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宴会
两日后, 一行人到了晚云城。
这一路上寻找巴道天,依然一无所获,巴道天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一路找,都没找到他留下的半点线索。
游溪嘴上不说, 心里却是越来越担忧。
但又只能劝自己, 义兄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在晚云城就能找到他。
晚云城原本只是南洲一座小城,因为太息羽在城中有一座府邸, 每年都会来住上一段时间,不少仰慕者追随而来。渐渐地,晚云城越来越热闹, 规模也越来越大, 成了南洲规模数一数二的城池。
城中人流如织, 几人经过路边的茶楼,就听见有人在上面招呼。
“游姑娘、荆兄!”
抬头一看,正是在溪水镇分别的齐家姐弟, 五姐换了身新衣裙,紫色流苏簪坠在发间, 明艳照人。齐风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乐呵模样, 招呼众人上来喝茶。
正准备上楼, 小厮打扮的男子快步走到几人面前, “请问两位可是游夫人、游姑娘?”
游溪点点头。
小厮道:“我家主人有请,两位请跟我来。”
游溪道:“贵主人是?”
小厮咧嘴一笑:“我家主人姓太息。”
几人恍然。
来人竟然是太息羽的家仆。
正要动身,家仆又道:“主人说了,只邀请游姑娘及其娘亲,其他人不在邀约之列。”
岁舍迈出的脚步又收回, 忍不住道:“你家主人可真小气!”
荆饮月拦了他一下,让他别乱说话。
跟太息羽打过交道,便知此人脾气有些古怪,现在把他得罪了,对游溪不利。
家仆微微含笑,谁也不得罪:“此乃主人的吩咐,两位见谅。”
游溪回头看向师兄。
荆饮月道:“我和岁舍正好在城中查探一番,你先去吧。”
她点点头,明明只是要分开一会儿,竟也觉得有些依依不舍。
眼神拉丝了片刻,她才跟着李青岫走了。
岁舍在旁边啧啧出声:“好饱好饱,狗粮吃到撑。”
荆饮月淡淡扫了他一眼。
岁舍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饮食得注意营养均衡,是时候吃点人吃的东西了。”
说着,几步抢上了茶楼。
二楼的雅座,齐风已经招呼小二添座添茶,小二对他十分熟稔,对两人热情招待。这间茶楼,就是他吹嘘象棋比赛获胜的那一家。
荆饮月落座后,问:“齐兄对晚云城很熟悉?”
一句齐兄喊得齐风飘飘然,他拍拍胸脯,“这是自然,晚云城可是我们的老巢!十岁起,我和五姐就住在这里了。”
齐五姐翻了个白眼:“是你的‘老巢’,可别带上我。”
齐风讪讪一笑,问他:“荆兄是要打听消息吗?”
荆饮月颔首:“想请齐兄帮忙寻找木鸢首领的下落,他很可能见过藏在溪水镇的鬼将真身,我们正在追查这鬼将的踪迹。”
齐风陷入沉思。
“我和小溪推测,这首领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胆小,他惧怕太息羽,这些年却从未离开南洲,反而把老巢设在离晚云城很近的溪水镇,说明他亦有冒险的一面。这一次数百年心血被毁,可能会铤而走险,报复太息羽。”
“他真有这个胆子?”齐风不信。
太息羽一去这人就跑,还能有胆子回来报复?
“人在极端状态下更容易铤而走险。”荆饮月道,“小溪说,他可能会伪装成木匠、小厮、挑夫之类不起眼的人群,混入城中。”
“木匠?”齐风吃惊。
“木匠很难找吗?”岁舍不理解。
齐风喝了口茶,连连摇头,让他看茶楼的陈设。只见雅间内,一面博古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木雕,连茶杯也是木制的。
他又指了指窗外,能看到对面街上好几家机关堂、木雕之类的店铺挨挨挤挤开在一起。
“这晚云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匠!一块匾落下去能砸死七八个,你们要找木匠,那可有得找了。”
岁舍张大了嘴巴。
“城里聚集这么多木匠,都是因为太息羽?”
“是啊。”
岁舍表示难以理解,但也算是认识到太息羽在城内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了。
喝了一会儿茶,和齐家姐弟互留传讯符,约定有消息联系后,两人便离开了茶楼,边在街上闲逛,边打听线索。
晚云城内,街道整洁,井然有序,街旁都是木制连楼,家家户户门屋檐下都有鸟巢,燕子飞来飞去,啾啾鸟鸣,声声入耳,俨然成了城内一道特殊风景。
走了一阵,岁舍犹豫着问:“师兄,你是不是要突破了?”
“嗯。”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突破啊?”
从人阶到地阶,乃是修行路上一道大坎。真的突破到地阶,师兄去其他宗门做个长老都不在话下,破境也并不容易,需要扛过九九雷劫。
但这对师兄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他疑惑的是,师兄不仅没有突破的打算,反而在刻意压制修为,难道他不打算突破了吗?这可是多少修士求之不得的地阶!
有人修到垂垂老矣,坚持数百年,都触碰不到地阶的门槛,师兄年纪轻轻就要突破了,谁会在这种时候压制修为?
要是换了别人,他一定会说一句“疯了吧!”
“时机未到。”荆饮月沉默片刻后回答。
早在井中对战人形兵甲时,他就已经摸到突破契机,被他生生压了下来。
虽然师父和院长都说没问题,但他对自己这颗道心依然心存疑虑,他担心突破之后,引来无情道心更猛烈的反扑,现在只是冰封他的身体和情绪,突破后道心的力量也会随之增强,到时会发生什么?
他担心自己会忘情,甚至忘了游溪。
他心有疑虑,岁舍却想到了别的地方,他看得出师兄和游师妹关系更进一步,师兄不突破,莫非是决心放弃无情道了吗?
之前他还曾劝说过师兄,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有些不忍了。
弃道重修,根基尚浅时损伤不大,师兄已经人阶九境,必将经历道心破碎、修为尽失、形同废人的阶段,而后靠着漫长的苦修重塑道心。
这过程的折磨不亚于轮回投胎,再来一次,而且道心残破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岁舍当时嘴上逞能,说得轻巧,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成了替师兄犹豫的那个,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师兄都要突破地阶了,也能说放弃就放弃吗?
但师兄如果下定决心要跟游师妹在一起,这无情道心,又能稳固多久呢?
别说师兄,连他都愁得想抓头发。
“此事我已有打算。”见他在旁边愁眉苦脸,荆饮月猜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哦。”
“师兄打算告诉游师妹吗?”
“……”
荆饮月微微垂眸,他没有理由不对游溪坦诚一切,他也已经想好了,放弃此道,从头再修。
只是,不是现在。
游溪现在需要他,她必须要争取到太息羽得帮助,回妖族救出父亲,这种时候他不能失去修为,他不可能让她独自回妖族冒险。
这种时候,更不能为她再添一份负担,让她为自己的道心异动而担忧。
他已经想好了,去一趟妖族,帮游溪救出父亲之后,他就回宗门向院长、师父禀明实情,一切后果他皆自行承担。
两人一路走一路打听,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是吹捧太息羽的好话听了一箩筐,岁舍越发意识到太息羽对于晚云城的居民来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
一路走过繁华大街,岁舍发现师兄一路都在仔细观察路人,完全没有放松下来,好好享受一下晚云城风光的意思。
他眼珠一转,叹了口气:“好无聊,也不知道游师妹这时候在干什么。”
荆饮月看了他一眼。
岁舍:“太息羽在晚云城这么有影响力,他的洞府想必相当奢华吧!那宴请的排场,不知是何等气派,要是他一时高兴,给师妹安排十几个美男服侍怎么办?”
荆饮月:“?”
岁舍道:“师兄,你就一点不担心吗?”
荆饮月:“为何要担心?”
说话间,一对夫妻从旁边经过,男子道:“娘子,你今天真好看。”
女子道:“哪里好看了?”
男子道:“这新买的蝴蝶发簪,配上娘子的脸,真是国色天香,温婉多情。”
女子道:“夫君今日也格外意气风发,俊朗轩昂。”
男子哈哈一笑:“夫人谬赞了。”
两人手挽着手走远了,岁舍用手肘撞了撞他:“师兄,这感情呢,是需要经营的,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了就万事大吉了。”
“什么意思?”
“平时送送礼物,说些甜言蜜语,才能增进感情嘛。”见师兄若有所思的表情,岁舍问,“师兄,你平时夸过师妹吗?给师妹买过东西吗?”
“……”
“这样可不行啊,师兄!”岁舍说着,拉着他往前面书摊走了过去。
……
太息府上,有客上门。
太息羽的府邸典雅奢华,庭院游廊曲折深复,布置雅致,奇花异草簇拥庭院中,家仆引着两人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处露天平台,宴席已经备好,陆续有下人端上菜肴,光看菜色,已是十足丰盛。
时间正是午后,看着满桌子美食,酒菜飘香,游溪也有些饿了。
家仆道:“两位请在此稍座,我家主人马上就来。”
李青岫道:“有劳。”
正欲退下时,家仆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件事要告知两位,家主今日请了不止您二位客人。既然来了,都是客人,有什么恩怨也请暂时放下,我家主人不喜欢吵闹。若是惹怒了主人,恕小人只好将两人请走了。”
他这么一说,游溪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就见回廊处,两道身影走了过来。
一身华服的乌九明,挽着芳玲的手,一起走了进来。碧树高耸,花丛掩映,乌九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芳玲在花丛间低头含笑,一副娇羞模样。
如果不是芳玲一抬头看到游溪,立刻就变了脸色,连脚步都踏错了,表面上两人看起来还是像一对恩爱情侣的。
相比之下,游溪就淡定多了。
她很不想看到这两人,但是她看过天书剧情,知道乌九明一定会来,因而也不觉得意外。
按照剧情,乌九明准备了重礼来拜访,他送的礼物投其所好,打动了太息羽,得到宴请的机会。宴会上,太息羽的仇人前来寻仇,他在场为其解围,不久后更是彻底化解了两人之间的仇怨,因而得到了太息羽的支持。
而原剧情里的自己,就是在他们化解矛盾时,闹出了跳崖事件,摔断了四肢,成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废人。
她已经知道一切都是乌九明捣鬼,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如今双方对彼此的目的都心知肚明,就看谁更棋高一着了。
只是,她必须想办法克服天尺玉的影响,如果还像上次那样,她不一定还有最后关头清醒的运气。
而且,太息羽这个仇人,也不是一般的来历……
乌九明落座时,感到一阵令他遍体生寒的杀意。
他拿扇子的动作一滞,杀意旋即收敛无形,宴席上一片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乌九明知道,那阵杀意来自李青岫。
这是她的警告,若不是身在太息羽宅邸,她已经对自己动手了。
乌九明一瞬凝滞后,神色转为淡然,一个五十年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救不出自己夫君的女人,对他能有什么威胁?
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芳玲安静坐在他身旁,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
自从上次在密室中被乌九明打了,她从一开始的愤怒不可置信,到后来的伤心欲绝,乌九明冷待了她一段时间,她又忍不住想,当时的情况,她被吓坏了,不该一直尖叫,打断九明破阵思路,使得两人在密室中被困了那么久。
但心中的悔意难以这样就自我说服,她无数次梦到天机院的一切,梦到爹总是一脸严肃,却在她试炼受伤时,在她门口放上好几瓶伤药,梦到那些簇拥在她身边的朋友们,谁也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每到夜里,她总会被悔恨的眼泪惊醒,第二天又忍不住小心翼翼讨好乌九明,她怀揣着那一丝微薄的希望,只要她再懂事一些、听话一些,九明一定回心转意,像以前那样对她好的。
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的游溪,游溪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罗裙,衬得肌肤莹白如雪,乌黑长发半挽,青碧色流水发簪挽在发间,桃腮杏眸,清灵漂亮。
相比之下,她知道自己描了厚厚的妆,也遮不住脸上的憔悴。
曾几何时,她才是众人视线的焦点,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成了乌九明身边可有可无的陪衬,被她看不起的游溪,却一步步稳扎稳打,越来越展露光彩。
她就像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境遇反差。
所以面对游溪时,芳玲忍不住内心刺痛,难抑心中的酸意。
众人落座不久后,太息羽缓步而来。
他穿着繁复的红色宽袍,广袖窄腰,风流华丽,怀中抱着的木偶和他穿着同款红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对深情不分离的情人。
芳玲之前让密室中的木偶吓出阴影来了,乍见这男人抱着木雕,脸就不由一白。
太息羽扫视一眼,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玩味一笑。
坐下后,他客套寒暄两句,便自顾自开始夹菜,他不仅自己吃,边吃还边喂身边的木偶,轻声哄道:“夫人,不要跟我闹脾气,吃一点好吗?”
木偶静静躺在他怀里,毫无反应。
他锲而不舍的哄着,“这是你最爱吃的羊蹄炖豆腐,我特意让厨子炖了好几个时辰,蹄筋都软烂了,你尝尝。”
席上一片安静,他一人在演独角戏。
芳玲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变态”,她心情不佳,精致好的美食也索然无味,太息羽还在不停说话,更吃不下去了。
她吃不下去,游溪反而吃得很香,一来是真的饿了,二来,席上没有一个陌生人,乌九明两人对她而言等于空气,唯一的压力来源太息羽又忙着照顾“夫人”,没人关注她,她食欲大涨。
席至一半,太息羽终于放下了木偶,开口道:“在南洲,想求我办事的人很多。”
至今为止,想见他的人,不是想与他结交,就是有求于他,眼前这几人显然也是。
他扫视在座四人,“你们之中,若有人能帮我做到一件事,我便答应你们一个要求。”
游溪放下筷子,心道:来了。
这段剧情,是她在假天书上看到的最后一段剧情,也是细节最模糊的。没看到乌九明是如何化解太息羽的仇怨,记忆中只有剧情中的游溪变成废人后,躺在床上自怨自艾的描写:
【一连过去数日,游溪躺在破旧小屋内,无人照料,她四肢筋脉尽断,疼痛如不停歇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冷汗湿透了衣衫,狼狈不已,没人管她的死活。
因为对乌九明死缠烂打,她在玉山宗声名狼藉,道藏院早已不认她这个弟子。如今她摔下山崖,彻底变成了废人,就算回到妖族,等着她的只有对她百般厌恶的游氏夫妻,她的下场只会比现在还凄惨。
游溪心中仍然残存着一丝希望,她盼着乌九明来看自己一眼,看看她凄惨的模样,也许能动一动恻隐之心,想起幼时一起长大的情谊,将她接回羽族。
从早到晚,游溪依然没有等来她想等的人,眼泪已经流干,枕巾湿透,太阳逐渐西沉,她眼睛中最后一丝光彩渐渐熄灭……】
以前她看到这段剧情,心想神族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写出这种东西,现在她知道这些东西是乌九明写的,更让她认识到这个男人内里的猥琐和不堪,他通过这种手段,践踏别人的人生,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简直可恨!
“我有一个仇人,与我仇怨颇深,前几日听说她出关了,料定不久以后,她就会来晚云城找我。”太息羽道,“谁能化解我与她的仇怨,谁就是我太息府上的座上宾。”
“前辈,不知您的仇人是谁?”芳玲好奇问。
说话间,一阵狂风席卷,吹落花叶纷纷。
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气,转眼乌云压顶,天色骤暗。
云层中,有人冷笑了一声,“太息羽,你可真是阴沟里的老鼠,怕我怕到这个地步,听说我出关,就忙不迭找人来对付我?”
“香雪君,你才是阴魂不散,缠着我不放,一桩小事记上几百年,心眼比针尖还小!”
“呵,一桩小事?”云层中弹指一响,一道雷光落下,正中座中的太息羽!
众人一惊。
转眼风雷皆散,阳光普照,云中人来无影去无踪,杳然无痕。
宴席上,太息羽安然无恙,但他怀中的“夫人”,让那一道惊雷劈了个粉碎,木屑碎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味。
席上一时安静极了,谁也没敢说话,太息羽脸色阴沉,盯着满地木屑,不知道在想什么。
芳玲暗暗心惊,太息羽口中的仇人竟然如此厉害!从云中传来的威压,让她透不过气来,这人修为起码在地阶中境,甚至更高!难怪太息羽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且香雪君这个名号,怎么有点耳熟?
众人都不说话,她有心替乌九明争取印象分,见太息羽如此看重“夫人”,悲戚出声:“前辈别太难过,木像有灵,夫人的魂魄一定还在周围,只要收捡完整,定能重塑夫人之身。”
说着,主动蹲下身拾捡周围的木屑。
太息羽盯着她看了半天,唇角挑起一抹古怪笑意,“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席散时,他还叫了个小厮在旁帮忙,这满地的木屑,还有一些落到花丛泥土中,捡到明天早上都不一定能捡完。
芳玲回头看了一眼,乌九明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径直走了。
游溪和李青岫更不会多看她一眼,家仆在前引路,带两人去厢房歇息。
游溪便问娘亲,“娘,你认识香雪君吗?”
她觉得,刚才听到香雪君名号时,娘的反应有些奇怪。
“有过数面之缘。”李青岫道,“她恐怕比太息羽更不好惹。”
“那是。”家仆接话道,“这位妖君来头不小,又记仇,我家主人为此头疼几百年了。”
“他们之间具体有何仇怨?”
“哈。”家仆尬笑一声,“这小人可不敢乱说。”
游溪心道,看来这似乎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连假天书的剧情里也没有记载。
她客气发问:“前辈的夫人已经仙逝很久了么?”
家仆愣了一下:“什么夫人?”
“前辈每日抱着的木雕,不是夫人的雕像吗?”游溪道:“我看前辈一片深情,似乎对夫人的离去难以割舍。”
家仆尴尬一笑:“我家主人并未娶妻,也无夫人,他只是有点——”
游溪明白了,回以微笑,猜他想说的词不是“坏心眼”,就是“表演狂”。
看来太息羽是故意在人前装深情,想到现在还在花坛里捡碎片的芳玲,看来她这马屁注定要拍在马腿上了。
片刻后,小厮引着两人到了一处安静院落,“两位请在此安歇,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小人。”
“有劳。”
这一处小院雅静,秋风里,桂花暗香袭人。
李青岫回厢房休息,游溪正要回自己房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乌九明站在院外一棵花树下,温柔唤她:“小溪。”
游溪转身就走。
刚刚回顾了一遍恶心人的剧情,现在更不想看到这张脸了。
“等等。”乌九明道:“小溪,能听我说句话吗?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希望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想解释什么?”
“我爹做的那些事情,我之前并不知情。如果我知道他派人追杀你,我一定会阻止,调换天书,也是他的计划——”
游溪冷笑一声,这父子两要不说是一家人,屎盆子只往对方身上扣,一句不知道就想把所有事都遮掩过去,实则各自都没安好心,还想借此来哄骗她。
“既然你说都是他干的,让你在全族面前指认他吗,你敢吗?”
乌九明脸色一白,“他毕竟是我爹。”
顿了一下,他又道,“小溪,我虽然不能明面上与他作对,但我可以私底下帮你,只要你还愿意相信我。”
“还记得吗?年幼时我们遭遇妖蝠,我们差点就死在妖蝠手中,靠着彼此扶持,才坚持到羽族的人来救我们,那时你信任过我,如今,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他的语气诚恳,边说边走上前,想靠近她。
一道凛冽剑气划破夜空,生生将他逼退了数步。
玄衣剑修落在游溪身边,冷冷眼风扫过,“滚。”
乌九明眼神转暗,怒火难抑:“荆、饮、月。”
那语气,恨不能将对方生吞活剥。
游溪先是惊喜于师兄竟然来了,转头看了一眼乌九明,“我说过了,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说完,拉着荆饮月进了房间。
关上门的瞬间,乌九明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可怖,一掌拍断了身边粗壮的桂花树,怒极拂袖而去。
他走后,院子安静下来。
房间里,游溪拉着荆饮月,满眼欢喜:“师兄,你怎么来了?”
荆饮月如实道:“翻墙进来的。”
她有些惊讶,“这可是太息羽的府邸,墙上没有机关吗?”
“没有。”
“看来府上的机关,都藏在真正要紧的地方……”游溪若有所思。
荆饮月心里此时可装不下什么机关,他难得觉得师弟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果然,就算彼此告白了心意,也不能放松警惕,要多陪着师妹才对。
“师兄,你在想什么?”见他沉思,游溪不禁发问。
“没什么,给你带了好吃的。”他怀中揣着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热烘烘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油纸包拿出来时,一时没注意,袖中啪掉出了一本书册。
“咦,这是什么?”游溪眼疾手快,将那本薄薄的书捡了起来。
师兄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恋爱大全之甜言蜜语一百句》?”游溪对着书名发笑,“师兄,这书从哪来的?”
“岁舍买的。”他立刻说。
“哦?”游溪眼珠一转,“不知岁师兄喜欢上了哪家姑娘,还要看这种书?”
荆饮月移开视线,有些窘迫。
游溪见他耳根都泛上了一层浅浅的红,不忍心再逗他了,走上前,缓缓靠近他。
晚风轻暖,烛火摇曳。
两人投在窗上的影子亲昵相贴。
“师兄,不用学这些。”游溪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现在这样就很好。”
第52章 说穿
游溪主动的一吻, 荆饮月更加窘迫,找了个借口离开,窗外很快没了他的踪影。
留下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晚上游溪吃着栗子,想到岁舍撺掇师兄买书的情形, 忍不住笑出声。
没想到师兄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
翌日一早, 游溪早早起来了。
出了房间,便听到几个下人在议论昨天的事,听说芳玲在院子里捡了一夜的木屑, 临近天亮时才捡完。
芳玲满怀希望,请人给太息羽送去,从那人口中得知家主没有夫人的事, 当场脸都白了, 摇摇欲坠, 差点倒下,最后失魂落魄回房间进去了。
游溪当热闹听了,连胃口都变好了不少。
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她正准备出门,一个灰衣小厮从她身边经过, 游溪看了他一眼, “等等。”
那小厮脚步一顿, 回身低首:“贵客有何吩咐?”
游溪又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也不说话。
直到对方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客人,小人正要去马厩办差——”
“木鸢。”游溪直接打断了他。
那人骤然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惊愕道:“客人, 你说什么?”
“你果然隐藏身份潜回太息羽身边了。”游溪道,“毕生心血毁于一旦,你恨他吗?你想报复他吗?”
小厮吞了口唾沫,低头道:“小人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游溪垂眸:“你的鞋大了半寸。”
“小人前日才来府上,衣服鞋袜来不及定做,都是穿别人的。”
“是么?”游溪轻声道,“你手上有茧子,但皮肤细嫩,不像是做经常重活的人,反而是像做一些精细活计,比如,制作机关。”
小厮将手往身后一藏,“这是因为小人之前是做木雕的,靠雕一些小玩意谋生,客人初来乍到,不知道我们晚云城最多的就是木匠——”
“你怎么知道我初来乍到?”游溪打断了他的话。
小厮一僵,笑道:“自然是听旁人说的,听说府上昨日来了几位外地来的客人。”
游溪还想问他,那你又是如何确定我就是他们口中的客人呢?你可是说过自己才刚来府上没几天,就听一旁假山后有人笑道,“我看你还是别说了,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小厮慌张回过头,见到来人,面如死灰:“太、太息羽……”
太息羽换了一身浅色广袖长袍,玉簪斜挽,人长得华丽,穿什么显得都张扬,即使是出言讽刺,那双桃花眼带着笑,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错了,你应该叫我家主。”他笑着说。
小厮瑟瑟发抖不敢回话。
他俯下身,想将对方扶起来,谁知小厮吓得连滚带爬,往林子里钻。太息羽直起身,双手抱臂,叹气道:“你还是这么胆小啊,木鸢。”
听到这两个字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小厮终于装不下去了,他像是被点穴一样僵在原地,一瞬之后,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袖中滑出两颗小球,“太息羽,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他声嘶力竭,几乎要扯破喉咙,将那两颗小球猛地从手中扔出!
游溪一看这东西就简单,看似朴实无华,生死之际能拿出来的,肯定威力惊人,赶紧往太息羽身后一躲。
见她动作,太息羽挑唇轻笑,只一抬手,袖中伸出两根机关手,长长的手臂精准将空中的小球稳稳抓住,精妙的机关手指动作了几下,转眼将两颗密不透风的金属球拆成了一堆鸡零狗碎的零件。
太息羽捏着机关手递过来的黑色炸药粉末,看着对方绝望的表情:“都说了你永远都不可能超过我,你怎么就不信呢?”
木鸢眼中血丝弥漫:“不、不可能——”
他精心设计的机关爆弹,严丝合缝,结构精巧,他为此苦苦研究了十几年,怎么可能三两下就被对方给拆了!!
太息羽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日光将他的影子投入林中,他就像一块永远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阴影,他用了几百年,到头来证明对方依然是不可超越的!
为什么?
他明明已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他才应该是被众人仰望、夸赞的对象,上天给了他绝佳的天赋,为什么偏偏又生出一个太息羽来压他一头!
“你觉得自己是天才?”太息羽踢了一脚地上的零件,“在我眼里,连初学者都不如的废物罢了,起码初学者知道自己水平不行,而你自我感觉不是一般良好啊。”
噗——
倒在地上的木鸢气血上涌,猛吐出一口血来。
钻研几百年,被曾经的师父评价为初学者都不如,他气到想死,双眼都通红了。
太息羽双手收在袖中,并未再多看他一眼,对赶来的家仆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人拖走。
“等等!”游溪赶紧跑出来,凑到木鸢跟前问,“之前在溪水镇,你有没有见过一只厉害的冥鬼?”
木鸢冷冷看了她一眼,他可没忘,是这女子识破了他,他才会暴露了身份。
“你是不是真的傻呀。”游溪道,“要不是冥鬼破坏了聚灵地,你的兵甲怎么会失控?兵甲不失控,你也用不着逃跑呀,那鬼将害了你,你还要帮他隐瞒身份?”
再次被说傻,木鸢心梗了一下,不情不愿道:“我不知他是谁,只在密道中看到过一道背影,那人一晃而过,转眼就不见了。”
“那人穿着什么衣服?身材如何?”
“像是流仙宗的门服。”
流仙宗……游溪陷入沉思。
木鸢也回忆不起更多了,几个仆人七手八脚将他押了下去。
太息羽轻笑出声:“你操心的事倒不少。”
游溪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但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弯唇笑了笑。
对方倒是不甚介意,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卷巴巴的书册,“既然你帮我解决了一大麻烦,这书就送你了。”
游溪将卷得跟菜叶子一样的封面捋平,将上面潦草写着四个大字——“机关十论”。
太息羽道,“读懂这本书,机关一道,你便入门了。”
游溪张大嘴,心知他的入门和别人理解的入门可不是一个概念,造出兵甲的木鸢在他眼中,也就是“刚入门”罢了。
凭这一本书,她就能有木鸢的水平?
太息羽轻笑一声,示意她看扉页的作者,“小姑娘,天资不错,好好加油吧。”
说着,人已走远了。
翻开扉页,见上面写着一行大字:【天下第一机关师·太息羽著】。
游溪忍不住笑了笑,将书收入储物袋中,出门去了。
花丛后,芳玲生生将树上的树皮扣下来一块,指甲溢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她辛辛苦苦一整夜,太息羽不屑一顾,连一个眼神也欠奉,游溪随便抓住一个有问题的家仆,就是逃亡已久的木鸢首领!
凭什么?!
凭什么好事都是她的,而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凭什么她越来越好,自己却如同一滩烂泥!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和荆饮月的感情越来越好,而她将注意力投注在乌九明身上,越来越感到窒息和绝望?
明明她才是天机院的天之娇女,而游溪不过是一只低劣的蛇妖!
对了——
芳玲猛然想到,如果当着荆饮月的面,揭穿游溪蛇妖的身份,姓荆的还不一剑砍了她?他们含光院的剑修,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怎么可能接受蛇妖跟自己在一起?
她心念一动,远远跟在游溪后面,也出了府门。
今日晚云城格外热闹,一打听,才知道重阳节快到了,不少店铺门口挂起了茱萸草,家家户户菊花酒飘香。
游溪和师兄一早约好了见面的地方,两人在城中闲逛,岁舍很识趣的没来打扰,游溪将府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荆饮月若有所思。
“师兄,咱们去喝酒吧?”路过酒楼,游溪被浓郁的酒香勾引,用手指比划着,“就喝一点点。”
“好。”
小二热情将两人引上雅间,“正逢重阳佳节,咱们的重阳酒那是一绝啊!两位要不要来上一壶?再配上几个小菜,那滋味,绝了!”
游溪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那就来一壶吧。”
她平时也不喝酒,更没什么酒量,只是突然间有些馋了,想尝尝味道。
“师兄爱喝酒吗?”
“从不饮酒。”
“啊?”
“今日,可以破例。”
至于为什么可以破例,当然不用问了,她不禁笑起来,笑完又觉得这样有点傻,忙收了收表情。
偷偷用余光一瞥,原来师兄也在笑,心里顿时甜滋滋的。
自从和师兄互通心意,游溪的心情每天都是一片晴好,不过也并非全无隐忧,她担心师兄知道她的身份后无法接受。
她曾经试探过,师兄以前讨厌蛇,后来似乎有所好转,但她觉得,最多也就是“不讨厌”的程度。一个不喜欢蛇的人,怎么也不会在突然之间喜欢上蛇吧?
如果她是蛇妖的事被师兄发现,他会不会觉得被欺骗,从而对她失望呢?那是她最害怕发生的事。
虽然之前在密室中,她说起爹的事时,隐约暗示了自己妖族身份,但没有提到自己的种族,师兄恐怕想不到她是一条蛇吧?
游溪很想亲口告诉他,又怕看到他失望的神情,这几天入睡前为此暗自煎熬,左右为难。
这会儿酒楼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她又想起了这件事——该怎么跟师兄说起呢?
思来想去,她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不久后,小二端上了酒菜,游溪主动给师兄斟酒,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她闻着味道,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她也不怎么喝酒,想着也许重阳酒就是这种气味,也没多想,先喝了一口。
热辣辣的美酒入喉,口感醇厚,但对于不怎么喝酒的人来说,有股涩味,舌尖也有些辣辣的,仔细回味时,又有淡淡的甘甜。
“师兄,好喝吗?”
“尚可。”荆饮月评价。
“那就再来一杯。”游溪心想着,师兄平时不喝酒,酒量一定不怎么样,先把他灌醉,再暗示他自己是蛇妖的事,先让他潜意识有个准备,等他酒醒后,再正式跟他提。
如果他能慢慢接受,那是最好,如果他实在不能接受,那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是蛇妖这件事是不能改变的,总要让师兄知道。
也许是因为得到了喜欢之人的回应,她内心有种冲动,迫不及待想告诉对方关于自己的一切。
酒过三巡,游溪脸颊有些发热了,看人也有了重影,荆饮月在眼前不停的晃啊晃,她觉得,师兄应该也有些醉了。
她藏在桌下的手指轻动,妖气幻化出一条小蛇,从桌下缓缓爬过,假装不经意一瞥,惊呼:“师兄,有蛇!”
演技比起当初把整碗解暑汤泼到他身上,也就进步了那么一丝丝,肉眼可见的浮夸。
荆饮月挑眉看她,隐约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他将那条小蛇拿远了些,问:“害怕?”
“不怕。”游溪摇了摇头,见他碰了那蛇也没什么反应,便问:“师兄不讨厌蛇了吗?”
“讨厌。”
她神色一僵。
难言的沮丧涌上心头。
“不过——”他话锋一转,“有一条蛇,我不仅不讨厌,还有些喜欢。”
“什么蛇?”游溪万分好奇。
师兄竟然有喜欢的蛇?
惊讶之余,她心里泛上微微酸意,师兄喜欢的蛇,是什么样子?其实她的原形,也是很好看的。
荆饮月看了她一眼,“一条缠人的蛇。”
缠人?
她不解。
荆饮月示意她看桌子底下,游溪低下头,见一条青色的蛇尾缠着师兄的小腿,那蛇尾,清凌漂亮,怎么看着还有点眼熟?
这好像……是她的尾巴!
游溪顿时酒醒了一半,倏地一下收回蛇尾。
蛇尾怎么就自己变出来了?
她的计划可不是这样!
一时间,游溪的脑子嗡嗡作响,尾巴就这样让师兄给看到了,连遮掩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怎么办?!
不对,师兄刚才说,他只喜欢一条蛇,说的不会就是她吧?
她睁圆了杏眼看向师兄,不可置信的同时,心中又隐隐有些开心,师兄没讨厌过她的原形,她的担忧都烟消云散了。
等等——
从未讨厌过。
这个“从未”是从什么时候起的?
她一旦认真思考问题,酒意都散了个干净,过去发生的事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蛇妖了?”
“……”
“从什么时候起?”游溪觉得,事情跟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是在密室中,我睡着后漏了原形吗?”
不等他回答,她自己就推翻了,“不对,这件事才发生几天,谈不上‘从未’。”
“是那次在夺魂阵外,烛阴那老头告诉你的吗?”她问。
“……”
“还是那次离开青虚洞府,遇上魔蝠,其实你根本没相信我说的话,你知道那条蛇是我,才将我捡回来的?”
她的记性太好,荆饮月无言以对。
他虽没说话,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她还没猜对。
“还要更早?”游溪越问越是心惊,师兄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蛇妖的?!
“那天夜里,你拖着一具尸体上山——”
“!!!”
她倒抽一口凉气,“第一次见面时,你就知道了?”
荆饮月缓缓点头,“我这双眼睛,名为洞察之眼,可看穿妖鬼真身。”
游溪差点当场晕过去,亏她还在这里反复担心纠结,原来荆饮月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什么了!
而且她还以为自己隐藏得特别好,现在想起来简直不要太傻!
游溪只觉太阳穴一阵阵发胀,浑身气血都涌上了脸,头一次对着荆饮月这么生气,“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要瞒我这么久?”
“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小溪,我没这么想过。”荆饮月摸摸她发烫的脸颊,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告诉她。
之所以不说,一开始对她心有怀疑,后来,大概是享受那种保护着她、为她操心的感觉,如果不是此刻自省,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他嘴上说着不喜欢蛇,其实早就因为游溪改变了自己。
对上他真诚的眼神,游溪的火气稍微降了降。
她一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那天她在剑庐外醒来,原来是师兄将她捞出来的;而那次她化为原形进了他的房间,他会毫无防备,被自己咬了一口,也是因为认出了她。
说起来,傻的其实是师兄才对。
如果她那一口注了毒,他真的会被自己咬死。
这样一想,心里又百般不是滋味起来。
“那你也说一件你的糗事,我们交换,我就原谅你了。”
“……”
荆饮月绞尽脑汁,从他枯燥的二十几年人生里挖掘自己的糗事,发现这真的有点难,如果换成岁舍来说,他一定可以说三天三夜不停。
“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听。”见他说不出来,游溪闷闷道。
“在得到照月剑之前,我曾一连弄断过含光院十把宝剑,气得院长骂了我整整一天。”
“真的吗?”
“嗯。”那时,他刚进玉山宗,自身剑气凌厉而不会控制,不仅会弄断剑,还时常伤到自己,让莫含光十分头疼。
游溪想了想他被莫含光数落了一天的情形,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好吧,那我们勉强扯平了。”
荆饮月松了口气。
其实揣着这个秘密,他也不像表面那么轻松。
冷静片刻,游溪又有些不确定,小声问:“师兄,你真的觉得我的原形好看吗?”
她只是一条平平常常的小青蛇,按照蛇族的审美,像义兄巴道天那样,体型巨大,肌肉虬劲,鳞片在夜色中会泛出七彩的紫晶蟒族,才是最好看的。
荆饮月道:“小溪,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生灵。”
他连游溪的蛇蜕都悄然珍藏,在他眼中,她就是最好看的,早已超越了种族。
游溪偷偷红了脸。
她将那两条妖气凝成的蛇散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想掩饰此时的羞涩,忽然察觉不对,“师兄,这酒是雄黄酒!”
就说她怎么会突然变出蛇尾,分明酒里加了雄黄!
传说雄黄能让蛇妖现形,其实是夸大其词的说法,她要是运功抵抗,喝多少也没关系,只是因为放松了心神,并未察觉酒有问题。
看来,是有人调换了他们的酒。
重阳酒换成雄黄酒,分明是有心针对她。
整个晚云城,知道她蛇妖身份,又一心看不惯她的人,稍微一想,就能猜到此人是谁。
酒楼外。
芳玲藏在角落,暗中窥视酒楼中的情形,刚才她潜入后厨,偷偷调换了二楼雅间的酒。雄黄酒可使蛇妖显形,不出意外的话,荆饮月应该看到了游溪的原形,他会怎么应对?
当场拔剑砍人?还是和游溪闹得不欢而散?
不管哪一种,她都乐见其成。
可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二楼雅间闹出动静,她暗暗心焦。
忽然,她眼神一凝,只见荆饮月牵着游溪的手,两人并肩从酒楼走了出来,游溪还凑到荆饮月耳边说话,模样亲密无间,俨然一对亲密情侣。
怎么会这样?!
荆饮月不该翻脸吗?
他身为剑修,眼里不是容不得沙子吗?他怎么能接受游溪是蛇妖?
还是说,他们没喝那酒?
芳玲又气又急,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回过头见酒楼小二身后跟着几个衙门打扮的人将她围住:“就是她换了酒,刚刚有人在后厨见过她!”
芳玲脸色一变,意识到自己竟然被发现了。
她刚要掏铃铛,衙役道:“这位姑娘,劝你不要妄动,晚云城可是机关大师的地盘,到处都是机关,你一动这铃铛,满城的机关傀儡可都要追踪你了。你也不想因为这一点小事,闹得全城皆知吧?”
芳玲顿生绝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你们想怎么样?”
衙役道:“姑娘跟我们走一趟衙门,按规矩受了罚,事情就了了。”
“休想!”
去衙门受罚?她一个修士,被一群凡人处罚?叫她的脸面往哪里放?
“若是不愿,我们只能将此事告知太息府上——”
“不要!”芳玲委屈流泪,这事要是让九明知道,会对她更加失望的!光是想一想,都让她不寒而栗,“我跟你们走。”
日暮西斜时,游溪和荆饮月回到太息府,府门口,两人依依惜别。
游溪问:“师兄,你晚上还来吗?”
荆饮月嗯了一声:“给你带宵夜。”
“我想吃炸麻团。”
“好。”
“完了!”身后小厮忽然喊了一声,“快去告诉家主,香雪君来了!”
两人同时回过头。
只见府门不远处,立着一个白衣女子,风拂动她的袍袖,银色长发如凝霜雪,姿容清丽,气质绝冷。
雪色瞳眸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荆饮月身上。香雪君的语气轻飘,似一片雪花落下,“哟,这不是我追了三十年都追不到的心上人吗?”
两人齐齐僵住。
第53章 考验
游溪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香雪君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组合起来却成了超出理解的句子。
师兄是这位前辈的……心上人?
她还追了师兄三十年?
可师兄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啊!
游溪凌乱了。
荆饮月眉心一蹙,“前辈, 你我素不相识。”
香雪君定睛一看,“哦, 原来你不是他。”
两人缓缓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她又幽幽道:“是他的转世。”
游溪:?!
荆饮月眉心蹙得更紧了。
香雪君轻啧一声:“真没劲,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前辈——”
“昨日来神识到访, 今日本人就来了,香雪君,我真不知你如此惦记我。”府门口, 太息羽迈步而出, 唇角含笑:“刚出关就迫不及待来见我了?”
“太息羽, 真是给你脸了。”香雪君冷眼睨他,“我要是不来看看,怎知你召集这些人准备干什么?”
“这可真是欲加之罪, 沧浪之主声名在外,我不慎得罪了香雪君, 内心诚惶诚恐, 请他们来, 是诚心想化解仇怨, 除此之外,我哪敢有别的想法?”
香雪君咄咄逼人,太息羽的语气越见谦卑,但看他一双桃花眼都笑弯了,就知他只是嘴上说的好听, 态度也不见得多恭敬。
但沧浪之主这个名号,还是惊讶了在场众人。
西洲是妖界三族的地盘,但并非妖都在西洲,在广袤的其他几洲,也有妖族存在,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聚集在南洲沧浪山附近的沧浪妖族,那里的妖不按种族区分,共同敬奉一位厉害的大妖为妖君。
这位妖君被称为沧浪之主,行踪神秘,对众人来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难怪坐拥晚云城的太息羽也对她如此恭敬。
关于沧浪之主,还有一道传言,传说她好美男,在沧浪山收集了不少俊美男子,成天寻欢作乐,过着快活逍遥的日子。
剧情中,乌九明不仅化解了两人矛盾,还也得到了香雪君的青睐,妖君为他遣散宫中美男,成了他的红颜知己之一。她手下的沧浪山妖族,也被乌九明收服,为他当上妖主再添一笔助力。
想到这,游溪有些紧张的看了一眼香雪君,见她并未特别注意人群中的乌九明,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娘亲说的没错,修为越高深,受到天尺玉的影响越小,乌九明想要争取到眼前这两座靠山,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香雪君视线转了一圈,意外发现这里熟人还挺多,“李青岫?”
李青岫走到游溪身边,淡淡看了一眼荆饮月,又收回视线,对她微微颔首,“香雪君。”
“原来这是你的女儿。”香雪君挑眉道:“你那夫君呢?这些年蛇族都找不出一个超过游晚风的美男,真是叫人失望。”
李青岫轻声叹气,没说话。
香雪君视线又落回荆饮月身上,似乎觉得可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荆饮月道:“人死后过了冥河,前世如何,与今生再无关系。我只是我自己,前辈,您认错人了。”
他牵着游溪的手,察觉到她的不安,手上力道更紧了几分。
香雪君道:“看来无论转世多少次,该是什么脾气还是什么脾气,你这么死板无趣,游家的小姑娘受得了你吗?”
荆饮月:“……”
他没说话,唇角微微绷紧了。
游溪内心并不认同这话,但没顾得上安慰师兄,她此时充满了疑问,什么叫“转世多少次”?
正如师兄所说,此界的生灵死后,灵魂回归冥河,在冥河中沉沉浮浮很长时间,会忘了自己是谁,灵魂受到河水冲刷,被彻底重塑,转世后会变成人或妖都不一定。除非通过一些特殊手段转世的人,会保留跟上一世的联系。
香雪君的意思,似乎师兄是属于后一种。
那他为何转世?
在认识自己之前,他还经历过些什么?他也曾像喜欢自己一样,喜欢过别的女子吗?
游溪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兄了。
“原来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剑客。”太息羽接话道,“说是追了三十年,其实就见了两面,连句话都没说上过。说什么心上人,你的心上人一月一换,比我房里的毯子换得还勤,你的心上住得下这么多人吗?”
“太息羽!”香雪君冷怒道,“你敢管我?”
“不敢不敢。”太息羽摇头道,“我就想问,咱两的事,能翻篇了吗?”
“做梦!”她冷哼一声,道,“不过,既然你请了这么多人帮忙,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两日后,落日崖边,若有人能通过我设下的考验,我就考虑将此事彻底揭过。”
说着,一阵雪花飞过,她不见了踪影。
香雪君来去匆匆,剩下众人各怀思绪,一时谁也没说话。
太息羽摇头叹气往里走,游溪连忙追上两步:“前辈!”
“何事?”
“您和香雪君,到底有什么仇怨?”她鼓起勇气问。
不管是他们的仇怨,还是香雪君考验的内容,在剧情里都是模糊的,她必须得尽可能多了解信息。
刚才一番交谈,她敏锐察觉到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太息羽对香雪君的事,知道得也太多了,他们两的关系,应该并不像他们所说的,单单是仇人而已。
太息羽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扯过一个小厮,“你来告诉她。”自己垂头丧气的走了。
游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真的烦恼还是演的,不过和香雪君相关的事,他似乎比别的事情都更在意。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厮尴尬笑了笑:“当年,家主路过沧浪山,见到在山间骑鹿的香雪君,一时惊为天人,回来后就雕刻了一座雕像,将之珍藏在密室中,日日观赏,还对众人说,这是他此生最满意的作品。谁知这事传到香雪君耳中,令她勃然大怒,她觉得家主亵渎了她,闯入府上密室,将密室中上千件傀儡雕刻尽数毁去,包括那尊雕像,还让家主此后不得刻像,否则她见一次就毁一次,这仇,不就这样结下了么?”
游溪:……
竟然是这样。
这事还真叫人难评对错。
“你家主后来就依她所言,不再刻像了吗?”
“那肯定不能啊。”小厮道,“家主他不仅刻,还给自己刻了好几个‘夫人’,带在身边同吃同睡,但过不了多久,那些木雕都会被香雪君给毁掉。”
“不过家主好像也不是很介意,估计在他心里,不能为香雪君刻像才是遗憾吧,家主总是念叨,当年那座雕像有多完美,有多难以复刻……”
游溪:?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其实,小人也能理解家主,像香雪君那样厉害的大妖,是妖都会崇拜她吧?别说家主,连我也——”
“等等。”游溪一愣,“你家主是妖?”
“是啊。”小厮也愣了,“你不知道吗?”
她不知道啊!
剧情里也没写么。
她跑到娘亲身边,不可置信问,“娘,太息羽是妖?”
李青岫点点头道:“他原本是羽族出身,但因羽色被族中嫌弃,成年时就与羽族决裂,后来在南洲闯出一片天地。”
据说,太息羽成年后,羽族曾想和他缓和关系,不过都被他无视了。
西洲、南洲地界,人和妖混居,不像其他洲那样,两族对立得厉害,他在此地扎根几百年,名声越盛,渐渐没什么人提起他的妖族身份了。
“那他是什么妖啊?”
“你猜猜。”说话间,她们回到了小院,李青岫喝了一口茶,随口问。
游溪认真想了想。
太息羽从长相到穿着都十分华丽,而且他很爱穿红色,她脑海里瞬间浮现一种鸟类——
“火鸡?”
“噗!”
李青岫一口茶全喷在了桌上。
游溪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其实她对鸟类实在没什么了解。
“是白鹭。”李青岫道。
“啊?”她惊讶,“完全看不出来。”
或者说,一点也不像。
羽毛白色的鸟,在乌羽族确实是地位最低的,受到的排挤也可想而知。
倒是香雪君比他更像白鹭,银发银瞳,看起来清冷如雪,只是性格却很一言难尽。
“香雪君并非羽族,她是——”李青岫说到一半又收回话头,“她的来历神秘,身份也不是太息羽可比拟的。”
游溪没有追问,娘不说一定有她的理由,她还是想一想,该怎么通过两天后的考验比较实在。
“小溪。”院门口传来荆饮月的声音。
“师兄?”游溪惊讶,“你怎么进来了?”
本来,她还因为和师兄说开了蛇族身份这件事高兴,觉得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没有了,以后就能开开心心在一起,但现实总是出人意料,突然冒出来所谓前世的说法,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荆饮月。
诚然,她相信师兄的人品,可对她不了解的前世、前前世呢?他又是什么样人?
按香雪君的说法,前世的他跟现在长相、性情都几乎一样,所以师兄很可能不是通过冥河转世的。
香雪君认识他三十年,没跟他说上一句话,可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香雪君,曾与他相许终生呢?
游溪觉得心中不是滋味,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在吃醋,却连吃醋的对象是谁都不知道。
她对着一片茫茫的空气,四顾心茫然。
就连师兄自己,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知道不该迁怒他,可她就是介意,以至于不想见他。
“小溪。”身后传来李青岫的声音。
“娘。”游溪有些委屈的蹭了蹭她。
“去跟他说清楚吧。”李青岫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不管做什么决定,不要委屈了自己,别忘了娘一直站在你这边。”
游溪认真点了点头。
太息府上,安静的梧桐小道,游溪和荆饮月并肩而行。明明回来时还高高兴兴,才过了半天,两人的心情已截然不同。
“小溪,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安静片刻,荆饮月先开口了。
“什么?”
“你可知我所修的道心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
她只知道心对于剑修、法修来说非常重要,但对于她这样学偏门阵符之道的,相当可有可无。
“我所修,是无情道。”
风吹过,一片梧桐叶落下。
游溪脚步停住。
不可置信看向荆饮月,她再不懂,也知道无情道是什么,大道无情,修此道者不可动情。
难道师兄之前所说的动心都是假的?
她一瞬间心凉到了极点,本以为所谓的前世就够让人难受了,没想到还有更令她心神巨震、浑身发凉的消息。
“小溪。”荆饮月轻叹一声,“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我可能不止修了一世的无情道,而我唯一动过心的人,就是你。”
游溪愣住了。
师兄伸出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蛋,“刚才香雪君的话,让我想到了很多,我从小有些记忆混乱,有时会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对情绪的感知也比别人淡薄,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游溪仰头看他,杏眸微闪,她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在遇到你之前,我道心坚定,不受外物影响,自遇到你之后,我不知多少次因你而心动,情到深处,难以自抑……”
真诚的言辞,被他用自我剖析的方式说出来,听起来就像是变相的告白。
游溪不禁脸颊发热,这些话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师兄心中分量有多重,他甚至改变了自己的坚持。
“师兄,那你——”她的语气只余浓浓的担忧,“以后就不修无情道了吗?会有什么影响?”
荆饮月本不打算说这些,他希望游溪能没有后顾之忧做她想做的事,也不希望他的选择成为对方的负担。
路是他自己要走的,他做出决定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自己背负后果。
“没关系。”他道,“弃道重修,虽说少见,亦有先例。一开始曲折一些,重塑道心后,修为增长会很快。”
他没有告诉游溪,无情道与其他道心不同,修起来难,想改换更是难上加难,除了修为尽毁,一旦道心开始破碎,承受的痛苦超乎常人想象。
原本他这颗无情道心,在爱上游溪的那一刻,就该残破了,不知为何反而力量增强,甚至试图淡化他的情绪。
如今他猜测,这应该是累世苦修的结果,日后他回到宗门,面临的阻力可能超乎想象。
他心中亦有淡淡忧虑。
但这些,他都不想游溪担心。
他修长手指轻轻捏了捏小姑娘发红的鼻头,“不是什么难事,别担心。”
游溪扑进他怀里,声音甜软:“师兄,等你重修时,我来保护你。谁要是欺负你,我一定狠狠揍他!”
他失笑:“好。”
两日后,落日崖。
浓云密布,山风呼啸。
按照香雪君的要求,众人聚集在此,谁能通过香雪君的考验,谁就能得到她的赏识,以及太息羽的一个承诺。
这些人里,除了乌九明,没人知道考验内容是什么,但就算乌九明,也不一定就能成为赢家,因为他设计的剧情里,并没有荆饮月这个变数。
师兄的加入,一定会带来变化。
香雪君面前铺开了一个大型幻阵,一团巨大的漩涡状妖气云在缓缓转动。
“进入幻阵后,你们会忘记自己是谁,获得新的身份,各自按照身份行事,只要通过考验,就能离开此阵,到时便可恢复如常。”
“我们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还怎么通过考验?怎样才算是通过了考验?”乌九明身边,芳玲忍不住发问。
前天她因为调换了酒楼后厨的酒壶,被押去衙门,打了十板子才放出来。
这件事简直是丢脸至极,当时她苦苦哀求,城守才同意让她私下受罚,不至于被众人围观挨打,就算如此,芳玲也觉得脸面丢尽,羞耻非常。
稍一想就知道,定是游溪发现了酒有问题,她竟然叫来官府处理此事,不就是想羞辱她?
她在心里狠狠给游溪记上了一笔。
万幸她从衙门回来,乌九明似乎并未注意到此事,她一时不知该庆幸他没发现,还是他越来越忽视自己了。
芳玲打定主意,要在考验中好好表现,从一开始就表现得特别积极。
“进入幻阵,你自然知晓。”香雪君淡淡道。
她指定入阵之人,乌九明、芳玲,荆饮月和游溪,还有她自己。
游溪知道,她就是在这幻阵中对乌九明有了不错的观感,而自己摔落悬崖的剧情,就发生在这处落日崖。
她已经告诉过娘亲,等他们从阵中出来,一旦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让娘直接把她打晕打走,哪怕用强硬手段,也不能让天尺玉影响她。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各自入阵吧。”
“等等。”太息羽道,“为何我不能入阵?”
“你想知道原因?”香雪君妙目一转,“因为,我不乐意。”
“……”
说着,她率先踏入阵中:“记住,你们以身入阵,在阵中受伤,跟现实受伤无异,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幻阵,也是会死人的。”
话音落,她的身影已被阵法吞没。
芳玲闻言,打起了退堂鼓。
可乌九明,游、荆二人都已进入阵中,就她不敢进去,像什么话?她一咬牙,刚要入阵,一道身影风一样掠过,抢在她前头进去,阵法瞬间关闭。
芳玲傻眼了。
太息羽竟然抢在了她前头!
阵法关闭,这下怎么办?
一旁传来嗤笑声,芳玲怒瞪过去,看热闹的岁舍冲她做了个鬼脸,“你不是怕死吗?别人代你进去还不好?”
芳玲反驳:“谁说我怕死了?”
岁舍哼起了小曲,“哦,你不怕死,那你就是反应慢呗,要不就是你脚上有胶水,所以走不动路?”
“你——”
她咬紧了下唇,说不出话来,悄悄往太息府一众家仆的方向挪了两步。
虽然太息羽要求他们不可动手,但现在只剩下她一人,面对李青岫,她依然有些发憷,这蛇妖一看就很毒,谁知她会不会突然出手?
九明不在,只能指望太息府的人庇护她了。
她担忧望向幻阵消失的方向——
九明他,不会跟游溪在幻阵中发生些什么吧?
……
“陛下,祭品带来了。”
天色昏暗,奢华大殿内,烛台长明。
乌九明睁开眼睛,看到伏跪在地下的臣子,渐渐想起来自己是谁。他是九州共主,一代帝王,人皇九明。
为了延续皇朝龙气,他即将举办一场盛大的祭典,祭品来自九州某个蛮荒部族,据说这一族有古蛇血脉,族人皆是人身蛇尾。
古蛇被认为龙族在人间血脉的延续,献祭三百蛇族,延续龙脉,是祭司最近占卜得到的神启。
那部族封闭落后,很快被皇朝的铁骑征服,数百人被抓,而今日送来的,是祭典中最重要的祭品——部族的圣女。
乌九明缓步走下九龙阶梯,靠近殿外的铁笼。
侍卫将遮着笼子的黑布揭开,他看到了被关在笼中的少女。
黑沉夜色中,她的肌肤白到发光,一头青丝如瀑,杏眸微垂,浓密的睫毛如鸦羽轻颤。
她这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落入猎人陷阱中的猎物,兀自瑟瑟发抖,惹人怜爱。
视线顺着她纤细的腰身往下,素白长裙底下,露出的不是小腿,而是一条淡青如玉的蜿蜒蛇尾。
蛇鳞上有浅浅的擦伤,应该是被拖进笼子时弄出来的。
看着笼中少女,乌九明眼眸渐渐幽深:“叫什么名字?”
游溪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她一时有些弄不清自己的处境,只觉得眼前人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面对这人,她心中有天然的警惕和不信任,在他伸出手来,默默往后退了退。
乌九明眸光更沉,眼底泛起愠色。
一旁臣下呵斥道,“游溪,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以为自己还是蛇族圣女吗?你现在不过是一介俘虏,不想族民受苦,就老老实实回陛下的话!”
游溪想起来了,眼前这个暴君,就是征伐蛇族,害得族中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
她看乌九明的眼神带着恨意,毫不掩饰。
乌九明微怔,他从这眼神中感到一丝熟悉,好像她曾几何时,也这样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更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愤怒。
隔着铁栏,他狠狠抓住了游溪纤细的手腕,用力一拉,强迫她靠近自己,“想躲,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游溪咬紧唇,闷不吭声。
“拿刀来。”匕首递到乌九明手中,他冷声道:“给你脸面你不要,就将这漂亮的蛇鳞刮下来几片,装饰孤的宝剑。”
泛着寒光的匕首贴近了笼中的蛇尾,只要轻轻一刮,就能见血褪鳞。
游溪闭上眼睛,蛇尾轻轻颤抖。
突然间,侍卫惊慌失措的声音响彻宫廷,“陛下,不好了,有人闯宫!”
第54章 黏人
夜风烈烈, 旌旗翻动。
剑客身影如惊鸿,一人一剑闯入宫门,被上百禁军围攻, 依然游刃有余,惊得禁军首领慌张闯殿禀告人皇。
帝王眉梢一压, “你说刺客有多少人?”
统领咽了口吐沫:“一、一人。”
“废物!”乌九明怒斥一声, “区区一个剑客,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孤亲自去会会他!”
帝王和统领前后脚离开, 殿内安静了下来。
游溪过于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身后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猛然回过头。
玄衣剑客提着剑, 缓步走来。
夜色与星光披在他身上, 衬他剑眉星目, 孑然凛冽,孤拔如竹。
游溪定定看着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他的眼神又是如此陌生,直到铁链坠地的声音响起, 她才恍然惊醒。
“你是——”
“跟我走。”精铁笼门打开, 剑客冷冷开口。
泛着寒光的剑身, 映出笼中少女惊魂未定的神情。
游溪知道, 她现在别无选择,剑客的脚步极快,她的蛇尾受了伤,只能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皇城巨大而空旷, 禁军都被引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也没撞上一个人。
片刻后,剑客忽然停下脚步。
游溪光顾着低头看路,费力地跟着他,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惊险万分才刹住车。
“你们部落其他人被关在哪?”剑客回头问“……” 游溪哑然无语,原来你不知道!
“在地牢。”
“带路。”
俩人调换了位置,游溪在前引路,去地牢的路上又碰上了不少禁军侍卫,他们甚至来不及开口,就被一剑封喉,仰面倒下。
游溪不得不小心翼翼绕过这些侍卫的尸体,火把照亮了通往幽暗地牢的入口,剑客刚要上前,少女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剑客停步,剑眉轻轻敛起。
“有机关。”游溪小声说。
他神色微变,这才正色打量少女,“你能破?”
“会、会一点。”她不太确定的语气。
剑客轻抬剑柄,示意她上前破解机关。
他浑身上下冷得像一块坚冰,连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游溪只好上前拆解地牢中复杂的机关。
月光照在她淡青蛇尾上,蛇鳞粼粼发亮,如青玉质地。尾巴上几处明显的擦伤破坏了整体美感,隐约泛起了血色。
他淡淡扫了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
靠着游溪一路破解机关,两人很快深入了地牢深处。
地牢阴冷潮湿,少女额头却泛起了一层细汗,破解机关需要聚精会神,稍有不慎,就可能将他们两都害死在这里,她在地牢里被关押了好几天,本来就十分虚弱,这会儿更因为透支,头一阵阵发胀,被她强行忍了下来。
密道内一片安静,滴水声清晰可闻,随着又一个机关被拆解下来,他们离关押蛇部众人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陛下,他们应该还在里面!”
“把出口堵住,别让他们跑了。”
“是!”
荆饮月眉心一紧,暗道不好。
如今人皇无道,重刑峻法,人人自危,听闻他要以古蛇部族三百条人命生祭,延续龙脉,行灭族之事,九州侠士纷纷反对。
他的师门也是其中之一。
他和师门众人定下救人计划,他出现在宫门吸引禁军注意,等禁军都聚集过来时,师门众人杀出,他再寻隙脱身,独自前来救人。
原本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连人皇也被他们引走了。
可这才过去了多久,乌九明又带人杀了回来!
看来是师父他们那边出了问题。
荆饮月当机立断:“走。”
游溪愣了,走?往哪里走?
这密道虽然蜿蜒曲折,但前后也就一条路,连一条分叉都没有,现在出口被人堵死,他们还能往哪里走?
随着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游溪心跳也越来越快。如果再被刚才那人抓住,他一定会把自己的蛇鳞刮下来一层!
很快,她就看到了那片明黄的衣角,她下意识往荆饮月身边退,这时,前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整条密道都晃了两晃,随着窸窸窣窣的灰土落下,风呼呼灌进来,一个大洞出现在两人头顶前方不远的位置。
游溪震惊看着头顶的大洞,淡淡的硫磺味飘散在密道里,这人竟然用火药把密道给炸了!他就不怕将整个密道炸塌,他们全都被埋在这里么!
来不及说话,剑客拉着她,从破洞处一跃而出,游溪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已从密道出来了。
荆饮月回身一剑,剑气封住洞口,带着她往皇城西门冲,根据师门之前的调查,西城门守卫最是薄弱。
身后不远,大批禁军集结过来,留给他们逃跑的时间不多了。
眼角余光处,少女秀眉紧紧蹙着,下唇咬出了两道浅浅血痕,忍着蛇尾上的伤,一声不吭跟着他。
他眼神一凝,背过身:“上来。”
游溪愣了一下,抿了下唇,趴到他背上,这种时候,逃命才是最重要的。
将少女背在身上,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才走了两步,冰凉的蛇尾缠上了小腿,他脚步一滞。
少女幽香清浅的呼吸响在耳边,声音很小,“我、我怕掉下去。”
荆饮月:……
他没说话,背稳了她,冲杀进前方禁军的人潮中。
不知过了多久,凭着一身精妙剑术,荆饮月带着游溪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西门。
一路遁入山林,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了。
荆饮月一身玄衣被血浸透,不过都是别人的血,背后趴着的姑娘安安静静的,如果不是那条尾巴越缠越紧,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天色渐渐露白,转眼一夜过去,他消耗到近乎透支,握剑的手放松了力道,脚步也慢了下来。
砰。
一支令箭升空,将天空点亮一瞬。
荆饮月知道,那是师门的联络信号,看来同门也顺利从宫中撤出了,这次虽然没将蛇部的人都救出来,但救出了一个蛇族少女。
从她受到的特殊对待,被单独关押的情况来看,她很可能就是那位蛇族圣女。
少了她,祭典应该暂时进行不下去了,今夜的行动也不算全无收获。
只是之后要救人,恐怕就更不容易了。
“侠、侠士,可以把我放下来了。”背后的少女小声说。
荆饮月沉默着放下她,穿行在山林间,她显得没有之前那么拘谨了,动作也更灵活,走了一阵,她忍不住问:“咱们这是要去哪?”
“避避风头。”
“哦。”她又问,“侠士怎么称呼?”
“荆饮月。”
“我叫游溪。”顿了一下道,“咱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
问完两句,他惜字如金,游溪也无话可说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寒风漫卷,簌簌黄叶落下。
游溪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先是冷得颤抖,又觉得额头滚烫,浑身发热,背后出了一层汗。眼前的景物扭曲模糊成一团,眼睁睁看着前方人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荆……”
话未说完,人已咚地一声栽倒下去。
……
“她晕过去是因为身体虚弱,另外,她中了毒。”
“什么毒?”
“一种让人感知扭曲的毒,中毒者会对下毒的人逐渐产生依赖,最后彻底离不开对方。”
“人皇为何会对她下这种毒?”
“我上哪知道去?我只是个大夫。”
“……”
“怎么解?”
“她中毒不深,我可以将她这种依赖转移到你身上,再加上我开的药,七日之后,毒性自然消退。”
“没有别的办法?”
“你可以等,等她毒性发作,自己跑回去找皇帝,等祭典开始时,人皇说不定还会请你去观礼。”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吗?”
荆饮月是怎么回答的,游溪没有听到,在骤冷骤热中,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身上那种不适感缓解了不少,头脑也不再昏沉,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屋内陈设简单,茅草搭成的屋顶,窗外风声呼呼作响。
她试着坐起身,身上还有些没力气,薄被滑落到腰间,刚要下床,草屋门嘎吱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
黑衣剑客端着一盆水,从外面走了进来,将冒着热气的水盆放在床边。
游溪愣愣看着他,他换了身干净衣物,长发利落扎成马尾,箭袖窄腰的黑衣勾勒出他劲瘦腰身,一双长腿笔直修长,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有些惊讶,这双手明明拿惯了剑,竟也会做给人端水这种小事。
荆饮月倒没什么反应,师门清贫,生活简朴,这些事他都做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做的。
“擦洗一下。”他道。
“谢、谢谢。”
游溪掀开被子,蛇尾落地时变成了两条腿,光洁的小腿纤细修长,肌肤雪白,往下是一对玉足,触到盆中的热水,脚趾不自觉缩了缩。
荆饮月没想到她的尾巴还会变化,视线触及到对方白到发光的小腿,愣了一下,匆忙移开了视线。
想问她既然能化出双腿,之前为什么不变,想到她可能是觉得那样更自在,将问题咽了下去。
水声淅沥在耳边响起,他竟不自觉心跳快了几分,闭上眼睛,摆脱不了对方的蛇尾化为曼妙双腿那一幕。
他慌忙站起身,将从大夫那里借来的干净衣服放下,快步走出了房间。只有他自己察觉,这几步走得有几分狼狈。
借着他打来的热水,游溪擦洗了一番,换上了干净衣物,整个人都清爽不少。
日暮时,他又送来了一堆鲜果,放下东西准备出去,游溪叫住了他:“那个……晚上你不留下吗?”
荆饮月目光盯着门口,甚至不敢看她一眼,“我在外打坐。”
“可外面很冷。”
“无妨。”
“你可以睡床上,床很宽的。”她往里面缩了缩,“你看,我只占这么一点块地方。”
荆饮月回过头,对上她那双纯澈无暇的双眸,心微微一动。
古蛇族的少女,涉世不深,她甚至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有多让人误会,但也可能是转移的毒性已经发作,七日内,她都会很依赖自己。
无论哪一种可能,他都不能答应。
他关上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游溪眨了眨眼睛,拿起桌上果子啃了一口。
酸甜酸甜的。
夜渐渐深了,茅屋建在山崖边,山风呼啸,荆饮月靠在一棵树下,闭目打坐,凝神入定。
片刻后,耳边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他耳朵动了动,暗自警戒,不动声色。
在对方靠近时,横在膝上的长剑骤然出鞘,耳边传来惊呼一声,游溪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
荆饮月愣了一下:“你来干什么?”
游溪爬起来,有些委屈道:“来陪你。”
“回去睡觉。”
“睡不着。”
“为何?”
“因为你在外面吹冷风。”
“……”
“我在打坐。”
“我陪你打坐。”
荆饮月一阵头疼,深感鸡同鸭讲的无奈,他想着措辞,身侧一暖,少女坐在了他旁边,“你看,北斗星!”
荆饮月抬起头,漫天星子闪烁,却都不及她眼中的光芒烂漫。
“你有没有听过北斗星的故事?”
“……”
夜色还长,两道人影依偎。
为了躲避人皇的追捕,两人在山崖茅屋住了好几天。
这几天,荆饮月明显感觉到,游溪对他的依赖越来越严重,只要自己离开她视线一会儿,她就开始找人。
吃饭要和他一起,晚上陪着他打坐,说什么也不肯去睡觉,每次都是自己说着说着睡着了,荆饮月再抱她去床上。
第二天就要听她软软抱怨:为什么不让我陪你?
他只能沉默。
不能告诉她,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正在悄然消解。
他知道,游溪依赖他,是因为体内毒性的缘故,等七天过去,他对游溪而言,也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一次次因她妥协,说不出拒绝她的话。
如同饮鸩止渴,明知是假象,却还是沉溺在她纯然甜蜜的笑容里。
游溪虽然对他黏糊得不行,对其他人却是十分胆小,大夫来时,她勉强还能说两句话,师兄找来时,她躲在房里,甚至不出来见人。
荆饮月也不勉强她。
她趴在窗边,将窗户偷偷打开一条缝隙,偷听他们谈话。
荆饮月余光往茅屋那边看了一眼,只当不知。
“师弟,人皇正派人四处搜寻你们的下落,估计很快就要找到这里来了,师父让你把人带回师门去。”
游溪不高兴地抿起唇。
荆饮月道:“我会带她离开这里,但暂时不会回去。”
“这……”师兄道,“我知道你不想连累师门,算了,我会跟师父说的。”
他回望了一眼安静的茅屋,不太确定道:“师弟,你不会对她……”
荆饮月淡然看了他一眼。
师兄犹豫道:“师弟,你也知道,师门祖训:修剑者不能动情。一旦动了情,你就再也拿不动这柄剑了!到时修为尽失,别说保护她了,你连护住自己都做不到。”
“你可是咱们师门最出色的弟子,别在这上面栽跟头啊!”
荆饮月沉默片刻:“我知道。”
师兄忧心忡忡走了。
他回过头,看向窗户方向,窗子不知何时已经关紧了。
也许少女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他心中涌上淡淡失落。
片刻后,他走到门口,房门被从里面打开,眼前一花,少女扑进了怀里。
“荆饮月。”
“嗯?”
“你不要对我动心,好不好?”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荆饮月心软到一塌糊涂,她点了点头,“你不要喜欢我,我来喜欢你。” 说话时,她软软的鼻息喷在颈侧,带来一阵难耐的麻痒。
“好不好?”她又问。
“好。”他涩声回答。
她哪里知道,他喜欢她,更在她动心之前。
“去收拾东西,咱们离开这里。”
“没什么好收拾的,我们直接走——”
“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通往崖下的路上,忽然冒出来许多甲胄兵士,为首一人白面有须,穿着一身重甲,指挥兵士们将整个山崖包围了起来。
游溪心神一紧,这些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她紧紧挨着荆饮月,她不想被抓回宫中,那位人皇,让她觉得忌惮又害怕。
“他们不是人皇的人。”
“这些人穿的不是禁军服饰,更像是军营中的甲士。离这里最近的军营,是天机侯统领的西大营,而天机侯,是芳贵妃的亲生父亲。”荆饮月道,“这些人应该是芳贵妃派来的。”
“呵,山野剑客,对朝堂之事倒是知道得清楚。”侯爷冷笑。
“芳贵妃为什么要派人来?”游溪悄声问他,难道是想抓走她向皇帝邀功?
荆饮月偏头看她,她杏眸沁润,一片纯澈,还不明白人心幽微。人皇对她下毒,显然对她有了别的想法,而芳贵妃是皇帝的宠妃,她不会允许有人威胁她的地位。
哪怕游溪是人皇选中的祭品,帝心难测,谁知他会不会改变主意呢?
只有先下手为强,抢在乌九明找到人之前,先将这个威胁除掉,贵妃夜里才能安枕。
“既然认出了本侯,便该知道你们今天绝无活路。”他手一挥,示意众兵士围上,“让本侯见识一下,是你的无双剑意厉害,还是本侯的黑甲军更胜一筹!”
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包围圈逐渐缩小。
荆游两人被迫退往崖边,荆饮月握着剑柄,手心泛起了一层薄汗。
“怎么不出剑,莫不是怕了?”
随着众人步步紧逼,游溪低头看向荆饮月手中的剑。
——“一旦动情,你就再也拿不动这柄剑了”
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是他不想出剑,而是他办不到了。
他对自己动了心。
一股又甜又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可此时此刻,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想办法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荆饮月迟迟未能拔剑,侯爷意识到了什么,笑道:“看来今日本侯捡了个便宜,是时候送你们一起下地狱去了!”
一声令下,甲士们一拥而上。
荆饮月挡在游溪身前,拔不出剑,就用剑鞘当武器,剑风横扫,在周围划出一道半圆,暂时令众人不敢靠近。
但这只能拖延片刻,剑不出鞘,连众甲士的盔甲都破不开。游溪暗自焦急,手中淡淡荧光泛起。这是她用来对付人皇的底牌,本不想在此刻用出,正要出手时,余光看到崖下似乎有光在晃动。
那是——
嗖嗖冷风过,荆饮月护着她躲开了几支暗箭,被她一把抓住了袖子,“荆饮月,你信我吗?”
她的语气暗含忐忑,眼中波光轻摇。
对方握住她的手,以行动代替了回答。
“我说一、二、三,我们就——诶诶?”
崖下的风声烈烈,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游溪奋力睁开眼睛,又被风糊了一脸,绝佳的视力在这种时候都派不上用场,只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紧了此生难遇的珍宝。
她心中感动,但也忍不住想问一句,她都没说要跳,他是怎么知道她想跳下来的?
坠落的速度极快,转眼两人就落到了崖底。
茂密树枝从身边擦过,枯草掩映中,一个庞大的机关装置露出半截,这东西有着奇怪的外形,一半像是巨型蜘蛛的半身,一半是布织的棚顶,两人滚落在棚顶上,也不知那是什么材质,竟然稳稳接住了他们,没有半点崩裂迹象。
一切静止后,游溪缓缓从棚子顶上坐起来,看了看她和荆饮月都毫发无伤,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们还想呆多久,想把本机关师的天才发明弄坏吗?”
游溪愣了一下,低头看去,桃花眼,眼底有一颗泪痣的男人站在巨型机关下面,双手交叉收在袖中,一脸审视看着他们。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白发女子,日光下,一头银白雪发十分醒目。
看到这两人,她不由又是一阵恍惚。
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人?
“香大夫,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香雪道,“这里就是我家。”
原来崖底别有洞天,住着一位与世隔绝的机关师,还有之前荆饮月请来给游溪看病的大夫。两人住在不远处的谷底,鸟语花香,宛如世外桃源,两座小院挨着,院子里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发明。
游溪和荆饮月在谷底暂住下来,一转眼时间又过去了几天。
入夜。
游溪早早睡下了,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睡到一半又醒来。
屋外野花馨香,漫天星子灿烂。
黑衣剑修独坐在院子里,夜色里,他的背影显得孤寂又落寞,长剑横在他膝上,他拿起又轻轻放下。
游溪的心揪了一下。
她走到荆饮月身边,陪他坐着。
“你要走了?”他问。
游溪愣了一下。
“大夫说,你的毒已经解了。”
七天过去,游溪身上的毒已解,她不再对他心生依赖。
听说蛇族附近其他部族的人也在寻找她的下落,天下间更有不少侠义之士想找到她,救出被囚禁的蛇族。
而他已经拔不出剑,无力再保护她。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自己身边?
荆饮月点漆般的墨眸看着游溪,仔细分辨就能发现其中深藏的不安,他默不作声,宛如在等待一场审判。
只要游溪一句话,就能判他生与死。
第55章 麒麟
夜色沉寂。
他等了很久, 等到游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笑得灿烂,他不由微怔。
游溪抱住他的手臂,“我不走。”
荆饮月神色复杂, “你不是……”
因为中毒才对我产生依赖吗?
游溪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其实, 我是蛇族圣女, 我不会中毒的。”
荆饮月愣住了。
这才想到她的身份,虽然脉象上看她确实中了毒,其实根本没受影响?
所以, 她是……因为喜欢他,才留下的?
荆饮月心中涌上淡淡惊喜,从满心绝望到充满喜悦, 原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只是, 他低头看着手中剑, 失去引以为傲的剑艺,他该如何自处?难道只能一辈子躲在这里,对外面发生的事不闻不问吗?
思索间, 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了他手上,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两道明显的崩裂伤, 因为无数次试图拔剑, 手上的伤刚结痂又裂开, 反反复复, 就没好过。
“疼么?”她问。
他摇了摇头。
年少时专心磨炼剑艺,受伤是家常便饭,比起受伤让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失去剑心,几十年的努力化为泡影……
“为什么动了心, 就无法拔剑呢?”游溪问。
他低头看游溪,她的眼眸清澈,充满了纯然的好奇和不解。
“因为大道无情,剑者也需无情,才能合于大道,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他解释道,“一旦动了情,出剑时会犹豫迟疑,错失绝佳的出手时机,也就失去了剑之锋锐。”
“为什么大道无情?”她又问。
“因为……”他想了想措辞,“道之下,花开花落,日月运行有其规则,道无偏私,一旦有了私心,万物失序,天下就会错乱。”
“可是,我觉得‘道’分明有情呀。”游溪指着不远处一簇野花,认真对他说,“你看,这朵花,如果大道无情,又怎么会呵护它,让它从一颗种子慢慢长大,开出漂亮的花来呢?”
“天有风雨,也有朝阳,道是有情也无情,不是非要无情,才能拥有一颗剑心呀。”
夜风轻拂,露珠摇落。
荆饮月心中厚重的迷雾,被她两句话轻轻拨开,那颗沉寂的剑心中,一颗种子悄然萌芽。
他手上微微用力,膝上长剑嗡然震颤,冰雪剑锋出鞘三寸。
……
两人在崖底住了几天,太息羽受不了了,说两人干扰了他制作机关,直接赶人离开。
准备走的这天,太息羽和香雪吵了一架,两人不得不停下来劝解。
游溪昨夜刚哄完了荆饮月,今天又要调解他们两的矛盾,觉得自己好辛苦,因为没睡好,连打了两个哈欠。
香雪大夫臭着一张脸,冷眼看她:“你怎么还没走?”
游溪迈进门的腿又缩了回去,立刻开溜,这种低气压的时刻,她最害怕了,巴不得不来呢。
“回来。”
“大夫还有事?”
“坐。”香雪君睨她一眼,“不是要哄我吗?你可以开始了。”
游溪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但香雪君气场强硬,让她有种不得不哄的感觉。
她只好战兢兢组织措辞,“那个,您为什么要和太息前辈吵架呢?”
香雪君道:“我准备离开谷底,去外面看看。”
游溪愣了一下:“为什么?”
她才在谷底住了几天,也能感觉到她和太息羽关系非同一般,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为什么?自然是看他看厌了,这么多年对着这张脸,叫人厌烦。”香雪君道,“天下之大,不知还有多少美男等着我,最好是那种懂事又听话的,任我招招手就来,挥手就去。”
“那是狗吧?”游溪道。
香雪君瞪了她一眼。
游溪吓得缩了缩脖子,表示自己不敢乱说话了。
“反正我看到他就烦,成天对着他的破机关,脾气古怪,又不讨人喜欢。”
“可前辈最宝贵的一座雕像,不是您吗?”
游溪见过太息羽细心呵护一座雕像,那座雕像就是香雪君的脸,他每天都会细心擦拭,那动作分明透着爱意。
“那说明他喜欢的是木雕,又不是我。”香雪君翻了个白眼。
“他也不会这样对别的木雕呀。”
“那又怎么样?”她道,“他对着一座木雕深情款款,对着我本人反而态度冷淡,你说他是不是心理扭曲?”
这么一说,游溪可太有感触了,她竟微妙能懂太息羽的心理。
“有没有可能是您对他也很冷淡,导致他不敢太过亲近您,因为怕惹您厌烦,所以只好去亲近一座木雕呢?”
香雪君愣住了。
“如果大夫您离开了谷底,一年、两年,他也许愿意等,过了十年,您还没找到合心意的那个人,他还会等吗?”
“要是他心灰意冷,您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您会觉得遗憾失落吗?”
……
皇城,宫廷内。
乌九明得知荆饮月和游溪跳崖的消息,怒气冲冲来芳贵妃宫中问罪。
容颜正盛的芳贵妃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臣妾只是想为陛下分忧,想将那祭品抓回来,没想到她会跳崖……”
乌九明冷眼看着她。
眼前人分明是自己最宠爱的妃子,近来却越来越让他觉得,她好像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做事好像是受着什么无形力量支配,对他倾诉爱意都如同例行公事。
从她身上,他感觉不到半点生命力。
相反,他这几日,总是频频想起只见过几面的少女,她是那样鲜活,富有生气,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
他想将这朵花攥紧在自己手中,所以,在见到游溪的第一面,他就给她下了毒,让她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毒药。
可还没来得及等药效发挥,她就被人给救走了。
乌九明只道等她毒发,就会乖乖回来找自己,却等来了她被逼得跳下悬崖的消息,怎么能不勃然大怒?
他一把揪住地上贵妃的衣领,强迫她看着自己,“既然你弄丢了孤的祭品,就由你来代替,祭典照常举行!”
三日后,祭天大典。
三百名古蛇族人被锁链牵在一起,驱赶进阵中,他们沉默不语,得知圣女出逃的消息,甚至有人脸上带着笑容。
只要圣女还活着,蛇族就还有希望。
帝王冷眼看着这一幕,祭司上前请示,他道:“仪式开始。”
乌云笼罩着天空,祭司念动咒语,开启古老的仪式。
阵眼处,要献祭的本来是蛇族圣女,那位圣女拥有着纯澈的灵魂,是作为阵眼的绝佳人选,可现在换成了贵妃,效果大打折扣。
祭司额头冒出了一阵细汗,咒语念得十分艰涩,几乎每念一句,都要停下来休息片刻。
不知何时,天边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乌九明站在廊下,注视着这一场祭祀。
渐渐地,人群传来一阵骚动。
先是有人不断抓自己的脸,还有人挠起了手臂和手背,接着有人惊恐大喊,“我的手、我的手烂了!”
“我的脸,啊啊——”
祭司睁开眼睛,看到守阵的禁军乱成了一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苍老的手掌,一颗颗血洞鲜明可见。
“毒,这雨有毒!”祭司惊呼出声。
众人闻言,慌忙找地方躲雨,也有人趁机逃跑,而蛇族人不仅毫发无损,还对着长空不停跪拜:“神迹,这是神迹啊!”
整个祭典乱成一团。
乌九明脸色漆黑,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剑,斩断面前一根石柱:“都给孤站住!”
混乱止息了一瞬,又被更大的混乱替代。
“不好了,有人闯宫!”
“是那个剑客,他又来了!”
“快、快跑啊!!”
细雨霏霏中,荆饮月突围而来,他身边穿着翡翠绿长裙的少女,隔着人群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竟透着莫名的怜悯,让乌九明心中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她在看不起自己?
凭什么?
他身为人皇,天下至尊者,一个偏远部落来的女子,凭什么看不起自己?!
游溪身边,三颗灵珠飞旋着,控制着天上的毒雨降下,又不伤及自己的族人。
从储物袋中找到这几颗灵珠时,游溪隐隐恢复了一些记忆,她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可能是一场试炼,给她灵珠的人,是她的娘亲。
身处试炼中,她想不起来娘亲的脸,但依然记得娘亲给她的感觉,很暖很暖。
还有身边的荆饮月,给了她许多勇气,想起这些,再看对面令她恐惧的乌九明时,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看似无比强大,身居高位,其实身边什么也没有,没有可信之人,只有不断膨胀的自我和难填的欲壑。
此情此景之下,游溪觉得他很可悲。
“香雪,这算不算作弊啊?”藏在殿宇高处围观的太息羽见状,忍不住问。
“她自己凭本事带进来的,算什么作弊?”
当游溪拿出毒灵珠时,幻阵出现了片刻扭曲,阵中的香雪君和太息羽都恢复了记忆。
“李青岫连自己的本命妖器都舍得给她,对女儿可真是没得说。”
“看,他们打起来了。”
广场上,乌九明被游溪一个眼神激怒,唤出一把燃着烈焰的灵枪,直冲游溪而来,却被荆饮月阻拦,两人战在了一起。
长枪呼啸,烈火灼人。
招来式往,剑影纷飞。
游溪仰头看着空中对战的两人,她发现,荆饮月的剑以前却有些不同了,凌厉剑招中隐隐蕴含着另一层玄妙剑旨,若想仔细分辨,又似乎无迹可寻了。
在幻阵中,乌九明没有刻意收敛实力,灵枪在他手中大开大合,凛冽生风,与荆饮月交战竟全然不落下风。
雨势渐渐小了,乌九明凭着灵枪护身,几乎不受影响,两人都在全力施为,酣战半个时辰,难分胜负,火药味却是越来越浓。
游溪不由面露担忧。
荆饮月身上被灵枪的枪势带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滴滴落下,握剑的手隐隐轻颤。
乌九明身上的剑伤更是不少,双眼都被激得通红,从未有人将他伤到这个地步,他是真的被激怒了。
他手中长枪烈焰爆燃,在空中如日光灿灿,形成一道金枪虚影,冲着荆饮月疾刺而去!
“师兄!”情急之下,游溪下意识喊出声。
半空中荆饮月身形一顿,好像明白了什么,长剑横空,如映一泓月光,冷月如涟,他周身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
风静云止,只有灵气在疯狂搅动。
日与月、极与极猛烈碰撞,半空中迸出一阵耀眼的强光!
剧烈光芒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只能隐约看见灵气相撞处,整座大殿都被夷为废墟,烟尘滚滚。
待尘埃落定时,两人一站一跪,胜负已然分明。
乌九明跪在地上,呕出一口血,靠长枪勉强支撑着身体。
最后关头,他意识到有阵法压制着自己,而荆饮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剑势忽然大涨,这分明是不公平的落败。
他双眼赤红,看向走过来的游溪,看她清澈的眼眸中映出狼狈的自己,“如果我放下帝位,放弃所有的一切,你愿意跟我走吗?”
“陛下!”周围人发出不可置信的劝阻声。
他吐出一口血沫,缓缓冲游溪伸出手:“我愿意放下过去,放下身份,小溪,跟我走好吗?”
殿宇后方,香雪君似乎有些动容。
见他似乎动了真情,众人都有些受到感染,安静下来。
只有游溪不解看着他,“为什么你放弃一切,我就要跟你走?你是皇帝也好,是挑夫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更不理解周围人的反应,她觉得乌九明很莫名其妙,他只是感动了自己。
香雪君闻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太息羽道:“这人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根本做不到。”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眼里还有野心。”太息羽道,“你要是不信,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他默念法诀,空中乌云再次聚拢,云状漩涡之中,一只巨大的机关蛟龙自云层中探身而下,龙嘴一张,骤然狂风席卷!
香雪君道:“太息羽,你在干什么?幻阵要支撑不住了!”
太息羽不疾不徐:“我让你看看,他有几分真心。”
话音落,半空中巨蛟穿过云层,疾冲而下!
庞然巨物从天而降,带着不可一世之威,目标瞄准了游溪。
经过一番拼杀,两人都已经气空力尽,荆饮月依然一步不退,挡在游溪面前。
而乌九明望着空中巨物,瞳孔一缩,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一退,半空中的巨蛟、狂卷的灵气、祭坛和宫殿统统化为了幻影。
幻阵结束,众人再次回到了落日崖上。
芳玲第一时间扑了上去,“九明,你怎么伤成这样?”
乌九明推开她,视线冷冷扫过众人,他已经意识到刚才幻阵中发生的一切是对自己的试探,可凭什么他们都知道发生什么,而他却一无所知!
危机来临之时,谁不是先顾自己?
荆饮月不过是知道了真相之后,刻意表演罢了!
天尺玉影响之下,香雪君和太息羽竟然还是偏向荆游二人,凭什么?再说,若不是本命妖器没有带入阵中,他根本不会输!
他也是刻意忽略了芳玲没有入阵,让太息羽抢入阵中,一切早就发生了变化,不会按他预想的发展。
此时此刻,他只有满心怒意。
玄中卷在手,烈阳如火,直指荆饮月!
“住手!”香雪君和太息羽同时出手阻止。
香雪君对他的一点好感彻底消磨殆尽,“乌九明,入阵之时,你们都已同意,谁能通过我的考验,谁就能赢下这次考验,那就该按我的规矩来!你既然输了,就该愿赌服输,你堂堂羽族少主,这么输不起?”
太息羽也道:“看在同为羽族的份上,我已给你留足了面子,可在你身上,我实在没有看到任何亮眼之处。”
如果不是他阻拦,在太息府,李青岫就能对他动手。虽然他与羽族早已断绝关系,他也不想看到同族死在自己面前。
可现在,他觉得乌九明连这份维护也不配。
相比之下,被他拦在府门外的荆饮月显得顺眼多了。不管是之前在溪水镇对付兵甲,还是幻阵中的选择,他的心意坚定,从不犹豫。
被太息羽这么一说,连太息府的家仆们,也用或鄙夷或失望的眼神看着他,所谓的羽族少主,就这?
乌九明眸中几乎滴出血来,只觉一阵耻辱,身上的剑伤,这么一动之下,也血流如注。
不可一世的羽族少主,何时这样狼狈过?
从玉山宗到晚云城,他处处受挫、步步不顺,原本扬名天下、收拢人心的计划,至此彻底成了泡影。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移到游溪身上,他原本以为,这女子只是他生命中一个小小的配角,栽了这么多次跟头之后,他意识到,她分明是他的一道命劫,对他的意义远比想象的重要。
所有的迂回都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有最后一条路走——
他会用最强硬的手段,让天下人、让游溪真正认识到,他乌九明是谁。
玄中卷在半空展开,将他和芳玲笼罩其中,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游溪,“游溪,我会让你后悔的。”
语毕,玄中卷带着两人破空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游溪紧紧皱着眉,从乌九明身上,她感受到了一股浓重的不详、甚至有几分恐怖的气息,令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自己和这种气息冥冥也有所牵系。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她正思索着,崖边吹来一阵微风。
脖子间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那一瞬间,对危险的直觉疯狂警报!
然而反应已经来不及了,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形大小的空洞,漆黑的羽片自洞中飞出,转瞬划破了她的咽喉!
阴沉诡谲的气息涌动,这一刻太过突然了,别说是太息羽和香雪,连离她最近的荆饮月也没反应过来!
李青岫脸上褪尽了血色:“天甲!”
羽族第一刺客,竟然在这时候现身了!
眼看乌九明离去,众人都放松了警惕,谁知道他走了,羽族竟然还有杀招,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天甲一击即退,那空间裂隙转眼消失不见。
游溪只觉得脖颈间凉飕飕的,一羽封喉,生命正如流沙飞速流逝,她意识到这是无可挽救的致命伤,脑子里竟有片刻空白。
她看到泪流满面的娘亲,看到荆饮月吐出了一口血,他的神情,心胆俱摧,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了。
她从未在师兄脸上看到过这样悲伤、绝望的神情,她想让师兄不要伤心,可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难道,就结束了吗?
一片死寂笼罩了落日崖,没人说话。
突然之间,岁舍身上冒出一阵濛濛白光,那白光幻化为一只通体纯白的麒麟模样,麒麟的柔和治愈之力洒落在游溪身上,她颈上那道封喉的伤口缓缓愈合,片刻后就恢复如初。
麒麟在她面前化为一个面貌柔美的女子,柔和的妖力包围着她,如同置身温泉之中,说不出的舒服。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女子,恍然明白了什么。
“瑞兽族长?”身后传来李青岫不可置信的声音。
头上生有双角的麒麟女子回过身,冲她温柔一笑:“青岫,许久不见了。”
“族长为何会……”
“当初三族商议,为破解天书之谜,将小溪送往玉山宗,瑞兽族也出了一份力。我族不擅战斗,我便留了一缕妖息在她身上,让它自行寻找合适的宿主,也好在关键时刻救她一命。”
“原来如此。”李青岫深深感激,“多谢族长救了小溪。”
“这原本就是三族约定,不必谢我。”族长温和道,“其实早前几次我本想出手,不过……”
她目光落到荆饮月身上,微微一笑:“小溪,有人在奋不顾身的保护你。”
游溪微微脸红,她知道瑞兽族派了人保护她,没想到是族长亲自出手。她很快意识到,这正是绝佳的机会,争取瑞兽族站在他们这边,一起对抗羽族。
这里的人要么和妖界没有牵扯,要么是她信得过的。
她急切道:“族长,您也看到了,羽族表面上说是破解天书,其实是想将天书据为己有,一直派刺客刺杀我,我想,他们也许有更大的阴谋,乌烬想要颠覆妖界!”
瑞兽族长露出为难的表情,“小溪,这一路妖息相随,你所说的,我亦有所感知。但我们瑞兽一族,从不涉三族纷争,之所以能传承到如今,全靠上古时麒麟族留下的一丝气运庇佑,若失去这一丝气运,瑞兽族必有亡族之危!”
因为麒麟血脉退化,瑞兽族除了族长外,如今全是牛、羊、马等走兽,且族中爱好和平,几无战力,她说的不是危言耸听,一旦失去气运,这一族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但放任羽族不管,妖界又真的能和平吗?
“遥想上古时,天有金乌,山藏麒麟,海蕴沧龙,我妖族何等强盛,几可与神族争锋。如今,血脉衰退至此,还要内斗不休……”族长道:“天行有常,邪不胜正。小溪,我很想帮忙,但我只能在麒麟气运允许的范围内帮你。”
她温柔的眸中含着歉意,手轻轻拂过游溪额头,游溪只觉浑身暖融融的,族长道:“我分予你一丝麒麟气运,愿你往后逢凶化吉,挽救妖界。”
游溪自认担不起拯救妖界这么大的责任,还是对族长心存感谢。
赐福完,瑞兽族长的妖息也将消散了,她目光环视众人,对香雪君和太息羽微微颔首,显然和这两人也认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岁舍身上,岁舍呆呆看着她。
他先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跑出了一只纯白的麒麟,还以为自己觉醒了什么超凡的能力,又见麒麟化为温柔美人,脑子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听了他们对话才知,妖族的瑞兽族长竟然在他身上寄存了一缕妖息?!还是从游溪身上跑到他身上的?
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怪他总是跟在师兄屁股后面跑,总是想跟他们一起行动,原来是大美人的妖息在驱使他行动!
难怪他那段时间运气变得特别好,走在路上都能捡到钱,原来是麒麟护体!
强烈的震惊缓过来后,他又后知后觉有点羞涩,大美人一直在他身上,那他洗澡的时候,不知道美人有没有欣赏过他的身材,还有新练出来的八块腹肌?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族长道:“妖息并未知觉,我也没见过你的……隐私。”
岁舍一阵遗憾,多希望美人多看看,他一点也不介意啊!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呆傻,美人笑意盈盈看着他,片刻后,一缕微风拂过额头,麒麟虚影消散,伊人就此无踪。
良久,岁舍才回过神。
他捂着自己的额头,好像经历了一场幻梦,什么秦仙子、赵仙子,都抛到了脑后,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到麒麟美人本尊?
不过,在关键时刻救了游师妹,他也算干了件好事吧?
“师兄?”
“师兄,你怎么了?”
岁舍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中,游溪忽然惊呼出声。
他低头一看,荆饮月盘坐在地上,不知何时浑身覆上了一层冰霜,那冰霜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厚,将他整个人冻成了一座冰雕。
他在冰封中,一动不动,好似失去了知觉。
岁舍脑子嗡地一声:“完了!”
第56章 鬼将
晚云城, 太息府内。
仆从来来往往,府中一片安静。
大夫送走了好几波,那位客人的冰封之症都没找到解法, 如今一群人围着他发愁,大家都不忍心见到那漂亮的小姑娘掉眼泪, 可也都没什么办法。
三日后。
在众人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无果之后, 荆饮月身上的冰封自然消解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伏在床边的姑娘,头上的银钗歪斜着, 青丝垂落如瀑,靠在床边睡着了。
荆饮月靠着床坐起身,牵动身上未痊愈的伤, 不由低咳了两声。
他的脑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 想了一会儿, 才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和人在幻阵中拼杀受了伤,之后见游溪被羽族刺客所伤,心神过于悲痛, 激发了无情道心的反噬,将他冰封。
如今冰封虽然化解, 可他感觉却不一样了, 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
正当他仔细体会这种变化时, 守在床边的姑娘醒了。
游溪眼底一片青黑, 抬头见荆饮月醒来,满脸惊喜,“师兄!”
“嗯。”
他刚应了一声,游溪径直扑到了他怀里,呜呜出声:“你吓死我了。”
她身上清香浅浅, 语气柔软又亲昵,让他一时有些无措,愣在原地,双手微微张开,半晌,才将她缓缓拥入怀中。
他知道怀中人是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了她,他数次出生入死。自己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可他的情绪像被水冲刷过后的颜料,极浅极淡,哪怕是这样抱着她,内心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他很确信自己是喜欢她的,可他忘了喜欢是种什么感觉,他该高兴吗?还是该做些什么?
他好像丧失了感知。
只是,哪怕这种时候,他的身体还是不自觉想靠近她,温暖她。
游溪在他怀里窝了片刻,没听见他说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抬起头,“师兄,你还好吗?”
“没事。”
“岁舍说你可能被无情道心反噬,可反噬怎么会这么严重?之前也发生过吗?你不是说,弃道重修,也不是难事吗?”
她一连问了好多问题,语气满满担忧,娘亲和太息羽他们都是妖族,不了解道修功法,也不知道荆饮月到底是怎么了。
这几天她茶饭不思,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师兄一直被冰封下去,她该怎么办?好在如今人醒过来了,让她放下了一半的心。
“已经没事了。”荆饮月松开她,语气淡淡。
游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荆饮月知道她一向心思敏感细腻,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出不对,竟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不敢和她对视。
他才移开视线,游溪已经起身,“师兄,你好好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说完,她径直出去了。
望着她孤单背影,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闷闷地透不上气来。
那一瞬间,他觉得游溪是难过的。
走出房间,游溪深吸一口气,蹲在院门口的岁舍数蚂蚁的见她出来了,忙凑上来,“游师妹,怎么样,师兄醒了吗?”
她点点头。
“太好了。”岁舍跟着松了口气,“师兄要是再不醒,我都要忍不住给师父传讯了,请他老人家来看看了。”
“岁师兄,含光院里,修无情道的人多吗?”
“不多。”岁舍立刻道,“历来修无情道的,不是杀亲证道,就是动情毁道,谁会想不开去修那个啊!”
“呃,我不是说师兄想不开,反正就挺少见的。”他挠头。
“那他为什么要去修无情道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跟师兄的身世有关吧。”岁舍道,“入了宗门,就与尘世割舍,在含光院,大家都闷头修行,也不怎么谈及过往。我只知道,师兄身世坎坷,父不详,娘亲好像是风尘女子……”
游溪皱起眉,见她表情,岁舍道:“师妹,你不会嫌弃师兄吧?出身这种事,也不是他能选择的。”
“我知道。”游溪微垂浓睫,低声道:“我只是心疼他。”
“唉,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岁舍道:“你放心,师兄已经决定了放弃无情道,等事情了结,他回宗门闭关一段时间,问题就解决了。”
游溪没说话,荆饮月刚才的表现,让她不再那么确定——真的这么容易吗?
“他想放弃无情道,他师父和院长会同意吗?”她又问。
“应该会的吧。”岁舍很是乐观,“师兄是这一代含光院最有天赋的弟子,虽说无情道剑修,杀伤力最强,但以师兄的天赋,修什么都不会太差。哪怕他想去绣花呢,花任酒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游溪被他逗笑了,“谢谢你,岁师兄。”
她知道岁舍是故意这么说逗她开心,这份心意,令她倍感温暖。
岁舍挠了挠头:“你不知道,师兄这次下山来找你,还是宗主许可的呢!原本师父和院长都不同意……既然有宗主撑腰,师兄想做什么事都能做成的!”
他这么说,本来是想让游溪安心,没想到游溪脸上的笑容一下收住了。
“游、游师妹,我说错什么了吗?”
“既然玉山宗这么看重师兄,又怎么舍得让他冒修为尽废的风险从头修行呢?”
告别岁舍,游溪独自走出了太息府,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一时不想面对师兄,刚才对上他冰冷的眼神,顷刻间令她难受得不行。
她想,师兄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又受到无情道反噬影响,一时提不起情绪,对她冷淡些也可以理解,等他养好了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茫然走了几步,腰间的传讯符响了起来。
齐风中气十足的声音透过符纸传来:“游姑娘,我们找到那个鬼将了!”
游溪一愣:“在哪?”
齐风道:“在城西酒楼附近,我和五姐正在跟踪他,我们很小心,他还没发现我们。”
游溪有些不解:“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齐风道:“不是你说那鬼将是流仙宗的人吗?我们刚刚在酒楼看到了流仙宗的陆远,就是成仙和成难的师兄,守山真人的大徒弟!”
“听说他都失踪一个月了,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还不回宗门?这要不是他,我把头摘下来当头踢!”
“……”
“游姑娘,你快来看看到底是不是!我和五姐在这等你!”
“好,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远远跟着他就好。”
“明白!”
切断传讯,游溪本想去告诉荆饮月,他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是不是冥鬼,脚步迈出,又迟疑了。
一方面她有点不想跟荆饮月说话,另一方面,又想到师兄伤还没养好,更不知那反噬严重到什么地步,还是让他好好休养吧,她去齐风那边看看情况再说。
一路赶到城西酒楼附近,就见到齐风鬼鬼祟祟躲在附近书摊的旗招下,拿半卷书遮着脸,探头探脑往酒楼那边张望。
游溪走过去问,“人走了吗?”
齐风悄声道:“还在。”
游溪看着远处的酒楼,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又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五姐呢?”
齐风咧嘴一笑,突然凑上前来,头歪着,眸光如漩涡般幽深,“小丫头,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啊。”
不好了!
游溪连忙后退,这根本不是齐风!
骤然黑暗笼罩而下,书摊前空空如也,齐风和游溪都不见了踪影。
……
太息府内,客房内一片安静。
李青岫和荆饮月对坐着,荆饮月坐得端正,身姿板直,这还是他在客栈见到游溪以后,第一次面对面交谈。
在此之前,李青岫从未干涉过他们两之间的事,今天她忽然找上自己,荆饮月难得的有些紧张。纵然情感变得淡漠,他还是牢记着对游溪的承诺,要陪她去妖族,不想被李青岫发现自己的异样。
“荆少侠,今日我找你,是想跟你谈谈妖界的事。”
“前辈请说。”
“小溪说,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妖界,救出她爹,你可知此行危险,你很可能丢掉性命?”
“我明白。”
“那你为何还要去?”
“因为……责任。”
“责任?”李青岫问道,“我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你的责任了?”
“我答应过她,所以一定要做到。”
客房内炉香袅燃,李青岫深深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说,我不同意你去呢?”
“前辈,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助力,去妖界危险重重——”
“我现在怀疑,你究竟是助力,还是不确定的危险?”李青岫直接打断了他。
“前辈为何这么说?”
“我在玉山宗五十年,从未听说过无情道修到这种程度,无情道者,动心则道心破碎,你动了情,道心反而越发坚固,这不合常理。”李青岫敏锐道,“你的无情道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语气平静,荆饮月却有种被审判般的窘迫感,因为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道心之事,我现在难以给前辈一个确切的答复。”荆饮月道,“我已跟小溪说明,等事情了结,回到宗门,一定会将此事弄清楚。”
“既然你自己都不确定,我怎么放心同意你去妖界?万一到时你如之前那般,失去行动力,我和小溪是救你,还是救她爹?”
“我——”
“说实话,我并不看好你和小溪在一起。”李青岫直白道,“你说你为了她,可以放弃无情道,等有一日,你们感情淡了,你不再喜欢她了,难保你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到时小溪该有多伤心?”
荆饮月放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尝到一丝难言的苦涩。
他清楚地知道,他很喜欢游溪,可他的感情像被深埋在海底,他看得到它就在那里,隔着茫茫深海,却触不到,也感受不到。
如今才知,原来不止有情多烦恼,无情,也是一种痛苦。
他垂眸,刚要说话,岁舍急匆匆闯进来,“不好了,游师妹不见了!”
荆饮月惊讶抬头,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后,下意识按住心口位置,一阵剧烈的痛楚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
漆黑空间内,游溪有好一阵什么都看不见,她不敢乱动,只感觉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她裙上的丝绦飘动不止。
在原地待了片刻,她渐渐适应了这阵黑暗,能看清一些事物了。
四周有风声,近处还有平缓的水流声,远处隐约有山峦起伏的轮廓。天是昏沉的,山是黑的,流水也是黑的。
天与地都是一片黑暗,这片空间,沉郁而死寂。
先前拉她进来的那个冥鬼不见了,这样看来,对方的目的似乎只是把她困在这里,也不知真正的齐风和齐五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难免有些忧心,不止是因为鬼将实力强悍,而且它拿到了齐风的传讯符,还知道自己和齐风说过什么,说不定还查探过齐风的记忆……
正思索着,忽然听到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这力道——
“哥?!”
那横扫过来的粗壮手臂停在半空,巴道天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小溪?”
他惊讶过后又冷哼道:“休想再骗我,小溪才不可能出现在这!”
“哥,真的是我。”游溪循着那高大的轮廓走过去,让巴道天感知她身上的妖气,她义兄身为蟒蛇一族,视力很差,在黑暗中全凭本能行动。
“义兄,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小溪,真的是你。”巴道天拉着她的手,让她挨着自己,“你怎么来的?”
“我碰上了鬼将。”
“那个畜生!”巴道天咒骂一声,“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我刚刚才碰到他。”游溪问,“你呢?哥,你受伤了吗?”
“哥没事。”他瓮声瓮气的说。
游溪一听,就知道肯定有事了。
但她从巴道天身上,并未察觉到血腥气,他身上没有伤口,只是气息很沉,呼吸粗重,好像光是喘气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游溪暗自纳闷,又问:“哥,你知道这是哪吗?”
“知道。”巴道天道,“是冥河。”
她一惊。
难怪周围有这么强的死寂之气,可是冥河上不应该有很多转世魂魄吗?前方的河流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三界之中,冥界最为神秘,除了死去的生灵和隐世不出的冥族,不用些特殊手段是进不去的。
“哥,你怎么知道这里是冥河?”
“我……”巴道天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虽然四周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游溪依然敏锐觉得,她哥好像是脸红了。
在这乌漆嘛黑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连一向大大咧咧的义兄,都变得害羞起来?
他不说,她也不好追问。
“不对。”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周围的环境上,“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里是冥河,为何没有转世的灵魂?而且冥河充斥着怨秽之气,是冥鬼的地盘,你在这里多久了,可曾见到过一只冥鬼?”
“还真没有。”巴道天挠了挠头,“可是——”
游溪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下文,只好说出自己的推测,“这里应该是模仿冥河环境的一处独立空间。”
她被那鬼将注视时,明显感到周围一黑,人就进来了。
传送阵是有距离限制的,更别说穿越界域并不容易,晚云城离冥界何止千里之遥,一瞬间不可能完成传送。
她更倾向于这里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就像溪水镇的井下世界,不知鬼将将这个空间设置在哪,既然她能进来,就一定存在某个出入口。
但那鬼将为何不杀她,而是把她困在这里呢?从义兄失踪的时间推算,他被困在这里的时间甚至超过了一个月。
困而不杀,也不向蛇族索取好处,那鬼将想干什么?
游溪只想到一种可能——他想要义兄身上的东西。
巴道天力拔山岳,出门从不带什么法宝妖器,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他的妖丹和他身上一半的巴蛇血脉。
上古妖兽和如今的妖族不同,那是力量足以比肩神族的存在,这样一想,鬼将的目标,极有可能是义兄身上的巴蛇之血!
循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再观察周围的山水布局,她恍然明白过来:“义兄,这里不是冥河,而是一个困阵!”
“困阵?”
“这个阵法的作用在于不断消磨你的精气,久而久之,会将你的生机化尽,只留下一滩血肉和妖丹,他想得到的,就是你的巴蛇之血!”
“原来如此!”巴道天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喘不上气来,动也不动不了……”
话未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刚刚他还说自己没事来着,顿时心虚住口。
游溪意识到这困阵的作用,多少也猜到了他的状态,更让她在意的是,按照困阵的消耗速度,义兄应该早就撑不住了才对,他为什么还活着?
“小溪,那他为什么抓你?”巴道天脑子突然灵光,举一反三问。
这一问,把游溪给问懵了。
对啊,那鬼将为何把她也抓进来呢?还费了一番功夫,装成齐风的模样来骗她?
黑暗中,兄妹两个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出答案。
片刻后,巴道天重重喘息一声,大手抓皱了胸口的布料,他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说实话,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刚才还能和她说这么多话,是见到妹妹的喜悦,让他回光返照了一阵。
“哥?”
“小溪……”巴道天说话开始断断续续,“我、我要是没了,你把……把我的妖丹吃了……巴蛇之血,找东西装起来,带回去……给爹娘……”
“哥!”游溪急了,“我还有办法!”
巴道天瞪圆了眼睛,努力想保持清醒。
“这不是死阵,阵法都有破解之道……”她咬紧唇,这可能是这处空间自带的阵法,四下又是一片漆黑,破阵需要时间,义兄可能坚持不住了!
为今之计,只有赌一把!
“义兄,你信我吗?”
巴道天笑了一声,“小溪,你就算要我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有、有什么不信的?”
“好!”游溪抬头望向上方高远的穹顶,眼神坚定,既然破阵来不及,那就直指苍穹,直接把这阵法撞破!
在她的指挥下,巴道天用尽最后的余力,化为巴蛇原形。
巨大的黑蛇顶天立地,蛇身足有数丈之高,身围超过七八尺,比周围的山岳更加巍峨。蛇首顶天,蛇身稳稳盘踞在地。
漆黑的蛇鳞泛着黯色暗光,身上一片蛇鳞,比人的巴掌还大,赤红的蛇瞳泛出噬人血光,游溪趴在巨蛇头顶,在一阵地动山摇中被巴道天托上了天空。
待那阵摇动停下,游溪从漆黑的巨蛇头顶站起来,与承托天地的巨蛇相比,她那样小,遥遥望去,如同一颗米粒。
但她一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天顶。
漆黑的天顶之上,有一处小小的白色光点。
“哥,就是这里!”游溪喜出望外,这里分明是空间的出入口,是破阵之处!
“好!”
巴道天牟足力气,对着那一处撞了过去!
轰!
远处漆黑的山猛烈晃了晃,河水掀起数丈之高,这一撞,天动地摇,山河震撼,然而结界岿然不动。
“哥,再撞!”游溪坐在蛇头斜上方,支起一个妖气罩保护自己,观察上方那一点的变化,那一点隐隐闪动了一下。
巴蛇用力再撞了上去。
轰轰轰!
巨力撞击之下,山河动荡不止,然而那一道光点显得尤为坚不可摧,巴蛇头顶的枕鳞渗出了血,双眼都撞得赤红。
游溪不让他停,他就不停地撞,仿佛不知道痛。
蛇头之上,游溪用手按着巴蛇的鳞片,用妖力给他度上一层层护盾,虽然作用微乎其微,她自己也被频繁的撞击震得头晕眼花,可她必须要在上方观察出口的情况。
又是一下之后,光点处显出了蛛网状的裂痕。
她不由一喜:“哥,就是现在,我们冲出去!”
轰!!
最后一撞,阵法轰然破碎!
巴道天带着游溪从阵中冲了出来,那裂口处如同一道漩涡,一阵天旋地转,破碎的阵法将人吐出,两人一前一后摔倒在坚硬地板上。
好一会儿,游溪才缓过来,按着阵阵发胀的太阳穴,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布置整齐的房间,房中熏香还燃着,四下不见人影。
这种房间布局,像是酒楼客栈常有的,再看看窗外,日头正西斜,她被困在阵中没什么感觉,时间竟过去了一整个白天!
他们应该就在城西酒楼的一间客房里,看来这些日子他一直藏在这里观察情况。她还在房间角落找到了破碎的阵法,看来那鬼将把她扔进阵法中就离开了。
游溪猜测,他应该还没彻底融合另一颗头颅的力量,才会这样低调行事。
她取出传讯符,给娘亲传讯报平安,不多时,李青岫带着众人赶了过来。巴道天见了李青岫,愣了半晌,顶着头破血流的脑袋喊道:“婶,你还活着?!”
李青岫也没想到,记忆中愣头愣脑的青年,长成了眼前的高壮模样,比她还高了一个头不止了。
听游溪简单说完阵法的事,她疑惑看向巴道天:“你在阵中坚持了那么久,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巴道天支吾半天,涨红着脸说:“有个姑娘,常来给我渡精气……”
李青岫愣了一下:“怎么渡的?”
巴道天:“就是……那样……”
刚要说下去,看到游溪瞪圆了一双清澈无暇的杏眸,满脸写着好奇,他不由吼了一声:“小溪,你出去,这不是你该听的!”
游溪被他吼地一愣,又忍不住抿嘴笑,反驳道:“我都成年了,有什么不能听的?不就是有个姑娘跟你——”
巴道天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游溪眼珠滴溜溜转,在心里把话说完,“跟你这样那样,给你渡了精气呗”。
但那封闭的阵法内,哪来的姑娘?
李青岫同样有此疑问。
巴道天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她是从那条河里出现的,也是她告诉我,那地方是冥界,她说自己是冥族人。”
李青岫眸光微沉。
冥族是生活在冥界的一族,他们世代居住于冥河之底,数量稀少,从不离开冥河,也不于外界交流,独立于人、妖、鬼之外。他们天生有着特殊体质,能在阴秽气沉积的冥河之底生存,那是连冥鬼都不涉足的地方,据说冥族爱好和平,性喜幽居,因为没什么存在感,常常被三界所遗忘。
巴道天居然遇到了一个冥族姑娘,这姑娘为了救他,还跟他……
“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她说,冥河有异动,冥族陷危,让我将消息带出去,想办法救救他们。”
“什么?!”随后赶来的岁舍听到这话,伸手扶住额头,“这么说,冥河真的出事了?”
“她没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巴道天仔细回忆,“她说这些时,好像很害怕,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难道冥河中,孕化出了什么恐怖之物?”游溪道,“也有可能,这是一个陷阱,引我们去冥河……”
“她不可能骗我!”巴道天道。
“我的意思是,她有可能也是身不由己。”游溪道,“但咱们妖族,很难进入冥河……”
“这件事,我会告知宗门。”岁舍身后,荆饮月走了出来,“解决冥河之危,是三界共同的责任。”
原本他就是为了调查冥鬼下山,巴道天提供了重要情报,他有必要回宗门一趟,不知宗门派出的人有没有进入冥界,在冥界又调查得如何了。
思索间,对上了游溪的视线。
他神色一滞,不知该说什么好,得知她出事时,他分明心痛到不能忍受,现在面对她,内心又生不出一丝波澜,他甚至有些痛恨这样的自己。
只是这样平静的看过去一眼,对面的小姑娘就红了眼圈,唇角微微下垂,看起来像就要哭了。
荆饮月心中说不出的煎熬。
他明明比谁都不想见她伤心,却回应不了她的情绪。
这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游姑娘、游姑娘,救救!”门外传来齐风咋咋呼呼的声音,游溪忙收起情绪,回头看去。
齐五姐拎着齐风的耳朵走了过来。
也不知被揪了多久,齐风的耳朵通红成一片,连连讨饶。
“游姑娘,这家伙弄丢了传讯符,差点害了你,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想怎么罚他都行!”
“唉哟,姐,我知道错了,你轻点、轻点!”
骤见齐风,游溪还有点心理阴影,她下意识回头看荆饮月,师兄对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放心,在他想说些什么时,又飞速移开了视线,转头去跟齐风说话。
荆饮月张了张口,又闭上。
游溪道:“你没事就好,是那鬼将太狡猾了,就算没有传讯符,他还会想别的办法。”
齐风立刻接话,“就是、就是!游姑娘,你真是善解人意,人美心善!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他一通马屁狂拍,注意到游溪似乎心情不佳,而且平时她跟荆饮月两人就跟连体一样,无时无刻不在一起,还总是无意间秀恩爱秀人一脸,现在却一前一后,好像刻意拉开了距离。
“你们两怎——”
“游姑娘,陆远的事我们已经传讯给流仙宗了,他们说会全力追踪那鬼将下落,若有消息,我们再转告你。”齐五姐拎着齐风,扫了一眼房间里众人,心知他们大概有话要聊,“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着,一路数落着齐风走远了。
他们一离开,游溪也要走,身后荆饮月道:“小溪,等等。”
游溪回头看他。
他语气诚恳,“我们谈谈,好吗?”
第57章 天极
游溪犹豫片刻, 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出去了。
巴道天挠了挠头,“婶婶,这是什么情况?”
李青岫道:“他们的问题, 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巴道天不解,“我记得之前小溪好像挺喜欢他呢。”
“你觉得荆饮月此人如何?”
“不了解。”巴道天如实道, “但是小溪喜欢的, 那肯定是好的吧。”
李青岫微怔。
游溪和荆饮月一路沉默着回到太息府,院中桂花幽香阵阵,小院清幽, 无人打扰。
游溪抬头看着桂花树:“师兄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荆饮月道:“我准备回一趟宗门。”
游溪倏然回头看他。
其实她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只是觉得师兄突然间变得很冷淡, 现在他这么说, 是终于想通了, 要回去修他的无情道了吗?
游溪内心惶然,不自觉从桂树枝上揪下了一片叶子来。
“小溪,我……我出了一些问题。”他不知该如何描述他的状态, “无情道心冰封了我的感情,我想回去寻找解决之法, 去妖界的路危险重重, 我不能成为你们的隐患。”
游溪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微白了脸色, “所以,你对我已经没有感情了?”
“不是。”他连忙否认,“小溪,你对我而言,无比重要。我并非失去了感情, 而是暂时失去了动用感情的能力,因为这颗无情道心有问题。”
在游溪面前,他选择坦诚,“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去解决这件事,等我回来,再去妖界。”
“师兄,你要我等多久呢?一个月?还是半年?一年?”
她是很有耐心的人,真的要等一个人,她可以等很久很久。可是,她不确定师兄会不会回来,如果他一直不回来,她就这样一直无望的等下去吗?
“两个月。”荆饮月道,“以两个月为期,就算排除万难,我也会回来找你。”他从袖中取出一颗猩红的丹药,“若我不回来,这是我请太息前辈给我的丹药……”
游溪咬了咬唇:“傀儡丹?”
他点头:“你给我种下傀儡丹,若我违背对你的誓言,我自愿成为你的傀儡,到时,不管你想让我去哪里,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傀儡是无法违背主人的意志的,就算远在玉山宗,一旦傀儡丹发作,只要游溪一句话,他爬也会爬回来找她。
失去了表达感情的能力,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安心,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游溪低头看着掌心小巧的丹药,如一颗朱砂,红得有些刺目。
抬起头,剑修已撤去全身防御,平静地看着她,“小溪,你动手吧。”
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一丝潜藏的悲伤。
她忽然意识到“不是不爱,只是暂时感知不到”的意思,他对自己的喜欢没有变,只是被埋藏得很深很深。
她收起傀儡丹,深吸一口气:“师兄,乱石山、夺魂阵、枯井之下,你救过我三次,我等你三个月,三个月你不来,我就自己去妖界。”
其实在她心里,师兄对她的情义并不能这样拿来换算,就算他真的一去不回,她会伤心,但不会怨憎。
去妖界这件事,本身就是她自己的事,师兄不欠她什么,她认为感情更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捆绑,只是因为她了解师兄的性格,知道这样说会让他心安罢了。
荆饮月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见他答应下来,她收敛悲伤,微微弯唇,露出浅笑,“师兄,你能抱我一下吗?”
荆饮月看着桂花树下的少女,明眸善睐,眼波盈盈,美好得仿佛不属于这尘世间。
一朵小小的桂花坠落枝头,他上前,轻轻将少女拥在了怀里。
“小溪,等我。”
……
九月中,荆饮月回到了玉山宗。
秋山居内,秋山君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神情平静,好像已等他许久了。
荆饮月拜过师父,发现他鬓间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阿月,你回来了。”秋山君轻叹一声,抢在他前头开了口,“人间和妖界,要开战了。”
荆饮月一愣,旋即皱眉:“为何?”
“之前的假天书事件,宗内查出不少长老受到牵连,问寒峰主勃然大怒,再一细查,发现其他宗门也有不少妖族奸细,在宗门内作乱。”
“各宗震怒,由问寒峰主倡议,玉山、通明、玄虚几宗联合,不日就将攻打妖界落月山。”
荆饮月完全没想到,他回来先会面对这样冲击性的消息,皱眉道:“现在攻打妖界,未免太过冒进!说不定是正中对方下怀,在妖界的计划之内。”
他原本就觉得,这些妖族奸细被发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更像是一种刻意暴露,现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这一次各宗联合出战,落月山上也许布下了重重陷阱在等着人族修士自投罗网。
“师父,这一战不能打,必须要阻止他们。”
“徒儿,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秋山君再次叹气,“宗门事务,向来是上三峰说了算。自从上次现身,宗主再度神游,与我等失去联系,天极峰主,多年闭关——”
说到这,秋山君看了他一眼,才接着道,“地极峰主掌握宗门话语权,对妖界,他一向态度强硬,如今又因为假天书的事,得到了宗内大部分长老的支持,这一战,恐怕在所难免。”
像他这样多年不参合宗门内务,只自己管自己的的下七院长老,在这种事上,是半点都说不上话。
“难道明知是陷阱,也放任他们去吗?”荆饮月不解道,“上三峰之中,那些长老就没有一个明白人?”
“阿月啊——”秋山君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口,“你可知,玉山灵泉已经趋于干涸,宗内的灵气即将衰退,就算你去劝阻,长老们也不会改变主意。”
荆饮月瞬间明白过来,“是为了落月天书?”
因为神族留下的灵泉衰退,玉山的灵气浓度将会一落千丈,为了保住天下第一宗的地位,为了宗门的利益,他们决定去抢夺妖界的落月天书!
人族早有说法,说妖族愚昧,数千年解读不了天书,如果天书为人族所有,他们早就将神族的秘密解读出来了。
所以,什么妖族奸细,根本只是借口而已,哪怕明知是陷阱也要去,因为他们本身就抱着不纯的动机。
“上古之时,神、巫、妖各族并立,人族无论自身实力,还是所拥有的天材地宝,都是各族中最弱的,如今也成了三界最强的势力,玉山宗有千年累积,哪怕没有灵泉,靠着众人齐心努力,也不会失去现今的地位。”
秋山君沉默不语。
“他们可曾想过,灵泉干涸,是天理定数,而且就算抢回了天书,也可能无人能解读,更可能引来各方势力的觊觎,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往后永无宁日。”
玉山宗能从妖界抢,其他宗门焉不能从玉山抢?
荆饮月说的这些,秋山君又何尝不明白?可他无能劝阻,也阻止不了。他能管的,也就是他自己和两个徒弟而已。
“你既然不赞同,这次对落月山开战,你不去也好,就留在宗内好好修行。”他道,“你所说冥河之事,宁真君已带人入冥界,相信不久就有结果。”
荆饮月陷入沉默。
秋山君只好岔开话题,“徒儿,你这一趟外出,可有收获?”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发现徒弟那双墨眸盯着他,看得他莫名有些不安。
荆饮月问:“师父,我这颗道心,究竟是谁的?”
秋山君:……
师徒相对,良久沉默。
荆饮月挺直了脊背站着,有不得到答案就不走的架势。
秋山君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他站起身,望着墙上的挂画:“徒儿,这颗心是你的,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回过头来,“也可以说它不完全属于现在的你,因为它是你九世苦修得来的道果。”
荆饮月一怔。
“世人只知无情道要断情绝爱,却不知无情道也有许多修法,其中最难的一种,叫做‘九世忘情’。修此道者,会经历九世考验,每一世都不能动情,且注定身世坎坷、路途崎岖。你修行至今,正好是第九世,只要跨过这最后一道情劫,大道圆满,无情得证;若在此功亏一篑,九世的积累,九百年的修为,都将化为虚无。”
秋山君语气沉沉:“阿月,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你对那位游姑娘——”
荆饮月道:“她不是情劫,她是我的爱人。”
秋山君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连声叹气,“你,这……你,唉!”
见到香雪君后,荆饮月对这事就有了些许猜测,如今听他说出来,也不显得多惊讶,他只是不喜欢师父将游溪称为“情劫”。
她不是任何人的劫,她只是她自己。
“徒儿,你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你失去了之前几世的记忆,忘了自己是谁,你沉浸在这一世中,才会将那位姑娘看得如此重要……等你想起了一切,你会发现她只是长河上飘过的一片落叶,大雪中落下的一片雪花,对于你所求的大道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荆饮月皱起眉:“所以,我是谁?”
秋山君见他执意探究,抬手化出一道传送阵,“此阵通往天极峰,你要是想知道,就去峰顶看看吧。”
天极峰?
荆饮月眉心一动,一步踏入阵法之中。
见他身影消失于阵中,秋山君摇了摇头:“行百里者半九十,能不能踏出这一步,就看你自己了。”
阵外,风雪漫天。
荆饮月从没来过上三峰,但他听说过,三峰中天极峰的峰主是一位性情十分冷淡的仙君,大能者的心境能影响周围的环境,人极峰花草如茵,天极峰则常年覆盖着不化的冰雪,入目一片雪白,几棵枯树耸立着,指引着上山的路。
深雪埋过脚面,踏上山道,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他在漫天风雪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往。
春芳楼。
人间四月,芳菲春暖。
花灯初上时,正是楼中开始热闹的时刻。
香鬟云鬓,笑声软语往来不歇,穿着华服的客人路过回廊,见身材瘦小的孩子缩在角落,费力擦拭地上的污迹。
有酒客上前,一脚将孩子身旁的污水桶踹倒,污水浇了孩子一身,顺着沾湿的长发、削瘦的脸颊狼狈滴落。
周围众人见状,哈哈大笑,酒客又补上一脚,将人踹翻:“小野种,谁叫你挡本大爷的路,还不滚开!”
那孩子瘦小得可怜,长发遮住了如墨漆黑的眼睛,浓密的长睫低垂,默默忍受着周围人的嘲笑。
他将水桶扶起来,一瘸一拐往回走。
迎头碰上老鸨,又挨了一顿痛骂,“擦个地都擦不好,小畜生,要你有什么用?你还想老娘供你在楼里白吃白喝是不是,还不赶紧走?”
吐沫星子喷在脸上,那孩子毫无反应,对这样的咒骂似乎早已麻木。
人群中,貌美女子急匆匆赶来,“阿月!阿月!”
她慌张的把孩子抱在怀中,用帕子给他擦拭脸上的污渍,“阿月,你没事吧?”
“香挽,你和这个小畜生留在春芳楼,真是碍眼!”酒客道,“也不知跟哪个野男人媾和生下的孩子,生下来就该在粪桶里溺死的玩意儿,竟然还他长这么大,嬷嬷,你这春芳楼是善堂吗,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收留?”
老鸨连忙赔笑,边给香挽使眼色,让她快走。
香挽却凄声道:“阿月不是野种,他是我和玉郎的孩子!玉郎走时留下了一百金,宫中召他进京授官,他说他得了官身,就来接我们母子——”
“我说呢,嬷嬷怎么会突然做了好人,容忍楼里的姑娘生下孩子,原来是收了人家不少好处!”酒客鄙夷道,“玉郎?你的玉郎,半个月前就和京中指挥使的女儿结亲了!别做梦了,他仕途平步青云,早就连你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你骗我!”香挽脸上的血色一下褪了个干净,“怎么可能?玉郎明明说过,要回来接我,他一定会回来的!”
“骗你?我才从京中回来,这喜帖我还留着,你自己看吧!”
大红的喜帖扔在身上,香挽颤抖着手打开喜帖,刺目的名姓映入眼帘一刻,一旁沉默的孩子忽然伸手,将那喜帖撕得稀烂。
“阿月!”
“小兔崽子,你敢撕老子的东西?看老子不揍死你!”
苦等数年,玉郎迎娶他人的消息如迎头一棒,彻底击垮了香挽,她在屋里发疯一样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孩子蹲在角落,冷冷看着她发疯。
她猛然回过头来,狠狠掐住了那细嫩的脖子,“你这个孽种,我不该把你生下来!孽种,我杀了你!”
阿月被掐得脸色涨紫,嘴唇发乌,他一动不动,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这个女人,小小年纪,却冷静得可怕,不呼救也不出声,只是淡漠地看着她。
她像是被这神色刺激到了,一把甩开他,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就这样消沉了一段时间,老鸨见那玉郎真的不回头了,也不能再容忍她,催着她出去接客,不然就将他们母子赶出春芳楼。
香挽不得不打起精神,一年后的冬天,她结识了一位谈吐气质破佳的富商,富商对她百般喜爱,金器银器流水般送到她手中,甚至不介意她身边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不多久,便说要娶她回家最妾,从此只疼爱她一人。
香挽欢欣鼓舞,觉得终于找到了真心人,高兴道,“阿月,娘要带着你去过好日子了。”
阿月冷冷道:“他只爱你的美貌,等找到比你更年轻貌美的女子,迟早会变心。”
香挽:“你个小屁孩懂什么!他对我是真心的,他不是玉郎那种负心汉,过几天,他就会来娶我。”
数日后,香挽没有等来娶她的富商,而是等到富商的正室夫人闯进春芳楼,将她和阿月拖到了外面的雪地里,毒打一顿,差点打了个半死,而那个自称深爱香挽的富商,从头到尾隐身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又几年后,香挽又结识了一个跟玉郎长得有七分像的男子,对方对她温柔体贴,呵护备至,恍惚让她以为玉郎回来了,但很快,这男子就在骗光了她十几年积攒的积蓄后消失不见,香挽终于疯了。
她的脾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俨然是世上最疼爱孩子的娘亲,疯癫时,动不动就将阿月打得遍体鳞伤,喊着要和他一起死。
对于阿月来说,春芳楼的每一日,都是如此难熬,阿月在这里长到十岁,忍受他反复无常的娘,和楼中酒客的种种刁难,吃不上饭、动不动就挨打,羞辱折磨往往是家常便饭。
他看惯了欢场中的逢场作戏,曲意逢迎,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情爱,其实满肚子都是算计,他看惯了人心的贪婪、嫉妒和善变。
在他眼中,这些人的情与爱.欲,是如此肮脏,感情只是用来交换利益的工具,那些交缠的肢体和呻.吟,令他恶心到想吐。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麻木。
十岁那年,一个性格古怪的客人找上了香挽,晚上他们纠缠时,那客人竟勒令他在旁边看,他看到了两人抱在一起,当场吐了出来。
晚上,他跑出了春芳楼,一头倒进雪地里。
大雪纷飞,世界冰冷而安静。
他希望大雪能将他埋葬,让他干干净净从这个世界消失。
这个夜里,阿月没有冰冷地死去,他被路过的修士所救,为他指了一条通往仙山的路。
风雪中,那修士叹了口气道:“你若厌恶这浊世红尘,情爱纠葛,不如就去修无情道吧,世路漫漫,总有一条是适合你的路。”
那之后,转眼又过去四个月,香挽在十一岁的阿月怀中断了气,被骗光了积蓄后,她好像迅速被抽空了精气,老了十几岁。
弥留之际,她抚过儿子瘦削的脸颊,叹息:“阿月,愿你一生,不为情所累。”
仙山风雪弥漫,人间四月芳菲。
世上少了一个苦苦挣扎的少年,玉山上多了一个无情道剑修。
一片飞旋的雪花落在荆饮月手中,他恍然明白,他今生幼年时的经历,是将九世之前的过往重来了一遍。
天道在问他,是否还坚守着寻道之初心?
昔日不堪的过往,早被枯燥的修行年月磨洗,在他心中,变成浅淡的一笔,他心绪毫无波动,无悲亦无喜。
只是那个大雪中选择冰封自己的少年,被一缕光照亮,那他心中的冰雪融化,让他明白,情爱不等于污浊,就如那姑娘弯弯的眼眸,纯净纯澈,温暖人心。
那些过往的伤疤和痛苦,都在她含笑的眉眼中,被一一抚平。
他任由手中那片雪花飞远,低声默念:“小溪……”
……
太息府。
荆饮月走后,游溪和娘亲留在了太息府上,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
她履行承诺,在这里等师兄回来,另一方面,太息羽虽放出话,说谁能化解他和香雪君的仇怨,就答应谁一个要求,而香雪君又说,谁能通过她的考验,就“考虑”原谅和太息羽的过错。
这两人都是威震一方的大能,也是深谙说话的艺术,总要留三分余地。
至于香雪君到底原谅了没有,对方表示:在考虑了。
也就是说,游溪忙活一阵,太息羽的要求也只达到了一半,而且太息羽本人表示,一朝与羽族决裂,终生不会踏进羽族一步。
“破解乌烬设下的机关,帮你们救人?我不去。”太息羽道,“不过——”
他看向一脸失望的游溪,“我虽然不去,却可以教你如何破那些机关,乌烬所学机关术,都来自羽族的族库中所藏的那些古书,以前我爹就是羽族看守书库的,那些书我十岁时就倒背如流了。”
“真的吗?”
“你当我太息羽是什么人?搭配我给你的《机关十论》,只要两个月,我保证你超越乌烬,搞懂他设计机关的思路,他一撅屁股,你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游溪:……
顿时有点不想学了。
这之后,她留在太息府苦学了一个月,点灯熬油,几乎没有休息,这样一来,也很少想起师兄了。
李青岫自然心疼,变着法的给女儿做好吃的,一方面也在密切关注妖族的动向。
岁舍也留了下来,他的说法是,留下来帮游溪和师兄传递消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想找机会再见那位麒麟族长一面,不过也没人揭穿他。
这一日,游溪从太息羽那里学完回来,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院子里的食物香味,李青岫准备了丰盛营养的晚饭等着她,岁舍蹭饭从不迟到,早早坐下了。
“师妹快来,就等你了!”
游溪快步走过去,忽然听到一阵啾啾鸟鸣声。
抬起头,一只燕子从桌边低飞而过,在石桌上留下了一片沾血的蛇鳞。
李青岫拿起鳞片,手不住颤抖:“有你爹的妖气……小溪,这是你爹的护心鳞!”
游溪脸色一变。
李青岫亦是脸色苍白:“小溪,我们得去救你爹,马上!”
第58章 回家
西洲, 落月山。
下弦月如一弯银钩,挂在高高山上,如月落人间, 落月山因此而得名。
李青岫、游溪、岁舍三人偷偷潜入山中,等着和巴道天接头。
自从那日将巴道天救出来后, 他得知了游晚风的事, 自告奋勇要帮忙,众人商议,由他先回落月山, 给他们安排一条进山的路。
巴道天本想说服父亲也来帮忙,但回到族中就听说了妖界和人界开战在即的消息,蛇族长忙的脚不沾地, 忙着调动族中精英, 准备全力与人族一战。
族长听了他说的话, 将信将疑,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儿子和弟妹,只可惜他分身乏术, 只能让巴道天去帮忙,料想人族和妖族开战那日, 羽族族中空虚, 正是救出游晚风的最佳时机!
听义兄这么说, 游溪这才知道, 短短时间出了这样大事,玉山宗竟然带着其他宗门的人打过来了!
她隐隐察觉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让义兄嘱咐伯父一句,“小心羽族”,又给师兄发去消息, 却没有得到回应。
这令游溪有些担忧,师兄在玉山,该知道这场战争来得莫名,很可能是有心人鼓动,他没有消息传来,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事困住了。
但这些她都顾不上,爹被拔下了护心鳞,随时有性命之危,这是乌烬赤裸裸的威胁,也是请君入瓮的陷阱,羽族之内,乌烬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在等着她。
明知如此,她和娘还是不得不来。
落月山高耸入云,是西洲最高峰,也是妖界的中心。
以落月山为主峰,绵延千里的山脉群,都是妖族聚集地。落月山阳面住着大量的羽族,山阴面背靠宽阔的落月河,是蛇族的居所。
她们一进入落月山范围,就进入了羽族的监视之中,游溪让义兄从山阴面挖一条暗道过来,她们从暗道先入蛇族范围,再从蛇族绕到羽族领地的背面潜入,这样可以避免和那些鸟妖正面交锋。
而岁舍就留在外面接应,因为他人族的气息难以遮掩,在外面还好,进入羽族领地,很可能会被发现。
“小溪,这里这里!”枯枝败叶遮盖的暗道之下,巴道天探出头来。
“游师妹,你尽管去吧,我在外面给你们放哨!”岁舍拍拍胸脯,“听说人族要打过来了,说不定还能见到师兄呢!”
“他应该不会来。”毕竟这一个多月来,荆饮月并没有只言片语传来,而且距离他们约定的三个月之期都没未到。游溪语气有些失落,但转瞬又展露笑容,“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娘,我们走吧。”
李青岫点点头,利落处理掉不远处羽族的暗哨,几只漆黑的乌鸦无声摔死在路边。
“师妹,要是、要是看到了瑞兽族长,帮我带句话。”岁舍喊住她。
“什么话?”
“就说……谢谢她。”
“谢她什么?”游溪有些不解。
“呃——”岁舍绞尽脑汁,“她附身的时候,我捡了很多钱!”
“好。”她抿嘴一笑,跟着李青岫消失在了地道中。
岁舍怅惘的看了一会儿地洞,从旁边弄了些枝叶将洞口遮好,一溜烟上了树,将自己严严实实藏了起来。
地道中隐隐有微光,巴道天在前面带路,两人紧跟在后。
这地道挖得十分宽敞,能容纳巴道天的体型和身高,地道中寂静无声,三人沉默着走了很久很久。
前方出现歪歪扭扭的弯道,不知拐了几个弯后,巴道天开始挠头:“我挖的地道,有这么弯吗?我记得没有啊!”
以他强悍的身躯,再坚硬的山石都拦不住他,除了必须要绕开羽族的地方,他都是笔直打通的。
李青岫摸了摸山壁的土,又看了看四周:“这土质很干,更像是山阳面的土,地上积灰很厚,地道陈旧,不像是最近挖好的。”
“啊?”巴道天傻眼了,“这、这不可能啊!”
游溪回望来时的拐弯处,“哥,你之前挖的,可能不是这条路。”
在某个岔路口,巴道天原本挖的路被堵死了,又跟另一条附近的陈旧地道挖通,他们原本是走在巴道天的地道里,被对方这一手偷天换日,神不知鬼不觉转入了另一条地道中!
“还能这样?”巴道天迷糊了,“那咱们现在在哪?还能回蛇族吗?”
“怕是回不去了。”游溪看向前方,“没猜错的话,这条路去不了蛇族,前面就是羽族。”
羽族的监视防不胜防,任何一只路过的鸟,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耳目,义兄挖洞的举动,很可能被他们发现了,乌烬将计就计,想将他们坑死在这洞中。
这是乌烬为他们准备的“死亡之路”。
话音落,随着密集的扑翅声,密密麻麻的妖鸟乌鸦从前方飞出,冲着三人扑头盖脸飞了过来!
巴道天懊悔又自责,见状大吼一声:“别动,让我来!”
他挺身上前,大嘴一张。
数不清的乌鸦被他吸入嘴中,传说中能吞噬天地的巴蛇,吞下这些妖鸟根本不在话下,不知过了多久,乌鸦被吞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地鸟毛。
巴道天打了个饱嗝,从嘴里吐出一根漆黑羽毛:“呸,难吃!”
他拍拍胸脯:“不管这条路是去哪,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小溪,义兄会保护你的,放心!”
话音未落,他就被游溪猛地拉了一把,脚下忽然升起一把泛着寒光的巨斧,要是他站着不动,这会儿脚面都被切成两半了!
巴道天惊魂未定,额头滴下了一滴冷汗。
“哥,还是让我走前面吧,前面应该很有多机关。”
“哦……”他缓缓点头。
仔细一看,游溪的眼睛亮亮的,好像还有几分开心?
“乌烬引导我们进了这地道,大可以派人来围杀我们,却还是选择布下重重机关,说明他手边确实没有人手对付我们了。”
游溪觉得,这是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
好处在于,围杀是死局,机关却有破解办法;坏处则是,他将羽族精英都压在了与人族的战局上,说明与人族一战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和好处。
这好处到底是什么呢?
游溪想不明白,他处心积虑引来人族修士攻打妖界,难道想故意不尽全力,削弱其他两族的力量?
那他就更没必要把所有羽族精英都派出,留下来对付他们岂不是更好?
“小溪,小心行事。”李青岫提醒道。
“嗯。”
陈旧的地道之内,机关密布。
三人小心前行,依然难免数次险象环生。太息羽说的没错,乌烬布置机关的手法,确实跟他所料相差无几。
只是乌烬的思路更加阴损,往往要多转几个弯,一番拆解下来,游溪额头冒出了细汗,手也隐隐有些发抖了。
路上还时不时有一些羽妖冒出来,这些鸟族刺客实力并不强,都被李青岫给解决了。
“小溪,先歇一会儿吧。”巴道天道。
拆解机关这方面,他是一窍不通,但并不代表他帮不上忙。
机关与阵法一样,有活的机关,也有死的,活机关更加复杂,可以拆解。
死的机关更容易分辨,但是拆不掉的,需要人为触发。有时游溪用储物戒中的灵石去触发,有的触发不了,就需要人肉上阵了,巴道天皮糙肉厚,反应还很快,触发机关后飞速躲掉,躲不掉难免挂彩,因而身上也多了好几道口子。
但比起自己的伤,他更关心游溪的情况。
游溪摇了摇头:“没关系,我还能坚持。”
他们已经在这地道中走了很远,甚至在地道里都能闻到淡淡的羽族妖气,她推测,他们离羽族的领地中心,应该越来越近了。
前方一道缓坡,巴道天有心想替妹妹减轻负担,一马当先冲了上去,“看我的,我先去蹚雷!”
“等——”
话音未落,巴道天头顶,一道千斤巨石轰然坠下,眼前就要将他们前方的路给封死!
巴道天怒吼一声,生生将巨石给顶住了。
“小溪、婶婶,你们快走!”
“哥!”
这巨石看起来朴素,但不知什么材质构成,顶在头上竟然被一座山还沉,巴道天用尽全力,脸涨得通红,脚下深深陷入地下数寸之深。
游溪和李青岫飞速穿过巨石,回头看他。
“哥,你快冲出来!”游溪焦急。
“没事。”巴道天憨笑一声,“我暂时动不了了,不过别担心,我扛得住。”
这巨石沉逾千钧,将他压得难以喘气,他双脚下陷,站在缓坡上发不了力,根本无法往前走,只要力道稍微偏斜一点,就会被巨石压成一张蛇皮。
哪怕巴道天是力大无穷的力士,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以使力,他只能撑住一口气,死死顶住,要是这口气泄了,他必死无疑。
这种情况下,他还在笑:“小溪,不用管我,你们快去救叔叔,我还撑得住!”
游溪顿时红了眼圈,可她知道,地道之内,这机关落下即死局,根本没有拆解的余地,除非离开地道,从上面想办法,但巴道天还能撑多久?
“小溪,走!”巴道天见她不肯走,深吸一口气,狂风一吹,直接将两人推出视线之外,“快走,叔叔还在等你!”
……
玉山天极峰,山道之上,风雪正盛。
荆饮月缓步慢行,又一片雪花落入他掌中。
“姓荆的,你是不是属石头的?老娘跟你了这么久,跟老娘说句话有这么难吗?”
松树下,青衣布衫的剑客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对耳边的噪音充耳不闻。
对面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银发银眸的女子,银发扎着发辫垂到腰间,裙摆下赤着一双玉足,无聊地摆来摆去。
天空澄碧,白云浩渺,石上的女子,此情此景,美如画卷。
剑客却对眼前的风景视而不见,他的气息极浅,仿佛跟白云、松涛融为了一体。清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俊逸的眉眼,这一幕落在女子眼中,相当赏心悦目。
香雪君觉得,眼前这人,确实是她平生仅见的美男子,所以她耐着性子,追着对方,找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好几次,他却依然不为所动。
偏偏这人还是个凡人,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她不过小憩片刻后想起这人,再来找他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他的眉目俊逸清隽,一如当年,只是气息却变得格外微弱,隐隐又合于天地,几乎不可查觉。
以香雪君的阅历,竟然分不清他是要死了,还是要坐化了。
不过,不管他是什么来历,她只是贪图此人美色而已,这样骨俊神清的美人,若眼睁睁看着他死了,就此错过,岂不可惜?
她在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见对方岿然不动,轻啧一声,如一道流云,眼看就要窝到对方怀里去了。
那人身形飘逸,不知怎么一动,起身挪到旁边,露出了手上护着的东西,那是一颗蛇蛋。
香雪君愣了一下,笑道:“我说你怎么坐着不动,原来是在孵蛋呢!”
荆饮月:……
“啧,有妖气,你这蛇蛋从哪弄来的?”香雪君道,“莫非你表面正经,实则风流,靠着这张脸,欺骗了某个蛇族的姑娘?”
“不久前,我路过落月山,见一伙人鬼鬼祟祟护着一颗蛇蛋出逃,将他们截了下来,救下了这颗蛋。”他解释。
“嗯?”香雪君若有所思,“莫非是不久前,有人闯进妖族偷天书的事?他们没偷到天书,却偷了一颗蛇蛋?”
她不知该感慨,追了三十年的男人终于跟她说话了,还是该无奈头一次聊天,他们的话题竟然围绕着一颗蛇蛋。
但他以凡人之身,截杀了一行闯进妖族的势力,可见他的实力并不一般。
荆饮月回以沉默,他一人一剑,江湖浪迹,并不知道她说的这些恩怨纠葛,救下这颗蛋,完全是意料之外。
“这么说,你也不知那些人是什么来历?”
“貌似某个人族宗门的修士。”
“哦。”香雪君不甚在意,“那你有什么打算?把这颗蛋养大?”
“我快死了。”
“嗯?”香雪君惊讶,惊讶于他说话时语气竟然这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说“我要去睡一觉”一样。
“我无亲无故,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大约是你。”荆饮月看了她一眼,眸如古井,静而幽深。
“你什么意思?要把这蛇蛋托付给我?”香雪君敏锐察觉到了他话中的陷阱,“你想都别想,我不喜欢带孩子,给了我,我只会把它给吃了。”
说着,她舔了舔唇,这蛇蛋不过巴掌大,呈椭圆形,妖气淡淡,对她而言,勉强能塞塞牙缝。
“……”
“小妖在人族的地界活不下去,你要是想让它活着,就把它送回妖族吧。”她随口道。
“多谢告知。”
剑客拿起剑,转身就走。
“你真要去啊?”香雪君不可置信看着他的背影,“你不是要死了吗?这时候去妖界,你会死在路上的,到时候连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
荆饮月带着蛇蛋,出发前往妖界。
这条路不久前才走过,于他并不陌生。他不喜欢蛇,但蛇蛋中好歹是一条生命,他无法放任不管。
而且他隐隐觉得,这颗蛇蛋有些通人性,放在掌心时,能感觉到生命的脉动,将它放在随身袋子里,它就像一颗死蛋,一点动静也没有。
虽说是去妖界,但他并不知道把蛇蛋托付给谁才好,到了西洲,一路上不仅没遇到靠谱的妖,反而遇上觊觎蛇蛋的妖兽追杀。
他元气溃散,寿元将尽,已不是凶悍妖兽的对手,只能找了个漆黑狭小的洞穴藏身。
体型巨大的妖兽进不来,气急败坏守在洞口直喘气。
荆饮月将蛇蛋安置在袋子里,自己抱元守一,凝神静气,在洞口入定了好几天。再醒来时,那妖兽走了,他从袋子里翻找半天,不见蛇蛋,一条瑟瑟发抖的小蛇爬进了他的掌心。
冰凉的触感让他动作一滞。
没想到蛇蛋竟然自己孵化了。
他入定时气息微弱,跟死人无异,小蛇蜷缩在袋子里一动不动好几天,似乎吓坏了,一黏上他的手,就用自己细小的尾巴费力缠住他的手指,大有一副死也不下来的架势。
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带着小蛇走出洞穴,洞外的阳光正好,照着他苍白的掌心,小蛇是淡青色的,淡烟疏雨般的色泽,鳞片柔和漂亮,蜿蜒在手上时,像是一道清清溪流。
小溪。
他心中忽然冒出两个字。
小蛇抬起圆圆的脑袋看着他,小小的眼眸里,映出他的倒影。
那一刻,它好像看懂了他的心思。
风吹散了雪花,荆饮月在山道上静静站了许久。
他想起和游溪刚认识时,两人一起掉进山洞中,她说她怕黑,她还是蛇蛋时,有人把她从爹娘身边偷走,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好几天,后来一个人族剑客救了她,将她送回了族中。
原来是这样。
是自己救了她。
也是自己,将她“关在黑屋子里好几天”,虽然他并非故意,却让她落下了怕黑的毛病。
原来他们早就相识。
那个时候,他们就欠下了彼此一份因果,从此命数纠缠,再也分不开。
他心中冰冷的寒意,又散去不少。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快走到山顶了,雪越发厚重,刚迈出脚步,脚边忽然冒出一堆灵体,这些小雪人大小的灵体数量众多,前前后后包围了他,费劲扯着他的衣摆。
“呀,是仙君!”
“仙君回来了!”
“仙君,我们好想你啊!你离开天极峰好久好久了!”
一个小雪人掰着指头算着,“一、二……哎呀,头好晕,算不清了。”
另一个胖乎乎的小雪人挤过来:“笨啊,是九百年!仙君离开九百年了!”
众雪人动作一致,嘴都张圆乎了。
居然、已经这么久了!
看着眼前呆滞的雪人们,荆饮月唇角泛起浅笑,这些都是天极峰天生地养的生灵,是冰雪之精。
作为灵体,它们本来没有固定的样子,只因有一日他随手堆了一个雪人,它们有样学样,都变成了小雪人,还一只比一只更胖。
原本只有几只,如今竟然有了这么一大家子,挨挨挤挤在他面前,让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咦,仙君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一个雪人围着他转了一圈。
“哪里不一样?”荆饮月低头,长睫上落了几片雪花。
“仙君……有温度了!”雪人费力想着形容词,“就像、就像蜡烛,暖乎乎的哦。”
“才不是,蜡烛在风雪里,一会儿就灭了!”
“对哦。”
“那像什么?”
“不知道。”
“这么说,我以前没有温度?”他问。
“以前仙君就像是这山间的风雪,冷冰冰的。”雪人说,“还好我们都不怕冻,不然早就被冻死了!”
“仙君,你怎么做到的呢?”
“大概是因为,有人点燃了我心中的烛火吧。”他柔声道。
“好厉害。”众雪人纷纷鼓掌。
一阵热闹后,有人问:“仙君,你这次回来了,还会离开吗?”
雪人们眨巴着眼睛,万分期待地看着他。
风雪中传来脚步声,一只十分漂亮的灵鹿踱着步,走到了荆饮月面前,它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衔起他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
它想拉他上山顶去。
荆饮月愣了一下,扯出衣袖,抬头看向山顶。
天极峰顶,几乎与天穹相接,触目可及的峰顶处,一道金光自天穹投射而下,将皑皑白雪染成了灿灿金色。
前所未有的庞然灵气自金光中散逸,形成奔涌的灵气流,震撼了在场所有小雪人。
“那是什么?”有人呆呆问。
“是大道金光。”荆饮月道。
“是……来接仙君的吗?”
“是不是跨过了那道光,就能成仙呀?”雪人们懵懵懂懂。
天地孕化的精灵,拥有着敏锐的感知,它们感觉地没有错,那正是天道降下的登仙之路。
九世轮回,坎坷磨难,历劫苦修。
终得大道认可。
为了这一刻,他勤修不缀,从不懈怠。
年月历历,不是九天,不是九年,而是整整九百年。
那道金光,如今触手可及。
灵鹿目光流露哀求,想让他走上山顶,登仙道,羽化升仙。
荆饮月低下头,掌心的温度让一瓣雪花悄然融化。
他弯起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而后迈步,头也不回走向下山的路。
雪人们挨挨挤挤,呆呆看着他。
眼看着他要走远了,它们回过神来,齐声大喊:“仙君,你要去哪啊?”
他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
“去接一条怕黑的小蛇回家。”
第59章 怀抱
地道内, 巴道天用强悍的身躯支撑起机关,将母女两人送走,狂风吹过, 身后又落下一道石门,彻底隔绝了那道伟岸的身影。
游溪只能强忍着不掉眼泪, 李青岫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溪, 加快脚步。”
只有尽快救出晚风,从地道中出去,才能回头来救出巴道天。
游溪用力点点头:“嗯。”
跨过缓坡, 前方是一处开阔平台,刚踏上平台,立刻有一群羽族围了上来, 这些羽族披着黑色长袍, 隐约露出袍子下方五颜六色的羽毛。
在乌羽族, 羽色越鲜艳的鸟妖地位越低,这些低等的鸟妖出现在这里,分明是被当炮灰使。李青岫唤出毒灵珠, 毒气弥漫,大批鸟妖还未靠近被死于毒雾之中。
然而周围还有源源不断的鸟族冲进来, 游溪紧紧皱起眉, 乌烬难道不知道派出这些低等羽族只是送死?
还是说, 他单纯想要消耗她们的气力?
可这也太多了……他身为族长, 对族民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
足足半个时辰,平台上已堆满了鸟族尸体,李青岫手中的毒灵珠,光芒都暗淡了几分,眼前尸体堆叠, 几乎无处下脚。
“小溪,走。”
“走?呵呵。”
通道处传来阴沉笑声,一道高挑黑影缓步走了出来,他身披大氅,手执人骨杖,每走一步,骨杖上的骨环哗啦作响。
随着骨环摇动,地上的尸体尽数化作乌黑的怨气,被骨杖吸收,人骨杖肉眼可见的晶莹饱满起来。
“又见面了,李青岫。”羽族地乙首领玄冥笑声低沉,目光微移,“还有你,小蛇妖。”
游溪脸色微微一白。
原来献祭这么多鸟妖,只是为了壮大他人骨杖的力量!
“上次交手未能分出胜负,令我遗憾至今,如今,终于可以分出胜负了。”他沙哑着嗓音,低笑不止,“有我在,你们不可能救出游晚风!”
不多言,他骨杖一扬,诡异的黑雾自周围涌起,李青岫眼神一凛,操纵毒灵珠与之周旋起来。
但玄冥以逸待劳,李青岫历战已疲,双方一交手,玄冥就占上风。
他那骨杖上的气息诡谲,不似妖气,不跟灵气沾边,更像是一种从未接触过的力量,伴随着杖舞回旋,灰雾色的咒毒在周围流转,稍有不慎沾上一点,就是皮肉腐烂,鲜血淋漓的下场。
压制住对手,他阴恻恻笑道:“李青岫,五十年的东躲西藏,早磨平了你的锋芒,昔日蛇族第一战士,如今也老了,不是我的对手了!”
李青岫神色不变,“或许我是老了,你难道不是一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怎么知道,我这些年只有失,没有得呢?”
话音落,她身后游溪念动妖诀,操纵水流拦截人骨杖的攻击,几束水流被她操纵得如臂指使,流畅自如。
自从娘告诉她,那些妖诀都在她记忆中后,她就像是打通了关窍,再复杂的妖诀都难不倒她,用起来熟稔于心。
控水之能更是进步飞速,那一日她在林间的河里畅游,感觉到水流就像是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心所欲,精妙无比。
玄冥的咒语每每念到一半,骨杖挥动间,每到关键时刻就被水流冲散,那些雾气不再能聚拢成型,造成的威胁减轻了不少。
母女配合无间,李青岫重新占据主动,毒灵珠将玄冥打得吐出一口血来,“现在该知道,谁不是对手了吧?”
玄冥擦干唇角的血迹,这才正视起她身边的游溪。当时在客栈时,她戏耍了地乙部的一群长老,那时玄冥认为她不过有点小聪明罢了,这才多久没见,她对妖诀的掌控就比之前熟练了不止一个档次。
在李青岫身边,她的成长速度太惊人了。
可惜——
“确认令人印象深刻。”他眸光一寒,骨杖生风,“可你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他舍弃了念咒,将人骨杖当成长枪,一枪横扫过来,枪风烈烈,李青岫带着游溪连忙退避,却不防背后墙面骤然一空!
墙壁之后,戴着兜帽,披着银黑色披风的身影一闪而过,泛着孔雀蓝的几片夺命羽刃连成一道细线,疾射而出!
天甲!
这家伙又出现了!
李青岫精神瞬间紧绷到了极点,她瞬间明白过来,玄冥只是一个幌子,真正暗藏的杀招是他!
天甲是乌羽族最神秘的刺客,和其他羽族十一部庞大的长老团不同,天甲只有一个人,他以“天甲”为名,拥有羽族最强的暗杀术,无影无踪,难以捉摸。
他的妖力高深,接近人族地阶圆满的修为,他的暗杀术能瞬间刺破空间,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出现,达到杀人于无形的效果。
极限躲开飞来的几道羽刃,李青岫额头已冒汗,更担心他对游溪出手,这地道内的有限空间,太适合他发挥了!
她余光一动,看到游溪对她眨了眨眼。
玄冥抓住机会,骨杖挥舞,一道黑雾想将李青岫锁喉,游溪操纵水流化为锁链,将那道黑雾牢牢锁住。
玄冥脸色漆黑,再念咒语,那黑雾瞬间壮大,眼看就要挣断缠绕的水链,却不妨更多的水链飞来,将他的膝盖、脚踝和腰部牢牢锁住。
玄冥意识到不妙时,三颗毒灵珠已经飞到眼前!
母女两人的默契无间,在玄冥以为李青岫的注意力被天甲引走时,其实她们两已决定先除掉自己。
这是何其大胆的决定!
玄冥惊呼失策,三颗飞旋的灵珠转瞬将他的心、肺、丹田同时击穿,大量妖血喷溅而出。
他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只因一时大意,就这样死在了两人手中。
“不!”
“吾族大业……未成……”
“我不想——啊!”
李青岫没等他将遗言说完,抬手将灵珠收回,玄冥惨叫一声,吐血倒地,灵珠的毒性猛烈,他的尸身立时僵硬如铁,动也不动了。
堂堂羽族的地乙首领,就这样死在了地道之中,人鬼杖落地,化为一堆灰烬。
“奇怪……”游溪多看了他一眼,“为何他死后不会化为原形?”
“有些妖要死后很久才会化为原形,大约是体质不一的缘故,此人估计是练了什么功法……”李青岫道。
骤然间,背后一冷。
不及细思,天甲的杀招又到,这冷血杀手对同族之死毫无反应,出手杀招依然精准,冷血夺命。
李青岫带着游溪躲开羽刃,脚下又骤然一空。
来不及反应,两人坠入水中!
这地道变幻无穷,落水之后,上方迅速升起几层石板,将出水的路堵死了。
这石板大约跟压制巴道天的落石同样材质,妖术打上去毫无反应,两人只能往水中下潜,越是下沉,游溪越觉得不对劲。
她的皮肤一阵刺痛,手上冒出细小的血点,这水中分明有毒,而且好强的腐蚀性!
游溪虽是毒蛇,但也不是万毒不侵,这种腐毒与毒蛇的毒性截然不同,正飞速侵蚀她的皮肤和五脏,恐怕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化为一滩血水!
乌烬真是好阴毒!
游溪沉在毒水之中,眼睛被刺激得通红,难以视物,感觉被无限放大了,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在融化,说不出的麻痒和疼痛传遍全身。
正难以忍受时,手心传来温热触感,娘亲稳稳牵住了她。随着水流一阵搅动,她好像进入了某个管道中,哐当一声闸门落下,她费力睁开眼睛,看到娘亲被锁在闸门那头,以口型对她说:“走!”
那一刻,游溪心都碎了。
她眼睛痛得泪水直流,眼泪融入毒水中,找不到一丝痕迹。她化为青蛇,飞速沿着管道游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湿淋淋爬上了岸。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她上岸时带上来的水声。上岸后,她一下软倒在地上,浑身发抖,眼泪无声地流。
只哭了一会儿,游溪哆嗦着站了起来,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必须坚强起来,她要救出爹,再回来救娘亲和义兄。
他们都在等着自己。
她一定可以做到的。
纵然身上还残留着毒水带来的痛感,她跌跌撞撞往前走。
这时,游溪已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身后是那汪毒水,前方漆黑死寂,像是所有的光都被吸走,只剩下墨一般浓稠的黑暗。
她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
心顿时一沉,刚才落水时,储物袋估计也掉在水里了,现在手边连照明用的东西都没有。她只能凭着感知,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看不见让她提心吊胆,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而且她还要提防着天甲突然出现,他既然启动了地面的机关,为了确保她们都被困死在暗河里,他一定会到暗河的这一头来查看情况,机关的那一头,应该有不止一条通道,只是当时玄冥突然出现,她来不及仔细查探。
现在想也没用了,必须得赶紧找到出路。
黑暗中,游溪承受着巨大的恐惧,摸索前行。
碰壁。
再一次碰壁。
过了暗河,竟然是一个地下迷宫。
她失去了方向感,在迷宫中彻底迷失了。
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她双腿酸软,疲累至极。
迷宫中,只有漆黑和死寂。
游溪靠着一面墙壁,缓缓滑了下来,咬牙的坚持崩溃,心中被绝望淹没。
其实她很害怕。
她怕黑,还怕藏在黑暗中的杀手。
她寸步难行。
义兄和娘亲用性命救她,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可她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她辜负了他们。
她痛恨自己的无力。
恨自己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黑暗中,少女靠着墙壁,蜷缩成一团,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咬住唇无声流泪,她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引来了杀手,冰凉的眼泪将袖子浸湿成一片。
像是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孤单又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脚步声。
“小溪。”
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她抬起头来,却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将她扶起来,紧紧抱进了怀里。
清浅的松香味沁入鼻端,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让她冰冷的身体一点点回温,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
荆饮月抱着怀中不断轻颤的小蛇妖,心疼得无以复加,低声道,“小溪,我来了,别害怕。”
一句话,驱散了她所有的恐惧。
她霎时心中酸软,眼眶通红,暖流涌遍四肢百骸。
一开始是压抑的哭,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把所有压抑的情绪全都倾泻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师兄一身。
感受着胸前洇湿,荆饮月无奈又心疼,抱紧了怀中的小姑娘,任由她发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游溪终于哭够了,带着哭腔问:“师兄,我是回光返照了吗?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不是她出现了幻觉,怎么会看到师兄出现在这里,还对她这么温柔呢?
她那么害怕,既怕师兄是假的,又怕他还没恢复,刚刚对她这么温柔,过会儿还会变成冷冰冰的样子。
可就算是飞蛾扑火,她也不会犹豫。
这是她最喜欢的师兄啊。
荆饮月心中一痛。
他握着游溪的手,让她触摸自己的脸颊,“小溪,是我,不是幻觉。”
游溪认真掐了掐,才确定是真实的触感。
但仍然感觉像做梦一样。
“师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慌忙摸他的心口,“你的无情道心怎么样了?”
“都没事了。”他按住那只在自己身上作乱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以后,我不会再被无情道影响了。”
边说边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让她感知自己身上的温度,还有那颗怦怦跳动为她跳动的心脏,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如此鲜明。
游溪既高兴又感慨,但心中又冒出一丝小小的疑惑。
她感觉到师兄恢复了,变成了她熟悉的样子,但师兄说放弃无情道,不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吗?
为何感觉师兄的气息沉稳,和以前有些不同,但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好像是……变得更厉害了?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正想着,眼前忽然亮起了微光,周身也温暖起来,她惊喜:“火晶石?”
荆饮月将烘干的储物袋递给她:“我在水下捡到的。”
她有些惊喜地接过来,要说仙门出品的储物袋果然质量好,除了外皮有点斑驳,里面的东西竟然都好好保存着。
这里的宝贝可不少,还有她娘送她的珍贵菜谱呢。
想到娘亲,她又是鼻头一酸。
“别担心,你哥和你娘都没事。”荆饮月安慰道,“我赶来落月山,收到岁舍的消息和他汇合,他告诉我你们进了暗道。我循路进来,在路上救下了巴道天和李前辈,只是他们状态看起来都不太好,我让岁舍将他们先接出去了。”
游溪呆呆看着他,火晶石的微光下,师兄的轮廓越发俊美出尘,更让她惊讶的是他说的话,“你怎么做到的?”
那让他们束手无策的千钧巨石,腐蚀毒水,都没拦住他,反而让他把人救出来了?
“我回宗一趟,有些领悟。”
“师兄,你真是天才。”
游溪窝在他怀里,这会儿才有些真实感了,师兄是真的来找她了,而且还是恢复正常的师兄,她漂浮不定的心像是终于有了依托,缓缓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
荆饮月搂着她,一直没有松手。
片刻后,她忽然支起脑袋:“天甲呢?天甲怎么没出现?”
“他被我打伤了。”
“……”
游溪沉默半晌,说不出话来。
难怪她在这迷宫中转了半天,天甲都没来找她,她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可天甲分明是地阶圆满修为,能被师兄打伤,师兄现在是什么境界?放弃无情道的副作用怎么消失了?
真的有人短短一个月提升这么快吗?
还是说……因为师兄找回了前世的记忆?转世之前的师兄,一定很厉害吧?她很是好奇,可眼下又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眼巴巴看向荆饮月:“师兄,你现在这么厉害,这个迷宫一定难不住你吧?”
火晶石照向前方交错的岔口,那些岔路处,空气隐隐有一种扭曲感,荆饮月一眼看出这不是简单的迷宫,这里的岔路恐怕是随时会变化的。
游溪本就是阵法高手,能把她困住的迷宫,定不简单。
“地下分辨不了方向,没有参照物。”游溪道,“我找不到迷宫变化的规律。”
“小溪,破解阵法迷宫,我不如你。”
两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他们被困住了。
正发愁时,游溪手中的储物袋忽然发出一阵微光,她翻找一阵,找出了被压在底下的,道藏院专用传讯符。
“游师妹?”
“师妹?小溪?听得到吗?”
“花师兄、云师姐?!”她捧着传讯符,惊喜万分。
道藏院的传讯符特殊在,可以无视阵法结界传音,不受环境阻碍,但它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有距离限制,相距太远,就无法传讯。
它在这时候生效,说明师兄师姐离自己很近了!
师兄和师姐一定是跟着进攻落月山的玉山宗门人一起来的,难道……外面妖族和人族已经打起来了?
这密道之中,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她问出心中疑问,听到回应,花云二人又惊又喜,抢着说话。
“师妹,太好了,终于联系到你了!”
“之前听他们说你是妖,我们就想着来妖族找你,可一直都没有机会——”
“也不知道你遇到什么难处了,怎么就不跟我们说呢?”
“这次可算是被我们逮到机会了。”
“我们是跟着大部队混进来的,院长他们都来了!你不知道,外面正剑拔弩张呢,刺激死了,我们两反正是不想跟妖族打,找了个机会就溜了——”
“主要是来找你。”
“担心你在妖族被欺负,你脾气那么软,没有师兄师姐为你撑腰怎么行?”
他们两个人生生制造了七八个人的动静,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游溪却听得津津有味,脸上笑容就没停下来过。
其实她也好想师兄师姐啊!
听到他们竟然是专门为找自己而来的,她内心又感动又温暖。
她曾惶恐担心师兄师姐知道了她的身份后会怪她欺骗,如今才知道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他们是这样温柔。
“师兄、师姐,你们现在在哪?”她问。
“在哪?我们也不知道啊。”云芜捏着传讯符,边跟游溪说话,边注意找地方躲藏。
她和花任酒从未来过落月山,离开大部队后就一头钻进了山林子里,靠着隐匿符隐藏气息,也是他们运气好,再加上大部分妖族都去正面战场了,后方空虚,竟然真让他们给摸了进来。
两人走了一段林间小路,毫无师妹的线索,看到前方的建筑群,就想抓个小妖问问情况,没想到这个时候,传讯符忽然有了感应。
他们便知游溪就在附近,赶紧跟她联系。
“我面前有一座小楼,叫‘乘风楼’。啧,这妖族的建筑修得还挺气派的。”
“对面有一座塔,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师妹,你在哪啊?”
那头的游溪沉默片刻,道:“我想,我应该在你们脚底下。”
云芜一惊,赶紧抬起脚,弯腰仔细看。
她光听说游溪是妖族,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妖,听她这么一说,还以为她真身是蚂蚁什么的,自己一脚把她给踩着了!
她甚至把鞋脱了,看了半天鞋底,只看到黏在鞋底的一片枯叶。
“我觉得,师妹应该是说,她在下面的地道里。”花任酒幽幽道,有时候真不想承认自己认识她。
“下面有地道吗?”云芜穿好鞋子,不解问。
“嗯。”游溪软软应了一声,“师姐,我和师兄被困在下方的地道迷宫中……你刚才提醒我了,迷宫的变化依据的是地上建筑的位置!”
“我没猜错的话,师姐你现在应该在羽族族地的西北侧,那座塔是他们的瞭望塔——”
“师兄?哪个师兄?”她说了一堆,云芜只抓住了这一个重点。
“荆师兄……”
“我就知道!”云芜撸起了袖子,“当初就看出这家伙心怀不轨,现在还黏着师妹不放——”
“云师姐。”传讯符那头,传来了荆饮月冷淡的声音。
云芜一顿,语气颇有些外强中干:“干嘛?”
“我和小溪在一起了。”
花任酒:“你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
云芜:???
这家伙几个意思,他的声音带着浅浅笑意,分明是故意说这句话,跟师妹在一起了很得意是吧!还要故意炫耀一下?
“先别说这些了。”当着师兄师姐说这件事,还是让游溪脸颊发烫,“我们先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师姐,劳烦你看看周围还有什么建筑。”
她住在羽族时年纪还小,过去几十年没有踏足羽族领地,不知地形和建筑是否有变化。
“好。”
“羽族擅长从高处监视,你们小心。”
“放心吧,这领地之内四肢健全的鸟妖都去正面打架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残还有一些小喽啰都让我们给吓走了。”
云芜抓起手中羽毛鲜艳的大鹦鹉,“给师妹叫一声。”
鹦鹉妖哑着嗓子的喊:“羽族败了!羽族败了!”
这鹦鹉妖是他们潜入领地时抓到的,当时它在一根树枝上放哨,被云芜用弹弓打下来了,叽叽喳喳着想跑,云芜把它的脚绑住,让它一路喊话,这些剩下的羽族不明情况,全都被吓跑了。
“怎么样,云师姐我聪明吧?”
“明明是我想的主意。”花任酒小声道。
“厉害。”传讯符那头,游溪忍不住笑起来。
正说话间,正面战场那边忽然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一股奇异的黑雾自战场中心扩散开来,天色迅速变暗了。
云芜手中的鹦鹉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嘎了一声,倒地而死。
她根本无暇注意这只鸟,因为头顶的天变了,烈日被黑暗一点点蚕食,仅剩下一圈灿灿的金边。
黑金色日弧从空中降下,如同一只倒扣的巨碗,将远处的战场完全笼罩其中。战场中,灵光冲击,妖气升腾,无可言述的剧变正在发生。
“我滴个乖乖。”云芜望着那头的情况,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师妹,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花任酒也呆呆望着那头,“疯了,都疯了!”
“老天,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第60章 乌羽
落月山, 正面战场。
玉山宗地峰峰主问寒仙君带队,联合三峰十大长老,七院莫含光、藏玉等院长, 带领玉山宗一众精英弟子,连同通明、玄虚等宗门乌泱泱近万人攻打落月峰, 阵型排开, 灵威降下,声势赫赫。
妖族这边,乌烬带领羽族十二部精英, 蛇族族长巴相带领蛇部,瑞兽族长并未现身,只有一干马妖、犀妖组成的散兵游勇, 明显是来凑数的, 但瑞兽族向来作风如此, 其他两族也习惯了。
三部族聚集在落月山阳面,羽族的望日广场上,分散成犄角之势迎敌。因儿子的叮嘱, 巴相长了个心眼,他将蛇族厉害的将士都排在靠近羽族这边, 防范着乌烬。
若不是人族这一波来势汹汹, 在得知乌烬可能囚禁了他义弟几十年, 而且是当年盗取天书的主使时, 他就该找乌烬对峙,让他给妖界一个说法。
可现在,巴相不得不先面对这些人族。
在他看来,乌烬心怀鬼胎,多半是想要夺取妖主之位, 自三族鼎立以来,妖族已经千年没有共主,乌烬所作所为,是想做这个妖君,让羽族凌驾于其他两族之上。
不管他怎么想,人族终归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他虽防范着乌烬,但心里仍觉得他不会在这种时候挑起内讧。
除非乌烬疯了,眼睁睁看着他羽族的子民去死,让人族坐收渔利。
高空中,问寒峰主居高临下,声音清晰传到在场每个人耳朵里:“妖物,你们以天书为饵,在人界作乱,祸害各宗门人,今日我问寒代表人族众修士,替天行道,势必踏平你们落月山!”
身后各宗弟子气势旺盛,纷纷应和。
对于这些年轻弟子来说,能参加剿灭妖族这等大事,绝对是人生履历的光辉一笔,值得吹嘘上几百年。
加上这次有玉山宗的大能带领,众弟子信心满满,都觉得此战必胜。
那边喊完,妖族这边响起一片嘘声。
巴相身边蛇族长老高喊:“放屁!分明是你们人族觊觎我妖族的《落月天书》,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不就是来抢天书来的?!”
“没错!你们人族那点狗屁倒灶的事,还有脸拿出来说!要不是起了贪念,又怎么会被人骗?放眼三界,就属你们人族最贪婪!”
巴相亦冷眼看着飞舟上的人族,他知道这一战在所难免,两族互相都有不少暗探,玉山宗灵泉可能出了问题的消息,他亦有所耳闻,双方互相叫骂,唾沫横飞,说得再怎么好听,彼此都心知肚明,就是冲着天书来的。
说起天书,儿子说,现如今妖族祭坛供奉的天书是假的,这才是最令他不解的地方。天书是神族留下的,上面附有神力,供奉天书的天尺玉唯有感应神力才会发光。
那次盗书事件后,他亲自去祭坛看过几次,天书上确实有神力感应,这做不了假,他也很确定,妖族并无其他神族之物……
这件事情,怕是只有等他见到义弟和弟妹之后,才能弄清楚了。
也不知儿子那边怎么样了,是否顺利救出了义弟?
他这边片刻闪神,人族那边,同样有人心不在焉。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飞舟上,莫含光和藏玉交换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作为宗内反对开战的少数派,两人承受了来自地极峰不少的压力,可惜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次更是问寒点名要他们来的。
莫含光打定了主意准备划水,在他看来这一战注定毫无意义,双方都讨不到好处,还不如回去种田。
天书要真有什么神族功法,妖族早该天下无敌了,凭什么妖族三千年解读都不出来的东西,这些人认为自己抢走了天书,就一定能解读出来呢?
说不定天书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忙来忙去,一场空罢了。
他摇头,叹气。
藏玉小声道:“你稍微装一下,一会儿问寒该叫你去打头阵了。”
莫含光皮一紧,连忙打起精神来,忍不住小声抱怨,“你说宗主怎么就在这种关键时刻不在呢?若他老人家在,也不会闹到这种局面。”
“谁知道呢。”藏玉也不理解,“宗主前段时间不是过问过丹岳的事,怎么还会闹成这样?”
“有时候我真怀疑,宗主是不是真的存在。”
“?”
“莫含光,你在瞎说些什么?”
“你想想,你有多久没见过宗主真身了?”莫含光道,“起码得有个几百年了吧?”
“但宗主神识最近才出现过,天阶强者的神识,还能是装出来的?”
莫含光无言以对,他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见藏玉一直往妖族那边看,不禁问:“你在看什么?”
藏玉道:“那乌九明不是说是羽族少主吗?怎么不露面?还有小溪,我看她好像也不在。”
她早就察觉到花云两人脱离大部队偷偷溜了,这回带出来的弟子众多,一时没人注意到,她也没有揭穿。比起这场无意义的战局,不如让他们两去看看昔日道藏院的弟子过得好不好。
她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泛起微光的传讯符,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人了。
莫含光道:“既然是少主,说不定坐镇后方呢。”
说起这事,他忍不住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天机院长,后者一脸漆黑,周身杀气四溢,正憋着一口气准备杀穿妖族,把宝贝女儿抢回来。
他叹气:“真是各有各的烦恼,还是种田好——”
话音未落,问寒剑指一凝,冰霜剑气凌空斩下,将前排的妖族冻成冰雕,高喝一声:“随我杀!”
人族修士们下饺子一般落下飞舟,和妖族战在了一起。妖气和灵气碰撞,灵光灿灿,妖力雄浑,喊杀声响成一片。
问寒峰主执剑,径直奔向人群中的乌烬。
乌烬身旁,一群披着黑色羽衣的羽族长老簇拥着他,将他护得相当严密。
他们的羽衣十分奇特,上面坠满了漆黑的羽毛,将人从头到脚笼罩,远远看去,就如一只只体型巨大的鸦鸟。据说乌羽族长老有把自己掉落的羽毛织成羽衣的习惯,羽衣刀枪不入,相当于一层盔甲保护。
问寒冷笑一声:“堂堂羽族族长,居然如此贪生怕死!战场之上,还要这么多人保护?”
质问声落,乌烬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不知这话有哪里令他发笑,他越笑越是大声,越笑越猖狂!
在问寒面露疑惑时,乌烬终于止住了笑:“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你在说什么?”
“你可知道,我族又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话音落,他身边的长老们四散分开,落在了望日广场的十二尊巨大的羽妖像旁。
这些雕像雕刻着羽族自古以来的大妖们,鹰视狼顾,翅翼展开,威风凛凛。众长老站定,动作整齐划一,揭开身上的羽衣,露出了从不轻易现于人前的真面目。
只见他们个个身材高大,面目深邃,高鼻深目,头发梳成发辫,赤裸着上身,露出身上满布的图腾,刻画着日月星辰,壮阔山河。
众人同时念动咒语,巨大的雕像缓缓开始移动起来。
滚滚黑雾自广场中升起,转眼天象改易,阴风大作,天上一轮烈日飞快被黑光吞噬,只剩下一圈狭窄的金边。
“什么情况?
“天狗食日?!”
话音未落,那黑金的弧光自天而降,如同一只巨碗,扣在了广场上方,从弧光中释放的,是煌煌曜日之力,滚烫炽烈,广场上霎时如坠炎狱,灼热难当。
有人身上着起了火,有人被热得当场晕过去,还有人顷刻就被炼化,这无差别攻击之下,人族与妖族,俱都乱成一片。
有人恍然明白过来,这不是什么天狗食日,而是这些羽族通过某种手段借用了日之力,以日光为结界,将他们所有人都困在了里面!
但这怎么可能?
操纵日之力,这真是人力能办到的吗?
正中的金乌雕像之下,乌烬腾空而起,他俯视着下方惊疑不定的人和妖,语气傲慢,“你们可知,羽族为何以乌羽为尊?”
“因为羽族自古以来信奉大妖金乌?”有人回答。
“错!”半空中,乌烬自问自答,“上古羽族,金乌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凤凰、毕方、重明……羽色各异,能力亦各不相同,羽族信奉金乌,崇尚乌羽,是从三千年前开始的。”
“那时天地剧变,神力消隐,神族逐渐陨落,那个时代被称为‘天陨’。和神族一样,受到天地伟力影响,气运衰败,后代日渐稀少的,还有巫族。在察觉到灭族之危降临时,一部分巫族人舍弃了自己身份,伪装成羽族,混入了妖群之中——”
那时的妖族,尚且处于蛮荒时代,妖妖相食,连基本的规则秩序都尚未建立。
巫族已拥有了相当的文明,他们曾是神族之下的第一种族,巫族人身材高大,擅长咒术、医术,祭舞,他们天生能操纵自然之力,呼风唤雨,引动星辰。
其中一支巫族人信奉金乌,日中金乌,有人称之为“神鸟”,但金乌其实是上古时的大妖,力量可与神族媲美,巫族人将其当成日神崇拜。
他们之中,厉害的大巫生有羽翼,这一支巫族是与妖外形最为接近的,常以鸟羽装饰自己,他们用咒术窃取妖力,伪装起羽族来根本毫不费力。
当天陨来临,这支巫族藏在羽族中,躲过了灭族之劫,或许是因为信奉金乌的缘故,他们与羽族通婚,能生下有巫之力的孩子。不同于人族与妖族的结合,有时会生出灵妖两气相互冲突的孩子,巫族力量强大,诞下的几乎都是健康的巫族子女。
天陨之后,人族和妖族崛起。上古大妖虽陨落,小妖却越来越多,羽族的族群越来越庞大,他们聚集在一起,蛮荒的规则不再适用,巫族人凭借着聪明的头脑和卓越的见识,渐渐混成了羽族的长老,将教化族民、制定规则的权柄握在了手中。
从此以后,一场漫长的洗脑开始了——
宣称金乌地位尊崇,当为羽族守护神;因巫族与羽族所生后代多为乌羽,所以乌色羽毛更为高贵,白羽、彩羽俱为下等,羽族对外应被称作“乌羽族”; 效仿十二巫部,建立羽族十二部,挑选的部族长老俱为巫族后裔。
……
直至今日,三千年漫长的洗礼,羽族早已悄然成了巫族的模样。
“乌羽乌羽,哪有什么乌羽,有的只是我巫族啊!”半空中,乌烬发出了一阵猖狂的笑声,他笑复兴巫族的大计终于得见天日,笑羽族被巫族愚弄了三千年,笑下方的这些人和妖,不过都是他掌中的玩物罢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十二座羽妖像旋转一圈后,化为十二祖巫的模样,高大的祖巫注视着下方乌泱泱的人族和妖族,冰冷高傲的眼神,如同在俯视蝼蚁。
“从今以后,我巫族将光明正大,重临世间!我等将以王者之姿归来,令天下归顺,三界一统,叫你们这些弱者知道,何为神族之下第一族!”
话音落,咒术催动,烈日阵散发剧烈光芒,阵中的人和妖发出阵阵惨叫,如同被烈火炙烤,大批大批死去。
更多的人靠着修为抵抗,此时更是震惊失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乌烬带领的羽族长老不是羽族,而是早已消亡的巫族?
三千年时间鸠占鹊巢,如今鹊死鸠存,羽族就这样被毁了?
谁能相信这是真的?!
要不是被烈日阵围困,眼前的危机是真,怕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所以,这一开始就是你设下的陷阱。”问寒脸色铁青,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他简直错得离谱!
“没错。”乌烬道,“天书是诱饵,用神族功法诱使你们之中的蠢货背叛,再让他们故意暴露,以此来激怒你们,给你们一个开战的借口,反正你们肖想天书已久了不是么?”
“根本没有什么神族功法,有的只是巫族功法!我巫族咒法之精妙,称之为神又有什么不可以?那些长老、峰主之流,怎么能不趋之若鹜,信以为真?”
“巫之力,亦是咒术之力,这种力量绝迹已久,哪怕你们察觉到,也认不出来。那些背叛者,早被我们巫族的咒术控制,只要被发现,便会自爆,不会透露半点线索。”
眼看局面尽在掌握,乌烬乐得为问寒解惑,欣赏众人脸上震惊、恐惧、愤怒的神色,这令他由衷感到愉悦。
“我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容易上当,省了我很多功夫。”乌烬道,“多亏了你送上门来,让我将你们一网打尽。”
“卑鄙!”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呵斥道。
“哈哈哈!”乌烬仰天长笑,“胜利者书写历史,你们都是输家,卑鄙?分明是我巫族忍辱负重,才迎来崛起之日!”
“无耻!”
“我们是妖,才不是什么巫族!”
“去死吧!”
妖族这边,有许多羽族如梦方醒,他们都是族中实力不错,但却因不是乌羽,受到排挤的羽族,今日才知自己受了多大的蒙骗,满脸悲愤冲着祖巫像下的巫族们冲了过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靠近,他们身上浮现诡异的图腾纹样,如同被扼死一般,悲鸣一声,摔倒在地上。
大量的羽族尸身被阵法吸收,又成为了阵法的补充,反哺了阵中的巫族们。他们在祖巫像的庇护下,毫发无伤,脸上尽是狂热神情。
乌烬嘴角,也挑起一抹得意的笑。
这些低等羽族,早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下了咒术,一旦起了背叛之心,就是当场暴毙的下场。只有那些愿意臣服的羽族,才能活下来。
巴相脸色铁青看着这一幕,目睹这些羽族之死,他唯有痛心,如今他才知道,乌烬杀的不是自己的族人,所以他半点都不在意,可他巴相没办法不在意,死去的这些,都是他的同族啊!
同为妖族,焉忍见同族被人如此残杀!
蛇族与羽族争了这么多年,原来都是一场阴谋!
他握紧了手中的巨斧,手上青筋根根暴起,脖子都涨红了。
“族长,冷静啊。”身边长老劝道,“眼下他们占尽优势,不是出手时机。”
“你叫我怎么冷静?”巴相嗡声道。
长老也忍不住连连叹息:“荒谬,简直太荒谬了!”
“谁能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长老跺脚道,“都疯了!”
长老们说着说着,自己都不冷静了,反而巴相缓缓冷静下来,此时此刻他不能慌乱,蛇族一脉的性命尽数系在他手上,若真让乌烬在这里除掉了这些人族和他们蛇族,就真让他彻底得逞,一切都完了!
这阵法不知耗费了乌烬多少时日布置,非同一般,他清楚的知道,要想从破阵而出,必须要联合众人之力。
巴相将目光移向人族那边,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沉不住气。
“乌烬,你别做梦了,本峰主焉能让你得逞?!”阵中,问寒已怒到极致,他手中银剑寒霜,一阵夺目光华亮起,剑光直指乌烬!
乌烬冷笑一声,似乎在讥笑他的愚蠢。
笑声起时,十二座祖巫像同时发出光芒,没有任何预兆,问寒胸口破出一道血洞,他甚至连剑都没有出,就被十二道巫咒当场咒杀!
问寒倒下了,眼睛还睁着,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胸口的血流淌,很快又被阵法中的灼热蒸干。
一代地极峰主,就这么死了。
四下一片死寂。
别说通明、玄虚两宗的人不敢说话,连玉山宗众人也被震慑住了,长老们目瞪口呆,弟子们瑟瑟发抖。
地阶中境的高手在阵中尚且出不了一招,他们凭什么跟乌烬对抗?一时人心惶惶,所有人都露出了惧怕神色,没人再敢在贸然出手。
人群中,藏玉和莫含光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遍体生寒的凉意。
这下可难办了。
难道这一趟落月山之行,竟是有来无回的结局?
这种时候,还有谁能来救场?
莫含光心里盘算着,如今身在妖族,还能帮上忙的,难道……指望游溪?
她和那人,真的会来吗?
乌烬满意看着这一幕,为了巫族复兴的计划,他继承前代大巫的族命,隐忍了数百年,才等来这最佳的时机。
等到巫族族群渐渐壮大,不依赖羽族,也能生生不息,至此,羽族便没用了。没想到又等到人族的灵泉干涸这个绝佳时机,玉山宗被引来攻打落月山,才能将人族和妖族的精锐围杀在此。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天书。
他深信天书中藏着神族的秘密,只是妖族无能,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解读天书的内容,让巫族更进一步。
妖族祭坛防守严密,天书不允许随意翻阅,靠着长老们研读的那一点点时间,不知又要多等个几百年,他等不了了。
于是他设计了天衣无缝的计划,伪装成人族修士盗取天书,巫族伪装人族有天然优势,他们身上本来就没有妖气,可恨碰上李青岫和游晚风那一对贱人,让他的计划毁于一旦!
不过——
他已将游晚风的护心鳞送出,李青岫必来救人,地下暗道设下了重重机关,他还留下了天甲和地乙两人对付她,更有九明坐镇后方,以游晚风为诱饵,他不信抓不住李青岫和游溪。
待这边事了,抓住了游家人,天书也会落入他手。
他巫烬,将天下无敌。
“看来你们都老实了。”巫烬唇角含笑,志得意满。在他操纵之下,祖巫像再次转动,阵中的烈日灼烧感渐渐消退,转变为一种阴森的寒意。
众人只觉自己的生机缓缓流逝。
半空中,一道祖巫高大的虚影浮现,祖巫垂眼,监视着阵中所有人,谁敢有异动,就叫此人领教巫咒的厉害。
“你们就在这阵中慢慢感受绝望吧。”巫烬缓缓落回金乌神像下,盘膝而坐,感受着源源不断的力量流入自己体内,唇角翘得更高了。
阵法抽取这些人的力量,汇聚到在场所有巫族身上,三个时辰后,他们就会被抽干,枯竭而死。
而巫族,今日过后,将走向新生。
……
羽族西北角的族地内。
“好可怕……”沉默片刻后,云芜低语出声。
“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花任酒忍不住道。
刚才天显异象,两人都被惊到了,正想靠近一些看看发生了什么,院长那张传讯符亮了起来,藏玉的传讯符传来清晰声音,两人将乌烬说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又看到那巨大的祖巫虚影,这才忍不住发出惊呼。
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此刻两人的脑子都是懵的。
“师妹,你有什么想法?”
地道里,游溪也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她心里很多疑问都得到了解释,但万万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以这种结果。
巫族……
她想了想,道:“巫族举族之力,酝酿几千年的阴谋,咱们一时消化不良也正常,先别想了……重要的是咱们尽快汇合,想办法把院长他们救出来。”
“对!”云芜道,“快告诉我,你那边些需要什么?”
“师姐,你详细描述一下周围的建筑……”
“噢噢,好!”
有了云芜帮助,游溪很快从迷宫中找出一条路来,走到迷宫尽头,前方出现最后的两条岔路,她脚步一顿。
左右两边是一模一样的两扇门,不知哪一边才是正确的路。
“师兄,到了这里,恐怕要赌一把了。”
“嗯。”
“我走左边,你去右边?”她提议。
“一起。”荆饮月道。
“那你选?”
“小溪,相信你自己。”他淡声道,“有我在,你可以大胆做决定,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
“好。”
游溪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记得瑞兽族长曾分给她一丝气运,现在就是要拼运气的时候了。她闭上眼睛,排除杂念,听从心的指引。
阴冷潮湿的地道里,她感受到一丝丝清凉的风自左侧脸颊边拂过。
“师兄,走左边!”
“嗯。”
两人一起推开了左侧这道门,门后,一片泛着暗蓝寒光的羽刃瞬杀而至!
游溪瞳孔一缩,然而身边人反应更快,一道剑指划过,剑气精准将羽刃断为两截。
藏在暗中偷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荆饮月已到面前!
天甲心都凉了半截,刚才他正准备从暗道追杀游溪,此人从后赶来,两人交手不过三招,他就被此人剑气所伤,不得不退回暗处休养。
身为羽族第一刺客,天甲这些年来鲜少出手,一旦出手,必然是见血而回,三界之内,没人能入他眼中。
骤然被荆饮月剑气所惊,人族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剑修?他将受伤归结于自己太过大意,将伤口简单处理后,再次埋伏在此,没想到一击未能得手,反而是对方占尽上风!
漆黑暗道里,剑气纵横如月华,将他逼得无处藏身,伤口再度崩裂。
他意识到刚才那一剑不是运气,对方的实力甚至在自己之上!
但是。
这怎么可能?
他乃是羽族大妖,地阶巅峰大圆满的实力,连玉山宗的地极峰主,都不是他的对手,这人为何能压制他?
闪神一瞬,一剑穿心。
“你——”天甲睁大了眼睛,妖血自唇角溢出:“你、你是……天阶……”
他颓然倒在地上,意识到对方竟然是天阶高手,满眼不可置信,世上的天阶高手屈指可数,怎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保护一只小小的蛇妖?!
就在他震惊一瞬,对方身上那种惊人的气势褪去了,变得平平无奇,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天甲完全迷惑了,他从未在谁身上看到过这种情况,以为是自己濒死产生了错觉。
“他身上妖气好重。”游溪蹲在旁边,从天甲身旁捡起一根羽毛,那羽毛呈紫蓝色,尖端锋利无比,是纯正的妖羽。
“你竟然不是巫族?”她有些吃惊,按照巫烬的说法,他身边信得过的人手应该全是巫族人才对。
“哼。”天甲虚弱地哼了一声,牵动身上的伤口,“我……忠于少主……”
他看着游溪,满眼撼恨,“可恨不能拿回……少主之物……”
话音未落,气息已绝。
妖血淌了一地,天甲化为一只蓝紫羽翅的妖鸟尸体,彻底闭上了眼睛。
游溪神色复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拿了乌九明什么东西?
为何她毫无印象?
可此妖已死,这疑问也无人能解答,眼下还是先救出爹更重要。
出了暗道,一路再畅通无阻,估计在巫烬看来,玄冥和天甲,再加上这重重机关,足以解决她和娘亲。
暗道尽头,一道沉重的玄铁之门映入眼帘,游溪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妖族的成长期漫长,她从一条小蛇长到完全成年,花了足足五十年,五十年亲情断绝,没有一天不想着爹娘。
小时候躲在游家的杂物间里,幻想爹娘来接她;长大后只盼着他们还活着,不管千山万水,她也会找到他们。
和娘亲相认后,她没有一天不盼望着一家团聚的日子。
如今,她终于可以如愿了吗?
荆饮月一道剑气斩破了玄铁牢门,铁门之内,粗壮的锁链锁着浑身鲜血淋漓的男子,他垂着头,气息微弱,濒死一般。
“爹!”游溪急忙往里冲。
荆饮月连忙把她拉住,无数泛着寒光的牛毛细针从左右扫射而来,若不是他拉这一把,游溪眼看就要被射成筛子。
不过她这一冲,冲得太猛,被拉回时狠狠撞上了师兄的胸膛,又往后一仰。
荆饮月连忙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人的距离极近,四目相对,唇几乎贴上了彼此。
呆呆望着他,游溪一时愣住了。
被锁住的男人虚弱抬头,咳了一声。
游溪恍然惊醒,赶紧推开师兄,耳朵都红透了。
啊啊啊——
怎么第一次见到爹,就让爹看到了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