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再一次确认自己的智脑终端。
在等待这一课题上,他学得还不错,因为等待在大部分时候往往会带来一个他所期望的结果。
年幼时期,他在银灰色雌虫的每一次出征后,等待对方的归巢。青年时期,他身处于卡姆兰,透过群星的眼睛等待半年一次的定期再会。
成年后,他留下足够的自由和思考空间,等待自己所爱的一方心甘情愿地踏足这里,带来一个难以觉察的亲吻。
但现在,他在等一些尚不清楚结果的承诺兑现。
他们约定了6个星时,此刻计时器已走向尾声。在执行任务方面人类往往恪守严格谨慎的原则,从根源上杜绝一切可能在未来成为隐患的操作。
如果萨和格拉未能在约定的时间内返回,他将立刻前往飞船,寻求救援。
就在亚瑟站起身准备拿装备时,地下空洞处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动。
先是一颗裹着防护服的脑袋冒出来。紧接着,托了对方一把的黑色核心种扇动翅翼,以轻盈的姿态跃出通道口。
“抱歉,差点超时。”
雄虫的声音听上去气喘吁吁,隔离外套的存在阻止了他摩擦虫翼,也限制了辅助呼吸缝的正常工作,令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每说几个词就要停顿一小会。
“我们好……好了……”
相较之下,步伐轻松的雌虫则没有什么多余表情。
亚瑟很善于察言观色,通过细小的微表情,又或者是虫的肢体动作,去判断交谈对象的情绪,但此刻对方封死所有流露出所思所想的渠道,仿佛控制最精准的ai,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愤怒或者失落。
“走吗?”
青年问,他不是一个反复纠结的人,也无意探究朋友的秘密。
“走,我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萨克帝说,他的声音平稳,扶了踩到石头没站稳的伴侣一把,然后从地上拎起摆放在一边的备用武器。
“回去吧,离开太久其他人会感到担心。”
直到他们进入飞船、进行了简单的污染源清楚,核心种和格拉都没怎么说话。
人类表现出了充分的体贴。他还穿着防护外套,轻型舰自带的消杀设备不够保险,回到诸军基地之后要尽快进行第二轮的确认和清洁。
“请休息一下吧,你们的行程不算轻松。”
蓝色的眼睛中带着笑:“我已设置了自动航行,穿着这种衣服没办法睡觉,我在舰桥处应付可能发生的突发情况就行。”
“谢谢。”
对此,核心种没有过多谦让争辩,他道谢之后向格拉伸出一只手。
处理完附着污染、并且冲了个澡替换掉臃肿外套的雄虫立刻牵住他,在同人类朋友示意之后,一并走向休息室的方向。
当他们最终坐在床边,格拉抱住对方。
因为时间紧迫的缘故,他的信息连接器下载了地下区域尚且能够运行系统中的所有信息。
十二枚巨大的培养皿静静地封存着死去的畸形体,而最后一枚则被砸破,有什么人或者虫,将其中的东西拖出来带走了。
在离开前萨克帝停顿一瞬,是否要将这一切彻底烧毁、让它们从此深埋于地下的想法如蔓延的野火。他的来路太过危险,可以成为任何一方攻讦自己的对象。
当人类看到这种场景,他们会意识到曾经的最高执政者真正意义上地从怪物的身体中爬了出来;而虫群则会理解,他们的管理者拥有着一个怪物的灵魂。
但最后他没有这么做。
说不清是何种情感因素作祟,或许是一个又一个斑驳的金乌标记,又或许是年幼的硬翅紧紧地抱住尾巴蜷缩在一个陌生废墟中的场景,他让这些被自己从淤泥中翻搅而起的事物浮现了短暂的瞬息,然后再次沉入深深的水底。
这里是它们的坟墓,它们同曾经的第五军一起,在地底长眠。
“我想可能是劫掠船。”
格拉贴着雌虫,尾巴轻轻地缠绕住对方,他的双臂将伴侣抱在怀中。
“坠落的飞船吸引了劫掠者,让它们发现这处被掩埋的设施。遗迹的许多地方都遭到了搜刮与破坏,进入者还留下大量激光武器的痕迹——它们寻找到了你的蛹,觉得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就砸破容器将它一并带上了飞船。”
“我该早一点醒来。”
萨克帝感受到对方温暖的身躯,也嗅到清甜的信息素。格拉在试图安慰他,让他不再继续思考那怪诞的景象,所以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但最初的冲击已经淡去,他所在意的恰恰是其它细节。
“我如果能够早一点醒来就好了。”
核心种说:“如果我们的预料没有错误,那么最初的你和我相距太近。我诞生的星球距同你生活的地方应该不会过远,而我在离你很近很近的货舱沉睡了太久。倘若我在更早的时刻甦醒,你将免于遭受那些痛苦。”
雄虫的手臂在瞬间收紧。
他没有想到对方的切入点是这里,这样不合常理的思路令他无措。
“这不是你的错!”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格拉急于制止自己的伴侣将不恰当的责任揽在肩上:“你不能将救下我这件事当成错误看待!”
他摸一摸萨克帝的脸颊,以更为贴近的姿势亲吻那双金棕色的眼睛:“你不要这么想。你不准这么想。”
于是核心种笑了笑,他将雄虫整个团在怀里,以翅翼包裹住。
“好,我不想。”
“我曾读过一个故事。”习惯了虫族的窝之后,即便躺在人类的床上,他也保持着一个同往日无异的休憩方式。
“猴爪。”
这是格拉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他阅读了许许多多的人类小说、歌剧、诗歌,以及纪实类文学作品,但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于是他牵着萨克帝的手,手指交握,很轻很轻地询问:“它说了什么?”
“它是……一个恐怖故事。”
核心种回答,慢慢地同伴侣解释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得到猴爪的人可以许下三个愿望,但这些愿望必将以难以承受的方式达成。许愿获得财物的夫妻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然后收到一大笔抚恤金。于是他们许愿让儿子回来,又在夜晚的门被不明身份的怪物敲响时,许愿让它消失。”
“这不一样。”
雄虫几乎是立刻理解了对方在想些什么,面上显出一些不常见的强势来。
“你不是怪物,萨克帝。”
他声音严肃地说:“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伴侣。”
“祈祷你留下的同伴也不是许下愚蠢愿望的傻瓜——他们清楚地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或者是怎样的虫,他们不会祈祷你消失,也不会后悔于自己的选择。”
核心种失笑,他因为这过于激烈的反应而伸手挠挠对方竖起来的小翅膀。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必生——”
“不,你不准开口,先听我说。”
输出中的雄虫展现出不容拒绝的一面,他骑坐在对方身上,直起半个身体,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黑色的雌虫。
事实上,他们在地下花了大量精力试图调取休眠系统中的资料,这比探索所耗费的时间更久。格拉一开始对人类的系统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着手解析那一份完整的数据记录。
当他飞速阅读下载中的信息,原本缺失的拼图仿佛被一块又一块地补充完整。
没有任何丧心病狂的实验家和阴谋,基地的控制中枢在更上一级的指令下,自主启动了培育程序。
它调取基因库中仅存的材料,从零开始为破碎的意识培养一整个身体。
但每一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被打破门阀的培育室一并陷入潮汐,所有样本都呈现出或多或少的污染。
人类创造出长生智慧种,数据天穹与卡姆兰的模型残骸尚未获得自我,但它们已经如同神灵一般,手握灵魂开始尝试着捏出全新的肉/体。
十二具畸形体无声地昭示着十二次毫无争议的失败。
从前一任皇帝离世到新生的核心种真正醒来,四年中所有尝试无一成功,这一过程所消耗的大量时间留下了一段近似空白的时间差。
一切单纯以人类基因为材料的培育都展现出不尽如意的结果,它们太过脆弱,成体干细胞相较于胚胎干细胞在存在着一定的限制,也无力应对污染所造成的突发异变,灵长类的细胞难以承载跨过生死长河的重量。
破碎却不愿消散的意识永远也无法载入一具不匹配的身躯。
直到最后一管基因样本被调出。
那是冷库中仅剩的材料,也是命运的分界线。
“坠毁的运输船激发了沉睡的系统,血液烧穿整个核心区的那只硬翅引起警报。”
格拉在调取自己的信息连接器,将一切与萨克帝共享。在此之前他们都是匆匆一瞥,还来不及就阅读到的东西进行意见交换与详细讨论。
“它的活性采样被基地自主收容。”
“在失败了十二次之后,中控调取了冷库里的最后一份以人类血液、骨髓形式封存的样本,并加入更为强力的催化剂,以确保这最后的尝试不会失败。”
——硬翅的序列采样被一并添加。
虫群和人类不同,它们时时刻刻都在进化,活性度极高,对一切物种都展现出良好的接受度,可以完美适配这一操作,也可以弥补那些脆弱的不足。
雄虫轻轻地抚摸伴侣的双眸:“我怎么会忘记了呢,这里是金乌的遗址……你又有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这样一轮日环蚀般的眼睛。”
即便重新获得生命、获得了一个与人类族群截然不同的生物形态,那金棕色的眼瞳也和作为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如此相似,像融化的金,熠熠生辉。
血缘在奇怪的地方给出了答案。
那是来自于曾经的舰队指挥官的血和骨。
隔着两百年的时光,一管残留的血样成为了构建萨克帝这具全新身体的基石。
这里原本贮存着所有高级军官的基因样本,以求在他们遇到重大事故时,能够及时培育并提供备用的克隆器官。
就像是一份跨越了时间长河的馈赠,来自于对方一度不愿承认的血脉相近者。命运在将一整份人格打碎后,又偏偏通过意想不到的方式,保留下他原本身体最明显的特征。
保留了他作为人类时的一丝旧貌。
一双相似的眼瞳。
“所以它可以同污染共存。”
所以一切潮汐都不会伤害流着这份血液的人,所以在整个陷入裂隙的安贡深处,甦醒一瞬的初代星舰投来遥遥一瞥。
“你不是怪物,萨克帝。”
格拉托住对方的脸颊,俯下身轻轻给予一个温柔的亲吻。
“金乌的旧址封存了培育实验室和十三管血样;坠落的运输船落入大地,留下那份来自虫群的遗蜕;你的朋友想要挽留你,将你的意识碎片上传至数据天穹……最终它们辗转漂流至此,在新的身体中生根发芽。”
“那些未能成功孵化的躯壳也并非怪物,它们只是一个个未竟的梦。”
“你不是怪物。”
格拉抱住对方,翅翼合拢,将伴侣隐藏在自己的双臂间。
“你被这宇宙、被命运所偏爱。”
“也是被我,被你的所有亲人、朋友与同伴都深深爱着的——”
“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