨艺却无甚特别要求。

    这菊花火锅,被视为火锅之上品。锅内兑入滚沸的鸡汤,菊花瓣洗净,撕成茬丝洒入汤内。稍作耐心,等火锅“咕咚”片刻,菊花的清香便满溢开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围着锅炉,菜碟放的也有诀窍,史如意教香菱,“不难,你就记住这几句,‘前飞后走,左鱼右虾,四周轻撒菜花。’”

    鸡肉片放在火锅对炉口的前方,走兽类如牛羊猪肉等,放于火锅后边。左边是鱼类,右边是虾类,各种菌子生蔬瓜片琳琅满目,零散地放在四周,犹如“众星捧月”,以示对火锅的尊敬。

    各人口味不同,蘸料也随人爱好取用,史如意从前跟着爷爷走南闯北,对各地酱料颇有心得。

    在北方麻酱是万能的,芝麻酱能蘸万物,北方火锅的“三大金刚”——芝麻酱、韭菜花和豆腐乳,红黄绿的奇怪搭配,堪称一绝!与之打擂台的,是南方油碟,一碟清油,往里加些蚝油,味精,香菜,葱花之类,降温为主,调味为辅。

    史如意摇头晃脑,说到一半,锅中的鸡肉片烫好了,四面八方伸来筷箸,没一会就被夹空了。

    香菱半个身子都倾到桌上,抢着吃完两块,意犹未尽,如大海捞针一般,还正悻悻地用长勺在汤底捞呢。

    阿武碗中堆起了小山,吃得“嗷呜嗷呜”的,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肉片蘸了酱,能送一大口米饭,吃得头也不抬。

    他姐姐阿珍相比之下就要文雅多了,看史如意没吃到鸡肉片,抿唇一笑,用竹筷夹一片过来,低声说:“小娘子,尝这个,我还没吃过的。”

    史如意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心道我家阿珍果真是知情识趣,又温柔体贴!

    哪知香菱听到动静,立刻眼巴巴地望过来。史如意见状,赶忙闭上嘴,护住碗,把什么美食讲堂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说得再多,哪够自己亲自吃到来得美!

    一旁有吃完还没走的客人,瞧她们这边吃得热火朝天,瞧得眼热,抹了嘴,也凑过来问:“掌柜的这是做什么新鲜吃食,却是未曾见过的,改日也让我们尝尝!”

    史如意满口答应下来,翌日,便勤快地跑到石英的工匠铺“进货”。

    走上观音桥时,瞅见常向粉店进螺蛳的那位老翁,又在山沟里网到几条鱼,赶早到城里来卖。

    今个儿那老翁运气却不大好,似乎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背对着史如意,用手不住戳着网里的鱼,气势汹汹道:“你这鱼都快死了!还敢卖这么高的价。这条,瘦不伶仃的。这条,都快翻白眼了!成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你便宜着卖我,就四条鱼,二十个子总够了吧。”

    老翁明显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急得满头大汗,支支吾吾道:“这、这……小娘子,强买强卖,没有这般的道理啊。”

    史如意跟这老翁打过多次交道了,知道他最是老成厚道,鱼捞起来,都会放水缸里养着,第二日送来时还是活蹦乱跳的。

    那女子却明显不是个“讲理”之人,蛮横地把鱼拎起来,铜钱扔到老翁手上,随口应付道:“若是吃着好,我改日还来同你买!”

    那老翁叫苦不迭,有心要把鱼抢回来,却又像是顾忌着什么,不敢轻易动手。

    史如意见状,皱紧眉头,连忙加快了脚步,要上去帮那老翁说话。却在那女子转过来的瞬间睁大了双眼,二人对上视线,下一刻,史如意二话不说,抬脚便走!

    史如意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要跑起来一般,后头传来凄厉的呼喊,“史如意,你别跑!!!”

    杏果把手中提着的鱼都丢了,不管不顾地要冲过来,那老翁一惊一乍的,叫道:“哎哟,小娘子你悠着点,别冲这么快!”

    不知杏果哪来这么强的爆发力,细胳膊细腿的,却憋着股劲,硬是把史如意追上了。

    杏果喘着粗气,睁大一双眼睛,指着史如意说:“你、你……”

    史如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勉强跟杏果打了个招呼,便作势要走。先前在云府的时候,杏果因着当上大少爷云璋的通房丫环,小人得志,没少骑到史如意头上作威作福。

    杏果一把拉住史如意,难得地低声下气,说:“别走!我,我有事要求你,看在我们以往的情面上……”

    史如意微一挑眉,抽出手来,纳闷道:“我怎麽不知道,我和你之间有什么旧情要叙?”

    杏果涨红了脸,显出几分气恼来,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说:“我到你那‘如意食肆’去过了,怎地如今却是红玉在管事?红玉一见到我,就把我赶走了……我说愿意留在食肆里头做事,她也不听。”

    史如意哂笑一声,道:“红玉姐做得没错!你这脾气,又喜欢偷懒,又爱出风头,不是个能安稳做事的。”

    杏果咬着嘴唇,暗中瞪她几眼,史如意也瞪回去,说:“说完了?还有别的要说的话没有?没有的话我就告辞了。对了,那老翁一大把年纪了,捉点鱼来卖不容易,你别看人好欺负就蹬鼻子上脸的。”

    史如意说完,扭头就要走。

    杏果声若蚊蝇,说:“……我有身孕了。”

    刹那间,史如意都要以为自个儿出现了幻听,她回过身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杏果几眼。

    杏果单手扶在肚子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天真的喜悦,初为人母的喜悦。

    史如意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喃喃道:“你怀孕了……”她沉默一会,问道:“谁的?”

    杏果柳眉一竖,登时便要发作,忿忿道:“还能是谁的?大少爷的!”她昂首挺胸,满是自豪。

    杏果虽是通房,大少爷云璋之前却从未碰过她,直到中秋那夜,大少爷似是吃醉了酒,走都走不稳,被二少爷扶回院子里,躺在榻上,嘴里似乎还喃喃着什么“香姑娘”。

    杏果婆婆沈婆子一再怂恿,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早确定名分是正经。

    再说,若真能一举得中,成功诞下个麟儿,日后都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杏果被沈婆子说得意动,这才扶着大少爷,半推半就地上了榻。谁知变故来得如此之快,昨日天堂,今日地狱,云府被抄家,沈婆子又惊又怕,提着大包小包,带杏果逃回农庄,半个月后才敢露脸。

    杏果抚摸着肚子,低声说:“到今日,我已经三个月未来癸水了。”

    史如意只觉得自个儿脑中晕乎乎的,半晌,才勉强找回了声音,道:“你婆婆知道这件事麽?”

    杏果眼睛别开,望着两旁的商铺,说:“知道,婆婆不想让我要这个孩子……她说云家倒了,大少爷以后怕也是废了,这个孩子留着是个祸根,再要嫁人便难了。我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安稳,怕我婆婆变卦,又要给我灌堕胎的药。”

    她硬拉着史如意的手,放到自个儿肚子上,抖着嘴唇说:“你摸摸她!真的,我感觉得到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放弃……”

    三个月大,能摸出什么呢?

    但杏果虚张声势下暗含的担心,提起孩子时温柔平和的模样,却是她从未在杏果身上见过的,让人不由得动容。

    史如意没把手收回来,而是认认真真地瞎摸了一会,半晌,唇角微扬,肯定地朝杏果点点头,说:“嗯,我摸到了,一定会是个很健康的孩子!”

    杏果高兴地掉了眼泪,又用帕子擦掉,说:“我就知道!我日日来这老翁处买鱼,也是听人说,怀孕时吃鱼,生下的孩子会聪明伶俐……”

    史如意问她:“你真的确定要这个孩子了麽?”

    她想起上次去牢里探望,大少爷云璋一副自暴自弃,了无生趣的模样,若不是有云老爷太太督着,怕是早就去了。这个孩子生不逢时,却又像枯石中生出的一株小草,前途犹未可知。

    杏果毫不犹豫地点头,史如意叹了一口气,终是笑说:“我就知道,遇到你肯定没好事……如此,那你就回去和婆婆说了,收拾包袱拿上身契——跟我走罢。”

    ……

    杏果来到酒楼,香菱第一个跳起来不干了,指着杏果气呼呼道:“如意,你出去一趟,怎么把这个人带回来了?!”

    史如意哈哈笑着,打马虎眼,杏果仗着有身孕,得意洋洋地躲在史如意后头,还朝香菱比个鬼脸,故意激道:“来啊,来啊,你继续来打我啊!”

    史如意制住这个,又拦住那个,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还在云府时,这二人就总不对付。

    杏果爱来大厨房偷吃食,屡教不改,屡教屡犯,温妈妈是好脾气的,倘若不幸被香菱逮到,能拿上扫把追着杏果绕云府三圈。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史如意跟酒楼众人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温妈妈叹息一声,看着杏果尚且无忧无虑的脸,说:“你也是个苦命的……”

    温妈妈是想到自个儿年轻的时候,史如意也是早早没了爹,温妈妈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最是知道做娘亲的艰辛。

    连香菱都不闹脾气了,抱着臂,气呼呼地坐在板凳上,竖起眉头对杏果道:“你要住便住罢……只要你不惹我,我就不来打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红玉私底下,也悄悄对史如意说,若是她自个儿,怕是万万不会为了一个孩子做到这个地步,她虽然不认同,但打心底里佩服杏果的勇气。

    ……是否人拥有的越多,顾忌的也会越多?

    史如意不知道,但这些日子,她晚上睡觉,总睡得不大安稳,有时会梦到前世的事,有时会梦到那些在云府的时光。

    多是在二少爷的院里,她和云佑对坐谈天,屋外那棵大梧桐树在风中飒飒,光影斑驳,照在云佑的脸上。他手执书卷,笑容那般清浅,如小溪里一弯金红的游鱼。每到这时,史如意总会下意识地心中一痛。

    画面陡转,恍惚中又回到离府那日,她亲手为云佑系上五色的百索子,在心中默默祝愿,希望从此他岁岁年年,都能平安幸福。

    云佑曾经问过她一句:“是你要不起,还是你不愿要?”

    若说曾经是囿于身份的差距,现如今这般踌躇,又是为了什么呢?

    史如意张开了嘴想要回答,却如溺水的人一般,骤然跌落,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于是再也睡不着。

    史如意下了榻,推开窗,清凉的晚风迫不及待地扑进来。观音桥畔依然江水悠悠,倒映着天上明月……七夕时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却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第94章 京城

    女子学堂内。

    桌上的杯盏氤氲着热气,梅师傅亲手为爱徒沏了清茶,二人隔着茶几对坐,彼此却不言语。

    梅师傅慢慢吃完一盏茶,才开口问道:“你真的想好了麽?”

    史如意深吸一口气,似是要把这茶的香味都吸入肺里,少顷,才不好意思地一笑,诚恳答道:“其实……没想好,但,这是弟子现下真心想做之事。”

    梅师傅放下杯盏,悠悠地叹一口气,自嘲说:“想来天下做人师傅的大抵都是如此,从前总想劝你上进些,不要只顾着眼前一亩三分地,天高海阔,可供你施展身手的地方还有的是……可等你真的说要走了,又未免担忧,想着安稳一世未尝不是福气。”

    史如意的眼角似是被茶水热气熏红了,波光润泽的。

    她揉了揉眼睛,才道:“师傅,你不用说,我都明白的。”沉默一会,又笑道:“只可惜如意天性愚钝,师傅智谋心计未学到万一,若出去给您老丢人了,希望师傅还愿意认我这个徒弟才是。”

    梅师傅笑了起来,因着素日保养得宜,面容并不显老态,霜华却早已满鬓。

    她出身高门贵女,及笄之时,才女之名便已名动天下,十五岁时全家获罪,男儿充军流放,女眷悉皆没入宫廷。梅师傅被罚去浣衣局,那双只会抚琴弄墨的手,寒冬腊月天也浸在冰水里,泡了一年又一年。

    本就是深闺娇养的女郎,宫中婢女病亡率又高,或许是没有了求生的意愿,最后,她的母亲姊妹都没挺过来。

    梅师傅在宫中熬了二十年,终于等来长公主放宫人的诏令。

    长公主尝听闻梅师傅的才名,特意来问梅师傅愿不愿意留下,长公主府仍设有虚位以待。

    梅师傅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说:“得蒙长公主天恩,但我在宫中待的时日太长,岁数也不年轻了……如今族中人才凋零,京城举目无亲,听闻长公主在各地兴修女学,愿意尽一份力。”

    于是她来到安阳,教学八载,学堂中女学生如流水落花,匆匆的来,匆匆的去。

    终究读过一些书的人,和没读过书的是不一样的。每有学生来学堂探望,梅师傅听她们说起近况,心中总觉欣慰。

    这么多女学生中,又属史如意最得梅师傅注目,私底下,总忍不住对身边人炫耀,说她是个聪敏能言,胸有丘壑的,眼界气度皆不输男儿——唯独一条,志向短浅了些。

    侍女嬉笑,有那胆大的被推出来,说:“女儿家家,志向要这么大作甚?又不能科举作官,又不能经纶治世,最后还不是回到家中,料理琐事罢了。”

    梅师傅素日脾气宽和,那一回却罕见地发了大火,面如冰霜,说:“我问你们,你们现在站着的是什麽地方?”

    侍女被吓了一跳,均是低头不敢言。

    梅师傅深吸一口气,疾言厉色道:“此处是女子学堂,是为天下女儿讲经授课之地!若连你们都是怀揣这样的想法,身为女儿家,便自愿平庸,得过且过——那就不要怪旁人把女子当草芥碾,当石阶踩!”

    众人悄悄退下以后,史如意给梅师傅奉茶,让她消气,挤眉弄眼的,悄悄笑道:“师傅,我从前写在文章里句子,你怎么记得这般熟?”

    梅师傅瞪她一眼,没好气地接过茶盅,说:“你光会逞嘴皮子有什麽用,有本事,就去外头施展你的抱负去。”

    这回史如意真的要去了。

    梅师傅沉吟许久,挥笔写就一封举荐文书,封好了,让她带在身上。

    “京城繁华,又与各处不同,街上行走俱是达官显贵,万事不可争强掐尖……”梅师傅一一嘱咐过史如意,又笑道:“翠丫那丫头缠了我许久,让我松口,也罢,你带她去京城长长见识也好,读万卷书,总比不过行万里路。”

    翠丫从梅师傅身后转出来,脸上笑嘻嘻的,说:“如意姐你放心,我已经跟阿兄和罗姐儿说好啦!”

    离开之前,还得打点好食肆酒楼一应事项,史如意格外叮嘱杏果,如若仗着身孕作威作福,就让紫烟把她弄回家去。

    杏果闻言,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她待在屋里绣未出世孩子的小衫小鞋,从来没动过针线的人,把手指戳出了几个红点,含在嘴里吸。

    温妈妈温和笑道:“哪能够呢,杏果是要当娘亲的人了,懂事了,这几日都在帮忙做活呢。”

    杏果其实本性也不坏,只是臭美了些,好吃懒做了些。温妈妈最是有耐心的一个人,菩萨一般的心肠,身体力行,谆谆善诱,一遍不行,便说两遍、三遍……史如意还未见过有人能不被她娘亲感化。

    这回去京城,史如意计划只带上香菱和翠丫两个。

    温妈妈留在安阳,一是因着酒楼离不开,二是云家那边,还需有人时时去打点关照。

    再有,这么多人里,只温妈妈有过生娃经验。杏果是个爱一惊一乍的,稍有动静便闹得鸡飞狗跳,有温妈妈在一边看着,杏果养胎才能安心。

    临出发前,史如意还特地去了一趟牢里探望。

    她前几次送来的伤寒药还算及时,大少爷云璋看着面色已好多了,至少不再是蒙着死灰气的病容模样。

    太太曾氏心中大石落下,脸上终于多了笑来,对史如意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日如意你们娘俩要赎身出府,我还多有怨怼,如今看来,倒是菩萨保佑我做下的一桩善事了。”

    史如意也笑,说:“老爷为政清廉,太太治家有方,姨娘吃斋做善事多年,底下两个郎君又都这般出色……天无绝人之路,要如意说啊,云府的运道还在后头等着呢!”

    史如意笑眼弯弯,说起好听话来一套一套的,把每个人都夸了个遍,总能逗得几人笑出声,牢里沉闷的气氛为之一松。

    曾氏看着她心下喜欢,故意板起脸来,说:“如意,怎地还叫的如此生疏?云府遭此一劫,我们走投无路,幸得有你和你娘一力照顾看护,连璋哥儿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我们心里早已将你看成自家人一般,若你愿意,唤作‘阿叔阿婶’可好?”

    曾氏在狱中度过这些日子,一身贵妇人的傲气似都被磨了大半,穿着袄衣,头发白了半边,竟显出几分沧桑。

    史如意不忍心逆曾氏心意,微红着脸,改了称呼,转而提起自个儿要去京城一事。

    云老爷问她此行为何,史如意只含糊地说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也在京城开家食肆分店。

    云老爷和太太不疑有他,只关心嘱咐了好几句。云璋勉强支撑起病体,和史如意谈起京城布局,告诉她哪条街巷人流密集,来往商客众多,又道:“京城人士口味多重,偏爱浓厚、烂熟、香醇之味,菜单或可思量一二。”

    史如意谢过他,犹豫半晌,到底没说出杏果怀有身孕的事,不为别的,怕隔墙有耳。

    云家判决一日不下,这个孩子的存在便一日不能暴露。

    紫烟借着从前在粮店结识的人脉,很快为史如意找了到京城跑镖的商队,使了银子,让镖师务必把人安全送到。

    离开安阳那日,众人都来送行。

    红玉和阿珍阿武一早过来,用尽毕生所学,给她们做了一顿丰盛的践行餐。

    史如意又感动又好笑,揉着眼睛,说:“你们这是作甚!我只是先去探探路,又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她习惯了前世四处旅游,去哪都方便,并不觉离别艰难。但如今这个时代,多少人*一别过后,余生便再未相见,这才有了泛黄书页里众多的送别诗,相思曲。

    梁翁把手负在背后,神气十足地骂她:“小丫头片子,别一去了京城,就把我教给你的手艺都丢咯!”

    梁婆婆将史如意揉在怀里,不舍地看了半天,才说:“如意,别理你师傅……他啊,是刀子嘴,豆腐心,知道你要去京城,担心得一连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罗娘子提了几盒子点心来,轻声说:“你们几个女郎孤身在外行走,毕竟惹眼,若是能在庵中借宿,也算是清静安适……这里头装着些上供的莲花茶点,你也知慧明寺与我们家的渊源——主持说,你若去京城,可到净月庵中找善真师太,她自会为你提供方便。”

    史如意心下意外,没料到罗娘子还为了自个儿,特意去求过慧明寺的主持。

    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跟众人一一挥手道别。

    从前,她只是云府大厨房里的一个烧火小丫鬟,本也一无所有,也不怕从头开始。

    何况,身后有这么多支持她的人,她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此次前往京城,虽是因着心里头不安定,想为云家尽一份力,艰难中博得一线生机。却也是为了自个儿厨艺长进,京城卧虎藏龙之地,若能有幸与高手切磋讨教一番都是好的。

    把酒楼开到五湖四海,成为天下第一名厨,是史如意一直以来的盼愿。

    马车辘辘行远,回头望去,能看见外城郭城墙上大大的匾额,刻着“安阳城”三个大字,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以外。

    香菱早迫不及待了,跟翠丫两个坐在旁边,又唱又闹的,对路上什么都觉着新奇。

    日夜兼程,没过一月,史如意来到京城,亲眼看见了这天下第一繁华之处。

    大路上车马如织,喧嚣热闹,处处雕梁画栋,古树红墙,庭院深深,不知掩映着谁家的音容笑语。不论贩夫走卒,亦或是青衫白袍的读书人,步伐间自有独一股的从容神气,又与别处不同。

    果然在净月庵中顺利安顿下来,史如意奉上茶点,又向女尼问清长公主府的所在。

    自个儿揣上梅师傅的举荐信,慢悠悠地出了门。

    第95章 蜜浮酥奈花

    长公主府占地极大,御制赤金匾额,石狮威武。

    立冬时节,京城百花皆已凋零,只余空荡一片的枝头。惟有这长公主府中,栽了棵硕大的木芙蓉树,高过砖墙来,红似云霞,浓而不艳,正迎寒风盛开,好一副风流气象。

    正门不开,史如意蹭到角门前,见往来奴仆俱是穿金戴银,不由暗暗庆幸自己来前特意沐浴更衣过,否则怕是搭不上两句话就被赶走了。

    那门房听了她的来意,一双锐利的眼将史如意从上到下扫了个遍。

    输人不输阵,输阵歹看面,史如意笑吟吟地站着,脊背微挺,任其打量。她穿一身杏黄缎面底子的刺绣交领袄,绛紫绫裙,虽不是京中的时新款式,倒也有几分出彩颜色。

    尤其腰间那块坠着的如意云纹佩玉,通体莹白,不似俗物。

    那门房便收起两分轻慢神色来,替她转头通报去了,一会便转出一个圆脸婢女来。

    婢女收下史如意的举荐信,笑说:“哟,这可真是不巧了!宫中正办赏花会,太后近来身子又多惫懒,我们公主这些日子都住宫里侍奉太后。这帖子我先替你收下了,可就不知何时能送到公主跟前。”

    史如意早料到长公主尊容,岂是想见就能见的,闻言,脸上也未见分毫失落之色,只笑道:“多谢姐姐!无妨,我也是前几日刚到京城,正想趁此节好好领略领略京城风物呢。”

    说着,又悄悄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递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囊来,微微福一福身,说:“劳烦姐姐费心。”

    那婢女将荷囊掂量两下,拢入怀里,她观史如意说话仪态,文雅竟似贵家小姐一般,不由奇道:“小娘子当真是有厨艺麽?”

    布告一下,民间倒也有许多能人庖厨应召而来,多是半老的婆翁,会做吃食,但说起话来总战战兢兢。像史如意这样气度不凡的年轻小厨娘,她还是头一回见。

    史如意微微笑道:“有或没有,姐姐一试不知道了?”

    那婢女用帕子掩住嘴,娇笑一声,道:“那感情好!这些日子来的人太多,什麽鱼目珠子都有,咱也不耐烦一个个相看。长公主下了命,小雪那日,命各厨子齐聚府中,各比试拿手菜式一道……若有心,可万万别误了时辰!”

    要不怎么说地府也要摆渡钱呢,史如意眉眼弯弯,对那婢女谢了又谢,深感这荷囊给得是真值。

    长公主府在皇城东边,史如意从长公主府转出来,望了眼天色,见时辰还早,便一路西行而下。

    斜晖洒在青砖地上,这边清静,小巷两侧多是官吏后宅,品阶或高或低,素朴的大门,很是低调内敛。

    巷子深处,便是颜府所在。

    这回可是真要见大佛了,史如意整整身上衣裙,深呼吸几口气,又将云大少爷云璋嘱咐的话在脑中过了两遍,这才脚步轻踮,叩响了颜府的青铜门环。

    不多时,便有一小童迎了出来,抱着书卷,说话稚气中又带着股老成之气。这般情态,让史如意瞬间想到了某个人,不由“扑哧”一下笑出声。

    那小童瞪大眼睛望她一眼,有些微恼,一板一眼道:“此乃翰林院学士颜掌院府上,不知女郎前来,有何贵干?”

    史如意忍住想揉那小童脸蛋的念头,告诫自己颜松青乃是云璋授业恩师,嵩阳书院一派德高望重的前辈,万不可随意失礼。

    于是她轻咳两声,抿唇一笑,道:“素闻掌院不惯京中吃食,府上在寻江南厨娘,今个儿特来一试。”

    那小童微诧,情不自禁地歪了半边脑袋,自言自语道:“竟有此事,我怎地不知道……”他见史如意一脸严肃,不似拿他玩笑,便也郑重点头,说:“烦请女郎稍等,待我去去通报就回。”

    那小童去了,史如意遥望他的背影,心中打鼓。

    “莼鲈之思”是天底下读书人都晓得的,她以京城江南作喻,暗示故人来,若这颜掌院有心,不至于听不出来。

    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那小童便跟着一个管事,亦步亦趋地出了门来。

    管事望了史如意一眼,便垂下眼帘,似恭敬又似冷漠,淡淡道:“……女郎请进,我家主人有请。”

    史如意屏气凝神,跨过门槛,跟着他俩人穿过堂去,那小童身量未长,小跑着跟在史如意身边。院中石砖铺地,假石修竹,似还有潺潺流水之声,环境十分清幽。

    走近一处屋前,明黄烛光映在纱糊窗上,那管事示意史如意,说:“我家主人现下便在书房中。”

    那管事打头掀开帘子,带史如意进了。

    书房中摆设简单,不过一张桌,两张椅,墙上挂着山水画,柜里书简堆放得整齐。

    颜掌院五十左右的年纪,面庞清瘦,蓄了胡须,正在案上提笔写字。明明是久居上位之人,却不见丝毫酒色富贵之气,那样子倒像个乡下的教书先生。

    先前那小童一到书房,便自觉地放下书卷,蹬蹬跑上前去,挑芯磨墨,样子很是熟练。

    等颜掌院写完一行,史如意才行了个礼,开口道:“民女唐突,未曾招呼便寻上门来,还请掌院见谅。”

    颜松青抬头看她一眼,将毛笔搁下,站起身来,捋着胡须笑言:“我本致仕,得朝廷调令,重又离乡返京,一晃又是三年……江南家乡至味,太湖三白,清蒸鱼圆、银鱼跑蛋、盐水白虾——着实令每一远行游子魂牵梦萦。”

    史如意微笑着听他说完,颜松青沉浸在思绪中,少顷,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复问:“不知是哪位故人知我心意,特意遣了女郎上门来?”

    “掌院一看便知。”

    史如意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那小童小步跑来,双手接过,又递给颜松青。

    颜松青将其展开,里面不过薄薄一张信笺,寥寥四行诗句,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仔细一琢磨,捉了每行第一字连起来,才发现是“弟子怀玉”四字。

    云大少爷云璋,表字怀玉。

    这是史如意一路北上京城时,在马车颠簸中想出的法子。倘若运气不好,见不到颜掌院本人,只能留下信笺,便作藏头诗一首,或也可遮掩一二。

    颜松青沉吟片刻,忽对那管事道:“你们都退下罢。”

    管事应声,带着那研墨的小童撤下了,颜松青将那信笺重新折好,在烛上借了火点燃,顺手丢进香炉之中。

    一声长叹过后,颜松青道:“小娘子有勇有谋,胆色实非寻常人物……不知我那不肖徒儿怀玉身子可还好?”

    史如意犹豫一会,方轻声道:“刚押送到安阳时,病得厉害。我一月前复去牢中探望,高热已退,胃口也渐好了……”

    只是不知在京城中受过什么审讯,身上都是深浅的鞭痕,尤其是右腿,跪在地上磨过,如今已是不良于行……就算来日真能清白出狱,想必仕途却是无望了。

    颜松青想必也知晓此事,他眼中划过几分痛苦之色,似深邃海底涌起的浪花,半晌,才缓缓说:“怀玉品性如玉,为人刚直,过刚却易折……朝堂之事波谲云涌,本就不适合他,若能出来,安心治书授课,未尝不是有益后世的一番事业。

    若小娘子来日再见怀玉,务必把此话说与他听,就当是……为师最后对他的劝诫。”

    史如意心中一颤,直觉此话不详,话未细思,便已脱口而出,“掌院亦需珍重自身才是,若是为了搭救,将自个儿也赔进去……”云璋得知了,必定悔痛难安。

    颜松青微微抬手,止住她,说:“老夫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衰朽残年,留有何用?不如尽力一搏,也算为后辈尽心。”

    史如意心下感怀,却只能默默无言。

    少顷,忽然想起一事,目光灼灼望向颜松青,问:“敢问颜掌院,可知晓云家少郎君,怀玉幼弟,单名唤作一个‘佑’字的?”

    颜松青闻言,脸上便扬起笑来,说:“自是识得的。昔时怀玉还在学堂时,便常提起家中幼弟,言语中颇为自得,道这幼弟年纪尚小,博闻才学却已不在他下。后来家中出事,听闻他在京中多奔走求告……”

    史如意忙追问,道:“……他如今可平安?”

    颜松青摇摇头,又点头,叹息说:“我那时不在京城,得知消息赶回来时,已是晚了。听闻有他师傅萧老作保,未曾入狱,性命应是无虞的,只是……”

    史如意心里忽上忽下,颜松青望她一眼,终是不忍,故意笑着转移话题道:“小娘子何不坐下谈话?站久了也疲乏。”

    二人在椅上坐了,颜松青又扬声,让外头上了茶和点心来。

    那小童端来一碟子点心,规规矩矩放到桌上,稚声道:“贵人请用。”

    冷凝的酥油,拌入蔗浆和面粉,做出白色茉莉花瓣的型来,漂在盛了蜂蜜的盘里,烛下波光粼粼,如金液琼花,真真是精贵奢靡之极。

    颜松青抚须笑道:“宫中赏花宴,圣上体恤未去的老臣,特赐了这些御制点心下来。我年岁已大,吃了总觉得脾胃不受,盼着小娘子或可替我分忧解难。”

    史如意忍不住微笑,这颜掌院胡须飘飘,儒雅温文,料想年轻时定也是个会哄女郎开心的,便道:“那我却之不恭了。原说要为颜掌院做家乡吃食,不曾想却是沾了掌院的光,在府上享用到宫中美味。”

    颜松青诧异说:“小娘子竟真会做吃食不成?……先以为只是托词。”

    史如意点点头,笑道:“等到食肆开张,欢迎掌院来点评一二。”

    第96章 菌汤面

    先前看颜掌院对太湖三白如此头头是道,想必也是个会吃、爱吃的。世间文人雅士,一吃酒,二品茗,哪样离得开美食作伴?

    却又听那颜松青思忖片刻,仔细打量一番史如意的面容,笑道:“原不该贸然相问,但看小娘子方才信笺上字迹灵动飘逸,似有故人遗风……不知小娘子竟师从何人?”

    此时闺阁女子多是临簪花小楷,柔美清丽,秀雅端庄。

    这字迹隶草相融,却自然流畅,清丽不减遒劲,约莫是学到了几分古时文姬的品格——颜松青多年前识得的一位故人,不爱颜筋柳骨,恰恰专情于这文姬书风。

    史如意微微一怔,笑说:“承蒙掌院夸赞,只我笔力不精……说出来倒是给师傅抹黑了。”

    颜松青却已自顾自地思索开了,略沉吟道:“怀玉祖籍安阳,安阳……”他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她后来岂不是去到安阳讲学麽?”

    颜松青连胡须也不摸了,身子微倾,眼睛在史如意脸上来回搜寻,似要找出几分熟悉的影子来,一时激动道:“小娘子,你与梅大家是何关系?”

    又悔道:“聊了这些时候,竟还不知小娘子唤作何名?既未怀玉上下奔走,小娘子可是云家中人?”

    史如意没想到光凭字迹便能被人猜出师承来,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简单介绍完自个儿来历,便忍不住追问道:“颜掌院……和我师傅是故交?”

    颜松青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情绪如薄雪融化,语气也变得十分温和,少顷,笑说:“你既是她的弟子,说来,也该算是我的半个弟子才对。”

    颜梅两家祖上便是世交,到颜松青这一代,更是有先辈订下的娃娃亲。

    只颜松青虚长梅宛白八岁有余,又有这层关系在,启蒙书法皆是他亲力亲为,梅宛白少时懵懂,待他如兄长,如师傅。好不容易等到小姑娘十五及笄,初通情事,见到他时还会脸红跑开了……

    这节骨眼上,梅家却犯了事。

    颜家试图搭救,连上几封奏章,字字恳切陈青,却惹得先皇大发雷霆,差点没将颜尚书一并贬官处理。

    一入宫门深似海,颜松青等了又等,再没能把他心念念的小姑娘牵回家。

    史如意不知这层内情,却也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顺水推舟地抱上这个真佛大腿,一口一个“师公”叫得欢。

    师公,既可以指师傅的师傅,也可代指师傅的丈夫。颜松青许是从没听人叫过这个称呼,微微一愣,接着却笑得开怀,不知想到了其中哪层含义,灯光映在他眼里,满是暖色。

    若是当年他与宛白未曾经历过那遭……孩儿应当也有史如意这般大了。

    最后史如意是被颜掌院亲自送出的门。

    方才磨墨的那小书童守在外头,望见这幕,惊讶地张大眼睛,连一向古井无波的管事脸上都尽是愕然——上回那传闻中权势滔天的九千岁来了,他们老爷亦是冷淡以待,今个儿却对一个后生小娘子如此礼遇。

    若不是知晓颜松青终身未娶,又从不近女色,都要开始怀疑这小娘子是不是老爷沦落在外的亲女儿了。

    颜松青对史如意和蔼一笑,捋着长须道:“好孩子,倘若在京城遇到什麽麻烦事……不要怕,来师公这里,定会护你平安无虞。”

    史如意知晓自个儿这都是沾了梅师傅的光,笑着点点头,说:“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今得师公庇佑,不论做什麽都更有两分底气了。”

    颜松青忍俊不禁,摇摇头,说:“还没底气时,便敢孤身闯官员府上,如今有了底气,岂不是直往宫廷里去了?”史如意尴尬一笑,心道您老猜的还真准,我岂不是要往长公主府去麽?

    却又听颜松青展颜笑说:“好!当宛白的弟子,是该有这等志气!”

    坐着颜府的马车,回净月庵的路上,史如意在心底揣摩梅师傅与这颜掌院的关系,这二人年纪相差也不算大,既非同族,又是名义上的启蒙“师傅”,手把手教习书法……

    嗯,确实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史如意在外奔波一天,打赏完车夫小厮,好不容易回到净月庵后院厢房之中,真有一头扑到榻上的冲动。左呼右唤,却不见她带来京城的那两位活宝。

    该不是去外头逛了,到这个点还未回来罢?

    史如意心下焦急,忙到前院寻了位小尼姑来问。

    那小尼姑双手合十,对她行了一礼,这才抿唇笑问:“女施主可是昨日来到庵中借宿的那几位?我知晓另两位女施主现在何处,请随我来罢……”

    七拐右拐的,却是一路把史如意领到了香积厨里头。

    遥远地就听见了香菱的笑声,等走近一看,更是了不得——香菱掌勺,翠丫在一旁打下手,周围围着一圈尼姑,或惊奇或赞叹,皆是看得目不转睛。

    翠丫一看到史如意,便跟香菱说了两句,笑着从里头钻出来。

    香菱听见史如意来了,回头咧嘴一笑,有心在史如意面前表现一番,手上动作更为卖力,几下颠勺,引得周围呼声阵阵。

    史如意忍不住笑,问翠丫:“你们两个促狭的,跑出来在这做什麽呢?我回来不见人,吓得找了半天。”

    翠丫吐吐舌头,说:“我和香菱猜如意姐你肯定顾不上吃饭,借了庵中后厨,想给你做顿晚膳……没成想香菱稍露一手,就把周围掌厨的姑子都引过来看了。

    我们想着做都做了,做一份也是做,做一锅也是做,便把今个儿庵中的暮食给承包了,也算报答主持借宿的恩情……”

    史如意绝倒,早该想到翠丫是个自来熟的,到哪都能混得开,又碰上香菱直率莽撞的,这两个双剑合璧,一会不看着,指不定就能把屋瓦都掀了。

    她笑着点点翠丫的额头,抿了抿唇,到底没多说什么,只道:“做了什麽好吃的,让我也瞧瞧!”

    翠丫看史如意不责怪,便高兴地跳起来,一一给她介绍道:“庵里禁荤腥,我俩只好做些素食。”

    按说这些尼姑久居京城,什么吃食没见过?

    但素斋以清淡为主,多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茹及豆制品等素食菜肴。香菱得了史如意真传,又有改进了几千年的方子做底,便是做素斋也能想方设法做出朵花来。

    一碗菌汤面,金汤银丝,上头点缀几颗青翠油菜,汤底是用多种野菌子熬了数个时辰而成,菇香扑鼻,鲜美异常。

    小米糯米豇豆合蒸的香米饭,颜色分明,米粒松散,糯糯叽叽,清香黏软,让人越吃越上瘾。

    豆油皮做的素鸭,水发冬笋、冬菇煮熟切丝,入烧热的香油锅,和盐、酱汁、葱、姜、烧酒炒拌入味,兑成汁。豆油皮放在汁内浸透,两张一叠,下油锅炸至金黄,嚼起来酥脆鲜香,颇有几分烧鸭皮的口感。

    论小食,也有几碟南瓜酥饼,水晶萝卜丸子。

    白萝卜切成细丝,放盐抓匀腌制,将萝卜里面的水分杀出来,和土豆粉搓成丸子,上蒸笼一蒸,一个个晶莹剔透,软糯鲜甜,光是看着便让人爱怜。

    香菱这厨艺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水准了,史如意目光扫过这几道吃食,颇觉与有荣焉。

    美味上桌,庵中尼姑们对着碗碟“阿弥陀佛”念诵了一番,吃起来的速度却一点不比常人慢。史如意腹中早已饥肠辘辘,虽然这几碟子里都未见半点肉沫,仍是吃得津津有味,把一碗菌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吃过晚膳,正要回厢房,便有尼姑来请,“女施主,善真师太邀您几位到禅房一叙。”

    她们初到净月庵时,便已见过这位主持,手捻佛珠,慈眉善目,圆脸佛像。要史如意说,看着还有几分眼熟,似与安阳慧明寺那方丈轮廓有几分相像。

    善真师太轻笑出声,道:“小娘子慧眼,方丈确是我俗世长兄。”

    史如意心中惊奇,原先只听闻岭南一带,佛儒相融,僧人多为地主置有田产,又兼香火鼎盛,娶妻生子亦不在话下。

    子承父业,大和尚的儿子继续做了小和尚,女儿便为小尼姑,也算是“佛传世家”了。

    善真师太似是能猜到史如意心里在想什么,笑颜可亲,说:“方丈昔时与我传信,便常提起小娘子家中上供的莲花茶点,手艺精美,颇得禅意,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指的便是罗娘子让史如意带来的那几盒点心。

    史如意忙谦虚道:“哪里哪里,难得师太喜欢……我们初来京城,又是女流之身,在外有诸多不便,幸得师太庇护,收留我们于庵中。借宿多有叨扰,还不知该怎样报答。”

    善真师太笑眯眯的,说:“怎能算叨扰?小娘子手艺不凡,今夜偏又得尝做的吃食,不想素斋竟也做得这般妙!实是让我等大开眼界。”

    史如意抿唇笑了一笑,摆摆手说:“这素斋并不难做,只法子新奇些,都是我素日里瞎琢磨的罢了。”

    于是爽快回头,让香菱把做素斋的法子教给掌厨的女尼,还嘱咐香菱亲自示范几遍,让人掌握其中精髓才是正经。

    此时哪家有手艺不是藏着掖着的?如江南绣活绝技传女不传男,厨艺传男不传女。偏偏史如意这个后世之人浑然不觉,只想着人固有一死,美食却能横跨千里,代代相传。

    能让更多人品尝美味,也算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善真师太见史如意毫不藏私,心下动容,只由衷叹道:“小娘子胸襟广博,怪不得能做成如此美味!”

    第97章 白水煮羊肉

    离长公主府比试之日还有些时日,史如意也不急。

    清晨,庵中做早课的钟声响了,她也跟着起身,香菱给庵里掌勺女尼示范如何做素斋,史如意便在外头趁早市买回来米粮菜蔬,借用后厨炉子练手艺。

    布告一贴,天南地北有些名气的厨子都往长公主府涌了来,指望能在这打响名气,给自个儿挣一番前程。

    民间藏龙卧虎之辈不少,史如意也不敢托大。

    等忙完朝食,史如意回屋里取来些银两,便和香菱翠丫出了门,在京城里四处闲逛。

    似是宫里流出来的风尚,京中女郎追捧胡服者甚多,窄袖收腰,干净利索,别有一番飒爽之美。

    史如意略微沉吟,想起那日去长公主府,门房“验货”一般的上下打量,脚步一拐,还是到布匹肆量身裁衣,订做了好几套胡服。先敬衣冠后敬人,从古到今,这都是难免的事,京城又不比安阳,穿得神气些也能免人轻看。

    布匹肆便位于大少爷云璋提起的升平坊之中,果然商贩众多,客流密集,宝马香车,热闹得让人眼晕。

    史如意逛了一圈,还是更钟爱隔着几条街的长乐坊,虽比不上中心繁华,好歹路面干净整洁,附近食店竞争也没这么大。

    翠丫甩着小辫,左右四顾,忽然指着一处惊奇地叫起来,跟史如意咬耳朵,说:“如意姐姐,你看,那里头坐着好多胡人!”

    安阳偶尔亦有西域来的骆驼商队,高鼻深目,轮廓方硬,一看就知是异域人士。只这么多胡人聚在一个食肆中,还是史如意穿越以来头一回见到。

    这时节天已经冷了,这食肆门口架起大锅,锅上升腾起白雾,杂嚼下水在锅里滚得稀烂,一碗碗羊肉汤被吆喝着端进去,香味弥漫得整条街都是。

    香菱眼睛睁大,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史如意和翠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迈出脚步。

    西域多牛羊,连胡人都认可的羊肉铺子,定是非同凡响。

    史如意要两碗羊肉汤,那店家看她们几个小娘子,又是新面孔,特地拣了一只羊腿来,切成厚片,连黄皮带肉。

    羊汤舀去了顶上的沫子,不是想象中的奶白,而是清澈的一碗。上头洒了些许青黄的胡荽,热气缭绕,随汤漂浮,喝起来却不见一丁点腥味。

    外头也设有桌子胡床,不少胡人就围在大铁炉子旁喝汤吃肉。

    一碗下肚,额头的汗止不住地往外冒,却浑不在意,用袖子随意一抹,口中连道:“爽快!再来一碗!”

    史如意心中惊奇,问店家如何熬成的汤。

    店家是个浓眉大眼的壮汉,身形魁梧有力,嘿了一声,说:“哪有什麽诀窍?白水煮羊肉,顶多搁点盐!羊是西域商贩带来的羊,水是后山担来的鲤泉水,那泉眼是个宝贝,便是冬日里头也冻不住!”

    又给史如意推荐自家妻子做的大白馒头,“小娘子,吃羊肉汤,不配点胡饼馒头,说不过去!”

    一个馒头,有一口锅这么大,冻得梆硬,要吃时拿出来切片,在炉子上烤得金黄绵软,撕开来泡着汤吃。

    有那会吃的客人,让店家现调来一碗辣椒油,羊油在锅里热了泼进去,滋啦啦的响。辣椒油拿来抹馒头,羊油的香味都浸入里头,一点也不觉腻。

    西域吃食,不究精细,只讲一个量大过瘾,最后史如意几人都是扶着肚子出的店。

    她们用过暮食,也出来逛夜市,什麽水饭、爊肉,干脯,并各式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琳琅满目,她们三个人,每过一个摊前只敢点一碗,饶是如此,接连几日吃下来,也觉着肚子似是滚圆了一圈。

    史如意对大少爷云璋那句“京城人士口味多重,偏爱浓厚、烂熟、香醇之味”有了更深层的体悟。

    正因如此,史如意没两日便把食肆内容敲定下来。

    她是从那羊肉店里得的启发,如今初来京城,人手不足,香菱可以说勉强出师了,翠丫还是个半桶水——但开火锅店却是毋须什么厨艺的。只讲究一个原料新鲜,味道醇美。

    锅上了桌,还是由客人自个儿烫食取用,连人力都省了。

    恰逢冬日,真是老天也在帮她。

    当下便不停歇地写了几封信回安阳,一面是和温妈妈等交代入京经历,报过平安,一面是让催促把酒楼里头石英打好的十几口铜锅都托人运来,若是等到下雪便马路难行了。

    没忘记另附一封信笺,夹在大信封里,点明是给梅师傅的。

    史如意提笔,在上头含蓄而婉约地八卦,“师傅,这位突然跳出来的‘师公’究竟是何许人啊?可靠不可靠?听说颜掌院至今未婚娶,莫不是还在等着某位心上人……”虽然一把年纪,还是风度翩翩,这等有魅力又深情的好男人可难找了。

    调戏完自个儿师傅,史如意封好信封,心情很好地去外头经纪行逛。

    经纪就像是后世的中介商人,帮人牵线搭桥,各行各业均有门路,代客收买货物、放贷收利,按买卖大小收取一定的佣金费用。

    此时不像后世网络通达,消息大多闭塞,京城寸土寸金之地,史如意想赁得好的食肆铺面,又不至于被人忽悠给出高价,免不得要找个妥帖的老经纪从中说和。

    翠丫早和净月庵众位女尼打成一片,都道这经纪行里有位赵经纪,资历深,眼光也是独到的。从前庵里积攒了些香火钱,要在外头乡间置田地,就是托这赵经纪帮牵的头,最后买得的那几亩地确实都是肥田。

    那赵经纪容长脸,一把羊胡须,蓝色长褂,望着很是面善。

    翠丫远远地朝那边瞅上几眼,压低声音问史如意,“如意姐姐,这经纪靠谱麽?”脸上怎么不见一点精明样,倒像是个茶馆的说书先生。

    史如意笑着对翠丫摇摇头,傻丫头,这就不懂了吧,真正的高手,永远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若是一脸精明样,反使人心生警惕,还得是这慈眉善目的,让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备心,这才好谈成生意呢。

    柜台前站着个面庞黝黑的青年,身量极高,手长脚长,说是不日前刚从东海跑了躺船回来,拢共收了近百颗珍珠,十几株珊瑚,让赵经纪尽快帮忙找买主把货出掉。

    史如意在后边听得咂舌,怪道这海上跑船这么危险,怎地还有人前仆后继的——跑一趟船,花上一年半载,赚的银子实在是多啊!

    不过也更放心了几分,这赵经纪这么大宗的生意都敢接,帮忙赁个铺子便更不算事了。

    等那青年走了,史如意上前几步,向赵经纪说明来意。

    赵经纪沉思片刻,提起笔,问史如意想开什麽样的铺子、地段如何、赁价又如何。

    史如意一一答了,赵经纪点点头,便添几笔将其记录在册,摸着胡须,对史如意道:“小娘子无须担心,这事便包管在我身上,不出三日,定能为小娘子找到合适的店铺来。”

    史如意看赵经纪说得肯定,心中便先松一口气,却又听那赵经纪为难道:“只不过*……”

    史如意忙问:“只不过什么?您有顾虑但说无妨。”

    赵经纪把毛笔搁到砚上,笑道:“小娘子既是由熟人介绍来,应当也知晓我这儿的惯例,生意不论大小,茶钱都是收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史如意跟前晃了晃。

    史如意心领神会,一口应承下来,说:“这是自然,指望您帮多多留意,找些好的铺子就是了。”

    这赵经纪办事的效率实在是高,安阳的回信还没到,食肆铺子便先给找好了。

    铺子前头是开的茶馆,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在京城是响当当的名号,某次和掌柜的谈不拢,一气之下便甩袖走人,另找东家,同时也卷走了一批忠诚的听书群众。

    这掌柜的也尝试过另寻高明,只是附近好听书的胃口都被养刁了,再听新人,总觉得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鸡子里也得挑出刺来。

    掌柜的无法,最终只得把茶馆一关了事,铺面赁出去,一年到头也能挣得几个子,不然继续开着茶馆,还得往里倒贴钱。

    既是茶馆,屋内装修都不用大动了,原先这古朴雅致的调调就不错。上下也是两层的楼,因着说书听书的需求,一楼修得极宽敞,能容纳不少桌椅。二楼几间雅间,空间虽不大,史如意几人住着绰绰有余。

    后边一个小院,一个水井,一间屋舍,原是堆放各类杂物用的,史如意打算到时重新请工匠来,把墙打通,就能合成个大厨房。

    史如意对这铺子很是满意,拿银子谢过赵经纪,便和那掌柜牵了契,按手印。又额外添些银子,把茶馆里头的橱柜杯碗等物一并买下来,省得自个儿再多费事奔波几回了。

    拿净月庵里的女尼们,看她们动作如此迅速,都是不敢置信。

    主持还试图挽留她们,捻着佛珠,笑说:“小娘子何必匆忙,多住几日,收拾清楚店面再走不迟……你们一走,庵里上上下下怕是都会想念你们。”

    要征服一个人的心,先征服一个人的胃,此话果然不假。这些日子下来,香菱靠这手厨艺,显然已经成了净月庵里的头号香饽饽,翠丫更是大显神通,庵里诸位女尼的法号,人人见到了都叫得出名来。

    史如意能在净月庵中住得这么舒服,还要多亏了香菱翠丫这两人。

    她嘴上谦虚,心中却自得,颇有种孩子养大了的骄傲。

    第98章 开水白菜

    外头天光蒙蒙,远处似有鸡鸣声。

    翠丫一手捧着铜盆,一手提着灌满热水的壶,用脚轻轻踢开屋门,探头一瞅,史如意正面朝榻里躺着,睡梦香甜。

    翠丫跺了跺脚,将盆和壶都放到几上,上前几步,推史如意的肩,低声催促道:“如意姐姐,可快些起来准备了,今个儿可是大日子,误了时辰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自从翠丫知道小雪那天便是到长公主府比试的日子,表现得比史如意还激动,昨夜三更方睡下,今儿五更便醒了。

    史如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充耳未闻,纹丝不动。

    她昨个儿白日来回跑出去几趟,添置装饰,又把酒楼上下都收拾打扫了个遍,浑身酸软,回到屋里,头一沾枕就睡熟了。

    香菱不晓得史如意为何这般匆忙,仿佛生怕自己赶不上什么似的,要拼命在京中立住脚跟。翠丫却隐约觉察出了些什麽,有好几回,她瞥见史如意坐在凳上,摩挲着佩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翠丫跟着长兄石英过活,家中开工匠铺,自是练得一双利眼。那佩玉是上好的玉料,细腻白润,重要的是,望着很眼熟。

    从前她和如意姐姐第一次见面,陪同如意姐姐来的那位大哥哥,腰间就坠着块类似的玉。

    翠丫人小鬼大,联想到云府全家入狱的境况,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

    她搓了搓手心,把手搓热,摸进被子里——

    “哎哟!”

    史如意吃痛出声,泪珠都差点迸出来,好不容易睁开眼,抬头便对上了翠丫热切的视线,“现在清醒了吗?”

    “……”史如意翻身坐起来。

    翠丫的手劲怕是得了香菱的真传,专拣人软肉的地方捏。

    屋内昏黑一片,翠丫叉着腰,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史如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朦胧,恍惚中竟有种自个儿是要进京赶考的错觉。

    她换上新做的胡服,用帕子净过脸,就着青盐刷过牙,问翠丫,“香菱呢?”

    翠丫慈爱地上前两步,替史如意敛好翻领,说:“香菱一早便起来做朝食,寻思着要让如意姐姐你用早一点,也免得到时犯困。”

    史如意失笑,道:“你俩哪至于如此紧张,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翠丫听她这般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黄纸来。

    上头朱砂画了些谁都看不懂的图案,叠成三角的样式。

    翠丫神神秘秘地把符塞到史如意贴身的兜里,嘱咐道:“如意姐姐,记得把符收好了。这是我特地从外头庙里找老道士求的,据说可灵验了,万事化吉呢!”

    她朝史如意挤挤眼,又低声凑上来,笑说:“……佛祖菩萨那边我也拜过了,如意姐姐你就放心罢!”

    史如意被她逗笑了,中原大地人们朴素的信仰观,东南西北不论是哪路神仙,走的是哪一派别,能祈福保佑人便是好神仙。

    也不知长公主府里是个什么景况,史如意寻思做吃食方便,便只配着胡服挽了个单螺髻,想着这样简单又不失庄重,便是要面见长公主也不算失礼。

    哪知到了长公主府,却见来人各个盛装打扮。

    若是婆子女户,便抹脂涂粉,便连老相公头上也缀着硕大的绢花,行走之间一摇一晃,好不喜庆。史如意别过头去,别说是她,就是长公主府训练有素的婢女们看着也忍不住笑。

    时辰到了,她们便束着手,由小丫环领着从角门进去。

    一路亭台楼阁,玻璃玉栏,芙蓉灼烁,细草蒙茸,廊下挂一排画眉鸟雀,但闻鸟语,走动间俱是不敢见人声。

    后院花园中辟了片空地出来,树下搭好了灶台。

    一位圆脸的婢女转了出来,让人站成一排,伸出手来,细细打量一通。

    那些瞧着便邋遢的,二话不说统统打发走,噘嘴冷笑道:“长公主何等精贵的人物,你们这些人当这是什么地,自个儿都收拾不干净,还妄想挤进来?也不撒泡尿仔细照照自己。”

    几句话便骂得人无地自容,抱着包袱匆匆走了。

    轮到史如意时,史如意便朝那位圆脸婢女微微一福身。

    和那日不同,史如意今个儿穿了一身胡服,眉眼好像会说话,活泼又神气,那婢女一愣,顿住脚步看她几眼,这才认出史如意来,便抿唇笑了,冲她点点头。

    挑挑拣拣,又用各种理由舍去七、八人,场中顿显宽敞几分。

    那圆脸婢女让她们一一报上名来,记录在册,下巴微抬,拍着手掌道:“好了,你们这便去选自个儿的灶台罢!不拘做什麽,只我们太后信佛,碗里是不能见荤腥的。

    限两个时辰的功夫,巳时便端上去,再要拖延却是不能的!若是需要什麽食材,只消对一边的小丫环吩咐就是了。”

    她话音刚落,一群人都蜂拥上去了。

    史如意也不敢拖延,两个时辰的功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从头做起,也就堪堪够熬成一副高汤。

    食材管够,这倒是一件好事,不然看这群婆子老翁熟练的模样,估计到她最多也就只能抢到两片菜叶。

    史如意想到这里,自个儿先笑出声,她可不是要做菜叶子麽?

    只不过这菜叶不是简单的菜叶,当年她爷爷做国宴大厨,史如意和一群老师傅处成了忘年交,没少偷师学艺,各个派系的经典菜肴均有所涉猎。

    鲁菜历史悠久,咸香浓郁,堂堂正正,很是上得了台面,如那经典的九转大肠、酱肘子、糖醋鲤鱼,都是鲁菜经典。只是到了后世,这些菜肴早已不是王公贵族们专享,得以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桌上节庆大菜。

    粤菜清淡脆爽,讲求原汁原味,鸡有鸡味,鱼有鱼香。

    淮扬菜原材则多以江湖河鲜为主,扬州炒饭、松鼠桂鱼、文思豆腐,让乾隆七下江南的地方,自有其魅力所在。

    四大菜系中,属川菜最有地方特色,善用小炒干煸,味多突出红油麻辣。

    虽说如此,这道开水白菜委实是川菜里头的奇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史如意让小丫环拿来老母鸡、老母鸭、火腿、排骨、干贝这几样,放入汤锅内,倒入足量清水,加姜、葱,大火滚沸后,转文火慢熬。

    开水白菜,讲究汤如清水,望之寡淡,尝着才觉着清鲜。

    宫中饮食多以华美为盛,史如意早前做过一番功课,心想长公主太后在宫中什么精贵东西没尝过?嘴刁非是一般人能比。一般厨子以为迎合宫中口味,多以精细繁复取胜,手上尖刀飞舞不停,细屑乱飞,看的人眼花缭乱,萝卜都能雕出朵花来。

    史如意认为此举不行矣,穷人家吃粥不稀奇,红楼中宝玉食碧粳粥才是让人惊奇,这叫“饭饱弄粥”,是显贵人家才有的情调。

    便如看惯牡丹富贵的人,偶然一瞥水莲清丽之态,会起到惊为天人的效果。

    这人的胃口终究是有限的,第一口吃下去的东西往往是最美,若长公主尝前头的菜都尝腻了,才轮到自个儿,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

    众人想到这层,都赶着做吃食,你追我赶,生怕自个儿被落下了。只有史如意笑眯眯的,坐在小凳子上,不疾不徐地摇扇,盯着炉火。

    不多时,便有第一个勇者做好冷盘,叫小丫鬟端了进去。

    史如意瞥了一眼,似是以北瓜作为盛器,内有素鸡、甜酸藕等,北瓜皮表面雕刻山水花鸟并一些如意吉祥的奉承话。

    那人搓着手,满目期盼地等着。

    过一会,那圆脸婢女娇娇俏俏地出来,扬了扬手,只冷笑道:“长公主找你们来,是找厨子呢,还是找工匠呢?华而不实,净会做些表面功夫,冷盘里头可有什么出色?”

    那人灰着脸,低头领银子走了,其他人看在眼里,都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史如意还在慢悠悠地熬汤。

    鸡胸脯中间那一块肉取出来,剁烂至茸,灌以鲜汤,搅成浆状,可以放入锅中吸附渣滓。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人盛盘了,史如意听那小丫环报菜名,有什么“鲜菇烩湘莲”、“樱桃萝卜”……史如意竖起耳朵听着,有些她能想出模样来,有些却是没听过名的,琢磨着也觉新鲜。

    不少人拿赏钱打发走了,也有人似得了长公主的赏识,抖着腿被人叫进去回话。

    史如意动作依然不紧不慢。

    吊汤是个功夫活,马虎不得。反复吸附两三次之后,就能看见锅中原本混浊的鸡汤变成开水般透彻清冽之状。奇异的是,这汤汁香味却不减反增,不油不腻,清新动人。

    菘菜选将熟未透的东北白菘,外皮剥掉,只用当中一点发黄的嫩心。富贵人家所谓体面,翻译过来,便是只取精华,弃其糟粕,差一丁点都不能用。

    史如意选的这原材既是常见的,就得在烹调上仔细下功夫。

    天色渐亮,前头的厨子都走完了,只史如意这个灶还在生火。那圆脸婢女打发走最后一个厨子,转过来,好奇地凑过来,道:“……小娘子还没结束?”不过就一道菜,也要费这么长时间麽。

    史如意笑起来,说:“姐姐别催,心急吃不上热豆腐,马上就成了。”

    菘菜心下水微焯,用井水漂冷,去尽菜腥,再用“开水”状鸡汤反复淋浇,直至烫熟。

    清汤弃置不用,烫熟的菜心小心垫入白瓷钵底,沿着边,慢慢倒入吊上两个时辰的鲜美鸡汤,碧光粼粼,荷心轻漾。

    乍看上去,成品似乎清汤寡水,油星全无,靠近一闻,才觉香味扑鼻。送入唇齿咀嚼,清鲜柔美,甜嫩脆爽,自胜过那万般佳肴。

    史如意小心地用帕子捧起白瓷钵,扬起头,笑道:“如此,我这也好了。”

    第99章 公主府

    那圆脸婢女点点头,接过那碗白瓷钵,笑说:“小娘子请随我来。”

    史如意心中微奇,方才那几个厨子都是先由丫环捧着吃食进去,自个儿在外头静候吩咐,怎麽到她时却不是这般?

    那婢女似是看透了史如意的疑虑,笑道:“小娘子有梅尚仪作荐,自是跟旁人不同的。”说着,又嗔怪道:“长公主素敬爱尚仪之才,当年尚仪不愿留京,长公主心底很是觉得可惜。那日小娘子来府时若是同我直说,我与长公主进言,料想也不必等到今儿。”

    史如意醒悟过来,到底还是那封举荐信的功劳。

    果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入京不过一月,她不仅识得颜掌院做靠山,又得长公主青眼相待,这都是蹭了梅师傅的名号……只是师傅啊,你有这么多人脉关系,怎么也不提前跟她说一说啊!让她心里好没底啊。

    史如意暗暗抹了冷汗,忙谦虚笑道:“姐姐说笑,梅师傅大才,我作为徒儿学不到万一,哪里敢托大呢?没的叫长公主失望了。”

    那婢女咯咯笑起来,说:“你们师徒俩这低调的作风却是一脉相承的……只是梅尚仪当年总领四司,掌礼仪起居,事事妥当,你既是她的弟子,何以竟走了膳食一道?”

    史如意眉眼弯弯,答得不卑不亢:“人各有材,并不能强求,师傅也是因材施教罢了。”

    那婢女朝她挤了挤眼睛,拊掌乐道:“很是!我们长公主正是爱才之人呢,不拘什么出身、相貌、年纪,只要是得了长公主眼缘的,长公主总忍不住关照几分。”

    许是因着先入为主了,史如意听到“关照”这两个词,心头一跳,总觉得其中意味深长,暧昧得很。

    翠丫天生是个自来熟的,在京城混跑了这些日子,听得不少关于长公主的流言风语,晚上回到酒楼,就鹦鹉学嘴说与史如意听。

    近来最热闹的一件,当属长公主与赵国公争男宠一事。

    当年太祖建朝定都,感昔年同袍同泽之谊,分封八大异姓王爷,几世几代传承下来,除当今摄政王成王一支外,其余家族后代多不成器,生活奢靡,渐沦纨绔。

    赵太爷薨逝以后,其子赵明阳顶了爵位,行事愈发荒唐,毫无忌惮起来。养了一大台戏班子,在府中夜夜设宴笙歌,兴到浓时,便不管不顾地把台上名伶扯下来,当众寻欢作乐。

    赵明阳尤好男色,如今四处大兴豢养娈童之风,最初便是从赵府中传出的。

    专拣那些细皮嫩肉、眉目清秀的半大男童,强买进府里,派人专门训导,身姿动作、说话腔调都养成一副阴柔模样,一眼望去,竟教人雌雄莫辨。

    赵明阳既有这驯养娈童的本事,也想来与长公主献殷勤。只长公主看不惯他那副作派,据说宴席上当众嗤笑一声,顺手扬起马鞭抽了一鞭下去,正正好打在赵明阳脸上。

    “当我与你一般恶心麽?什麽不入流的东西,抽你都嫌脏了我的鞭子。”

    这话倒是真的,长公主容貌艳丽,手段人才皆是上等,成年开府以后,虽在府里养了许多男宠,却皆是你情我愿的交易,未有听过霸王硬上弓一类的戏码。

    赵明阳马屁拍到了马蹄,大叫一声,又羞又恨,捂着脸上的血痕让人抬下去了。

    俗话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后来京中关于长公主的流言越来越离谱,竟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想必也有赵明阳几分功劳。

    “不守妇道、擅自插手朝政”,这些都是御史上谏的旧谈了,风波喧嚣日上,最后甚至传闻长公主与摄政王珠胎暗结,似乎也有一腿。

    长公主与当今圣上是同胞兄妹,乃先皇宫人所出,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摄政王乃成国公之子,世袭三代,按理当再降一等,袭郡公爵位。

    只八姓王爷之中,摄政王成家、太后母族花家又和其他几家不同。

    成家世代驻西北边境,黄沙漫漫镇五胡,花家坚守东南海域,黑波翻涌退倭寇,威名赫赫,皆是手掌一方兵权的封疆大吏。

    当年先皇驾崩,继承人未定,京中禁军乱作一团,边境亦是虎视眈眈,花家千里奔马,和北边赶来的五万成家军遥遥对峙。千钧一发之际,太后连发三封懿旨,邀成望秋进宫相商。

    成太爷不理世事多年,成望秋虽是世子,却早已稳坐成家掌权人的位子多年。

    边境苦寒,成家子孙后代皆是自小放养,如草原猛兽一般,厮杀到最后存活的人,便是下一代家主。只可惜到成望秋这代,却出了他这么个异类,先皇还是皇子时期,往各家挑选适龄伴读。

    名义上是伴读,不过是滞留京中的质子罢了,似奴仆一般护卫左右,各家公子都是傲气惯了的,有谁肯应?

    成望秋亲娘出身不好,当年是冀州首屈一指的名流歌伎,据说歌声楚楚,断人心肠,总能让边疆将士忆起江南烟雨风光。

    成太爷早年一夜风流,便有了成望秋,得到消息后,虽依例将人赎出青楼带回家,却并不如何上心。成望秋主动提出愿意入京伴读,让成太爷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儿子的存在。

    彼时太子之位竞争激烈,先皇虽占了个“长”字,母妃也算受宠,到底非正宫嫡出,有太子弟弟在上头压着,名不正言不顺。

    但先皇耐性很是了得,在正宫和太子面前伏低做小,友爱恭亲,隐忍了这许多年,直到高祖崩逝,才骤然出手。在花家和成家两家护持之下,囚中宫,废太子,顺利登基。

    花家系先皇正妻母族,成家则全靠成望秋一人之力,先皇对其倚重信赖,从中可见一斑。登基之后,先皇二话不说,下令封成望秋为亲王,仍掌兵权,权力之显赫,京中一时无两。

    入宫三日,不知成望秋与太后最后达成了何等共识,诏令天下,共举年仅十三岁的圣上即位。

    因着圣上年少,太后垂帘听政,成望秋则以摄政王身份佐理朝政,一番雷霆手段,软硬兼施,这才勉强平稳了朝廷内外。

    摄政王年少入宫,腥风血雨中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到如今身居高位,也不过三十五的年纪。加之结发之妻前些年病逝,膝下无子,是京城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

    岁数上只比长公主大了十来岁,辈分却差了一截,论理,长公主见到成望秋,还得要恭敬喊一声“王叔”。

    就这么两人也能被编排到一块儿说闲话,是史如意万万没想到的。按她自个儿的想法,太后和摄政王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听起来都要比“长公主和摄政王”听起来靠谱些。

    据说摄政王威严淡漠,常年不近美色,府中姬妾甚少。长公主府内行走的美少年却如流水一般,身姿品貌各不同。就史如意这么随意一打眼望过去,都能瞧见不少让人心神一荡的存在。

    史如意存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边走一边故作新奇地四处打量。

    她抿了抿唇,联想到在安阳中听那群士子醉后所言,既怕在长公主府中真的见到云佑,又怕真的上天入地,哪里都找不见他。

    “到了。你且在外头候着,由我进去通报一声。”

    那婢女走在前面,跟史如意招呼几句,便先一步打起芙蓉色撒花软帘,钻了进去。

    随着那婢女掀帘的动作,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从屋里透出来,似花香似酒香,暖意融融,拂面微醺。史如意屏住呼吸,少顷,听得里头一个懒洋洋带点笑意的女声响起。

    “把人带进来罢。”

    史如意随着那圆脸婢女小心翼翼地迈进屋去,头微微垂着,脊背挺直,并不敢随意乱看。

    余光瞥见长公主闲闲地倚在榻上,面前设一张紫檀雕漆桌,地上铺长方绒毯,图案正中为灼灼盛开的牡丹,两旁上对对双飞的凤,并以四合如意云纹作间饰。

    长公主身披大红羽缎袍子,手支下巴,一只玉足伸出来,轻轻点在绒毯上,白得很是耀眼夺目。

    一旁侍候着三、四个俊朗的少年,一个立于案旁研墨,一个跪坐毯上捏腿,还有一个手里捧着史如意做好的那碗白瓷钵,正仔细地吹凉了,喂给长公主吃。

    屋中寂静,史如意眼观鼻鼻观心,上前两步,从容给长公主行了礼,微笑道:“民女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并不言语,就着那少年的手又喝了两羹勺,片刻后才轻笑出声,“起来罢,不愧是梅尚仪的弟子,规矩学的是好的。”她一挥手,身旁那几个少年便意会地收回手,安静迅速地退下了。

    长公主稍稍坐直身子,自个儿用瓷勺慢悠悠地搅着羹汤,笑问道:“汤水清冽,菜心脆嫩……‘清水芙蓉’,这名起得又贴又好,文雅自在,可也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史如意见长公主态度亲和,心情似是不错,便大胆地抬起头,笑道:“确是民女想的,不过借用先人诗句罢了。想着长公主平常吃惯珍馐美味,来点乡间野趣,或可解解腻味。”

    她觑着长公主的神色,又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温言笑道:“民女还另预备下几个食方子,若能有幸入了太后和长公主的眼,便是再好不过了。”

    那婢女接过册子,双手呈上。

    长公主随手翻阅两下,下巴微抬,说:“不错……琥珀,你让人着手誊抄一份送入宫中,给尚食局过目,看有什么相克忌食之物没有,也好给皇兄和母后换换口味。天天尽是那些个菜,换汤不换药,吃也吃腻了。”

    那婢女应了声“是”,领命退下,又被长公主叫住了,“……还有,王叔那儿也别忘了。”

    呼,看来这关是过了。

    史如意心中巨石落下,面上不知不觉便带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来,一抬头,却见昭华长公主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目光若有所思。

    “……”史如意被捉了现行,赶忙继续低头装鹌鹑。

    耳畔听到长公主长叹一声,摇着头,轻笑道:“抬起头来,我又不会吃人,在我面前何须如此拘束……既是特地千里来京,上贡了这些个食方,你想得个什麽赏?”

    史如意一激动,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昭华长公主摸了下巴,又慢悠悠地问道:“我观史小娘子知情识趣,颇合我之心意,让你入长公主府做事可好?”

    第100章 搭救

    史如意心头“咯噔”一下,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眨了眨眼,下意识拒绝道:“……民女不愿意。”

    她这话一出,屋中之人动作皆是一顿,侍立一旁的少年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史如意,似在惊叹世上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不愿意入府不奇怪,但在长公主面前,毫不委婉地把这话说出来,这小娘子还是头一位。

    史如意嘴快说完话,自个儿也在懊悔,上辈子的印记太深,她总以为自己还活在人人平等的时代。

    殊不知对于眼前这位来说,自己的前程、性命、家人,都只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若是惹这位不高兴了,动动手指,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相比之下,昭华长公主算是最平静的那个。

    她眉梢微挑,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目光在史如意身上一转而过,轻轻“哦”了一声,复又问道:“……这是为何?”

    史如意微微俯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却没正面回答昭华长公主的话,而是说起了自个儿的身世。

    “长公主恕罪。民女生于安阳,长于安阳,身边多是类似身世的可怜人——有那夫婿早亡的,以一己之身护下偌大家业;有那夫妻离心的,不忍气吞声,也敢有底气提出‘和离’二字……

    我等本只是厨房中普通的烧火丫环,幸得长公主恩典,在各处修办女学,又免了束脩,这才能跟着梅师傅念书,识得了这许许多多的道理,知晓世间广阔,即便生而为女,不是注定要被困于深闺,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这诸多种种,都是多亏了有长公主作天下女子表率,殿下往前移一步,天下女子能行走的路就多一步。

    民女不才,自认心智谋划都只寻常,浑身上下也就厨艺堪能称道,如今在外头开了几家食肆酒楼,生意还算红火,也想学着殿下,为改变女子处境尽一份力。

    民女私以为,相比长公主府中厨娘之位,若民女有朝一日能将酒楼开满天下,能佐女学一二,也算是报得贵人恩德了。”

    白瓷钵盛的清汤早就凉透了,炉内香烟袅袅上升,一旁侍女听得这番话,皆是侧目,面色无不为之动容。

    史如意半跪在地上,脖颈柔顺地垂下,脊背却挺得笔直。恍惚中,昭华长公主竟似看出了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良久,空中才传来幽幽一声长叹。

    “起来罢。”

    昭华长公主又一抬手,侍女福身行了个礼,俱都鱼贯而出,转眼屋内只剩了她们二人。

    “你的胆子倒是很大……”昭华长公主笑了一声,似有些感慨地说:“我兴修女学,如今不过八年之久。犹记当年朝野上下,反对之声一片,户部不愿拨款,我便从自己的汤沐邑中分一大半出来,克服万难也要将女学办下去……谁承想那麽快就结了善果,让你能站到我的面前。”

    长公主凝眸,似是有些欢欣,让史如意走上前来,握了她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遍,问:“你可知,我为何要兴修女学?”

    史如意望着那双手,纤纤玉质,柔弱不堪折。

    却也是这双手挡在了天下男人面前,为她们女子撑起了一片天。

    她不知长公主为何不愿纳驸马,但她知因为长公主一直未嫁,民间女郎便不会被指指点点,逼上花轿,辛苦一生,空为他人做嫁衣。譬如祥和斋这种情况,从前,若罗娘子不另行嫁娶,她是不能作祥和斋的主,按律法,铺面归属只能记男人名下。

    到如今,却有越来越多撑起家业的女郎出现,招婿生子,也再不算什么奇观了。

    是因为长公主“插手”朝政,游说太后圣上,用自个儿的影响力压倒抗议之声,这才有了女学的兴盛。史如意不知要做到这些有多费心力,但她想,也许在这个时代,她和长公主是唯一能理解彼此的人。

    当年在红豆坟前,史如意许下心愿,要让世间再无“红豆”。

    每一位女子,都应当和男子平起平坐,有掌握自个儿命运的权利。

    史如意缓缓回握住长公主的手,微笑道:“因为世间,只有女子能体会女子的不易……也只有女子能相助女子。”

    昭华长公主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连说几个“好”字,豪迈道:“少时我着男装,入国子监,太傅亲授我诗书,力压学堂一众男儿……什麽‘女子不如男’,可笑,不过是迂腐老头的谎言罢了。

    惟恨当今女子读书习字者不多,女学之后虽有改善,要成气候,还不知是将来何日之事。”

    史如意轻叹一声,真心实意地说:“此乃千秋大计,万万着急不得……殿下开了个好头,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昭华长公主深深看史如意几眼,松开手,轻轻颔首,沉思片刻,又笑道:“难得遇上这么个合我心意的……你既不愿入我公主府,日后长留京中,我遣底下人去寻你,你却不可不来。”

    史如意眉眼弯弯,故意逗趣道:“有这泼天的福分,民女怎敢不接?只不知殿下要我来,是为了*做吃食,还是为着找人聊天解闷呢?”

    昭华长公主自小在宫中长大,身份虽然尊贵,却是从宫人之子过来的,摸爬滚打,自小便极擅察言观色。

    她看史如意的眼睛,乌黑明亮,柔软澄澈,其中有对她这个长公主的敬慕,向往,崇拜……却遍寻不见恐惧,害怕,谄媚等等常见的情绪。

    史如意师傅梅尚仪乃大家出身,品行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在内廷多年一直秉公办事,太监宫女中口碑甚好。只是梅宛白太过出尘,早早抽身,不愿留京染尘埃,没想到教出的弟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知世故而不世故,心怀赤子之心。

    昭华长公主看过太多朝堂尔虞我诈,更知其中难能可贵。

    “能者多劳,你既是个有厨艺,又是个能与人说话解闷的,当然是两样都要了。”她兴致起了,当下便唤了外头侍立的婢女进来,说:“取一块府上通行牌子来,给史小娘子拿去。”

    史如意谢过恩,昭华长公主点点头,扫了史如意身上的胡服一眼,又命人道:“上回茜罗国进贡的珊瑚串子,香如意,玛瑙枕,这些零碎玩意都各取一样来……再拿一套官窑青瓷盖碗,一副茶盂酒具,让人装箱拾掇好了,一并送史小娘子家去。”

    那进来的圆脸婢女,名唤琥珀的,知晓史如意怕是入了自家公主的眼了,不敢轻慢,含笑应下来,自去外头准备去了。

    史如意脚尖点地,作出为难之态,道:“殿下厚爱,民女也不敢推脱……只这些物什这般贵重,平日里哪敢摆出来,供在案几上都怕哪里磕了碰了。”

    昭华长公主笑着摆摆手,说:“你这小娘子,又在夸张!若不敢用,你便好生安置起来,回头等食肆开起来,我亲自去视察,你拿来招待我不迟。”

    史如意眸子满是惊喜,自是一口答应下来,沉吟半晌,又面露恳切道:“民女有件事想求殿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昭华长公主闻言,难免生出些好奇,随口道:“竟还有你不敢说的?但说无妨。”

    史如意便把云府之事,一五一十地同长公主说了,求道:“……民女与娘亲昔年得太太曾氏恩惠,这才侥幸存活下来。臣女不在朝,也不知云府大公子云璋是犯了何事,竟至严刑拷打,全家入狱的地步。

    但云府对民女有恩,不知殿下能否着人彻查一番,若能保住性命,便是贬为庶人也无妨。”

    说完,她便满怀希望地看向昭华长公主。

    史如意是仔细思考过这番说辞的,言语恳切,给自个儿树立了一副“忠实旧仆”的形象,一心只为报恩,便是云府的事果真帮不上忙,应当也不至于把自个儿也搭进去。

    尽管希望渺茫,史如意也要尽力试上一试,才敢说死心。

    对于传言中云佑做了昭华长公主面首一事,既然史如意不了解事情真相,便只佯装不知。在这些眼光犀利的贵人面前,她如浅池游鱼,一眼就能被看真切,哪里敢借机试探?

    昭华长公主闻言,和身边婢女对视一眼,唇边笑容便多了两分玩味,低声喃喃道:“怎地,又是云家麽……”

    听得这话,史如意心下猛地一沉,咽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云老爷曾做了安阳知州之位,为官多年,是个百姓称道的好官。云大公子云璋乃是前科进士,后来才充了国子监学正。”

    昭华长公主从思绪里抽出身来,笑着睨史如意一眼,说:“我看你不像是万事不知的样子,倒像是有备而来,故意在这等着我呢。”

    史如意干笑两声,叹道:“民女也知兹事体大,只是若不为恩人尽力奔走……总觉得心间有愧,到底过意不去。”

    昭华长公主笑着摆摆手,说:“行了,你也无需多说,这事我知道了。只是其中牵连甚广,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掺和的,既已尽力,从此便放下心事罢。”

    正巧,婢女琥珀收拾好箱笼,从外头进来,对史如意道:“马车已经备下,小娘子请吧。”

    果然还是不行么……

    史如意辞别长公主,安静地跟着琥珀出了府门,垂着头,捏着袖角,难掩面上失落。

    那琥珀送她上车,见到这副模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到底低声安慰她说:“小娘子,倒也不必作出这副模样,这云家虽然还得在狱中待些时日,但殿下答应过旁人要保住他们性命,自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