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悦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综]天生女配 > 260-270
    第261章 安娜·卡列宁娜

    又一日——

    书店老板在莫斯科清冷的空气中打开了店门,他按照惯例将新进书籍的名字写在了挂在门外的告示板上。

    一名手拿公文包的律师从街道一侧匆匆而来,连日的冷空气让他将外套紧紧裹在身上。

    路过书店时,出于对文学的兴趣,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告示板上的文字,在那一连串的书刊名称里面,唯有《罪与罚》这个名字,一瞬间就跃进了他的眼中。

    他停下脚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告示板上的内容。

    果然没有看错,就是他熟悉的那部《罪与罚》。

    令他不解的是,在那诸多书籍名称后,告示板上额外补充有两行字——

    “平装书籍,价格优惠!”

    “精装本赠书签一份!数量有限,赠完为止!”

    律师的眼里充满了疑惑,他走入店内:“老板,外面的告示板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书店老板热情地拿起两本装帧不同的书给他介绍:“这种就是精装本,你应该不陌生。而这种……就是平装本,相应的这种价格也更实惠一些。哈哈,每周报社的老本行嘛,毕竟它本来就是靠着廉价的《每周早报》打出的知名度,现在又搞出这一套也不奇怪。”

    老板做了一个“你懂的”眼神:“精装本虽然贵一点,好吧,是的确有些贵,但是它有赠品!当然,仅限每周出版社的那些书籍。”

    律师心中不以为意,他太清楚这些商家为了赚钱耍的小伎俩了。想从这些商家手中占便宜?做梦吧!

    “我买一本精装的《罪与罚》。”作为一个保守派人士,他还是要了精装本。

    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还为《彼得堡文集》供稿的时候,他就是他的忠实读者了。后来正是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又成为了《每周早报》的报社忠实读者。可以说,对方每一部正式出版的小说与文集,都能在他的书架上找到身影。

    然后律师特意强调道:“不要赠品。”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商家早就把赠品的成本算在售价里面了,但他们绝不会主动告诉你,其实可以不要这所谓的赠品,这样就能更便宜一些。

    别看只是一张书签,这些老板说不定能为此直接涨上一成的价格!

    他心底暗骂道,那些外邦商人带来的坏风气。

    老板的面色有些古怪,但也没有拒绝。

    当律师将卢布交给老板后,老板动作麻利地从书架上找到律师想要的《罪与罚》。

    老板说:“你真的不要书签吗?这上面可是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哦?”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夹页中抽出一张书签。

    律师皱着眉头,问:“签名?”然后他的眼睛随着老板的动作慢慢睁大。

    等等!

    只见书签上面用靓丽的蓝色墨水,流畅地写着一个名字。

    签名写得极为随性,然而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名字!

    “我要签名!”律师立马改口。

    老板遗憾地把书签递给了他。

    律师把书随手往腋下一夹,他郑重地拿着书签,他迎着阳光,蓝色墨水似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墨水之下是钢笔笔尖在纸面上留下的一道道流畅的书写凹痕。

    那是文学的力量留下的刻印。

    书签上还用黑色的油墨印着一行摘自《罪与罚》的句子——

    人是从错误中得到真理的。

    ……

    自从平装书被大量投向市场,鲍里斯一直绷紧着心弦。

    身为文学部编辑,他一直统筹着这次平装书印刷贩售等相关事宜。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大家都在心底暗暗地嘲笑平装书这个想法,就像那个装帧设计大师一样,虽没有明说,但对方分明已经在心中默认了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他的心中一直压抑着一股火,他想要用书籍的实际销量来证明自己没有走错方向。

    前几天时,两种版本的书籍的销量一直在平稳增长,这个趋势已经让鲍里斯松了一口气,这已经证明了平装书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到精装版的销售。

    等到了第二周,精装版书籍的销量以各家书店老板都未曾见过的恐怖势态迅猛增长了起来。

    不断有人写信到报社内部,询问:“书签上的签名真的是作者自己写的吗?”

    以至于《每周早报》不得不在新一期的文学版块里特地开辟了一个栏目,郑重地声明:凡是书签上的签名,皆为各位作者的亲笔签名,请广大读者放心购买。

    鲍里斯审阅了一遍这篇声明,说:“好,就这样刊登出去吧。”

    而与此同时,平装书也以一种鲍里斯未曾想到的方式,从它们被大量印刷出来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内,风靡了莫斯科、彼得堡城区的各所学校。

    近些年,莫斯科内的学校数量几乎翻了一番,教育的大门以前所未有的友好姿态,向中下阶层的学子们敞开了怀抱。

    出生于市民、工人家庭的学生往往没有经济来源,那些从每周只上一天的“星期日学校”转型而成的全日制中小学,甚至还凑不齐一个图书室。环绕在这些学生身边的书刊,总是逃不过老三样,教科书、圣经以及街边书摊随手买的廉价报。

    但再艰难的外在条件都无法抹杀一个学生对书籍的向往。

    不知道是哪个学生第一个将平装本小说带到了学校里,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初等学校里还好,他们大多是数人合买一本,在众人间来回传阅。而到了中学里,几乎是人手一本平装小说。

    这个年代娱乐方法匮乏,相比起参加音乐会、歌剧等消遣方式,看书已经是成本相对低廉的一种娱乐活动了。

    在这之前,不论是鲍里斯,还是报社内的其他编辑,都以为平装书会先一步在有工作的市民阶层中流行起来,没人想到学生群体的购买力也能如此恐怖。

    然而有些时候,机会就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它就像是一支不知从何方射来的金箭,在你毫无防备时撞入了怀中。

    ……

    谢尔巴茨基公爵府——

    乔安陪着公爵夫妇用完晚餐,至于陶丽,她应邀参加了一场舞会,还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回来。

    老公爵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巴,状似无意地问:“吉蒂,我听说最近新出版的那批小说销量还不错?”

    不等乔安回答,公爵夫人就很开心地说:“你怎么现在才关注起这件事来,我有朋友经营着几家书店,我早就向他打听了,他说吉蒂搞出来的那些精装、平装书是卖得最好的。”

    “还是你们年轻人想法多。”老公爵说。

    他从小到大接触到的书籍都制作精良、价格高昂,他把这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的长辈同样是这样教育他的“书籍是宝贵的,知识是无价的”“这些藏书你可以继续传给你的子嗣”。

    可既然能有廉价报,为什么不能有廉价书籍呢?就是这么一个简单至极的道理,他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再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乔安笑着说:“胜在一个新奇,等着大家都这么做的时候,热度就下来了。”她享受的是第一个吃螃蟹的福利,这些点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公爵夫人脸上的笑容变淡了些许,她有些忧心地说:“我知道这是难免的,可是这样一来,你就要吃些亏了。”好不容易与其他出版社拉开的距离,岂不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乔安安抚道:“没事,本身这些想法我也是从其他人身上总结的。放心吧,我还有些其他想法没来得及实验,他们要是不学,我还担心自己是不是步子迈得太大,显得有些另类。”

    公爵夫人还是不放心:“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别忘了跟我说。”

    乔安说:“当然了。”

    公爵佯装咳了一声,插话问道:“你手上还留着书签吗?我有几个朋友,知道得晚了些,等他们再去买的时候,只有书籍,书签已经赠完了。”

    乔安点了点头:“放心吧,我这边还留着一部分。”

    赠书签不过是用来搞宣传的一种噱头,真要让作者为每一本印刷出来的书籍都配上书签,恐怕能把手都累得断掉,因此书签只能限量赠送先到先得了。

    不过考虑到身边的亲朋好友,她假公济私了一下,给自己预留了部分书签,这不就用上了。

    公爵长舒一口气:“我终于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了。”他难得对自家女儿开口提一次要求,有时候朋友太多,也是一种甜蜜的苦恼。

    乔安让管家等一会把书签直接拿给公爵。

    其实这一次没能抢到书签赠品没什么,她打算过段时间,就跟编辑商量一下。

    统计下各位作者的意愿,看看谁愿意与读者面对面接触,有机会的话完全可以开个签售会。

    为这些文学板块的摇钱树刷一刷知名度,再刺激一波销量。

    第262章 安娜·卡列宁娜

    乔安想,等最近平装书的热度消减下去后,再着手签售会这件事也不迟。有时候新活动开展得太频繁,反而很容易让人产生另类的审“美”疲劳。

    再考虑到报社内各位工作人员的工作量,她只能暂且按捺住自己想要开办签售会的念头。

    不过她没来得及遗憾多久,精力就又投入到了工作上。

    她前段时间与鲍勃夫博士签订了丙戊酸的药物开发合同,实验室那边已初步制成了半成品抗癫痫药物。

    之所以称它为半成品,是因为工厂一直在等着乔安的首肯,只要她轻轻颔首,工厂那边随时可以进行大批量生产。

    然而乔安始终都没有轻易松口。

    这件事说来话长。

    她原以为要想推行一款市面上从未见过的新型药物,从药物研发再到全面推广,最快都要熬上几年的时间,才能彻底推行开来。

    没想到在谢尔巴茨基公爵府的权势以及合作药厂的金钱攻势下,几乎称得上是一路绿灯。

    乔安甚至怀疑,就算自己从花园里掏一块泥巴,声称它是阿斯克勒庇厄斯传下来的圣药,药厂那边都能给它操作得天衣无缝,然后天女散花地销售到各地。

    既视感太强了。

    这个时代在药物实验上的规定相当的宽松,在乔安眼里,几乎等同于没有限制了。

    想想十九世纪末期,被当作咳嗽药水贩售的海洛因。还有在二十世纪时,被美国商家们包装成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的镭水。

    这两种当之无愧的魔鬼中的魔鬼,都能被药商卖得风风火火,遑论其他药物了。

    哪怕乔安无比确信丙戊酸在抗癫痫上的功效及安全性,但她还是三令五申一定要充分做好实验后才能流入市场。

    她能确认丙戊酸的药效,是因为她脑海中有着二十一世纪的智慧结晶,早有无数前人为此做尽了实验,趟遍了地雷。

    然而这个时代的人却并不知道这些内情。现在的药物市场已经足够混乱了,要是再产生点负面的榜样效应,说不定她就要成为带坏风气的一份子,被钉死在医学史的耻辱柱上了。

    药厂那边有些惋惜在实验上耽误的时间与金钱成本,甚至还暗示过鲍勃夫博士,让他同谢尔巴茨基小姐沟通一下,提前开售药物。

    大家心知肚明,这种新型抗癫痫药物,必然是划时代的,它正式推向市场的那日,也将是鲍勃夫博士的名字响彻医学界的那一天。

    结果没想到这位鲍勃夫博士丝毫不为名利所动,不管药厂那边如何劝说,他都置若罔闻,然后面色古怪地说:“谢尔巴茨基小姐的想法挺好的,还是多实验一下吧。”

    “我的想法?啊,我和公爵小姐想的一样。”

    “真的,不要再问我了。”

    强撑着冷淡的神情回到家中,他几乎当着妻子的面哽咽出来,他真的想再次强调一遍,这玩意一开始真的只是一种有机溶剂。

    先确定好吃不死人再推广吧。

    他做梦都没想到丙戊酸居然能和癫痫药扯上关系,别再为难他了。

    见这条道路走不通,药厂只得死了这条心。

    至于直接找上门,同谢尔巴茨基小姐开门见山地谈判条件?算了吧,药厂老板心虚地想,他这种刚富裕起来的新兴商人,还是不要去挑衅这种老牌大贵族了。

    你是投资人,你说了算。

    此时此刻,乔安看了一眼实验室那边送到她这边的实验进程记录以及下一步方案。

    她有些感慨,她算是亲眼见证了一下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她之前稍微逼迫了一下,这实验的手法,居然已经有了双盲实验的雏形。

    所谓双盲实验,用最通俗的话来解释就是在实验时,为了最大限度地消除主观意识带来的影响,患者不能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药物还是安慰剂,哪怕是研究员也只有在实验结束后才知道对方服用的是什么。*

    如此一来,则更能确保实验结果的有效性。

    她在下一步实验方案上稍作修改,然后让男管家把这份完善后的方案送出去。

    管家没有问这是什么,他仔细地收好小姐交给他的东西,说:“吉蒂小姐,我这就去安排。”

    ……

    报社,总编办公室内——

    总编最近有些苦恼。

    报社刚成立时,大家的精力基本都放在早报上,现在又开辟了出版文集这一业务,不仅是销量在突飞猛涨,就连众人的工作量也渐渐大了起来。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换句话说,就是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再次招聘新人的时候。

    然而他刚刚向众人透露出口风,就被各部门的要人请求狂轰滥炸了一番。

    “我手边已经积压了一大堆新闻线索,真的没法继续派人去实地采访了。再不加新人,我这就不叫新闻部,而是旧闻部了。”

    “我这边也是!每天一来到办公室,就在不停地审稿审稿审稿,晚上做梦都全是小说诗歌,和别人吵个架我都下意识地想他说话怎么不押韵,拜托来几个文学功底好点的新人吧!”

    “就算你不给我这边安排新人,最少你要把出版文集这块工作给我单独分出去,我只负责周刊的印刷就已经忙不过来了,不要再给我这边增加工作量了!”

    总编头疼地摆手:“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先生女士们,我明白大家的意思。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好吗?”

    新闻部要人,文学部要人,印刷部要人……

    每个前来要求增加新人的部门,都说得有理有据,一副再不加新人,整个部门都无法正常运转的样子。

    他忍不住叹气,为了跟上不断增长的业务量,自《每周早报》创刊以来,各部门就一直在陆陆续续地招聘着新人。

    然而人员依然不够用。

    论起薪酬及福利待遇,总编并不觉得报社这边会逊色于那些老牌的大型出版社。

    前来应聘的人倒的确是从来没有少过,可惜的是,能达到入职标准的人少得可怜。

    各行各业都有着自己的招聘倾向。

    就像是工厂招工,会着重要求身强体健、手脚麻利,而他们这种与文字打交道的行业,难免要在学历上设下一道门槛。

    总编在经过慎重考虑后,决定将这个门槛定位必须接受过完整的初等教育,编辑岗位则定为接受过中等教育。在提到中等教育时他甚至没敢加上“完整的”这个形容词,哪怕只是读了几年中学预备学校都行。

    至于高等教育,那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如今的大学几乎能称作贵族、官僚、大商人的摇篮,出身中下阶层的学生若是有幸能进入高等学府,大概率不会再将目光投向一间刚出名的出版社。

    在这点上他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再眼馋这些出身高等学府的学子们的才学,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向现实低头。

    他已经把条件放宽到这种地步,每次张贴出招聘广告,前来应聘的人,几乎能从他的办公室门口一直排队到街道上,但他还是忍不住呻吟一声,招人真的太难了。

    他也想一次性大批量招进来点新血,但真的挑不出人来。

    总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最后一发狠,决定把这事抛给那位谢尔巴茨基小姐。

    他想着,以公爵的人脉,招人总比他强吧。

    “的确该加人了,等人员充足了我们才有时间举办一次签售会。”听完总编的汇报,乔安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坐在乔安对面的总编一脸沉稳,他没敢问签售会是什么意思,只当做没听见,再给大家揽活,真的要忙得眼前一黑了。

    总编说:“但这并不容易,您也许还不清楚,上一次新闻版那边好不容易谈好了两个新记者,结果都被《莫斯科新视报》截走了。”

    说到最后,他笑得意味深长。

    《莫斯科新视报》是现在城内销量排行第二的新闻报刊。他很清楚,那两个新人的能力与《莫斯科新视报》给出的薪水并不匹配。

    “而且……”总编捏了捏鼻梁,“说真的,好多来应聘的人,我让他们试着分析几行莎士比亚的诗,他们居然都无从下手。”

    乔安完全能理解总编的难处。

    如今招聘员工最大的难点,就是应聘人员的能力参差不齐。

    哪怕设置了学历门槛,但问题是,依照现在的初等国民教育章程,最低三年就能毕业了。这里面还要花费大量时间来进行基础识字、学习宗教知识,区区三年能学到多少东西呢?称之为扫盲更贴切一些。

    而同样是初等学校,有的学校里已经是神学、算术、艺术都有所涉猎了。

    各个学校之间的教育资源差距实在太大。

    很显然,总编需要的是后者,而非前者。

    这种差距,到了中学时期非但不会消失,反而会变得更为分明。

    从二十一世纪随便提溜出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初中毕业生过来,其知识面以及审美功底,大概率能令总编感动到哭泣。

    乔安想了想。

    她还真有解决的办法。

    朋友,你听说过校招、定向招聘、校企联合培养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双盲实验:我完全是门外汉,我只能用大白话转述一下,也许还有错误,至于更详细准确的,大家可以自行百度一下,就不赘述啦[狗头叼玫瑰.jpg]

    第263章 安娜·卡列宁娜

    总编见乔安还在沉吟,还当公爵小姐并没有认识到现在想要招聘到合心意的员工究竟多么困难。

    他端起茶杯,一口气饮下全部的茶水,然后更加直白地说:“您比我更清楚,现在到底有多少饿狼正在暗地里对着出版社垂涎欲滴。他们做不到挖走我们的老人,却能让我们再也得不到能力出色的新人。”

    “不要急,这不是一件难解决的事情,还记得我们之前是从哪里解决的约稿难题的吗?”

    乔安没有急着向总编安利“校招”这一招聘途径,而是极有耐心地引导着问。

    她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向这个世界不断抛出超时代产物,但是这未免有些不负责任,说难听点的都可以称一声揠苗助长了。

    总编原本有些焦虑的思绪,因为这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而顿了一下。

    他太清楚出版社成立以来的一路坎坷,旁人只看到一派蒸蒸日上,但是他心里可记得分明,从周刊到小说集册,从至关重要的文章内容,再到锦上添花的小说封面,哪一步都走得不容易。

    他们也算是半被动的,与莫斯科城内的各大高等院校时不时地开展合作,不管是为了约稿,还是为了进行宣传。

    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学生们总是最容易接受新事物、新思想,而他们出版社一贯走在时代的前沿,两者本身就是天然的最佳拍档。

    总编隐约抓住乔安的意思了,他说:“您是说,我们这一次也要去学校里招人吗?可是这些大学生他们的目标是官署……不对,我们一开始就没将这些大学生列入招聘范畴,我们直接去中学就好了。”

    乔安点了点头,然后提起银质茶炊给他倒了一杯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必让求职者搭上车马费跑来应聘,我们要把招聘地点放在校园里!”总编说。

    他越想越觉得精妙。

    脑海里的种种思绪就像是沸腾的火山一般,灵感的火花从天而降。

    原来还能这样?

    他之前怎么从没这么想过?

    这不能怪他,之前又有哪家报社这样做过呢?那些老板们只需要端着架子,高坐在办公椅上,等着那些求职者来回奔波就好。

    但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浪费了,出版社太缺人了,那些前来投简历的求职者水平过于参差不齐,能不能招到人全凭运气。

    “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乔安附和了一句。

    总编有些兴奋地继续说:“我们可以选择避开宗教教习所,选一些名声在外的中学,从这些学校出来的学生,总不至于只会识字、读圣经。”

    这话有点阴阳怪气。

    乔安用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茶杯,提醒对方别忘了他自己还是神学委员会的会员。

    她对出版社的各位高层的家庭环境可谓是知根知底,但对方偶尔表露出来的尖刺,让她总是在怀疑对方是否是一个无神论者。

    总编矜持地一笑,然后说:“感谢不断投资建学校的先生女士们,让我们的可挑选范围大了不少。”

    这一刻,他对那些与他们不断争抢新员工的“友商”报以无限宽容。

    抢吧,有本事把各地的所有毕业生都抢先聘到手。

    只要你们这些家伙付得起这巨额的工资。总编冷淡地想。

    ……

    玛利亚女子中等教育教习所——

    这一天,看上去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教师们将学生们集中在礼堂内,学生们悄声议论起来。

    克谢尼娅坐在椅子上,猜测着为什么老师让她们在大礼堂集合。她观察着周围,发现出现在这里的人全都是今年即将毕业的学生。

    毕业庆典?不太可能,根本没有提前通知,大家毫无准备,礼裙、舞鞋、舞伴都还没备好。

    坐在她旁边的朋友正与同伴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有时候她们的话题也会落到她身上,她心不在焉地笑着应和两句,心里却轻松不下来。

    她的这两个朋友,一个是士官之女,一个工厂高管之女,前者已确定在毕业后会进入高等学府继续深造,后者将前往巴黎展开一场毕业旅行。

    只有她,接下来的路子还完全没有着落。

    她从这里毕业后该去往何处呢?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进入小学成为一名职教人员,收入尚可,且工作稳定体面。她尝试着投了几封简历,然而都石沉大海。

    她向几个应聘成功的同学旁敲侧击了一番,那几个女生委婉地说:“招聘女职教的学校实在是太少了,你要是想要应聘,不妨试一试我给你推荐的这几所学校,他们今年都有招聘女性职教人员的计划,不过他们更喜欢那些老牌中校的毕业生,我们学校在名气上并不占优势。对了,克谢尼娅,如果你的父母兄弟也在学校里任职的话,嗯……不妨让他们帮你修改一下简历。”

    克谢尼娅明白了,然后心里越发沉重。她就读的中学名声不显,而她的家庭在教育界也毫无背景,似乎她的每一个目标,都从一开始时就为她设下了看不见的门槛。

    她接下来又试着投了几份诸如会计、打字员之类的工作,然而都失望而归。

    “对不起,我们优先聘用有工作经验的员工。”

    “不好意思女士,我这边都是男性员工,您来这里工作或许会对您名声有碍,也许您该去其他地方投一下简历。”

    而她的兄长甚至提前警告过她:“不要让家族为你蒙羞,我不想在社交场上被人用‘听说你的妹妹在做家庭教师’这种话来打击我。”

    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样呢?毕业后就待在家中,准备迎接父母给她安排的婚事?她不想这样。

    就在她神思不属的时候,礼堂渐渐安静了下来。

    克谢尼娅注意到礼堂最前方除了她们的老师,还多了几位陌生人士。有几人看上去像是教育部门的官员,旁边还有几位打扮更为休闲的男士,让人猜不出他们的身份。

    事实上,这几人正是来自《每周早报》出版社的编辑。

    作为这次招聘活动负责人的鲍里斯,拽了拽自己的领口,他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

    “反正下一次要印刷的稿子都已经选出来了,你就去先带队招聘新同事去吧。”于是,总编就这么把他踹了过来。

    “女孩们,请容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几位先生……”

    “我相信大家都曾听闻过大名鼎鼎的《每周早报》,现在出版社愿意为我校毕业生提供两个工作岗位,待遇从优,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等会儿过来投递一下简历。”

    正在作介绍的教师也有点紧张,他完全想不到,居然有机构直接将招聘会放在了学校内。校长出于谨慎考虑,甚至请来了国民教育部下设机构副主管,以及女子教育机构委员会莫斯科分会会长,一齐作见证。

    礼堂内渐渐骚动起来,大家在窃窃私语。

    “是我想的那个《每周早报》吗?”

    “听说他们待遇很好。”

    克谢尼娅当然知道这家出版社,她的心脏甚至在怦怦直跳。

    她之前也曾考虑过要不要请假去参加这家出版社的面试,然而她听一位家住附近的同学说,前往那边应聘的人实在太多,人最多的时候,连巷子里都站着应聘的人。

    虽然她自认能力不比其他人差,然而很遗憾,身为一名女性,她永远是老板们放在最后的备选项,她很有自觉性的没有去参加招聘。

    可是现在机会都直接摆在她面前了……

    鲍里斯内心忐忑,面上却滴水不漏,他维持着自己儒雅的外表理了一下的袖口。

    他们直接跑到学校里来招聘会不会太草率了。

    总编他到底是怎么和公爵小姐谈的,哪有人直接跑到别人学校里来招聘员工,果然他们太奇怪了点吧。

    他手里拿着钢笔,装模作样地在笔记本上勾画着什么。

    然后就感到一道阴影打在他眼前,他抬眼看向前方,只见一名头发蓬松的学生正站在对面。

    克谢尼娅扬起笑容,说:“您好,我想要应聘贵社的编辑。”

    “你好。”鲍里斯表面镇定。

    真的有人来应聘了!

    ……

    “无耻至极!他们居然直接从学校里进行招聘!”

    《莫斯科新视报》总编办公室内,有人在愤怒地拍打着桌子。

    “哈,他们疯了吗?这些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学生,能做些什么?看着吧,他们要把莫斯科的出版业搞坏了!到时候别人一看,绝对会嘲笑我们,‘哦,你们莫斯科就这水平吗?’,上帝啊。”

    助理默默收拢着散落在地面的文件。

    既然你认为他们招的这些学生毫无能力,无法构成威胁,你一开始又在急什么呢?

    助理安慰道:“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好机会,等他们销量滑落后,我们不就……”

    还没等他说话,总编已经吼道:“你懂什么!他们把最优秀的那批人才都招到手了,他们年轻,有能力!我们招的那些残兵老将,怎么斗得过他们?”

    助理默默叹气。

    随便啦,你怎么认为都好。

    就是听说那边每年都享受免费体检,在员工福利上玩的花样他听都没听说过。

    既然那边缺人的缺得这么厉害……

    他记得家里好像还放着一份写好的简历?

    第264章 安娜·卡列宁娜

    在《每周早报》诸位员工对新同事的急切渴盼下,各部门主编在不到一月时间内,足迹遍布莫斯科城区内的所有中学,连那些近来风头正起的农村中学,都有编辑带着助理赶了过去。

    可谓是满载而归,不仅成功聘到了数位合心意的员工,更签下了一批供稿记者和插画师,各部门的压力锐减。

    之前因为人手不足而只能停摆的一些计划,终于可以正式展开。

    总编摸了摸自己越发稀少的头发。

    《每周早报》作为出版社内部的支柱性业务,它从诞生伊始,他就同谢尔巴茨基小姐就协商好,待到早报发行量达到一定规模,就尝试着在周报之外,再次开办日报。

    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个计划,然而苦于人手不足,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提上议程。

    随着周报的销量及名气不断上涨,各部门收到的投稿数量也猛增,限于版面大小、刊物出版周期、审阅人员精力等诸多因素,各部门手中已经积压了无数优秀稿件。

    然而时间不等人,新闻类的稿件讲究一个新鲜,一旦当期无法印刷发表,过后就再无价值可言。而文学类的投稿,投稿者在得不到回应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投向其他出版社。

    从一开始为了约稿广撒网,再到后来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形形色色的杰出稿件被浪费掉。

    哪怕是谢尔巴茨基小姐劝慰他“没关系,这证明我们所有刊登出来的作品都是百里挑一”,都没能驱散他心中的郁闷。

    现如今人手得到补充,他才敢再次打起早报的主意。

    于是在某一天清晨,正准备享用早餐的谢尔巴茨基公爵,发现管家为他熨烫好的报纸里,多出来了一份之前不曾见过的日报。

    他拿起报纸自然地甩开,然后视线从自己妻子和两个女儿的身上扫过:“这是谁新订的报纸?……等等,《每日早报》?是我想的那样吗?”

    他当然知道报社那边早就有了想要推出日报的想法,现如今哪一家老牌出版社只有一个业务呢?风险性太大了。

    只是他这才放手多久,日报就办起来了?

    乔安说:“当然,就是你想的那样。”

    她从管家手中也接过一份刚熨烫好的报纸。

    今天是《每日早报》首刊发行日,与周报比起来,新闻版块上的文章时效性更强,毕竟是日报,追求的就是当前最为时新、最为吸睛。

    “你们三个合起伙来,就瞒着我一个人。”老公爵抱怨,眼角却带着笑意。

    陶丽轻摇手中的描金贝母扇:“我只是报社内一名普通的小员工,怎么能左右幕后老板的想法呢?”

    公爵夫人说:“我也是今天早上刚刚知道,我可没有故意不告诉你。”

    乔安说:“不做好保密工作,我怎么好意思来邀功呢?”

    这甚至不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而是总编的想法。

    对方担心《每日早报》即将发行的消息被提前透露出去会出现意外,她倒也理解他的顾虑,她还没有忘记之前就有不入流的小报,顶着日报的名字进行了寄生营销,显然,总编在顾忌这件事会不会已经给他人带来了灵感。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的话,要想恶心一把竞争对手,这个时候只需要在买通印刷厂后,让厂家为己方提供目标报纸里各个小新闻的标题就够了。

    然后直接让己方报社里的工作人员,模仿着对方的题目,为自己这边已经写好的那些新闻稿件重取名字,用后世的说法就是来个一键切换。

    至于题目与文章内容是否贴合,文章质量如何,那都是次要中的次要。唯一的要求,就是务必要让各个新闻的题目看上去像对方报纸的同胞兄弟。

    正版山寨傻傻分不清。

    第二天一定要赶着与对方同时发行,如果条件允许,要是能提前几个小时那就更美妙了。

    在这个年代,报刊的首次发行极其重要,它不仅在很大意义上能影响读者的订购意向,更决定了商家是否愿意往版面上投放广告。

    这样的手法不需要重复使用,只需要在首刊时出现一次,就足够将接下来的一切发行计划全部打乱。

    作为《每日早报》的首次亮相,无论是乔安还是总编还是希望能顺顺利利的,不要出现这些波折。

    几人用完早餐后,陶丽对乔安说:“过几天,安娜有可能会来这边借住一段时间。”

    “安娜?”这个时候乔安想到的安娜,只有那位安娜·卡列宁娜。

    “你舞会上见过她的,就是那位卡列宁夫人,斯基华那家伙的妹妹。”陶丽说道。

    乔安感到有些奇怪:“她不是回彼得堡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她是过来找你的吗?”

    陶丽说:“我们关系还可以,最近一直在通信。她和卡列宁之间出现了一些感情问题,彼此需要一段时间来互相冷静一下。唉,斯基华虽然是她的兄弟,但他毕竟是一位男性,有些女士们之间的话只能说给我听。”

    她想,他们不是感情出了问题,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乔安对此毫不意外。

    陶丽说:“要是她过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家,你记得替我迎接一下她。”

    “当然没有问题,交给我吧。”

    至于借住一段时间什么的,乔安并不排斥,这不是出于对原著女主角的好感,而是因为这个年代风俗如此。

    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就曾在《飘》中提起过,借住对于这个时代上流社会的人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哪怕是在借住时完成了怀孕生子这一系列漫长的过程都不足为奇。

    那些家境优渥的绅士淑女们,他们的宅邸里拥有数量庞大的房间可供亲朋好友居住,衣食住行都有仆从服侍,亲朋好友彼此借住一段时间,对他们根本造成不了任何影响。

    三日后的黄昏,安娜乘着马车来到了谢尔巴茨基公爵府。

    对方那双灰色的眼睛,映着红色的夕阳,就像是两点火星坠入了灰烬中。

    乔安不清楚安娜与陶丽之间的感情到底如何,客气又诚实地说:“卡列宁夫人,陶丽去参加她朋友举办的茶话会去了,估计一个小时内是回不来了。”

    “吉蒂,叫我安娜就好。”

    既然已经到了莫斯科,就让我暂时摆脱掉卡列宁的一切吧。

    安娜看着面前这位公爵家的小女儿。

    真好啊。

    她发展出了自己的事业,内心有着坚定的目标,还有一对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她、鼓励着她的父母。

    我呢?

    安娜有些恍惚,她已经忘记自己什么时候与卡列宁彻底捆绑在了一起。旁人因她丈夫的权势,对她极尽恭维,但是她自己清楚,她从未追求过这种仰赖他人而生的权力。

    就这样,安娜在谢尔巴茨基府住了下来。

    同原著里那个为了爱情几乎迷失了自我,不断燃烧着灵魂的她不一样,在公爵府借住的安娜,她的存在感极其稀薄,只有陶丽在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的时候乔安都要思索一下,才意识到家中借住了一位客人。

    乔安有时候会猜测,伏伦斯基居然一直没有前来寻找安娜。如今安娜离开了彼得堡,以他的习性,不该趁机对这位梦中女神展开强烈攻势吗?

    她哪里知道,安娜因为提前知道了伏伦斯基的情史,心里有了警惕不说,还被卡列宁发现了伏伦斯基寄来的情书。

    正在被卡列宁针对的伏伦斯基,早已自顾不暇,在官场上被整治得狼狈不堪,根本没有精力跟着安娜来到莫斯科。

    有时候乔安在花园里遇见安娜,也会同她交谈一会。

    “安娜,你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了吗?”

    安娜迟疑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她受够了同卡列宁佯装一对令人称赞的模范夫妻,旁人赞她嫁得好,但只有她知道,她和卡列宁两人毫无感情上的交流,卡列宁也只视她为胸前的勋章,人生旅途上的必备装点。

    她不愿再忍受这千篇一律的枯燥生活,可她的理智又告诉她,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又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若想要离经叛道,就注定要被上流社会唾弃。

    吉蒂比她年纪小,她没法对她说出这些难堪的事情,只是感慨道:“我和卡列宁闹了矛盾,那家伙总是惹人生气。”

    乔安对真相心知肚明,要是事情有她说的这么轻松,原著不至于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十万字,最后以安娜的卧轨自杀收场。

    她劝道:“虽然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生气的时候不要把坏情绪都憋在心里,要适当地发泄出来。”

    “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安娜说。

    她以往从家庭教师、教母那听到的,无非在告诫她要不露声色,要学会控制自己情绪,都是千篇一律的教诲。

    以至于她想要发泄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要尝试着写作吗?把自己的情绪,都宣泄在文字里。”乔安问。

    她觉得安娜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高敏感型人,她这样的人群,既对各类情绪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力,又对情感有着极高的反馈需求。

    在乔安看来,高敏感人群是极为适合进行创作的群体,一方面他们细腻的情感处理机制能更好地赋予作品灵性,另一方面他们又能从创作中获得庞大的感情回馈。

    创作者的情感需求被安抚,读者的观赏需求得到满足,巧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双赢吗?

    乔安三句话不离本行,向安娜试探着递出了约稿的橄榄枝。

    拜托,现在报社开辟了新业务,稿件多多益善,她真的不嫌多。

    第265章 安娜·卡列宁娜

    安娜将乔安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我真是昏了头了。安娜对自己说。

    论年纪她比吉蒂要年长,论感情经验,她一个已婚之人,她难道还要向一个刚举行了成年礼的小姑娘请教吗?

    可是不论她如何劝说自己,她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对方给出的建议。

    虽然她曾经在读书时曾经写过一些小短文,在茶话会上做过几首诗歌,但这些都不过是游戏之作。

    若让她把自己的心声都剖开来,呈在所有人面前,她真的做得到吗?

    第二天,陶丽邀请安娜一同出席一场音乐会,安娜逃避似的答应下来,她乘上马车,那套着典雅蕾丝手套的指尖虚虚搭在膝上,一路神思不属地来到了音乐会馆。

    到了会场上,陶丽跟她说:“听说今天演奏克莱采奏鸣曲的那位音乐家,是场馆特地从法国请来的。”

    安娜捏着侍者给她的曲目单,一边同陶丽说着话,一边心不在焉地翻开了曲目单。

    ……

    对于安娜这种以前没有任何文学创作经验的人来说,写作无疑是一种崭新的尝试与挑战,更需要一个激发她灵感的契机,也许它转眼即至,也许要等到一年、两年后才姗姗来迟。

    她只知道这个时候越是催促越是容易适得其反。

    所以乔安在给安娜端了一碗心灵鸡汤鼓励她写作后,她就暂时搁置了这件事。

    而报社那边,自从《每日早报》的成功发刊,有着周报打下的客户基础,它可以说是一出世就达到了莫斯科报界的一流销量行列,并像它的兄弟一样,被来往的商人携向全国各地。

    各类祝贺信、舞会邀请函像是雪花一样涌入谢尔巴茨基公爵府。

    虽然乔安不喜欢无意义的社交,但在公爵夫人和女管家的委婉劝告下,还是参加了几场交际舞会,在象征性地同他人跳上一两曲后,再同生意场上的交际对象攀谈上一会儿,她就很自觉地不做那个扫兴之人,退到一边同相识的人聊天了,毕竟她实在没有在舞会上做个穿花蝴蝶的忍耐力。

    不过即使如此,她依然是人们话题中的核心人物。

    有传言这位公爵家的小姐有意将她身上的光辉也散播在医疗行业。

    有人认为隔行如隔山,这两者之间跨度太大了,贸然涉身只会摔个粉碎。

    但是更多的人则认为,谢尔巴茨基公爵家之前也曾投资建设过医院,不算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再说了,如今挣钱不就是那么回事,只要你有金钱有人脉外加一张能吹会侃的嘴,哪个行业都会热情大方地赠予你入场券。

    主导这一切的谢尔巴茨基小姐,自然是后者,她会成功还是失败难道还需要再质疑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

    却说几个月过后——

    这一日,乔安从舞会上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刚刚在贴身女仆的帮助下卸下一身繁复的舞裙,女管家就敲门而进。

    “吉蒂小姐,今天鲍里斯编辑曾来找过您。他临走前跟我说,他第二天下午会再次过来。”

    乔安问了一句:“他有说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现在已经不是报社初创阶段,如今各方面都已步入正轨,员工也日渐充足,如果不是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些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第一批老员工不会突然过来打扰她。

    女管家说:“据说是有一篇投稿让他犹豫不决。”

    这实在是很少见,鲍里斯身为文学板块的第一编辑,他经验丰富,约稿无数,到底是什么样的稿件让他都难以抉择?

    乔安心生好奇。

    第二日下午,当鲍里斯提着公文包过来时,已经知悉他来意的乔安单刀直入地说:“来吧,让我看看到底多么出色的投稿,让你都无法决定它的去留。”

    鲍里斯早已习惯了与谢尔巴茨基小姐相处时这种简单清爽,直奔主题的交流方式了。

    他从包里将整理好的文稿递过去,乔安接过一看,虽然稿件保存妥当,但或许是翻阅次数太多,书角处的颜色微黄。

    她看了一眼作者姓名,对方没有写姓氏,也没有作为中间名的父名变体,只简单地留下了一个不知是真名还是笔名的称呼。

    【Саша】

    萨沙——这是一个男女通用的昵称。俄国男女通用的名字并不少,不过即便名字相同,大多还是会在词尾上有所区分,简而言之就是男性用阳性词尾,女性用阴性词尾。

    然而“萨沙”这个名字妙就妙在用的是更为简略亲密、没有阴阳词尾的爱称,它的全称有可能是亚历山大,也有可能是亚历珊德拉,杜绝了他人从姓名上窥测作者性别的可能性。

    鲍里斯见她注意到名字:“事实上,这个名字是对方仅留下的信息了,除此之外他连通讯地址都没有留,‘他’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来信里附上自我介绍,现在报社里都将这个人称作幽灵先生。”这也就意味着,一旦稿件被采用,对方甚至无法收到稿费。

    翻开稿件,字迹端正秀丽。

    从字迹上来看也无法准确判断对方的性别,男性的字迹同样可以写得极为秀气,女性的笔迹也可大开大合,从字形上断定性别难免武断。

    而且基于这个年代男女受教育权的区别,女作者其实是文学行业里的非主流,对方是男性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然而乔安已经有了判断,对方很有可能就是一位少见的女性作家。

    当一个作家开始考虑连自己的性别都模糊隐藏起来时,十有八九是因为对方的性别与如今大多数作家的性别不一致。

    正所谓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确有其事。

    除非这家伙真的叫做亚历山大,萨沙就是他的小名。乔安好笑地将脑海里的种种思绪散去,开始将注意力放到正文上。

    女仆端上来茶点,鲍里斯无声地道谢,他等着谢尔巴茨基小姐试阅一部分后的感想。

    乔安的阅读速度极快,只是她刚看到文章开篇就目光微凝。

    难道她猜错了,这文字风格怎么有点托尔斯泰的风味。总不可能是列文换了个笔名来试水新题材了?可是这分明不是列文的笔迹。

    【她直接向她的丈夫坦白了……她无法继续和他一起生活了,而且也不愿意……】*

    情节有点眼熟。

    各种意义上的既视感,一句话让乔安想起来了两部不同的小说,而且作者都是托尔斯泰。

    现在谢尔巴茨基公爵府上,就借住着其中一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呢。

    乔安继续看下去。

    【……他们一边让没有感情的男女结为夫妻,一边又十分吃惊结为夫妻的男女不能和睦相处。】*

    言辞相当大胆。

    乔安又翻阅了几页,然后就停下了阅读。

    接下来的情节不必继续看她就知道了这部文稿的原型究竟是哪部小说,更猜到了谁就是那位神秘的幽灵。

    《克莱采奏鸣曲》!

    那部出自托尔斯泰之手的禁书!

    这部作品的名气或许完全无法与《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宁娜》相提并论,甚至对于很多非俄国文学爱好者来说,提起它只能得到一个茫然的眼神作为回应。

    但是乔安觉得,论起整个出版过程中的一波三折,它绝对不逊色于托尔斯泰的那几部最出名的代表作。

    想当年,托尔斯泰的这部著作经报纸连载后,官署下达禁令,以后不得出版平价本,只得作为奢侈品出版发行**,异常有效地封禁了这部著作的传播与流通。

    论其故事情节,《克莱采奏鸣曲》讲述的内容其实相当简单,无非就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在火车上旁听了一位贵族讲述自身糜烂的感情史与杀妻罪行。

    但当这个时代的其他作家,还在小说中描绘纯真圣洁的爱情、赞颂生儿育女的美好时,托尔斯泰却直接借书中人物之口放言“一生一世的感情只会出现在作家的书里,实际生活中根本不存在”,“人类为什么一定要繁衍子孙呢?”*

    他既没有在批判什么,也没有在赞扬什么,只是一股脑的将那些本不该公之于众的违和之处与潜规则摊开在众人面前,然后通过文字冷漠地告诉所有读者,男人就是这样想的,上流社会的家庭就是这样运行的。

    至于他人认为这是对傲慢与暴力的讴歌,还是对贵族阶层真面目的揭露和诋毁,又或是对社会各阶层所有人践行着的现行社会准则和公序良俗的悖逆?

    都请随意。

    通篇小说,以不断的对话推进剧情进展,然而贵族社会的虚伪,婚姻关系的扭曲异化却在这一句句赤裸的话语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囿于时代局限性,它的内容与思想当然不是每一处都无懈可击,但总体而言,其言语之犀利,观点之深刻,哪怕是放到二十一世纪都堪称前卫与乖戾。

    乔安心有感慨,正因为它的内容实在是太特殊了,一个有几分相似的开头,就足以让她认出这就是《克莱采奏鸣曲》了。

    而那位藏于萨沙之名背后的幽灵,没有第二个怀疑人选,乔安知道,这绝对是安娜写的。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一部好作品的成型,绝不是无迹可寻的,它字里行间都能折射出作者本人的所思所想。

    这个世界上难道存在着第二个托尔斯泰吗?

    当然不存在,但他的思想,却分散性地遗落在他笔下大力着墨的人物身上。

    作为第二条故事线中的大主角列文还在雕饰他那魔改版的《安娜·卡列宁娜》,他没有这个精力再去写第二部作品了。这家伙不愧被誉为托尔斯泰式主人公,连那种精益求精以及不断拖稿的精神都继承了个完美,之前甚至断载了一次,眼看下次供稿遥遥无期,之前乔安还听总编说,列文的责任编辑甚至包袱款款地与他来了一次亲切友好的会谈。

    至于身为小说中明线中的男主伏伦斯基,他的性别与乔安一开始推测的女作家有所不符,而以他对众人目光、功名利禄的追逐,他是决不允许自己以隐姓埋名的方式发行作品的。而且说来讽刺,他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其实才是书中少有的真正爱情信徒,他这样的人写不出这种令人畏惧的婚姻。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了。

    安娜·卡列宁娜。

    安娜的身上有着托尔斯泰赋予她的叛逆,对社会风气巨变的似有所觉,更有着那喷薄欲出几乎透出纸张的勃勃生气,而她自身对爱情那种既渴望又绝望的矛盾,以及对婚姻关系的思考,使得她愈发轻易地触碰到了《克莱采奏鸣曲》的灵魂星河。

    由她所写的《克莱采奏鸣曲》也染上了一份《安娜·卡列宁娜》里独有的细腻内心独白。

    文学史的两颗璀璨明珠跨越作品,就这样进行了一次仅乔安所知的情感共鸣。

    又仿佛有一位穿越时空而来的文学巨人,在两部作品思想交融时刻,向着阅读者轻轻问了声好——

    你好,欢迎来到我的文学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原著。

    注:**没查到原始出处,目前查到最早的说法应该是译林版的封面上橘色勒口处的文字描述。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车尔尼雪夫斯基

    第266章 安娜·卡列宁娜

    “怎么样?”鲍里斯试探着谢尔巴茨基小姐的看法,他知道这部小说的内容有些特殊,此时此刻,对方的看法将决定这部小说接下来的命运。

    乔安抬头对鲍里斯说:“这的确是一部精彩至极的作品。”

    鲍里斯冷静地说:“但是一经发表,必然会引起争议。”

    说不定审查官还会勒令报社停刊休整几个月。

    身为文学版块的编辑,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事情心知肚明,知道这些审查官一直在注意着报社的连载倾向,想当初审查官来检阅少尉的文稿就是他来对接的整个流程。

    乔安心说,你不妨再想得再大胆一点,说不定沙皇都会直接为它下个禁令。

    安娜毕竟是第一次写作,她还不懂得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如何用文字尽量矫饰起来,她那还稍显稚嫩的文笔有着新人特有的莽撞,透露出的观点比托尔斯泰要更加直白,也更加尖锐。

    报社里已经有一位沙皇一直在紧盯着的危险分子,要是再来一部《克莱采奏鸣曲(嘲讽力plus版)》,就如同钠遇水一样,必然会在瞬间引起沙皇的怀疑与警惕。

    她无比确信,它以及他们只会迎来比原世界上更苛刻的待遇。

    无需调查,无需了解,那位陛下只需要熟练地拿起那套查封、连坐、判刑、流放这一系列流程,他的一切隐忧都会消隐无踪。

    鲍里斯深深叹了一口气:“可若是不发表的话,我有点不甘心。”虽然对方只寄来了前几节的内容,但他无比肯定,这绝对是一部能轰动整个文学界的著作。

    乔安安慰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此出色的作品,我不会让它就此淹没于你我的手中,这是对文学的侮辱。”

    她说:“它不仅要发表,而且要轰轰烈烈地发表。”

    既然因为有陀翁在,暂时不能再触碰可能引起沙皇戒备厌恶的文稿,那么……

    “放心,我已经猜到它的作者是谁了,我会劝她换个出版社投稿的。”只要换个发行商,登报发表还是没问题的,就是等到连载完毕引起讨论后,必然如同原世界一样无法继续出版平装书了,实在是可惜。

    鲍里斯:“好……嗯?”

    等等,换个出版社?

    他有些哭笑不得。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他是当局者迷,其实只要换个出版社,他们烦恼的事情就能减少一半,至少不用惋惜这篇佳作无法发表了。

    但是,我亲爱的公爵小姐,您还记得自己是哪家出版社的老板对吧?

    一想到要把这部注定会大放光彩的作品让给他人,鲍里斯还是有些心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劝慰自己,这样也好,至少出现舆论后该头疼的不是他们自己了。而且他们报社如今已经不需要这种手段来维持人气。

    然而鲍里斯就算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乔安为报社免去的实则是一场牢狱之灾。

    一会儿后,鲍里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等等,您用的是‘她’?这是一名女作家?”

    乔安承认道:“对的。”

    “上帝啊。”鲍里斯感到头晕目眩,他猜测过对方的身份,也许是一位日渐衰老,已经看透婚姻本质的中老年男性,又也许是一名接受了新思潮,思想激进的大学生,但唯独没想过对方是一名女性。

    但更多的信息乔安就一个字都没有透露,鲍里斯同样心领神会地没有再问。

    当鲍里斯离开后,乔安静下来心来,耐心地看完了整部文稿。

    她没有贸然拿着文稿直接来到安娜面前,毕竟如果对方真想公之于众,也不至于连个通讯地址都不曾留下。

    三四天后,乔安打着邀请安娜一同享用下午茶的借口,顺势提起了她很久以前的建议:“安娜,你还记得我之前的提议,有考虑过去尝试一下写作吗?”

    安娜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道:“有在尝试,或许是我水平还不够,至今还没有被登载。还有就是……吉蒂,我很抱歉,我投给了其他报社。”

    自从聆听了一场音乐会,灵感爆发之下的她试着写了几节文稿。

    初次写作的她,内心还残留着一些忐忑,她甚至不敢直接向吉蒂名下的刊物投稿,万一她投稿后却被拒稿,又被人认出了身份,那就太尴尬了。等她写出一篇更加出色的作品,她再投向吉蒂的报社吧,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她胸中充斥着愧疚,向《读者文库》投出了稿件。听说那边审稿很快,如果规定日期内没有刊登,那么便视为没有入选,结果刊物上一直没有她的作品的身影。

    安娜心想:果然被拒稿了。

    真当被拒稿后,她的心情反而平复了下来。

    她在原稿的基础上修改了两日,就当她准备再次投稿时,她几番挣扎,在心中大声质问自己,你在逃避什么呢安娜,难道被陌生人名下的报社拒稿会更让你脸上添光吗?

    生性执拗的她心一狠,大胆地将稿件寄向了《每周早报》。如果这次还是不成功,看来她的写作能力是真的逊色,还需要加倍磨砺。

    不过在吉蒂面前,她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自己也向《每周早报》投了稿这件事。这真的很让人为难,不说显得她在担心被拒稿,说了又有点像是在拜托吉蒂对自己多多照顾。虽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没有这个意思。

    乔安听明白了安娜的潜台词,她倒是不介意这点。

    “这没有什么,不同的报社对于投稿的风格有着截然不同的偏好,你挑选最适合自己的报社就好。”

    然后乔安故意又问道:“方便告诉我一下你投了哪家报社吗?”

    “《读者文库》。”安娜回答。

    乔安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

    她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读者文库》没有选用安娜的投稿,但也更为迷惑。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从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史记载中,乔安都听说过《读者文库》的大名,她中肯地评价道:“非常有名的期刊,深得保守派人士们的喜爱。”

    ……唯一的问题是,你觉得你这部作品从哪个方面能归类到保守派范围。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浪漫主义小说是《读者文库》里的主流征稿内容之一。《克莱采奏鸣曲》左看右看都不像能与罗曼蒂克扯上半卢布关系的样子,编辑说不定还认为你是来砸场子的。

    安娜微微瞪大眼睛,她说:“原来这些期刊收稿子还分流派?”

    “差不多是这样的。”乔安说。

    这年代创办期刊的人,要么是以创收为目的,将发行刊物当做一个纯粹的商业行为,但再怎么唯利是图,底层的打工人总是要顾忌一下出资人的个人喜好。

    要么就是作为一种政治倾向的宣传手段了,这样的话,当然要选择符合己方思想的文章了。

    如此一来,自然有了派系之分。

    乔安发现安娜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就耐着性子为她介绍了一番。

    安娜并不知道,乔安这次为她讲解的诸多刊物都经过了细致筛选。

    鉴于两个世界的细微差别,这个世界如今还处于发行状态的知名刊物与她记忆中有所区别。保险起见,她甚至把这些期刊最新发行的那几期挨个买了一份,看看他们的思想倾向有没有改变。

    她为安娜介绍了七八个现在风头最盛的期刊。

    但她认为最有可能会连载《克莱采奏鸣曲》的刊物,只有两个。

    一是《现代人》,很多人都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要是提到它的创刊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作者普希金,估计就纷纷恍然大悟了。当然,普希金此时去世已久,但刊物的现任继承者凶猛不减,原世界中编辑都被捕入狱了,都能顶着压力将刊物照发不误。

    乔安特地搜集了下近期的新闻,没听说《现代人》有编辑或撰稿人出事,那看来它距离停刊还早得很。

    二是《钟声》,创始人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赫尔岑,同样凶猛的他另辟蹊径,他在英国将刊物印刷好,然后直接走[私进国内。

    原本名单里还有《俄国导报》,乔安的记忆中陀翁和托翁都曾在上面发表过小说,只是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它不仅创刊时间提前了数年,而且更早地向贵族投了诚,这让乔安不得不更加谨慎以待,思考片刻后她还是将它剔除了备选名单。

    这一讲解,就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安娜听得极为认真,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吉蒂在侃侃而谈时好似闪闪发光。

    她心底分析着这几家报刊的优缺点与收稿倾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

    两个月后,乔安拿到了新出刊的《现代人》。

    她翻了翻内容,毫不意外地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至极的小说名——《克莱采奏鸣曲》。

    乔安快速浏览了一下上面登载的内容,发现这上面的内容与她之前看到的手稿略有不同,小说情节并无改动,变的是语言,措辞与之前相比要更为委婉一些。

    她忍不住失笑,看来哪怕是激进如《现代人》,都没能抗住这如流矢暴雨般仿佛自带嘲讽技能的文字,让安娜她改稿去了。

    与此同时,那些私底下的议论仿若贝加尔湖冰面下的水底,暗流涌动。

    第267章 安娜·卡列宁娜

    《克莱采奏鸣曲》的篇幅并不长。

    出乎乔安意料的是,在作品连载的整个过程中,居然堪称是风平浪静,没有登报对峙的文学点评,一切有关它的批评与赞美都好似不约而同地在一切刊物上隐身了。

    然而身为《现代人》的同行,乔安却清楚自从《克莱采奏鸣曲》开始连载,期刊的发行量翻了三倍有余。

    她参加的茶话会、舞宴上,总能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听到有人提到《克莱采奏鸣曲》里的人物、情节、对话。

    刊登它的那几期《现代人》,被相熟之人互相借阅。甚至有人托乔安之手,问她是否认识《现代人》的编辑或者印厂,有没有门路弄到几份。

    这部明面上没有掀起任何风云的著作,私底下却悄然风靡了一切社交场合。

    直到连载结束的时候,发表于各个刊物上的文学点评,只在极偶尔时才昙花一现。乔安看过报纸上刊登的点评,数量不多,但她在安娜的拜托下都很用心地收集了起来。

    “劣质的文字里充斥着对婚姻的错误幻想。这满是滑稽的情节,这不是小说,而是一个变态可鄙的老学究的疯狂呓语。”

    “萨沙是谁?他到底是继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的又一任暴力狂,还是对当代婚姻关系的反思者?”

    乔安心有所悟,这显然是审查官的意思,估计他们也在担心引起讨论后,会进一步扩大阅读量,于是连针对这部作品的评论性文章都限制性刊登发行了。

    果不其然,这一天安娜告诉乔安,她的责任编辑告诉她,她的这部作品恐怕无法以单本的形式出版了,不过她要是想要些那种典藏本,他倒是可以联系一下印厂,只是这种版本的书籍造价太过昂贵,比传统意义上的精装本还要更贵一些,他不建议她印刷太多这种典藏本,以免出现压仓。

    这种不暴露住处却能与编辑联系的方式,还是乔安有一次在闲聊时状若无意地告诉安娜的。

    很多旅馆都有着代收信件的业务,这个时代的邮差们投递信件的范围有限,那些来去匆匆的旅客、住址偏远或是没有固定住处的人们,有时会把通讯地址留到旅馆,当然,取信时难免要给些报酬。

    “想要让人饮下毒药,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它的瓶身外贴上不要喝下的封条*。看看《现代人》的销量吧,还有如今被炒作起来的过往期刊的收购价格,这部作品已经彻彻底底成功了。”乔安安慰安娜。

    司汤达的《红与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那些后世人们耳熟能详的欧洲名著,曾被一度列入禁书的书籍数不胜数。

    但是历史早已证明了,才华就像锥处囊中,藏是藏不住的。

    虽然对这一切早有预感,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心想,你们招惹她干什么。

    封得越死,骂得越狠,越能激起安娜心中的执拗。原著中那么多人劝她,都没能拦住她和伏伦斯基在一起,反而如烈火浇油。

    以后有的你们头疼了,等着安娜今后作品里的另类爱情宣言不断挑战你们的神经吧。

    当初劝说安娜走上文学道路的乔安本来还指望以安娜对爱情的渴慕,能写点让人暖烘烘的爱情小品呢,如今看来要在存在主义巨匠上一路走下去了。

    “谢谢你吉蒂,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安娜见乔安还特地来安慰她,心中更是感动。

    她如今对吉蒂极为信任,而且她其实不是特别在乎能不能出版。她一开始选择写作,真的只是因为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笔尖书写的不是一个个字母,而是她那压抑了数年无人所知的另类思想。

    在吉蒂的帮助下,如今能顺利在刊物上连载发行已经让她很开心了。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迥异于他人,但她从没想过在他人眼中这份特殊竟然离经叛道到这种地步。

    可是极为奇妙的,她居然没有任何挫败感。

    她的灵魂深处潜藏着一种叛逆,越是对她施以禁止、予以否定,就像是有一根火柴落入了她心间,烧得她更加无法停下前行的脚步,

    她甚至觉得可笑。你们越是想要装作不屑一顾,我越是要证明我才是对的!

    “吉蒂,我从未觉得文学是如此的迷人,它引诱着那些阅读者无法抽身,连我这个创作者都深深为它拜服。难道曾经的我是一个很热爱艺术的人吗?在它的魅力之下我变得都不像我自己了,这让我感到可怕。我前所未有的自信,那些谩骂与指责都没能动摇我分毫,这比赢得一场赛马还要令人激情蓬勃。吉蒂,你告诉我,现在的我还是正常的吗?”

    乔安肯定道:“我曾听一位文学家说过,文学的目的就是帮助人了解自己本身,提高他的自信心。它达到了自己本该完成的使命,这不该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她所说的第一句话,其实是出自那位曾说过书是人类进步阶梯的高尔基之口。

    不过这位文学家如今大概刚刚降生于世不久吧。

    高尔基和托尔斯泰,这是一对年龄相差四十岁的朋友。或许高尔基对他们的关系有着别样的定义,托尔斯泰对他来说既是一个“人”,又是居于神坛上的一个神。

    当他得知托尔斯泰逝世的消息后,他难以接受地称“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我在地上便不是一个孤儿……现在我觉得我是孤儿了,我一边写,一边哭。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哭得这样伤心……”**

    乔安在回答安娜时不是有意选取高尔基的这句名言,只是忽然福至心灵,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应景,就说了出来。

    朋友不就该互帮互助吗?她想高尔基一定会很高兴自己能帮助到托尔斯泰笔下的主角。

    ‘这不该是再正常不过的吗?’这句话在安娜的脑海中回响,然后她笑了:“你知道的,你现在不管说什么,我都会为此深信不疑。”

    曾经的犹疑、徘徊,在此时此刻都一扫而空,她前所未有的坚定,找到了自己接下来的道路。

    这位女主人公,原著中的她在深知生活被她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时,她本可以选择向伏伦斯基妥协,又或者是回到彼得堡祈求卡列宁的垂怜,但她却是来到月台下,怀着巨大的悲伤与无望卧轨自尽。

    如今她不过是把对爱情的追逐狂热,转移到了文学上。

    一切皆如水到渠成。

    你瞧,我没说错吧,安娜她真的是一个天选的创作者。乔安想。

    ……

    乔安处理好安娜这边的事情后,没过多久,之前一直因为药物实验未完成而搁置下去的抗癫痫药物,再次有了进展。

    这个世界里丙戊酸溶剂的发明者鲍勃夫教授以及实验室那边,一起给她送来了一份药物试验报告以及一瓶用玻璃瓶盛放着的丙戊酸钠药片。

    她仔仔细细阅读了一遍报告,终于同意了发售药物。

    乔安给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一封,询问近期是否有时间,她有意拜访。

    他当然有时间,哪怕没有时间,他也总能为他这位朋友腾出来。

    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出于对社交的恐惧,还是让他挣扎着到底要不要在回信上写下“随时都有时间”这一句话。

    他的妻子斯尼特金娜,好心地为他结束了这一场漫长的折磨,直接替他做决定:“不可以失礼哦。”

    陀思妥耶夫斯基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没有想着拒绝。”

    斯尼特金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乔安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公寓。

    她先是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寒暄了一下,然后直奔正题。

    “事实上,我这次前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精致小巧的玻璃药瓶被摆放在桌面上,在阳光的折射下,它就像是水晶香水瓶似的熠熠生辉。

    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奇地看着她拿出来的这瓶药。

    乔安将这款新上市的抗癫痫药一点点介绍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诉他如何服用。

    就在乔安还在讲解这款药虽然是新研发出来,但已经经过了周密的药物实验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少见地插话:“这听上去真的很神奇,我不会浪费您的好意的。”

    不需要对方多做解释,他的理智与情感都使他做出了这个选择——相信她,相信这款名为丙戊酸钠的药物真的能帮助他遏制病魔。

    斯尼特金娜双眼含着水光,她不断轻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谢谢您。”

    自从丙戊酸钠作为新型抗癫痫药开售后,前期在乔安的压制下,药厂那边那颗想要提前发售的蠢蠢欲动的心已忍耐了许久,如今终于得到首肯,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已在全国范围内铺开渠道。

    “……划时代……里程碑式!出人意料的药效!”

    “然而更加难以理解的是,它的价格完全匹配不上它体现出的价值,它的研发人员都疯了吗?”有药企行业的研发人员在聚会中对着朋友如此说道。

    众所周知,药物研发是一个极其烧钱的过程。

    然而丙戊酸钠的研发过程,完全是乔安从她的记忆里逆推而来。

    她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实验室向着她希望得到的结果上进行研究,这种种前提下,以至于从她提出方案再到研发出成功,哪怕加上后续的双盲实验阶段,一切都像是按了加快键一样。就连她曾以为会耗费诸多时间的审批环节,都在谢尔巴茨基公爵的招牌下,顺利得不可思议。

    这导致这款药物在定价时有了相当大的削减余地。

    就这样,这款横空出世的新药,以其优秀的广谱性、安全性及低廉的价格,堪称毫不费力地抢占了市场。

    这几日,谢尔巴茨基公爵府的男女管家再次拆请柬拆得手软。

    这对管家们而言已然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他们佯装抱怨最近累得手酸,脚步却是轻快的。

    宴会上——

    “你们听说没?那位伏伦斯基伯爵出事了。”

    “怎么了?”

    “他得罪了彼得堡的大人物,如今被逼得只能当兵远赴国外了。”

    “上帝啊。”

    在这种社交场合,乔安总能时不时地听到一些她不知道的八卦。

    提琴手沉醉地演奏着曲目。

    乔安安静地站在靠近露台的位置。

    有人看到乔安正有空闲,就大胆地走上前。附近的其他人,看到有人抢得先机,不甘落后地同样来到乔安身边。

    她显然不知道,在外人眼中她的身影何等模样。

    这位年轻矜贵的公爵家小姐,无疑是各个舞会上当之无愧的社交新星,无数人试探着与她结交,即便她友好却疏离地站在众人之外,然而她所落脚处即整个宴会的焦点。

    这是谢尔巴茨基家的明珠,更是如今文字行业的风向标。

    商人们像嗅到腥味的鬣狗一样,在她身边打转,以期能提前摸到对方又将搞出什么席卷全国的营销噱头。

    如今全莫斯科还有谁不知道呢?这位公爵家的明珠无疑就是赐予人间卢布的神圣使者。

    她即是卢布的化身。

    这位全国一流报商、新晋药业大亨,人们纷纷猜想着她每签下一个名字,会有多少金钱从她的账上走过。

    谁都休想阻挡人们对卢布的向往,凡是她参加的聚会舞宴,总有外地赶来的商人,拿着合作方案想要与她见上一面。

    乔安客气地同每一个想要与她搭话的人问好。

    事实上,这一世的她没有太多的雄心大志,无意劳心劳力地发展出一个商业帝国,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自得其乐的目的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不过有时她也的确会遇到很有趣或者是眼熟的方案,或是出于鼓励,或是单纯地出于一种参与历史的凑热闹想法,她偶尔会顺手投资一笔。

    到了旁人眼里,看到的往往是她那高得可怕的投资成功率。

    时间一长,就有人将在宴会上成功得到投资的搭讪者戏称为“幸运儿”。

    甚至有小报专门开辟了一个栏目,报道每一次宴会后的幸运儿是哪位。

    当又一年的春季,乔安在宴会上再次遇到向她推销自己的商人时,她礼貌地婉拒了众人,称自己目前尚有其他的计划没有完成,暂时没有精力考虑其他活动。

    这不是推托之词,而是确有其事。

    如今出版社那边一切都井然有序,周报、早报、书籍的销量都已平稳下来。

    现在有必要再刺激一下销量,换言之,她惦念许久的签售会终于要闪亮登场了。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总编辑,她没有讲解得太细,以免让总编辑陷入她制定的思维定势,弄出来的活动时代割裂性太强。

    总编辑说:“有趣的想法!”

    自从出版社成立,每项举措都走在了时代的前沿上,他听了乔安的想法立刻就断定,这一次他们又要当那个开拓潮流的先驱者了。

    全员再次行动起来。

    而他也没有辜负乔安的期待。

    渐渐有读者发现报纸上连续登载了数期内容相同的预告。

    “莫斯科首站!”

    “届时会有报社头牌记者……知名作者……”

    “诚邀一切文字爱好者&出版社支持者如期前往!”

    硕大的文字,绝佳的版面位置,竭尽所能的彰显着存在感,向每一个读者展示它的内容。

    ……

    一场前所未有的签售会预告几乎点燃了整个莫斯科城。

    临近签售会的那段时间,莫斯科火车站的车票数次售罄。

    城中心的旅馆、公寓,不断有外地来的客人拎着手提箱入住。

    广场上有马戏团趁机驻留,白鸽伫立在帐篷尖上,当鲜花、彩带、欢呼声在欢乐的气氛里散开来时,鸽子伸展开各自的羽翼飞向了天际、人流。

    签售会的场地由谢尔巴茨基老公爵出面,借了他老朋友新投资建设的展览馆。

    整个展览馆既残留着拜占庭式的外观,又综合了近些年一直在流行的古典复兴建筑风,内部不仅有极为高旷典雅的展厅,还附有堪称奢华的舞厅,正适合签售会结束后的舞会。

    签售会当日,展馆前的一辆辆马车如织如流。

    列文在侍者的指引下,从侧门进入了休息区。

    太好了,幸好他没有迟到。

    列文在进来的那一瞬间环视了一圈,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兄长科兹尼雪夫的身影,哈,哪次重要的文学聚会能少了这位享誉全国的大作家呢?

    然后他在看到正同科兹尼雪夫聊天的人时,双目睁大,他没想到本该远在巴黎的屠格涅夫竟然也来了。

    而吉蒂身边,正站着一位气质典雅的夫人,对方侧戴一顶小巧礼帽,黑色的面纱从帽檐上垂露。两人身后是一扇暂时关闭的褐色门扉,列文猜测,推开这扇大门就可以通向正式会场。

    除此之外,还有几位他不认识的绅士淑女。

    列文同科兹尼雪夫的关系向来是说不清的微妙,于是便没去找他,而是向着吉蒂走去。

    科兹尼雪夫见兄弟到来,毫不意外对方没有先过来跟自己打招呼,而是主动向着列文的方向走去,这带动了正与他交谈甚欢的屠格涅夫。

    在场众人见这最后一位嘉宾已至,心道签售会即将开始,见到周围有人走动起来,就同样动身预备各就各位,便下意识地向着列文前进的方向也迈动了步伐。

    就这样极巧合的,乔安所站的方向成为了众人的辐射核心。

    从上方垂下的硕大水晶吊灯将明亮的光芒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也照在墙壁表面的精致油彩上,映在画中人那一张张含笑的、带着快活神采的面容上。

    画布内外的真假灯光相交织,模糊了现实的界限。

    一场文学盛宴就此开始。

    ……

    摄像师托着玻璃干版照相机,眼疾手快地按下了快门。

    画面就此定格。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非我原创。度娘显示出处是《哈利波特与密室》,不过我翻了翻,不知道是不是翻译的版本不同没有找到,一脸迷茫。

    **注2:高尔基真这么说过,他在给作家柯罗连科写的信里就是这么写的(有兴趣的可以去度娘一下,还是巴金翻译的,大佬大佬)。没错,这封信是写给另一位作家的,但字里行间全是托尔斯泰。

    他甚至直接在信里质问:“托尔斯泰他也应当死吗?为什么大自然就不在它的法则中作出一个例外,使所有人里面有一个人的肉体永生?”

    高尔基:我跟你说,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托尔斯泰……

    柯罗连科:……?

    第268章 安娜·卡列宁娜卷番外(有部分论坛体)

    二十一世纪——

    一张拍摄于十九世纪下半叶莫斯科的老照片,在苏富比拍卖行以1200万美元的价格匿名成交。这张被命名为《盛宴》的照片,拍卖价格仅次于身价1240万美元的《安格尔的小提琴》,由此成功跻身照片拍卖价格史。

    次年,有收藏家实名登报表示,愿以1700万美元或等价艺术藏品交易此照片,但未收到任何回应。

    #史上最昂贵的照片#

    一道热搜登上各大社交网络。

    “无恶意,但我还是要说,现在媒体人的业务水平真的垃圾。照片呢?为什么不把照片放上来让所有人瞧一瞧?”

    “别这样,媒体行业者感觉膝盖中了一枪。”

    “来了来了,我从拍卖行网站上找到那张照片了,等我上传!”

    “照片.jpg”

    “我●!这确定是拍摄自十九世纪的照片?这么清晰的吗?”

    “所以说它能保存下来真的很难得,也很珍贵。”

    “这构图,这光线,绝了!捧着我的相机,心口好痛,这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区别吧。”

    “默默保存,很好,我现在也是拥有1700万美元的人了。”

    “是我的错觉吗?我总感觉这个照片里的人物有点眼熟。”

    “啊,它是很好看啦,我也承认它的拍摄技术很精湛,对还原十九世纪的宴会历史研究也挺有帮助的,但是,嗯,我是说……它毕竟只是一张照片对吧?一千多万美元会不会有点过了?”

    “有钱人的心思真的好难懂。”

    “难懂+1。”

    “不行,越看越眼熟,有没有哪位朋友也觉得眼熟?”

    “悄悄地说,我大概知道它的价格为什么这么高。有个小道消息,那位竞拍成功的买家姓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个姓氏怎么了?”

    “十九世纪、莫斯科……等等,是我理解的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买家是陀翁的后人?!”

    “拜托,谁能搭理一下我。你们真的不觉得照片的这些人物眼熟吗?比如说这个侧着身子的大胡子男人?[盛宴.jpg][陀翁肖像.jpg]”

    “……?”

    “!!!”

    “好像!”

    “不只是陀翁,你们看看我圈出来的这个人,像不像康斯坦京·列文?还有这几个[肖像1.jpg][肖像2.jpg]……”

    “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分明是一模一样!”

    “你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普通网友在各大社交网络上议论纷纷,随着这个发现被诸多博主、媒体转载,有关这张被命名为《盛宴》的照片,彻底引爆各大流量平台。

    众人有所不知的是,早在这张照片在拍卖会上横空出世的那一日起,文艺界、收藏界就不约而同地纷纷将目光汇聚到了这张跨越了上百年留存至今的黑白相片上。

    在外界还未意识到这张照片到底有何重要意义时,无数相关人士已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它的真实性,并在私底下开始核对照片上的人物究竟是谁。

    当外界后知后觉地关注起这张照片时,照片的最终拍得者将自己连同好友数月以来的劳动成果,汇总成一篇图文翔实的文章,在社交平台上发表了出来。

    照片里每一个人物附近,都被认真地标准上了姓名,而后又在文章中一一道出对方的生平事迹。

    那许许多多曾经在课本、名著上遥不可及的大作家,如今在一张小小的照片上齐聚一堂,让人恍然他们竟然是同一时代的人。

    众人满是好奇地看着照片中的人物,视线从一个个文学家、社会活动家的头衔上划过,然后不由得停在了一个名为吉蒂·谢尔巴茨基的名字上。

    与众人那一个个散发着文学与知性光辉的头衔相比,撰稿人对她的称呼格外与众不同。

    十九世纪全球出版业巨擘,药业大亨,天使投资人。

    “你有没有觉得你的画风不太对?”

    “这个名字有点眼熟……”

    “前面的人都走开,这分明是我异父异母失散一百多年的亲姐妹啊!”

    “啊啊啊我的公爵小姐!看我看我,我需要天使投资!”

    近几年,随着人物纪录片的兴起,无数名人传记被以纪录片的形式再次呈现在了大众眼前。

    然而一旦涉及十九世纪下半叶的作家、商业家,大家发现一个人物的名字高频率地出现在不同的传记中。

    她是知心的朋友,捧场的读者,亦是狡猾的商人,不可战胜的对手。

    无数后世探究者,为她的存在而着迷,甚至为此衍生了数不清的小说、影视作品。

    然而很可惜,这样一位在数位历史名人的人生中乃至时代浪潮中都留下了身影的重要人物,她并未如当时流行的那样留下个人日记,同时她还拒绝了数位身为作家的好友为她写一部个人传记。

    ……

    “什么,你要为我写传记,虽然很感谢,但是……你最近空闲很多吗?要不要先把上次拖欠编辑的稿子交上来我们再谈一谈这个?”

    “至于日记?拜托,正经人谁写日记。*”乔安轻笑道。

    彼时,正在写日记的列文,愤愤不平地在这句话上加重了笔迹。

    ……

    曾有导演准备拍一部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主人公的纪录片,为此对方做了大量前期准备,甚至亲自与这位大文豪的后人面对面交谈,又阅览了无数纪录片、日记、相关传记乃至对方在世时接受过的记者采访。

    此前已经有数部相关的纪录片和电影,但大多从对方的文学作品出发,他则决定另辟蹊径。

    他试图复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际关系。

    然后,在这个过程中,吉蒂·谢尔巴茨基这名字没有任何意外地又出现了。

    这位大文豪的前半生坎坷,后半生则截然相反。如果说那个转机在哪里,正是那位谢尔巴茨基小姐所带来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那位公爵小姐报以一种外人很难理解的信任,而也正是这种信任,为他在声誉之外,又带来了挥霍不尽的财富。

    很多人都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生中挣到的庞大稿费哪怕放在后世,都能令人瞠目结舌。

    然而众人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收益大头其实是在投资上。

    曾有记者采访晚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我对投资一窍不通,但我相信我的朋友不会害我。”

    “您的朋友?”

    “嗯,我的朋友有一天忽然跟我说,她发现了一个很有前途的生意,要不要跟着她一起投资,我就把钱交给她了。你若要问我投资的是什么项目,多久能回笼资金我其实都不清楚。”

    记者当然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指的就是那位谢尔巴茨基小姐,他问:“我相信你们的友谊长青,但是生意场上总是变幻莫测,您就不担心投资失败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用相似的语句说:“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你知道的,我的赌性很大。”

    记者飞速地做好记录,他又询问了一些与写作有关的事情,最后又将话题转向他的交友情况,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边说,他一边运笔如飞。

    而后记者又提问:“很多人都拿列文先生的作品与您做对比,我听说,您和列文虽然为同一家出版社供稿,但你们的关系并不好,只有在谢尔巴茨基小姐在场居中调和的情况下才会同时到场。请问这与外人对你们二人的作品进行对比点评有关系吗?”

    “这是个误会,或许是巧合吧,我们总是彼此错过,而且我们都不是喜欢社交的类型。比起在舞会上无所事事,我更喜欢在我妻子的陪伴下写稿子。而列文,用谢尔巴茨基小姐的话来说,他要么在庄园里默默长蘑菇,要么在林子里快乐发芽。”

    记者奇怪地问:“是吗?但是我听列文的责任编辑说,在谢尔巴茨基小姐的舞会上捉到他的概率,要比去他家能找到他的概率大多了。”

    “没办法,谁让他是一个胆小鬼。”陀思妥耶夫斯基意义不明地嘟囔了一句。

    这次采访就在两人一问一答间结束,然后又被演员在纪录片中演绎了出来。

    在采访结束后,荧屏上画面一转,一张泛黄老旧的报纸被投放在画面左侧。

    一道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画面右侧则随着语音逐渐显现出一行行文字,为刚刚那篇采访中的语焉不详之处做了更多的补充。

    “我早早就把我的一切都押给了谢尔巴茨基小姐,她掷下了命运的骰子,而我只会盲从罢了。她的每一次成功,都引来无数狂欢。我念着报纸上的报道,猜测着又有多少人因她而受益。我对自己说,瞧,这里面还有你的一份力呢。

    “然后我忍不住替她驳斥那些诽谤者,旁人往往只会看到她手中的卢布,而忽略了那些真正因此受益的人们。我的爱人则为她祈祷,盼她一生顺遂。

    “而我的继子则永远为我随之到来的财富狂喜,我从很早前就教导他做人要学会坚持,我不知是不是该感慨他也算是听进去了我的教导,但是他显然将这份坚持用错了地方。我忍耐着,他却喋喋不休,他跃跃欲试地想要接近我的那位朋友,我的爱人难得发起火来,将他赶了出去。

    “朋友,实在抱歉,我在信中对你说了这么多琐事。我只是想说,人生无非是一场豪赌,你难道要当一辈子的胆小鬼吗?”——摘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列文通信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正经人谁写日记——电影《邪不压正》

    第269章 安娜·卡列宁娜卷番外(有部分论坛体)

    大眼平台上——

    “是的,据西方学者考究,列文应该是对那位谢尔巴茨基小姐有过一段爱慕之情。”

    “我已经捧着碗过来了,就着八卦下饭,真香。”

    “但是,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采访以及写给他的信来看,列文迟迟没有对那位公爵小姐表露心意。”

    “为什么?难道今年老美那边刚刚上映的那部《文豪进行式》里演的是真的,他自卑于自己的家世,不敢向心上人表白?”

    “别提这部电视剧了,我拒绝承认里面那个梳着大油头,走一步咳三咳的人是列文,天杀的编剧,人家明明是阳光健气型的,谢谢。”

    “前车之鉴《凯瑟琳大帝》 is watching you。就是没想到他们也玩救风尘这一套。[狗头.jpg]”

    “救命,这形容词是什么鬼。”

    “你说的是电视剧里演的那个住在漏雨的房间里,一边写稿子一边对雨垂泪的没落贵族列文吗?不行了,我看一次笑一次。”

    “谁能知道,我真的很喜欢忧郁清冷、纤细敏感,曾经高居云端一朝沦落于尘的人设,但当这几个词和列文联系起来,我真的眼前一黑。”

    “我懂,林黛玉抡大锤,李逵绣花,选一个吧。”

    “拜托编剧清醒一点,列文可是坐拥三千亩土地的大庄园主。如果他这都算没落,其他人算什么?”

    “其他人算是住寒窑吧。”

    “这笑话好冷。”

    “老家里只有一个小小果园的我酸了,不敢想象我要是有这么多的地会成为多么快乐的小女孩。”

    “是吗?你可以继续快乐一点的。别忘了国家不同计量单位也不同,我刚刚说的三千亩指的是三千俄亩哦,我们的一亩等于0.067公顷,人家一亩等于1.09公顷,请各位在幻想前先换算一下计量单位。”

    “我人傻眼了。”

    “算到一半,大脑卡壳,目前正在重启中。”

    “大师,我悟了,我现在眼前全是钱钱钱钱钱。”

    “言归正传,说到列文为什么不敢表白,就不得不祭出他的日记了。人家那是不想表白吗?那是根本没机会开口。”

    ……

    十九世纪——

    谢尔巴茨基公爵看着报纸,他头也不抬地问:“是谁说好的在舞会上要邀请吉蒂跳舞?”

    列文挣扎着为自己辩解:“出了一点意外。”

    老公爵冷哼一声,说:“随你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是打定主意不掺和进去了。”

    列文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他说:“我做足了充足的准备,甚至提前请了一位交际舞老师,演练了好多遍,但是……”

    当他鼓足勇气站到吉蒂面前时,不等他开口,吉蒂就已经先一步惊喜地叫住了他。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你。”

    见她在找自己,列文忙询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你回头看一下身后的人。”

    只见他躲了许久的责任编辑正面带微笑地站在他身后:“您好,列文先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这一幕的可怕程度,仅次于他在林间打猎时,转身撞上了自树梢上垂落的蛇,一样的“怦然心动”,一样的冷汗直冒。

    吸取这次教训,他在下次见面时,特意避开了舞会这等公开场合。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这支来自吉蒂的礼物仿佛给了他数不尽的勇气。

    他在女仆的带领下来到吉蒂面前。

    见到他,吉蒂的脸上挂着相似的笑意。

    “太好了,我正要想办法联系你呢。”一样的开场白。

    列文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惊喜,但我很高兴能为你带来好心情。”也希望你能永远将我的到来与开心愉悦挂钩在一起。

    “你的编辑听说你最近不在农场,正在烦恼怎么把印刷好的书签给你捎过去呢。既然你过来了,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再去一趟出版社,把要签名的书签也一块带回去吧。”

    列文缓缓瞪大眼睛:“不是、等等!我上次不是签了一千份吗?”

    “不是同一套书,当然不能用同一个书签,而且这一次是要签三千份。”乔安告知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三千?!”

    列文试图找出漏洞,“但是相同的手段短时间内用两次,就吸引不到新读者了吧。”

    “还是不太一样的,这一次的书签从设计上来说带了点藏书票的性质,一共有七个不同的款式,随机附赠到精装版图书里面,你要相信读者对于‘集邮’的可怕执念。”

    列文露出仿佛怀疑人生的表情:“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收集邮票?不对,我是说,本身精装版的销售量就不如平装本吧,真的有人会为了一枚书签、藏书票购买好几本吗?”

    “会的。”这个娱乐活动匮乏的时代,那些手握农场、头戴爵位的阔佬们,进行一键十连的力度只会比后世更猛。

    列文:“吉蒂,你不要骗我。”

    “我的朋友,我哪里有什么骗人的坏心思呢?”

    乔安再次告诉他一个残忍的事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连签售会都举办了三场了,最近准备受邀出国,出版社那边再为他在异国他乡的第四场签售会做准备了。”

    列文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好吧,看来我也要加把劲了,我之后会去找一下编辑的。”

    乔安看着这位最托尔斯泰式的主人公,你们文豪之间的关系还真是令人迷惑,前面还在垂死挣扎,她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就答应了。

    明明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华,私底下不断品读对方的作品又不断地追赶,可是又不愿面对面交谈,哪怕应邀参加的她举行的宴会时迎面相遇,都只会装若无意的擦肩而过。

    乔安故意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少尉,但又好像不是这样。”

    列文觉得自己冤枉极了,他努力解释,力争自己清白:“我怎么会不喜欢!我们只是对彼此的文字太熟悉了,太了解彼此是怎样的人了,所以根本没有近距离地接触的必要。”

    乔安若有所思。

    两位作家身为同一时代的大文豪,一人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与“残酷的天才”的集合体,一人是身具“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的“天才艺术家”。*

    既相似又不同,他们的文字犹如镜子,既折射着书写者的灵魂投影,又倒映着所有阅读者的痛苦与不堪以及人性的幽邃。

    他们既会因对方的文字感到如获至宝,但又谨慎地选择停在原地,将对彼此的印象停留在最美好的刹那。

    简而言之,距离产生美。

    这一句话,让乔安顿时对列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报以了最大的理解。

    这大概就是文豪之间的乐趣吧。

    而当列文离开的时候,脑海中还在思考,他真的表现得像是很讨厌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吗?

    直到他坐上马车,车夫侧头问他:“先生,您要去哪里?”

    列文愣了一下,等等,他怎么忽然从公爵府里出来了。

    夜间,列文苦恼地伏在桌前,继续写着自己的日记。

    ——“我艰难地对车夫吐出一个地址,怀揣着满脑袋的迷思,来到了这段时间我避之不及的出版社里。”

    “‘真难得呀,列文先生,没想到您居然会主动来找我。’我的编辑这样说。”

    “‘您对我的帮助我都记在心里,好久不来莫斯科,当然要特地来拜访一下您。’”

    “我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虚伪,同时又是那么的痛恨我动不动就耳红的毛病。我佯装什么都没察觉到,笑着同看到的每一个人问好。”

    “感谢我的编辑,感激他没有揭露一切,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衷心地愿意承认他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他美好的品格犹如王冠上的宝石般闪耀。”

    “我不敢抬头看他,便装作忙碌地为其他人签了几个名。最终在编辑宛如恶魔的微笑下,我许下犹如无数卖身契的承诺,并成功领到了我的任务,那宛若小山的需要签字的印刷制品。”

    “他笑着安慰我:‘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已经在改进印刷技术,尝试着将签名当做花纹直接印刷在书签或者书籍上,下次就不需要手写这么多了。’”

    “我真怕我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直觉告诉我,今天的进展有哪里不对,但是一切又如此的自然。”

    “我回到我常驻的旅馆内,两眼无神地休息了好久。等我再次爬起来,准备开始写今天的日记时,摸到我口袋里的那支钢笔,我才记起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情。”

    “好极了!”

    “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列文,你有一个绝顶的好脑子!”

    ……

    二十一世纪——

    “兄弟姐妹们,出来预告了,时隔二十年《列文日记》要再版了!”

    “什么?!火速赶去抢购。我接受不了文学气息的熏陶,难道还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八卦之心吗?”

    “好消息,购买书籍随机赠送金属书签一枚。就问你精美不精美吧![图片.jpg]”

    “坏消息,七款不同书签随机赠送。”

    “……很好,又是眼熟的集邮游戏,我恨。”

    “出版社出来受死!”

    “一个世纪前:阔佬们,给我爆币!一个世纪后:谢谢,人人平等,不放过任何一个读者的荷包。”

    “所以说,这个玩法到底从哪一代开始的啊?”

    “这就要问我们的公爵小姐了。”

    “一个世纪过去,公爵小姐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每一个读者身上(恶魔低语)。”

    作者有话要说:

    *注:“残酷的天才”——米哈依洛夫斯基点评。

    “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陀翁自我点评。

    具有“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的“天才艺术家”——列宁点评。

    第270章 大唐天刀

    乔安在一片寒冷中恢复了意识。

    身下是摇晃震颤木板,马蹄的疾驰声传入耳中,除此之外则是木质轮毂碾压过积雪发出的咯吱声。

    她不动声色地维持着之前的姿势。

    入目所及是一间简陋至极的马车车厢,而她则被置于厢内地板上,双手被粗砺结实的麻绳紧紧缚在身后,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的身体分明是一个小孩子。

    凛冽的寒风从窗缝里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冰冷的地板无法为她提供任何温暖,饥肠辘辘的腹内更是无法产生一星半点的热量。

    她观察到的细节,外加原主残余的记忆碎片,足够乔安确定原主的死因了。

    寒冷、年幼、惊惧,再加上没有任何进食,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莫说是小孩子了,便是成年人,也足够一个生命因此消逝了。

    情形十分不妙。乔安心中叹道。

    “甩掉追踪的人了吗?”

    “放心吧,我的车技你还不清楚。这小半天没见人影了,他们早就跟丢了。”

    车厢外传来说话声。

    “好家伙,这还没说你胖你就喘上了?还不是之前兄弟我那神来一箭射中了那个家丁的马,要论首功非老子莫属!”

    “好好好,还是你厉害。”

    两人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我先进去看看那妮子怎么样了。”其中一人说道,然后折身掀帘而进。

    从车厢外钻进车厢里的男人,用脚尖轻慢地勾了勾地板上的女孩,见她慢慢睁开眼睛,他扭头对外喊了一句:“没出什么问题,还活着呢。”

    饥寒交迫下的身体,让乔安不必演戏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虚弱,心里则已经默默判了他们死期。

    男人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乔安,随口跟同伴聊道:“这次的货真是出挑,我敢肯定绝对是个美人坯子,长大后了不得。”

    “要是没点长处,值得你我担惊受怕这好几天吗?”外面的人回道。

    乔安静静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她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为了绑架原主还索要钱财,没想到原主这是遇到拐子了。

    对原主来说,她不过是跟着家中护卫在外游玩,结果在一个拐角处,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就被人捂住嘴兜头套上麻袋带走了。

    自此以后就是如同货物一样一路颠簸,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

    “等领了赏钱,咱俩就去青楼好好快活一……”话没说完,马儿长吁一声,蹄子高高扬起,来了个急停。

    乔安听到身旁的人骂了声脏话,他怒道:“你怎么驾车的?”

    然后外面的驾车人没有及时回话,过了少许,驾车人才牙齿咯咯作响地说:“前面站了一个人。”

    “就一个人,你怕个什么。”男人气急,撩起帘子也来到了外面。

    只见前方有一个男子牵着马,缓缓却又不闪不避地向着两人走来。

    明明正值冬日,那人却只穿着一件几乎与天际融为一色的浅青色薄衫,身上唯一的亮色是那条束着发髻的红色巾带,浅色衣摆同红色发带在风中翻飞。

    对方不言不语,刚刚来到车外的男人却是呆住了。

    那人明明踏雪而来,但雪地上竟然只有马儿留下的蹄印,而没有任何一个属于男子的脚印。那自九天之上洋洋洒洒而下的雪花,不等落在对方肩上就似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拂去。

    “在下巴陵帮弟子,敢问大侠名讳?”驾车人强行镇定下来,他收敛其脸上的轻浮与震惊,竟也有模有样地显出几分正气凛然来。

    巴陵帮位列八帮十会次席,虽因涉及的部分营生令人不齿,但江湖地位放在那里,名号这么摆出来,等闲没人愿意与其结怨。

    “两位真是让我追得好苦。”来人没说自己名号,只是如此叹道。

    两人自知无法善了,常年行走江湖的经验让他们早早地暗自提高了警惕,他们一人持剑,一人持弓对准了来人。

    彼此对视一眼。

    一支利箭直直地射向那人,不论是准头还是箭身上裹挟的内力及锐意都令人精神一凛。

    然后这支箭被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挡了下来。

    在两人的眼中,那踏雪无痕之人在随手斩下利箭的刹那,就从视野中消失无踪,下一秒,持弓人已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洁白的雪地染上了一片殷红。

    另一人还没来得反击,就感到丹田及手腕处传来剧痛,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啊!!!”他惨叫在雪地上打滚,然后挣扎着看向那个持刀之人,只见那人正漠然地俯视着他,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眼神,比漫天风雪还要冰冷,比对方手中的刀还要锋利,他吓得连痛呼都憋了回去。

    “岭南不是巴陵帮可以撒野的地方,这个梁子我宋家记住了。”

    “记得把这话一个一个字地给我带回去,改天我自会前去拜访。”

    地上的人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岭南,宋家,刀客。

    他只想到了一个人,那位被世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刀的——

    “宋缺!你是宋缺!”他几乎是尖叫地喊出声。

    天刀宋缺!

    宋缺没有再理会那人,他轻轻地拂开车帘,待他看清里面的情况后,手中的刀便如流水般淌过乔安手腕上的绳子,刀锋不曾伤及皮肤分毫。

    他弯腰将乔安抱了起来,柔声道:“抱歉玉华,爹爹来迟了。”

    ……

    宋氏族人弟子居住之地,不能简单地用宅或者府称呼,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城。

    整个山城自下而上分为九层,每层间自有琼台玉阁无数,飞檐斗拱间尽显宋阀显赫。各层间以石栈、梯坡勾连,与此同时又以造景之法,使得层台累榭间浑然一体。

    而宋缺就居于山城第九层。

    宋夫人无声垂泪,一勺又一勺地给自家女儿喂药。

    乔安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了,药是真的苦,但长痛不如短痛,她直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宋夫人忙递上蜜饯,说:“玉华,快吃点甜的。”

    乔安向来不是多么硬心肠的人,转世数载间练就了她一身对待男女老少不同人的人情功夫,少有她亲近不了的人——如果她愿意的话。

    她捧着宋夫人的手,毫无心理负担地唤了一声娘,宋夫人回握着她的手,连连应道:“娘在这呢。”

    乔安笑道:“娘快别哭了,哭得女儿我都心疼了。”

    然而她忘记了,成年体型的她,这副姿态自然是犹如清风朗月般让人值得信任,轻轻松松即可安抚人心,但此时尚年幼的她,看上去就犹如撒娇般可爱了。

    宋夫人看过去的眼神更加爱怜了。

    刚刚过来的宋缺显然也是这样觉得,他不禁抬手摸了摸乔安的脑袋。

    目睹了宋缺走进房内的乔安倒没觉得有什么,宋夫人却被宋缺吓了一跳。

    “阀主到来,妾身有失远迎了。”宋夫人温顺地站起来腾出位置,然后沉默地退到一边给宋缺让出了位置。

    见状,宋缺也客气地回了一句:“无事,我只是来看看玉华。”

    “我已经没事了,只是娘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乔安说。

    她脑海中的功法多如牛毛,为了调理身体,早在马车上时,她就已经在默默运转心法了。

    宋缺放缓了声音:“你娘是在心疼你,这几天她一直在担惊受怕。”

    他为乔安又细细检查了一番身体,见确实没有大碍,又叮嘱了几句,而后准备起身离去。

    宋夫人一直目送宋缺离开,这才在乔安身旁坐下。

    她一改在宋缺面前的一板一眼,反而向略有俏皮地一眨眼,就像是在说“你爹爹终于走了”。

    乔安一愣,然后会心一笑。

    宋夫人和宋缺的互动映入乔安眼里,说实话,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像是彼此熟识的客人。

    在原主的记忆里,她的父母在相处时一向如此,夫子说这便是众所艳羡、人人称赞的相敬如宾了。

    一开始时,原主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了,但是随着原主日渐长大,去他人家中做客、外出游玩的次数多了,无论是眼界还是相识的人都随之变广,哪怕她年纪尚小,也不禁觉得自家父母与其他人家中的父母有哪里不一样。

    比起原主的若有所觉,乔安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这对夫子口中的模范夫妇相处起来实在是太过客气了,客套到显得疏离。

    真正和睦亲昵的夫妻,哪有真的对彼此犹如宾客的呢?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原著里写得是一清二楚。

    ——没错,乔安已经知道她现在是在哪一方世界里了。

    《大唐双■传》,一部以隋末唐初为年代背景的武侠小说。

    而今门阀制度仍有余韵,论及朝廷江湖,名声最显赫的共有四姓门阀,而她这一世的父亲正是四者其一的宋阀阀主。

    别说乔安看过原著小说了,随便从江湖上拽过来一个人,但凡对方不是那种消息闭塞之辈,大概都不会对宋缺为何与妻子这般生疏感到奇怪。

    因为众所周知,这位天下第一刀客对女色毫无兴趣,又醉心于刀术,一度决意终身不婚,然而终究在族人的连番劝说及施压下成了亲,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偏偏求娶了个丑女,令众人大跌眼境。

    但是乔安知道,宋缺并非完全对异性毫不在意,而是早已心有所属。

    他真正爱的另有其人,正是慈航静斋的当代传人梵清惠。

    说白了,她这一世的父母之间,没有任何男女之爱,而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