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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世事浮云何足间

    内侍到于府传旨, 于府众人忙摆香案换官服,内侍面朝南面,众人下跪接旨, 即使早有预料听到圣旨的那一刻于府众人还是如丧考批, 仿佛霜打的茄子般不敢置信。

    宣旨的内侍是个极年轻的, 宣旨罢, 于大人接过圣旨,内侍慢悠悠尖声道,“皇后口谕, ’于氏夫人搬离于府后若在望京无居所,可暂居皇宫。’”

    一时于府众人的面色难看至极, 于陵西任殿中侍御史, 上次的事情后容皇后就免了他上朝, 却并没有人怀疑他是携私报复, 因为陛下对他的嫌恶毫不掩饰,几乎已经到了朝会上他们中间只能出现一个人的地步, 那无论是皇后还是众官员都只能让于陵西免于上朝。

    一个受陛下厌弃的文官, 御史台对于陵西的名声人尽皆知, 他的上司每次见了他拔腿就跑, 有一次不甚掉了玉佩都不敢回来捡,就是担心景安帝把他划为于陵西朋党。须知景安帝实在是宽和至极的一位皇帝, 哪位老大人御前失仪或是因故不能朝他都不在意, 还会亲自关心安抚一番, 让不少老臣都心生感动。

    景安帝虽有痴愚之症, 却不失为仁义之君,也因如此,景安帝针对于陵西的事情御史台竟无一本上奏, 望京里谁不知道容皇后当年的事,一家双儿先后跟两家订婚,这两家若是离得远些还好,竟同在望京,那景安帝心中不虞实是再正常不过,御史风闻奏事,却也没有如此锱铢必较。

    于氏夫人倒是干脆,收拾了两个箱笼带着侍女就走,于夫人偶感风寒,歪在床榻上侍女一勺勺的伺候汤药,听闻圣旨还没有来得及出门接旨,就听侍女传话,没有诰命的女眷不必跪接圣旨,她正在慌乱间,侍女回报,大太太收拾行李已叫人去赶马车了,她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出门去拦,“你一个内宅妇人,要去外面怎么能不由丈夫陪着,如此没有规矩。”

    “已经不是于家的人了,您的规矩还是给于家的媳妇留着吧。”

    “我和离了。”秦芙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秦芙倒也果决,带着两个侍女住进皇宫,容从锦对西北军看重,让秦芙和离向西北军示好,做到这一步更亲近些以示诚意也无妨。

    第一批螃蟹刚送进宫,虽不甚肥美,胜在鲜嫩,容皇后在翠竹轩设宴,竹林涛涛,二层楼台可凭栏欣赏摇曳竹林和碧空相接,台下只有竹笛、笙一类的乐声,极为清雅。

    秦芙一袭浅青色儒裙,发间插着两只嵌珠金簪,容貌明艳,略显拘谨的坐在下首,顾昭入席后身边侍女捧来仙鹤纹铜盆,他净了手后就专心致志的剥起螃蟹来,无暇理会秦芙。

    “陛下的酒呢?”容从锦问道。

    “热了些甜黄酒。”侍女斟酒,容从锦尝过后微微颔首,把顾昭手边的一只螃蟹挪开移动酒杯,他们默契非凡,顾昭随手拿起酒杯喝了几口朝容从锦笑,把自己装着刚扒出来新鲜蟹肉的碟子换到容从锦面前,自己才开始用餐。

    顾昭显然已经做的娴熟,身旁侍女都没有要上前的意思,秦芙本颇为紧张的坐着,看见这一幕紧绷的情绪一松,心底却又不知为何空荡荡的。

    谁不期盼能嫁一个好郎君呢?她在西北长大,见惯了伯父伯母的缱绻情深,不必言语就能相互照顾,她千里迢迢嫁到望京,远离亲人,虽不舍亲人却也期许着未来的夫君和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婚事,这段婚姻竟是如此收场。

    秦芙心底五味杂陈,她虽是望京人却多年居住在西北,对望京权贵间的事情都不太了解,才让于氏瞒骗,但婚后这事纸包不住火,她和官宦门第的夫人们来往,总有口风松的或是故意让她得知,于陵西在婚前曾闹出过不堪的事情,容皇后才是他的订婚对象。

    容皇后再次订婚的就是皇室,肃王登基又做了皇帝,天下之主坐拥江山尚且对容皇后一心一意,于陵西有了官职,于夫人就趾高气扬常把她叫过去训话,好像她能嫁进于家是多么大的福气,于陵西院子里的那些事更是不提也罢。

    秦芙无奈摇头,容皇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笑吟吟的和她说话,问一些西北的风土人情。

    提到西北,秦芙的兴致略微高了些,面上不自觉的微笑,“西北的建筑总是沿山势而建,有的在山坡上建一个窑洞,设有气孔,冬暖夏凉,以前住在军营附近,那边的军营围拢外侧有院墙,二层多是长弓弩箭的军事位置,三层才是居住的…”

    秦芙讲到这些就兴致勃勃,说得多了一些她连忙住口,又担忧这些琐事让容皇后不满。

    “将军带兵极有声望,果然自有章法。”容从锦道,“可惜本宫久居深宫,无缘一见。”

    秦芙没有询问他是想见西北军的军容还是自己的伯父,身为臣女问这些会冒犯天威,但却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这场宴会很是尽兴,秦芙喝惯了西北的烈酒,黄酒就像是蜜酿的,她不大在意多饮了两杯,却逐渐有些头晕,连忙放下酒杯单手支撑着不敢再饮了,暗道自己糊涂,她以前是能喝酒的,但这几年住在望京,处处被管束哪里有开怀的日子,即使在院子里独处也不敢饮酒,酒量就变弱了。”在宫中住的还顺心么?若是宫里哪个宫人服侍的不好只管来回景仁宫。“容从锦关切道,“你入宫时只带了侍女,是否还有别的侍从要带进来?”

    “臣女并无其他侍从。”秦芙把玩着酒杯,突然重重在桌面上一按,沉声道,“我陪嫁带来的庄子田产都已卖出,侍从自然也各奔东西,只有侍女是自幼跟着我的才留在身边。”

    容从锦一怔,秦芙却是忍耐多时,她独自嫁在望京连个可以谈笑的朋友都没有,眼圈微红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女只是想到这些年受的委屈…”

    “当初伯父觉得西北荒漠都是些军户,望京是繁华之地,官宦之家又多有青年才俊,才给我选了于家这门婚事,却想不到于氏这书香门第里面的龌龊。”

    “于家不事生产,又贪图享乐,二房、三房附庸风雅,四房更是…往秦楼楚馆去,于夫人自诩当家主母又总讲我是长媳,以后于家要交到我手里,以学着管账为名,让我用嫁妆钱往里面补。”

    “这些罢了,左右臣女嫁妆钱丰厚,再大的窟窿也能补上,奈何于家人视为理所当然,依旧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秦芙低声道,“于陵西就是其中之一。”

    他又善于矫饰,在外面总是装出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其实于家略微容貌秀丽些的侍女都会被他看上,也总去那些不对外的隐蔽取乐处,凡是诗会马球乃至狎妓取乐用的都是她的银两。

    “你们成婚也有数年,他没有变过?”容从锦费解道,秦芙家世不俗,看在她能带给他助力的份上,于陵西也应该有所改变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秦芙沉默片刻道,“臣女也曾对他有过奢望,想着既然已经成婚了,也许时间长久慢慢能让他性格回转,但是…他后宅里有给他生下子嗣的,也有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请份的,于陵西不也是置之脑后,臣女凭什么觉得我会是那个例外?”

    和离是要受千夫所指的,以后婚事大约也不大容易,但秦芙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既知道于陵西不可托付,那就及时止损,以后再无瓜葛。

    秦芙对于家的情况很清楚,看容皇后并不忌讳这个话题,更是说了许多于府的内情,于家二房在外面置了宅子,用公中的银两给自己修院子,于陵西内宅不宁,生下子嗣的妾室和他的青梅竹马常别苗头,他却不放在心上,因为他已有新欢,这些人都只是个摆设。

    她也不管于陵西的内宅事,闹到后面于陵西的子嗣竟然被下了药,救回来后还是虚弱,于夫人责怪她不能操持内宅,秦芙也懒得争辩,直接带着侍女在于府里找了件僻静的院子住,连于氏都不见。

    宴会散去,顾昭问内侍道,“给长春宫送螃蟹了么?”

    “已经送了。”内侍躬身低声道。

    顾昭满意的牵着皇后的手在皇宫里散步,侍从都已遣散,龙撵也不用准备,顾昭沐浴着温暖阳光,正是花香浓郁的时候,柔风吹拂,携来浅淡许多依旧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再握着从锦的手,顾昭只觉得满足,就是给他十个君王的位置他也不换。

    “于家对秦氏很刻薄。”顾昭迎着阳光微眯着眼,郎若星辰的眼眸里映着瑰丽光束。

    “是。”容从锦略微停顿应道。

    顾昭事事都依着他,唯独在于府的事情上,这是他的一块逆鳞,即使是容从锦也不敢触碰。

    “从锦若是和于家成婚,他们也会欺负你的。”顾昭神秘的压低声音,眸光闪烁。

    容从锦沉默不语,顾昭图穷匕见道,“跟朕成婚是不是更好?”

    顾昭采取了一种拉踩的手段,通过压低别人在容从锦那的重要性从而提高自己的地位,容从锦对他的手段一清二楚,可是心底却忍不住感叹确实是这样。

    他可以不在乎嫁妆被挪用,但是他要的那种魂灵的契合,彼此的唯一,平等真诚的相待,于陵西那样的聪明人是永远给不了他的。

    他虽然不会像秦氏直接提出和离,却也会在后院独居,抚琴绘画,欣赏外面买来的画作,无人能打开他的心扉。

    如此想来,他跟顾昭的婚事差一丝一毫,都不会有能上朝议政的自信的容从锦了。

    刹那间容从锦竟有些心惊,若无顾昭当初的坚持,他跟顾昭竟这么容易错过,他没有想过本朝失去唯一的摄政皇后会怎样,大约是因为他从不关心百姓死活。

    容从锦眼睫低垂,挡住视线,和爱民的君王不同,容从锦的心里从没有百姓,他推行农桑改革目的不是百姓富裕,而是让这些百姓有居所可住,有食物可用,不至于变成流民、叛军一路打到望京,若是在这个过程中让百姓过得更好,这绝非他的本意。

    “是,多亏了陛下当年同定远侯府提亲。”容从锦笑道,“若无陛下臣定要蹉跎了。”

    “你会和别人订婚么?”顾昭向来是个直爽性格,从不会做这种无聊的假设,此时却忍不住斤斤计较起来,叹气道,“你肯定会订婚的,从锦好看,大家都会喜欢你。”

    “可朕只和你成婚。”顾昭诚挚道。

    “臣那时候还没有见过陛下呢,若是见过陛下一面一定会对您动心,旁人向我提亲我也不会看的。”容从锦道。

    ‘搬一把梯子,等陛下经过我就站在梯子上给您唱歌,绝不看旁人一眼。”他是调侃,顾昭却是认真的,忍不住偷笑,又小声跟他道,“从锦只能唱歌给我听哦。”

    容从锦笑着点头。

    他本只是说来哄一哄顾昭的,却不想顾昭上了心,闲暇时想起此事,低声提要求让容从锦给他唱一支,也不用太难的,就是以前他们在封地时当地土民唱的那个水准就可以了。他们的唱歌水平,容从锦难望项背,和当地民族以歌唱婚配不同,本朝将歌咏视为低贱之事,容从锦只能给他弹了几只琴曲才让他满意。

    罗帐之间,顾昭会让他发出动静,然后沉醉的吻他的脖颈,夸奖他的声音比古琴的琴声更为美妙。

    第92章 人心险于山川

    “军权旁落, 如利刃握在他人手中,始终难以安心。”内阁官员呈上对西北军军制改革的奏折,见容皇后划掉了最后一条忍不住劝道, “西北将军戍边多年, 顺理成章的召他回京赐将军府, 也是一段君臣佳话。”

    容从锦对前面几条例如从地方选拔军士, 武举出身和在其他军中立下战功的都可以调入西北军中,西北军将领也向其他军队轮换和属于军队的农田可以不缴税但也需要向雍州粮仓存粮以备荒芜,都比较满意, 闻言未置可否,问道, “卿以为先帝在时未曾动过西北将军的位置是为何?”

    自来皇权的实际掌控者都对上一任皇帝怀着既忌惮又钦佩的情绪, 容皇后又地位特殊并非皇室血脉, 朝中不少大臣即使曾经在永泰帝时期为官也不敢轻易提及, 他却知道容皇后对永泰帝态度公允偏向正面,甚至对他的政令不加更改。

    内阁大臣沉吟着道, “先帝性情沉稳缓缓谋划, 何况那时内忧外患国库空虚也实在不宜生兵戈。”

    突厥和众小国还虎视眈眈, 朝中留下的亏空也没补上, 百姓已经被税赋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若是西北将军起兵叛乱, 必定山河飘摇, 百姓更是举步维艰。”

    “即使先帝有当下家业, 他也不会削西北将军兵权。”容从锦道, “先帝曾巡视西北,多年来朝廷对地方军队疏于管控,骄兵悍将欺压百姓确有其事, 即使在滇南我也不敢保证军队对百姓就能做到令行禁止,不过是靠军法约束。”

    “但西北将军一心扑在当地,安抚使上的那些奏折无非是他借兵权生事,逾越职权。”容皇后抬手让进忠把一打奏折送到内阁大臣面前,“这是永泰、建元两朝时期弹劾西北将军的奏折,其中还有一些永泰帝压下来的。”

    内阁大臣迟疑片刻,翻开上面一本,写的是西北将军如何倨傲不服管束,强令知州填满地方粮仓,并逐一检查。内阁大臣手不由得一抖,本朝文官和武官的职责划分的非常清晰,武将是没有权力干涉政事的,即使要检查粮仓他最多也就是给朝廷上书,请户部派人清点数目。

    “皇后是指,这些是官员中伤他?”内阁大臣看了几本,甚至还有建元帝时期,南方水患西北将军却强压着地方粮仓不准调粮,这若是御史上奏就是抗旨不尊的罪名,却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压下来的,小事就更多了,如当地豪绅娶亲,西北将军纵容手下人掠走女子再行婚配,公然闹事,殴打百姓。西北将军在西北一呼百应,简直就是一方君王了。

    内阁大臣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不削西北将军的官职,军队改制就难以达到效果。

    “本宫查了当地县志又叫来先帝曾倚赖过的几位幕僚询问,这些多确有其事。”容皇后道,“不过其中避重就轻也是他们惯用的了。”

    西北将军仗着手握军权,压着同样应该掌控军权的安抚使不准调粮,朝廷连连催促他却只写了些敷衍的奏折,安抚使不满空有军权的名义又恐担责,直接把事情都推到了西北将军身上,却没有说那年党项人似有异动,他们曾和吐蕃人作战,战败后才迁居到西北一代,甚为悍勇。西北调粮虽可解朝廷危机,但党项人挥军而下,西北马上就会陷入了无粮无可用兵的境地,到时想要再抵抗党项人却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西北将军是没有大局观,但他在镇守西北这一块做得很好,将每一个西北的百姓都放在心里,每年甚至亲自巡察各粮仓,贪官想要从中牟利都找不到机会,他破坏了上下沆瀣一气共同贪污的体系,不一定是想做什么清官,选拔新军、盘查空饷人员甚至维护当地安稳控制乡绅兼并土地,他只是单纯的在为军需和军队基础作准备。

    因此永泰帝才能容下他,容从锦也无意调换他的职位,不过他年岁渐长,为长远考虑无论是国家还是军队的发展都不能依赖个人的素养,他才会插手西北军队的体制。

    “是。”内阁大臣躬身应道。

    邵鄞前去调查矿产情况数月,回来挥挥洒洒的写了称赞的奏折,给当地官员拟了上的考评,内阁递上来容皇后却留中不发,次日与邵鄞共同去调查矿产的副使陈勇、赵旭、周修德等人联名上奏,直指上饶等矿贪污侵吞私下售卖矿石,奴役矿工,邵鄞渎职等罪名。

    朝野震动,陈勇写的奏折里痛陈矿场积弊,每日开采矿石数百斤,矿工不堪重负,矿石却并未归公而是先进了提刑司和知州的口袋,剩下的才是矿产报上来的产量,安抚使并未参与其中却并非是与矿产无关,他有自己的商队运贩矿产,滇南等地开采矿石不足达不到朝廷标准便要向他购买以完成产量,更多的则是卖给吐蕃等国,这些矿石竟能远销西域,实在惊骇。

    相较之下,邵鄞上了一道请罪奏折,在这样里通外国、压迫矿工贪污朝廷矿产的重罪面前,他的渎职竟只有御史想起来参奏一本。

    因副使等人是私下探访,所获得的消息不多,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应该尽快再派人去清点矿产,这次必须有军队随行,所有贪污官员必须带回望京严加审问,一定要问出具体亏空的数字才能有准备的增加边境守备。

    “本朝军士栉风沐雨守卫边疆,想不到敌人手中的剑戟竟是我朝流失!”老臣在朝堂上怒道,气得身躯抖动银髯摇晃,“此事应由大理寺刑部亲自提审,绝不轻纵。”

    “本朝矿产甚多,逐一盘查需要数年,还是应严守边防禁止矿产外流,然后当地官员检举,首个揭发便可免罪。”有比较理智的官员认为来不及追究严惩官吏,重要的是先解决矿产流失的危害。

    他这个观点提出来立即受到批判,众大臣群起而攻责问他是否在为贪污官员开脱,正当争论不休之时,侍卫传报,任翰林院学士的状元沈翊和探花赵博延求见,以他们的官职是有上朝的资格的,但已经过了入宫的时辰,而且翰林院同僚都满面困惑,沈翊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数月,赵博延露出口风有意外放也没怎么来过翰林院,这两人平时没有交集,竟然像是约好了一样共同上殿,不由得令人心生疑窦。

    “臣沈翊、赵博延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两人进殿,更是令人惊愕,他们竟一身风尘仆仆面有倦色,却又难掩激动神情,沈翊呈上奏折道,“不辱使命,西北境内矿产已巡查完毕,这是实际产量与上报产量的对比,各级官员贪污运送矿石的路线也已绘出。”

    “矿上专营欺压百姓,强征农户为矿工,随意提高税款,草菅人命,百姓奏状在此。”赵博延总是不起眼的,他却有一个过目不忘的能力,听矿工们说一些琐事,其中有触犯律法的地方他就会私下询问,也不记录,直到离开洛州,他才在马车里铺开纸笔,将数千案子逐一写明。

    “刑部主审,大理寺监察。”容皇后看过奏折,“卿一路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朝堂顿时寂静,不少人想到沈翊和赵博延消失的时间比派邵大人去调查的时间要早上许多,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毕竟谁也想不到以清贵出名的翰林院院士又是新科状元竟然会到矿场暗访,副使能调查出来的一些情况只是意外之喜。

    陈勇面色有些僵硬,意识到自己被当作了幌子,容皇后仿佛在屏风后看到了他们的模样,出声安抚道,“卿巡查矿区为江山社稷,更冒风险查出贪污一案,众卿是本朝的有功之臣。”

    陈勇和众大臣露出一点欢喜的神色,忙诚心拜服。

    散朝后容从锦又召沈翊觐见,特意询问了他西北军营矿产的情况。

    “确有欺压百姓,管事在矿上动辄打骂,但比起其他矿区逼着矿工下矿,开采矿石已经好多了。”沈翊据实回报,“西北将军治军严明,矿上并不敢太过分。”

    容从锦心道改制的时候一同处理,他神情轻松见到沈翊疲惫模样,不由得放缓声音道,“这事不轻松,交给你的时候也没想到你们能查过所有矿产,这次其他地区的矿业被震慑,你和赵博延是朝廷脊梁,以后必有重用。”

    *

    邵大人匆匆回府,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生闷气,夜幕笼罩,月光和灯火的映衬下,院子中间整齐摆放的许多红木箱子就格外醒目。

    “院子里怎么回事?”邵大人撇了一眼,侍女给他掀开门帘,邵大人直接入内在圆桌旁坐下问道。

    正在绣墩上跟贴身侍女商量嫁妆单子的邵夫人连忙起身,她最近时常被太后传进宫,太后提点让她不要在邵大人面前低声下气,她本已经有了些底气,但见到邵大人立即又忍不住微躬着身,弱声道,“是赵家送来的聘礼,正想着给她再添些嫁妆,大人看看添点什么合适。”

    说着让侍女把单子捧给他。

    “谁要成婚?”邵鄞大惊失色,“我怎么不知道。”

    “太后说您公务繁忙,霜儿的婚事就不用您费心了。”邵夫人声音更低,“左右不过就是一份嫁妆…”

    话虽如此,但邵夫人和太后却是为邵霜选了一份极为满意的婚事。

    “不行,婚姻大事岂能不由父母做主。”邵鄞也不问定了哪家,一口回绝道,“这婚事我不同意。”

    “可是聘礼已经送过来了,婚期也定下了。”邵夫人难得反驳道。

    “你们能定下自然也能退婚。”邵鄞冷笑。

    什么时候这府里竟然是已经出嫁的妹妹和他的妻子掌事了,邵夫人也升起了一点怒气,“朝廷上好像有些动静,大人被弹劾的事情还没解决,若退婚赵家再上一份奏折,恐怕大人难以应对。”

    邵鄞不想和她计较,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他的深远谋划。

    邵鄞亲自登门赔罪,赵家自然不悦,但邵鄞毕竟是太后兄长,这婚事又是太后撮合的,现在他站出来反对也说不准是否是太后的意思,赵家不敢与皇室做对,才勉强收回聘礼,等关上府门,赵家夫人迅速吩咐道,“把这些聘礼箱子都给我丢掉,吩咐下去全府上下谁都不准再提这门婚事,省得侮辱了邵家。”

    消息传到宫内,太后不由得震怒,先后传了两家进宫,赵家态度恭顺却绝口不提婚事,太后提起赵家还会转开话题。邵大人倒是愿意提起此事,却责怪太后不应该背着他订这门婚事。

    “兄长出门数月,手下人都得了功勋,只有兄长你被参奏的奏折还压在内阁,回来你也没有问一句两个孩子功课如何,是否有长进,只知道盯着这些事。”

    “你不就是想让邵霜入宫么?”太后怒斥道,“兄长的心思谁看不出,你以为皇后是好相处的?”

    “看出来又如何,皇帝本就应该选秀了,他作为皇后能拖延多久,霜儿是官宦之女自然应该入宫参加选秀,我做错什么了。”邵鄞面红耳赤,强力辩驳道。

    太后失望透顶,一代繁华不够,还指望着世世代代能永享富贵。

    太后强压着愤怒和兄长商议,只想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用心为官才是正途,邵鄞也想让太后提出选秀的事,太后地位尊贵又有督促皇帝的责任,由她提出名正言顺,两人各自讲了半晌,谁都没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也没能说服彼此,不欢而散。

    “查明上饶亏损铜矿两千斤,洛州铁矿亏损五千斤,安抚使已被押解入京,已经招认其中三千斤铁矿卖给吐蕃,铜矿售卖…”刑部审讯后上奏道。

    顾昭不大在意,众大臣也习惯了,继续上奏等刑部结束后,六部相互询问,这次朝廷查案手段雷霆,各地的矿区见了都心惊不已,其中不乏只拿了一些银两在当地做官方便的官员检举,以这个查案的速度,很快就能查到各地矿区,他们不过拿了几千两,这点银两就丢了官途实在不值得。

    突厥是本朝最大的担忧,即使知道突厥这几年内部纷争不断,没有开战的能力,大臣还是关心问到突厥是否从这次的铁矿案里买了矿石。

    第93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君后深谋远虑, 契芯部、同罗部、葛逻禄部先后叛乱,颉利征战平叛,几部先降后叛, 颉利可汗大怒, 斩杀葛逻禄部所有俘虏, 更是引得其他部落动荡。”漠北进京的云麾将军跪地道。

    这些容从锦已经从漠北的奏折里看到过了, 不禁一笑,”这也怨不得颉利可汗动怒,突厥部落精于骑射, 逐水草而居,以畜牧为生, 突厥部落纷纷作乱, 颉利可汗就不得不在水草鲜美的季节召部中青壮年归军, 长此以往恐怕他自己的部落也有不满。”

    “君后所言甚是。”云麾将军还是第一次面见皇室, 想到前几任负责述职的漠北军将领在望京中受的冷眼慢待,本来还心有戚戚, 即使刘将军已经叮嘱了不必说那些官话套话, 直接将奏折上不便明言的实情逐一上禀即可, 他还是忍不住背了一遍奏折, 见容皇后一语道破颉利可汗部中情况才暗自钦佩,又想到容皇后本就出身滇南的定远侯府世代都在军里, 一时心中颇有亲近之情, “颉利可汗是蓝血贵族, 本来几大部落都支持他, 因为此事也生了嫌隙。”

    “我们送给几部的粮草武器不到漠北每年军需的三成,还换来了无数战马,想不到却有如此功效。”云麾将军欣喜道, 容皇后摄政后漠北军需已经不再克扣如数送来,而且农桑改革后还增添了一些,加上军田的自行补给,漠北军兵强马壮并不惧战事,但这几年却没什么用武之地,只用了一些计谋就引得突厥内部厮杀起来,想要再次南下恐怕不可能了。

    “漠北因为突厥滋扰,百姓不能安稳生活,多年来倚靠雍州供粮,内外动荡,怠于道路,突厥内乱正是良机。”容从锦知道漠北对望京的态度向来是敬畏而无奈,不敢奢望望京有什么进取心,能保证漠北的军需供应,让突厥不至挥军南下已经是漠北军能想到的最好局面了。

    “君后是指?”云麾将军一怔,神经末梢逐渐涌起血腥的气息。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容从锦笑道。

    “漠北全军上下当为君后效力。”云麾将军肃然行礼道。

    容从锦让云麾将军起身,又细致询问了漠北军的内部情况,从军队人数、粮草兵器到将领职位,他是内行,云麾将军越发不敢欺瞒如实回答,容从锦颔首道,“今年秋收后,或可出军突厥。”

    云麾将军热血沸腾,他常年守在边关,知道突厥并非望京权贵轻视的那样荒蛮无知,相反他们野心勃勃,兵刃锐利,现在突厥势弱暂时没有侵略本朝的想法,只要情形转换,突厥会毫不犹豫的卷土重来。突厥绝非疥癣之疾,而是钦朝的心腹之患,漠北居安思危,虽然容皇后摄政漠北边防前所未有的牢固,但君权更迭,容皇后的继任者是否还看重漠北边防谁也不知道,彻底除去突厥,漠北再不用担心边关失守。

    “刘将军多年戍守漠北,是朝廷栋梁,这有一份圣旨,将军这次回去内侍省的人也会随行。”容从锦令人捧出圣旨。

    云麾将军大喜,一般训斥、贬职都是由望京将旨意传达到羁糜洲,再由羁糜洲的安抚使下达,内侍宣旨掠过安抚使,那就是赏赐了。

    云麾将军带着押送军需的队伍返回漠北,军中接旨才知道赏赐的并非银两,而是爵位,镇远侯世袭罔替,军中将领也各有赏赐。

    “永州收粮三百万石,官府收粮一百万石,雍州收粮五百万石,官府收粮一百五十万石…建州收粮三百万石,官府收粮八十万石。”秋收结束,户部统计后喜笑颜开,“共收粮一千六百万石。”

    因天气雨水的影响,即使是丰年也会有地方欠收,需要朝廷赈灾,但今年各州收成都不错,报了干旱、水灾的地方也缴齐了税款,尚有余粮,这都是容皇后极力推动新农作物的耕种,不同的农作物适应不同的土壤和气候,收上的税粮虽然不是米、粟一类,但也足够缴了税额和百姓生计。

    “建州竟能收粮三百万石?”官员诧异道。

    建州的产量向来是低于周边的,因为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官员不免怀疑为了交粮,地方府衙有强迫百姓欺压的行为。

    “从锦从占城引进了水稻。”顾昭不满官员的怀疑,这又是他知道的事情,有些得意道,“水稻一年能收三次。”

    官员连忙拱手,户部侍郎瞥他一眼道,”占城稻高产,抗倒伏性强,这几年闽州、浣州、永州等地多种占城稻,赵大人若是看一看闽州的产量变化,就知道建州的产量还算是低的。”

    容从锦微微蹙眉,推行新作物殊为不易,百姓对田地的庄稼看重,他许以减免税款和能在新开垦出来的土地里免税耕种才引得百姓改种占城稻,瞧见占城稻的产量后家家户户不必官府督促,就迫不及待的都改种的占城稻,但原来的各个品种水稻就弃之不理这也不一定是好事,有的水稻品种虽然不抗飓风却耐干旱,虽产量低却抗虫害,这些作物还是应当收集起来,以备所需。

    刑部又出来汇报铜铁矿巡查一事,所有牵涉官员的审理情况,其中包括里通外国的,刹那间官员人人屏息凝神细听,这些人下狱流放,刑部一顿道,“经官员供述,邵大人并无牵涉一毫一厘。”

    邵鄞顿时长舒一口气,极为庆幸自己没拿银两,这才安然无事,他翘着胡子,一脸受辱的神情道,“陛下明察,臣一心为国,不敢有失。”

    “嗯。”顾昭认识他是太后兄长,难得点了点头认同道,见陛下都放过此事,官员又将视线投向屏风后,少顷仍是一片安静,官员不由得流露出失望神情,又对邵鄞得意的模样心生嘲讽,难道有一个妹妹做太后,就当真能让邵氏官运亨通,长盛不衰?

    “既然已经查明,本宫正有一事,邵鄞公正廉洁,素有美名,又查清铜铁矿一案,可晋为宰辅。”屏风后传来一道温和声音。

    群臣震惊都望向皇位,顾昭一贯的没有信号,闻言微怔,随即颔首道,“可以。”

    他也不知道宰辅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官位应该挺高的,既然从锦让他做宰辅,那就给他当吧。

    邵鄞大喜过望,忙跪地叩首道,“臣领旨,谢陛下,陛下万岁。”

    官员又去看在铜铁矿一案中真正效力颇多的沈翊和赵博延,两人却神情淡定,全无愤懑。

    等授官的旨意到了邵府,邵家族人都很激动,纷纷奉承邵鄞才学过人,世事通达,更有人夸张的拿他和父亲做对比,夸他比做到太傅的邵老爷更有本事。

    邵鄞得意洋洋,即使是因为邵霜婚事和邵鄞心生嫌隙的邵夫人也无话可说。

    “本官已经是宰辅,区区一个赵氏就让你们满足。”邵鄞训斥道,“以后邵霜的婚事你少插手。”

    邵夫人唯唯诺诺,不敢再开口。

    太后又召邵鄞入宫,邵鄞也以公务繁忙的理由推拒了,邵氏数代在望京经营,又都入朝为官,仔细点一下,不少官宦之家都能和邵府攀上姻亲关系,刹那间邵氏门庭若市,来往车马几乎将邵氏门前的青石砖路都压出车辙痕迹。

    众官员吹捧间,又提出选秀一事,邵鄞顺水推舟,“陛下后宫空虚,我等身为臣子,当向陛下上奏折。”

    “邵大人乃百官之首,清流楷模。”

    *

    定远侯府,侍女动作熟练的为定远侯世子夫人整理发髻,又打开首饰匣请夫人挑选。

    世子夫人何氏一袭青织金妆花比甲,拢着沉香云纱,随手指了一支金镶牡丹宝石簪子,花蕊由水晶点缀,侍女轻盈帮她插好发簪,笑盈盈道,“夫人这簪子选得极好,水晶晶莹剔透能衬托夫人气色,姑爷待您用心,您瞧这些首饰,许多都是姑爷买来的。”

    何氏面色稍缓,低声道,“定远侯府也算得上望京难得的好人家了,虽是军户出身,公婆却通情达理,夫君又回护我…”

    “那夫人还有什么怏怏不乐的?”何氏父亲是太学祭酒,官职虽低,但这个职位在文官中向来被看重,她能嫁进定远侯府也代表了文官集团对出身滇南的定远侯府的认同,侍女是何氏陪嫁来的,言语也直白许多。

    “我在娘家没有同母的姐妹,本来听说夫君有个同胞的双儿弟弟还很欢喜,想着能多一个亲人,虽然知道他嫁去建州做王妃没什么机会来往,但我心里还是想着一家人和睦的。”何氏叹息一声,“谁想到人家做了皇后,我是不敢拿亲眷的身份高攀的…”

    “莫说是我了,就是婆母、夫君,容皇后都是很少宣见的。”慈和太后那边常传邵大人和邵氏夫人入宫,邵氏现在是什么地位?这些年公公和丈夫在军中为容皇后效力,却没分到一点好处。

    “现在邵鄞大人做了宰辅,漠北的刘将军成了镇远侯,还是世袭的爵位,夫君却只是一个小统领,掌着望京左营。”

    “姑爷可是陛下的舅哥!谁不敬畏三分。”侍女道。

    “得了吧。”何氏苦笑,“你有脸面说出来,我还不愿意承认呢,望京遍地勋贵,一个统领却是皇帝舅兄…我也是这几年才看明白的,容皇后心冷,从没把定远侯府的亲人看在眼里,只是拿着亲人的身份让他们尽忠罢了。”

    “我也不是那些攀附权贵的人,既然容皇后心里没有定远侯府,这个’外戚’不做也罢,夫君待我一心我都知道,只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夫人这么想也对,定远侯府毕竟有侯爵的位置,又出了一位皇后,我们何必去争什么富贵权柄呢。”侍女给她宽心。

    “我的两个儿子以后也不指望容皇后照拂,只跟着夫君习武或求父亲选一位师傅教他们读书。”何氏顿了一下道,“听父亲说宰辅和许多重臣有意请陛下选秀,你不要声张,莫把这个消息告诉定远侯府,省得麻烦。”

    “是。”

    文官以邵鄞为首的大臣和支持容皇后的大臣冲突越发激烈,邵鄞一派认为让容皇后把持朝政只是一事权宜之计,现在海晏河清正是时候还政于皇帝,顾昭虽然有痴症,但历史上并非没有痴傻的皇帝,只要内阁掌权,朝廷就能运转如常,这才是正统。

    而容皇后一派则驳斥,当年容皇后刚掌权时是什么局面?国库空虚粮仓连一粒粮都没有,还要应对突厥的战事,国家危机存亡关头,若非容皇后控制住局面,现在钦朝最好的局面就是沦为突厥的伪朝廷,各位大人哪里还能在这叫嚣?

    其实归根结底,正道之分,是对权力的渴望,容皇后一派掌权,已经掌控了各个实权部门,即使知道容皇后摄政这事不成体统,但只要容皇后说月亮是方的,他们就会表示月亮确实是方的,容皇后真知灼见!邵氏一方的大臣想要分一杯羹,就得先排挤他们,把他们挤出这些职位,才能轮到他们。

    想要令一个官员失势可以找他的把柄,但想要让一派的官员同时丢了官职,那就只能攻击立身不正了。

    陛下登基数年,膝下唯有一子,容皇后掌控后宫不允他亲近旁人,善妒、皇子稀少,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么?

    任众大臣如何巧言善辩,这一条并非朝政,而是后宫的事情上,他们是无可辩驳的。

    邵鄞其实站在文官之首的位置向容皇后提出挑战,他也有片刻迟疑,毕竟他是容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但双儿掌权容易被颠覆,他现在站队等有邵氏血脉的皇子出生,邵氏就有绵延富贵,若是等到哪天容皇后被赶下台,那他这个宰辅就是一场空了。

    邵鄞嘘唏一番,朝会时文官当众提出请陛下选妃。

    “我朝自开国来,国运昌盛,宗室枝繁叶茂,如今宗室却逐渐凋零,陛下也唯有一子,陛下春秋鼎盛,多子乃江山社稷之富,为长远计请陛下依例于民间、官宦之家选秀女入宫,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顾昭一怔,连连摆手,忙不迭的拒绝:“不用了,朕不纳妃。”

    谁都没想到文官一派竟会当面提出此事,而非私下试探,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没人教过顾昭应该如何应对,文官咄咄逼人道,“皇室子嗣并非一家之事,而是天下事,陛下为天下人考虑,切莫痴迷于儿女情长。”

    这就是直指容皇后善妒了,莫说容皇后的支持者,就是定远侯及定远侯世子都暗自抬首,担忧容皇后动怒,又担心容皇后被逼到死角不得不应允。

    顾昭心智不比旁人,他若是有了其他后妃,容皇后忙于政事自然是妃嫔陪着顾昭,顾昭只能看到眼前人,日久天长又怎么会记得容皇后。

    众人担忧之时,顾昭已经不耐烦道,“不纳就是不纳,再说派你去挖河堤。”

    从锦正在修运河呢,因为人力有限,修建缓慢工部还在为这件事发愁,顾昭看这大臣底气十足,是个挖河堤的好料子。

    大臣语塞,知道顾昭是真做得出来,不禁讪讪住口,文官既然决定今日把这件事摊开,立即又有人出列朗声道,“皇帝三宫六院乃是先祖礼法,陛下始终不愿,是否是皇后逼迫?”

    “此事陛下一人作主即可,不必问过皇后。”文官按耐不住,特意提醒顾昭。

    群臣敛声,都紧张的等着顾昭如何应对,顾昭只看着大殿外的阳光已经挪到了青铜云龙纹香炉上,知道平时这时朝会都差不多应该散了,他也应回去接皇儿下书房,带他吃点点心玩一会哄他午睡,下午还要做太傅布置的功课,如此繁忙这些大臣却只知道耽误他的时间,丝毫不体谅他,可恶!

    顾昭手指烦躁的在龙椅上敲击着道,“你也去修河堤吧。”

    “整日里吵闹不休,就知道问这些小事,朕的后宫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了?”顾昭怒斥,“不懂事。”

    大臣:“……”

    顾昭连训斥大臣都如此与众不同,其他皇帝会用违逆、以下犯上等罪名,他们这位陛下用的是不懂事,简直是街边妇人斥责自己不成器的孩子。

    “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1】”大臣激动道,“陛下不可不遵循礼法。”

    “朕与皇后有约在先,不纳妾室,不收通房,朕一言九鼎,你要朕违誓?”顾昭有自己一套非常缜密的逻辑,而且也非常烦躁,“再说朕遵守诺言这些年也没见到一道雷劈在朕身上,可见上苍都是答应朕的,你又啰嗦什么。”

    大臣被顾昭绕进他的逻辑里,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但眼见时机流逝,容皇后一派的人都露出放心的神情,邵鄞沉眸出来,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宰辅这是做什么?”顾昭困惑问道。

    邵鄞整理衣冠,严肃道,“今日之事并非臣等之意,而是先帝为避免动乱,早有旨意,事关皇嗣,请陛下遵旨行事。”

    “皇后善妒干政,可废后圈禁。”

    他从宰相曲领紫袍的宽大袖口中郑重取出一卷由蜡印固封的小黄铜雕龙圆筒道,“先帝圣旨在此,请内阁大臣上前辨认。”

    永泰帝曾用过的内阁大臣被罢黜一批,养老一批,也有继续在容皇后身边为官的,这些人顿时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这道遗诏若是有利于容皇后,那景安帝不可能不知情,腿下仿佛坠着万斤重的铅球,百般不情愿的磨蹭着上前。

    竹筒上的蜡印确实是永泰帝私印,而圆筒上用朱笔写的“密”字银钩铁画,熟悉永泰帝御批的人也一眼都认出这是永泰帝的字迹。

    “确是先帝字迹…”

    “臣老眼昏花,看不清了。”内阁大臣们相互推脱。

    邵鄞冷哼一声,“诸位大人既然认出是先帝字迹,那就应该跪接遗诏。”

    容从锦的手无意识的缓缓握紧紫檀椅扶手,眸光清冷的注视着邵鄞的举动。

    “我不同意!”朝廷上一片静寂,忽有一道提高的声音传来。

    吕居正抢上前,众人愕然,你不同意什么?

    所有大臣都知道吕居正向来遵循礼法,他虽然只有一位夫人多年无子,也没有想过纳妾,但他是非常认可皇室应该尽量纳适龄的女子双儿入宫,诞下皇子,在这一点上他认为建元帝是合格的,这几年他没有弹劾过皇后善妒已经让大臣们困惑,这时候竟然还站在容皇后一边简直不可思议。

    吕居正自己也很无奈,对啊,我反驳什么。

    他站出来后脑海一片空白,邵鄞问道,“吕大人为何不愿接先帝旨意?”

    这是谋逆的罪名,即使是容皇后坚定的支持者也不敢直面锋芒,吕居正却在这个时候出列,简直是自寻死路。

    吕居正心底却有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不着痕迹的望了一眼屏风后,焦躁跳动的心平静下来,他心道这几年治理国家全靠容皇后,农桑、经济和战事,哪一样离得开容皇后,你们打着分权的念头进来却不知这一下正好触在容皇后的逆鳞上。

    旁人不知他还不知道么,当年容皇后还是王妃的时候就曾在益州治理水患,连皇室尊贵都能置之度外,为的就是顾昭的顺遂,容皇后所求不多,却因为他唯有这一个要求,若是得不到满足,那局势翻转,难道指望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相互攻讦的大臣们去面对突厥铁骑,饥荒难民么?

    吕居正打定主意,“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2】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3】

    “皇帝誓言虽然违背宗室要求,却是心之所向,君王一言九鼎,又岂有自毁誓言的道理?”吕居正自知论据站不住,马上搬出君王至高无上的地位,用皇权来对抗皇权。

    “先帝亦是祭拜宗庙行过登基大典的,又是陛下兄长,亲手将皇位传给陛下。”邵鄞道,“纵然先帝旨意与陛下誓言有违背的地方,也应该以先帝为尊。”

    “太后驾到。”内侍朗声道。

    朝臣纷纷行礼,慈和太后听闻朝廷变故匆匆至此,看到兄长期待的目光和那个万众瞩目的皇宫圆筒顿时面色苍白,邵鄞眼前一亮,高声道,“太后娘娘是先帝发妻,也请来认一认这是否是先帝的字迹?”

    慈和太后远远望见黄铜圆筒,忽然阂眸,身躯轻轻摇晃,“不…”

    邵鄞非常失望,瞪视慈和太后,又对朝臣道,“太后精神不济,内阁大臣已经确认过先帝字迹。”

    众人的目光都交汇在那个黄铜圆筒上,心如擂鼓。

    “拿来吧。”沉默良久,顾昭招手道。

    内侍连忙接过黄铜圆筒,众大臣一一验过封印无误,进忠才在朝堂上打开,满殿文武百官、屏风后的容皇后下跪,只有顾昭坐在龙椅上目光迷茫的望着那道正徐徐展开的圣旨。

    这是兄长留下的东西,他知道自己答应了从锦一生一世,难道他也会来逼迫自己么?顾昭困惑一阵,又下定决心大不了不听就是了,反正皇兄在的时候从锦的事情自己也从没听过他的,大不了以后见了皇兄再让他打一顿好了,这样一想顾昭如释重负,轻松的听着圣旨。

    “朕身后,肃王为帝一日,纵山河倾覆,容氏不可废后,若有持此圣旨干涉皇室子嗣一事,皆以谋逆论,株连九族。”

    慈和太后退到屏风后,眼泪扑簌簌落下。

    “臣接旨。”朝臣叩首。

    容从锦望了一眼慈和太后,只见她面色苍白的几近透明,泪珠一滴滴的溅落在金砖上,悲恸欲绝。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邵鄞不敢置信的尖声道。

    容从锦霍然起身,直接走到朝堂上,“臣妾遵旨,御前侍卫还不将这罪臣除去官服拖下去。”

    身着金甲的御前侍卫迅速上殿拖走了嚎叫着’我是太后兄长’的邵鄞,还有面如死灰站出来让陛下选秀的数个文官。

    “自陛下登基以来,本宫善待文官从不以谏问罪,却不想愈发纵容了你们,连皇嗣都要算计。”容从锦视线冰冷而坚定的扫视过台下众大臣,唇角轻扬道,“可能诸位大人对本宫有所误解,本宫从不是贤后,也不愿做贤后。”

    “皇帝身边只能有本宫一人,你们愿意也好,不愿也罢,他日史书工笔本宫毫不在意。”容从锦把邵鄞提拔到宰辅的位置上就是想看看有多少和他一样的蠢货,冷声道,“邵氏一族……”

    “君后。”众大臣吓得瑟瑟发抖,跪地不敢直视容皇后却听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忍不住略微抬首视线轻睨,却见他的衣摆缓缓倾斜顿时大惊失色。

    “从锦。”顾昭箭步上前,双臂恰好接住昏倒的容从锦,顾昭刹那间魂灵出窍,打横抱起容从锦迅速吩咐道,“快传太医!”

    这场开始时严阵待,中间波谲云诡甚至牵扯出一道先帝旨意的朝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被顾昭直接甩在身后的众大臣们面面相觑,良久才在内侍的“退朝”里起身,众人都牢记住了一个道理,就是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皇位,在顾昭面前如浮云一般,至于他们这些大臣,顾昭更是一个都没放在心上,他在意的只有容皇后。

    景仁宫内,暗香浮动,织金幔帐拢在一双金沟里,拔步床上面容姝丽的双儿靠着羊脂玉枕缓缓睁开眼眸,疲惫的按了按太阳穴,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抚上他的额头熟练的帮他按摩着,少顷容从锦才舒服些,目光落在坐在床边绣墩上的顾昭露出笑容,“我没事,可能是这几日没休息好。”

    顾昭却紧抿着唇,眸底混合着恼怒和懊悔的情绪,容从锦心底好奇,他知道顾昭心思浅什么都摆在面上,这么复杂的情绪不太适合他,悄悄握住顾昭的手低声道,“是我在朝堂上说那些’陛下只能有臣妾的话’让陛下难堪了么?”

    “我知错了。”容从锦没什么诚意,语气却放得柔和且歉疚。

    他本就容色绝艳,刻意低垂着眸只小心翼翼的用眸光上挑着顾昭,任由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对他有几分柔情,何况是和他缱绻情深的顾昭,这事容从锦很有把握,顾昭却没立即忘记他不快的事情,只定定望着容从锦。

    “是陛下觉得我最近没陪着您,等我把手上的公务处理好了,我陪您休息几天。”

    “从锦。”顾昭打断他,回握住他的手道,“你怀孕了。”

    容从锦愕然,他生了皇长子后一直没什么动静,又曾用过皇宫里的药方,怎么会有孕。

    “已经三个多月了。”顾昭语无伦次,激动又歉疚,“我…不知道,你批了很多奏章,休息的也少,我总缠着你。”

    双儿孕育艰难,容从锦上次生产时已经落下了损伤,这次怀孕他们又没注意,并没有让他进补休息,太医小心提醒他皇后这次怀孕会很艰辛,顾昭自责不已,“怎么办,可以不生了么…”

    顾昭看着容从锦精巧略尖的下颌,目光滑落到他纤细的腰肢上,急得差点原地转圈。

    “这是什么话,我和陛下的孩子自然是要的。”容从锦单手按在小腹上,其实他也察觉到自己脉息不稳,见顾昭神情忧虑就知道太医一定是说过什么,温声安抚道,“太医院的那些太医都是世代相传的,医术不见得精湛,推诿倒是一流的,他只是怕出事,就先把事情说得大些。”

    “我们只要在意些就不会有问题的。”容从锦笑着向后挪了些,顾昭上床将他拢在自己怀里吻着他的发丝,“从锦,朕怕…”

    “不会有事的。”容从锦倚靠在他怀里,怀孕的喜悦不见得有多少,但这个孩子确实解决了他最大的困扰,多一个皇嗣朝臣们就少一分弹劾他的理由,再想到顾昭对孩子的疼爱,容从锦心底也多了些柔情。

    “我怕你疼。”顾昭絮叨道,“其实你上次怀孕朕就后悔了,皇兄说我一定要有世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世子有什么用,只知道你怀孕辛苦,生产疼痛…朕早就想好不想再要孩子了,有莹儿已经足够了。”

    顾昭能说出长句,且能准确表达他的意思,一定是在心底反复思量过的,容从锦眼底一热,微微垂首。

    “要是朕能怀孕就好了,我一定多生几个。”顾昭诚恳道,一排他跟从锦的孩子叫他父皇,顾昭陷入美妙的想象里。

    容从锦:“……”

    “让陛下失望了,您不能生孩子。”容从锦好笑道,顾昭抱着他,温热的手掌轻抚着他的小腹,在他侧颜上轻轻落下一吻,眸底有些欢喜又极为认真的注视着容从锦道,“朕一定待你好。”

    “陛下已经待我很好了。”容从锦温柔道,寻常之家男子尚且有几个妾室,顾昭不仅待他一心一意而且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像动物原始懵懂的感情,没有算计,没有得失,只是全然的用一颗心来爱他,这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还不够。”顾昭呢喃着吻他。

    容从锦微阂着眸,朝廷带给他的烦扰刹那间烟消云散,耳鬓厮磨间他恍惚的想到,什么容皇后,他想做的只有顾昭的妻子。

    顾昭当真询问了怎么让他怀孕的事,在太医擦着汗解释暂时做不到时非常失望,谆谆教诲太医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立刻让太医院开始研究这件事。

    “君后。”进忠奉上一盅金丝血燕,容从锦用汤匙搅了一下就没什么胃口的放到一旁,进忠担忧劝道,“您最近用的不多,还是多补一下吧。”

    “这燕窝御膳房做的总有些腥气,本宫吃不下。”容从锦道,“你吩咐御膳房晚上做几样清淡的。”

    “是。”进忠见他提出想吃什么,心底安稳连忙应道。

    “先帝遗诏的事情你知道吧?”容从锦轻啜木樨茶,在手里把玩着茶杯道。

    进忠冷汗湿透背脊,却不敢欺瞒,低声道,“是。”

    “你知道这份遗诏的内容吧?”

    “是。”

    容从锦颔首,没有一丝诧异之情,进忠奇道,“君后不担心先帝对您不利么?”

    他跟随先帝多年,知道容皇后在还是王妃的时候跟先帝的关系谈不上有多好,甚至先帝对他还颇为忌惮,几次想要废掉他肃王王妃的位置。

    “我跟先帝并无交情,但我们是一路人,他知道只有我才能保住顾氏江山,若他为皇帝我只能远避封地,换我摄政他也一定会全力保我。”

    进忠叹服,若不是他御前内侍的位置让他对先帝和容皇后之间的关系非常清楚,他一定以为这两个人是挚友,不需要一句交谈,就能完全揣度对方的心意。

    “你几次提起想去守皇陵,是先帝还有安排吧?”

    “老奴这里有一道遗诏。“进忠道,“先帝遗令,如果邵鄞大人拿出了遗诏,您再问起此事,老奴如实回答即可。””若容氏嫡出皇子顺利即位遗诏销毁,若皇长子未能长大,容氏没有嫡出皇子则从宗室过继,不必令陛下纳妃。”

    容从锦眸光锐利,片刻轻阂双眸,低声道,“好筹谋啊…”

    永泰帝看透了他最大的心结,他握住了这个把柄,就把他一生牢牢的拴在皇后的位置上。

    “老奴想去皇陵,也是先帝的意思,看一看宗室玉牒有哪些出众的宗室子。”进忠道,皇位若是有变动,宗室肯定要着力表现,反而选不出真正有才学的宗室子,还是得提前选几个宗室子弟。

    “先帝若非遭遇柳氏背叛,钦朝在他手上一样能重新兴盛。”容从锦感叹道。

    “先帝其实曾跟老奴讲他一直琢磨不透您,所以始终不能放心把陛下交给您,他也是和皇后离心后才想明白,原来是这么浅显、简单的一件事。”

    “您心悦陛下,不顾艰难也会站在他身边。”进忠低声道,“其实先帝很后悔未能善待皇后。”

    但他还是给邵鄞了一份让邵氏抄家灭族的旨意,容从锦唇角掠过嘲讽的笑,片刻后又觉得悲凉,进忠没必要骗他,或许永泰帝确实对邵皇后心存愧疚,非常想弥补她,永泰帝给邵氏的安排也足够邵氏几十年的繁华,如果子弟有出息也能成为权臣。

    若邵鄞却走另一条路,那邵氏就会在帮他稳固皇权后成为牺牲品,夫妻之情抵不过山河万里。

    永泰帝在写下给邵鄞的遗诏时是怎么想的,慈和太后匆匆赶来也许夫妻多年她已经猜到永泰帝会对邵氏不利,这道旨意宣布,邵氏永远不会原谅永泰帝。

    夫妻间既了解彼此,又彻底陌路。

    “您打算怎么处理邵氏?”

    “先帝的旨意本宫要违背么?”容从锦顿了顿,想起慈和太后的眼泪和顾昭望着邵氏亲热的叫嫂嫂的场景,无奈一叹,“邵鄞革职发配、族中所有成年男子一律充军,两代不许科举。”

    进忠微松了一口气,禁止科举对官宦之家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但比起先帝旨意里的诛九族比起来已经无比宽容了。

    “邵鄞牵扯出的这些大臣,为首的也都革职。”容从锦眸底闪过一抹锋芒,拿着朝廷的禄米却不能为朝廷做事,反而每天想着争权夺利,这次都顺理成章的让他们离开朝堂也是好事,他可以容纳几个无能的庸臣,却无法忍受这些自作聪明的朝臣。

    “让大理寺主审,赵博延刚任职,就让他负责这次的案子。”容从锦道,“若是这些官员还有其他罪行,数罪并罚。”

    第94章 风吹一夜满关山

    “早膳备了什么?”顾昭只穿着足袜, 微拢着亵衣,长发散乱蹑手蹑脚的出来,压低声音问道。

    “脍鱼片、牛乳羹、笋芽鸡汤面、酥琼叶、澄粉水团…”小乐子笑道, “另有一道鲥鱼。”

    “太腥膻了, 不是让你吩咐过, 别再做这些味道重的了。”顾昭皱着眉头抱怨, 从锦根本就吃不下。

    “可君后让御膳房每日必须准备这些牛乳鲜鱼。”小乐子已经升至御前内侍大总管,整个内侍省都归他管,按理说这些膳食上的小事不用他负责, 但小乐子知道自己从一个冷灶皇子身边的内侍一路成为内侍之首依仗的完全是顾昭的信任,因此陛下的事情他还是亲力亲为, 闻言忍不住替御膳房叫屈, “陛下放心, 御膳房已经改进过了, 牛乳都是先蒸滤过再加琥珀糖的,一定没有腥味。”

    顾昭眉心却依旧紧拢着, 叮嘱小乐子让御膳房加几道清淡的一起送过来, 又问新制的丝缎燕居服准备好了么。

    小乐子已经习惯皇帝必过问君后的每件事, 都妥帖的回答了, 顾昭眉心才微微松开,侍女服侍他穿衣, 又等了片刻才叫醒容从锦。

    他已有孕四月, 夜深时常惊醒失眠, 又没什么胃口, 整个人憔悴些,顾昭看在眼里焦急不已,每日就像是围着盛放花枝团团飞的蜜蜂, 把全副心力都用在了容从锦身上。

    “从锦。”顾昭把澄粉水团放到他面前,看着他吃了两个,又在下面用银丝碳煨着的鸡汤里涮雪白鱼片,吃了一片微微蹙眉却依旧拿紫檀筷挟着鱼片在滚开小泡的鸡汤里晃动不由得道,“不喜欢吃就算了,让御膳房不要再送这些东西了。”

    “我喜欢的。”容从锦笑道。

    顾昭仍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从锦在饮食上没什么偏好,御膳房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但遇到清淡爽口的时节菜会露出愉悦神情,也会多吃一些,五味杏酪羊、清撺鹿肉这些他只动一筷就换了另一副筷子来给他夹菜。

    容从锦用汤匙慢舀着自己面前的牛乳羹,份量不大做得甚为精致,又放了糖,容从锦胸中沉闷之气略微散去,慢悠悠用了半份牛乳羹,顾昭面上怀疑的神情逐渐消散,专心致志的用起他的早膳。

    容从锦笑吟吟的侧首望着顾昭兴高采烈的模样,他总是没有心事的,像是温暖的阳光照射着一泓清可见底的水塘,即使是心思沉郁不喜言笑的人在他身边也会不自觉的被他感染,心情轻松一些。顾昭唯有对他才会露出迟疑、担忧的神情,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他知道这些复杂的情绪对顾昭有多难得,他怎么能不心生情愫呢。

    喉底忽翻起一阵腥气,似乎那香甜可口的牛乳化作了一块凝结的油脂,当啷——汤匙滑落,容从锦不觉侧身作呕。

    “从锦!”顾昭上前扶住他,侍女捧了铜嵌水波纹唾盂,他干呕了一阵用清水漱口,无力靠在顾昭怀里,他身上混合着龙涎香和浅淡阳光的气息仿佛上好的良药,不适感退去,容从锦能察觉到气力逐渐回到他身上。

    顾昭再也无法忍耐,连声让小乐子去传太医。“叫他们做什么?”容从锦拦下。

    “让他们给你换个安神的方子。”顾昭闷声道,他虽然身居高位,却没养成颐指气使的毛病,对身边人都极为尊重,对太医院的些许不满已经是他难得的怒火了。

    “谁有孕都是这样的。”容从锦低声道,“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怀莹儿时也没有吐的这么厉害…”顾昭忧心忡忡道,“从锦你瘦了很多。”

    容从锦下意识抚上自己面庞,似乎脸颊略微凹陷,下颌线条也更清晰锐利,他强笑着道,“是不好看了么?”

    他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不再是那些年轻娇美的双儿,正如鲜花盛放如云霞转瞬就要凋谢,他相貌上的几分艳丽不过仗着骨相优越还能维系,心底却很清楚他的容貌会逐渐衰败。

    勋贵之家当家主母要是到了这个年纪,早就给丈夫纳两房颜色好没什么家世的美妾,既有贤良的名声又能专心管着孩子读书,等孩子考取功名再张罗个儿媳,就能高枕无忧是内宅之间人人艳羡的一生了。

    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不愿意将顾昭拱手让人。

    刹那间容从锦心底转过许多念头,闽州、永州管控不住的水稻私卖,新建的冶铁馆还有漠北的局势,这些事情牵扯精力,他怎么可能会有美艳姿容,容从锦又分出部分心念思索着怎么护肤。

    “很漂亮。”顾昭一怔,红晕一直从面庞染到脖颈,他垂着首含糊道。

    “是,我也知道容色不如从前。”容从锦没听清,掩着失落又笑意盈盈的安抚顾昭,“等这个孩子出生了,或许我的容貌能恢复几分。”

    人都是会被艳丽出众的事物吸引视线,顾昭心思赤诚,他只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不懂得掩饰,可能是孕期影响,容从锦心底酸涩,眼眸竟覆着一层薄薄水雾。

    顾昭愕然,“你已经是最漂亮的了,还要怎么好看?”

    “刚还在说我变丑,陛下不用拿这些话来哄我。”容从锦想做出不在意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拈酸,更觉委屈,他自知相貌出众,却从不认为容貌是他最大的优点,这点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他希望顾兆能看到他的全部,认可他的能力,顾昭做到了,他才会和顾昭相爱。但容颜易老,当顾昭亲口承认他这个微小的优点消失时,他仍是难过的。

    仿佛自己在顾昭面前不再完美。

    “朕没说。”顾昭叫屈,连连保证道,“从锦你去问问旁人,谁不知道你好看,朕没见过比你更美貌的…”

    “况且。”顾昭拥着他,面庞微红,眸底流露出一点温柔,像是怕谁打破了他的绮梦,“朕见过你最美的时候,宴会、新婚夜、在王府你给朕抚琴的时候。”

    顾昭絮絮说了很多,容从锦心底的酸楚消失,听得耳背渐红,忍不住啐道,“陛下要把每一天都数过来么?”

    “对呀。”顾昭恍然大悟,“从锦每日都是最美好的。”

    他本想找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讲他心中最完美的从锦,但越说越多他才意识到也许并没有这么一个特殊的时间,从锦每次陪在他身边,对他微笑,那就是最美好的瞬间了,他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无可相比的心动刹那,因为最吸引他的是能陪伴彼此的每时每刻,这场令他沉溺的盛宴还在继续,他如何能评判。

    容从锦面颊染上薄醉,他忍不住在心底腹诽,真不知道顾昭是怎么想的,明明憨傻却每次都能哄得他欢喜。

    小乐子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等他们争论够了,侍女端着炙鲥鱼的青花月影梅纹盘进来,小乐子连忙接过笑道,“这是御膳房特意准备的鲥鱼,听说从南边运过来不大容易。”

    哪里是不容易,鲥鱼出水即死,想要运到望京以前基本都是靠马匹运输,每到驿站更换马匹和骑手,所到之处立刻放行,这不仅需要财力更需权势,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少数勋贵,不过容从锦发展海运,清理河道,若是遇到风向合适,运输速度比以前更快,且成本下降。”这个时候还有鲥鱼?”容从锦看着桌面上的芽姜紫醋炙鲥鱼,鲥鱼足有数斤重,他不由得诧异道。

    “是挺稀罕的。”小乐子附和道,鲥鱼一般是夏天才有的,等气候转冷鲥鱼也就回海水里了,那就难以捕捞了。

    “说起来天气转冷快,大暑时就不甚燥热了。”容从锦想起一事,顾昭不耐酷热,每次盛夏都得缠着扶桐做冰雪冷元子,扶桐纠缠不过他还会跑到自己这里告状,怕给陛下吃多了冷食闹肚子,这次好像也没提到此事。

    “也是好事,省得百姓秋收时顶着太阳杵在田里。”小乐子笑道。

    容从锦面色肃然,”午后…不,一会你就把钦天监的人找来。”

    *

    钦天监负责占卜吉凶、祭祀安排,一般都是皇室事宜,他们出几个吉利的日子,然后陛下选一个内侍省去操办,钦天监使进宫时忍不住心中惶恐不安。

    “这个月气温骤降,雍州还下了场雪,怎么不见钦天监入宫禀报?”容从锦手里拿着一卷云气测候赋,钦天监使叩首行礼,他放下书卷问道。

    钦天监使听君后语气偏沉,心底顿时一冷,不敢起身跪着回话道,“君后赎罪,庸州下的那场雪不过半日,且落地即溶,兼之秋收结束,想来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臣知罪。”钦天监使不常入宫,却对君后名声颇有耳闻,知道他最厌烦推诿,忙垂首道。

    “罢了。”容从锦无奈道,这种事钦天监上报或不上报都可以,即使他上报了奏折也很有可能被拦在内阁发回去,也怨不得钦天监使,“本宫让你找的东西都找出来了么?”

    “三十年内各州气候记录都找出了。”

    “本宫瞧着气候不大寻常,这段时间钦天监务必查询典籍,找出先例或是相似的气候。”容从锦停顿一瞬道,“市舶司招募的夷人有许多奇思妙想,最近有个叫皮特还是什么的,带来了一种能测温度和湿度的仪器。”

    “湿度?”钦天监使困惑道。

    “夷人觉得雨雪好像与空气中的水分有关,不全是月相潮汐的变化。”容从锦道,“本宫有意设立太史处,于钦天监下辖,把皮特也归入太史处,以后各州气象都报到太史处汇总,占卜祭祀、考定历法仍由钦天监负责,测验天文,观测日月、星辰、风云、气候等由太史处管理,并尝试预测天气。”

    钦天监使额头汗珠沁出,他唇嗫嚅着道,“天气乃阴阳五行交汇而生,阴阳未分谓之太极,太极既分谓之阴阳,其为天地之道也。舍阴阳以求太极者,无太极;舍太极以求天地者,无天地【1】”

    “我等尚且只能摸索,夷人恐怕难以领会其中精妙。”

    “让他试试看吧。”容从锦不置可否,没提到他读了这夷人带来的几本书,随口道,“你派几个年轻好学的到太史处。”

    “是。”钦天监使心道反正在望京里钦天监就是个摆设,能把部分事务分出去也好,他还是钦天监使,权利没有变动,却有人背锅。

    容从锦又令永州市舶司严查走私水稻,禁贩至他国,并让闽州、永州安抚使同查。

    *

    “手谕诸位大人都收到了,把大家叫过来就是商议一下这事如何处理。”永州安抚使道。

    知州低垂着眸望着茶杯,觉得这茶叶起伏颇有妙趣,生怕安抚使提到他。

    “陈知州,你下属的三个府县私贩了多少水稻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陈知州顿时身子一颤,苦着脸起身拱手道,“大人,卑职也有苦衷…”

    “这水稻一年三熟,产量远大于所需,除税收、官收外,百姓贩卖换些银两后每家剩下的水稻至少一百石。”陈知州胡须都溢出无奈,“这些水稻当地的粮店卖不上价,又不能看着烂在村户家里,百姓也只有贩卖到国外一条路。”

    太守在永州已为官二十载,忍不住感叹道,“谁能想到这水稻竟也有一日嫌太多。”

    “是呀。”几个老资历的官员也跟着点头,他们永州虽是南方粮仓,但也有丰年饥年之分,最多是饥年也不会闹出人命罢了,这已经是地利了,几次农桑改革使用新稻种后,水稻丰产竟然会堆积在农户家里。

    安抚使如何不知,他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这是百姓的生计,“水稻卖到真腊、蒲甘、交趾一带,数万石水稻换回不计其数的香料珍珠,这种暴利商人贪图,难以一禁了之。“

    “但这次永州以官价收购,同时愿意卖出一百石的农户可免一人傜役。”

    知州露出诧异神色,“大人,水稻已经官收过了,而且官价着实不便宜,等新稻下来这些旧稻就更不值钱了。”

    永州安抚使摆手道,“这次市舶司同查,把水稻列入禁贩名单,再抓到明知故犯的商户必然严惩,永州粮仓会再扩大一倍,以备荒芜。”

    知州:“……”

    知州肉痛不已,粮仓的粮食一般两年更换,这些派不上用处的粮食会再次低价卖入市场,这几年风调雨顺这不是明摆着浪费银两么。

    但太守已经应了,“君后向来有筹谋,我等遵从。”

    市舶司轰轰烈烈的开始查走私,民间也是一片抱怨,但因为官收和商户收购价格差不多,又有官府明令禁止私自贩卖至他国,农户人家也不愿意惹上官府,只能把粮食卖给了官府,等到秋末,永州粮仓已经囤积了八百万石,闽州粮仓七百万石,其他粮仓也都有所增添。

    天气转冷,太史处来报,预测有暴雪将至。

    “五日暴雪,将数尺之深。”钦天监使传达道,“太史处觉得这场雪会凝结成冰,难以融化。”

    容从锦面色微沉,同钦天监使的不以为然不同,他认为暴雪的说法有可能是准确的,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云层聚集可能会有大雪,望京尚且如此,再靠北的地方却不知道如何。

    数日后,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将整个望京染成一片冰雪琉璃,富户家的孩童披了貂裘在街巷里嬉笑着团雪球,相互追逐打闹,家里人见了笑骂一句让他们当心,这样的欢声笑语很快消失,暴雪连绵,苍穹低沉,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压抑的色彩。

    “以街巷为一家,已经组织了年轻的做巡视队伍,帮着修筑被暴雪压塌的房顶,清扫街道,明威军也抽调了数千人巡查望京,倒塌房屋不能修复的都已经将百姓安置在了善堂和冶铁局。”内阁大臣道。

    冶铁局有煤炭储备,之前巡查铜铁矿后对煤炭的产量也做了调查,还从交趾等地采购了一批无烟煤,本来是准备改进冶铁技术的,直接做成了火墙,收拢灾民燃煤取暖。

    “望京周边倒塌房屋三万余户,受损村庄一百多个,耕牛鸡豚死伤不计其数。”另一个内阁大臣沉声道,“雍州雨雪交加,河道冰封,也有数千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

    “永州…”

    汇报过灾情后御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沈翊打破沉寂道,”幸而还有些煤炭,虽称不上充足,却也能熬过这个寒冬了。”

    “冬小麦恐怕颗粒无收。”内阁大臣黯然道。

    翰林院刚擢到内阁的赵大人道,“南方温热,百姓多用纸糊窗、暖阁,这种天气从未遇到过,已经紧急调拨了一批棉花、煤炭赈灾。”

    “下派到各州的御史归来,煤炭和粮食的数目与户部数目一致。”容从锦阂眸,低声道,“建元十五年也曾有这么一场大雪,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太湖断航,港口封冻,永州、洛州等地不可忽视,在河道还能运船的时候多再增一倍御寒物资。”

    “各地军队也分出人手去聚拢灾民,在酿成惨剧前一定要确保安顿好所有灾民。”

    建元十五年,百姓冻死无算,鸟兽入室呼食,煤价贵到两百文一秤,甚至出现了食人的惨状,次年流民起义,当时的太子永泰帝四处镇压,又安抚百姓重新划分耕田,彻底恢复农耕已经是数年之后了。

    “百姓是本朝根基,田地房屋这些都可以不计较,地方安抚使和军队拿当地户籍册逐一清点,房屋不够牢固或家中已无碳火的都带到善堂安置。”

    “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冒险进山林砍柴。”

    受灾地区的百姓一时还不愿意撤走,担忧家里的房屋倒塌,牲畜也没人照顾,但在村子里第一家传来一声惊呼有人冻死了后,众人纷纷意识到这场大雪非比寻常,只能收拾了家伙器皿,背着家里的粮食跟着官兵在清理出来的狭长道路里艰难行走。

    两侧都是半人高的积雪,寒风刺破棉衣一直冻到脊骨里,赵大叔公已经上了年纪,几个小辈半搀半背的才把他带出来。

    “我不走。”赵叔公浑浊的眸底流露出无奈,“你们就让我留在家里吧。”

    “叔公,雪太大了,官爷们让咱们搬到善堂住。”小辈在他耳边提高声音道。

    “你们不懂。”赵叔公执拗又伤感,“当年那场雪,也是连下了好多天,雪落在地上像砖块,他们当兵的说是安置咱们,找个山洞就把大家都关进去了,给个炭盆外面派人把守着,一晚上过来哪还有几个活着的。”

    “当今陛下不会的。”小辈信心满满,他也没见过皇上,连同知大人都没见过,但陛下轻税赋傜役,又让百姓建立集市这些他是知道的。

    “即便真有个地方安置咱们,也是人挤着人,我们这些老的本来就熬不过去了,少吃一口你们还能活下去。”赵叔公把目光投向一旁妇人抱着的小孙子。

    “叔公你说什么呢。”小辈不乐意听了,气哄哄的走到旁边,另一个兄弟过来扶着叔公,“您歇会吧,还得走半个时辰呢。”

    领头的官兵听见后面的争执,互相对了个习以为常的眼色,这样的争论他们带着每一个受灾严重村庄的村民迁居到善堂时都发生过,上了年纪的自认为有阅历,不愿意争夺孩子的口粮,宁愿留在家里,小辈硬是把他们拖拽出来。

    “到了。”叔公年纪大了,进城后就换了牛车,和其他几个白髯老者一起挤在车上,年轻人徒步到城边上的善堂。

    叔公看着青砖灰瓦的厚实院墙刹那间哑口无言,官兵笑道,“老人家,我们抬您进去?”

    “不用。”赵叔公连忙摆手,佝偻着腰从车上爬下来,有点不可置信道,“这是善堂?给我们住的?”

    官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县所有灾民都住这样的善堂,还有八间呢,每人每天两升米或麦子,一秤煤,七十岁上的老人或未及弱冠的孩子每隔五天都加发一斤肉。”

    叔公震惊不已,即使官兵故意捏着声音笑话他也顾不上了,眼底渗出些许泪光,颤抖着唇道,”真的…”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官吏层层盘剥,见过皇帝动辄加税,也面对过乡绅欺压,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朝廷会为百姓做什么。

    小辈已经搬着行李进去了,善堂有人迎着他们带到房间安置,“盘了火墙,每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烧煤取暖,你家人少。”

    “七口人就能给你们一间半,得挤挤了。”善堂负责人推门,语速极快道。

    “这住的开了。”小辈把包袱放下,在屋里走了一圈惊喜道,连地砖都带着些许温度,和室外的严寒仿佛两个世界。

    “白日里火墙会冷一些,煤得省着用,不过大堂的碳火是足够的,你们可以到那边去。”善堂负责人道,“晚上火墙会烧旺,你们试一试要是还觉得冷,告诉我们把火墙里面管道的煤灰清了就行。”

    “在屋子里点煤取暖一定要留个缝。”

    “你还有这个兄弟。”善堂负责人点了旁边肩膀宽厚看起来就有几分力气的赵家兄弟道,“一会跟我去领棉被还有清理屋顶积雪的工具,每天还得麻烦你们自己扫一遍积雪。”

    “这有什么。”赵二牛拍着胸脯道,他们都是做农活的扫房顶积雪这点事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弄完了,就是家里的孩子都能做。

    负责人颔首,又告诉他哪里能找到管事的,脚下不停又去接下一家了。

    赵二牛把领回的棉被扔在榻上,家里的妇人已经烧热了水,把屋里擦洗了一番,拿到被子刚一抚上就忍不住惊喜道,“这棉花絮得厚实,比你棉衣的棉花还多呢。”

    她是关心屋里人的,虽家里不富裕还是买了上好的棉花做了暖和的棉衣,之前刚把棉衣拆洗过,但还是比不上这条善堂发的棉被。

    “是啊,还挺沉的。”赵二牛笑道,他们两个兄弟领回一家的棉被,沉甸甸的压在肩上,心底却是温暖的,知道这次一家人是能顺利过冬了。

    “叔公,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带您来了吧。”赵二牛忍不住抱怨,“我们这位皇帝是最好的,您以后别在官爷面前说皇帝的不是,我们不识好歹似的。”

    “听说皇上好像有点痴症,这些事都是皇后做的。”赵二牛家的一边把被子铺上,一边道。

    “那皇后也好。”赵二牛抱着孩子笑道。

    赵叔公久久无言,片刻对着院内的积雪颤着声音说了句什么,赵二牛连忙问赵叔公要点什么,赵叔公摇头,“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在善堂里住了一个多月,家里的年轻人每天等着雪小一点就赶紧把院子里和房顶的积雪清理了,白天天冷,大家就挤在大堂,火炉里噼里啪啦的烧着栗子,灶上热着汤水,赵叔公随意讲的那些年轻时候的事竟然还有颇多听众,每次赵叔公讲完故事,都忍不住加一句,“你们过得太好了。”

    几个老人纷纷应着,众人不禁一笑,让老人喝点热汤。

    雪逐渐停了的时候已经是年底,官兵首先清理出县城和通向各个村庄的道路,等众人回到村上才知道屋舍倒塌大半,一片荒凉。

    却也没有抱怨,他们过了一个不算富裕却保证每一个人都活下来的冬天,各家相互帮衬着重新搭建房屋,县里又发了他们煤炭和巴掌大的鸡,天还冷着养在屋子里也能养活,等春暖时候,他们又能回到自己的田地里,在屋舍后面养鸡。

    皇宫内温暖宜人,景仁宫地面散发出均匀热量,珐琅掐丝描金山水香炉里燃着香饼,混着沉香、冰片香气淡雅,另有几个铜鎏金缠枝牡丹纹火炉透过上面的镂空纹路能隐约看到里面燃着的青色瑞碳,无烟而有光,熏得多宝架上几簇兰花都抽出新枝,纤薄的花瓣带着清雅气息。

    顾昭昏昏欲睡的靠在容从锦身上,书房里顾莹认真写着大字,少顷捧了满意的一张进来。

    “父皇。”

    “写的很好。”顾昭擦着口水接过皇儿手里的宣纸,上下认真打量了一遍夸耀道,“比太傅的字,还有宫里的那些碑帖都强呢,从锦。”

    他又把字递给皇后,容从锦接过,把宣纸调转到正确方向略微凝神颔首,“字体有些筋骨,笔力清萧,你在仿右军世孙的字?他用笔内敛,气质典雅,你这上面还略欠缺几分。”

    顾昭不太赞同皇后评价,忍不住皱眉,容从锦笑着道,“已经不错了。”

    “就是很好。”顾昭小声道。

    顾莹对父皇无条件的赞美和认可颇为习惯,却很认真的听着君后的话,得到一句不错就不由得唇角上扬,颊边露出一个酒窝。

    “太后宫里也送了碳火么?”侍女进来换碳火,顾莹忽然问道。

    “是,一样的瑞碳。”侍女应道。

    顾莹眸光略微一压,没说什么,反倒是容从锦多看了他一眼,慈和太后修佛多年,简朴清雅,太后每日一百五十斤、皇后一百一十斤的碳火份例,他和太后都是用不完的,他是常在御书房或和顾昭的碳火混在一起用,太后就是因为节俭了,以往送到太后宫里的瑞碳都是退回来换成了普通的银丝碳。

    都没什么烟尘,不过取暖效果就要打个折扣了,太后却忽然用起了瑞碳,也注意保养身子,这是为了他下的旨意,邵家两代不能科举,邵鄞的儿子应该也有八岁了,及冠成婚十几年后他的孩子或许能科举入仕,慈和太后再有几十年就能扶持邵氏,也是为家族拼尽所有了,容从锦微微一叹,知道顾莹心底清楚,他年纪虽小,却心思通达,颇有皇室风范。

    容从锦把手里的奏折递给顾莹,“你怎么看?”

    “君后。”顾莹惊诧着不敢触碰,双手都收到了身后,顾昭却不在意的塞到他手里,“这些奏折每天都有几百本,你看着玩吧。”

    顾莹抿着唇小心打开奏折,看了一遍眉心攒起,稚嫩却坚定道,“突厥可汗横征暴敛,又遇雪灾,天时地利皆有,应该出兵。”

    顾莹不过上了一年书房,刚读了一遍论语,容从锦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钦朝同样遇到灾情,数州受灾,百姓刚刚恢复生活,你不觉得应该多让百姓休养生息么?”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百姓反对开战呢?”

    “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乎!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顾莹道,“突厥长久滋扰边关,虎狼之辈不可教化,百姓注重农时这是好的,但这一战对本朝而言同样是遵从内心。”

    容从锦注视他片刻,手掌轻轻在他头顶揉了一下,“你像你父皇。”

    顾昭若是没有痴症,大概也是这样聪慧又坚定,像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利刃。

    顾昭抱起顾莹,让他坐在自己膝上,轻轻颠着他道,“皇儿像你,长得漂亮。”

    容从锦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望向他们,顾莹扭捏的红了脸,低声道,“父皇…”

    顾昭直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

    苍穹低垂,霜雪茫茫,裸露的山脊上刻着每一道风霜的痕迹,冰河刚刚消融,地面隐约泛起草尖的新绿。

    “冬天探子回报,突厥暴雪,骸骨堆积如山,数部死伤过半,就连颉利可汗的拔延部都伤亡惨重。”刘止戈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指向河流尽头,“他们不得不退到山峦之间,那边据说有个温泉。”

    刘老将军坐镇漠北,并没有亲自出征,他身边的男人肩背笔挺,身型矫健,一看就是行伍多年的。

    “那这次我们就打过去一探究竟。”容逸甲胄在草原积雪反射的阳光下透露出一抹肃杀,他沉声道。

    两人对视间,都从眼底看到了野心和抱负,一战定漠北,驱突厥,青史留名,武将能有立下这等战功的机会是是此生幸事。

    刘止戈一个手势,身后军队井然有序的分做两支,三十万漠北军刘止戈率领二十万穿越大漠,北进转战两千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而容逸率军十万向东包抄,在焉支山困住突厥,补给四万骑兵,十万步军,朝廷为了这一战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了。

    突厥部落内忧外患,他们并不相信同样遇到暴雪向来文弱的钦朝会突然主动出击,当叱利部遇袭,一路溃逃时几大部落甚至觉得这是叱利部又一次想要反叛借的幌子不缴纳税赋,直到大漠冷月高悬,身着银甲的战士骑在骏马上,长枪荡开一泓霜色时,他们才知道这不是叱利部的借口,更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次突袭,而是长期谋划后的战争。

    突厥勇士们打了个呼哨,战马飞驰而过,纷纷上马拿起兵刃抗敌,甫一交手,刀枪几乎被震得脱手,面前的将士目光坚定,兵刃锋芒毕露,曾经斩落无数钦朝草谷头颅的弯刀竟然留下一道深深白痕,再次相击便应声而断。

    “杀!”两边呼声交汇,战马嘶鸣,霜雪被铁骑踏为齑粉,又融成潺潺流淌的鲜红溪流。

    漠北将士不时穿过部落封锁,两面交击,引得突厥将士发出绝望痛苦的嘶吼。

    他们早就将积弱的钦朝朝廷视为猎场,每次南下劫掠妇孺,抢夺财宝都随手杀数千百姓,等自己家人的尖叫声响起,这些突厥人才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手中弯刀挥舞着直到坠落,猎弓弦鸣不绝,一声闷响,断裂弓弦打在手背上。

    风云变色,这场战斗打了一天,漠北将士才收拢阵型,清点战俘,将视线投向突厥军队逃跑的方向。

    突厥军制松散,契芯部、同罗部先后逃向拔延部,十大部落中已经七个部落已经丢失了领土,颉利可汗不敢信任叱利部,将只剩残兵的叱利部派到外围巡视,没有世代放牧的草原,他们就像是被拔去尖牙的豹子,惶惶而不可终日,兼之逃亡时不少突厥人都没来得及带上自己的家人,分隔草原难以心安。

    颉利可汗主张徐徐图谋,不愿反攻,一时归拢众部都有所诽议。

    “这些蠢货。”颉利可汗深邃英俊眉宇间却带着难以消散的郁气,挥着马鞭从叱利部出来,他忍不住向幕僚道,“若非大敌当前,本可汗先杀的就是叱利部的左右督军。”

    “钦朝今非昔比,他们还做梦想要拿回失地,漠北军难以远征,只要守住焉支山,时间一久漠北军必然退兵,各部失地可以逐一拿回,想要硬攻是绝无可能的。”

    “暴雪冻毙无数,各部都需要时间恢复,丢失草原对他们是灭顶之灾。”幕僚低声道。

    “是本可汗让他们丢了领地么?”颉利可汗怒道,向来不服管束,让他们缴纳马匹推三阻四,遇到战乱却一起涌上来要王庭派军。

    “唇亡齿寒。”幕僚道。

    颉利可汗刹那间安静下来,指侧泛起青白,马鞭断裂,他眸底闪过一抹暗色,招来幕僚低声吩咐了两句。

    突厥人属于这片贫瘠却广袤的草原,大军可以掩盖踪迹,但带着辎重补给的部队却很难完全隐藏,颉利可汗派出哨探寻找漠北大军,想要找出他们主攻的方向,却意外发现了靠近焉支山的另一支军队。

    “至少有十万人,我们不能退向焉支山了。”幕僚惶恐道。

    颉利可汗却在此刻展现出了非凡的气势和决然,“不,焉支山是我们的水源,族群的灵魂,焉支山失守,就不再有突厥汗国了。”

    “传令各部,只留十分之一的大军驻守拔延部,其余军队都随我进军焉支山。”

    突厥人的悍勇无与伦比,而当这只军队背水一战时所爆发出来的力量更是惊人的,容逸率军前行,他从未在漠北行军,依仗身边的两个漠北军郎将和向导辨认方向,一路疲惫跋涉,郎将把装着水的皮袋递给容逸道,“到了焉支山,大军休整数日和将军夹击突厥,我们就能彻底收服这片土地。”

    “毕其功于一役。”所有辛劳都是值得的,容逸唇角干裂,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下马了,漠北遍地霜雪,却不能当作洁净的水源,除了溪流他们只能把雪烧开之后饮用,路上几次迷失方向,军队行进到焉支山凭借的是毅力。

    “前面就是焉支山了。”斥候回报,郎将面露喜色道。

    “行军的路线探查过了么?”容逸问道。

    “可供大军通行,安全。”斥候拱手道。

    军队行至焉支山脉,望着连绵山峦间的陡峭山路,容逸不禁皱眉,招过斥候道,“还有其他路么?”

    “有,但至少还要绕行三百里,山峦间积雪厚重,恐怕马匹难以攀登。”斥候为难道。

    “将军,军队亟需休整。”郎将低声提醒,他们所剩补给已经不多,急需焉支山的资源恢复战力,否则之在这个时候遇到任何一支突厥军队都会对漠北军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派个千人队先行,我领军,你和陈郎将押后。”容逸也知道这一点,不允许他过多犹豫,微一沉吟道。

    千人队行进过半,最后的将士也进入山谷,郎将紧绷的下颌微微放松,只等着队伍通过发出响箭,倏然呼声震天。

    山峦上滚落巨石,羽箭像是一片云似的倾覆,郎将目眦欲裂,催马上前大吼道,“将军。”

    陈郎将一把拽住他骑着的马的嚼头,朝他沉稳道,“调盾牌手和铁甲队来。”

    “是。”郎将勉强找回理智,连忙传令,盾牌手拼尽全力进了山谷,抢出血肉模糊的几个兵卒,郎将没看到容逸,拽着一个兵卒问,“将军呢?”

    “将军还在前面,已经和突厥军队交战了。”兵卒浑身浴血,压着手臂上的断箭道。

    郎将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样劣势的地理环境,外面的将士难以补充,里面的军队就会被慢慢绞杀,他心念数转,下令道,“漠北军上下一心,绝不抛弃同袍,迎战!”

    “是!”顿时群起响应,漠北军艰难的向山谷推进,每一寸都要抛下无数鲜血,郎将见着已经逼近山谷,能听到山谷尽头和突厥军作战剑戟相撞的声响,身后忽然有一小将奔上前,焦急道,“突厥军在围攻我们,后方的退路就要被围住了。”

    漠北军的人数是不惧正面战斗的,但狭长的道路旁都是积雪,略微分心就有可能人马一起坠落山崖,郎将唇齿间都能品出血腥气,他不甘的望了一眼前面,正在迟疑,响箭忽然划破天穹。

    “将军。”小将指向苍穹,那是撤退的意思。

    “撤。”郎将嘶吼着调转马首,和军中同袍配合互为臂助,且战且退。

    这一战折损了一支千人小队,还有脱离包围圈时死伤的数千将士。

    幸好未伤及主力部队,郎将也是漠北出身,在退出焉支山后很快找到了临时驻地,修建战壕,设置哨探。

    他们刚打了败仗心中惶恐难安,却不知道另一边也是郁闷难平,叱利部率先发难道,“我们带着大军跟随可汗一路到焉支山,却只捉了这么一支千人队伍,还不够叱利部当初损伤的将士。”

    “而且漠北大军逼近拔延部,可汗又准备如何解决?”

    “一直逃跑还算什么突厥勇士。”

    其余各部纷纷应和,即使知道他们是因为丢了自己的领地想逼着拔延部帮他们讨回失地,颉利可汗听到讥讽还是愤怒不已,他们把勇士的荣耀视作至高无上,他率领各部就不允许他们的挑衅,还是亲近幕僚在他身后低声劝告,颉利可汗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回了帐篷。

    各部首领相互看了看,都流露出一点鄙夷神情。

    可汗和前几任可汗比起来算是不好女色的,可敦是同部落的,几个小妾则分别来自其他部落和钦朝,那位公主也成了他的妾室,不过他并不喜欢钦朝女子的柔弱,再加上钦朝公主也不是那么年轻姝丽了,他早就把公主置之脑后,这次钦朝挥军,他更是已经把钦朝公主监禁,就等着什么时候祭于阵前了。

    他进了帐篷,几个妾室连忙迎上来小心讨好,这次出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拔延部他带来的都是颇为受宠的,其中还有一个曾经是钦朝公主的婢女。

    “可汗,那些俘虏怎么处理?”小妾轻声问道。

    “一会带出去杀了,不能在焉支山见血。”焉支山是他们的神山,若非如此,他早就把这些漠北军全都处死。

    小妾沉默半晌,低声道,“妾身刚才见那将军有点面熟,似乎在望京见过。”

    “望京派来的?”可汗多了点兴致问道,他知道漠北军的军力也在补充,也许有一部分来自望京。

    小妾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突厥荒漠,她刚跟着公主来突厥的前几年受尽前可汗其他夫人的折辱,都抱着为了朝廷和皇室的念头一直坚持着,后来公主换了丈夫成为妾室她才想明白,什么江山社稷和她一个女子有关系么?她想要自己过得好一些有什么错,公主自顾不暇她就只能另寻出路。

    本来以为跟了可汗虽然只是妾室也能过两天好日子,没想到这可汗如此无能,眼看着都要被钦朝打下来了,公主能回朝廷,她又怎么办?

    “那将军好像是定远王府的世子…琼林苑我见过他一面。”小妾柔声道。

    可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问道,“容皇后是否也是出身王府?”

    “也是定远王府,这位将军是他同胞兄弟。”小妾道。

    可汗仿佛背上打了个霹雳,他顿时精神抖擞,不顾妾室还柔情蜜意的靠在他身上,瞬间站起来笑道,“竟让我捡到个宝贝。”

    “容皇后。”他咬牙把这几个字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他胸中有宏图伟略,对大钦的局势很关心,自然知道大钦的皇帝是个痴傻的,朝政都是皇后把持成,曾经朝廷积弱,他们可以随意劫掠,把朝廷视作一块肥肉,局势转变都是因为一个容皇后,他的兄弟握在自己手里,他倒要看看这位容皇后又要如何面对。

    漠北战报和突厥国书几乎是同时到了望京,不知道是一封生死未卜的战报还是突厥要求漠北军退出突厥国土,让出羁糜洲作为交换更令他忧心。

    顾昭在大殿接见突厥使者,身旁只有几个重臣,闻言刹那间吓得魂飞魄散,站起来道,“朕的舅兄…”

    他脑海中闪过定远侯和定远侯夫人对他的看重,再想一想皇后,顿时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行,都给你。”

    “陛下!”内阁大臣惊呼。

    突厥使者愕然,非常懊悔他们商议后决定只要羁糜洲,早知道大钦皇帝如此看重这个舅兄,他们再要几州也是轻而易举的。”羁糜洲是本朝重要州府,羁糜洲一丢我们就再无天险了。”内阁大臣几乎垂泪泣血。

    “是呀,历代守住羁糜洲都付出了巨大代价,绝不能在我们的手里丢了。”内阁大臣纷纷附和,屏风后还坐着容皇后,他们也不敢当着容皇后的面说出将军被俘就应该自尽,如果要拿本朝的领土去换,那还不如给自尽的将军赐一份荣耀。

    顾昭挥手,让小乐子拿玉玺,内阁大臣再顾不得体面,连连叩首求道,“陛下三思。”

    “且慢。”屏风后忽有一道声音道,瘦削身影缓缓站起,走出屏风隐蔽的范围,突厥使者匆忙抬首,带着怒色不知道是谁打断了他的好事,却见那人容貌昳丽,身姿纤细唯有腹部隆起,将要临产,他一手搭在陛下去握玉玺的手上,使者念头微转,已经猜出他的身份,连忙道,“突厥对大钦的陛下和皇后只有尊敬,在漠北的军队全部撤出突厥,拿到羁糜洲后,我们一定将容将军和大钦公主一起送回钦朝。”

    “以后也不需要钦朝岁赐,可汗愿意开集市相互交换马匹和茶叶。”

    容皇后一双美目沉静的注视着他,看得突厥使者背脊生寒,忙笑着要再劝。

    “天子主社稷,将士守山河,钦朝没有这种和谈的先例,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容皇后平淡道。

    “听闻容皇后只有这一位兄长,又是一母同胞对你多加照拂,你竟也忍心?”突厥使者忍不住冷笑。

    “他是本宫的兄长,更应该以身作则。”容从锦道,“绝不徇私。”

    “使臣请回,等漠北将士踏破突厥国土的那一日,我会祭奠我的兄长。”

    突厥使者费力劝说,容皇后却再不开口,几个内阁大臣本就不愿意和谈,立刻帮着斥骂突厥使者,他只能拂袖而去。

    内阁大臣们等突厥使者下去后,倒是议论了一番商议着怎么在不损伤漠北军的情况下救回容将军,最后的结论是给定远侯府封赏。

    内阁大臣们退下,容从锦怔怔站在原地,顾昭忙拥住他,担忧道,“从锦…你还好么。”

    “把羁糜洲给他们吧。”顾昭低声道。

    “不。”容从锦眸底泪珠滑落,他在知道兄长被俘时已经意识到了会有这个决断,他一字一顿,胸膛间涌起一股血腥气,“我的兄长是钦朝将领,大丈夫俯仰无愧,若是因他一人让大钦百姓受苦,他、定远侯府又有何颜面对天下人?”

    顾昭无奈反过来劝他,容从锦知道他不清楚一洲得失对百姓而言是多少家庭,只微微阂眸,掩住眸底浓郁苦涩。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知道消息后站在陛下这边愿意让出羁糜洲的是定远侯世子夫人。

    何氏上书求入宫参见,容从锦无奈见她,何氏摘了发钗,素衣入宫,在景仁宫门外就叩首行礼,见了容从锦后更是叩首,额头鲜血渗出。

    “扶桐。”容从锦低声道,扶桐连忙上前想要扶起何氏。

    “皇后,妾身知道您心系天下,但夫君他只是我一人的夫君呀。”何氏泪珠片刻就打湿了衣襟,她哭求道,“妾身从未求过您什么,定远侯府也从未求过您什么,只求您高抬贵手救一救您的兄长吧。”

    “只要您一念之间,就能救他。”何氏目光紧紧盯着容从锦道,“我们还有两个孩子您没见过,您真的忍心从此他们没有父亲。”

    “此事内阁已有定论,本宫做不了主。”容从锦道。

    “您不必推脱,我知道您是为了名声,我入宫的事情人尽皆知,世人都会知道是我逼迫您答应突厥的条件,让出羁糜洲。”何氏急切道,“我才是千古罪人,我愿意。”

    她不是定远侯府世子夫人,更非官宦之家,她只是一个妻子在求能让他丈夫平安归来的机会,她目光中的恳切几乎化做血泪。

    容从锦微微摇头。

    何氏心头的怨毒到达极致,她摇摇晃晃的起身指着容从锦怒极笑道,“难怪公婆不来求你,原来你是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怪物,夫君待你真挚,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着送给你,皇后却将他视作草芥。”

    “你抛弃兄长,背弃家族只为了一个皇后贤名,我就要看看这顾氏江山如何待你。”

    顾氏江山和我有什么关系,容从锦脑海中轰鸣不断,他低声道,“嫂子,我会善待兄长的孩子…”

    “用不着你。”何氏怒道,“我的孩子没有你这样的亲人。”

    何氏怒火攻心,一时后仰晕倒,扶桐连忙扶住她,试探的看向容从锦。

    “把她带到房间休息,请太医。”容从锦疲惫道。

    “是。”扶桐刚要带走何氏,她却悠悠转醒,看景致向外移动,连忙起身跑回殿内,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跪坐在地上哭求道,“皇后,妾身一时胡言乱语,您千万不要计较,您救救您的兄长吧。”

    何氏披头散发,泪水糊了满脸,毫无形象,容从锦却很羡慕她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他愿意做这个来求的人,而不是坐在这里拒绝她。”他是大钦将军,报效国家理所应当,无论作为他的兄弟还是皇后,我都是这个答复。”容从锦道。

    何氏哭声一顿,“定远侯府从没沾上您的半分光,臣妾也不在乎那些,请您救他都不行么?”

    容从锦阂眸,何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没再骂他,站在廊下对着天光惨笑数声,侍女扶着她离去。

    容从锦久久无言,起身道,“漠北送来的军报呢,虽然不能围攻突厥,但他们被困在焉支山,漠北军想要处理突厥易如反掌。”

    “君后。”扶桐点了点自己唇角,容从锦反手一抹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咬破了嘴角,鲜血正逐渐渗出。

    “我不能救他。”容从锦低声道。

    容从锦一如往常的处理公务,只有夜深人静时躺在顾昭身边,他才会安静的望着幔帐顶出神到天明,他孕期反应本就严重,顾昭见他心思郁结哪里做得住,特意见了内阁大臣准备让出羁糜洲,内阁大臣坚决不同意,宁愿辞官也不和谈。

    顾昭非常困惑,“那你就辞官吧。”

    内阁大臣无奈道,“陛下这不是一人得失,您想想漠北三十万将士,羁糜洲的百姓。”

    顾昭眸光掠过,他想起雍州百姓,他想让他们每人都有鸡腿,若是突厥拿到了羁糜洲,那羁糜洲的百姓怎么办,顾昭内心拉扯,他顿了下道,“朕不能让从锦难过。”

    内阁大臣愤怒中又夹杂着一丝茫然,顾昭再痴傻他也知道国土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喜怒对他而言竟然比得上这天下么。

    “陛下若是为了皇后才让出羁糜洲,必然让皇后受到千夫所指。”内阁大臣已经醒悟,知道不能拿江山来劝顾昭,反而是皇后的安慰奖更能说服他。

    “不如让漠北军寻找机会,救回容将军,如此两全其美。”内阁大臣决定先拖再说,反正突厥很快就会被打败。

    顾昭却不明白他是在拖,思索片刻后郑重颔首,“可以。”

    他亲自写了封信,军务加急送到边关,镇远侯读信后长叹一声,他和容家颇有几分投契,也是看着容逸长大的,若是有机会能保住容逸,他自然会去做的。

    他毕竟长居边关,对局势非常了解,他闭门不出,思索数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将军,一封却火漆密封找来信任的斥候再三叮嘱,斥候应下,他看着斥候把信放进口袋,又让他换了装束,悄然奔赴突厥拔延部。

    斥候知道军务紧急,身上的衣裳都是突厥人的模样,连口音都换成了突厥的,一匹马到了拔延部,编了个损伤惨重的部落身份,在拔延部负责巡逻。

    第95章 饮马渡秋水

    探子的突厥名叫塔尔, 突厥人狮鼻深目和钦朝人在相貌上差别很大,探子能顺利融入突厥内部一面是他受过刺探的训练常年在突厥土地上行走,另一面是他的父系血统, 他的生父应该是个突厥人, 当年掳走他的母亲, 突厥人草原习性对女人不太看重, 更不用说是奴隶了,他的母亲逃回来后就已经怀孕,夫家深以为耻从此和离。

    娘家又已经在经年的战乱里离散, 他母亲逃回大钦本以为会得到帮助,却不想如此, 走投无路之下就要投井, 战备状态漠北军有巡城的习惯, 一位小将见了问清缘由就把他母亲安置在军田附近的村庄里, 村子上的邻居都是军户,他从出生见到的就是漠北军, 那些叔伯、兄长玩伴明知道他流着突厥人的血, 甚至他们的父母亲人也因为突厥人而死, 但从未因此责难他。他们很质朴的认为, 塔尔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说着大钦的语言, 行事和大钦的人一样, 他就是我们的人, 至于父亲的血脉…那都是突厥人强加给他们的。

    曾经给他糖的叔伯没有回来, 想着修几间房照顾父母的兄弟也没回来,塔尔沉默着修缮房屋,给麦田施肥, 又把家里水缸里的水挑满,朝他母亲一拜什么也没说,投军漠北。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轻响,漠北寒风呼啸携着雪花干燥泠冽的气息,塔尔突厥话说得纯熟,和驻守拔延部的混成一片,又送了他两袋瑶池酒,突厥多是喝马奶酒的,天气严寒积雪数丈,没有经过反复蒸馏的马奶酒难以御寒,这大钦的瑶池酒就成了抢手货。

    塔尔以瑶池酒换了夜晚巡逻的差事,拔延部的人没多想,只以为他是葛罗枝部的年轻人还没经历过几场战争,想趁着晚上躲懒,看在美酒的面上就点头答应了。

    夜幕四合,繁星点点。

    塔尔从巡逻队里脱身,翻下马匹,挑开一座驻地略偏远的毡毛小帐,“公主。”

    “你是何人?”大钦曾经的五公主,现在颉利可汗的妾室见烛影晃动就反手扯上衣衫,警惕问道。

    塔尔看她穿的是突厥人的服饰,刺绣图案已经模糊不清,腰间唯有一串银珠就知道她境遇一般,躬身用钦朝话道,“我是漠北军的人,有一封钦朝密信送给公主。”

    说着撕破衣袍内搭,从里面取出信来。

    公主却不接,只狐疑的看着他,这人虽大钦话说得不错,却有些生硬,像是两种语言都极为纯熟舌头就有些理不直,她嫁到突厥才知道两边是生死对敌不假,但不开战的时候双方百姓都会在私下的集市里交换物资,这人就像是做惯生意的商贩,颉利可汗为人阴鸷反复,经常私下刺探她。

    “将军说,平阳公主若是信不过我,就让我问一句公主,昔日长亭送行,您是否还记得瑞王送您的一车茶砖。”塔尔摘下毡帽,低声道。

    平阳公主瞳仁微微一压,她出嫁是宗室和亲,嫁妆丰厚,各个王府也有添妆,唯有当年的瑞王府添妆单子外另送了她一车茶砖并数千两白银,她知道瑞王这个兄弟心智迟缓,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因此也不以为意,只笑着接受他的好意,谁知道这一车茶砖在突厥是多么紧俏的东西…这才帮她在突厥熬了这么多年,知道在嫁妆单外的这车茶砖的唯有当年陪嫁过来的一个嬷嬷,故人逝去,这事就成了隐秘。

    “所谓何事?”平阳喉头僵涩,良久上下一滚,像是在心中掷下某种决定,迅速问道。

    “军情告急,请公主襄助。”塔尔知道事成,立即将信双手奉上。

    平阳接过信匆匆浏览,一双柳眉微蹙,神情严肃,拿着信在烛火上引燃,直到火焰将要舔舐到手指,她才松开手,看着信纸在面前化为灰烬,侧首吹灭了灯防止外人走到这驻地僻静的角落,透过帐篷看见里面有两个身影。

    “你们不清楚颉利可汗的脾气,这件事筹谋起来殊为不易,我也只能一试。”平阳虽是这么说着,却语气坚定。

    “无论成败,待这场大战结束,大钦都将迎公主还朝。”塔尔道,“这不是交易,望京也是希望您在保全自身外尽力即可。”

    “您已经为了大钦受了太多委屈。”

    “本宫身在异国,不敢忘记故土。”黑暗中塔尔不能视物,又语速极快,他心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计算着自己离开巡逻队的时间,紧迫间却听平阳公主被突厥风沙吹得粗粝低哑的声音道,“这些年,本宫从未觉得屈辱。”

    她身边的侍女宫人死伤无数,改换门庭,她从皇室公主变成妾室,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自己要做缝补、砍柴修补篱笆等活,还要受到突厥人的奚落,即便是山野妇人也比她的生活好一些,但她心底的火焰始终燃烧,突厥猎猎作响的狂风和漫天飞舞的暴雪都不能熄灭她的信念,她的国家终将迎来一位贤明的君王,一统山河,百姓安居。

    *

    颉利可汗派出去的使臣久未归来,连个消息都没有,颉利可汗心中预感不妙,看尚在昏迷中的容逸就越发咬牙切齿起来,各部都跟他是一个性格,哪里愿意养着这些俘虏,何况他们自己的粮食都不够。

    颉利可汗却一反常态的把这些要求处死俘虏的声音都压了下来,他骑虎难下,心里很清楚这是他能握住的唯一的筹码,这筹码上秤量一量值多少银两不知道,但要是放弃这筹码,他就一点博取生机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汗,那个大钦人来了。”拔延部外围驻军首领上前行礼道。

    平阳公主再婚后连一个突厥人认可的妾室地位都没有,只是名义上的妾室,突厥人都傲慢的用那个大钦人来代替,即使知道漠北军把他们围困在焉支山,一时也改不过口来。

    “她来做什么?”颉利可汗话音未落,面色不由得一沉。

    他抓住容逸后还在等大钦的回信,这个重要的时候,这么巧向来不在他面前出现的平阳公主就突然从拔延部的驻地到焉支山来,莫非她已经和大钦达成一致?

    “叫她进来。”

    颉利可汗高坐在王位上,身边两个柔美妾室跪坐在他脚下,纤细白嫩的手在他腿上轻轻按摩着,见点缀着红珊瑚的门帘晃动,颉利可汗斜睨向门口的方向。

    平阳公主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情形,她面容肃然的叩首行跪拜大礼,颉利可汗眉梢微挑,由着她叩拜行礼,他们成婚数年,他还没受过这种钦朝的礼仪,据说这是钦朝对君王的礼数。

    行礼毕,颉利可汗懒洋洋问道,“让你留在拔延部,怎么让人护送你到焉支山来了?”

    突厥部落没什么纪律性,他带去打仗的嫡系部队还好,留在拔延部的多是各部落被打垮后重新联合起来的杂牌军,即使是拔延部的也是平时放牧战时入伍的牧民,没有些金银珠宝是没法让他们走这一趟可汗命令外的马队,平阳公主这些年手头估计也没什么银两了。

    “事情紧要,请可汗屏退左右。”

    颉利可汗挥手,两个妾室小心退下,其中一个忍不住看了一眼跪着的平阳公主,眉目中闪过一丝复杂,即使是公主之尊如今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妾室,甚至还没有她受宠,在这后宫里,无宠的日子有多难熬是外人想象不到的。

    “说吧。”颉利可汗目光锐利的注视着平阳公主,妾室离开他身上故意矫饰染上的脂粉气散去,露出锋利、坚固的本质。

    “大钦的人找到我,要跟我里应外合一举剿灭突厥。”平阳公主道。

    颉利可汗遽然起身,目光如鹰般盯着她,少顷忽而一笑,坐下把玩着一块绿松石道,“你在突厥待了多年,身在异乡心念故土,有这种好机会还不赶紧回去,来告诉我做什么?”

    “不瞒可汗,当年父皇送我和亲,我就有些怨念,只是身为宗室女也无法反驳…“平阳公主抬眸,自下而上的望向颉利可汗,冷声道,”永泰帝、景安帝先后登基,他们嫡亲兄弟享尽至尊荣华,我的同胞兄弟却掩埋黄泉,妾身如何不恨?“”只是女流之辈又没有权柄,只能盼着我的丈夫有朝一日帮我报这血海深仇。”平阳公主眼眸泛红,眼底逐渐浮起一层水雾,却始终不曾落泪,几乎字字泣血。

    颉利可汗也知道大钦皇宫之间的事,闻言略信了几分,却不以为然道,“那你能为本可汗做什么?”

    他都让大钦打到突厥了,哪有时间和她叙什么夫妻情谊。

    平阳公主缓缓起身道,“我能让漠北三十万大军埋在雪原里,突厥入主钦朝,让您坐这天下之主。”

    “只希望您允诺我一件事。”

    “什么?”颉利可汗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嗜血的欲望被唤醒,他望着这从未正视过的柔弱钦朝公主道。”让我亲手杀景安帝。”平阳公主掩饰不住仇恨道。

    “可以。”颉利可汗答应,看她眸底几乎扭曲的刻骨恨意在他同意的片刻,勉强冷静,像是往干裂的土地上落了一滴水,不能平息干旱反而会让她更渴望泉水,颉利可汗流露出一点满意的神情,追问道,“漠北军围困突厥,你有什么办法?”

    “您不了解钦朝,他们不喜欢侵略,相反以安抚为主,比起开拓疆域,他们更愿意在朝廷攻讦上给自己的家族谋取更大的利益。”平阳公主道,”您只要对钦朝称臣,钦朝必然退兵。“”双方积怨已深,他们怎么会相信。”颉利可汗皱眉,“首先漠北军就不相信。”

    “突厥称臣,漠北却坚持突厥有狼子野心,您认为钦朝会相信漠北的奏折?”平阳公主清丽的眉目中满是漠然,“他们只会认为这是漠北拥兵自重,不肯削兵权的借口。”

    “到时漠北不仅会被削兵权,钦朝作为宗主国,还会派人发粮帮您度过暴雪。””钦朝局面正好,他们不会退兵的。”颉利可汗有些心动,站起来走了一圈还是摇头道。

    “那就让这局面变一下。”平阳公主走上前,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颉利可汗眸中神色数次变换,最后停留在了喜出望外上,一把将平阳公主拉进自己怀里,手掌在她背脊上摩挲着道,“公主,以前是本可汗慢待你了,你真是本可汗的好妻子。”

    “大钦总说什么至亲夫妻,你跟突厥的关系比那大钦亲近多了。”

    “可汗莫忘了妾身。”平阳公主从他怀里起身,“国事为重,妾身先回去了。”

    “等一下。”颉利可汗叫住她,一双狭长却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笑着握住她的手腕,“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两人在焉支山的驻地前行,路上遇见的突厥人都躬身行礼,颉利可汗把她带到门口有数个突厥军士把守的帐篷,刚进去迎面而来的就是浓重的草药气味。

    “大巫,他怎么样了?”颉利可汗问道。

    面上绘着图腾,手腕上缠着精细手串的老人颤颤摇头,继续捣着手里的石杵。

    平阳公主有一刹那屏住呼吸,她心跳得极快,忙去看榻上的身影,目光触及床榻上的男人,她心中瞬间安稳,她见过容皇后一面,这人肯定是他的兄长了。

    “我要你杀了他,向我证明你的忠心。”颉利可汗靠近她耳边,像是在说着亲密的情话。

    平阳公主心底猛然一沉,须臾间心念电转,面上却语笑盈盈反问,“让我杀他?这是谁。”

    “容皇后的兄长,你没见过?”

    “见过吧,许久之前了,不太记得。”平阳公主喃喃自语,“一时间杀不了景安帝和容皇后,先杀了他兄长也不错,有匕首么?”

    颉利可汗微笑着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纤薄的匕刃荡开一轮冷光。

    平阳公主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快步上前,姣好的面庞上带着浓重的杀意,手臂扬起直朝着他胸膛落下。

    “铛!”刀刃相击,传来一声脆响。

    颉利可汗箭步一挡,另一把匕首轻而易举的绞过朝他胸前刺下的匕首,匕首寒芒在他胸膛上一点,衣襟划破,左胸渗出血珠,平阳公主吃力不过,匕首脱手,正刺进容逸小腿。

    “可汗拦我做什么?”平阳公主恨道,目光紧盯着扎在他小腿上的匕首,看那模样随时准备拔出来再刺他一刀。

    “他还有用。”颉利可汗不屑跟她解释,大巫在旁用突厥话说了两句,颉利可汗颔首,“走吧。”

    平阳公主听懂了突厥话,他说的是——这人活不了两天了。

    平阳公主在颉利可汗的注视下,亲手写了给漠北军的回信,把突厥在焉支山的布防告知漠北,漠北不疑,迅速通知了她准备进攻的时间,让她有机会尽量让突厥的主要将领放松警惕,送来了上好的迷药。

    颉利可汗几次出击,都顺利在准确无误的情报下切断了漠北军的补给,拿到粮草后突厥内部的动乱逐渐平息,在危难面前所有人又都围绕在了颉利可汗身边。

    “只可惜没能把军队也留下。”颉利可汗回来后看着大军往焉支山里运送粮草,忍不住对身边人道。

    “这只运送粮草的队伍太警惕了,藏头露尾的。”一旁的副将道,“他们骑的都是能行雪地的马。”

    一匹不下百金,即使在突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骑的马。

    颉利可汗知道这些马一部分是西域的,还有他们突厥的,不禁在心底恼火,等他把漠北军的事处理了,他一定要把敢和大钦交易马匹的苍突厥部落首领带到拔延部发落。

    *

    雪原,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苍穹和草原的衔接处隐约泛起一点青翠,山峦耸立,大军在一处背风的山谷里,勉强建成了临时驻地,来往军士无比严肃警醒。

    “将军。”议事结束,郎将停住脚步犹豫着道。

    “不必多言。”刘止戈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阳公主通过几次成功的埋伏获得颉利可汗的信任后,他们已经逐渐摸清了焉支山内部的军事分布,虽然两军不能合围却不影响正面作战。

    “卑职抛下容将军,实在心中难安…等这战结束,我会自行上书请罪。”郎将沉声道。

    “你想什么呢。”刘止戈知道他的心思,好笑道,“放心吧,君后的品行绝不会因此事问罪你。”

    郎将点头应是,眉宇间却还带着些许紧张,行军中的过失首先就要问罪主将和副将,主将因此被擒,他难逃其罪,何况容将军的另一个身份是君后唯一的兄长,迁怒下来他怎么抵得过。

    “他心中有天下,不会计较一人得失。”刘止戈怅然道。

    郎将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确信,却也略微安稳了几分。

    焉支山易守难攻,夜色低垂,颉利可汗睡在妾室床上,帐篷里燃着碳火,忽听得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颉利可汗翻身跃起,手抽出悬在床边的弯刀,赤着脚走到外面。

    火光冲天,摇动着的火把和正在燃烧的粮草染红了半边天穹,马匹嘶鸣、将士慌乱中的吼声汇聚成嘈杂的河流。

    “怎么回事?”颉利可汗帐篷外守卫的士兵已经不见,他随手拉住一匹马,上面的将士滚落慌张道,“地、地动了!”

    颉利可汗下意识回首望向他指的方向,瞳仁骤然缩紧,山顶未曾融化的积雪正奔腾而下,以不可阻挡的决然之势迅速往他们的方向席卷,耳边轰鸣之声不绝于耳,他们的粮草仓库、马厩正一个个爆炸。

    “平阳公主呢?”颉利可汗刹那间反应过来。

    “不知道。”将士看着雪崩逼近,惊惧之下怒从心起,一刀砍向颉利可汗,颉利可汗下意识侧身闪避,这一瞬间的功夫,士兵跳上马身子伏低避开颉利可汗砍向他的一刀,飞奔而去。

    一柱香前,平阳公主亲自到了容将军帐篷内。

    大巫掀起眼皮懒散的看他,平阳公主笑着道,“我最近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这还在行军,我也不好大张旗鼓,请您帮本宫看看。”

    大巫没想到她会说突厥话,但平阳公主说得周全,又是关于颉利可汗子嗣的事情,他就招了招手示意平阳公主上前。

    平阳公主走到小桌旁坐下,露出手腕,“这几天身上没有力气,也吃不下油腻的…”

    她有些啰嗦,大巫不耐烦的正要让她安静些,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他皱眉一手扶着额头,刹那心口一冷,诧异垂首,却见一把匕首正插在他胸膛上,鲜血濡湿了衣衫。

    大巫唇颤抖一下,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抽出匕首,接住向后倒去的大巫,把他悄无声息的放在地上,扑到容逸床榻前,急切唤道,“容将军!”

    容逸眼睑合拢,唇色苍白,平阳公主忙从怀里掏出一小段香,用火石点燃,在他鼻下轻轻晃动。

    平阳公主不住的看着帐篷外,颈后渗出一层细汗,不过片刻,容逸眼皮抖动,平阳公主心头一喜,忙收起熏香,在他耳边提高声音,“容将军,快点醒来。”

    容逸醒来时望着帐篷顶,头痛欲裂,身上也没有半分力气,听力逐渐恢复,他听到这急促声音本能转首,双眸茫然,“我…”

    “本宫是平阳公主,以前我们在望京见过,你现在在突厥。”平阳公主迅速道,“此地不宜久留,将军速速起身,我们现在就走。”

    容逸心头一凛,手肘撑着床榻想要起来,平阳公主也扶着他,容逸身躯却使不上力气几次往下滑落,见平阳公主发髻散乱,神情紧张知道她冒了奇险,不由得道,“公主先走…臣歇一会。”

    “想想你的父母、孩子。”平阳公主不容拒绝道,“望京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宛若最强剂量的麻沸散推进他的身体,容逸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的,此刻也顾不得礼节,平阳公主在门窗上轻轻一敲,外面丢进一个小包裹,平阳公主亲自给他换上一套突厥服饰,门外守卫上前阻拦,平阳公主威严道,“可汗要见他,你们跟我来。”

    守卫一头雾水,扶住容逸,平阳公主把他们带到马厩,守卫正在疑惑看守马厩的将士呢,抱着大捆草料的将士艰难过来,脚下一绊,草料脱手在半空飞舞,守卫挥手拍开草料的瞬间,两刀刺向守卫。

    塔尔一刀击中,另外一刀却撞在了守卫护甲上,守卫一怔迅即反应过来,甩开容逸向后退避,手臂探向一侧抽刀。

    容逸已经积蓄了半晌力气,骤然发力,一把扭断守卫脖颈。

    塔尔迅速牵出两匹马,“将军上马。”

    容逸和平阳公主共乘一匹马,塔尔在前面领路,刚到巡岗,身后倏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所有人诧异转首,塔尔借机带他们跃出,平阳公主唇角噙着冷笑,“粮草。”

    和军队会和,容逸精神一振,先把公主放下,见到一身盔甲的刘止戈忙问,“跟着我的将士都出来了么?”

    “公主查清了他们关押的地方,比你早脱身片刻,只是虚弱得很没法上战场了。”刘止戈吼道,“军医!”

    一碗汤药灌下去,容逸身上有了几分力气。

    “将军这次伤了元气,若不仔细调养,以后会落下毛病的。”军医道,“最近都不能动刀剑。”

    “你留下休息。”刘止戈闻言道,雪崩结束,刘止戈忙要领军,容逸立即起身让人拿来战甲,跨上军马,手中长枪一挥,不容拒绝道,“我跟你同去。”

    “你不能动刀剑…”刘止戈劝道。

    “我是军职,我的职责还没结束。”容逸道。

    刚从雪崩里爬出来的突厥残军很快遇到了正面迎战的漠北军,容逸和刘止戈配合默契,漠北军像一把尖刀把突厥军队撕碎,突厥军丢盔弃甲的跑到拔延部驻地,容逸回来后已经和刘止戈追了突厥军队一个月,不曾卸甲更不曾落下一场战役,即便是对他被俘让漠北军搭了不少粮草的将士都再没有抱怨,反而将自己的主将引以为豪。

    攻破拔延部的时候,鲜血融化了积雪,汇成潺潺溪流,浸湿了沙砾,平阳公主点燃曾住了数年的小帐篷,问道,“颉利可汗呢?”

    “逃回拔延部前就被乱箭射死了。”容逸应道,他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不过在边关特有一种将士的精悍气势。

    这一战,一路将突厥赶到焉支山外,饮马瀚海,突厥不复存在。

    收拢突厥残部十三万八千人,马匹五万,牛羊在暴雪里损失惨重,钦朝也不在意这些就不统计了。

    “突厥壮年七万余人,其余多是妇孺、老者,正在修运河,不如让他们也去服徭役吧。”

    “突厥的壮年男人,以前都是将士,手上沾着大钦将士的血,应该充军的。”

    容从锦道,“壮年将士分到各军队里,把他们改成军籍,家人不用困在羁糜洲,同样分到各州。”

    “君后是想融合这些突厥人?”内阁大臣问道。

    “嗯。”

    “非我族类…”内阁大臣皱眉道。

    “不过十几万人口,数代之后谁还记得突厥血统。”容从锦不以为然道,“若当真愿意在军中为大钦效力的,也可当作钦朝将士封赏。”

    “是。”

    “以前突厥…漠北之外的土地如何处理?”内阁大臣问道。

    “设安西都护府,迁百姓,开商路。”容从锦道,“迎回的平阳公主在这一战中有功于大钦,当邑千户,加封宁国公主。”

    第96章 浣花溪上见卿卿

    漠北军踏着茫茫白雪而来, 城里道路的积雪早已被清理干净,望京百姓站在两侧甚至是二层的酒楼里,只为了等凯旋归来的漠北军路过,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欢呼, 所有人都用着膜拜的目光望着将士们, 甚至有姑娘在漠北军队经过时抛下精心绣制的香囊, 里面多是装了一片银叶子或写的诗句。

    有孩子悄悄绕过牵着他出来看热闹的家人,借着人小挤进人群,伸出手期盼的想要摸那健壮马匹, 将士也只是好脾气的勒马让他摸了两下,孩子抬首见面庞在雪地里被寒风吹得皲裂泛着高原红的将士朝他笑, 那是个很年轻的小将。

    孩子害羞的跑走, 又牵住家人的手, 站在屋檐下却一直敬仰的看着军队最后负责押尾的队伍消失在道路尽头。

    漠北军回京的只是少数将士, 一方面要接受嘉奖,另一方面安西都护府刚刚建立, 这些人里的也会选出一部分驻守曾经的突厥, 现在的安西都护府。

    漠北军将士入城时还有些紧张, 他们许多人都是镇远侯在边关选上来从军的,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而战,只知道父亲是士兵, 母亲或其他亲人被突厥杀死, 总有各种各样的深仇大恨, 从军、报仇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执念。

    现在进了望京, 亲眼见到百姓的爱戴,他们略微放松了些,又有些错愕和赧然, 原来不仅是漠北的一座城,所有的百姓都看到了他们守护山河,一批批人前赴后继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城墙,好像…那些旧伤都不再隐隐作痛了。

    容逸先入宫把战报交给内阁,忙转马回到家里,定远侯府看门的老仆见世子回来跌跌撞撞的过来开门老泪纵横,小厮牵马也是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我的儿!”容逸进正厅见父母,刚要下跪定远侯夫人踉跄上前,一把紧紧握住他温热的手,含着皱纹的眼角里藏着水光。

    “让母亲担心了。”容逸另一只手拍了拍定远侯夫人的手背安抚道。

    “回来就好。”定远侯一贯沉默也忍不住嘶哑着声音道,定远侯府世代从军,当初被俘的消息传来,他跟夫人就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孩子,像是用冰层去包裹火焰,他们像是所有的父母一样为自己的孩子担心,却因为身份不能表露。

    反而要镇定的为侯府打算。

    “你的腿。”身边小厮扶着他起来,行走之间步伐不稳,定远侯夫人担忧道。”在焉支山被砸了一下,后来又划伤了,行军途中也不便疗伤就拖下来了…”容逸解释道,看向父亲,“以后可能不会像左腿一样灵活了,不过行军打仗靠得是兵法,又多是骑马作战,也没什么妨碍。”

    “能保住一命,已经是极好的了。”定远侯并不太相信从军倚赖骑兵的说法,作为一个军人伤了腿是多严重的打击,不过他不愿提起。

    “去见你夫人吧,她很担心你。“定远侯夫人拉着容逸叮嘱两句,笑着退开一步道。

    院内,容逸夫人立即迎上来,“夫君。”

    容逸把她拥进自己怀里,何氏又哭又笑,擦着眼泪道,“快过来。”

    “爹爹。”两个垂鬓小儿扑过来抱住容逸的腿,像是小兽亲昵信赖的抱着他。

    容逸胸膛间略带着的郁气散去,一手抱起一个孩子,何氏跟着向房间走去。

    定远侯世子夫人忙张罗着让侍女准备温水、新的衣衫。

    “不忙,你坐。”容逸道。

    听到容逸依旧沉稳温和的声音,何氏又几乎落下泪来,在另一张鸡翅木圈椅上落座,搅着手帕道,”夫君,我没想到你能回来…我以为。”

    “这两个孩子又怎么办。”何氏哽咽道。

    容逸本是郁闷的,他是为了博战功也为着容皇后在皇宫里的地位才去的漠北,没想到被俘又被宁国公主所救,他心中一直横亘着一口气,为着这口气也没休息,直接提刀上马打满了全场,漠北的每一封战报里都有他的功绩,也是因为太过劳累的原因才落下了残疾。

    结果回了漠北城,镇远侯就私下里给他递了妻子曾经入宫的消息,他不必询问也知道何氏都说了什么,其实他并不责怪父母不曾向兄弟求情,被俘将领的命运已成定局,他们只能借着朝廷对定远侯府心有愧疚的时候为后代讨些荫封。妻子向宫里求情反而有携恩逼迫的意思,文官反对,到时定远侯府的荫封拿不到,他的死也将一文不值。

    “你进宫见了皇后?”容逸斟酌着开口。

    “我实在是焦心,我知道说的话有些过激了,这就收拾一下,带着礼物去向皇后请罪。”何氏心思玲珑,笑道。

    何氏能见到夫君归来已经是心满意足,低头认错又有什么,纵然容皇后打她几十班子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都是一家人,我又是做嫂子的,还那么沉不住气反让小叔难做。”何氏惭愧道。

    容逸心底叹息,他知道当时妻子为什么和从锦撕破脸皮打闹,也清楚现在妻子为什么突然肯俯就道歉,她为的不过是丈夫、孩子,自己的脸面利益她没有放在心上。

    “从锦是内敛的性格,他心里有我们这些家人,许多事情不必讲,他已经为家族盘算过千万遍了。”容逸低声道,“你没见过以前的肃王,他心思单纯,皇宫内外的事情都要从锦一手打理,定远侯府实在地位特殊,略有不慎就是外戚。”

    “是。”何氏颔首。

    容逸不知道妻子听进去几分,只能轻叹一声。

    他在家养伤,漠北军在皇宫庆功,这宴会他是望京派出去的将领,一定要参加的。

    疏星朗月,紫宸殿外宫灯皆绘鸾凤,门东班引亲王上殿赐坐,谢恩坐讫,赐亲王、南班、武臣、观察使以上坐于殿上,余卿监郎丞及武臣防御使以下,坐于殿庑间,军校排在山楼之后,殿上坐杌,依品位高低坐。【1】

    金松竹盘装着猪羊鸡鹅等,乃看盘,皇帝手持双耳葵花杯从东至西,亲王至武臣、安抚使等逐一躬身饮酒,容逸也跪坐行礼,皇帝动作一顿,“舅兄回来了。”

    皇帝语气没什么起伏,容逸却依旧能感觉到众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忙出列跪地行礼,“不负圣恩,随军归来。”

    皇帝颔首,琵琶声响,宫娥在殿内起舞,乐声轻曼,宴会珍馐,漠北军将士开始时还有些放不开,见皇帝和善,宴会上又没有过多约束,几杯酒后就欢欣的用起佳肴来,内侍高声,“陛下起驾。”

    众将士连忙跪拜,皇帝离席他们更自然了几分,皇室宗亲不多,几个老亲王等陛下起驾,就纷纷告辞了,唯有昌王多坐了片刻和安抚使聊起漠北风物,安抚使多饮了几杯,又解决了突厥心腹大患,获得望京一片赞誉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见昌王态度温和询问一一回答,不过再多说一些就觉得奇怪,昌王久居望京又是皇室,这么关心边疆做什么?他作为封疆臣子,不宜和宗亲来往过密,于是笑着把玩手里酒杯不再多言。

    “世子。”小内侍走到容逸身边道,“陛下传召。”

    容逸收回打量着昌王的视线,起身跟着内侍离席。

    夜幕低垂,内侍把容逸一路引入白玉小路,两侧是名苑花卉,容逸顿住脚步,“这似乎不是御前的路。”

    “陛下亲口让您去景仁宫的。”内侍笑道。

    容逸借着月色望向内侍,是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小乐子,他微微颔首,跟着一路走到景仁宫,身为外臣过了见亲眷的时辰,行走在深宫之中,来往宫女、太监竟一一对他行礼,面无一点惊诧之色,容逸心底略安稳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知道从锦掌握后宫,这些人都对皇后唯命是从。

    “参见陛下。”进了景仁宫,容逸行跪拜礼。

    “快起来。”顾昭本来颠着膝盖上的孩子,逗得对方不住笑着,拿着的糕点都碎成了几块,残渣落在顾昭绣着金龙的衣袍上,容逸行礼他连忙上前扶起对方。

    膝盖上的孩子就稳稳的站在椅子旁望着他。

    “谢陛下。”容逸抬首不经意间和这孩子视线相撞,刹那间竟不敢直视这孩子有一双极为沉静、如冰雪般的眼眸,仿佛能看透最深处的心思,笑意敛去竟不怒自威颇有些天潢贵胄的气场,他像自己的兄弟,却不用屈服于礼教做出温婉顺从的双儿模样,就如一柄出鞘利刃,寒光凛冽。

    只一眼间容逸就猜出他的身份,却恍惚间觉得他还像另一个人。

    “舅兄,你腿好点了么?”顾昭忧虑的让他坐下,传召太医,又对他道,“朕从库房里找出了许多药,都是以前黑水靺鞨贡上来的。”

    “谢陛下关心,臣一切安好。”容逸恭敬道。

    顾昭还是特别忧心的模样,长吁短叹的甚至想看看他的伤口,半晌又低声道,“朕对不起从锦,早知道就不让舅兄去漠北了。”

    这懊悔的语气无比诚恳,容逸早就习惯了顾昭的一言一行必发自真心,却依旧甚为感动,“臣身为武将,守卫边疆乃是职责所在,定远侯府数代人都投在了军里,轮到臣也是无悔无怨的。”

    “那怎么能一样。”顾昭脱口而出,这可是从锦的兄长,他受伤就让从锦难过不已,若是当真战死边关,他的从锦怎么办,何况…顾昭有一点心虚的想,岳母也对他很好,他早就把定远侯府众人视作家人。

    他不过是多了一个皇帝舅兄的身份,皇帝就亲口说他和边关将士不同,难道边关将士的性命就不值钱么?容逸背脊渗出冷汗,忙要劝他。

    “父皇,容将军在外是大钦的将领,在内又是君后母族,本就容易让朝臣非议,您讲这些岂不是让舅舅拿一身伤疤挣回来的战功成了外戚弄权。”

    孩子特有的清脆童音却听得容逸遍体生寒,这话先点名他的身份,先为君臣后为母族,又叫他舅舅,一番话说得周全却又厉害至极,随口一句外戚就点破了他们定远侯府最大的畏惧,从此他们若不想做外戚,就得千百倍的为皇室效力,拿出赫赫战功,才能让天下人信服。

    容逸知道他像谁了,这孩子像驾崩的永泰帝。

    容逸毕恭毕敬,忙向皇帝表忠心,顾莹听着露出腼腆的笑容,又坐到父皇怀里,一口一个舅舅好奇的问他边疆的情形,再没有刚才的锋芒,天真可爱,容逸却不敢小觑他,直接把他提到了陛下幼子的位置。

    太医请脉,“世子常年习武,身体强健,不过这次昼夜行军有些伤了元气,给您开几副药调养,就能恢复如初。”

    “他的腿呢?”顾昭追问。

    太医面露难色,容逸道,“没事的,陛下见到了,臣只是走得快了才有些跛。”

    顾昭依旧盯着太医,太医院首无奈,只能保证回去一定让太医院潜心研究,让容将军恢复如常。

    顾昭这才满意挥手,太医告退。

    “不知臣可否见君后一面。”容逸犹豫片刻低声问道。

    顾昭迟疑着,容逸心提到半空,“君后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只是他睡了。”顾昭起身,侍女会意先下去唤醒容皇后。

    “他这些天都睡不安稳。”容逸回来后才勉强能多睡一会。

    顾昭不在乎礼法,内侍也不敢多说什么,容逸进了寝宫,掐丝珐琅香炉里燃着安神香,袅袅烟丝飘荡,床榻上卧着一道身影,正半坐起来与他视线相对,露出一个亲近的笑。

    “别起来了。”容逸说着他还是撑起身体,他只能把一个妆花团绣抱枕放到容从锦身后。

    容逸几乎震惊的看着他,目光从他散乱的发滑落到他纤细的身躯,视线在他凸出的腕骨上的停留片刻,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不比年轻双儿,怀孕有些疲惫。”容从锦应道。

    “是不是他待你不好?”容逸顿了下问道。

    “哥哥想什么呢,陛下待我极好。”容从锦笑道,“兄长送到内阁的折子我看过了,把军政分开也可以,但与其防备着边关拥兵自重,不如教化于民…”

    “兄长。”容从锦平时的心思都放在心底,考虑的差不多了才露出口风,但面对兄长他还是多说几句,容逸却始终沉默着,他不由得停下来道。

    “你心思太重,本就不应该嫁进皇室。”容逸给他掖了掖被角,沉声道。

    见到顾昭一如既往没有心事的模样,他大概就能猜到容从锦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容逸说不上自己是愤怒、自责还是懊悔,当年从锦的婚事是箭在弦上,他们又没有比顾昭更合适的人选,况且容从锦是自己答应的,但容逸还是觉得内疚,任他是什么皇室富贵,在他看来都不及从锦能过平静安稳的生活重要。

    “嫁给他,我不悔。”容从锦低声道,“当年他待我如珍宝,现在他贵为天子,尚且心意不变,这些外面的一些琐事,就不用计较谁付出的多一些了。”

    “兄长你的腿伤。”容从锦话音未落,容逸打断他道,“陛下已经请太医看过了,没事。”

    容从锦颔首不再多言,两人安静坐了片刻,容逸道,“我想在望京找份差事。”

    “兄长不想做统领了?”容从锦唇边有点笑意,他没有重用定远侯府就是因为定远侯府不愿意参与到朝庭漩涡里,他们有自己这个皇后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再身居要职就有争权的嫌疑。

    “臣子应该为朝廷效力,不管是什么任务,整顿军务、护送御史都可以。”

    “你见到顾莹了。”容从锦笑容微敛,安抚道,“兄长不用担心,他并非心思狭隘的人,又孺慕父亲,绝不会对定远侯府不利。”

    “不愧是皇室血脉。”容逸停顿一瞬道,“也是我们思虑不周,只想着避风头,却没想过一个无能的外家会让你难做。”

    皇帝或许是宽和的,但他从这位皇长子身上感受到的威压丝毫不逊于当年的永泰帝,顾昭对权势淡薄,不会像当年的建元帝一样掌控着权力不肯松手,皇位迟早是要到他们的孩子手中的。容逸意识到皇室不可欺,容从锦与慈和太后不同,一开始就为定远侯府选了另一条也许没有那么豪奢权势,但只要他们忠于臣子的身份就能成为望京勋贵门第的道路。

    “晒盐的法子,盐税都要改,铁盐这都是官营的,之前铁矿一事沈翊擢升到了户部,赵博延正在大理寺任职,他们都是肯为钦朝分忧的…改晒盐的事情兄长并不懂得原理,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必然会伤到无数人的利益,所以我暂时按下了,兄长若是愿意,这次就由你督军护送工部的人前去。”容从锦靠在绣枕上,语气温柔眸光却是坚定的。

    容逸又是一怔,从锦在定远侯府里虽然父母关心,自己身为兄长有什么好吃的新奇的玩意都先想着这个不能出门的双儿兄弟,但他到底要恪守礼教,做一个谦卑恭顺的双儿,他的才华只能在内宅里,或是属上自己名字,就如明珠蒙尘,现在却能对偌大一个钦朝的未来尽心规划,他的一句话就是一方官员调动,数万百姓生计甚至是一个王朝的倾覆。

    也许景安帝也没有那么糟糕,因为有这个万事信赖他的皇帝,从锦才能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华。

    “好。”容逸目光柔和,又道,“家里给你带了些补品,你让宫人去取。”

    “嗯。”容从锦应道,手掌轻抚着自己的小腹。

    “有时间也叫母亲入宫照顾你吧。”容逸道,“你嫂嫂也可以,她之前…”

    “我明白的。”容从锦打断他道,“嫂子一心为你考虑,勋贵家族都想找贤惠识大体的夫人,其实像嫂子一样念着自己小家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容逸离宫时带着景安帝御赐的滋补珍品还有全新的对定远侯府的规划。

    廊下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晚风摇曳,星辰璀璨。

    “从锦。”顾昭拿着汤匙一勺勺的喂他喝了些汤羹,见他比平时多吃了些不由得心中欢喜,“舅哥在望京,你喜欢就每日传他入宫。”

    “兄长是外臣,不便时常入宫。”容从锦应着,面庞却有了些血色,不复之前枯槁,顾昭大手一挥,”朕是天子,允他入宫谁敢反对。”

    “谢陛下。”顾昭从没有这么霸道的模样,容从锦心里却很温暖,轻轻靠在他肩头,微阂双眸,无论他有多疲惫,只要能靠在这肩上,仿佛就能获得无限的力气。

    顾昭从旁环抱着他,手掌在他已经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摩挲,有点心虚的在他耳边低声道,“最近先别让岳母入宫了。”

    “陛下还让侍从来偷听我们对话么?”容从锦阂着眼眸,唇角噙笑道。

    “当然了。”顾昭理直气壮,“朕不听怎么会知道舅哥对朕不满?””陛下误会了。“容从锦忙坐直些解释,顾昭却强硬的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并没有什么不快的模样,继续道,“从锦瘦了许多,舅哥当然心疼了…这都是朕的过失。”

    “岳母若是见了,肯定比他更生气。”顾昭比打碎了母后的花瓶还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他成婚时可是向岳母保证过的,绝不让从锦受委屈,现在却让他憔悴疲倦,顾昭有点茫然不知道这算不算违背了他的承诺,却本能的想要加倍照顾从锦。

    “他们不会对您生气。”容从锦轻声道。

    顾昭却沉默了,容从锦不由得诧异,从他怀里抬首睨向顾昭,见他神情深沉不禁粲然一笑,“陛下想什么呢。”

    他们成婚多年,他很少见到顾昭有复杂的情绪。

    “若我们有个公主或是双儿,那就不要成婚了。”顾昭低声道。

    容从锦:“……”

    他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之言,身为公主,父皇疼爱些的在望京里指婚一家权贵,若是亲情淡漠的就如宁国公主一样远嫁和亲,他从没听说过会有一位君王不愿意自己的子女出嫁。

    “没有这样的规矩。”容从锦笑道,“如果这次生个女孩或双儿,陛下就在望京里选一家门风清正的,公主出嫁至少还有二十年,您可以多挑选几家合适的。”

    “不。”顾昭却很坚定。

    容从锦疑惑的反复问他,顾昭来回却都是这句话,问得多了他才忍不住道,“朕看哪家都不好,你嫁给朕也是要处理许多事情,没个清闲。”

    “就做公主,朕也封宁国公主,朕养她一辈子。”

    容从锦无语,他大约明白了,这次宁国公主立下功劳,为表嘉奖他赏赐了食邑和望京的公主府,允宁国公主独居,群臣也都清楚若无宁国公主想要拿下突厥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再加上宁国公主和亲远嫁多年,钦朝对她是有一份亏欠的,因此群臣并无异议。或许其他人从中看到的是突厥广袤疆土,但顾昭却意识到原来女子双儿可以不用成婚,只要做公主就行,这个称号他可以封啊。

    顾昭对子女的疼惜溢于言表,即使嫁给皇室他都不肯的。

    容从锦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感动,他本来担心顾昭无法胜任父亲这个角色,但他却做得很出色,即使痴傻,亲情的本能也无法抹去,顾莹有几分才智,虽然年纪还小却也能看出是块璞玉,这样的人中龙凤本应最厌烦蠢人,但他在顾昭面前从来都是信赖敬仰的叫着父皇。

    孩子会在长大后质疑长辈,然后建立自己的性格,这是必经的过程,顾莹和顾昭这对父子,一个聪慧一个有痴症,但顾莹却没想过反对父皇,或许这种皇室里少有的溺爱,会让他在学会皇室的冷漠外多一分温情。

    “陛下怜惜公主,怎么迎娶我的时候就忘了,我在定远侯府一定过得更安稳。”容从锦打趣他道。

    顾昭耳背逐渐变红,紧张的捏着他修长的手指,哼哧道,“朕没想过…”

    他其实考虑过的,若于陵西退婚皇后还留在定远侯府一年与他见上一面他不愿意的,他只想迎娶皇后,自私又冲动,这是他依仗皇室的身份作出的唯一一件逼迫他人的事情,他羞愧却并不后悔。

    “从锦,朕会比旁人对你更认真的。”顾昭皱着眉,小心的保证道。

    “你已经是最好的了,纵然有一天女子双儿能选择不成婚,我也是会嫁给你的。”容从锦浅笑,眼眸里满是温柔,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夫君。”

    顾昭兴奋的抱住他,“你再叫一遍。”

    “夫君?”容从锦疑惑思索试探性的叫道,顾昭面颊绯红,他忍不住双手捂着脸试图降温,容从锦啼笑皆非,“民间都是这么叫的,还有唤当家的、相公…”

    顾昭面红耳赤,一边责怪太孟浪了,一边又忍不住让他一遍遍唤他,半晌还意犹未尽道,“朕觉得夫君最好听。”

    “是,请夫君宽衣,我服侍您休息。”容从锦不由得捉弄他,顾昭明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却还是情不自禁的抱住他用力在他面庞落下一吻。

    *

    容皇后孕期疲乏,海商李家却慌忙递了折子入宫,他们本归市舶司统辖,不过是仗着过去在封地的情面才能向宫里直接递奏折,严格来讲算是越级上奏。李家作为商贾向来谨小慎微,年节礼物给市舶司上下打点的都极为妥当,这一次却冒着得罪顶头上司的风险上奏。

    “船翻了三艘?海上风浪大也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容从锦看了货物损失清单,瓷器摆件还有许多丝绸,损失惨重,容从锦却依旧面色淡定,“这是官府的贸易,损失由朝廷承担,下半年出海时多带些货物补上吧。”

    李氏家族跪着,他因为熟悉海上贸易被封了从五品的官职,在望京只是个小官,但作为商贾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因此办事尽心从不敢慢怠,闻言唇嗫嚅着道,“不敢欺瞒君后,船不是翻的…是被击沉的。”

    一点银两上的问题,他自己就把帐平了,绝不会让朝廷不满把家族皇商的职位丢了。

    “何人所为?”容从锦面色微沉。

    “是一些色目人,应该是欧罗巴和弗朗机那边的,击沉了三艘货船,船主为保证大家安全,只能把剩下十五艘的货物都交了。”李氏族长谈及此事,比起心疼货物,更是惧怕。

    他怕的不仅是海上的色目人,更担忧朝廷嫌弃他无能,裁撤皇商。

    容从锦额角青筋微微一跳,许多人都认为远洋需要的是精湛的造船技艺,但他却知道这些海商在造船之余还会给护卫船上装火炮还有精干护卫,每次远洋除了几十艘货船、补给船外还有许多护卫船,论起火力就是正规的军队在海面上都不一定有他们的能力。李氏族长只提到货物损失,只字未提护卫船损失,他却已经能猜到是多么惨烈的局面,才让运货的船主当机立断献上货物保住人员。

    “他们的火炮,我们也有。”容从锦道。

    “护卫船都装了刚研制出来的新火炮,射程有二里已经比以前的旧炮强多了,但那些色目人…一炮就有三里射程,威力更是不容小觑。”李氏族长擦着汗道,“有一艘护卫船倒是回港了,您可以让官员来见,外面包着一层铁皮的船身,一炮过来炸的洞有一丈宽。”

    “幸好受到影响的只有一条航路,臣已经让族里换路线了,以后避着点那些欧罗巴人。”

    “不行。”容从锦断然拒绝,“你退了一步,那以后其他航路受到影响那又如何?继续退么?退无可退之时若是他们打到港口又怎么办?”

    “这些欧罗巴人只是一些匪徒,并无这种能力。”李氏族长道。

    容从锦心道匪徒就有能打败背后有钦朝支持的商队,那这些国家的战力呢?他若是当权者,直接收编这些人为正规军队,不用费心思就能增加军队实力。”还有南方诸多依附钦朝为宗主国的小国,他们若被打到领土,向宗主国求援,我们如何援救。”李氏族长根本没考虑过,茫然垂首不敢应答,不过容从锦也没想过让他回应,只是自言自语,片刻后抬眸问道,“他们有多少新款火炮?”

    “至少两百架。”

    “好,我要每艘护卫船都装上新火炮,两千架火炮。”李氏族长震惊抬首,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颤声提醒道,“君后,我们不知道怎么做新火炮。”

    他们对于火药的研究还停留在烟花上,这几年容皇后改进冶铁技术,竟然造出了新的不容易炸膛的精铁火炮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但两里和三里的区别绝非口头上那么简单。

    “那就去学,去买!”容从锦怒道,“你熟悉海路,各国都有人脉,谁要是能购到新火炮,朝廷赏千金,研制出同样威力的火炮赏万金。”

    李氏族长从未见过容皇后动怒,他是惶恐的进宫来讲船队损失的,但见到容皇后如此重视,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点安心,至少容皇后立刻拿出应对之策,他还愿意在研发火炮上花银两。

    有些时候有朝廷的支持,有银两,许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是。”李氏族长躬身道。

    “明威军下本就下属着火器局,你请来的匠人购置的火炮直接归皇宫管辖,所用的银两从户部拨,不够走皇宫私库。”

    李氏族长行礼告退,这些欧罗巴和弗朗机人只是一些海面上的强盗,用的不是最新的技艺,高额的赏金之下,立即有人献上新款火炮,他们又请了匠人带回本国。

    开始研究时并不顺利,威力还不及他们原来用的火炮,朝廷上下有些意见,觉得银两不如用在民生上,修个水塘河道的都比研制火炮强,但容皇后力排众议,银子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在炸平了半座山谷后,研制的火炮终于初见功效,能及得上欧罗巴的新款火炮了。

    火炮先装备在了船队和城墙上,兵部报了所需,奏折却在内阁被拦了下来。

    “二十万两足够修一段河道的,若分给永州这段河道灌溉农田方便许多,粮食的产量还能多一些,这些银两给了边防,实在无用。”内阁大臣说的有些道理,自从大钦一战打败突厥,甚至不仅是战胜,而是彻底将突厥打散,收归疆土,大钦在周边国家的声望与日俱增,小国不敢挑衅。

    何况这些火炮的技艺,再让他们研制上百年也及不上。

    “钦朝开国以来三支驻守地方的军队分别击退敌军突厥十五次,吐蕃三次,滇南三次,所建粮仓制度余荫数百年,无数次饥荒、雪灾都是倚靠永州、雍州等粮仓,那各位朝廷栋梁大臣,又将给后世留下什么财富呢?”容从锦淡定问道。

    “修建河道乃国策,这就是景安年为后世所建。”内阁大臣面面相觑,老臣上前行礼道。

    容从锦不置可否,“火器局在京郊有一营,明日各位大人一同前往。”

    老臣皱眉待要辩驳,内侍已经送了甘草茶上来,容从锦单手支撑着起身,隆起的腹部在宽松衣袍下依旧明显,老臣又默默无言,他对容皇后是信服的,只是觉得这笔银两的开销没有意义,所争辩的都是为了钦朝而非个人利益得失。

    翌日火器营,内阁众大臣和户部尚书、侍郎尽在,他们颠簸一路到火器营的时候已近日落,这些大臣被折腾的面如土色。

    “今日天色已晚,不便看火器演练了,明日再演练?”内阁赵大人在铁矿一案里办事得力,刚被擢入内阁,拱手询问火器营的人。

    副将忽然一笑,“现在正合适呢。”

    容从锦也来到火器营,顾昭不放心也要随行,皇帝出行一应驻跸由羽林军负责,容逸尚且任着统领也跟在一旁,众人进了山谷,站在火器营安排的范围里,远远只瞧见几个泛着精铁光泽的小点,众大臣也不知是什么,身边令旗一挥,哨箭响起,几个火炮齐发,先听得轰鸣巨响,火光闪过,穿过已经逐渐暗淡的夜色,仿佛凤凰羽翼挥舞,带起一道耀目波澜。

    随即对面山峰上被开了数个缺口,沉寂一瞬,大片山坡竟哗啦一声倒下,碎石飞溅。

    众大臣不禁变色,他们只在奏折里见过火炮的威力,哪里知道这火炮现实中的威势。

    “有一座火炮就可以抵得上一队人了。”

    “起码两队。”大臣低声议论。

    十人为火,五火为队,这一座火炮就能代替一百名将士。

    “这火炮的制作工艺绝不能外传,所有匠人都要控制在火器局。”又有大臣提出道。

    众大臣纷纷颔首,又提出如何管理工匠。

    “这制作工艺也需要改进,我们的匠人能做到自己改进么?”忽有人问道,内阁大臣们安静一瞬,又把目光投向明威将军。”大部分匠人都是找来的夷人,我们的匠人只学会了如何仿造,改进还在摸索。”明伟将军顿了下道,“其实冶炼就已经极为复杂,这些炮筒都是要经过特殊冶炼步骤的。”

    众大臣不能理解,他们对炼铁的技术停留在炼丹的程度,最多知道不同的兵器锻造需要许多步骤,明威将军无奈,在陛下同意后又带着众大臣参观了火器营一部分的冶炼场所,众大臣这才相信炮筒的制作工艺如此复杂,这炮弹填装就更不用提了。

    “工匠要厚待,更需传承,户部有库银可以购欧罗巴的工艺、聘请匠人,以后若户部没有多余的库银,难道这火炮工艺又要落后他国么?”容从锦道,“火炮要建,河道也要修。”

    内阁大臣再无反对,纷纷应下。

    容从锦特意设立了一种制度,所有边防军队上报需要的火炮数目,再由兵部核算,分批拨给各军队,如此户部也能根据每年收上来的税款调整能拨给地方的军防预算,而每一架已经拨给地方军队火炮必须清点数目,每一架报损都需要兵部批准,绝不能有一架火炮遗落敌手。

    皇宫招了礼部尚书入宫,群臣不由得纷纷猜测,是否陛下准备立下太子,等礼部尚书面色沉稳的出宫,一切如常,众人更是困惑,因为册立太子步骤繁琐,测定吉日、制诏书、步布置东宫都需要时间,礼部却毫不忙乱。

    等一切准备就绪,礼部才对外宣布,设立国学。

    本朝本就有国子监、太学和各州的州学,国子监和太学是为勋贵门第准备的,州学则是为考中秀才后考取进士设立的,这国学岂不多此一举,等国学的入学标准出来后,更是四座皆惊。

    国学竟将所有钦朝百姓甚至是刚刚归顺到各州的突厥人只要是孩子满六岁,就要上国学至十二岁,月末放三天假,六月、九月和十二月分别放一个月的假,让他们回去帮着收割稻田,无论男女、双儿皆同一课堂,所学内容包括文章经义、天文历法、机械制造等,天文历法、机械制造涉及的学科甚广,由冶铁局、太史处、火器局共同负责,夷人馆的夷人也负责授课。

    朝野震惊,上私塾读书是极为珍贵的机会,商户是禁止读书的,农户即使想让后代上私塾纸墨笔砚哪一样不需要大笔的银钱,能学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至于考中进士做官的更少,士族阶层因此一直比较稳定,能做官的都出自上层阶层。而容皇后不仅让所有孩童上国学,甚至规定了所教授的书本,纸墨笔砚都是国学发放,不是什么名贵的纸张但发给孩子启蒙足够了。

    “就算冶铁局、太史处还有火器局能拨出足够人手教年龄大的学生,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人能教文章经义,连字都认不全,谈何学习天文历法、机械。”内阁大臣胡子都要愁掉了,容皇后本在孕中精力不济,他们做好了分忧的准备,不图有什么改革之举,只要能稳定几年,钦朝就能气象一新。

    向来稳重的容皇后却一意孤行,“本宫能等,其他的国家会等么?不必担心人手。”

    礼部颁发的条文里直接规定了启蒙师傅的人选,凡是考中秀才的只要愿意服从朝廷安排到地方或是本乡偏远处国学做师傅的,直接纳入官员体系,给从九品的官职。

    医馆同理,凡在本地开医馆年满二十年的,有三位同乡非本族保举,经太医院考核后就可以教授医学,同样从九品官职。

    此举一出,在乡野中几十年考不中进士的穷秀才顿时喜极而泣,他们大多数本也在做私塾谋生,或在家读书给人抄书外仍在考取进士,不过他们也知道珍贵的书本资源都掌握在上层手里,他们能考中进士的机会渺茫,现在直接授予从九品的官职,能考上进士的自然是看不上,但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做官啊!

    哪里还在乎偏远些的国学位置,拿着俸禄立即拖家带口的搬了过去,医馆本是家传的手艺,不愿轻易外传,但能做官的机会难得,祖上一代代传下来方子不会教授,但按照太医院和翰林院选出的几本医书教这些孩子一些医理,认识草药还是没问题的,国学师傅到位,下一步就是学生了。

    这一步是朝野上下认为最艰难的一步,普通百姓根本意识不到国学有什么用处,即使容皇后是强制要求所有孩童上学他们也是不肯的,只觉得浪费时间,容皇后只出了一个办法,国学包一顿午餐,稻米小麦混着当季的菜蔬,还有一个鸡蛋。

    顿时所有村庄的国学都满了,当地官方拿着户籍册去查,甚至发现一些农户把家里还不到六岁的孩子也送到了国学,家里殷切叮嘱,学的怎么样无所谓,一定要多吃一点,有的农户还把孩子早饭免了,赶着他们早点去国学,中午多吃回来。

    村庄和偏远乡镇男女之间并没有严格礼法约束,同一国学时间久了,更是习惯。

    望京勋贵间不愿意让女子双儿出门,只读些《女训》。

    “女子双儿读书,本就违背古训,更不用说是和男子同一国学了。”朝臣纷纷上奏,要求让自家的女子和双儿不用上国学。

    “凡是官员不愿让子女读国学的,也不必上朝。”容皇后道,“直接返乡,可以随意守着你们的礼制。”

    朝廷只要开设科考,愿意做官的大有人在,他还会无人可用?

    有一个朝臣格外会吵闹,在朝堂上被发跣足,直言朝廷若是逼迫他把自己的女儿和双儿送进国学和一群外男同处一室,他宁愿直接杀了他们再自尽。”来人,赐他匕首。”容皇后冷道。

    内侍躬身当真取来托盘,上面放着一把匕首。

    朝臣一时哑口无言,犹豫片刻横心要拿匕首自尽,他的死能为士大夫阶层找一个理由,从此被歌颂,他将要触碰到匕首时,容皇后又道,“你自尽后族中所有男子禁止科举,但女子和双儿本宫一样会把他们押进国学,学到十二岁才能跟你自尽。”

    朝臣:“……”

    朝臣算是见到了容皇后的坚定,无奈的只能把自己家孩子也送进了国学,不过他们也知道国学的水平不及家里的私塾,男子回来后还是要在私塾继续读书的,至于女子双儿外出读书会坏了名声…这件接触外男,要用白绫吊死女子双儿以正门风的规矩,在所有人都上国学的情况下,竟也无人提起了。

    *

    国学开设三月,小溪村住在村北头的孩童放学回来,抱着自己的沙盘和一个竹篓做的书包推开家门,就见到往日平静的家里正坐着一个身着长衫的先生,对面有一个衣衫华贵的乡绅,自己父母和村里几个有名望的长辈都在。

    “娘。”孩子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去,一边玩去。”铁柱娘不耐烦的赶他,转身又笑的谦卑,一双手洗得干净才敢去碰桌上待客的茶杯,给客人倒水。

    那先生没有碰茶杯,只是不耐烦道,“你们按手印,拿去官府备案即可。”

    “是。”铁柱爹连忙应道,拿过那张纸不太熟练的要沾墨按手印,几个做证的长辈也坐在一旁准备按手印,对面乡绅笑得更和气。

    铁柱想起前几天听见家里商量,要卖两亩水田换十两银子去镇上做个小生意,他们村有绣工的手艺,尤其是绣出的手帕听说货郎从他们村收走,转手在镇上就能卖出一倍的价格,家里心动了,又跟乡亲商量,想着以后不从货郎那里卖了,他们自己做生意。

    铁柱好奇在角落里探头,看了一行字不由得瞪大眼眸,下意识的走上前,铁柱娘推他,“别打扰客人。”

    “娘。”铁柱已经把字据看全了,握紧拳头指着先生道,“他想骗咱们家的田!”

    四座皆惊,那先生气得面色涨红,站起身就要走,村里的长辈连忙拉着,老村长歉意的躬身,“孩子不懂事,您多见谅。”

    说着转身就在铁柱头上啪的打了一下,“这是镇上有学问的先生,念过私塾的,你胡说些什么。”

    铁柱本来按照他娘的要求,在国学里吃得很饱,这一巴掌差点让他吐出来,顿时更生气了,直接抽过桌面上的纸,念道,“小圈村,张得胜家村东有圈圈良田十亩,现圈圈卖圈圈镇老爷圈圈十亩,作价十两,银货两讫。”

    老村长还要再打孩子的手顿时僵在原地,几个向乡绅陪笑的长辈笑容也顿住了,都转头望向铁柱。

    “写的是这个么?”跟张铁柱家关系亲近的长辈问道。

    铁柱听不出长辈语气里的愤怒,还以为自己被质疑了,气得吼道,“我没错!师傅教过的,这几个字这么读,对,小香姐她认字比我多,您叫来问她。”

    张淑香正是这位长辈的女儿,比铁柱大一岁,因为女儿没什么力气农活也帮不上忙,索性也送进国学能学到什么不重要,至少能帮他们带孩子。

    这位长辈顿时朝铁柱爹使了个眼色,铁柱爹连忙出门了,先生和乡绅紧张站起身,“既然你们不愿意签,那我们就去找别人买田吧。”

    “站住。”长辈笑着道,“小溪村有待客的规矩,现在都快到晚上了,怎么能不留客人吃饭呢。”

    门外几个做惯了庄稼活的汉子已经过来。

    张淑香莫名其妙的被铁柱爹叫来,父亲往她手里塞了张纸,“念。”

    张淑香本能低头,皱着眉道,“小溪村,张得胜家村东有水稻良田十亩,现愿卖兴盛镇赵富老爷水稻十亩,作价十两,银货两讫。”

    村长面色铁青,“你们镇上来的有那么多银两,竟然还想骗我们穷苦的乡下人,两亩水田十两银子卖给你们已经是便宜了,你们竟然想花十两银子就拿走十亩水田。”

    “若不是多读了两个字就被你们骗住了。”

    随着张淑香一字字通顺念出,那先生脸色逐渐转白,悄悄向后挪了两步,眼睛转了一圈寻找着出路。

    村里的汉子和张铁柱爹气得撸起袖子,村长开口,“给我打…”

    “村长。”铁柱叫住他,“师傅说钦朝有律法,我们打他们叫私刑,这是违法的。”

    “什么违法。”铁柱爹早就想打他们了,挤开孩子就要打那先生,张淑香也赶紧拦着,“叔,是真的,这事本来是他们有错,我们打他们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还是送去官府吧,官府老爷会判案子的。”

    “不要。”乡绅连忙讨饶,“大不了赔你们几两银子,何必闹到官府上去呢。”

    这官府打点起来费力,为了几两银子怕是要花上几百两。

    铁柱爹也不愿意送官,嚷道,“谁知道那些官府大老爷是不是也骗咱们,还是打一顿吧。”

    “停手。”村长沉声道,看了眼两个孩子,拿主意道,“送官府吧。”

    “村长。”铁柱爹叫道。

    “谁来写状纸?”村长问道,张淑香不敢应下这件事,想了想道,“明天上国学可以请师傅帮着写。”

    “把他们扣下,等写了状纸送去官府。”村长点头道。

    这村长把乡绅扭送到官府,周围几个村子都惊了,因为村里有自己的规矩,什么事情最多是请村长出面,从没有到官府解决的例子,他们又都是农户,稻田就是根本,这乡绅骗稻田正是让几个村子的人都关心,案子递到官府,几个村的人都围着审理,官府不敢怠慢,审理乡绅。

    明镜高悬,县官看了状纸,刚问了两句,那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昂的乡绅就吓得浑身瘫软,连连磕头求饶,县官当着众人的面不敢徇私,当庭按照律例判了乡绅役两年,赔银五十两。

    张铁柱爹不敢置信,五十两白银交到他手上,他转头对妻子道,“你打我一耳光。”

    铁柱娘比他还震惊,啪的打了铁柱一巴掌,铁柱嗷的尖叫捂着头,铁柱娘这才相信,“当家的,真是五十两。”

    那乡绅又花了许多银两才把傜役换成罚银,张铁柱家却拿着银子在镇上盘了一家铺面,农忙时铁柱爹仍在家里种地,铁柱娘收一些绣品在镇上卖,经此一事,村里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也会问一句,“学了几个字?”

    但识字的好处还不仅于此,铁矿是朝廷严管的,百姓生活又离不开铁器,各个村里都有铁匠偷着打一些铁器,像是铁锅这些都能打,但再复杂些的就做不出来了,读书能让他们不再凭借着经验生活,而是能把理论和自己的经验融汇在一起,家里的孩子学了机械制造,回来给他们画图,许多困惑多年的问题就解开了。

    他们更是叮嘱孩子认真读书,随着年龄渐长,这些孩子的天赋兴趣逐渐展露,有的人更偏重文学,能帮着村里写状纸,学医的被举荐到府县国学,回来后就做了大夫,以前他们几个村才有一个大夫,现在竟然每个村都有大夫了,风寒落水这些大夫就能开药,至于学天文、潮汐甚至是机械的都进了冶铁局和太史处,他们可以继续深造,海外的书本也不断被翻译成钦朝文字,摸索着做机械。

    容皇后诞下一子,精疲力尽的昏睡过去,等醒来时顾昭正握着他的手睡在床边,他一动顾昭就清醒过来,忙给他端茶。

    “孩子…”容从锦略微喝了一点,问道。

    “是个男孩。”顾昭眼睛亮晶晶的,“很漂亮。”

    容从锦笑着颔首,顾昭把他拢进自己怀里,不顾他身上都是汗渍,沉默一会低声道,“从锦,朕很快活。”

    “朕有你就足够了。”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侍女抱过皇子,容从锦看了一眼,顾昭抱着孩子,垂眸看了很久,“从锦,你给他起吧。”

    容从锦连忙摆手,”皇子的名字都是陛下起的。”

    顾昭却坚持道,“他折腾得你不能休息,又要管着朝廷上的事情…”

    “那就叫顾琼吧。”

    顾昭皱眉:“听起来有点穷。”

    “那陛下取吧。”容从锦好笑道,不过是一个名字。

    “顾琼…”顾昭微微颔首,他的孩子也不会太穷,这个名字可以。

    容从锦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写了这个字,顾昭手心合拢,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顾琼鼻头,低声道,“以后父皇待你去捉蛐蛐。”

    容从锦疲惫不堪,却又不舍得睡去,望着顾昭不由得唇角扬起一抹极浅的笑,琼花烂漫,那是他们初见的那天。

    顾莹下了御书房特意来看弟弟,在看到小小一团时忍不住道,“这太软了。”

    他都不敢抱,顾昭熟练的抱着孩子,一手揽过顾莹,“你也是这么长大的,父皇抱着你…你就长大了。”

    顾莹被他哄得眉宇间带着笑,他记得父皇陪他玩耍,用点心,父皇从没有一点不耐烦,他知道父皇有痴症,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自己最好的父皇,连多一个弟弟,身边的侍从提醒他博得父皇关心,他都不放在心上。

    父皇给了他全天下最多的来自父亲的呵护。

    顾莹每天读书回来,都会看着父皇照顾弟弟,有时候还给他讲几篇文章,顾昭头疼,“他不懂的。”

    “听懂了,您看他睡得多沉。”顾莹执着道。

    顾昭:“……”

    想不到他又感受到了当年在书房读书的感觉,顾莹很有耐心,等他从读完书从书房出来,顾琼差不多也醒了,顾莹迅速凑过来给他讲新的孟子文章。

    顾琼又沉沉睡去。

    “等兄长学会诗经也回来给你讲。”顾莹宠溺的给顾琼擦了口水。

    顾昭闻言贴着墙溜了,在顾莹去书房前他不会回来了,顾莹回首不见父皇身影有些诧异,不过顾琼拳头略微动了下,他就认真讲起孟子。

    第97章 宝轴琵琶奏上欢

    西北将军的侄女回西北前, 皇室特意给她封了个县主的位置,虽没有食邑却也足够尊贵,本来秦芙于钦朝无寸功, 给她县主之位容从锦还担心难以说服顾昭, 钦朝对宗室管理严格, 几位异姓王都被削蕃, 现在能有郡主、县主封号的无一不是顾氏血脉,顾昭若是不同意也是理所应当,没想到顾昭听闻是给秦芙封县主后直接答应, 还亲自过问礼部给秦芙选了哪几个封号。

    容从锦本以为顾昭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没想到顾昭沉默片刻道, “女子不容易…她又曾是于陵西的夫人。”

    容从锦竟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点愧疚和心虚。

    他娶了从锦, 于陵西这家伙就找了根本不了解望京情形的秦芙。

    他总觉得了自己有点亏欠秦芙, 容从锦理清他的思路不觉发笑, “婚姻之事都是听家族长辈的,秦芙嫁给他也是家里衡量过的, 并非您一人的过失。”

    “那侯府不让你嫁给朕, 你就不嫁了?”顾昭眼睛一眯, 发现重点。

    容从锦一顿, 浅笑着握着他衣袖,修长白皙的手指优雅的顺着纹路向上攀附, 在他手腕上轻轻搭住, “陛下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见过您后, 那些旁的人我又怎么看得上呢。”

    “定远侯府准或不准,我都会和您成婚的。”容从锦声音极轻,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顾昭明知道他是在哄自己却忍不住眉开眼笑,哼了一声得意道,“他先退了一步,朕绝不会把从锦拱手让人的。”

    顾昭无论说多少次,提到这总是无比骄傲,神气得像是刚捕到猎物的大猫。

    容从锦暗自腹诽把这一段糊弄过去了,顾昭提起新婚又忍不住讲起当年新婚燕尔他们在王府的时候,顾昭的记忆力让他说话颠三倒四,他不能按照时间排序,只能记得一些让他感到满足快活的场景,于是容从锦笑吟吟的听着他描述里的相知相守。

    “对了,于陵西现在还在做官么?”顾昭把皇后当年的倾国容色一番夸赞,又真诚表示皇后几乎没怎么变,现在还是最好看的,容从锦也不当真,却不想他话锋一转又想起于陵西来。

    容从锦:“……”

    他不由得暗暗叫苦,这陈年老醋他都不知道醋在哪,偏顾昭每次提起来都大为动怒,上次闹得那一场连定远侯夫人都得进宫来劝和。

    “还在做官。”容从锦神色微正,像是掌管考绩的官员般严肃道。

    “他能做什么官…”顾昭抱怨,顾琼午睡醒来,见没人照顾自己就哭起来,顾昭走到偏殿熟练的抱着他哄,“他品格有问题。”

    “从锦,你去查查他,一定是贪官。”顾昭撺掇道,他是这样想的不假,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心思,若查到贪污解决自己的心事最好,若是没有贪污查一下也没什么影响。

    “让陛下失望了,于陵西确实从未贪过一两银。”容从锦无奈,“结党营私、弄权之举一律都没有。”

    顾昭的唇张了又合,侍女已经把乳娘找来,他才把顾琼交给对方,小声道,“不可能啊。”

    容从锦只当作没有听到,旁人的事他能随意说起,唯独于陵西不知道提到什么就会触怒顾昭。

    其实这事也很简单,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于陵西是见罪于陛下的,朝中官员都不敢跟他来往,于陵西自己也知道陛下看他不顺眼,总想着把他的官职撤了,于陵西自然小心谨慎不敢有失,顾昭还以为能抓他的把柄呢。

    “定州那边有一个知州空缺,于陵西此人人品有瑕,却还算精于官场,政务也通达。”容从锦试探性问道,“不如把他调过去?”

    顾昭想到这么大的一个眼中钉能除去自然愉悦,却又微微皱眉,”他肯去么?”

    顾昭不懂得朝政也知道这些官员削尖脑袋也要挤到望京来当官,于陵西虽然在望京是个小官到定州就是从五品的官员,他也不一定愿意去。

    “他一定会去。”容从锦笃定道。

    “好。”顾昭满意道。

    于陵西此人最重视前程,他惹得陛下不快,谁都没有他想要避开的急切心情,而且…皇室谕旨和离从未有过,虽然无人敢置喙皇室这事到底有违礼教,给他一个知州的官职也算是补偿了,钦朝的文官集团也能满意。

    于陵西一心想着拿裙带换前程,如今得偿所愿。

    容从锦嘲讽一笑,却并不再留意这不相干的人。

    顾琼能坐起来,拍着手玩用丝绸和布料缝制的玩具时,顾昭的生辰也快到了,并非整寿,顾昭又向来不喜欢排场,本来是准备按照惯例免了的,四方馆里却已经住满了远道而来的朝贺队伍。

    吐蕃、琉球、小勃律、黑水靺鞨,粟末靺鞨、满剌加、龟兹等国使臣皆到,珠宝、香料、异兽、矿石等应有尽有,许多宝石都是数百斤的进贡。

    文官看到朝贺的名单顿时喜出望外,钦朝积弱多年,朝贡的国家已经从二十多个下降到几个,这是新王继位仍需要钦朝派使臣庆贺册封,赐予印玺的严格意义上的属国,其他只奔着钦朝封赏甚至商人假冒国号,少时几十个多时号称一百多个国家向钦朝朝贡,这次四方馆审查过国书后也确定有周边八十多个国家向钦朝朝贡,比起以前虚假的繁盛,这是周边国家真实的对钦朝国力的认可。

    顾昭还是不愿意办圣节大宴,但文官已如江水涌来,几乎踏平了御书房的门槛,顾昭被他们吵得头痛,最后只能答应了。

    圣节大宴,使臣们依品级高低分别坐在朝臣下首,屏风旁玉壶梅瓶里插着蔷薇、绯桃、香梅、紫笑等,皇帝坐于主位,皇后座位略低,使臣随着朝臣们起身行礼,乐声毕进御酒,百官向皇帝行叩拜大礼,恭祝万寿,使臣礼仪如前,三杯御酒结束,御厨进御前珍馐,内侍进前,殿侍侧身跪传酒馔【1】

    琵琶、箫、笙等乐者皆有赏赐,第五杯赐百官及卫士殿侍使臣等花,各依品位簪花,侍女捧来金螭龙攒花金盘上面放着各色鲜花,顾昭随手捡了一支香兰簪上,在花盘里拨弄数次却仍是不满意,只挥手让侍女退下,侧首见茶床旁的龙凤纹玉白定窑里插着一朵牡丹,大约是花匠从花园里千挑万选来的,色彩绚烂,花瓣上盈着露珠,顾昭仿佛能嗅到清香,他折下花枝起身,亲手插在皇后鬓边。

    使臣们和朝臣见到主位上的亲密之举不禁愕然,纷纷垂首不敢再看,却对容皇后的受宠程度有了新的认知,尤其是外邦使臣,在四方馆里跟着礼部的大臣们学了许久规矩,好不容易记住这些繁冗礼数,转过头来却见大钦的皇帝自己破坏规矩。

    “陛下快坐回去。”容从锦单手抚着花瓣,口中低声嗔怪,心头却忍不住微甜,比宴会上常用的桂花饮还要甜上几分,顾昭的痴症在本朝是人尽皆知的,但在外邦朝臣面前还是要装成帝心深沉的模样,老臣和皇后都已经提醒过了。顾昭本想回去,可瞧见舒展清雅的花瓣轻颤,他忍不住迅速在皇后面颊上偷了个吻,浅淡花香携着从锦身上一贯的清冷梅香让顾昭有片刻的神迷心醉。”可惜这花衬不上你。”都是凡品,美艳繁盛的牡丹在皇后面前都落了下风,顾昭视线从皇后面庞上移到牡丹上,略有些遗憾的一叹,大约只有瑶池仙葩才能恰如其分的衬托出他的风姿。

    容从锦失笑,没有当真,他对外界敏锐,能察觉到年龄渐增,众人出于容色对他的侧目已经减少许多,他本也不在意除顾昭外,旁人浅薄的出于容貌的关注,反倒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竟有几分敬畏自己,这倒是意料之外,容从锦又浅笑着望向身边人,顾昭回以纯粹的笑容,容从锦不由得一叹,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双儿的身份成为皇后,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外邦使臣行礼,拜而饮之,“赞普祝大钦皇帝万寿无疆。”

    他身着青色长袖大襟袍子,衣摆和底边镶着绛红彩绸,只着左袖,编发间点缀着金玉,他身形魁梧行礼时颇有些笨拙感,顾昭微微颔首不做声。

    “这是吐蕃使臣。”容从锦低声提醒,吐蕃以农牧业为主,有铜银铁矿,也擅长冶铁,最重要的是他们野心勃勃,名义上虽然有朝廷,但实际上是奴隶主即上流贵族社会和奴隶的两层阶级,战败被俘成为奴隶不提,少数自由民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沦为奴隶,朝廷不大稳固,优点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贵族阶层因为能得到实在的好处,作战时格外勇武。

    前几年钦朝忙于突厥战事,也无力干涉吐蕃,现在吐蕃已经占领了小勃律部分领土,连带着泥婆尔等地,西侧则与大食接壤,小勃律也曾向大钦求援,大钦却自顾不暇,小勃律使臣能和吐蕃人坐在同一宴会上已经是强压怒火了。

    顾昭还记得皇后叮嘱,“吐蕃贺礼朕很满意,封疆一事卿可与礼部商议。”

    吐蕃的礼物除马羊、粮种外还有玛瑙黄金,其中一只金鹅酒壶高七尺,能装酒三斛也就是数百斤的酒,吐蕃这份礼物的贵重和想要与大钦签下盟约的心意可见一二。

    吐蕃使臣心底微微一喜,面上却不露只是尊敬应下。

    朝臣却忍不住视线瞥向他,知道礼部只管册封、礼制等事,这划分疆域的事情要是交给礼部会被一直拖下去,礼部应该也知道职权僭越,只会冠冕堂皇的敷衍。

    吐蕃势大,又有意与大钦结盟,何不顺水推舟。

    宴会结束,群臣下殿,谢恩退。

    顾昭换了宽松衣袍,让内侍给他抬了几箱贺礼来,打开就是一片耀眼的珠光宝气,珍贵宝石,硕大海珠铺满箱子,拾起一枚海珠在手里把玩,竟在燃着烛火的室内散发出盈盈微光,顾昭也是极有眼界的,却也不由得啧了一声,在他怀里的顾琼好奇的伸手去抓,顾昭就拿着海珠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确定这枚海珠比孩子的拳头还大,应该是塞不进嘴里的才交给他由着他玩。

    “陛下太宠着孩子了,以后怕是骄纵了他。”侍女帮皇后卸下发冠,容从锦在镜中望向顾昭的方向道。

    “莹儿现在就学得太多,不好玩了。”顾昭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这才应该让他多玩一会。”

    侍女不由得轻笑,还不知道是谁陪对方玩呢。

    容从锦无奈摇头,也不再扫兴,顾昭又随手扒拉出一颗宝石掂了两下,忍不住道,“以前皇兄也没收到过这种贺礼。”

    皇兄有什么好物件都想着他,他却从未收到过这些宝石,而这只是贺礼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都是论箱算的。

    皇帝本就是世上最赚银子的位置,容从锦道,“陛下只看宝石,却不知道那些香料哪一样不是比金子还贵。”

    海上小国不产香料的这次也送了大批的香料来,大概也是贸易中得到的极珍贵的,比起贺礼作价几何,他更在意这背后的价值。

    “父皇总洋洋自得钦朝是万国之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顾昭都记住了,他停顿一下没说下去,在他看来父皇这皇帝做得还没他风光呢,一群外邦小国如蝇虫般涌来,口上谦卑,却惦记着钦朝的回赠,若是让小国不满,他们就从此不再朝贡,这也算得上是宴会?

    父皇还回赠小国数千绢布,瓷器茶叶,比他们送来的礼物贵重数倍,办个圣节大宴劳民伤财,顾昭不愿指责父皇,只是默默摇头,想起什么又道,“回礼准备了什么?”

    “礼部吩咐下去的,应该是一些丝绸绢布吧。”容从锦回忆道。

    “送几匹就行。”顾昭叮嘱道,他的百姓还没做到每个人都吃上鸡腿呢,他给其他国家送礼物做什么。

    “是。”容从锦忍笑应下,顾昭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从不用为银钱发愁,他本应该对银两一点概念都没有,却意外的极为悭吝,这大约是因为顾昭心性纯稚,见识过黎民之苦,他就再没忘记,即使不知道怎么让百姓过得富有,他也不会挥霍从百姓身上得来的一厘一毫。

    想到和小勃律使臣的交谈,容从锦唇角笑意更浓,吐蕃外部强悍其实内里松散,一个贵族就拥有数百个奴仆,就像是一个滚起来的雪球,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唯有一种办法,把土地和财富分给奴隶才能建立起王国,但吐蕃以权贵立国,即使国内君王或有识之士想做到这一点,恐怕也是痴人说梦。

    和吐蕃可以建立一时盟约,但他不可能长久作为一个国家存在。

    “陛下生辰,我也应该送您一份贺礼的,只是近来朝政繁忙…”容从锦轻声道,侍女们抱走顾琼,安静退出寝殿,顾昭只穿着足袋走到容从锦身后,抽出他发间的发簪,抚着皇后如绸缎般柔顺的发丝,眉目中逐渐染上温和,“朕不用贺礼,你陪着朕就足够了。”

    “你多休憩一会当作给朕的贺礼好么?”顾昭停顿一瞬道。

    容从锦微怔,他没想到顾昭竟然会主动向他讨这样一份礼物,脸颊上却隐约发烫,心底仿佛也多了些熨贴的温度,顾昭能注意到的事情不多,他却时刻都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他的全神贯注,很多时候他甚至忘记了顾昭的痴傻。

    “嗯。”容从锦低声应下,在他怀里依偎片刻,把放在圆桌上的一副卷起的画轴交给顾昭。

    “这是…”顾昭展开画卷,声音渐轻,一双星眸忍不住瞪大了目不转睛的盯着画纸,眼底迸溅出难以掩饰的欣喜,“从锦!”

    他用力的抱住对方,容从锦微微挣扎,见挣不开也不再费力,下巴靠在他肩上羞赧道,“我许久不曾作画了,画技拙略陛下莫怪。”

    顾昭一手抱着画一手环抱着皇后,只觉得同等重要,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取舍,维持动作半晌才先松开皇后,指尖虚虚停留在半空轻抚画上的身影,惊叹道,“画得真好。”

    铺青叠翠,桃李似雾,花影深处一双人影漫步,微风轻拂过身着月白色衣衫人的衣带,他正微微侧过首来含笑拂落一片落在身旁人衣襟处的一片桃花花瓣,风姿绰约,容色昳丽。身边人体型高大,手臂抬起是一个回护他的姿势,一张俊美面庞上嵌着如星辰般熠熠生辉的双眸,他眸底盛满了纯粹的欢喜。

    这画不像是一般的帝后画像肃穆高贵,反而带出些许缱绻温柔,难以称得上是一副皇室画像,色彩柔和笔触细腻,倒像是民间画师所作,倾注了画师的全部感情。

    顾昭得了这幅画欣喜得在殿内踱步,几次取下墙上的古画把这幅画挂上又拿在手里,最后竟把画放到枕边,还小心的拍了拍,心满意足道,“朕守着睡。”

    “我就在皇上面前,还看什么画。”容从锦竟然有些吃味。

    “那不一样。”顾昭把目光挪到皇后身上,想了想道,“从锦什么模样都好看,这样朕就能看到两个从锦了。”

    容从锦:“……”

    他竟然有一种陛下移情别恋的感觉,而且这情敌还是他自己画出来的。

    “从锦,你能再画一幅,不每年都画一幅送给朕么?”顾昭把一个软枕掩在画上,要求道。

    容从锦笑着挪开话题。

    *

    本朝两税法收丝绸绢布和粮食,还有些人丁税,这税法已经许多年没有变过,容从锦有意改变却从未提起,他需要一个不为博名声、严格遵守着道德底线甚至有些迂腐的孤臣来做这件事。

    吕居正茫然进御书房叩首,“臣参见君后。”

    “宰辅之位空悬已久,本宫有意拔擢你为宰辅。”容从锦放下手中书卷,笑吟吟道。

    吕居正惊愕不已,半晌回不过神来,他刚入内阁,自知他在政事上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是他凭借资历混上的,能以二品的位置告老还乡已经是皇恩了,宰辅的位置他从没想过。

    “君后三思,臣才智平庸不足以担任宰辅。”吕居正思索片刻道,“沈翊世情通达精于律法可用,只是年纪尚轻还需要历练几年。”

    “大人嫌弃这个位置不吉利么?”容从锦笑道,“前几任宰辅可无一善终。”

    “并非是宰辅之位的问题,一切只在人心,前几任宰辅下狱也和官职无关。”吕居正道。”大人不必推拒,本宫选你,自然是因为爱卿有过人之处。“容从锦意味深长道,”这件事只能你去做。“”请君后明示。”吕居正躬身却让忍不住期许,他做官是想为百姓出一份力,不过因为资质平平陷于朝政内斗几十年,让他灰心,容皇后执政后他就知道对方并非无能之辈,大鹏一日同风起,他不想被提拔到超出能力的位置,却无比希望钦朝的百姓能乘上容皇后东风。

    “前几个宰辅都站在世族一边,这也是情理之中,但大人科举入仕应该知道所有的资源都把持在世族手里,本宫设立国学、查点矿产就是为朝廷和百姓争取一点空间。”容从锦道,“本宫要大人做一件背弃世族,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你敢不敢做?”

    容从锦双眸直视着对方,琥珀色的眸底如冰雪般冷静。

    “敢问君后,这件事对百姓有利么?”吕居正定了定神问道。

    “有。”容从锦目光锐利。

    “老臣敢做。”吕居正不由得兴奋,手背已经干瘪的肌肤都随着动作轻颤。

    容从锦满意颔首,微笑道,“本宫要你改税法。”

    “改税法?”吕居正重复道。

    “本朝十五税一,所有男丁都可以分到土地,还需要交人头税,匠户商户缴得更多,额外交过桥税,而世族依仗着族中多进士可以减税,更是隐藏土地让失田的农民伦为佃户。”如此循环,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等到钦朝再无耕地可分,世族的势力达到顶峰,农民发现无论如何努力耕种都不足以让他们吃饱后,就是揭竿而起的时候。

    容从锦道,“大人饱读诗书应该知道有多少王朝都亡国在这上。”

    “钦朝待下宽和,不至如此。”吕居正如芒在背。

    “开垦土地,提高产量都只是一时之计。这件事的根源还在世族身上。”容从锦道,“他们不可能夺去自己的利益,只能让你帮他们了。”

    “是。”吕居正明白过来,拱手行礼,“不知君后新税法指的是…”

    “废除人丁税,按照实际田亩数量缴税,无论科举出身还是世族都一律不准免税。”容从锦顿了下道,“皇室也遵循此例,设税款保证农户耕种。”

    “皇室和世族都要缴税?”吕居正先是欢喜,又斟酌着道,“让世族缴税可以得到宗室支持,但宗室如果同样也要缴税恐引起不满,不如宗室还是减税吧。”

    顾氏宗室人本就不多,何不卖这些老王爷一个面子,吕居正做事逐渐有条理,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愿意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做出一些让步。

    “众人愿意利己而非利他,即使知道大钦的最后一块柱石被自己抽走,只要能用来修建自家府邸也是毫不在意的。”容从锦嘲讽摇头,哪怕大厦将倾,会砸到所有人,他们想到的也是旁人拿了我若是不拿,就落于人后了。

    “宗室作为钦朝之主,受百姓供养多年,现在钦朝需要他们自然应该缴税。”宗室在封地上赚银两的办法多了,不差一笔粮税。

    “官员族中土地超过百亩者,加收税款十抽一,若是愿意把农田卖出的,农户买田所需,朝廷可暂时垫付。”容从锦道,“坚持不缴田者,下次收税十抽三。”

    “每家农户男子依旧分田五亩,女子和双儿提到三亩,而且每家农户每人有免税额度。”具体细节要依照农户家中是否有人从军、服徭役而定。

    吕居正连连点头,又有些迟疑道,“只怕世族不愿意。”

    “百姓能分世族的田地,他们会答应的。”

    吕居正坐上宰辅的位置后开始处理这事,其他臣子本来嫉妒他能被容皇后看中,随着邸报发到各府衙,众人也无暇再顾及此事,已经在国学里识字的孩子纷纷跟家里说了改税的事情。他们给世族耕种时都多了几分力气。

    世族并没有打算让步,甚至是嗤笑的,许多有远见的君王都曾想改革税法,但都难以做到甚至还有改朝换代的风险,容皇后凭什么觉得他能改变土地税法,不过他们很快发现,那些曾经听话的佃农变得不服管束起来,甚至会对庄头顶嘴,“这些土地本就是我们的,朝廷说了男子能分到…我们家有七口人,应该有二十五亩地的。”

    庄头扬起鞭子,他们甚至抛下手里的农具和管事扭打,送到官府,又和以前知县就能审讯不同,所有的案卷都要分成三份,一份由知县审理,一份在州府储存,还有一份送进望京刑部,这案子若是徇私审理,只要百姓上奏到望京,案卷就要由刑部和大理寺同审。

    农田无人耕种,休耕的惩罚又会影响到官员晋升,世族只能卖出农田,由朝廷垫付后把这些农田分给了百姓,宗室同样受到影响,但兵权早就收到望京,他们封地上的几千兵马想要反叛实在艰难,而且土地归属百姓后经济发展,他们还能从封地其他税款里贴补回来。

    第98章 风自碧空来

    皇子入书房后要选几位伴读, 望京各家族纷纷四处寻找门路,毕竟这是中宫嫡长子,皇上有多宠爱这位皇长子那是有目共睹的, 能得皇长子几分青睐, 或是在他面前混个脸熟以后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只是容皇后向来护短, 想来不会答应他们在皇长子身边搅得像一个小小朝廷, 党争不休。

    说来可笑,陛下和皇嗣本应深陷权利漩涡中心的人竟然在容皇后的手下避开纷争,在皇宫里闲云野鹤般度日, 倒是容皇后独自撑起了江山社稷。

    众勋贵世家虽然腹诽着,动作却很诚实的到处找机会, 明知机会渺茫, 若是别的家族为自己孩子寻到了门路, 那不就是平白丢了一份锦绣前程么。

    所谓看别人发财比自己丢银子还生气。

    连太学祭酒何大人都托了嫁入定远侯府做世子夫人的女儿推举自己的幼子做伴读, 何氏每次想到容皇后,总是记起当初的那场争执, 她已经放下狠话要形同陌路, 覆水难收, 但无论是何氏还是定远侯府都将和容皇后沾亲视为莫大的荣耀, 这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何氏只能笑脸相迎, 亲自入宫提了伴读的事。

    容皇后好像毫无芥蒂, 依旧温和亲近的称呼她为嫂子, 何氏尴尬之余竟也有一丝敬佩, 大约翻脸比翻书还快是纵横官场的首要能力,而做到容皇后这个位置,手握皇权, 他实在不需要任何刻薄、尖锐的言辞来稳固自己的地位。相反,他身边有无数人簇拥着讨好,他的一句话,随手的一个举动,就能让朝堂上的高官反复思索,做到他的位置,是所有女子、双儿不敢想象的梦境。

    “听闻上书房的师傅才华斐然,古籍词藻都极精通的…”何氏话音未落,容从锦闻弦而知雅意,笑道,“师傅学识渊博,经义娴熟,本宫前几日还说起,这些师傅只教莹儿一个太屈才了,正应该广收弟子。”

    “对了,嫂子有没有什么人选?”

    “…娘家倒是有两个不成器的弟弟。”何氏被抢了话,谨慎道,“待妾身回去问过再来回禀君后。”

    “那就辛苦嫂嫂了。”仿佛当真是何氏帮了他的忙,容从锦诚恳道谢,又问,“嫂嫂长子似乎和莹儿年纪差不多。”

    “略大一些,他学问上不大通的,性情又顽劣,只怕带坏了大皇子。”何氏连忙推拒。

    容从锦本以为她是推辞,又劝了两句,何氏一直不改口,甚至眉宇间隐约带了忧虑神情,方才领会住口。

    何氏慈母心肠,明知道能攀上权势,皇长子又有容氏一半血脉,对容氏出来的伴读自然更加信任些,即使如此,她也不愿意尚且年幼的孩子卷入皇室纷争。

    容从锦虽也做了父亲,却忙于政事,顾莹又机敏聪慧,他们之间的交谈是平等的,倒记不起顾莹需要仰仗依靠自己的时候了,容从锦想了片刻,不由得失笑,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和何氏一样的强烈的保护孩子的念头…他想护住的只有顾昭。

    能找到御前的自然不止何氏,朝中重臣谨慎提起,欢欣鼓舞的离去,竟没察觉到有多少人踏足御书房。

    直到推开上书房的门,书童带着书箱,跟在自家少爷身后,主子步伐一顿怔在原地,书童差点撞在他身上,疑惑抬头,顿时和少爷一起陷入茫然。

    书房里已经摆了二十多套桌椅,师傅见他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干枯的手指指向角落,这位武安侯世子家的二少爷只能憋屈的做到一旁,书童连忙掏出文房四宝。

    “伴读都到齐了,那请相互介绍一下吧。”师傅的手指向靠窗一侧第一排身着青色长袍腰间悬挂着螭龙纹白玉佩的公子。

    那公子温文尔雅起身,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他是宗室旁系,和现在坐在皇位上这一支的顾氏宗室里血脉亲近的不多,这王府就算一个。

    一群名门公子顿时收起了傲气,屏息凝神的听着果然各个家世不俗,一时也颇为和睦。

    等正式上课,众公子又是一惊,皇长子还不到书桌高,竟已在学《史记》了,且对十表、八书、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都信手拈来,他们这些能被家族挑中的无不自信才华,入宫陪皇子读书都是做好了哄孩子的准备,哪里想到竟是在最擅长的书上就落了下风。

    有时顾莹无意间一瞥,这些公子就暗自怀疑是否因为自身才学疏浅,让皇子鄙夷。

    这些伴读休沐时回府也苦读书本,用膳睡觉时都在读书,长辈问起他们在宫中过得如何,是否和皇长子搭上关系,这些公子就头痛不已,加倍努力读书。

    如此数月,还是十几个伴读自己或顾莹委婉提出,可能他们学的跟不上师傅的进度,还是回太学读书吧。

    顾莹也没跟父皇提起书房的情形,只跑到景仁宫里跟父皇认真的讲今日又学了些什么。

    顾昭不擅长这些,但还是很认真的听着。

    “君后。”容从锦踏入寝殿,侍女帮他取下香囊,在偏殿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裳,他走到顾莹身边时袖口微扬,梅香浮动,顾莹不用转身就知道来人,起身恭敬道。

    “在看心学一派的书?师傅颇为推崇这派,由心即理、知行合一,但你也不必学得迂了,庄子的书也可以读一读。”容从锦说到一半,略微停顿,他自觉这些话说起来很无趣,也不像是一个关心孩子的君后应该说的,但他忙于政事,对顾莹性情爱好都不大了解,不像顾昭虽然痴傻却将孩子的每一件事都放在心上,时时记挂,他唯有在读书一事上还能略指点两句。

    “是。”顾莹垂手而立,认真应道。

    容从锦看到孩子稚嫩面庞上的孺慕之情,心头不由得略微柔软,迟疑抬手悬停在孩子头顶,然后轻轻摸了他的头,柔软的发擦过掌间,顾莹刹那间仰首,一双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里闪动着细碎的光,专注的望着他有一点羞怯又掩饰不住的欢喜的模样,像极了顾昭。容从锦唇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顾莹作为皇长子,他的出生代表着皇权的稳定,新旧势力和文武集团再一次达到平衡,甚至是他自身也知道无数人会把期许和野心放在他身上,他注定会有波澜壮阔的一生,顾莹也在为他以后掌握政权而努力。

    只有顾昭是纯粹的做一个父亲爱他,顾昭以前还是亲王时,那么期待属于他们的孩子,会兴奋的一直讲他的想象,但当他当真怀上了顾莹,再问他孩子的问题,他的回答只有一个,想做父亲,做一个好父亲。

    他不懂得计较,不会权衡利弊计算得失,也不会因为孩子的平庸失败而感到失望,好像顾莹的存在,他的笑容就已经足够让顾昭满足。

    顾琼出生后他本来担心顾莹会觉得地位受到威胁,毕竟他们对皇位有同样的竞争力,但顾莹却能有一些属于平凡家族的兄长对幼弟的爱护,或许是因为顾昭的爱不掺杂其他,像阳光温暖的漫过阴冷而生着青苔的角落。

    越是心机深沉的人,越会被简单纯粹的人吸引。

    “你总是读书到深夜,书本是看不完的,还是应该注意休息。”

    他有时候会给顾莹送两提点心,但顾莹吃一点就又捧着书阅读,他身边的侍女来汇报这件事。容从锦想起就顺着提醒他。

    顾莹绷着的面庞还没放松下来,身边人叫道,“朕早就让人把他书房里的灯拿走。”

    顾莹沉默了,容从锦忍俊不禁,从根源解决问题,这确实是顾昭的风格。

    寝殿内气氛融洽,外面有脚步急匆匆响起,侍女躬身行礼,凑到容从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容从锦面上的笑意瞬间淡了,顾莹已懂得察言观色,顿时屏息凝神头也微微垂下去,不敢窥伺。只有顾昭还傻乎乎的笑。

    容从锦不自觉的回首望向顾昭,恰撞进他的笑里,他也下意识的流露出一个浅笑,握着紫檀高背椅的修长手指紧了又松,平静道,“宁国公主一片孝心,准。”

    顾莹大致已经明白了,前朝的贤妃,建元帝在位时就被圈禁,痛失一子后整个人也变得疯疯癫癫,幸得她还有一个为国和亲的公主,有宁国公主在,她在冷宫也能勉强生存,也许是疯了反而过得轻松,时疫甚至是政变贤妃都挺过来了。

    前朝一个没有威胁力的妃子,若是旁人顾莹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他知道另外一件关于贤妃的事,他父皇的痴症,幼时他常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跟父皇一样,身边上了岁数的嬷嬷看不下去,就遮掩着告诉了他内情。

    其实嬷嬷的重点是像告诉他顾昭曾经有多聪颖,但落在顾莹耳里,他最震惊的是竟然君后能一直容忍这令父皇得痴症,多年受人讥笑的毛病的罪魁祸首安然无恙的留在宫里。

    “贤妃身体不适,宁国公主想让她到公主府小住。”容从锦淡淡道。

    顾莹心知贤妃身体已经垮了,宁国公主让她在这时候出宫,也是想着陪伴贤妃。

    顾莹看着父皇一副茫然的神情就觉得怒火中烧,丝毫没有仇人逝去的喜悦,却在望向容从锦理智的神情后,愤怒逐渐平息,既然损失已经造成,那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创造最大的利益。宁国公主多年来为钦朝和漠北周旋,贤妃在钦朝皇宫里,宁国公主就会忠于钦朝。

    *

    火器营进贡了新研发的火铳,顾昭见识过船上装载的火炮试验时的威力,兴致勃勃的要跟着一同试用火铳,结果火器营的人拿着一柄小铁铲,装了火药后在火铳装填的位置压紧,又把引线顺到一侧才恭敬的奉给皇后身边侍女。容从锦示意侍女把火铳交给陛下。

    侍女走到身边,顾昭却懒洋洋的挥手,打着哈欠道,“从锦,你试吧。”

    容从锦无奈一笑,侍女点燃引线退到一旁,引线在缠绕时就已经浸泡过火油,遇火即燃,引线发出轻微的声响,火光一路映衬在他眸底。

    “砰。”因是试验弹,子弹后的火药层放的火药量只有一半,避免伤到没注意尝试火铳的其他人。

    但一□□也足以见威力,子弹深深嵌入了树干,树枝在风中簌簌摆动,良久容从锦才走上前查看子弹坑的大小。

    “君后。”侍女递过毛笔,容从锦却没有接,皱眉道,“精准度太差,子弹的造型还得再改。”他也看了些国外的书,知道他们认为合适的武器造型能迅速使用。

    顾昭困乏略微缓解,抬起右手,用腰间配着的一把象牙扇给王妃遮着阳光,低声道,“这火铳没什么用…还没有火炮方便。”

    “或许以后火铳能变得小巧精致。”容从锦笑道,“船可以买他们的新船回来研究,但火铳若是能自己用最新的样式也不错。”

    第99章 便欲乘桴浮到日华东……

    “户部已经清点过税款了, 比往年多了两成,镇北都护府和浣、闽等十几个州受惠最多,相信假以时日这些州府能成为本朝税款的一大收入。”户部尚书捋着胡子, 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银子的光亮, 连中气都仿佛充足了许多。

    “微臣这次奉旨推行税款新政, 各地百姓对新税没有意见, 倒是对河道修建等事颇有微词。”吕居正却是皱眉道。

    皇亲贵胄对他咬牙切齿他毫不在意,百姓的看法他绝不敢忘。

    户部尚书盛满笑的眸底微微一压,侧身朝吕居正摆手, “吕大人,寻常百姓没有见地, 才需要有能者来为他们把着方向, 这话虽然托大却也是实情。”

    户部尚书也是跟吕居正同朝为官多年, 知道这位吕大人无论才能还是政务都是寻常, 唯有一件心系百姓的好处,人品卓然, 才敢毫不遮掩的讲出此言。

    吕居正没有被说服, 还想再说什么, 紫檀书桌后一道平淡声音道, “昔年饥荒时,常用以工代赈、增加稻谷价格等策来安抚百姓控制市场, 如今既无饿殍, 又无流民, 本宫推行水路修建抽调民力, 长此以往百姓有怨言也是情理之中。”

    “知州不敢上奏,却也无法改变百姓看法。”

    “君后已有良策?”吕居正皱紧的眉头逐渐松开,他身为谏臣, 质疑每件事已经是习惯了,却不知从何时起竟养成了信赖容皇后的习惯,无论何事,只要容皇后用平静的语气说一句无妨,他的心顿时就能安稳,只要按照容皇后的吩咐去办就行,钦朝有容皇后乃是幸事!”没有。“容从锦果断道。

    吕居正:“……”

    他不由得一窒,心底刚约莫升起的一丝感动顿时消失了。

    “我只知道不修建河道,偏远州府永远和外界有差距,这江山若永远只指望着几个沿海或是靠近漕运的州岂不形同于…”容从锦微微抿唇。

    “君后?”户部尚书听得认真,下意识追问。

    容从锦摇头没再说下去,即使那些只考过了州府功名的人做学堂师傅只能让百姓子女识字,考不上科举,他也要让女子和双儿进学堂一样,他不是因为自身的双儿身份才想着照顾女子和双儿,而是觉得束缚着一半民智这种举动很愚蠢。

    上层牢牢把持着上升途径有什么用?枪炮一响,外敌入侵,连打退突厥都用了数代人,难道指望着这群只会读圣贤书的贵族们对抗更强大的敌人?还不是要指望着百姓民智,从军事、民生等方面提升钦朝实力。

    推行教育、击退突厥、修改税法再到修建河道,他只是做了一步,他的力量还是有限的,钦朝的基业还要看后继者。

    “百姓不愿意修建河道也只是不愿承担偏远地方的河道修建,让工部拿出设计图来,户部协助算清各州河道宽窄、管渠数目,将各州的河道工程分到县镇,征役者都可低价换购官营米面、盐。”

    “那偏远地方的河道修建先搁置?”吕居正问道。

    “让内阁再议。”容从锦是不同意因为无法强征役夫就把偏远州县的建设落下的,但一时也没有计策,只能推脱。

    吕居正不满也只能点头,却不想瞌睡送枕头,容从锦的担心很快有了解决办法。

    之前钦朝与突厥一战,大败突厥收拢了不少突厥俘虏,大多都是妇孺,能走的青壮年基本都跟着突厥残部北退,但突厥几次内乱已经让这些联系本就不紧密的突厥战士心生忐忑,再加上亲人远在钦朝,小规模的突厥军常私下来投镇北都护府。

    漠北从设立都护府后,因着拥有了曾经突厥的大片土地,又有强弓硬弩、雄兵万千,附近城池百姓纷纷来投,镇远侯虽用兵如神却在治理政事上不大通,索性除兵权外把其他事情都交给了安抚使,这安抚使意气风发,又无掣肘,将镇北都护府管理得蒸蒸日上,户部那边的登记信息百姓迁入十一万,甚至连税款都收上来了。

    远在望京的官员和朝廷只能看奏折和户部记录来推测镇北都护府的情形,但那些曾经生活在属于突厥土地上的突厥人,即使远离家乡却总是心系故土,新一任的可汗带他们投奔阿拔斯王朝,寄人篱下一面受到歧视另一面又被提防,此时得知曾经的草原已经成了大钦人安居乐业的地方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一番商议后以葛逻禄部为首叛乱,带领大部分战士回到漠北,突厥再次分裂。

    镇北安抚使也是异于常人,面对着曾经让他忧心不已的敌人,竟然笑容满面,令人将他们安顿在城外,刹那间就想到了这些人的去处。

    突厥人在战力上的凶猛无与伦比,不也是利于民计的一把好手?他的奏折送到望京,容皇后自然笑纳,把突厥人分作数十支队伍分批进入各州府协助修建运河,每隔两年就能休息半年,做满五年获得大钦百姓的一切权利,包括进入朝廷的资格,也可以和已经在各州府定居的家人团聚。

    自此,后突厥汗国归属于阿拔斯王朝,而数万公里土地和大部分突厥人都融入了大钦版图,对大钦在语言、文化、技艺甚至民风上都如春风化雨,有不同程度的提升和改变。

    *

    演武场上,一排浑钢炮膛尚且冒着热蒸汽的白烟,火铳队又上前演示,穿云裂石、被击中的石屑粉末滚滚扬起,几个内阁大臣在旁即使早知火器威力还是不由得神色惊惧。

    比起之前用特质小铲填压火药,火器局的匠人和夷人几番商议后和无数尝试后,发明了一种机括,将火药预先装在火铳里,触发机括火药就能给子弹推力,射出弹药,优点是大幅节省了装填火药的时间,缺点也很明显,会炸膛而且每一发子弹必须重新装填…

    “火器局正在尝试把火药直接装在子弹后面,这样机构触碰时就能直接射出子弹,也省下了重新装填子弹的时间。”明威军左督军使意犹未尽的介绍道。

    明威军下辖火器局,他们是最先接触火器的,按照容皇后的要求已经重新编队,把火器也编进了队伍,陆军携带大炮不太便利,到底数量有限,火铳相较就轻便许多,在军队里与步兵骑兵等配合效果极佳。

    容皇后问了几句,左督军使都逐一回答,容皇后面上微露出满意神色,又转而问道,“诸位爱卿还有想问的么?”

    几位内阁大臣面面相觑,他们最想问的并非火器的效果,而是火器有什么用…突厥覆灭,周边小国臣服,纵使火铳威力惊人又没有用武之地。

    兵部尚书问道,“火器进入军队,需谨防遗失,明威军如何管理火器数目?”

    “军队有账册,每一杆火铳、火炮,甚至子弹火药的数目都有登记,无论哪一营报训练损耗都会汇总到军需和主将那里,我们也会查看损毁武器是否当真毁坏。”左督军使回复迅速,想来军中纪律严明,这些都是明威军中的制度。

    兵部尚书暗自点头,容皇后提出朝廷派出官员,在明威军外独立审核,左督军使连忙应下。几个大臣又问了些问题安静下来后,容皇后道,“本宫准备逐步撤回在航海贸易中皇室和朝廷的份额。”

    宛如平地一声雷,当时把沉默不语的户部尚书炸了个跟头,当即越过诸位同僚出列急切道,“皇后三思,海运所获颇丰,如今国库里三成的收入都是靠着海运,这些收上来的银两又拨给各州府进行建设…”

    他说得额头渗出汗水,容皇后锐意改革,百姓识字率上升后,各州府按照他的规定不仅将各地的建设计划报到朝廷,而且在朝廷统一规划会把几次商讨后的规划下发到各州府,分为五年三年和每年的规划,各州府会把这些计划尤其是一年内的详细规划贴在府衙外同时发布邸报到镇县,让百姓不必惶恐于不知何时征傜役,同时也可以更合理的规划农桑与配合府衙力役。

    户部的银两跟不上,各州费了一番力气才协调出来的规划付诸东流不说,在百姓那里也会留下一个朝廷言而无信的印象,朝廷到时必然需要人来顶罪,户部首当其冲。户部尚书年迈自知他也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再做几年,等容皇后培养出来的心腹能立于朝堂,也就该告老还乡了,因此他颇为在意自己的官声。

    几个内阁大臣同情的望向他,毕竟是大笔银两,他们也跟着劝容皇后慎行。

    “以前国库空虚,朝廷若非参与海运贸易就得征口赋,或算缗税。”人口税前朝推行,本朝废止,建元帝时因皇帝想修建道观征收了一段时间,又被废除,前朝是十五至五十六岁的成年人都要收税,前朝末年土地兼并严重流民四起为了镇压流民不得不把人口税的年龄调整为七岁到五十六岁,交不起税款的百姓越来越多,只能揭竿而起,形成循环。

    算缗税就是对地主及工商业者征税,二缗抽取一算,一缗为一千钱,一算是一百二十文钱,也就是百分之六的税率,实际征收中远不止百分之六的税率,加上商人和豪绅不愿缴税,冲突频发,朝廷想要税款就得派兵镇压,当时的朝廷确实没有这份实力。

    内阁大臣不由得沉默,容皇后是没有征收算缗税,但他这些年对户籍地契管理严格,基本上以前的白契交易荡然无存,又经过制度改革,所有的铺面、田地交易都在官府完成,卖家交百分之三,买家交百分之一,经济繁荣交易频繁,各地府衙只在这一项契税上就所得颇丰,简直比前朝艰难推行的算缗税还赚钱。

    “现在朝廷有些银两,也不便与民争利,否则就成了平准均输。“本意是好的,却让地方豪强取利,反而给百姓增加负担。

    “本宫准备设立一支军队,从滇南、漠北、西北以及明威军皇室禁卫中抽调精锐,独立军号,平时为海上船舶贸易护卫之职,战时则转为海上军队。”

    “这支军队将由皇室直接下辖,兵符归陛下所有,将军和左右督军同禁卫统领平级。”容皇后道,“除本已开的建洲港口外,增开闽、淮、广、越、琼五洲港口,设立市舶司,以后商家出海可以不再与大商人船主同行,由军队护送,所需佣金为货物款二十分之一,至于回航贸易,由市舶司收购货物或允许内陆经营,一应款项佣金如数。”

    “这支军队,就叫景安。”

    诸位内阁大臣心神震颤,想不到容皇后早就想好了下一步,再看兵部尚书神色淡然,就知道他必然和容皇后已经商议过,没准已经考察过各军的情形,选出名单了。

    这支军队竟以国号为名,可见容皇后期许。

    霎时间,殿内众人心念电转,齐声称颂躬身行礼。

    第100章 九重城阙烟尘生

    “午后陛下小憩了一个时辰, 把下书房的大皇子带回景仁宫做功课了。用了一些茯苓糕、松子糖、水粉团子,善点茶的侍女轮值了,新换上来的侍女做的茶陛下大约是不太习惯, 所以只用了一些白草饮。”内侍大总管事无巨细的跟在容从锦身后道, “昌平郡王入宫了。”

    “他来做什么?”容从锦看了半天的折子, 如今内阁也有一批可用之人, 他不必再一本本的细看,但还是要在内阁给出的方案里御批的,颇费精神, 听着小乐子提到顾昭做了什么面上刚有了些笑意,闻言不自觉的眉头微蹙。

    “只是来给陛下请安, 奴远远听着好像是皇庙修缮的事。”小乐子连忙道。

    容从锦依旧是神情冷淡, 昌平郡王是建元帝的十一皇子, 按理礼部给了“昌”作为封号, 一般只要不是太不受宠的皇子,都能加亲王衔, 但昌平郡王是个例外, 他成年的时候已经是皇兄做皇帝了, 朝政内忧外患哪里有时间顾得上他, 等到顾昭即位,他嫌弃昌王百无一用, 又曾捉弄顾昭。

    只昂着头, 自以为是什么皇子, 旁人就都得对他恭敬有加, 于国无用,就只给他封了一个郡王,在望京建郡王府, 后来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了。想来他毕竟是皇室嫡系血脉,可能进了宗室管理一些宗室事务吧?

    “陛下在宫中若是无趣,想宣哪个宗亲、大臣的入宫都可以。”容从锦道,“你也要陪着陛下,这些人若有对陛下失礼之处,只管来回禀。”

    小乐子自然躬身应是。

    景仁宫内,紫檀案几上摆着一丛兰草,幽幽冷香逸散,顾莹正握着一卷书在书桌旁专注的读着,他两颊尚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让他即使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唇角依旧微微上翘,看起来颇为可爱。珍珠珠链后,贵妃榻上顾昭正一手虚揽着孩子,一手挑拣着什么。

    孩子在贵妃榻上充满活力的爬来爬去,速度飞快,他无奈只能放下手里的青白瓷碟,两手环抱在顾琼腋下,半躺着将他提起来,纵容他趴在自己胸膛上。

    顾琼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所在,吮吸着自己的拇指,圆溜溜的墨色眼瞧着顾昭,片刻忽然笑起来。

    “真傻。”顾莹循声望来,正看见了这个笑容,忍不住跟着扬起唇角,又迅速压平了那弧度,评价道。

    “你以前也这样。”顾昭急忙解释,“以后就会变聪明的。”

    顾莹懊悔失言,抿了下唇道,“父皇…”

    “陛下是觉得二皇子不够聪慧么?”外面有一道声音响起,侍女掀开绣着竹叶的门帘,容从锦进来先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手,又换了外衫才靠近顾昭。

    “君后。”顾莹连忙道。

    顾昭早挪开了贵妃榻上的小几,充满期待的望着他,容从锦也笑着朝顾莹招手,将他半拥在自己怀里,向后自然的倚在顾昭身上,这是有分量的,顾昭却只觉得安稳和幸福。

    “是朕笨。”顾昭小声解释,从锦很聪明,他自幼生活在皇宫里,能够敏锐的察觉出身边人的嫌恶和慢待,从锦从来都不会有这种待遇…他们会敬畏他,被他驱使,为他些许的认可而竭尽全力。

    这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

    顾昭被人笑话惯了也不打紧,他只担心以后自己的孩子也会被轻视,因此只听顾莹无意提了一句,心头就钝钝的痛。

    “陛下一点都不笨。”看着顾昭眉头微皱,眸底暗含着化不开的愧疚,容从锦就觉得心疼,因着两个孩子在,他也不好表现得太亲昵了,却仍在袖袍的掩映下用尾指搭在顾昭小指上,然后轻轻勾住。

    “我是武将之后,侯府在望京并没有什么根基,嫁入皇室其实是太过勉强了…”殿内侍女都已经退下,两个孩子一个还什么都不懂,顾莹却已经启蒙,这孩子颇有些早慧,凡事不必瞒着他,容从锦眼眸微弯,藏着点笑意,”但陛下把我照顾得很好,从没有任何人给我委屈,做你的家人实在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顾昭眼底逐渐燃起一簇簇星光,双眸明亮的注视着容从锦,手指也回勾住容从锦的小指,像一个暗号,轻轻摇晃,仿佛在说我也觉得快活。

    顾莹:“……”

    他一边觉得肉麻,一边又莫名的被和睦静好的氛围感染,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走得慢一些。

    他是很多年后,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听着枕边人抱怨又忍不住发笑的给他讲他们的孩子如何在学堂上偷偷在下面用纸画画,又错把这张涂满了画的纸当作功课交给了夫子,气得夫子胡须都发抖的时候,才笑着感受到了自己父母之间不必言诉的契合。

    幸福的童年,给他与生俱来的冷漠、质疑的性格上,涂了一层温柔的底色。

    顾昭很是得意,他轻声和皇后耳语,无非是朕是不是最好的?最喜欢我了对不对?再选一次还还让朕做你的夫君对么?

    他得到了很多肯定的答复,逐渐骄傲,他是不如旁人聪明,但被众人仰视的从锦眼里只有他,只愿意被他抱在怀里,唯有他能揽明月入怀,这还不能证明他能力卓绝么?

    顾昭把一碟剥了壳的干果送到了皇后手里,认真道,“你多吃一点。”这都是他努力挑出来的。

    想了想又抓了一把,手指略微松开一些,几颗干果从指缝滑落到小碟里,把一小把干果放到顾莹掌心,“你的。”

    顾莹:“……”

    “多谢父皇。”他有点委屈,但更多的好笑,在顾琼出生前他可以说是独享父皇,他不用处理政事,给了他超量的父爱,一把干果自然算不上什么,却让他清楚父皇对他和顾琼的疼爱,是因为血脉相连,而他和君后之间的紧密联系,如呼吸一起一伏,不必有任何羁绊牵扯,他们就是彼此的至高无上。

    容从锦看顾琼跃跃欲试的来抓干果,怕他噎住,先把他抱开些在膝上轻颠着问道,“昌平郡王入宫,是有什么事么?”

    “好像是宗令想把皇陵修一下,让他进宫问户部…”顾昭挠了一下脑袋,想不起来了,他很快就把这事忘了,抓起干果一粒粒的喂到容从锦唇边。

    “是想问户部有没有多余的银两么?”容从锦吃了两粒,他也不喜欢这些,只是顾昭给他才吃了一些,偏开头道,“维护皇陵是正事,让户部和工部拿个章程出来吧,就是户部一时凑不上款项也可以先从私库支取。”

    顾昭心情却颇为郁闷,现在的皇室宗令还是建元帝时的一位老亲王,建元帝年轻时手腕颇为狠戾,对手足兄弟也不留情,那些宗室都极为安分守己,甚至跟他们这些皇子都没什么往来了,提起来也是他的长辈。

    十一现在在宗室里很说得上话,他进宫来拐弯抹角的提醒自己皇后内握后宫,外掌朝政,连带着定远侯府也一家独大起来,外戚气焰嚣张,连宗室也要被压制,长此以往顾氏皇位就要易主了。

    他说得很委婉,奈何顾昭是听不懂的,昌平郡王没办法,只能提起容逸。

    “以前是左督军也就罢了,皇后组建景安军,明晃晃的给他一连升了三级,放在了景安抚远将军的位置上。”虽然名义上还有将军,但这个位置也是实权,关键时刻可以调遣军队。

    景安军自从建立,各军队向景安军输送的兵员都要经过容逸考核,新式的火器、船只也都给了景安军,这么一支精锐军队,岂不成了定远侯府的私军?

    “宗室里也有成器的皇室子弟,皇兄不如也挑选一些纳入景安军相互平衡,皇室自然是不会背叛。”昌平郡王意味深长道。

    这就是直指定远侯府有谋逆可能了,这样的罪名向来是抄家灭族的,顾昭难免心情郁闷,却不是因为怀疑皇后,而是他终于意识到,从锦一直走在一根钢索上,外敌、朝政还有皇室,几方势力相互牵扯,从锦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以皇后的身份掌控朝政,只要皇帝的心意改变,他为改变局势做出的一切努力,立即就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顾昭想到这心头像是压了一块重石,宗室的话回响在他耳边,他轻叹一声,摩挲着从锦的侧颜,保证道,“从锦,朕在一日,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容从锦微怔,笑着点头。

    顾昭是个心思很浅的人,容从锦略微试探了几句,顾昭却都绕开不提,他心里就大致清楚是宗室那边扰得他烦忧。

    他对宗室向来安抚为上,并不过多苛责,关键是宗室衰微,顾昭又有痴症,世族掌权他努力培养起的一点宗室力量,也是为了维护顾昭。世族经过几轮军队加税法改革的打压已经收敛许多,这宗室就显得有些碍事了。

    容从锦微叹,他若是真有夺权的念头,翦除宗室羽翼也不算什么,但他没有这种念头,因此在如何对待宗室上就有些棘手了。

    略一沉吟,宣礼部尚书商议。

    太学祭酒也被宣入宫,礼部虽然实权不如其他部门,但礼部尚书也算得上重臣,入宫议事仪态自然,太学祭酒的白大人就颇为紧张…太学虽然和国子监名义上并驾齐驱,却因为学生多是宗室子弟,而宗室子弟不入朝堂是惯例,他这太学祭酒的官职也只是听着重要罢了。而且他和容皇后还有点转折亲,自己的女儿正是嫁给了定远侯府世子容逸,上次突厥之战,只怕自己女儿和容皇后之间还有些摩擦。

    他暗暗担忧,只怕容皇后是要兴师问罪。

    却听容皇后询问了几句礼部尚书,望京中住着几位老亲王和宗室嫡系,也就是和皇帝这一支间的关系,又转而问向自己,宗室子弟在太学中的表现。

    “众亲王世子、郡王世子都刻苦读书,博学多才。”白大人自然是把宗室子弟夸了一番。

    “却不知哪一位最好。”容从锦笑道,“宗室里只有几位老亲王在管事,年轻的宗室虽然读书重要,但也应该担起些责任来。”

    “是…”白大人迟疑道。

    宗室担什么责任,他们不就是拿禄米的么?

    “皇室的别院、行宫不少,放着也是空置了,还有内侍打扫一大笔维护,本宫忙于朝政也无暇顾及,正应该从宗室里选几个能干的把这些产业都用上。”容皇后道,“举办宴会、修建学府,就是一些果蔬花卉也能变卖,这事做的好也是可用之人,可以在户部为官。”

    “你回去后挑选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