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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人有相像

    雨夜, 容欺和顾云行离开了院落。

    容欺目不能视,便由顾云行带着,一路疾行而出。夜间的竹林寂静无声,雨点敲打在竹叶间, 连绵成一片叹声。

    来到白日小船停泊处, 顾云行停了下来。

    容欺:“怎么了?”

    顾云行:“有人追来了。”

    容欺回过身, 只看到茫茫夜色。

    “等等!”竹林深处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微弱火光若隐若现, 让容欺忍不住眯起了眼。

    容欺:“谁?”

    脚步声停了下来, 四周归于平静,一时间,只余雨声。

    容欺侧过身,低声询问:“顾云行?”

    顾云行:“是崔小姐。”

    崔青溪?

    容欺看不真切, 敏锐地察觉到那阵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 她停在了离自己几步近的距离。

    他忍不住皱眉,他不喜欢旁人离得这般近, 尤其还是在他看不清的时候。刚想要后退半步, 后腰却被顾云行托住了。

    “容……容公子。”女子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容欺按捺住了退避之意:“崔小姐。”

    崔青溪手中抱着半人高的木匣, 身上的衣物已被夜雨浸透,莫随风跟在身后, 手中举着火把。火光摇曳不定, 在众人的脸上投下斑驳的碎光。

    崔青溪怔怔地看着身前男子的脸, 直到听到声响, 才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

    “我……我是来送剑的。”

    容欺一愣,他想到崔心元为他开炉锻剑,又想到徐兰芝受他连累, 如今他们的女儿还追上来送剑。饶是如他这般的魔头,也不免为这崔家人所触动。

    他颇有些不自然地道:“夜深雨大,崔小姐何必急于这一时,改日等庄主和夫人回庄,再取不迟。”

    崔青溪急忙道:“不行!这柄剑是爹爹特地为你锻造的,用的是娘亲从东海寻来的陨星碎片,有此利剑,无论你是去救爹爹娘亲,还是对上强敌,都能事半功倍!”

    她踮起脚,将剑匣往容欺怀中一塞。

    容欺未来得及反应,双手已接过了剑匣。他虽未求取过剑,但也听说过翠微山庄问剑、求剑皆有章程,每一柄名剑的问世都有典礼见证。

    “这就……给我了?”容欺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崔青溪重重“嗯”了一声。

    容欺摸了摸剑匣,眼底有些不可思议。

    崔青溪:“这柄剑比你腰间挂的逐空剑好上百倍,你以后大可不必再用它了!”

    顾云行:“……”

    崔青溪:“不试试吗?”

    容欺看不见她眼底的期盼,但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来了。想到小姑娘冒雨前来送剑,他不好拂了美意,哪怕看不见,也还是配合地打开了剑匣。

    容欺摸索着去取剑,入手微凉,剑鞘上并无太多复杂的纹路,指腹摩挲着向上,触到了莹润的剑柄,隐约能感受到细腻的纹路,剑格处似有镶嵌……

    容欺执剑柄拔出,眼底浮现出讶异——

    只见流萤碎星自漆黑剑身处亮起,显出七星排列如斗勺的图案,纵然是在夜里,也仿佛能看到灿灿星辉。

    顾云行:“纳浩瀚星象于方寸之身,此剑实在巧夺天工。”

    容欺执剑挽了个剑花,剑身轻盈,挥拂间竟似没有半点阻滞。他身法本就以灵敏见长,若是有这样一柄轻剑,还能快上几分。

    “的确不错。”这实在出乎容欺的预料,他也见过方敛的四方剑,同样出自翠微山庄崔心元之手,可除了锋利些,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他又问:“这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虽然会发光,却也只能映出人形,不像是照明用的……用这样一柄剑,自己怕是再也不好做些暗中偷袭之事了。

    崔青溪怔了怔,仿佛也才刚回过神:“是一种少见的发光的矿石。”

    容欺:“这些矿石可有什么作用?”

    崔青溪:“装……装饰用的吧。”

    容欺沉默了一会儿,没想到崔心元看着古板严肃,骨子里竟也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虽不能理解,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剑的确好看。

    崔青溪又说道:“我也没打开过。爹爹会把每一柄铸成的剑放进剑匣之中,而后由它的主人开启。现在,它是你的啦。”

    容欺收了剑,眼前骤然重归黑暗,对崔青溪道:“多谢。”

    崔青溪似乎有些害羞,低着脑袋连连摇头:“不……不必言谢。你、你……”她不知想说些什么,“你”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下文。

    容欺疑惑地低头,凑近了些:“什么?”

    崔青溪骤然对上容欺的脸,呼吸不由停了下来。明灭的火光下,她喃喃地出声:“你记得跟爹爹娘亲一起回来呀。”

    容欺没有应声,眼底浮出几分困惑:“崔小姐……”

    崔青溪打断他:“叫我安安就好!”

    容欺皱眉,显然并不认同。

    两人对话间,顾云行往前几步,取过了莫随风手里的火把,又回到容欺身旁。

    周围的光线瞬时亮了起来,容欺只一低头,就看到一张仰起的属于女子的脸庞。那是一张非常秀气的脸,柳眉淡扫,眸如皓月,望向他的眼神干净而清澈——与他截然不同,乍一看却又非常相似。

    崔青溪忽然上前,双手搭上了容欺的胳膊:“虽然爹爹娘亲什么都没说,但我就是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容欺微微侧过身,目光却仍落在崔青溪的脸上。

    崔青溪冲他笑了笑:“我会守好翠微山庄,等你们回来!”

    容欺张了张嘴,只干巴巴地回了句:“好。”

    崔青溪很快就退开了,她深深地看了容欺一眼,便转身小跑着回了竹林。

    莫随风:“青溪,等等!”他看了看崔青溪离去的方向,又看向两人,说道,“东海营救之事就拜托二位了,我等也会集结人马,不日赶到!”

    说完,他便急匆匆追了过去。

    容欺怔怔地望了许久,久到身上衣物被雨打得半湿,他才恍然回神:“顾云行,你看到她了吗?”

    顾云行揽过他的腰,轻轻“嗯”了声。

    容欺:“崔心元说我和他女儿长得像的时候,我只以为是物有相似人有相像,可是……”

    顾云行:“我明白。”

    他将人轻轻揽到自己身前,附耳道:“你想弄清的事,我都会陪着你。”

    容欺闭上了眼:“……这怎么可能呢?”

    顾云行只是道:“也许等见了崔庄主和夫人,一切都会清楚了。”

    十日之后,东海沿岸的小镇上。

    昔日热闹的街道只剩零星几个匆匆赶路的行人。街道两旁,已看不到几家摊贩。海风携着潮湿的水汽,吹打在家家户户紧闭的木窗上

    街道拐角处,是一家普通的酒馆,酒馆大门半阖,里面仅有几位散客,正聚在一处,悄声聊着天。

    “也不知道这帮人什么来头,隔三差五地强招船夫,听说第一批去的,到现在都没音讯。”那人是个跛子,身边还放着一根拐杖,边说边晃着手里的酒碗。

    隔壁桌的老头听了,接道:“可不是嘛,听说是海中有宝藏,那些人为了寻宝,可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哟!”

    跛子当即反驳:“什么寻宝?分明是去寻人!”

    老头不乐意了:“不可能,肯定是寻宝!”

    两人顿时为着“寻人”还是“寻宝”的问题争执了起来。

    这时,另一桌上的男人放下了酒杯,出声道:“不管他们寻的是什么,受苦的还是镇上的百姓。”

    跛子撇撇嘴:“这位老兄说的倒是中肯。”

    老头也不争了,他叹了口气:“别说是普通百姓了,就连船帮也没了。想当年船帮鼎盛的时候,东海沿岸全是船帮的船,什么绫罗绸缎、青瓷香料……那是一船又一船呐!我也算做过几年舵手,那光景……”

    “噤声吧!”跛子打断了他,“别以为自己老了就安全了,昨日我还看到他们抓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回去。”

    老头气得哼了声:“要是船帮还在,光是拉纤的船夫拧成一股绳,就能把他们都赶出去!”

    男人:“他们抓了那么多船员,小镇也不大,哪里来的地方安置这么多人?”

    老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镇上地是不大,可镇旁是什么?海!那帮人都被抓去船上了。”

    跛子看了男人一眼:“这位老兄,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男人摇了摇头。

    跛子和老头对视一眼,也不喝酒了,起身就准备离开。

    男人叫住了他们:“我与他们并非一道。”见两人不信,他又道,“实不相瞒,他们并非只动了镇上的人,来时的路上,我亦有家眷被他们掳走了。”

    跛子转过身,一双精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哦?我可没听说过他们劫掠女眷的传闻。”

    男人的目光迎向他:“两位既能在此局面下外出寻酒喝,想来也不是胆小怕事之辈。在下心急救人,斗胆想请二位喝一杯酒。”

    ——这是要向他们打探消息了。

    跛子拐杖一放,直言道:“喝酒可以,但是想要聊些别的,光是酒可不行。”

    老头却是摇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男人也不强求,唤来小二,当即点了一桌酒菜。

    跛子并非真正的江湖人,对于离火宫之事知之甚少,但他没事喜欢溜达看热闹,远远观察过海边船只的动向。

    “这三日,他们先后有五六艘船出海,有几艘回来了,有几艘没回来,但那些船应当都不重要。那些不动的船,才是要紧。”

    跛子蘸了点酒水,在桌上画了几个圆圈:“靠海最右侧的三艘大船一直停在港口未动,十有八九是那帮人的大本营。你的那位家眷,说不定就在上面。”

    男人心中记下了信息:“多谢。”

    跛子摆摆手:“别跟我说这个字。你请我吃这几个菜,我同你聊会儿天,这叫天经地义。”

    这时,街上传来哀嚎声。

    “你们找错人了!我不会行船,这辈子就没下过海,救命,救命啊!”

    竟然是方才离开酒馆的老头,在街上被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是一群江湖人。

    “放心,行船之事用不着你,只是船上缺了几个伙夫,银钱管够!”

    老头抱着街边的石柱:“那就更不行了,我也不会烧火做饭呀!”

    跛子小声道:“真是欺人太甚!”

    男人沉着脸色,从怀中掏出一副银丝手套,戴上了手——他正是追寻而来的翠微山庄庄主,崔心元。

    “银钱管够,是多少银钱?真的管够吗?”这时,从另一间客栈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栈二楼的某扇木窗后,坐着一位相貌普通的男子。

    “小兄弟可有兴趣?”为首之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人心险恶,我又不认识你!”他冷笑了声,“不如你先将第一个月的银钱付了,我再随你去做工。”

    “爽快。”为首之人示意手下人取出钱袋,掂了掂,“如何?”

    男子眯起眼:“成交。”

    话音刚落,他飞身从二楼跃下,一把夺过钱袋揣进兜里,冷声道:“带路。”

    “你是江湖人?”

    男子指了指背后的黑色长剑,纠正道:“是江湖剑客。”他看向一旁的老头,嫌恶道:“你那地方,不会都是这样的人在做工吧?”

    那人闻言道:“将这不识相的老东西放了吧。”

    没一会儿,男子便随着离火宫的人一道离开了。

    跛子感慨道:“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哪里来的愣头青?”

    崔心元收回了目光,他面色复杂地转过身,丢下一锭碎银,便要朝外走去。

    跛子:“哎?怎么走了?”

    崔心元:“有缘再会吧。”

    他分明看到那名长相陌生的男子背后,背着他亲手锻造出来的长剑。

    第82章 东海之滨

    东海之滨, 俨然已成了离火宫的地盘。身着火焰纹服饰的弟子十步一哨,将停靠在岸边的船队把守得密不透风。数列小队沿着外围和内部双线,来回巡视,阻隔住可疑之人的入侵。

    更远处, 一艘大船正在搭建之中, 隐约能看到无数壮丁正在做着搬运的苦力。

    然而纵使人数众多, 这一片沿海之地, 竟只有呼啸的海风。所有人安静无声地做着自己的活, 无人交谈, 亦无人越雷池半步。

    “别多看,随我来。”领队的人呵斥道。

    容欺低下头,收回了视线。

    这里就是邹玉川新起的大本营了?

    容欺微微抬眼,跟着人上了一艘小船。船舱内狭小逼仄, 充斥着怪异的臭味,放眼望去, 竟没有几个人在。

    “这里就是你日后的住处,换上衣服, 随我去登记。”

    容欺接过衣物, 衣料是粗麻, 衣角处竟也印着火焰纹。

    “不过,你背后这剑……怕是用不着了, 和换下的衣物一并上交了吧。”

    容欺看着他, 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片刻后, 容欺换好了衣服, 长剑堂而皇之地背在身后。地上,仰面躺着昏迷不醒,只剩一件里衣的领队。

    ——比起冒充苦力, 显然离火宫弟子的身份更方便他行事。

    船舱外,大多是被强拉来做苦力的当地人,见他出现,纷纷低着头不敢出声。容欺一路畅通无阻,顶着一张易容过后的脸,朝最右侧的大船靠近。

    “谁?为何靠近?”看守之人发现不对,伸手拦住了他。

    容欺面不改色:“今日我去镇上,搜刮到了一柄利剑,特来奉剑呈于卢堂主。”

    那人一愣,兵械堂堂主名声不显,既能一言道破堂主姓氏,自是离火宫的人了。他看了眼容欺背后的剑,心中已是信了七分:“卢堂主现在可不在甲字船上。”

    容欺面露迟疑:“莫非又去寻那位筑器的行家了?”

    那人道:“你倒是懂他。”

    容欺:“卢堂主醉心兵器,几欲成痴,宫中上下谁不知道?不知这位大哥可否帮忙通传一声,我好快些呈剑,呈完了剑,我还得赶回镇上忙其它的事呢。”

    那人思忖了片刻,道:“行吧。”

    他回头交待了几句,便有人往大船处跑去。

    容欺看了眼——第二艘。

    他笑了笑:“多谢。”

    离火宫的几大堂主是什么秉性,容欺再清楚不过。兵械堂堂主卢昊平生对神兵利器颇为追崇,而翠微山庄为天下第一筑器门派,庄主夫人都被掳来了,卢昊又如何能坐得住?

    眼下,寻常的兵器是断然引不起他兴趣的。

    没过一会儿,通传之人回来了,并带来了遣回之意。

    容欺只好叹气道:“想来是这小镇偏远破旧,镇上的利剑也入不了卢堂主的眼。”

    他面露遗憾之色,转身离开后,又寻了个隐蔽之处,放出信号。

    信号声响起的动静引来了一大批离火宫门人,容欺趁乱也装作闻讯赶来的样子。

    没过多久,外围就传来了外人入侵的消息。

    ——是顾云行。

    海边立时乱了起来。

    正如他和顾云行计划好的那样,先由他凭借着对离火宫的了解混进来探听情况,再放出信号,由顾云行在外引发混乱。

    混乱之中,方有可趁之机。

    容欺悄无声息地退离了乱局,折返去了三艘大船的位置,那里的看守之人果然少了大半。他拔出长剑,击倒了剩余的几名弟子,闯入了船舱。

    “……我自认在筑器一道上有几分造诣,也是诚心想与崔夫人探讨。可夫人如此不屑一顾,未免有些不识抬举了。”

    船舱的房中,一名素衣妇人端坐于桌前,闻言冷声道:“你也配与我论道?”

    “你!别以为宫主下令不能杀你,我就拿你没办法!宫主的耐心可比我还差,你若给不出他想要的答复……”

    “又如何?”徐兰芝接过他的未尽之语,眉眼间满是嘲讽之意,“求人便该有求人的态度,他想知道当日航线,又派你逼问我弩箭的配方,桩桩件件,不低声下气一点,还妄想我心甘情愿配合吗?”

    卢昊:“如今你可在我们手上!”

    徐兰芝挑了挑眉:“我夫君都没法强逼我做事,你们离火宫又算什么东西?”

    卢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徐兰芝:“你还不配给我端酒。”

    卢昊当即拍桌而起:“既然夫人执意不肯配合,那就只好让你亲自尝尝我所铸兵器的滋味了。”

    他拂掌过桌面,露出一排铁针,幽幽道,“翠微山庄通晓天下兵器,夫人可听说过银环刺骨针?”

    徐兰芝脸色微变。

    卢昊只当她终于怕了,捻起一枚铁针,道:“我这铁针虽不比银环刺骨针,却也是依照着当年容欺所绘图纸复刻而成,一旦入体,都是一样的痛楚难当。”

    徐兰芝看着铁针,眼中闪过柔色:“他倒有些天分。”

    那柔色转瞬即逝,看向卢昊时已满是鄙夷,“据我所知,容欺武艺高强,可没人说他还会筑器呀?你一个兵械堂堂主,竟然要靠着一个外行人做武器?”

    卢昊瞬时面容扭曲起来:“你懂什么!若无我兵械堂相助,他一己之力如何能绘成?今日我必要让你开口讨饶!”

    话音刚落,他举针运劲便要刺下——

    “啊!”

    剧痛自手腕处传来,卢昊痛呼一声,慌忙看去,就发现门口闯入了一名陌生人。

    “你是谁?”他立马反应过来,“来人,有刺……”

    一枚碎石直击额头,卢昊只觉额间有什么东西缓缓滑落,伸手一抹,竟是鲜血,当即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容欺走进房间,扫了眼桌上铺展开来的铁针,毫不嫌弃地收拢进自己的暗器袋,又踢了踢不省人事的卢昊,冷笑着道:“蠢货,刺骨针的厉害之处,靠的是使它的人。”

    他看了眼徐兰芝,当日在海上相见,徐兰芝面覆轻纱,此刻却并未遮掩,乍一看,与崔青溪有七八分相似。

    容欺:“能不能动?”

    徐兰芝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言语。

    容欺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见徐兰芝不回答,皱眉:“方才不是挺能言善辩吗?怎么现在又不说话了?”

    徐兰芝摇摇头,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眼眶顿时泛起了红。

    容欺:“你怎么又哭?”

    徐兰芝:“这是我和夫君铸的剑,是……是你吗?”

    容欺怔了怔,想起脸上还戴着□□,猜到徐兰芝是见到剑认出了他,便点点头。

    徐兰芝的眼泪顿时一颗颗砸落下来。

    容欺:“……”

    他眼皮一跳,蓦地回过身不去多看,弯腰将她背了起来。

    徐兰芝伏在容欺的背上,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语气如常:“看守之人一明一暗,你进来时可看到暗处的人?”

    容欺:“没有。”

    徐兰芝:“那他必然是去传讯了。”

    果不其然,容欺顺着来时的路刚走了一半,便听到了追兵赶来的动静。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此刻依然处于船舱,记得在外面看时,这一层是有窗户的。

    “抓紧了。”他出声提醒,又想起徐兰芝状态不对劲,应当是中药失力了,“算了,还是我抓紧你吧。”

    话音刚落,他抬脚踹向另一侧木门,进了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几扇闭合的窗户。他将徐兰芝放下,打开窗,发现窗口狭小,仅能采光透风,并不足以容人通行,顿时气恼地咬了咬牙。

    徐兰芝:“往上面走,去甲板上。”

    容欺单手扶起她,另一手握着暗器袋,见有人快要追至身前,便扔出几道暗器。

    他身形极快,一路向上,然而还未到甲板,船身却缓慢地摇晃起来。

    容欺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了脚步。

    耳边除了追在身后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阵阵海风,风声过处,还有……

    “船入水了!”

    他猛地看向上方,眼底浮出震惊之色,急步朝着甲板赶去。

    甲板之上,众多离火宫弟子已经严阵以待。船头处,邹玉川负手而立,看着脚下波涛滚滚,感慨道:“今日风急浪涌,倒是个出海的好时机。你说对吗,乖徒儿?”

    容欺握紧了手中的剑,余光瞥见半截船身入海:“邹玉川?”

    邹玉川回过身,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不枉为师苦等这数月,你终于来了。”

    电光火石间,容欺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他盯着邹玉川的笑容,油然生出几分寒意。

    容欺:“你如何知晓我在这里?”

    邹玉川缓缓道:“从你踏进东海之滨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与为师再续这师徒缘分了。”他指向岸边停靠的两艘大船,笑着道,“三艘大船甲板相连,无论你进了哪一艘船,结局都是相同的。”

    邹玉川的身旁站立着一名离火宫弟子,容欺眯起眼,一下认出了那是不久前替他通传之人!

    ——原来是请君入瓮之局。

    邹玉川:“你对离火宫的人和事了如指掌,这便是你最大的破绽……”

    “够了,我不想听你废话!”容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我随你出海,没问题,但你要放了崔夫人。”

    邹玉川不置可否,没有开口。

    容欺冷声道:“严帆应当告诉过你,我是偷了崔夫人的航行图才抵达岸边。航行图我交给严帆了,此刻应当在你身上吧。既如此,她便于你无用,你又何必将一个外人牵扯进来?”

    邹玉川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外人,是吗?”

    容欺:“你究竟想说什么?”

    邹玉川:“容家村,易水河,为师当年便是在这里捡到的你。崔心元去了那里,遇到旧人,查到了一段往事,倒叫为师也无比惊讶,原本我还以为你孤苦无依,却原来另有隐情。”

    他轻笑了声,目光投向徐兰芝,温和道:“说来,我这乖徒儿长得与夫人您颇有几分相似。若是夫人早年多来升州走动,兴许我就能及时发现,你们母子二人也能更早团聚了。”

    容欺将徐兰芝藏到身后,道:“邹玉川,你还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你以为随口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就会相信吗?”

    第83章 再度出海

    邹玉川叹了口气:“是真是假, 你心中早有答案,何必同师父置气呢?”

    容欺:“你不是我师父!”

    邹玉川:“即便师徒情谊不复,可我将你从易水河中救起是不争的事实。若非如此,你哪来的机会和父母团聚?”他身形微动, 绕过容欺的长剑, 一把抓住了他握剑的手, 眼中流露出期盼来, “乖徒儿……难道你连师父这唯一的心愿都不肯满足吗?”

    容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邹玉川:“我承认不该让你为《天元册》送命, 是师父做错了。你带我去岛上, 也算全了你我师徒之谊,如何?”

    邹玉川从未这样软言相求过,容欺怔了怔,很快又清醒过来:“我说了, 答应你可以,但你得放人。”

    邹玉川摇摇头:“容欺啊容欺, 你也就只有受制于人时才听话些,为师若是放了她, 你便又要不乖了。”

    容欺冷笑一声, 挣开邹玉川的手, 持剑与他拉开距离——说了半天,这人自始至终都打定了主意要以徐兰芝的性命威胁自己。既如此, 他们已无话可说。

    邹玉川脸上笑意尽褪:“你当真不在乎生母性命?”

    “我虽生了他, 却将他弄丢了数十年, 哪里值得他为我去做不愿意的事。”徐兰芝的声音自背上传来, 容欺侧过脸,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上,顿时身体一僵。

    徐兰芝在他耳边柔声道:“好孩子, 与这种人不必多费口舌。所谓威胁二字,无外乎是有求于人,他不敢杀我的。”

    容欺:“崔夫人……”

    徐兰芝“嘘”了一声,继续道:“你听着,我总共就这一条命,他杀了就再无转圜余地,所以你不必受他胁迫,你不想告诉他,便不用告诉。”

    邹玉川扭曲了面容:“崔夫人,何必如此?”

    徐兰芝抬头看向他:“我夫君是当世筑器第一人,天下之人对我山庄神兵趋之若鹜,你若杀我,我夫君便只能以名器作悬赏,广邀江湖侠士为我报仇。”她想到了什么,脸上浮出几分讥笑,“邹宫主不久前刚被人围攻过,自是不怕做这过街老鼠。可惜武林盟的人大多是受师命门派驱使,未必尽心竭力,可我夫君召集来的人,为的可都是他们自己!”

    邹玉川沉默良久,拍掌道:“崔夫人真是伶牙俐齿。”

    说话间,船已入海半里,容欺看准时机,挥剑震退众人,带着徐兰芝退至船的边缘。船身极高,往下望去,只能看到滚滚波涛和深不见底的海水。

    邹玉川没有去追:“你本就怕水,何况还背着人。乖乖随师父出海,我保证让你们全须全尾地回来。”

    容欺心道,邹玉川的话,他是半个字也不会信了。

    “轰——”岸边忽然响起震天巨声,船上众人循声望去,就看到黑烟滚滚,停靠在岸边的两艘大船燃起了大火。更远处,人头攒动,大批苦力与离火宫留守弟子发生冲突。

    又是一阵雷鸣响声,西北口陡然出现一道缺口,人们争相涌了过去。

    另一边,几艘小船相继离港,正朝他们赶来,也将容欺的退路彻底封堵。

    容欺道:“你连路线都没有摸清,就让这么多人陪你去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他原以为出海的船只仅有一艘,结果竟有那么多艘船跟随其后。

    邹玉川笑道:“有你带路,此次出海便不是漫无目的!”

    船入海中,不知不觉间已完成了加速,眼见着离岸边逐渐远去,容欺的心中涌起焦躁,他根本不清楚完整的路线图,海上风云莫测,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邹玉川,你这么做只会害死所有人!”

    “为师保证,此次出海,绝不会为难你与崔夫人。”邹玉川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中,望着无垠汪洋,脸色竟透出奇异的兴奋来。

    这时,忽有一道绳索自小船飞来,牢牢扎在桅杆之上,须臾间,有人踏绳而来,落到了容欺身前。

    “顾云行!”容欺见到顾云行,眼睛一亮,随即恼怒道:“你追来干嘛?这下我们都回不去了!”

    就不能悄悄坐条小船来接他们吗?

    顾云行低声道:“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

    肩上的手蓦地捏紧了自己,容欺偏过脸,对上徐兰芝探究的眼神,顿时咳了声:“废话少说,现在怎么办?”

    顾云行看了眼离岸边的距离,叹气:“看来这趟岛上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容欺半点不想再出海,闻言撇了撇嘴,满脸的不情愿。

    “顾门主,又见面了。”邹玉川打量着顾云行,幽幽道,“天极门远在临沧城,与我离火宫相去千里。你不在门中坐镇,总插手别派的事做什么?”

    顾云行朗声道:“邹宫主盛情相邀,不如多带上我一个?”

    邹玉川:“我这船归期不定,念在你母亲的面上,顾门主还是请回吧。

    顾云行:“邹宫主想要寻岛,怕是找错了人。”

    邹玉川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顾云行:“返程那几夜,我们几人轮流值守。我替容欺多值了一轮,又不放心严帆,再值一轮。余下的,方敛已尽数告诉了我。因此,去过岛上的一行人中,顾某才是唯一真正知晓全部路线之人。”

    容欺皱眉:“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顾云行拉住他执剑的手,安抚了一下。

    “邹宫主大可不必总惦念着逼迫自己的徒弟,你是他师父,也该清楚,他能告诉你的信息有限。”

    邹玉川面色深沉了起来,顾云行说的委婉,但他知晓容欺自幼怕水,夜不能视的问题,也早就做好了信息不全的准备,因而是打算到了海上再做推演。反正东海之滨召集的船员无数,他迟早能试出正确的路线。

    可既然有现成的答案,他自是乐于省去这一番力气。

    邹玉川笑道:“好!此事若有顾门主相助,返程之期必然更近。”

    于是,三人被安排住在了邹玉川的大船之上,大船后方,还有五艘小船远远缀在后方。

    他们的房间位于船舱中心,两侧过道皆有离火宫弟子值守。不过邹玉川并没有限制他们在船上的活动,还命人送来了徐兰芝的解药。他似乎笃定了大海茫茫,无路可走,言谈间竟似从未与他们产生过龃龉,见了容欺,还会满面笑容地唤上一句“乖徒儿”。

    ——可把容欺膈应坏了。

    “这邹玉川真是越来越不正常了。”容欺不悦地说道,“我们难道真要带他去岛上?”

    顾云行慢条斯理地替容欺擦拭剑身:“此事也无不可。海上于我们不利,岛上却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方便我们脱身。”

    容欺并不认同:“他若真见了方元磬的尸骨,怕是要发疯。”

    顾云行将擦拭干净的长剑递还给他,容欺收剑入鞘,周围顿时昏暗了几分。

    “这么快又要黄昏了。”容欺看向窗外,透过那道小口子,能看到日落西沉,霞光如血。他打了几番腹稿,开口道,“崔夫人,天色已晚,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

    角落中的徐兰芝回过神来:“外面都是离火宫魔人,我一介女流,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容欺斟酌道:“我和顾云行住在你两侧,不会有事。”

    话已至此,徐兰芝却没有起身,只一双眼睛深深地望过来。

    容欺:“……”

    顾云行笑了笑:“也该到晚饭时间了,不如夫人先同我们一起用膳?”

    徐兰芝目露期盼地看向容欺。

    容欺别过脸,冷声道:“……也行吧。”

    徐兰芝眼中立马多了几分笑意。

    不多时,三人的饭食被送入容欺房中。邹玉川为此次东海之行做足了准备,因而船上一应吃穿用度都极为精细。

    谨慎起见,容欺示意顾云行取出“绣花”银针,试过后见无毒,方才放心。

    他拿起碗筷,却发现徐兰芝没有动作,迟疑地问:“怎么了?”

    徐兰芝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片给他。

    容欺愣住,抬眸看向顾云行。

    顾云行低下头,恍若未觉,只默默给自己夹菜。

    容欺:“……”

    徐兰芝:“是不合胃口吗?”

    容欺:“不是。”他冷着脸,夹起碗中肉片,一口吃掉。余光瞥见徐兰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有些不习惯,抬脚踹向顾云行。

    顾云行:“听闻容欺的长剑,剑身是由夫人寻回的陨星碎片所铸,不知夫人是如何寻来的?”

    徐兰芝看向他,便说起了不久前出海至第十四座仙岛之事。

    容欺暗中松了口气,悄悄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徐兰芝:“……要是我再早几个月出发,兴许半年前我们就能在海上相遇了。不过,好在也不算太晚。”

    容欺:“我吃好了。”

    徐兰芝一愣:“这就吃饱了吗?”

    容欺看着干干净净的饭碗,轻轻“嗯”了声。

    顾云行搁下竹筷,道:“天色已晚,顾某去寻些蜡烛吧。”

    容欺:“顾云行……”

    顾云行:“我很快回来。”

    容欺很想冲上前拉住人,却也知晓不该如此,心中暗骂了几声,便老老实实坐定了。

    房间内顿时静了下来。

    徐兰芝:“你爹爹说,你一到夜里就看不清了,是真的吗?”

    容欺没吭声。

    徐兰芝:“我翻阅了医书典籍,可是小时候落下了病根?”

    容欺:“崔夫人,这只是小毛病,算不上大碍。”

    徐兰芝:“都怪我。我若是再小心些,便不会让人将你偷走,你也不会吃这些苦……”她心疼地看着容欺有些失焦的眼睛,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眉间。

    容欺侧过脸,下意识地避开了。

    徐兰芝怔怔地悬停着手,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容欺顿觉头疼:“你……你能不能不哭?”

    徐兰芝:“我这是高兴啊。”

    容欺干巴巴道:“那也,别哭。”

    徐兰芝:“可你都不许我碰你一下。”

    容欺梗着脖子,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挤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徐兰芝“噗嗤”笑出了声。

    容欺:“……”

    对上徐兰芝又哭又笑的模样,容欺头一回感到了几分棘手,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顾云行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徐兰芝看出了他的窘迫:“你把剑拔出来。”

    容欺虽感到疑惑,但还是拔出了剑,房间里顿时亮起莹莹白光。

    徐兰芝:“这剑在夜晚空旷的地方亮光不显,但是却能照亮房间的方寸之地。可看清些了?”

    室内果然亮堂了许多,容欺怔了怔,点点头。

    徐兰芝又道:“你若嫌光亮碍事,也可拨动剑柄处凸起的暗纹。”

    容欺依着她所说的试了试,顿时七星光芒黯淡,四周也复归昏暗。他又拨动了一下,碎星光芒便重新亮起。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容欺抚摸着剑身,语气中难掩惊叹之情。

    徐兰芝:“也不难,只是做了个小机关。”

    第84章 剑名青辰

    等到顾云行折返回来时, 发现容欺正认真听着徐兰芝讲解剑身机窍。他在门外驻足了片刻,最终没有推门去打扰。

    入夜时分,顾云行躺在床上准备阖目休息。

    过了一会儿,房中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顾云行睁开眼——外间走廊的烛火透过小窗, 落在某个悄然摸索接近的魔头身上。

    “怎么过来了?”

    听到声响, 容欺眼睛微亮, 像是找准了方向, 几步就走到床前。

    昏暗的房间内, 容欺唤了一声顾云行的名字。

    “顾云行。”

    顾云行“嗯”了声,好笑地盯着他。

    容欺便当是得了应允,熟练地绕过顾云行爬到床的内侧。

    于是顾云行将人裹进了被窝中,低声问:“今日可过得开心?”

    容欺半张脸被盖住, 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睛。半晌后,他的声音从厚实的被子底下传出:“以前从未想过……她说的话, 做的事,我也弄不明白。”

    顾云行顺势抱住了他, 宽慰道:“不需要弄明白, 也不必去想缘由。容欺, 她不是旁人。”

    这世间若有与生俱来的爱意,大抵就是源于血脉的亲情了。

    徐兰芝……不是旁人吗?

    容欺垂眸, 感受着身旁之人的鼻息缓缓吹拂过颈项, 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安定。

    也许答案已然不重要了。

    他慢吞吞地说道:“你总是能说出些好听的话来。”

    旁人不会告诉他, 自始至终,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顾云行,能让他心无芥蒂地托付心事。

    容欺:“好像自从认识你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顾云行抵着他, 低笑了声:“这倒是顾某的荣幸了。”

    海上行船总给人一种漂泊无所依的感觉,伴着风浪声,两人都能感到船身在微微摇晃。

    容欺:“上次出海,我只想着要完成师命,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自嘲地笑了声,无论经历多少次,他都一如既往地讨厌水多的地方,不过——

    “这一次……虽然情况依然糟糕,但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说完,他偏过头看去,只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但容欺就是知道,顾云行也应当在看自己。

    顾云行笑了笑:“右使大人,这么看着顾某,是想引我来亲你吗?”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容欺冷哼了一声,知道这人又开始故意招他了。

    “右使大人如此不屑,是对顾某感到不满了?”

    明明是疏离客套的称呼,在这样一个静谧无声的夜里,从顾云行嘴里说出来却莫名多出了几分亲昵的意味。

    容欺小声提醒他:“这是在邹玉川的船上。”

    顾云行将人从被窝里挖出一些:“此去少说也要月余,难道连亲一下都不行了?”

    容欺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那……你快些?”

    顾云行沉默地看着他。

    容欺:“干嘛不说话了?”

    顾云行幽幽地叹了口气。

    容欺不吃这套,冷漠道:“那我睡了。”

    说着就要背过身去。

    顾云行一把将人摁回来,又用空出的手扯起了被角,稍一使力,将两人团团裹了进去。

    厚实的被子下隐约显出两道交叠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被窝的缺口处露出某个黑色的发旋,紧接着是一张泛着绯色的脸,在昏暗的船舱中,无端显出几分旖旎艳丽。

    容欺阖目喘息了一阵,便有一颗脑袋蹭着他的颈项缓缓上移。

    顾云行抵着他的下巴,轻咬了口:“容欺……等回到岸上,随我回临沧城好不好?”

    “很早以前就答应过你了。”容欺捧起了顾云行的脸。

    顾云行顺着他的手,又往前挪了几寸。

    容欺任由他贴近自己,脑海中恍然地交替浮现出崔心元和徐兰芝的模样,一时有些出神。他想问问顾云行的意见,却不知从何问起,沉思间,他忽然察觉到腰间泛起一阵痒意,意识到顾云行在做什么后,顿时怔住。

    “顾、顾云行?”

    “嘘,别说话。”

    顾云行额头抵着他,一只手已悄然挑开了容欺松散的衣袍,自下摆处钻入,贴着细腻的肌肤缓慢上移。

    被碰触的地方泛起丝丝奇异的感觉,容欺推了推顾云行,身上之人非但不退,反而又下压了几分。他皱眉忍耐了会儿,后知后觉地感到腹部处有什么东西,蓦地睁大了眼睛,难堪地偏过头去。

    “你……别这样。”

    顾云行沉闷的声音就在耳边:“我知道……”

    容欺心中生出一丝慌乱,胡乱道:“崔夫人还在隔壁。”

    顾云行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放心,在你娘亲面前,我还是有分寸的。”

    容欺瞬时面红耳赤起来,抬脚想踹过去却施展不开,只好催促道:“那你还不下去?”

    顾云行深吸一口气:“你别乱动就好。”

    容欺就真的不敢再乱动了,他僵着身体,恶狠狠瞪了眼顾云行,过了一会儿又补了句:“你不许这么称呼她!”

    顾云行:“怎么,叫不得娘亲?”

    容欺沉默了片刻,别扭道:“她现在还不是。”

    顾云行低笑了声:“母子血脉,难道要分现在和将来?”

    容欺张了张嘴,试图辩驳,却又感到腰间的手上移了一些,顿时哑然。

    他是想和顾云行谈谈徐兰芝的事情,可不管是地点,还是眼下的场面,都不像是能展开细说的样子。

    容欺莫名感到泄气:“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满心满眼都是你,我不信你感受不到。”顾云行停下了动作,语气认真,“能有人这般将你放在心上,我为你高兴。”

    容欺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拨开顾云行的手掌,从床铺内侧取过长剑,缓缓拔出了半截剑身。霎时,碎星寒芒自床铺间亮起,映照出顾云行黑沉幽怨的脸色。

    “你知道这柄剑的名字吗?”容欺的眼中熠熠生辉。

    顾云行收拾心情,云淡风轻道:“是什么?”

    容欺抓起顾云行的手,带着他用指腹轻轻摩挲某处剑身。

    顾云行挑了挑眉,看清隐秘处的刻字后,他愣了愣。

    容欺:“青辰。它叫青辰剑。”

    星辰耀光,天之骄子。

    翠微山庄崔氏夫妇的第一个孩子,以“辰”入名,一出生就被寄予了无数期许。

    容欺想起黄昏时,徐兰芝带着他的手,触向这两个字。

    她叹道:“后来我才明白,‘辰’字太重,常人承受不起。我的孩子不必有什么经世之才,也不用非做什么武林天骄,只要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就足够了。”

    容欺又想到崔青溪的小名,安安,安安……竟是这般心情。

    “崔青辰。”顾云行口中喃喃叫了一遍这个名字,忽而笑了,“原来这才是你原本的名字。”

    “别这么叫我。”容欺一下从方才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她说了,以后青辰可以只是这柄剑的名字。”

    顾云行:“为何,这名字不好吗?”

    容欺皱眉,如实道:“听不习惯,怪怪的。”

    顾云行:“……”

    剑身所缀矿石发出碎星般的亮光,容欺担心这亮光会引起离火宫弟子的注意,便重新拉起了被子,连人带剑一起盖住。

    虽然嘴上说着“不习惯”,但当天夜里,容欺拉着顾云行躲在被窝里又端详了许久的青辰剑。直到顾云行义正言辞地重申“别在床上玩剑”的要求,他才悻悻收剑入鞘。

    之后的几日,徐兰芝时常来寻容欺。她似乎并不在乎离火宫众人的存在,有时邀顾、容二人同去甲板赏日落晚霞,有时借厨房做些寻常的灵州小食……俨然将邹玉川的船队当作了自家的。

    至于邹玉川,他的心情自出海后就一直很不错,成日里笑眯眯的,闲暇时还一度提出要给容欺指点武功。

    容欺对此嗤之以鼻,拒绝得毫不留情。徐兰芝倒像是受了启发,拉着容欺在甲板上练起了徐家的剑法。

    剑法虽然高妙,但大开大合,并不适合容欺。

    徐兰芝对此很是失落:“论武艺,我和你爹爹都不算江湖高手。”

    同两人都交过手的容欺心情顿感微妙。

    徐兰芝叹了口气:“安安更是花拳绣腿。”

    容欺:“……”

    她看向容欺,眼神中亮起了光,“崔家人里,唯独你天赋异禀,根骨极佳,可知是随了谁?”

    容欺还没有做“崔家人”的准备,骨子里仍是对他和崔家的关系感到些许不适应,因此没有接话。

    徐兰芝恍若未觉,笑着道:“是你外公,劈山剑徐白洪。”

    容欺沉默了。

    徐兰芝一愣:“没,没听说过吗?”

    容欺摇摇头。

    徐兰芝又叹了口气:“也是。自你不见后,我便任性地强求他放下所有的事,帮着一起寻你。他也就不再过问江湖事,渐渐地,世人便淡忘了他的名字。”

    容欺:“徐老前辈很厉害吗?”

    徐兰芝扬了扬下巴:“当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咳了声,“不过他年岁已大,可不能再找他切磋了。”

    容欺疑惑地看向她,不知为何要多说这么一句。

    徐兰芝又同他说起了灵州崔、徐二家的许多事情。容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感兴趣地有时也会问上几句。他从未同女性长辈相处过,只觉得徐兰芝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知不觉间,几日过去了。

    于这几艘船上的多数人而言,海上行船的日子单调而无趣,日复一日,望出去都是差不多的光景。不过容欺白日里有徐兰芝陪伴,夜间又与顾云行待在一处,竟也觉出了几分轻松闲适的意味。

    某天,顾云行告诉他:“明日,船就能抵达小岛了。”

    容欺一下从这短暂的安逸中清醒过来。

    第85章 黑色孤影

    第二日忽起暴雨, 雨势浩大,连成水幕,放眼望去皆是茫茫雾气,看不分明。风浪裹挟着船身, 将它高高抛起, 又重重落下。船上众人只能抓紧身边牢靠之物, 才勉力稳住身形。

    容欺三人早已穿好了蓑衣, 他们混迹在甲板上, 同诸多慌乱的离火宫弟子一起观望情势。

    暴雨下, 容欺与顾云行交换了一个眼神,容欺拉着徐兰芝泛凉的手,带她慢慢接近船头。

    阴沉的天色使得目之所及都带上了一层灰翳,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依稀辨认出了隐匿在磅礴大雨后的黑色孤影。

    徐兰芝显然也发现了。

    ——这黑色孤影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那座困住容欺和顾云行半年之久的海中荒岛。

    也是容欺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这时, 邹玉川出现在了甲板之上。

    他显然也是第一次经历这般大的风暴,看清形势后, 一时也有些怔愣。恰逢一个浪头袭来, 船身剧烈抖动起来, 他急忙抓住了近处的桅杆,这才不至于狼狈摔倒。

    他定了定神, 注意到不远处的顾云行, 举步走过去。

    见邹玉川全然没有发现自己, 容欺扶着徐兰芝, 轻声道:“他们暂时还未发现小岛,但也快了。随我来。”

    果不其然,他们刚挪了没几步, 就有眼尖的船员发现了岛屿的位置,激动地大喊起来。

    “快看,前面有陆地!”

    一时间,众人循声望去,等看清以后更是群情激荡。

    “真有陆地!我们有救了!”

    “快,再快些!”

    此时此刻,无论再大的风暴,都不要紧了。只要上了陆地,他们就安全了!

    船身穿过重重雨幕,全力朝着岛屿靠近。

    邹玉川的脸色却没有见好:“顾门主,你不是说还有三日的路程吗?”

    顾云行淡淡道:“可能是风势助船行,所以提前抵达了。”

    这话邹玉川自然不信,他目光森冷地盯了顾云行半晌,厉声下令道:“来人,把徐兰芝和容欺带过来!”

    容欺压低了斗笠,示意徐兰芝随其他离火宫弟子一同潜入船舱。

    徐兰芝自然配合。船上众人大多穿着蓑衣,一时难以辨认,两人混迹其中丝毫不起眼。

    谁知刚下船舱,身后便有人叫住了他们。

    “等等!”

    两人停下了脚步。

    身后之人:“你们两个,给我转过来!”

    容欺眸光微动,转身问:“有事吗?”

    徐兰芝也随之看向身后,目露疑惑。

    叫住他们的人愣了愣,那是两张平平无奇的男人的面孔,无论如何都与容欺与徐兰芝的脸对不上,他顿时尴尬地摆摆手,看向徐兰芝:“身形这般瘦小,害我看走眼了。走吧!”

    容欺冷笑了声,转身与徐兰芝继续往里走去。

    上船时,他就曾给自己易容乔装过,为了方便脱身,他还额外多备了一张不同的面具,此刻借着风暴掩护,恰好能避人耳目。

    在海上时,邹玉川料准了他们逃不出去,可一旦入岛,他必然会有新的动作。与其坐以待毙,将来受制于人,还不如一开始便掌握先机。

    于邹玉川而言,容欺与徐兰芝仿佛在海上蒸发了一般。

    他恨恨地看了眼云淡风轻的顾云行,下令船只停下来。

    船员:“邹宫主,风浪实在太大了,我们哪怕什么都不做,船只也会往岛上漂去!”

    说话间,又是一个巨浪打来,整艘船都被这股巨力高高掀起。方才说话的船员只来得及发出惊呼,就倒地滚去了另一侧。

    邹玉川再无闲心去多说什么,运起内功维持住身形。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船身再次猛地震颤了一下。一时间,甲板上、船舱中,俱是东倒西歪的人。到了后面,连邹玉川也有些支撑不住,望着越来越急的海浪面露忧色。

    “彭——”

    巨大的撞击声突然想起,众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脸色惨白地伏在长廊间。

    片刻后,他们恍惚地发现船身停了下来。

    “靠、靠岸了?”人群中,有个声音试探着响起。

    船身一动不动,就连风平浪静时的那种随水波起伏感也消失了。

    甲板上有人喊叫起来:“船停了!靠岸了!”

    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下一刻,船身再次颤动起来,竟是被上涌的海浪往回拖拽了一段!

    就这么动动停停了几次后,船身才彻底消停了下来。

    船员们纷纷下船,固定起船身。

    饱受风暴摧残的离火宫众人再也顾不得命令,争相涌下了船,直到踩上坚实的土地,他们方才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你们快看!”

    不远处,另外四艘稍小的船只,仍在风浪之中摇摆。最左侧的一艘船承接了最大的风势,在一个急浪拍打后,船头高高朝着天幕仰起,整个船身竖起——霎时间,有无数黑影自高处坠落,接二连三地落入汹涌的海水之中。

    风声骤然又大了数倍,海水层层叠浪,须臾间又汇成高墙,咆哮着朝岸边涌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跑,快跑!”

    风浪并未停歇,雨势也越来越大。离火宫弟子大多久居升州内陆,何曾见过这般海中巨兽,慌忙往岸边深处跑去。

    邹玉川怒不可遏,飞身落地后喝道:“回来把船拉住!”

    潮水顷刻间冲掉了用于固定的船锚,巨船摇摇晃晃,竟是又要被拖回海中。唯余几个船员还在苦苦拖着纤绳,但也快支撑不住了。

    邹玉川一把推开一名船员,拽住纤绳一端:“船没了,谁都别想回去!”

    此言一出,逃散的弟子中有人折返回来。

    虽然命很要紧,可船若没了,那也只剩等死的命了。

    岸边顿时乱成一片。容欺护着徐兰芝,混在逃散的人群中,又无声无息地带着徐兰芝消失在了树林间。

    此处是西岛,到处都是山林,极易藏身。他没想到原本讨厌至极的暴雨,如今竟给了他们脱困的机会。

    这一路上,他和顾云行都在商讨摆脱邹玉川的方法。为此,顾云行给出了错误的路线图,为的就是让邹玉川措手不及。他们甚至想好了利用易容之术,混迹于船员之中,趁众人登岛,再寻机会离开。

    ——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暴雨,来得再及时不过。

    邹玉川武功高强又如何,天灾面前,人力微如尘埃。

    容欺收回思绪,道:“我看不太清,上岸时,你可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事物?”

    徐兰芝想了想,“好像……有两具枯骨。”

    容欺一下清楚了方位,是当日他们离岛时的岸边,那便熟悉多了。

    可惜雨势太大,天色昏暗,他只看得清模糊的影子:“你往深处跑,会看到一条小河,顺着河流往前,到了尽头再告诉我!”

    “好。”徐兰芝见他状态不对,想要拔出青辰剑。

    容欺立马制止:“不可!林间亮光太醒目了。你在前面走,我会循着脚步声跟上。”

    然而徐兰芝并没有往前,容欺刚想催促,忽觉未执剑的手被人牵起。

    徐兰芝温和的语声在身侧响起。

    “娘牵着你。”

    岛上的第一晚,于众人而言,都是一个难捱的长夜。

    邹玉川彻底失去了容欺母子的踪迹,就连顾云行也在他下船不久,消失得无影无踪,随行的四艘船,有两艘都被风浪卷走,岸滩边不时有坠海之人被冲上岸,有的尚存气息,有的已经冰冷。

    入夜气温骤降,刺骨的冷意袭来,离火宫众人不得不就近在树林边缘搭建了一处简易的栖身之所。

    邹玉川还留下一批心腹和船员看守岸边的船只,以防风浪变大,再次将船只卷走。

    等到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已经是深夜了。

    这段时间,容欺和徐兰芝抵达了曾经和顾云行夜半相聚的山洞。

    他弯腰步入洞中,将青辰剑拔出,洞内一下明亮起来。

    山洞中央散乱摆着顾云行之前收集的柴堆,还来不及用完,他们就离开了荒岛。

    此刻见了,容欺顿时感到有些微妙。他环顾不算宽敞的山洞,后知后觉地升出了些许故地重游的感怀。

    容欺掏出藏在怀中的火折子,燃起了火堆。火光映照下,阴冷的山洞也似暖和了许多。

    雨中赶了许久的路,徐兰芝面带倦容,此时已有些疲累。

    容欺:“睡吧,我来守夜。”

    徐兰芝笑了笑:“是要等小顾吗?”

    容欺:“……嗯。”

    徐兰芝没有多说什么,阖目养神。

    原以为她在这荒凉之地会难以入眠,谁知不多时,容欺便察觉到她睡着了。他犹豫了片刻,脱下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顾云行赶到时,容欺正坐在洞口,闻听脚步声,立马探出脑袋。

    “谁?”

    “是我。”

    容欺松了口气。

    顾云行知道这人是担心自己了,趁着未进山洞,悄悄碰了碰容欺的手心,皱眉,“怎么这么凉?”

    容欺慌忙缩回手背到身后,见徐兰芝没有惊醒,这才放下心。

    顾云行看了两人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脱下蓑衣,又将自己带着余温的外袍披在容欺身上。

    容欺立马用眼神示意顾云行收敛一些。

    “今夜邹玉川应当不会有大动作了。”顾云行脱身后藏在远处观望了许久,确认离火宫今夜已安营扎寨,“我们修整片刻,明日趁他们探查岛屿之际,再夺船离开。”

    容欺点点头,这应当是最好的办法了。

    邹玉川此行是为寻找方元磬的下落,那么势必要深入岛中,只要他不在,岸边看守船只之人便不足为惧。

    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便不再多说。

    第二日拂晓,雨声渐停,容欺自睡梦中醒来,忽然心头发慌,环视周围发现洞中只余自己一人。他急忙起身朝洞外走去,正巧看见顾云行和徐兰芝聚在一处。

    徐兰芝面若寒霜,顾云行低眉敛目,不知在说些什么。容欺皱了皱眉,径直走到顾云行身边,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

    顾云行冲他笑笑。

    容欺狐疑的目光便落在了徐兰芝上。

    徐兰芝看着两人贴近的站位,心情变得复杂。若说之前她只当两人历经过生死,是肝胆相照的好友知己,但今晨看到自家儿子被人揽在怀中熟睡的画面,徐兰芝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了。

    想到在山庄时,崔心元每每提及顾云行都语焉不详的样子,再联想这几日两人相处的点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思及此,徐兰芝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气自己没能早些找到容欺,让人捷足登先;更心疼容欺明明还未对男女之事开窍,就早早就被别的男人骗走了!

    ——可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

    容欺:“崔夫人?”

    徐兰芝的心在滴血,这几日她分明感觉到了容欺的松动,结果自己只是对顾云行摆了几分脸色,他就又用那般冷漠的语气唤自己“崔夫人”了。

    “没什么,顾门主青年才俊,免不了让人好奇,我就与他多聊了几句。”

    容欺点点头,不疑有他。

    第86章 再起风波

    这段插曲过后, 容欺提议去林间寻些吃食,但又不放心将徐兰芝一人留在原地,于是决定三人边赶路边留意四周,若是有野兔之类的活物经过, 便就地停歇。

    西岛的山林于两人而言并不陌生。

    容欺:“要是没有邹玉川和离火宫, 兴许我们还能闲逛一番。”

    顾云行:“严帆同样熟悉地形, 邹玉川此刻应该无暇分心来找我们。”

    容欺想了想:“也是, 按脚程, 他们也该抵达洗心狱的入口了。”

    当日地动过后, 严帆陪方家兄妹清理了塌陷的山洞,又顺着地底石径一起抵达了牢狱外围。邹玉川有他带路,自然就会发现入口的蹊跷。

    徐兰芝听说过洗心狱的传说,不免有些好奇。

    容欺便同她简单讲了几句:“总之, 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邹玉川恐怕只能从白骨堆中寻白骨了。”

    他不无恶意地想道:但愿邹玉川知道他那位知己好友长着“六根脚趾”的事,否则还真是有的找了。

    “这么专注, 在想什么?”顾云行的声音从耳边飘来。

    容欺睨了他一眼,随口胡诌:“想到又能吃到你顾大门主的拿手烤兔, 我心里高兴。”

    “原来是惦记着这个。” 顾云行失笑, “行, 顾某定让容公子满意,不虚此行。”

    容欺哼了一声, 这事便算说定了。

    徐兰芝见两人你来我往, 幽幽道:“顾门主还会烤肉啊?”

    顾云行很是谦逊:“说来惭愧, 只希望崔夫人到时不会嫌弃在下的手艺。”

    徐兰芝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门主多虑了。”

    捉到一只落单的肥兔子后, 三人就地生火搭架。

    事实证明,顾云行在烤兔一事上的天赋能与他的武学天赋比肩。他处理兔子的手艺愈发娴熟,就连翻烤的时机都恰到好处, 不多时,兔皮泛起一层油光,香味便逸散出来。

    等到熟透了,他将兔肉分作三份,还特地往容欺的那份上撒了些辛草碎末。

    容欺:“不错。”

    顾云行笑着又塞给他几颗野果,说是甘甜无比,正适合解腻。

    在照顾魔头这件事上,顾云行称得上得心应手。

    容欺咬了口果子,瞬间强烈的酸意涌上舌尖。他强忍住没有吐出,咬牙切齿道:“你也吃!”

    顾云行便也挑了一颗去尝,看着神色如常。

    容欺狐疑地眨眨眼:“……甜吗?”

    顾云行点点头。

    容欺不信邪地又拿起一颗果子,顿时再次酸得眯眼。

    “顾云行,你骗我!这明明是酸的!”

    顾云行面露诧异之色。

    容欺冷笑:“装什么?你幼不幼稚!”

    顾云行认真道:“没骗你。”

    容欺:“……”

    他伸出手,示意顾云行把他吃了一半的果子递过来,试探着咬下去……真是甜的?!

    顾云行轻咳了声:“我是尝过之后觉得清甜,才决定摘些回来的。”

    这么说来,还是自己倒霉不成?

    容欺黑着脸,见鬼似的又去野果堆里挑拣起来。谁知接连咬了几个,竟都是酸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顾云行默默收回了野果:“吃多了伤胃。”

    容欺哼了一声,不屑道:“本就不想吃了!”

    三人稍作停留,从另一侧绕回了岸滩。

    他们原本想趁邹玉川不在,夺船离岛,谁知远远望去,三艘船竟都消失不见了。岸边,还倒伏着几个人。

    容欺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走近了才发现倒地之人都是船员,脖间一道红痕,是被人抹了脖子。其中有人还未气绝,容欺将人翻开:“怎么回事?”

    “有人劫船……”那人只留下一句便彻底断气了。

    容欺:“这剑法,是卢昊的手笔。”

    徐兰芝:“会是谁在这种时候劫船?”

    容欺:“卢昊杀他们泄愤……十有八九,劫船的人是混进了船员之中。”

    身处荒岛还敢杀了留守的船员,卢昊这蠢货还真是半点后路都不给邹玉川留啊。

    徐兰芝若有所思道:“离火宫前段时间与船帮起了冲突,帮主曹威死在了邹玉川手中,他弟弟曹江逃了出来……以他的性子,必然是要为兄长报仇的。也许船上混入了船帮之人!”

    顾云行沉吟道:“那就说得通了。能将邹玉川困死在荒岛之上,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容欺皱眉:“可是这样,我们也得继续待在这破岛上了!”

    难道他们又要自己造一艘船出来?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头疼。

    顾云行:“若真是船帮的人,兴许我们可以想办法与他们碰一面。”

    容欺:“昨夜雨势颇大,船帮的人未必能从风浪中全身而退,最大的可能……他们驾着船停在另一处岸边暂避。”

    顾云行点点头:“但这些目前都是推测。”

    容欺:“那就沿着海岸线一路寻过去。反正在这个鬼地方,我们出不去,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沿着海岸线,三人一路往前,行至中午时抵达了一处山崖峭壁。

    上一次,容欺和顾云行不曾到过这里,放眼望去,高耸的山壁仿佛一道天堑,隔绝了荒岛与大海。此刻,他们在峭壁的侧面,海水冲刷着山石,也漫过双脚。

    ——没路了。

    徐兰芝像是发现了什么,她走到一处崖壁角落,蹲下身抚过碎石堆,道:“他们就在这附近。我灵州徐家与船帮素有几分交情,这是他们联络用的图案。”

    容欺:“难道在崖壁后面?”

    顾云行闻言以瀚海诀引动水势,海面之上骇然升起半人高的水墙。他运掌风拍去,水墙四散溅落,发出响声。

    这动静,如果周围当真有船只隐藏,也该察觉了。

    片刻后,一叶小舟自峭壁后缓缓驶出。

    曹江孤身立于小舟之上,划着船桨,朗声喊道:“崔夫人,你们终于来了!”

    ——竟然真是船帮的人!

    三人很快被接引上了小舟,入了海才发现那峭壁背后竟是一处海湾。经海水长年累月的不断冲刷,山壁向内凹陷出了大块区域,三艘船尽数停泊于此。

    出乎意料的是,崔心元也在甲板上。

    那一日,崔心元在镇上认出了容欺,知晓他们必有计划,便远远跟着,想着关键时候能策应支援。谁知邹玉川等来了人,直接扬帆起航。

    崔心元只好就近混入了一艘小船,伪装成是新来的船员。

    他不懂行船之事,在船上总显得笨手笨脚,就连外行人也发现了端倪。万般无奈之下,崔心元只好努力编了些谎话,说是离火宫魔人知晓他出门归家都要划船后,便不由分说将他硬拉来了船上。

    曹江说到这里忍不住笑道:“崔庄主居于湖心,怎么不算是划船的行家?哈哈哈,这可真是大实话啊!”

    容欺:“……”

    顾云行:“……”

    最后,还是崔心元意外撞见了船帮的人夜半聚众商讨夺船,双方才互表身份。

    “说来也巧,我们的人有大半都在崔庄主上的这艘船上!这不,有他相助,仅凭船上的一些器具,竟给我们捣鼓出了一堆武器。行船这几日,这艘船早就易主了。”

    曹江如今已接替兄长成了新的船帮帮主,他又说道,“我们听闻崔夫人被掳走之事,便留下记号,只等接应了。要是你们再晚来片刻,崔庄主怕是就要下船寻你们去了。”

    崔心元面色复杂地点点头,走到夫人身边时脚步有些虚浮。

    徐兰芝一愣:“你怎么了?”

    崔心元咳了咳:“没事。”

    曹江道:“夫人放心,崔庄主只是晕船,这都快吐一路了。”

    崔心元:“……”

    曹江的目光略过顾云行和容欺,而后大手一挥:“既然人齐了,那我们就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有我曹江在,邹玉川这辈子都别想在东海靠岸了!”

    徐兰芝也道:“迟则生变,还要劳烦曹帮主带我们回去了。”

    容欺看向顾云行,暗暗松了口气。眼下的境况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一路他数次担忧,总担心会因自己之故牵连崔氏夫妇,如今心中大石总算可以落地了。

    他看着崔心元牵起了徐兰芝,为她整理乱发,正想默默退回到顾云行身旁,却发现崔心元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没事就好。”崔心元面色仍显得严肃,语气却很温和,他看着容欺道,“我们一起回去。”

    容欺沉默了片刻:“……嗯。”

    崔心元怔了怔,面上浮出激动之色,抬手就想将容欺也一并牵过来。

    容欺自然没让崔心元得逞,侧身退到了顾云行身旁。

    虽说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真要如寻常父子般亲昵,他仍有些不习惯。

    崔心元也不强求,眼底笑意不减。

    曹江感慨道:“当日与顾门主和容公子海上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船帮已救了他们两次,容欺向来无所谓恩情之事,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淡淡应了几声。

    很快,顾云行接过话茬,与船上众人寒暄起来。

    容欺乐得闭上了嘴。

    江湖正道到处是往来人情,纵然是顾云行,也免不了学会这些处世之道。容欺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他虽不屑为之,但也不愿做扫兴之人,索性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等着顾云行同曹江叙好旧。

    他听着耳畔浪涛拍崖,风声阵阵,眼角余光来回从顾云行绕回到崔心元和徐兰芝的背影上,眉宇间松快了许多。

    船行海面,没了旁人作祟,心境也大不一样了。

    崔氏夫妇互相搀扶着回了船舱休息,容欺倚着桅杆,身前是辽阔天地。

    “若是从前的我,必然要在岛上看完这出戏才肯离开。你说,邹玉川找到方元磬的尸骨了吗?”

    久等不到回应,他转过头,戳了戳顾云行的胳膊:“怎么不说话?”

    顾云行一把抓住作乱的手:“船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要不是知道你面皮薄,哪里容得你有时间去想邹玉川?”

    容欺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没好气道:“你在想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果然,又恼火起来了。顾云行心中好笑,顺势牵住了容欺的手,晃晃:“别这么说自己。”

    容欺疑惑地蹙起了眉,反应过来后顿时有些脸热。

    他犹豫了片刻,道:“其实……也不是不行。”

    顾云行一愣:“什么?”

    容欺:“听不懂就算了!”

    顾云行俯身凑近了道:“随我回船舱?”

    容欺抿紧了嘴,眉梢间带着几分思量:“去你那里。”

    顾云行笑了笑,将人从地上拉起——

    “不好了!不好了!”甲板上冲过来一位船帮弟子,面色慌张,“崔夫人出事了!”

    谁也不知道徐兰芝何时中的剧毒,前一刻还好好的人,忽然吐血不止,须臾片刻唇色都泛起青紫。等到容欺赶到时,徐兰芝的脸色已是惨白如纸,唯余嘴角鲜血,显得触目惊心。

    容欺脸色微变,几步走到跟前,询问崔心元:“怎么回事?”

    崔心元沉声道:“她毒入脏腑,若无解药怕是撑不过三日了。”

    “别听你爹瞎说!”徐兰芝抹去嘴角暗色的血迹,宽慰道,“不妨事的……只是一点小毒,等上了岸,就能找人解开了……咳咳!”

    “少说些话。”崔心元脸色凝重,接连点住了几处要穴,扶着徐兰芝抵住肩背为她输送内力。

    谁知徐兰芝别过脸,当即又吐了几口鲜血。

    容欺怔怔地看着落在衣襟上的斑驳血色,心中涌动起强烈的不安。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邹玉川下的毒……我早该知道他没那么好心,我这就去找他!”

    说完,他转身就要去找曹江转向。

    “别走!”徐兰芝一下攥紧了他的衣角,“别回去……娘撑得住。你要回去了,就真要落入他的圈套了!”

    容欺的声音在发抖,“他下此毒目的在我,我不会有事的。”

    徐兰芝:“不行……夫君,快拦住他!”

    崔心元叹了口气。

    容欺皱眉:“够了,此刻往前,少说也要十日才能上岸!你是不要命了吗?”

    顾云行:“我会陪着容欺一起去见邹玉川。夫人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出事。”

    “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再涉险了。”徐兰芝哽咽出声。

    容欺心中微动,握住徐兰芝紧攥住自己的手,迎着她忧心忡忡的目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后,他看向崔心元,语气冷得可怕:“我会让邹玉川派人送来解药,若是没解毒,就扣下送药之人;若是解了毒,就让他带着这枚暗器回来,这样我就知晓……娘亲的毒解开了。”

    徐兰芝落下泪来,她曾幻想过无数次容欺唤她娘亲的场面,可真听到了这声“娘亲”,却只余满心的牵挂与不舍。

    崔心元接过容欺手中的暗器,拍了拍他的肩:“小心行事,爹等你回来。”

    容欺冷笑着拂开他的手:“别忘了本座不是什么善茬,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第87章 得偿所愿

    船只半路转向, 朝着岸边停靠,下船之际,顾云行同曹江交待了几句。

    两人不再多言,径直朝着离火宫驻扎的地方赶去。巡防的弟子见了他们, 并未阻挠, 引着他们一路来到邹玉川跟前。

    容欺懒得废话:“解药。”

    邹玉川这次格外地好说话, 拊掌唤来了人, 对容欺道:“把地点告诉他, 他自会把解药送到崔夫人手中。”

    容欺目光阴沉, 说出接应的地点后,目送送药的弟子离去。

    邹玉川满脸笑意,像是终于解决了一剑麻烦事般,语气轻松:“好了, 该你带路了,乖徒儿。”

    容欺不动:“等他回来再说。”

    邹玉川:“为师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你。”

    容欺冷眼看着他, 一动不动。

    邹玉川:“行、行!你执意如此,那就再多等一会儿, 来人, 给他……”他的目光落在顾云行身上, “还有顾门主,去搬两张椅子来。”

    容欺只当没听出邹玉川玩味的语气。

    容欺:“有严帆在, 你还需要我们给你带路?”

    邹玉川:“哦?他啊……挨不住刑讯, 早就死了。”

    容欺蹙紧眉头:“死了?”

    一时间, 许多萦绕在心间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怪不得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船上看到严帆的身影, 怪不得邹玉川千方百计都要逼迫自己回来。这个疯子,竟然把熟悉岛内情况的严帆都弄死了!

    顾云行就在这时覆上了他的手。

    容欺侧过脸,对上顾云行隐含担忧的眼神, 忽觉心头一松,翻过手掌屈指抓住。

    “二位还真是感情甚笃,竟将邹某视若空气。”邹玉川饶有兴味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平日里为师见你不近女色,还以为你不开窍,倒是我多虑了。”

    容欺冷笑道:“怎么,方元磬看不上你,你嫉妒啊?”

    邹玉川瞬时变了脸色:“我与他是莫逆知己,清清白白!你与顾云行不知羞耻,也别把全天下的情谊都想得那般龌龊。”

    容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是,方大侠有恩爱眷侣,儿女成双,你们俩的确没什么特别的情谊。”他握住顾云行的手,故意晃了晃,说来也怪,他在崔心元和徐兰芝面前不敢做的事,对上邹玉川却肆无忌惮起来。

    “反正我师从于你,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旁人也只会觉得是你教坏了我。”容欺幽幽道,“徒弟是个断袖,师父大半辈子追寻另一个男人的下落……可怜方大侠一世英名,死了还要背负些奇怪的名声。”

    邹玉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以为寻了天极门做靠山便能高枕无忧了吗?你是我教养出来的徒弟,就算你认了爹娘,骨子里还是魔宫里长大的小畜生。顾云行忍得了你一时,难道能忍你一世?”

    容欺:“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邹玉川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正道中人最是可恶,守着虚无缥缈的底线和原则,哪怕阴差阳错之下与恶人有了交情,也会在清醒后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容欺刚要开口嘲讽,却感到手心被轻捏了下。

    顾云行开口道:“无论将来如何,他便是顾某的底线和原则。”

    容欺:“……”

    邹玉川黑了脸,拂袖坐回了位子。

    不多时,送药的弟子回来了,手中还拿着那枚暗器。

    邹玉川见状,也只是哼笑了声,看穿了容欺防备的小把戏。

    得知徐兰芝解毒的消息后,两人领着邹玉川的人马去了山洞,沿着曾经的路线下到地底,又一路往前,很快抵达了牢狱的入口。

    容欺指了指瀑布:“就在那里。”

    邹玉川几步走过去,一眼就发现了那道石门,看到了石门上斑驳的“洗心”二字。他俯下身,许久都没有动静。从容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弯曲的背影。

    “来人,开路。”邹玉川的声音略带几分颤抖,不知是激动亦或是其它的原因。

    离火宫弟子早已准备好了器具,只等一声令下。

    牢狱已被毁得七七八八,到处都是碎石挡道,光是清理出通道就花费数日,邹玉川索性在外面安营扎寨,他也不催促,只沉默地望着一具又一具尸骨从地牢中被抬出。

    到了第七日,容欺在地上摆满的尸骨堆中认出了方元磬。他什么也没说,邹玉川也像是没有发现。

    第十日,清理通道影响了地底的平衡,引发了一阵地动,折进去大半的离火宫弟子。邹玉川只是皱了皱眉,吩咐人继续挖下去。

    然而最下面的一层,也是被影门张松毁得最彻底的一层。众人费劲力气也没办法开出一条道来,邹玉川便让他们尽数撤离,从上至下,要将这牢狱彻底剖开。

    趁着邹玉川魔怔发疯的空当,容欺悄声道:“顾云行,我看他状态古怪,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脱身了?”

    顾云行:“他武功已至臻境,我们与他正面交锋胜算不大。”

    容欺稀奇道:“顾大门主武功卓绝,也有因为打不过而如此憋屈的时候?”

    顾云行看着他,眼底流露出几分怀念。

    容欺:“干嘛这么看我?”

    顾云行:“许久没见你挖苦使坏的模样,有些想念了。”

    这种时候还有闲心与他嘴贫,容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什么杀伤力地低骂了一声:“滚。”

    顾云行自然不滚,趁着无人注意此处,揽住容欺的腰往自己身上带:“顾某打不过的人可不止邹玉川一个,只不过那些人里不包含你。也幸亏你打不过我,否则我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容右使取的。”

    容欺恶狠狠道:“少说废话。”他一把甩开顾云行的手,示意他去看尸骨堆。

    容欺:“看他的样子,要是找到尸骨,定会心绪大乱,到时就顾不得我们了。”

    顾云行明白他的意思:“那人毕竟是江湖前辈,亦是束怀的父亲。我不想让他的遗骨落入魔人的手中。”

    容欺一愣:“邹玉川视他为知己,应当会好生为他立碑建墓,不会折辱他。”

    顾云行:“不一样的。”

    容欺不解:“……总好过曝尸荒野吧?”

    顾云行看向他,认真道:“他日我若身故,只愿意由你为我收敛尸骨,否则还不如身归天地……”

    “胡说什么?”容欺没好气地打断他,“谁要替你做这种事!”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道:“方前辈于离火宫前折返而去,必然是不愿再见到邹玉川了。”

    容欺其实不在意尸骨如何,人一死,什么骨啊肉的,都与路边乱石无异。不过——

    “既然你不想,我不说就是了。干嘛非得举些晦气的例子?”他看了眼地上的累累白骨,“那就让方元磬和他的仇人们挤在一处,继续难舍难分吧。”

    顾云行:“……”

    顾云行不愿意做的事,容欺便也配合。是以,当邹玉川来询问尸骨之事时,他只说,当日是方敛认出了尸骨,没多久牢狱坍塌,他们更是辨认不清了。

    邹玉川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神色一日比一日躁郁,他时常坐在满地尸骨间发呆,而后又泄愤似的胡乱运气拍掌。坚硬的山崖石壁受掌风所致,显出道道细痕。

    容欺每每以为邹玉川不会有多余的心思管其它事了,他却又能次次堵截住他们。

    如果一开始还能说邹玉川是想借他们之力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牢狱,可如今,容欺实在想不出邹玉川想要做什么。

    也许连邹玉川自己都未必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邹玉川也愈发癫狂,他不再派人紧盯容欺他们,而是进入了挖开大半的牢狱废墟之中。

    顾云行问:“走吗?”

    容欺没说话。

    顾云行:“那就再看看吧。”

    两日后,邹玉川抱着一具尸骨,兴冲冲地从废墟中疾步走出,他脸上满是激动之色,眼底泛起奇异的光辉:“找到了!”

    他将尸骨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又取出巾帕拭去骨上的细灰。

    “身量骨架都和方兄吻合,所穿衣物也有方家的族徽!你们看……是他吧?”

    容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激动的模样,莫名生出几分悲哀。

    容欺:“我认不出。你说是,那便是。”

    邹玉川“哈哈”笑了两声,一副得偿所愿的表情。

    容欺移开了眼。

    接下去的几天,邹玉川命人将其余尸骨尽数填回坑中,他自己则带着那具“方元磬”的尸骨离开了。他将尸骨葬在了山洞的入口附近,如容欺料想得那样,为方元磬立碑建墓,亲手刻了“知己”二字,倒真像是一往情深的模样。

    容欺:“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带出荒岛,寻个宝地风光大葬呢。”

    “方兄从前常提及此处,说这里是世外仙境,是个退隐避居的好去处。”邹玉川目光幽深,似乎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许久才道,“他既然喜欢,那便就留在这儿吧。”

    容欺抱臂,冷眼看着他。

    邹玉川引燃纸钱,任由火舌蔓延而上:“我原以为你们会趁机离开。”

    容欺:“是想过走,又知道你不会这么好心。现在尸骨也找到了,说说吧,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邹玉川感慨道:“你我师徒已许久不曾静坐下来谈心了。”他看了看容欺的身后,“顾云行这次竟然没跟来?”

    容欺:“他有手有脚,总跟着我做什么。”

    邹玉川若有所思地看了容欺一眼:“前几日还与你形影不离,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放心留你一人对上我了。”

    容欺皱眉:“不必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激怒我。”

    邹玉川摇摇头:“罢了,不提他了。”

    他顿了顿,幽幽道,“曾经,我多次询问方兄海中仙境的位置,他却始终没能告诉我,要是他早点告诉我,也就省去后面许多波折了。不过,他也同我讲了很多过往,世人只知他远遁东海而去,却不知晓这里亦是他的来处。”

    容欺一愣,邹玉川竟是要同自己聊起方元磬的事。

    第88章 弹指顿悟

    “当年方家倾全族之力助他一人逃出生天, 魔门众人却穷追不舍誓要斩草除根,万般无奈之下,方兄只得出海躲避。”

    容欺:“你是说他来到了这座岛上?”

    “没错。”邹玉川提及此,眼底有几分自得, “此事他只告诉了我一人。那时的方家还是书香世家, 他自幼博览群书, 喜欢舞文弄墨, 武功倒是平平, 因而这一路逃亡甚是狼狈。等到流落岛上时, 他怀中只余几卷残破的书册。岛上并无人烟,唯他一人,他便整日以书卷为伴,消磨度日。其中他翻阅得最多的, 就是古书《天元册》。”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语句, 半晌后道:“直到某天夜里,望着天地星辰, 他悟出了天底下最为玄妙的功法。”

    容欺微讶, 他只知道方元磬成名后建了洗心狱, 后又远遁东海长眠于此,却原来真正的开始远在更久之前。

    邹玉川摸着墓碑上好友的姓名。

    “星辉绕指, 明灭之地。他在弹指顿悟的地方, 刻下了天元册心法。”

    容欺猛地看向了他。

    邹玉川:“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寻找《天元册》绝非是天方夜谭, 只要你们找到了方兄, 就离这心法仅剩一步之遥了。”

    “可你为何非要这心法?”容欺不明白邹玉川为何对此物如此执着,“明明剑法已经大成,何必再去惦念旁人的心法?”

    何况, 方元磬最开始修炼的《天元册》是有缺陷的。

    邹玉川:“他刻下心法就是为了将其留于有缘人,我为何不能是?”

    容欺:“……”

    邹玉川:“我与他相交时,便常与他切磋武艺,探讨气行经脉之法。他所说的顿悟心境玄妙无比,我心生向往,他便允诺等诸事了结之后要带我去看看。可惜……他未能如约。”

    容欺:“你同我说这些,应该不是为了追忆往事吧?”

    邹玉川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毫无笑意:“容欺,我如今身边已无可用之人,若是让卢昊那帮酒囊饭袋去找,怕是只会扰了方兄安宁。你自小便颖悟绝人,又对这岛上之事颇为熟悉,此事交予你,再合适不过了。”

    容欺心情复杂,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如今以他们二人的关系,邹玉川是太过自大,还是太过天真,竟觉得自己还会听他行事?

    “师徒一场,为师用《离火剑法》同你交换,如何?”

    容欺许久都没有说话。

    邹玉川:“记得你以前最想学的就是这门剑法,怎么,改变心意了?”

    容欺:“我从前习武为了在离火宫有立足之地。我对武功虽有执念,但其实也没有那么深。”他看着邹玉川变僵的神色,道,“其实你也不在乎《天元册》,不是吗?”

    邹玉川笑了笑:“我费尽心机,你却说我不在乎?”

    容欺:“方元磬已经死了。”

    邹玉川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容欺:“从下令让我们去寻找开始,到逼我出海引路,直至如今,你明明如愿找到了尸骨却又要去寻什么顿悟之地……”他顿了顿,“邹玉川,你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是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难苦熬下去,不是吗?”

    邹玉川:“好徒儿,你如此懂为师,不如我将顾云行杀了,好让你真正地感同身受一番。”

    容欺眼底闪过杀意:“邹玉川!”

    “难道你不好奇吗?”邹玉川猛然凑近了他,语调柔和不似常态,“这样一座荒岛,真有使人顿悟的玄妙之地吗?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能让方兄这等不苟言笑之人谈及便生向往之色的地方,必然是世所罕有的奇景。”

    见他俨然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容欺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不想再听下去了,直接道:“行,我帮你找。”

    邹玉川脸上绽开了笑意:“真的?”

    容欺:“我敢说假话吗?”

    他视线低扫,右手手腕处,正是邹玉川欺身搭上的手,此刻正紧紧扣在他腕间命门之处。

    说话间,有低沉的闷响自峭壁深林间传来。

    容欺一下警觉起来,那响声似乎从远处而来,又似是自脚下地心深处传出,难道……他不可置信地低骂了声:“不好,地动了!”

    邹玉川未曾经历过:“怎么回事?”

    瞬息间,山壁岩石开始颤抖,无数尘土扬起。

    容欺立马看向山洞,想到顾云行还在洗心狱入口处的山谷里,急忙就要往回赶——却被邹玉川强硬地拽回。

    “你放开!要是通道坍塌了,我们就没办法进去了!”

    邹玉川冷静得可怕:“若是此刻进去,我们也要被困在里面了。”

    容欺:“你所有手下都在里面,难道你都不管了吗?”

    邹玉川:“我已将方兄带出,这便够了。其他人的性命,为师何时在乎过?”

    容欺恶狠狠道:“可是我在乎,顾云行还在里面!”

    他左手化掌,迅速袭向邹玉川。

    邹玉川立于原地,一动未动,连躲避的姿势都没有,只云淡风轻地冲他笑了笑。

    “啊!”容欺一下卸了力,脸色惨白如纸。他只觉有一道极为阴寒的内劲经由右手手腕钻入身体之中,令他痛楚难当。

    邹玉川满意地看着暴起伤人者重新变得乖顺,难得好心地安慰了一句:“放心,姓顾的内功深厚,不会被困很久。”

    容欺紧咬牙关忍痛,一双眼睛恨恨地看着邹玉川。

    邹玉川却心情大好,拽着人往前拖去:“你与其担心他,不如多想想你自己。惹怒了为师,可是真的会丧命。”

    地动山摇间,邹玉川若闲庭散步,不知想到些什么,无端癫狂笑了起来。

    西岛遍地山林,藏有许多山洞。据邹玉川描述,那刻着天元册心法的地方应是一处山洞。

    容欺满腹心事,带邹玉川去了附近几个山洞。

    在查看到第三个山洞之时,身后传来了第三人的脚步声。

    容欺回过身,正看到顾云行往这边赶来,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顾云行全须全尾,毫发无伤,连衣服都没有沾上半点飞尘。

    邹玉川:“来的还挺快。”

    容欺抬脚就想迎上去,腕间的力道却又再次提醒他眼下正处于受制于人的处境。他眼尖地注意到顾云行背后多了个包袱,知道他已经替方元磬收敛好尸骨了。

    “顾门主最好别再靠近了。”邹玉川好心提醒道,“不然我情急之下难免会对我这乖徒儿做些什么。”

    顾云行停下了脚步。

    “别赶他走。”容欺皱眉,对邹玉川说道:“这么小一座岛,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找到的可能性。我都在你手里了,顾云行自然也听你差遣了。”

    邹玉川挑了挑眉,投向顾云行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是吗,顾门主?”

    顾云行卸下逐空剑,叹了口气:“邹宫主想要顾某做什么,吩咐便是。”

    邹玉川颇有几分意外:“听我这徒弟的语气,是要让你受我差遣。顾门主好歹也是一派之尊,就这么任人作践?”

    顾云行:“谁让邹宫主如今捏着顾某的命门呢?”

    邹玉川沉默了。

    “命门”冷笑一声:“邹玉川,我都陪你找了半天了,你说的那个山洞半点影子都没有。你不如再好好回忆回忆,是否有遗漏什么细节?”

    邹玉川:“这十余年里,我日日都在回想,怎么可能出错?该与你说的都说尽了。”

    容欺:“那你再同顾云行说一遍?”

    邹玉川眯起眼:“拖延时间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容欺:“你要是着急,就该清出通道,让你的手下一起去找!”

    邹玉川很是坦然:“方兄不喜欢魔宫中人。”

    容欺心底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那你还让魔宫中人挖方元磬的坟?

    “照我们这种找法,怕是没个三年五载也找不出什么结果。顾云行好歹脑子比你好使些,像什么星辉绕指,明灭之地……听着有些玄乎,你让他也一并想想,说不定就有别的线索了呢?”

    说话间,容欺与顾云行的视线遥遥对视了片刻。

    “何况……既是明灭之地,自然有暗下的时候,我眼睛看不见,如何能帮到你?”

    “你这眼疾倒的确是个麻烦。” 这话无疑说动了邹玉川,他问,“顾门主以为,在这岛上,哪里会是星辉绕指,明灭之地?”

    顾云行沉思了片刻:“也许是在山顶。”

    邹玉川:“此话怎讲?”

    顾云行:“高巅之上,举手仿佛可及星辰。至于这明灭,想必指的是星光闪烁交织的景象了。”

    邹玉川:“那你觉得,会是哪座山?”

    西岛山脉起伏连绵,山峰众多,真要去找也并不容易。

    顾云行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座山峰:“这座山峰的背面,有一处洞穴。我和容欺未曾上去过,或许可以一试。”

    容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恍然大悟道:“我怎么没想到?”

    邹玉川狐疑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来回移动:“此言当真?”

    容欺冷笑:“我的命都被你捏在手里,顾云行当然不会胡说。但那地方我们都没去过,也不能说一定就在那里。”

    邹玉川只沉吟了须臾,就道:“既然如此,烦请顾门主在前面带路。”

    顾云行却没动:“日已偏西,不如邹宫主稍事休息,容我寻些吃食?”

    邹玉川:“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娇气?我们还得继续找下去。”

    这是摆明了找不到山洞就要拉着容欺一起耗下去了。

    顾云行皱了皱眉,但看着容欺被扣压住的手腕,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第89章 不务正业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夜间刺骨的冷意袭来,连带着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刺痛。

    顾云行在最前方缓缓行路,邹玉川扣着容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刚经历过地动,山道上到处都是碎石和倒伏的树木, 容欺走得踉踉跄跄, 好几次差点都要被绊倒。

    邹玉川终是失了耐性, 一把将人扔到地上。

    “你这副模样, 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容欺冷声道:“都说了让顾云行来背我, 是你非要牵着我!”

    邹玉川忍无可忍, 径直走到前方,警告起顾云行:“你去带着他。别耍什么花招,更别想逃跑,否则我一定折断他的手脚。”

    容欺倒卧在地上, 隐在阴影处的额间满是冷汗,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不枉他一路绊了自己无数跤, 只要邹玉川肯放开他,那他们就能有机会脱身了!

    黑暗中, 他感到有人扶住了自己, 顾云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疼吗?”

    自然是疼的, 方才邹玉川扔他前,又捏着他的脉门灌入一道内劲, 此刻容欺的腹间有数道气劲交杂冲撞, 令他疼痛难忍。

    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顺着顾云行的力道站起, 然后伏在了他的背上。

    “死不了,老东西只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顾云行听出了容欺话语中的虚弱,他背起容欺, 后面的一路都走得很稳。

    过了一会儿,顾云行道:“这般光景,像不像那晚第一次遇到怪人时的样子?”

    容欺一愣,压下心中疑虑,接道:“确实有几分相似。”

    顾云行:“也是在这样高处的山道,我背着你走了一路……”

    “嘀嘀咕咕些什么!”邹玉川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人的追忆往昔,在前面催促道:“走快点!”

    容欺抓紧了顾云行的肩膀,额头抵着他的背部,掩下眼底的冷意。

    ——他们第一次遇到怪人,根本没有走什么高处的山道,而是一路奔逃,借着暗河掩护,最后坠下了裂谷。

    他悄悄取出了怀中的刺鳞,又用另一只手在顾云行的背上轻勾了一下。

    顾云行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

    “干什么?回来!”邹玉川气急败坏的喊声在前方响起。

    容欺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耳边随即传来破空之声,而后是急遽的失重感。

    他立马反应过来,顾云行带着他纵身跃下了山崖——和上次甩脱怪人的方式如出一辙。

    风声过耳,容欺握紧了刺鳞,毫不犹豫地朝两旁重重刺去。兵刃划过坚硬的山石,发出刺耳的声音。可惜他气力不够,未能阻住下坠之势,好在被下方的树木枝叶拖挂了几下,减缓了速度。

    “抱紧了。”

    话音刚落,顾云行腾出一只手,拔出挂在容欺腰间的青辰长剑,借着山石缝隙稳住了两人身形。

    为了不被察觉踪迹,顾云行熟练地拨动了剑柄安稳,青辰剑便如一把寻常之剑,隐在黑暗之中。

    容欺于是收回了刺鳞,低头抵在顾云行脖间,缓了缓神:“你还真是……越来越不要命了。”

    顾云行:“顾某如今惜命得很。”

    他带着容欺一路下行,很快落到一处凸起的平地。

    容欺忽然问:“山崖背面根本没有山洞吧?”

    顾云行:“没去过。也许有,也许没有。”

    容欺笑了笑,不慎牵连到内伤,顿时皱紧了眉头。

    顾云行拉过他的手,想要替他调理内息。

    容欺:“邹玉川还在附近,别费这个时间,我撑得住。”

    “我们先下山。”顾云行没有迟疑,重新背起了人,快速朝着下山的路赶去,他在山壁间弯弯绕绕地走了几步,最后拐到了一条小路上。

    容欺有些疑惑:“这好像不是我们上来时的路?”

    顾云行:“你曾消失过半天,我找了许多地方,恰巧在这附近也逛过。”

    容欺想起来了,那次回来,顾云行还和自己生了一场气。

    “怪不得你会引邹玉川来这儿。”容欺将下巴搁到顾云行的肩上,声音闷闷地传出:“等这些事情结束,我不想再往外跑了。”

    能让常年奔波在外的前魔宫右使说出这般类似思家的话语,必然是心生疲倦了。顾云行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有些心疼。于是侧过脸,安慰道:“好,那就回家。”

    两人在夜间赶了许久的路,期间容欺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天边已亮起了一角。

    容欺望着水雾环绕的海面,认出是哪里后,精神一振:“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西岛地动不断,时常有山洞崩塌,方元磬既然特地刻下心法想留给有缘人,那他肯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心血被毁于天灾之中。那么只可能在东岛了。”

    东岛鲜有地动,岛上情况相对稳定。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是有这个可能。”

    天光映照在水面上,两人的身影也一同交织在水中。

    容欺又道:“洗心狱建在西岛,竟能历经多年而不受频繁地动影响,方元磬在建造时必然花费了许多心思。”

    顾云行:“倒也未必,方元磬本就不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就算他们不互相残杀,也许哪天地动山摇,就把他们一并掩埋了,这样也算报仇了。”

    “或许吧。”容欺沉默了许久:“邹玉川所说,他是在一个山洞里悟出了心法。我心中有个猜测,但不知道对不对。”

    “那就去看看。”顾云行牵过他的手,“我和曹江有过约定,一个月后,他会来东岛接我们。既然还有时间,我们就将此事彻底了结吧。”

    容欺愣了愣,良久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来东岛,就只是为了和曹江汇合?”

    顾云行低头笑笑,捏了下容欺薄薄的掌心,扯开了话题:“我已替你调理过内息了,现在感觉如何?”

    容欺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顾云行叹气:“容右使为何这么看着顾某?”

    容欺:“记得先前好像有人同我说,要陪我去寻《天元册》。”

    顾云行:“……顾某以为时过境迁,右使大人已将它放下了。”

    容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是吗?看来当时只是顾门主的随口一言罢了。”

    顾云行听出了些意味: “随口一言?我对你说过的话,哪一句是随口一言?”

    容欺哼了声,全然不吃这套。

    “哼什么?”顾云行捏住了他的下巴,强逼他摸着良心说话,“谁昨晚一副恨不得立马回家的可怜模样?为了不横生枝节,我连和你故地重游的想法都压回去了,你倒好,念念不忘《天元册》。惦记也就罢了,还与我置起气来了,有你这样的吗,容右使?”

    容欺气恼地瞪大了眼睛,他只是提了那么一句,竟换来顾云行一连串的质问。他仰起脸就想躲开,顾云行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容欺不满道:“顾云行,你是想吵架吗?”

    顾云行将人拉近过来,无奈道:“你见过这样吵架的吗?”

    容欺抬起手,想把下巴处的手掌拍掉。

    顾云行没放手,手背上顿时挨了一下,听着挺响,但并不疼。打得人没使几分力气,反倒让被打的人更加得意起来。

    容欺眯起眼,脸一黑就要发作——

    顾云行却趁着人真正翻脸前,扣住了后脖,俯身亲去。

    “……”

    容欺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顾云行应当是在同自己调笑。

    嘴角被轻轻咬了一下,他回过神,对上顾云行含笑的眼神。

    ……

    许久后,容欺推开了人,耳尖微微泛红,他有些受不了地嘀咕道:“……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

    顾云行笑了笑,他算是发现了,容欺脸皮奇薄,对这些亲昵之举并不乐衷,也不曾表露出情思欲求,仿佛天生就是寡情淡漠,不通情爱之人。可每每顾云行主动施为,容欺却从不会真的推拒。

    在许多事上,这个不懂温情为何物的魔头实则乖顺配合极了,倒让顾云行无端生出几分欺负人的心虚感。

    顾云行:“可惜了。”

    容欺好奇:“可惜什么?”

    顾云行认真道:“当初岛上唯有你我二人之时,竟是错过了许多。”

    容欺眨眨眼,反应过来后,顿时脸一黑,咬牙道:“你能不能别总说些奇怪的话!”他像是气不过,又补了句,“你好歹也是天极门的门主,哪能总想这些不务正业的事?”

    顾云行:“于我来讲,这就是正事。”

    容欺满眼震惊地看着他,发现顾云行是认真的以后,更加语塞。

    顾云行晃了晃他的手:“难道在右使心中,《天元册》是正事,顾某只是消遣?”

    容欺沉默了。

    顾云行脸色一僵:“不会真说中了吧?”

    容欺面无表情地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是要重游故地吗?走了。”

    顾云行在原地站了会儿,似乎仍在纠结正事与消遣的问题,抬眼时,发现容欺已经停下了脚步,正满脸不爽地等着自己,一副“怎么不跟上”的表情。

    他笑了笑,很快就不去多想了。

    两人并肩前行,朝着东岛深处赶去。

    第90章 云隐星辰

    抵达目的地时, 已是正午时分,虽是冷日,却也有亮光。光线洒在湖面上,泛起粼粼微光。容欺蹲下身, 手指轻轻搅动起湖水, 那湖中的光影瞬时也扭动变化, 化为斑驳的光斑。

    容欺:“你看。”

    流水携光影从指间淌过。乍一看, 宛若碎光绕指。

    顾云行恍然道:“是水。”

    容欺勾起了嘴角:“东岛洞穴稀少, 我们寻了月余, 也只找到了一处。”

    ——裂谷洞穴,既是山洞,亦有暗河。

    顾云行回想了一阵,感慨道:“的确是白光闪烁, 明灭起伏。”

    那晚两人遭怪人追杀,奔逃太急, 已记不清来时的路线,但可以从离开时的湖泊找起。

    再次沉入水中, 容欺已不复慌乱, 他汲着水, 任由湖水漫过膝盖、腰身,再到肩膀, 最后彻底包裹住全身。

    湖底静谧非常, 耳边只余水声。

    倏忽间, 顾云行揽过他的腰, 微一使力,将人拐进了暗河的入口。

    暗河流入地底,顾云行带着容欺继续往前游了一段, 便双双浮出了水面。

    新鲜的空气钻入鼻腔,两人缓了缓,方才去看周围的环境。

    蜿蜒的长河自地底裂隙中穿行流淌,石壁处漏下的点点光芒坠入其中,使它化身为流动的银河。水光反射着日光,几乎照亮了河面。

    容欺不曾看清过夜幕星辰,这洞穴之中的景象一度令他失神和震撼,是以当邹玉川提及“星辉绕指,明灭之地”八个字时,他第一反应便想到了这里。

    周围都是潮湿的石壁,容欺借着浮力缓缓游了过去。也许是经年累月受到地下河冲刷,低处的石壁显得光滑平缓,高处则凹凸不平,但也全然没有刻字的痕迹。

    他喃喃问出声:“会是这里吗?”

    顾云行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处:“去前面看看吧。”

    他们边游边查看,一路前行得很慢。先前为了逃命,几乎不怎么留意洞穴的情况,此刻重走一遭,才发现洞内怪石嶙峋,颇有几分景致,比之“星河”也不遑多让。

    走至昏暗处,容欺索性拔出了长剑,递给顾云行让他举高。

    剑身上发光的矿石将高处洞顶也一并照亮。

    “喜欢?”顾云行察觉到了容欺的出神。

    “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容欺眯起眼,“要是能再看清些就好了。”

    顾云行:“西南有个溶洞,与这里差不多,不过没有暗河,行人可以持火把赏玩,你若是喜欢,往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容欺一愣,与他对视片刻:“好啊。”

    这下轮到顾云行愣住了,像是没料想容欺会一口答应,随即笑着道:“那就说定了。”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眸中的自己。水中碎光明灭晃动,映衬得顾云行的眸中仿佛也有亮光。

    容欺心头一跳,偏过头幽幽道:“你与我说定的事也太多了些。”

    顾云行捏住他的下巴转向自己:“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这些说定的事吗?”

    未来如何,便由这种种既定之约铺就而成。唯一不变的,是同行之人。

    容欺微微后仰了一下,没能挣开:“可时过境迁,说定的事也会有变。”

    “变了又如何?”顾云行凑近了容欺,抵上他的额头,说话间鼻息交缠,“即便以后变了主意,不想去西南山林,我们还可以改道他处……”

    容欺抬眸:“顾门主的承诺这么轻易就能改?”

    顾云行:“容右使心思灵活,顾某也只得随机应变。”

    容欺哼了一声:“你是在怪我反复无常了?”

    顾云行叹气:“就说眼下,容右使似乎又不急着找《天元册》了。”

    容欺是不着急,他低头往顾云行身上靠了靠:“既来之则安之,我只是好奇自己猜得准不准。要是不在这儿,也没必要特地再找。”说完,他愣了愣,“……你说得对,本座就是反复无常。”

    顾云行低低笑出了声,手滑下至容欺的发尾:“我可没这么说。河水寒凉,先上岸吧。”

    两人继续往前游了一段,渐渐地,旁边不再是石壁,而是出现了两条狭窄的小路。容欺率先出了水,与顾云行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多时,他们来到了当日暂歇的冷泉附近,也是在这里,容欺学会了泅水。

    不知不觉间,裂隙漏下的光芒暗了许多,风声已起,外面也许已经落日了。

    顾云行:“有点冷了。”

    容欺刚想说习武之人,冷了就运功驱寒,话未出口,顾云行的手就牵了上来。

    ——的确很凉。

    这一路查看,他们在冰冷的暗河中游了许久,身上衣物早已湿透。容欺没有抽出手,顾云行的手指便穿过他的指间,缠绕交握。

    容欺看着光秃秃的石壁洞顶,淡淡道:“看来《天元册》不在这里,还往前吗?”

    顾云行:“我和曹江的约定之期未到,这几日我们不如就在这里休整一番?”

    容欺:“也好,省得邹玉川又找上来。”

    这里极为隐秘,短时间内邹玉川很难找到这里,不失为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容欺就地坐了下来,盘腿运功,为自己驱寒。

    顾云行却没有跟着坐下,而是脱下外袍,拧尽了水晾在一旁,随后他蹲下身,手指绕起容欺的湿发,替他拂去多余的水分。

    顾云行:“即便内功深厚,也不该就这么运起功来。”

    容欺垂眸看着顾云行的动作,忽然道:“是有些冷。”

    顾云行笑了笑,将湿发放回腰间,替容欺除去湿透的外袍,也一并拧干了晾好。

    容欺看他忙前忙后了许久,勾起嘴角道:“顾门主真是勤快呀。”

    顾云行坐到他身旁,将人揽了过来:“顾某自然比不得您金贵。”

    两人的内衫也都湿漉漉的,贴在一起并不好受,容欺立时就皱起了眉,抬手推了推:“不舒服。”

    顾云行叹了口气:“顾某好心想用内力替你烘干衣服,你倒好,这般嫌弃。”

    容欺:“我自己也能。”

    顾云行:“知道你武功高强。”说着便依言放开了人,退到旁边。

    容欺等了等,没有等来顾云行的下文,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你……”

    顾云行:“怎么了?”

    容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没来由自己生起了闷气,索性不去搭理,闭上眼重新盘好腿准备运功。

    顾云行就在这时握住了容欺的手腕。他轻轻一拽,将没防备的容欺扯得歪倒下来,半边身子都倒在了他身上。

    容欺大怒:“干什么!”

    顾云行拍拍他的腰腹:“躺好了。”

    容欺瞪大了眼睛,刚想发作,察觉到一股柔和的气劲自顾云行的手掌送入腹中,不由怔了怔。

    顾云行:“受了内伤还张牙舞爪,也不注意些。”

    简单的一句话将容欺一下安抚住了,他放松身体靠在顾云行的身上,不再说话了。

    源源不断的气劲涌入经脉之中,再顺着经脉汇入丹田。那股邹玉川留下的阴寒之劲就这么被一点点地化开。不知过了多久,容欺感到腹部被顾云行手掌相贴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热,一股怪异的感觉自心中生出。他想看清顾云行的神情,却发现洞内黯淡无光,目之所及昏暗一片,他又想去够青辰剑。

    顾云行拉回了容欺伸出去的手,语气带着些许沉意:“怎么还是这么冰?”

    容欺其实并不冷,只是手脚天生泛凉,他想解释一声,顾云行却拉着他的手放入了衣襟之中。

    指腹触在肌肤上,瞬时染上了几分温热,容欺忍不住屈指瑟缩了一下,手背又碰到了湿冷的衣物。他愣了愣,片刻后又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感受着皮肤骨骼之下属于顾云行的心跳。

    “别乱动。”顾云行的声音很稳,心跳却很快。

    容欺没有照做,手指缓缓在那心跳处来回移动抚过。

    隔着衣衫,顾云行一把摁住了容欺作乱的手,语气沙哑:“够了。”他只是想让容欺暖暖手,此刻却有些后悔了。

    容欺意识到了什么,他仰起脸,忽觉自己的心跳也变快了,浑浑噩噩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你呢……你冷吗?”

    顾云行抵在腹间的手掌已不再运功,但他并没有挪开,直到听到那句意味不明的问话,手掌便从容欺松散的衣襟中探进去,又顺势一路往下,重新贴上了腹部丹田的位置。

    “这样就不冷了。”顾云行却没有继续为他调理内息,就只是贴着那位置,稍带上了几分力气若有似无地按压起来。

    容欺看向顾云行——即便看不见,但他知道顾云行在看着自己。

    顾云行放开了容欺的手,摸到他的发间,未干的头发把掌心染得湿润,偏又带上了两人的体温,显出几分缱绻旖旎。

    “顾云行……”

    察觉到后脖颈项处被人扣住,容欺先一步半撑起身体,胡乱亲吻了上去。

    夜幕之中,有星辰闪耀。倏忽一阵风吹过,厚厚的云层掩住了星辰,也将星光满怀隐匿。半晌后,天边有雨丝坠落,绵绵细雨直下到夜半方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