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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海中牢狱

    顾云行凝视着他, 目光一寸寸地在他脸上逡巡,最后落在那张薄唇之上。

    这般好看的一张嘴,是如何吐露出如此冰冷刺骨的话语的?

    顾云行:“我原以为右使是不拘小节之人。难道不该将我拉拢过来,替你赴汤蹈火吗?”

    容欺嗤笑:“那你先替我绑了方敛试试?”

    顾云行:“……”

    容欺挑眉:“舍不得了?”

    顾云行沉吟道:“也不是不行。”

    容欺愣住。

    “绑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对他?”顾云行问:“把刺骨针再打回去?你觉得他身上会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容欺听明白了, 顾云行压根没打算动方敛, 方才只是在逗弄自己。于是冷嗤道:“他若不知道方元磬的下落, 我便一刀杀了, 无用之人留他作甚。”

    顾云行脸色沉了下来。

    容欺看不见, 却也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涉及正邪之争, 可骨子里却见不得恶人作祟。”他低声道,“顾云行,难道不是吗?”

    顾云行许久都没有说话,两人便维持着姿势在这昏暗的地穴无声对峙。

    半晌, 顾云行问:“那你把方敛带回来了吗?”

    容欺闻言一愣,而后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谁会管他死活?本座自然是把他丢在原地了!算算距离, 他爬上一天一夜大概就能回去了。”

    顾云行:“……真的?”

    容欺恶狠狠道:“这还能有假?你不会以为一句托本座照看,本座就得任劳任怨带上他吧?”

    顾云行在这接连的“本座”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清楚容欺的轻功快慢, 可他分明比自己晚到了一会儿, 这慢下来的时间若说没有被谁拖累了脚步,顾云行是不大信的。

    “……不管如何, 多谢右使留他一命。”

    闻言, 容欺仿佛被噎住, 过了一会儿才颇为嫌弃道:“别说的这么恶心。”他只是不想在荒岛上多生事端!

    两人说话的时间里, 地底仿佛彻底平静了下来,没有再出现晃动。

    容欺推了推他,道:“……你先起来。”

    顾云行便收拢回思绪, 站起身后顺势揽住了将人从地上带起,想了想,又以周围太暗为由,没有把手放下。

    容欺没怎么在意,他扶着岩壁,指腹摸到几道划痕,皱眉道:“这处地穴来得蹊跷。顾云行,你发现什么了?”方若瑶说过,顾云行是在震中有所发现才迟迟不出洞穴。他倒想听听,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他冒如此风险。

    顾云行便说起他救方若瑶出去的经过。

    他也只比容欺早到了片刻,但也恰好是这片刻的功夫,让他及时将方若瑶从洞穴里带出来,也让他无意间发现了洞穴深处的一侧岩壁上平白多了一个口子。

    “入口应该是被人用山石挡住了,地动时恰巧被震落,这才显露了端倪。”

    容欺讶异道:“你的意思是说,曾有前人来过这儿?”

    顾云行:“我还在入口附近看到了奇怪的划痕。像是有人留下了痕迹,又被涂掉了。”

    容欺一愣,又摸了摸岩壁:“我手边好像就有划痕。”

    顾云行便顺着容欺的手摸去,果然感觉到了一道道刻痕,“不一样。这不是胡乱涂改的痕迹,而像是……图纹。”

    容欺便又去摸了摸,发现线条顺滑,不显杂乱,的确更像是某个图案的形状,不由道:“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留下图纹?”

    一时间,只觉得小岛变得疑点重重。

    先是来历成迷、武功诡谲的怪人,再是被刻意掩盖的地穴入口,眼下岩壁之上还出现了不知名的图纹。这一切无不指向一个真相:早有人在他们之前踏足过小岛。

    顾云行:“右侧有一条通道。”

    他揽着容欺的腰身,把他带了过去。

    通道口并不大,需要两人矮身弯腰方可进去。一进去,他们就发现内里的通道变得宽敞起来,不仅可容两人并排而过,高度上也比两人高出了一个脑袋的距离。

    通道很长,好在并无岔口,中间有几处堆满了山石,应该是受地动影响震落所致。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有丝丝薄光透了进来。

    容欺眯起眼,忍不住抬起手掌挡在跟前。

    等他适应了一阵后,顾云行才带着他朝光亮处走去。

    通道很快就到底了。前方豁然变得清晰,天光自叶间倾洒而下,将不知名巨树的斑驳翠影投在碎石之中。细长的瀑布犹如几道银练,在草木绿意中若隐若现,流泻出悠扬的水声琴音。

    两人的脸上都显出了惊异之色。

    谁都没想到在这荒凉凄冷的小岛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个幽绿之境。

    不过这幽绿之境极小,四面俱是高耸的山壁,从这头到那头,不过短短几十步便可到达。

    容欺仰头看去,透过繁茂的枝叶,看到了高处的山峰后还似连着几座山峰。

    他的脑海中隐隐浮出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好像是在山峦之中。”

    顾云行感叹道:“自然造化,非人力可预想。”

    容欺快速向前走了几步,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细细打量着周围。

    他的视线落在了瀑布上,那不知从何引来的水流自半山腰流出,落至底部,溅起细小的白色水沫。

    容欺忽然指着前方,语气难掩震惊:“那是什么?顾云行,你快来看……”

    顾云行顺着所指处望去,也讶异地变了脸色。

    瀑布之后,竟是一道巍然石门,石门上交缠错杂着道道锁链,宛若天网,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谨慎与戒备。

    容欺悄悄将刺鳞握在手心,率先走了过去。

    “洗心……”石门之上,两个刻字映入眼帘,容欺喃喃读了出来。

    顾云行凝视了那两个字许久,眼神复杂而幽深:“没想到东海之上竟真的有洗心狱。”

    容欺道:“我听邹玉川说过,东海洗心狱内关押着武林中一批穷凶极恶之辈。数十年来,从未有犯人自洗心狱中逃脱,自然也无人证明其是否存在,渐渐的,世人便以为它只是东海的一个传说。”

    顾云行:“容欺,你可知他是由何人打造?”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顾云行笑了笑,提醒道:“一个能够以一己之力抓住几大魔首的人。”

    容欺陡然睁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是方元磬。

    三十年前,方元磬苦研《天元册》,武艺大成后便赶赴四方多地,接连挑战魔教众派高手,未有败绩。就这样,方元磬与他自创的《天元册》心法在江湖之中一战成名。

    战后,那些被他打败的魔门高手却不知所踪。

    等到方元磬入主武林盟后,曾有人试探着询问过那批恶人的去向,方元磬便提到了“洗心狱”。

    自此,江湖人人信以为真,流传着诸多关于“洗心狱”的传闻。

    可时移世易,随着方元磬远遁东海、销声匿迹,那所谓的“洗心狱”也成了未定之论。

    顾云行皱着眉头,“海中牢狱,我原以为那只是他威慑魔教的手段。”谁承想,阴差阳错之下他们来到此处,竟见到了真正的“洗心狱”。

    “错了……都错了!”容欺想到了什么,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激动,“也许方元磬根本没有前往十四座仙岛,他自始至终去的都是洗心狱……”

    那也就是说——

    “里面说不定有《天元册》的下落!”容欺看向顾云行,眼睛泛着亮光。

    对上这样雀跃期待的眼神,顾云行咽下嘴边其他话,只默默点头道:“确有这种可能。”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容欺挥动刺鳞朝着锁扣劈砍过去,却只留了几道浅色的印子。

    顾云行:“玄铁所造,劈不开的。”

    容欺皱起眉,垂眸深思了片刻后,重新捏起锁扣。他将匕首一点一点地插进锁孔缝隙,又侧着耳朵听了听,而后使力轻轻往上一拨,那门锁便打开了。

    容欺得意一笑,又如法炮制地将余下的门锁尽数打开。

    拂袖一挥,厚重的石门便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段漫漫长阶,延伸至地下。

    容欺意外地看了几眼,没想到所谓的洗心狱竟是建在地底。

    他俯身刚要冲进去,顾云行却一把拦住了他。

    顾云行:“如果洗心狱是真的,那么里面可能关押着众多败于方元磬之手的恶徒。”

    容欺冷笑道:“方元磬都消失十几年了。这里既是牢狱,没了狱卒后,里面的犯人又能撑上几天?我们进去了,说不定也只能给他们收尸。”

    见顾云行不为所动,容欺道:“放心,你我都见识过怪人的身手,我自然会小心行事。”

    如今来看,那个武功、来历都成谜的怪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被方元磬关押至此的犯人,只是不知为何从牢中逃脱了出来。

    提到“怪人”,容欺嗤笑道:“我就说他一身诡谲的武功,肯定不能是天生就会的。”

    ——原来只是武林盟的手下败将。

    抬脚时,容欺又想到什么,扬了扬下巴,对顾云行道:“若是真的发现《天元册》的下落,你可不许阻挠我!”

    第42章 海中牢狱(2)

    《天元册》还未见到影子, 某个魔头已默认是自己的了。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引起了顾云行的好奇,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告诉你也无妨。”容欺攥着顾云行的衣角,并肩行走于昏暗的长阶,道:“我对《天元册》上的心法没什么兴趣。只是邹玉川以此为试炼, 要我们决出离火宫下任宫主之位。”

    想到出海时自己踌躇满志, 再联想之后屡屡遭难的际遇, 容欺颇有些郁闷道:“若非时运不济, 我何苦在这里受磋磨!”

    顾云行失笑道:“与顾某流落在此, 倒让右使受委屈了。”

    容欺冷哼一声道:“所以, 你该明白《天元册》于我意味着什么了吧?”

    “原来右使不远千里,是为了做上离火宫之主。”顾云行恍然道:“可据我所知,邹宫主正值不惑之年,如何会早早就退位让贤呢?”

    容欺:“这便不用去多想了。倘若一切顺利, 我便可将许厌和沈弃之流踩在脚下。”

    顾云行沉默了许久。早在之前和容欺的对话中,他就知晓邹玉川的三个徒弟彼此不睦。可邹玉川心机深沉, 行事狠绝,短短数载就使离火宫跃居魔门之首, 这样一个人, 真的会轻易让渡权力吗?

    他沉声道:“一旦坐上宫主之位, 你便再也无回头之路了。”

    “我不需要回头。”容欺笑了笑,“顾云行, 你不会忘了吧?我本就是恶人, 手上沾满了鲜血, 也不打算洗干净。”

    沉默间, 两人走下了长阶。

    容欺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不满地嘟哝道:“这鬼地方真是到处不见光亮。”

    顾云行宽慰他:“既是牢狱,应该有能照明的东西。”

    借着身后入口处的一点微光, 顾云行环视一圈,在前方的石壁处发现了烛台和火折子。

    烛火燃起,昏黄的亮光映照出幽深的通道,脚下青砖平铺,两侧是冰冷的石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阴冷的气息。

    顾云行拆下烛台,递给了容欺,自己边走边用火折子点亮沿路的其它烛台。关闭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通道逐渐苏醒,一点点地在两人面前铺展开来。

    顾云行摸着石壁上的花纹:“传闻当年败在方元磬手里的魔首不计其数,如今却没多少人记得了。”

    容欺:“成王败寇,自古留名之人都是赢家。”

    通道口亦有石门,严丝合缝地闭着。容欺找寻了一会儿,很快发现端倪,对准一处轻轻按下,石门旁慢慢现出一个方格,露出了锁孔。

    容欺试着用匕首去抠划锁扣,可惜失败了。他抬手对顾云行摊开手心:“把针给我。”

    他的银环刺骨针尽数在与怪人的对决里用完了,如今只剩下顾云行手里的那枚“绣花针”。

    顾云行便递给了他。

    容欺拿起细针刺入锁孔,细细拨弄了许久,直到一声极轻的“嗒”声响起,他勾起一个笑容:“开了。”

    顾云行感叹:“没想到右使还有这样一手开锁的本事。”

    容欺将针还给他:“这有什么,本座天赋异禀。”

    顾云行:“……”

    容欺以掌抵石门,运掌一推——厚重的石门打开,露出了门后的森森白骨。

    它们仿佛生前都堵在门口,门一开,便悉数倒卧在地。一眼望去,满地的尸骨。

    容欺辨认起残留的衣物,皱眉:“不是关押在内的犯人。”

    尸首所穿衣物大多相似,更像是看守牢狱的方家弟子。可门外之锁分明将他们也关在了里面。

    顾云行:“里面可能有机关。”

    两人避开白骨,朝里走去。一踏上前方的青砖,通道里似乎沉寂了一瞬,而后沉闷的滚轮转动声自四周响起,刹那间,内部的烛台相继亮起,将幽暗的地牢照亮。

    墙面地板上留着不知名的深褐色痕迹,两侧墙壁间还有几处小门。

    容欺推开几道虚掩的小门,里面只摆放着一些生活用具,并无特别之处。他又用刺鳞打开唯一一间紧闭的房间,就看到床上盘坐着一具尸骨。他身上的衣物破败不堪,脑袋微微垂落,与门口处相叠的白骨相比,倒显出几分从容来。

    容欺走上前,发现尸骨手中攥着一个书筒,便伸手取过。

    “罪、罪名录?”映着烛光,他依稀辨认出三个大字。

    两人在房间之中寻了一处桌椅坐下。

    书筒里的书册保存尚还完好,纸张虽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仍很清楚,一行行记录着“何年何月何人所行何事”。两人粗略扫了一眼,就立马反应过来——这竟是一本收押犯人的名录!

    曾经使江湖人望而生畏的名字一个个跃入眼中,寥寥几笔,仿佛都浸透了尸山血海。但容欺不理解:“像这样的恶人,方元磬为何不把他们一剑杀了,反而特意造这么一座牢笼养着?”

    这话从一个“恶人”口中说出来颇有些奇怪,顾云行多看了容欺几眼。

    “我曾听束怀提过,当年方家满门遭难,唯有他父亲侥幸逃脱。为恶之首以方家为猎场,挑唆方家上下反目搏杀,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月。此后,方元磬便隐姓埋名,自创《天元册》心法,武功大成之后才重入江湖,逐一找上昔日仇人。”

    容欺叹为观止,他对这“为恶之首”颇感兴趣:“哪位前辈,如此缺德?”

    顾云行:“离火宫前任宫主,邹闻。”

    容欺皱眉:“可我听说,他在方元磬声名鹊起前就被他的义子,也就是我师父,早早弄死了。”

    顾云行:“没错。”

    好不容易习得神功,眼看复仇之计将成,却发现真正的元凶早已身死,怎不令人发狂?

    “看来这海中牢狱就是他为仇人打造的新猎场。”容欺感慨了片刻,嗤笑道:“江湖中人视方元磬为惩奸除恶的正义大侠,要是他们知道他不过是在报私仇,又会作何感想?”

    他忽然想到什么:“不过他也真是认死理,都到离火宫前了,怎么不把我师父这个新任宫主也一并收了?”

    顾云行一时无言。师兄弟间争斗不休,师父算计徒弟,徒弟嫌弃师父,魔宫中人的师门关系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不行,”容欺自我否决道,“那时我还未入门。看来还是得感谢方元磬留他一命将来救我。”

    顾云行:“……”

    容欺把《罪名录》摆在顾云行面前:“那你说,外面的怪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顾云行:“怪人轻功卓绝,内功强劲,并非泛泛之辈。若说上面谁以轻功见长……追风逐电齐雁歌、还有这采花贼出身的雷谦……”顾云行一连指了五六个名字,“但他们虽武艺高强,内功却不至于如此蛮横强劲。”

    容欺于是贴心地又翻了一页。

    顾云行:“毒娘子莫笙?”

    容欺好奇:“怎么了?”

    顾云行:“方家在此之前算是书香门第,方家人亦有风骨,不至于厮杀至那般难看的场面。如果有毒娘子的手笔……那就说得通了。”

    容欺对这位毒娘子亦有耳闻。

    她遭心爱之人厌弃,在他与旁人成婚的当日,以毒药催其心志,驱使他屠了在场所有宾客。

    容欺:“怪人神智不清,不会也是因为她吧?”

    顾云行:“还无法下定论,她也许有提升内劲的……”他的声音蓦地停了,沉默片刻后伸指点在了《罪名录》最末的一行。

    容欺凑过去一看——未写年月,未有事迹,只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方元磬?”

    方元磬的名字竟出现在他自己的《罪名录》上。

    这是容欺万万没想到的。

    他观上面的字迹,与其他人并无不同。那也就是说,写这本《罪名录》的人,最终加上了方元磬的名字。

    为什么?

    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床上的尸骨。然而森森白骨已无法自证身份,唯余一卷书册,只留下未明的信息。

    地牢深处便是方元磬为魔门中人打造的猎场。

    两人在通道间走了许久,经过数个岔口,又由岔口进入数个形状不一的房间。他们走了不知有多久,可眼前的通道却仿佛没有尽头。

    容欺逐渐失去耐心:“这鬼地方到底有多大?”不像是地牢,反而更像是一个地底迷宫。

    顾云行:“我们一直在绕圈。”他的视线落在岔口旁的水波纹记号上,那是不久前刚刻上的。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位。

    容欺:“不仅如此,这里实在太平静了,不觉得可疑吗?”

    顾云行不解地看向他。

    容欺:“江湖之中的机关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死机关。便是依据来犯可能入侵的路线,提前布设好陷阱。”

    顾云行并不精通此道,闻言道:“另一种呢?”

    容欺:“自然是活机关了。此类机关术高绝精妙,可与整座建筑浑然一体,平时仿佛不存在,可一旦情况有变,主人开启机关,那可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顾云行颇为配合地问:“依容右使高见,此地属于哪一种呢?”

    容欺睨了他一眼:“我们一下长阶,便有机拓滚轮的声音,而后烛台亮起,那便意味着……这座牢狱活了。”

    顾云行:“可我们一路走来,什么机关都没遇到,更没看见其他人的尸骨。”

    是呀,这也是容欺觉得奇怪的地方。

    容欺看着前方岔口,选了没有水纹记号的一侧。

    “不管是什么机关,只要存在便会留下痕迹。”他伸出手指,拂过斑驳的墙面,用指腹感受着上面的纹理。而后闭上眼睛,侧耳静听通道内的风声变化。

    顾云行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片刻后,容欺停了下来。他轻扣墙面,又贴耳去细听,指腹一寸寸拂过山壁。

    “顾云行,找到了!”

    容欺激动地看向他,手指一用力,脚下青砖立时翻起,转眼间就将上方的人吞没。

    顾云行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等他赶过去时,青砖已恢复如初,严丝合缝。

    第43章 海中牢狱(3)

    容欺掉下去的瞬间护住了手中烛台。下方并不深, 但也摔得他生疼。等到他黑沉着脸从地上爬起时,冷不防对上了一张骷髅脸。

    容欺:“!”

    他急忙拍地后撤,拉开了些距离。发现对方只是一具尸骨后,忍不住感到气恼。

    什么人如此缺德, 死在这么一处地方。若是换成胆子小的人, 怕是当场吓死。

    他打量四周, 发现此处算是一个房间, 家具齐全, 甚至还有被褥衣物。唯一突兀的便只有房间中心的那一具跪坐的枯骨。

    魔宫中人不拘小节, 那枯骨也只是乍看吓人罢了。他凑过去细细观察了一下,从外面披着的破败衣物中判断得出对方应是在押的犯人。

    会是谁呢?

    房间内有些昏暗,容欺看了眼手里的烛台,才发现蜡烛即将燃尽。他又细细检查了房间, 在衣柜中发现了几根全新的蜡烛。点亮之后,总算亮堂了许多。

    他换了蜡烛, 便打算离开这房间。刚推开门,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哒哒”的怪声。容欺只觉后背蹿升起一股凉意, 回过身, 惊讶地发现那具枯骨竟起了半个身。

    容欺:“……”

    他强忍住逃跑的冲动, 双目死死盯着它,然而枯骨却不再动弹, 仍维持着起半身的动作。

    容欺皱紧眉头, 他向来不信鬼神, 但也禁不住感到发毛。定了定心神, 又继续推门的动作。

    这下,他彻底看清了。

    随着门的外移,枯骨缓缓站起, 回身,直直正对着容欺的方向。

    容欺咬牙道:“装神弄鬼。”

    他一手执烛台,另一手迅疾射出数道暗器——枯骨颓然倒地。

    容欺猛地回头看向那扇门,发现竟有丝线缠绕其上,另一端正系在枯骨之上。

    他一推门,丝线便收紧,牵动着枯骨站立;此刻他腾出手挥暗器,门阖上,枯骨便重归原位。

    ——傀儡把戏。

    他再次将门打开,看着枯骨站起的模样,容欺心中疑虑丛生。

    每一处机关的设立必有深意,此处又是为了什么?纯粹只为了吓人?

    被丝线牵引着站起的枯骨,低垂着脑袋,背部骨架佝偻弯曲,右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竖起一指,容欺顺着手骨的方向看去,蓦地睁大了眼。

    只见深色的天花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案。

    容欺举高烛台,跳动的火光映照着文字,缓缓道出了屋主人的过往。

    竟是追风逐电齐雁歌。

    这位有着天下第一轻功之名的黑莲教圣使早在十余年前就消失不见,他原本以为关押在内的犯人都与当年的方家灭门案有关,但原来不尽如是。

    齐雁歌并未参与方家的灭门惨案,只是方元磬复仇之路上顺带被收拾的魔教人之一。

    江湖传言,齐雁歌出身名门,却因心性不正欺辱师妹,被发现后又一怒之下杀了师父。门内弟子追杀三年,齐雁歌便入了黑莲教。此后数年,他专杀昔日同门,连带着与之交好的几个门派也为他所不容。

    “……老贼实乃人面兽心之徒,竟行凌辱师妹之恶行,更妄图诬陷于我……门中上下皆信他一面之词……师妹既死,再无牵挂,自此前尘尽断,宁为恶人逍遥于世,亦不愿与伪君子为伍……”

    容欺一目十行,看着岩壁上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传言与实情竟是这般天差地别。

    “……入狱第不知多少天,狱中来了一位同我一般与方元磬无冤无仇纯粹路过的倒霉小友。其名声未显,只因功法殊异,又被方元磬目睹杀人一幕,便被掳至此地……”

    容欺:“功法殊异?”

    他继续往下看,却发现后面的字迹判若两人,笔画虚浮无力,多处句子语意不详,仿佛留书之人意识将散。

    正当他想再细看一遍时,脚下忽然震颤起来,无数铁箭自孔隙中射出。容欺侧身避开,一只铁箭擦着脸部打入一旁的石壁中,箭簇微颤,石壁上显出蛛网状的裂痕。

    容欺一边躲避着铁箭,一边退到门口,冲出房间后石门当即闭合。

    他看向房间的最后一眼,是枯骨垂落于地,再无动静。

    “彭——”

    石门闭合,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烛台被打落,石门外侧却烛火齐燃,亮如白昼。

    容欺站在原地,看着错综复杂的通道岔口,半晌后,举步朝着右侧前行。

    齐雁歌不仅在天花板上留了文字,还画了一份简易地图,地牢上下共三层,第一层为驻守的方家弟子,往下两层是犯人的居所。

    想了想,此地情况未明,还是先去找顾云行汇合。于是他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沿途在墙壁上留下了火焰纹印记。

    这之后,容欺一路探查了数个房间,接连看到几具死状各异的枯骨,却始终没有《天元册》的下落。他不由得怀疑,也许方元磬在修成之后就毁去了《天元册》的书册,这本盛极一时的功法早已随着方元磬的离世而永远消失。

    ——可他必须要拿到《天元册》!

    离火宫中不留失败者,他想活着,就必须赢过许厌和沈弃。

    可惜……他势力未至沿海,出海之际,便已半步踏入那二人的杀局。

    即便没有那场海上风暴,他的东海之行也会是危机四伏。

    想到夺船而逃的周顺师徒,容欺的心中便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杀意。

    倘若他们二人没有被怪人所截杀,也许此刻许厌或者沈弃便已得到消息,带领部下直奔小岛了。

    十四座仙岛遍寻无果,仙岛之外却有无名小岛,稍一联想,怎不令人生疑?到了那时,自己孑然一身,如何能与之相斗!

    好在,周顺师徒死了;好在,如今查到《天元册》线索的是他……

    “谁?”

    容欺猛地看向前方,岔道口的石壁上映着被烛光拉长的斜影。

    ——有人藏在后面!

    容欺举起刺鳞,面露狞色:“出来!”

    那人便真的自岔口处现身。他一袭白衣飘飘,手中纸扇轻摇,眉宇间含着笑意:“好久不见,容欺。”

    容欺惊讶道:“沈弃?”

    沈弃笑了笑,步履风流地朝他走来:“大海茫茫,幸有你为我们探路,如今我已寻得《天元册》,看在多年同门的份上,便让你在这岛上度此余生,可好?”

    容欺一愣:“《天元册》,你寻到了?”

    沈弃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当着他的面翻开一页,悠悠道:“太虚廖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

    “不,不可能!”容欺目眦欲裂,飞身冲去就要去抢夺。

    沈弃不躲不避,脸上仍挂着笑容,口中喃喃念着那十六字。

    容欺还未靠近,忽觉胸口钝痛,跌落在地直接吐出一口血。

    沈弃不再去念,深色的瞳孔漫不经心地盯着他,脚步轻点,朝着通道深处往后退去。

    “不许走!”容欺奋力追去,“给我回来!回来!”

    只要杀了沈弃,他就能夺回《天元册》,那他就还没有输!

    “容欺……容欺!”

    容欺猛地惊醒,他急喘了几口气,对上了顾云行担忧的目光。他一下攥紧了对方的袖子,道:“天、天元册……”

    顾云行忙道:“好好,我替你寻来。”

    容欺:“沈弃把它抢走了,快,快去追……”他费力地指向通道口,愕然地发现,前方根本没有通道,只有一堵石墙静静地立在那里。

    顾云行运掌贴向他的胸口,沉声道:“你中毒了。”

    容欺茫然地看着他,半晌后,问:“那沈弃呢?”

    “只是中毒后的幻象。”顾云行道,“这里只有你我。”

    容欺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上的怪异感:“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顾云行揽着他,忽然化掌为指,接连点向他几处大穴。

    容欺顿时吐出一大口黑血,呛咳不止。

    顾云行替他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叹了口气:“还好,中毒不深。”他扶着容欺的脑袋,安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又取出水壶,喂他喝了几口水。

    容欺便用眼神询问他:哪里来的?

    顾云行道:“上层有一处连通着外界的活水,应该是方家弟子往日接水的地方。”

    溪水入喉,带着清凉与甘甜,压住了口中的血腥气。

    顾云行:“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着了毒娘子的道。”

    容欺回想了一番:“先前进了一间房,里面的确是女子的衣物。”他攥着顾云行的衣角,“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顾云行便简短地交代了他来此的经过。

    原来上下两层有专门的通道相连,应当是方家弟子运送食水的通道。相反,那块由机关所控的青砖才比较可疑。

    既是牢狱,何以会直通犯人房间?

    顾云行:“《罪名录》所押犯人中,有千机阁出身的唐飞甲。他可能对机关做出了改动,也可能做了新的布置。”

    容欺浑身无力,唯有大脑异常清醒,他将自己在齐雁歌牢室里所看到的信息说给了顾云行,道:“他说洗心狱中出现了动乱,一个月内相继有十几位高手内力耗尽而死。方元磬虽设猎场逼迫他们残杀互搏,但他们又非蠢人,自然不想真的互斗而死。那十几名高手的死亡惊动了方元磬,几天后,方元磬回到了这座岛。”

    第44章 海中牢狱(4)

    “杀死这些高手的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影门弟子, 但他功法奇特,能够吸取他人内力为己所用。到后面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众人合而围剿都没能成功将他杀死,这位影门弟子甚至冲破了地下二三层,来到了方家弟子所在的一层。”

    容欺说着又呛咳了几声, 只觉得嗓子口有些发痒, 使力抬手抓挠了一下脖子, 脖间白皙的皮肤上立马泛起几道明显的抓痕。

    容欺:“顾云行, 你说, 这位影门弟子是不是就是外面的怪人?”

    顾云行按住了他脖间的手:“也许吧。”

    容欺:“那……”

    顾云行伸指抵在容欺唇上:“虽说中毒不深, 但也要小心,少说话。”

    容欺不满地撇过头,还是不死心地问出了口:“那方元磬呢,难道连他都拿这个怪人没办法?”

    顾云行对此并不乐观:“他是这牢狱之主, 亦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岛上只余一个怪人出没,那么他极有可能也在这场变故中丧命了。”

    容欺皱眉, 既然死了,那便有尸骨, 可是尸骨呢?

    顾云行抬起手, 忽然抚上他的眉骨:“先前就发现了, 右使似乎很爱皱眉。”

    容欺侧头躲开,心想正心烦着, 这人怎么突然岔开话题了。他当即不满道:“别动手动脚。”

    顾云行趁人发火前正色道:“方元磬应当是练功出了岔子。当年我母亲三招完胜方元磬, 一眼就识破他功法有缺, 还劝他早些闭关调养, 寻找完善之法。”

    容欺心道:这么看来,《天元册》果真练不得。

    顾云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他对这场变故也有心无力。”

    容欺开口欲言, 喉间却泛起痛痒,接连咳了几声后,用刺鳞在地上划下八个字:既是仇敌,何必去救?

    方元磬打造海中牢狱,为的不就是坐看仇人相斗吗?影门弟子此举岂不是正中下怀?

    顾云行一怔,失笑道:“是啊,何必去救?”

    方元磬如何想,外人已无法得知。

    如今这牢狱之中,除他们外,已无半个活人。唯余一本《罪名录》,算是魔头们对这世间最后的交代了。

    容欺忽然想到什么,攥紧了顾云行的袖子,强撑起身体,迅速刻划出一行字。

    太虚廖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

    顾云行略一思索,道:“这是……古书《太始天元册》中的文字,讲的是万物化生之道,传言方元磬便是从这本古书中悟得气的运行之法,因此他便将所悟功法以《天元册》命名。”

    容欺感觉嗓子好受一些,轻声道:“我从未读过古书,以前常听我师父念叨过这几句。”原本不曾联想起来,谁料中毒迷失心神后反而忽然忆起。

    顾云行沉思片刻,道:“这一切,也许还要等我们找到方元磬,才可能勘破吧。”

    容欺一愣。

    顾云行:“方才我答应了你去寻《天元册》,自然不会食言。”

    容欺眼睛一亮:“真的?”

    话未尽,却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急忙张嘴想要再开口。

    顾云行伸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那怪人亦是寡言少语,你再继续开口,就不怕自己也变成半个哑巴了?”

    容欺当然不想,郁郁地闭上了嘴。

    顾云行又给他喂了些水,溪水润喉,倒是舒缓许多。

    “好些了吗?”

    容欺点点头。

    顾云行见他口不能言还时时回应自己的模样,莫名觉出几分乖顺,道:“容右使,你常说自己要做恶人。可偏总在我面前陷自身于毫无还击之力的境地,是真不怕顾某对你做什么吗?”

    容欺愣了愣,脸一黑,就想抬手推开他。

    顾云行都没有去挡,容欺的手就半道落了回去。

    容欺:“……”

    顾云行摇了摇头:“你看,也幸亏遇见的是顾某。”

    容欺瞪着他,冷不防被顾云行一把捏住了下巴。

    “脾气还不小,说几句就要咬舌头?”

    容欺自然不愿放任自己这般被作弄,看向顾云行的目光似有怒火在烧。

    顾云行无奈:“又不是迷药,可以靠痛觉维持清醒。你这么做只会白白受罪。”

    容欺张嘴骂不出声,恨恨别过头,不肯去看他。

    顾云行见状,伸手把他的脑袋摆正回来:“我既不伤害你,也不折辱你,还好心替你运功逼毒,你倒反而生起气来了。”

    容欺:“……”

    顾云行俯身将人打横抱起,道:“现下,顾某还得马不停蹄地带着你去寻《天元册》的线索。”

    此话一出,容欺顿时没有任何意见了。

    地道曲折弯绕,但亦有规律可循,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地下第三层。这一层没有太多通道,放眼望去竟似一处巨大的天然溶洞,数不清的石柱支撑着这一方空间,最中心是一个深坑。

    容欺扭头看去,就看到深坑之中堆着累累白骨。

    曾经声震江湖之辈,须臾十年便成枯骨,不免让人唏嘘。

    顾云行:“也许数年过后,你我也成了江湖中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他低头注视着容欺,“这里应当是敛尸的地方,没有留下什么其它的线索。”

    容欺望着地底的深坑,眼底流露出几分迷茫,倘若他在这岛上不幸身死,不也是这累累白骨中的一员吗?可即便活着,也还是免不了继续疲于奔命。

    走吧。

    他用口型示意顾云行离开。

    顾云行也不欲多留,刚转过身,就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道人影正在缓慢地接近。

    他满头乱发,面上浓密的胡须上沾染了鲜红的血迹,身上的衣物破旧不堪,布满了泥土碎屑和斑驳的深色红痕。

    他的身上还淌着血,肩膀呈现出一个异样的姿势,整个人如同一块破败的朽木,正脚步沉重地朝他们走来。

    ——是怪人。

    容欺看着他,心中戒备到了极点。

    而那双浑浊的眼珠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容欺。怪人越走越快,由走路变为奔跑,他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朝着他们飞扑过来。

    顾云行脚步一旋,抱着容欺侧身往旁边躲避。

    怪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喊声,晃动着身体跌入了深坑。

    容欺探出头看去,发现对方的周身各处都是先前那一战中所受的暗器伤口,祼露在外的皮肤已呈现出怪异的紫色。

    接连受了他这么多淬毒的暗器,又生生接了顾云行的全力一掌,还从数丈高的地方摔落,此刻,这具血肉之躯终于是到了濒临崩溃之际了。

    怪人重重跌落在白骨堆中,笑容却越来越大,眼底盛满了诡异的兴奋。

    “万物资……资始,五运……终天!”

    容欺一下睁大了眼睛,哑着嗓子问:“你怎么知道《天元册》?你究竟是谁!”

    浑浊的眼珠转动半圈,他抬起手,盯着掌心看了片刻,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杀意化作强劲的掌风朝着上方拍去。

    顾云行迅速带着人向后疾退,眼底多出几分不可思议:“这是方元磬的功法!”

    容欺攥着他的衣服,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不是。”顾云行立马道,“我曾目睹方元磬与我母亲决斗的画面,不会是他。”

    怪人胡乱运掌拍去,强劲的内力在岩壁上留下道道裂痕。霎时间,地底震颤起来,无数碎石落下,砸入深坑。

    怪人口吐鲜血,嘴里反复念着什么,他的内力仿佛源源不尽,身体却如风中残烛。

    容欺还想去细听,顾云行却毫不拖延,迅速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在踏上前往二层的长阶时,容欺越过顾云行的肩膀,远远看到那怪人忽而仰头大笑,重又跌回了白骨坑。

    这一次,他没有再站起。

    顶部的山石轰然坠落,将这处深坑变成了真正的埋骨之地。

    通道间摇晃不止。随着最底层的塌陷,整座牢狱仿佛出现一道缺口,接连开始坍塌起来。不久前的地动余势此刻也像是有了突破口,使得通道石壁间的裂痕陡然增大。不多时,各处都响起了轰隆巨响。

    顾云行紧紧抱着容欺,身形如电,穿梭于乱石之间。

    容欺已恢复了些力气,他出声提醒顾云行:“石壁结构乱了,小心暗器。”

    话音刚落,前方青砖之上便冒出密密麻麻的铁钉,两侧石壁间亦有铁箭射出。

    容欺试着抓握了一下双手,道:“我已经恢复了三成力,把我放下来。”

    顾云行放下容欺,却只是换了个姿势,将人揽在身侧,空出一只手挥掌拂开铁箭。他足尖轻点,踩着低处飞驰的铁箭,越过了布满铁钉的砖面。

    冷不防又一支铁箭自身侧袭来,容欺目光一凛,伸手截住,指尖微动,调转了箭头一下打落掉另一支铁箭。

    “容右使,好身手。”顾云行百忙之中夸赞道。

    容欺:“……小心!”

    前方青砖忽然翻转,容欺忙将刺鳞扎入石壁,稳住两人身形。

    他恶狠狠道:“你能不能专心些!”

    顾云行:“……”

    奔袭间,地牢震颤得越来越厉害,通道内的机关也变得不成章法,等到两人好不容易来到通往上一层的长阶时,才发现前路已被巨石挡住了。

    顾云行抬头望着上方,发现头顶石壁已遍布裂痕,便聚掌拍去,开出一个口子。

    顾云行:“你先上去。”

    容欺毫不犹豫道:“行。”

    顾云行便将容欺送了上去。爬上去后,容欺趴到洞口处,朝下伸出手:“快!”

    顾云行笑了笑,纵身而起,拽住对方的手向上爬去。

    下一刻,强烈的震颤瞬间袭来,洞口处顿时崩裂了一大块,连带着顾云行的身体也一下子坠落。容欺连忙稳住身形,死死拽住了顾云行的手。

    “顾云行,你抓紧我!”容欺焦急地朝顾云行喊道。他趴伏的地面也已出现了裂痕,身周砸落下大小不一的石块,偏偏他力气尚未恢复全,只能维持着不让顾云行掉下去。

    顾云行悬空着身体,周围除了容欺抓着自己的手之外,已无处可借力。

    他稍一使力,容欺便往外掉出一些,片刻后,顾云行停下了动作。

    “容欺,这世上不只有《天元册》,也不该只有一条能走的路。若我……”

    “闭嘴!”容欺生气地打断他,“快抓紧啊,你的轻功呢?想想办法!”

    他只觉手骨处仿佛寸寸断裂,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顾云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卸下了力道:“这地牢肯定也不止这一条路,我去别处找出口,晚点与你汇合。”

    “顾云行!”容欺目眦欲裂,眼底满是怒火,立马腾出另一只手去抓。瞬间,他身形不稳,半个身体一下滑了出来。

    正当他快要支撑不住时,忽觉脚踝被人捉住,下一刻,一股巨力将他拖拽了回去。

    方敛面色复杂地越过他,抓住了顾云行的手。

    等到顾云行也顺利上来后,方敛沉声道:“地牢要塌了,快走!”

    第45章 海中牢狱(5)

    三人奋力朝着出口跑去, 等到冲出瀑布石门时,就听见地下传来一阵轰隆巨声,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响声,连带着地面也晃动不止。

    容欺看着入口, 一时无言。

    牢狱已毁, 怕是再也没有《天元册》的线索了。

    “哥!你们终于出来了!”方若瑶惊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三人望过去, 就看到她直直冲了过来, “顾哥哥,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容欺扯了扯嘴角,正想翻上个白眼,就看到方若瑶转头看向了自己。

    他皱起眉,扫了她一眼。

    方若瑶怯生生地开口:“大、大魔头, 你也没事啊?”

    ——是啊,倒是让你失望了。

    容欺冷笑一声, 刚想开口。

    方若瑶:“太好了,你们都活着!”

    容欺:“……”

    方敛在一旁咳了咳。

    方若瑶于是又扑到兄长跟前, 抓着他的胳膊, 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方敛道:“地动结束后, 我们便清理碎石回到了洞内,在里面发现了山道的入口。”

    经由山道, 便可直入山腹, 抵达牢狱门口。

    只是清理时耽误了些时间, 以至于进来的晚了一些。

    顾云行:“怪人已死, 往后这岛上我们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容欺眯起眼:“严帆呢?”

    方若瑶:“哦,他啊?去山间打猎去了。”

    容欺便不再去管,他望着石门的方向, 脸色复杂。

    “那怪人并非追着我们才回的牢狱。”身负重伤,濒死之际,那怪人竟是选择回到了地底深处的白骨坑,仿佛像是早已为自己选好了命终归处。

    容欺看向顾云行:“最后时刻,他是清醒的吗?”

    顾云行也无从知晓,唯余一声叹息。

    几人围坐在远处的空地上,谈论起狱中的见闻。

    “能使人内力耗尽而死的功法……有点像影门的秘法‘影噬’,可以将对手的功力化为己用,短期内便可跻身高手之列。”方敛神情严肃地说道,“影门之所以为正道所不容,也是因为此秘法太过邪性。”

    顾云行:“这就说得通了,他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应该是攫取了不少狱中高手的内力。”

    容欺:“这种怪物,就算在魔门之中,也是不受待见的。”

    不难想象,当他成长起来后,定会引得众人忌惮。无论是唐飞甲的机关改造,还是毒娘子的奇毒之术,亦或者齐雁歌……他们也许都参与了围剿,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所以……”方若瑶的声音响起,她眼圈微红,“爹爹也在地底,是吗?”

    方敛看着妹妹伤心的模样,叹了口气。父亲失踪时,妹妹尚还是懵懂幼童,长大后虽嘴上说着不在意,每每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会盯着父亲留给她的拨浪鼓发呆。但有些事,他总该让她知晓。

    方敛的语气有些沉重:“我在地牢之中见到了父亲的尸骨。”

    方若瑶睁大了眼睛:“什、什么?”

    方敛便将他在牢狱之中的经历缓缓道出。

    他同顾、容二人一样,也是先下长阶,见到一扇半阖的石门,而后看到了遍地方家弟子的尸首。

    “我一入内,就看到了一间牢室。你们应该也进去过,锁扣处有被人撬开的痕迹。”方敛苦笑道,“父亲天生多长了一根脚趾,旁人也许认不出,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具坐化的尸骨,正是家父。”

    方敛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寻得父亲遗骨,眼中百感交集:“原先我只当他是失踪忘了归家,如今倒是让我梦醒了。”

    方若瑶没说话,只是低垂着脑袋,抹了抹眼泪。

    顾、容二人神情复杂,谁也没料到,他们早在进入地牢的最初,就已经见过方元磬了。

    方敛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布帛,“我在父亲枕间寻到了他的遗书。”

    顾云行接过布帛,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与《罪名录》上的如出一辙。布帛上是方元磬的血书,记录着他在岛上的最后时光。

    两人快速扫过,看清内容后,才发现先前的猜测多有偏差,不过方元磬的内功的确出现了问题。

    他自创的《天元册》心法虽然威力强劲,却无疏通之法,越练至后期,越能感觉到经脉之中有一道蛮横的内劲无法消解。每每发作起来,内劲四处游走乱冲,令他几欲发狂。

    从天极门回来后,他便远赴东海,打算闭关悟得破解之法。

    至于狱中犯人相继死于内力耗尽之症的事,方元磬起初并未太在意。等到他顺利出关之时,却发现牢中已成人间炼狱。

    容欺惊愕道:“难道他寻得天元册的改善之法了?”

    方敛点点头:“父亲前半生忙于复仇,之后又追求武学至高,屡屡找人切磋。直到内力反噬,他才终于肯停下脚步。”

    容欺不解:“既然他追求至高,为何不先改善功法,而是急着与人比武?”

    方敛:“父亲常说,未见他人之长,何晓自身之短。只有见识过他人的武学高妙,他才能寻得真正的突破之道,否则便仍是闭门造车。”

    容欺自认对武学亦有追崇之意,但若要让他如方元磬这般,怕是做不到。

    方敛叹了口气:“与顾伯母的一战,使父亲感悟良多,也让他生出闭关的迫切。告别母亲后,父亲孤身一人前往东海,于洗心狱中闭关一月,终是悟出了《天元册》的改良之法。”

    年少时,从古书之中自悟心法;多年后,又用短短一月将功法完善。方元磬于武学之道,可谓是天纵奇才。

    血书之上,方元磬笔力遒劲,写到功成处更是快意畅怀。

    然而在场之人却都心情沉重。

    顾云行:“可他却遇上了‘影噬’。”

    “没错。”方敛沉声道,“这名叫作‘张玄’的影门弟子,接连吸取了狱中大半魔门高手的内力。此等有违人和的魔功,鲜少能成长到这般地步。可牢狱的存在反而催生出了一个怪物。”

    牢狱变成了张玄的猎场,他肆意捉弄戏耍狱中诸人,还封锁了整间牢狱,连带着方家弟子们也被困在内。

    最后的时日,齐雁歌带领余下的高手共同剿杀。那一战,狱中血流漂杵,无论是方家弟子还是魔门中人,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方元磬逐渐意识到,如张玄这般怪物绝不可存于世间。于是,他救下了仅剩的几位魔门中人。

    方敛缓缓念出血书之上的最后一行字。

    “余深感罪孽深重,无力诛恶,唯重练《天元旧册》,以身为媒介,诱其走火入魔。”

    容欺冷声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将有缺陷的天元册心法练至臻境,再引张玄以影噬之法将那股强横的气劲吸收入体。

    自此,张玄越强,反噬便越深。气劲游走之际,痛楚难忍,令人发狂。

    容欺回想起齐雁歌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感慨道:“仅剩的魔门高手再次联手围剿,可惜还是失败了。牢狱之中,除张玄外再无活人,他自己也变得疯疯癫癫,再无神智。”

    众人一同陷入了沉寂。没想到这座荒岛之中,曾发生过这般惊心动魄的往事。倘若他们没有因海难来此,也许这一切就此变成茫茫大海中的一个谜,再不会被人知晓。

    许久后,方敛带着妹妹方若瑶来到瀑布前,朝牢狱的方向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容欺坐在顾云行身旁,远远望着方若瑶抽噎低泣的背影,低声感叹了句:“这样一个人,为复仇而活,为武学而痴,却偏要沾染红尘,娶妻生子。”

    顾云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容欺:“我若是方元磬,就不会牵连别人。自己生,自己死。”

    顾云行:“我听束怀说,他父母两情相悦,恩爱甚笃,当初也是排除万难才在一起的。”

    容欺嗤笑:“事事都不能陪伴在侧,想必这位方夫人也不值多少分量。”

    顾云行眸光微动,似有所感。

    容欺:“方元磬这一生太过不凡,反倒是被他关押在内的魔门中人更令人唏嘘。”

    顾云行以为他在感慨这些魔门高手的下场:“若他们知晓自己的结局,不知是否后悔为恶?”

    容欺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幽幽道:“毒娘子为爱痴绝,齐雁歌愤而弑师,他们皆有入魔的原因。”他自嘲地笑笑,“我却没有什么缘由,就已经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了。”

    顾云行看着他:“你也可以重做选择。”

    容欺避开了他的视线:“……不,没有选择的。”

    顾云行皱眉:“你当然有。没有谁的一生是注定的,世间万千条路你都能走……”他强迫容欺看向自己,认真道,“我亦可成为你的路。”

    容欺注视着他,平静道:“可我不喜欢屈居人下。邹玉川不行,许厌沈弃更不行,就算是你……也不行。”

    他要做的是万人之上的离火宫之主,不必为任何人而活,也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

    “顾云行,纵然你天极门能容得下我,我却断不可能习惯。”容欺看向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称得上纯粹的笑容,“所以,出岛之后,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

    怪人已死,岛上再无威胁,他们可心无旁骛地再造一条船。离岛,不过是时间问题。

    两人一时无言。

    第46章 迎风待月

    方敛同妹妹叩拜完毕, 回身看到的便是各自沉默不语的两人。他欲言又止,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两人,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凝滞。

    犹豫片刻后,方敛还是出声道:“游之, 《罪名录》是家父所写, 可否交由我带回?”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 顾云行便从怀中取出书册。然而还未开口, 就被容欺劈手夺下。

    容欺从来不是讲情理的人, 他直言道:“这分明是我们二人共同获得, 凭什么由你一个人做主?”

    顾云行摸了摸鼻子,沉默地放下了手。

    容欺便转头看向方敛,冷声道:“这东西,归本座了。”

    方敛皱眉:“这……”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呀!”方若瑶心情还未平复, 顿时气恼地出声:“这明明是我爹爹的遗物!凭什么归你?”

    容欺冷笑:“无人废墟之中的物品,自然是谁先拿到就归谁。”

    方若瑶一愣, 指着容欺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也罢。”方敛抬手制止了她,说道, “我们能得见父亲遗骨, 还多亏了……容右使当日的出海邀约。”他看了眼身旁的好友, 继续道,“至少在这荒岛之上, 我们不做强求。”

    容欺听出了话外之意, 冷笑一声:“就算出了这岛, 你也拿不回来。”

    说着, 便将《罪名录》塞入了怀中。

    这之后,一行人原路返回至山外。

    原本的洞穴因为地动砸下来许多山石,已经没法住人了, 于是他们决定重新寻找住处。

    西岛三人早在之前就已对周围的地形探查了个遍,对附近可以栖身的洞穴基本了如指掌,除去在地动中被毁的之外,还剩了几处小洞穴,但它们都没有长长的通道,所以并不怎么挡风,内部也更为窄小。

    容欺索性直接带着严帆离开,两人另寻了一处洞穴,与其他三人分开住。

    之后的几天里,几人依着河流,再次开始了造船大计,只不过这次没有杀人魔的威胁,他们能够放开手脚,进度反而快了不少。

    容欺早上同他们汇合,领了任务后便孤身一人去做,就连吃饭时,也是同严帆一起,与另外三人泾渭分明。

    他似乎铁了心要与顾云行撇清干系,除却造船之事,几无半点交流。

    顾云行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深沉,连带着方若瑶都察觉到了古怪。某天晚上,方若瑶悄悄看着在洞口吹风的顾云行,忍不住戳了戳自家兄长,又指了指。

    方敛:“……”

    他一把按住妹妹的手,督促她老实睡觉。

    等到方家兄妹入睡以后,顾云行起身出了洞穴。

    岛上的夜晚极冷,风吹动林叶,发出“沙沙”的阵响。

    另一处洞穴里,火光跳动。

    熟睡后的严帆毫无顾忌,时不时传出几声轻微的鼾声,鼾声过后,他又咂了咂嘴,嘴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容欺于睡梦间皱起了眉头,翻身背对着严帆的方向。

    片刻后,容欺仍闭着眼,只是脸色越来越臭。

    先前人多时倒不觉得,如今在这个小山洞内,另一人的动静就变得格外突出。

    容欺现在无比后悔。早知如此,他就该寻一处山洞单独住着,也好过受这种折磨。

    他也想过叫醒严帆,可不久前刚遭遇过周顺的背叛,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旁人清醒在侧了。

    ——明天还是得搬走。

    不知过了多久,容欺在这阵阵规律的鼾声中逐渐困顿,意识昏沉之际,隐约听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立马睁开眼,转身撞上了一副温热的身体。

    容欺震惊地看着来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捂住了嘴巴。

    顾云行以指抵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不等容欺发作,就将人带了出去。

    一出山洞,迎面就是一阵冷风。

    容欺跳到地面上,压低了声音骂道:“顾云行,你是不是有病!”

    顾云行看着他:“随我去个地方。”

    容欺皱眉:“什么地方非要大晚上去?”

    顾云行面不改色道:“连着几个白日,右使大人都避我如蛇蝎,顾某如何请得动你?”

    容欺从这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直觉自己最好暂避其锋芒,于是说道:“……那明日一早,你再来找我。”

    顾云行:“晚了。”

    容欺顿时不满道:“你想吹冷风别带上我,黑灯瞎火的,本座可不奉陪!”

    顾云行直接拉住他,边走边道:“放心,不会冻着你。”

    容欺使力挣了挣,没挣开,发现顾云行竟然还使了内劲在拽他。他皱着眉,只好耐起性子跟着走。

    到了顾云行所说的地方,容欺简直要气笑:“顾云行,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就是为了拖我来另一个山洞?”

    山洞里正燃着火堆,将洞内烘烤得暖和许多,还真如顾云行所说,不会冻着人。

    顾云行沉声道:“没有容右使在侧,顾某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只好请你过来一叙,不行吗?”

    容欺无语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

    顾云行拉着他坐到火堆旁,目光深沉不见底:“为何避着我?”

    容欺瞟了他一眼,在这样的注视下,莫名感到心虚。

    他当日分明说的很清楚了,桥归桥、路归路,顾云行怎么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不想和武林盟的人打交道。那下次你先避开他们?”

    顾云行眼皮直跳:“……你怎么不让你那手下也避开?”

    容欺皱眉:“那能一样吗?他是离火宫的人,本座也是!难道要让他觉得本座勾结外人吗?”

    “外人?”顾云行的声音一下低沉了许多,黑色的双眸仿佛酝酿着风暴,“容欺,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

    容欺内心一颤,意识到顾云行似乎真的动怒了,甚至比上次他孤身一人探查山林更为生气。

    可他也不是受气之人,面对顾云行的质问,怒从心底起。

    “顾云行,本座看在你三番两次救过我的份上,在人前努力同你避嫌!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让方敛和方若瑶知晓你夜半跑来与我这个魔头见面,该忧心苦恼的人只会是你!”

    此话一出,容欺只觉痛快了许多,他冷笑一声,扭头不去看顾云行的脸色。

    顾云行的声音幽幽响起:“所以,你就是为了我,对吗?”

    容欺没好气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还真是……”顾云行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你在意我的生死,在意我的名声,却偏要和我划清界限。容欺,你这般瞻前顾后,哪里还有半点魔头的风范?”

    容欺一时无言,回过头看向顾云行,脸色复杂难辨。

    ——这天极门门主是在骂他这个离火宫右使不够魔头?

    “不许避着我。”顾云行揽住容欺的肩膀,又拉住了一只手,将人猛地拽到身前。

    两人一下子贴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容欺撇过头,忍耐着没有直接推开,闻言怒道:“不行!你想让旁人看我们热闹吗?”

    顾云行挑了挑眉,高挺的鼻尖滑过容欺的耳朵,留下若有似无的触感:“哦?我们能有什么热闹?”

    容欺张了张嘴,一时愣住。顾云行便又贴着他的耳朵问了遍:“容欺,你说,我们之间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容欺皱着眉,一双耳朵像是被气得通红,他努力仰起脑袋,试图以这种方式往后拉开些距离。

    顾云行察觉到后,手掌扣住了脖颈,直接将人带得更近了些。他也不说话,头抵着容欺的额头,静静等着他回答。

    容欺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似是忍无可忍:“……你就非要与我做对断袖吗?”

    顾云行忍不住笑出声:“什么?”

    容欺只觉说出口后,羞耻无比,再看顾云行竟还笑出声,当即恼羞成怒,想把他推开。

    顾云行自然不肯,他一把将人锢在怀里,认真道:“是,我要与你,做对断袖。”

    容欺:“……”

    顾云行退开一些,带笑的双目注视着他。

    “出岛后,我随你去离火宫,你同我回天极门。”

    容欺震惊地抬眸看他,发现对方神情严肃,全然不似在说笑。他沉默地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不必如此。这种事,你还想闹到人尽皆知吗?”

    顾云行皱了皱眉:“这种事?”

    容欺受不了他这样,咬牙切齿道:“顾云行,你少跟我装傻!”

    顾云行笑了:“那你是承认与我有不可告人之事了?”

    容欺脸一黑,只觉得今晚与这人难以沟通,说不清楚。他推了推顾云行,没好气道:“放开!”

    顾云行便又低低笑着凑过去:“既然承认了,你不会觉得我就这么放你回去吧?”

    容欺警惕道:“什么意思?”

    顾云行:“怕你翻脸不认人,第二天就不理我。”他叹了口气,“我总得求个印证。”

    容欺失去了耐心:“你到底想干嘛?”

    顾云行盯着他:“很简单,我想亲亲你。”

    容欺愣住。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演变成如今这幅局面。

    “这……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腻歪的?我又不是姑娘家,哪里就还得要做这种事了!”他越说越心慌,话里话外都是拒绝,说到最后透出些色厉内荏的凶狠。

    顾云行偏不听,捏着他的后脖轻轻一提,强迫他看向自己。

    容欺的话语声骤然停下了,一颗心跳得飞快。

    顾云行笑了笑,稍稍前倾,便在对方额头落下了一个轻吻。

    “这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不是吗?”

    容欺闭上眼睛,不做搭理。

    顾云行却不依不挠,继续问他:“之后还要与我避嫌吗?”他等了等,没等来回应,便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明日一早,我就与束怀他们……”

    “你不许乱来!”容欺睁开眼,恶狠狠地截断他的话,拽着他的衣襟恨声道,“……更不许说出去!大不了……我不会不理你就是了!”

    顾云行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长叹了口气。但他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故意面露难色地犹豫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 “好吧,就依你。”

    容欺松了口气,正想放开顾云行的衣襟,冷不防鼻尖被人轻啄了一下:“……”

    顾云行满意地笑笑,道:“明晚此时,还是这里,我等你过来。”

    容欺涨红了脸,气急败坏:“我绝不可能来!”

    顾云行平静道:“无妨,你要是喜欢我像今天这样接你过来,也是可以的。”

    容欺:“……”

    第47章 迎风待月(2)

    第二天一早, 方若瑶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道:“哥,顾哥哥呢?”

    方敛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姑娘家, 怎么一起来就寻别人?”

    方若瑶眨眨眼, 不解道:“顾哥哥又不是别人。”

    方敛看着自己妹妹睡眼惺忪的样子, 无奈道:“他早起寻了些吃食, 说在造船处等我们。”

    方若瑶一看, 果然在旁边看到了一捧新鲜的果子。

    “怎么也不等等我们?”她伸了个懒腰,嘟哝道,“我还能打打下手呢。”

    方敛看了她一眼,幽幽道:“用不着你。”

    等到两人赶到造船的地方, 方若瑶眼尖地发现一向姗姗来迟的容大魔头已经到了,严帆也在, 只是远远地在另一处地方搬运木材。

    顾云行正拿着一根枝条在空地上绘图。容欺盘腿坐在他身旁,手拿匕首, 没什么表情地处理木材。

    两人前边还燃着火堆, 上面串着一只表皮金黄的烤兔。油脂慢慢地沁出, 泛起诱人的光泽。兔肚子里塞着的不知名植物在炙烤下散发出奇特的香味。

    这时,顾云行停下了手里的活, 将烤兔从架子上取下, 递到了容欺跟前。

    那魔头却皱着眉不肯接过, 像是在说“太烫了”。

    顾云行便将串兔肉的树枝插在泥地里, 等它变凉一些。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话语,魔头仍是一副看任何人都不顺眼的样子。但方若瑶直觉他们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至于是哪里不同, 她又说不上来。

    她蹙着眉苦恼了片刻,索性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而高高兴兴地走过去和顾云行打招呼。

    这一日于方若瑶而言,和岛上的每一天都大差不差,他们一行人都在为造船之事而努力。

    唯一不同的是,开工前,她竟然吃到了大魔头做的烤兔。烤兔很香,皮脆肉嫩,经由植物去腥,又加了一种奇怪的叫作“辛草”的植物碎末。

    她只咬了一口,就差点感动落泪。流落荒岛几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烤兔!那一瞬间,她对这魔头心服口服,甚至还鼓起勇气夸赞了几句。

    魔头似乎感到意外,挑眉问她:“你没吃过顾云行做的烤兔?”

    方若瑶心想:不愧是魔宫中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人的机会。

    虽然她很想为顾云行说好话,可是显然在烤兔一事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顾哥哥根本不会,他都是吃我和我哥做的食物。”

    魔头听了,先是一愣,而后猖狂大笑。

    方若瑶意识到不妥,过意不去地看向顾云行,却发现顾云行脸上没有什么愠色,反而心情颇好地看着魔头,眼底含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方若瑶隐约察觉到是什么不同了——笼罩在顾哥哥心头的阴霾似乎没有了。

    造船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西岛三人曾跟着船老大造了几个月的船,尚还有些记忆,要是有关窍不通,几人琢磨商议,总能想到解决办法。日落西山之际,两队人作别后各自回了住处。

    山洞内,严帆烤好了肉,还煮了一锅绿中泛黑的野菜汤。

    容欺瞟了一眼就嫌弃道:“本座不饿。”

    严帆没有多劝,惭愧地退到角落。

    托方大小姐的福,今日右使心情大好,将余下的烤兔分给了众人,严帆有幸尝了几口。这之后他便觉得羞愧难当:难为右使有这样好的手艺,竟还能日日忍受他做的食物!

    容欺没理会属下变幻不定的脸色,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洞外。

    他想起白日里方若瑶说的话,亏他还以为顾云行同那对兄妹情深义重,原来连顿吃食都不曾替人家做过。

    容欺背靠在石壁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着。没过多久,太阳彻底西沉,外面已是黑漆漆一片。他扭头看向严帆,发现对方好整以暇地在盘腿打坐。

    容欺:“你干嘛?”

    严帆一愣:“属下正调养内息。”

    容欺皱眉:“睡觉。”

    严帆又是一愣:“属下还、还不困。”

    容欺不说话了,目光冰冷地落在他身上。

    严帆内心一颤,立马识趣地躺下了。

    容欺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又过了许久,久到容欺自己都有些犯困了,他打了个哈欠,随即脸一黑,冷声道:“本座最不喜欢旁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装睡。”

    严帆:“……”他大为不解,明明自己连呼吸声都放轻了,右使是如何发现他醒着的?

    他急忙想起身请罪,突然一枚石子疾射而来,一下击中了他。严帆只觉得眼皮一沉,睡意汹涌而来,迅速睡了过去。

    容欺收回手,心道:果然,还是点昏睡穴更管用。

    他恍若无事地起身,越过严帆离开了山洞。

    然而刚出山洞,容欺就发现不妥。

    ——太暗了。

    他有心想返回取个火把,又担心风太大会一下吹灭。正当他犹豫之时,身后传来低笑声。

    容欺回过头,果然在洞口旁看见了某个熟悉的人正抱臂背靠在石壁站着。

    “顾云行。”他面无表情地叫出对方的姓名。

    顾云行站直了走到他跟前,颇为自然地牵起手:“知道你不喜欢走夜路,想想还是来接你更放心些。”

    容欺没有挣开,不动声色地任由顾云行带着他往前走。他自小孤身长大,邹玉川也不曾予他半点温情,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头一遭。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相贴的手掌上有几处厚茧,不由新奇地捏了捏。

    顾云行:“……”

    容欺奇怪地抬眸:“怎么停了?”

    顾云行没说话,要不是容欺问话时的语气太过寻常,他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走吧。”

    容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行走间,风声不曾止息,天边的云层却破天荒地散开一些,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清幽的银辉洒在两人的身上,如同柔和的细纱,平添了几分旖旎与缱绻。

    顾云行侧首看着身侧之人。容欺失焦的眼眸中仿佛也盛着细碎的月光。

    他低声问:“容欺,你看得见我吗?”

    容欺疑惑地挑了挑眉,不知道顾云行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月亮出来了,照在你身上,很好看。”顾云行拽着他,缓缓将脸凑过去,高挺的鼻尖堪堪没有碰到对方,他问:“这样也看不清吗?”

    容欺垂眸,只看见身前似有阴影,有温热的鼻息拂过脸颊。半晌,容欺笑了笑:“看到了,你就在我跟前。”

    说着,容欺微微往前贴过去,脸颊的皮肤便触到了顾云行的鼻尖。

    “没说错吧?”他仰头退开了一些,眼底带着些得意。

    顾云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那双眼睛逐渐变得困惑,仿佛是在为他的沉默感到奇怪,顾云行这才回过神一把揽过瘦削的肩膀将人带近,对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尾部轻轻亲吻上去。

    容欺讶异地后缩了一下,躲开了。

    顾云行便立刻停下动作。

    两人静静地立于寒风中,一时没有人开口。

    黑暗中,容欺低下头,睫毛微微颤了几下,然后便阖上眼睛,重又朝着顾云行的方向贴了上去,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因为看不见而凭着感觉贴近,碰上的瞬间,又试探性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

    顾云行呼吸一滞,将人更紧地搂向自己,随即便扣住了后脖,亲吻起眼睛、鼻子,再一点一点地找到容欺的唇,停顿片刻,便克制地覆了上去。

    容欺眨眨眼,垂眸往下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于是闭上眼,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顾云行察觉到了,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般,愈发用力地抱着容欺,小心翼翼地将舌头探进去,加深了这个吻。

    风吹云动,银月被遮拢,清辉不复,天地间只剩茫茫暗色与身前之人。

    容欺抵着顾云行微微起伏的胸膛,低声道:“顾云行,我想通了。”

    顾云行故意要引他说明白,问:“想通什么了?”

    容欺:“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及时行乐。”

    他未曾遇到过如顾云行这般的人,也看不清未来会走至何处,但若再这么犹豫下去,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想了想,他又认真地补了句:“左右我是魔头,怎么都不会吃亏。”

    顾云行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接道:“他日东窗事发,右使可不能弃我。”

    容欺一愣,没有说话。

    顾云行便捏了捏他的手心,道:“不会真打算翻脸不认人吧?”

    容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思考琢磨,片刻后说道:“说不准,还没想好。”

    顾云行:“……”

    顾云行顿时被这理直气壮的话语堵得无言,感情他在这里情真意切,对方却还一副随遇而安的心态。真是……让人气得牙根发痒。

    郁闷的顾门主沉默地将人拐到山洞里,立马又压着人在石壁上亲了许久,软磨硬泡地要出个“不会始乱终弃”的答复,直到容欺不胜其烦地翻了脸,他才终于收敛些,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人。

    容欺愤而整理了下被不小心弄乱的衣服,朝着顾云行翻了个白眼:“说了又如何?魔头说的话向来不作数!”

    看着容欺恼怒泛红的脸,顾云行全当没听到最后一句,甚至品出了某些不可言说的乐趣。

    第48章 离岛前夕

    洞内照例提前点燃好了火堆, 容欺坐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顾云行熟练地架火烤肉,还变出了一些锅碗瓢盆,一时叹为观止。

    “你都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

    “一些是我下午抽空做的, 一些是从方敛那儿顺来的。”顾云行毫不避违地说道, “严帆的手艺只比周顺好上一些, 我猜你肯定挑嘴没吃多少。”

    容欺语塞, 他的确一口没吃。不过——

    “你不是不会做这些吗?”

    顾云行面不改色地回道:“天底下你是第二个尝过我手艺的人。”

    容欺眯起眼:“谁是第一个?”

    顾云行摸了摸鼻子:“那自然是我自己了。”

    容欺:“……”

    容欺冷笑了声, 就移开眼。趁顾云行忙活的时候, 他随手捡起一块木头,取出刺鳞刻划了起来。

    顾云行有些意外:“你何时也对刻木头感兴趣了?”

    容欺:“谈不上兴趣。这几日天天削木材,削出了些心得。”

    容欺没有告诉顾云行,那是他前几晚难以入眠时, 映着火光无聊练的。

    顾云行便认真地看着容欺——他下刀极快,往日里那双善使暗器又能开锁的手, 转动起刀柄与木块来也显得灵活而又有力。笨重的木块在他的指间逐渐显现出轮廓。动作间,几缕发丝自肩膀滑落, 垂在冷峻的脸侧, 透出几分赏心悦目的美感。

    片刻后, 容欺转过头对顾云行说道:“看,也没什么难的。”

    顾云行恍了恍神, 垂眸看去, 愣住:“小船?”

    容欺晃了晃:“像吧?”

    顾云行不说话了。

    见他沉默的样子, 容欺终于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有些事, 还得看天分。”

    顾云行:“……”

    天资奇佳武功高强的天极门门主,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望尘莫及的失落。

    顾云行:“幼时母亲让我学雕刻,是为了让我平心静气摒弃杂念。可我实在不精通, 非但没能沉下心来,反而还因为做出来的东西太丑,时常感到心烦。”

    容欺慢慢垂下了手,认真去听:“后来呢?”

    顾云行长叹一声:“我就对着木头乱刺一通。半个月后,一刀便能穿透整块木头。”

    容欺:“……”

    顾云行:“再后来,她又让我百刀以内保证木头不裂。”

    容欺:“为什么?”

    顾云行尴尬笑笑:“还是让我平心静气。”

    容欺扯了扯嘴角:“那她算是成功了。”

    说完,他重新举起刺鳞,在小船的船身上,画了一个火焰的图纹,方才满意地结束。

    可惜,容欺没能高兴多久,这小木船就被顾云行强行昧下了,对方还恬不知耻地在船身另一侧添了个水波的图案,丑得容欺差点气结,自此不肯再碰一碰。

    之后的几日,两人仿佛定下了某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白日里,他们随众人一同为造船之事忙碌,只在无人之处浅尝辄止地聊上几句;夜晚时分,顾云行便会来到洞口,静静地等着容欺出来。

    严帆的睡眠质量一日胜过一日,经常睡过头不说,每次醒来还发现山洞里只剩他一人。他自知有愧,见了容欺愈发心虚忐忑。

    方若瑶一如既往地无忧无虑,只是感觉最近顾云行日日早起。每每醒来,要么不见他的影子,要么就发现他已经找好吃食回来了。

    唯有方敛,看向好友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终于有一日,等方若瑶睡下后,方敛坐起身。

    顾云行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困?”

    方敛有些话不吐不快:“你若是与他交好,也不必这么避着我们。”

    顾云行挑了挑眉:“你发现了?”

    方敛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其实也不难猜,你与他流落东岛,互相扶持,彼此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他沉默片刻,回想起不久前的事,又说道,“他虽是魔宫中人,但我见他对你也不像是冷血无情之辈。”

    这话顾云行爱听,他笑了笑:“说得没错。”

    “所以,就算你们互引为知己,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方敛皱着眉头,努力斟酌着用词,神色间满是不认同,“你也不必怕我为难,日日这般……鬼祟。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你的作风。”

    顾云行越听脸色越复杂,沉默良久后,轻咳了声。

    方敛:“难道我说错了?”

    顾云行:“没有。”

    方敛看了他一眼:“不过,出岛以后,他若祸害武林,我不会袖手旁观。”

    这已是方敛最后的底线了。他叹了口气,希望到那时,顾云行能想到两全的办法吧。

    三日后,众人聚在河边,围着即将完工的船只。木船造型简朴,船头微翘,船身修长,只要再稍加整理巩固一番就能航行于海了。

    方敛:“若无意外,明日就可船成。”

    方若瑶激动地摸了摸船身,眼底微微泛红:“真好……哥,我好想好想回家呀。”

    方敛:“一定能回去的。”

    傍晚时分,严帆避开众人,来到容欺身后:“右使,我看这船也差不多造好了,不如我们今晚提前出海,留他们三人在这岛上继续等死。”

    容欺剜了他一眼。

    他清楚严帆的想法。在这座岛上,他们与正道之人尚能维持表面的和睦,可一旦有了出岛的机会,这份和睦也就不复存在了。然而他们毕竟不是船员,海上风云变幻,严帆究竟哪里来的信心觉得可以仅靠他们二人就能顺利出海了?

    容欺懒得点明,只道:“周顺之事在前,你猜他们这次还会毫无防备吗?”

    严帆顿时愣住,他有此想法本就是受了周顺的启发,那么武林盟的人自然也可能想到一处去了,他当即想通关节,额间渗出冷汗:“是属下思虑不周。可是右使,武林盟一向视我们离火宫为眼中钉,若是他们有意撇下我们……我们也不可不防呀!”

    容欺冷笑:“还用你提醒?”他的目光越过严帆,落在远处与方氏兄妹坐在一起的顾云行身上,道:“放心,他们不会这么做。”

    严帆闻言,见他如此笃定,便也不再多说。

    容欺收回视线,忽然道:“说起来,你入我门下好像也不过三年,是吗?”

    严帆:“是,属下自三年前赢得堂内比试,这才得以有资格追随右使。”

    容欺盯着他,若有所思。

    严帆一惊,跪倒在地:“右使,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容欺淡淡道:“既如此,今晚你便同他们待一块儿,帮我盯紧了。”

    “为何要让严帆过来?”入夜时分,顾云行倚着石壁,右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身侧之人的发尾,“你不放心他?”

    容欺“嗯”了声,边在火堆前整理起湿发,边说道:“他不算是我的心腹。反正由你那位盟主朋友看着,没问题最好,有问题他也没办法在方敛跟前施展。”

    容欺问:“你呢,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顾云行无奈地笑了笑:“你让严帆过来,自己却孤身在外,是真不怕别人怀疑你使坏吗?”想到好友怀疑的眼神,顾云行颇感无奈,只好万分自觉地赶去“看住”魔头。

    容欺一下把那一撮头发从顾云行手心里抽出,问:“也许本座就是想使坏呢?”

    “如何使坏,说来听听?”

    容欺见他不以为然,道:“比如,一把火烧了。”

    “右使想继续待在岛上,顾某也乐意奉陪。”顾云行抬手揽过容欺的肩膀,又一点一点将五指插入湿发之间,缓缓抖散。细小的水珠自发尾沁出,落入火堆之中。

    “怎么许久了都不见干?”顾云行好笑地看着披头散发的容欺。

    容欺撇撇嘴:“也没多久。”

    今日他心血来潮,趁着黄昏之际前往林间深处的河边洗漱了一番。想着严帆已被他打发去了方敛的住处,他便索性没有回去,直接来到这里边烤火边等人来。谁知顾云行来得也早,他刚生好火,后脚人就到了。

    顾云行还在弄他的头发,容欺不耐烦想躲开他的手,没躲成。想了想,也不再去管了。顾云行便用干净的一截袖子去擦拭,动作轻柔而小心。

    容欺垂眸看着他的动作,微颤的睫毛遮掩了未知的情绪,只剩沉闷的声音传出:“顾云行,明日我们就可能要离开这儿了。”

    顾云行为他整理好了长发:“若非知晓你不喜欢下水,临走前,我还真想回东岛再看一眼。”

    回想起来,他们大半的日子都是在那里度过。可惜造化弄人,那间天马行空屋,那张破破烂烂的兔毛毯子,于某一日,就这么被落在了孤岛之上。

    容欺没说话,他望着眼前跳动的火苗,随手拿起枝条拨弄起来,道:“你说,外面现在如何了?”

    顾云行回想了一番:“算算时间,快要开春了。”

    “开春?”容欺喃喃重复了声,“这么快……”

    他出海已近半年,半年之期,足够离火宫来来去去一批人了。

    顾云行总觉得今晚的容欺显得有些安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容欺神情淡淡,不说话时便是这样一张有几分乖顺的脸,一时间也不见有明显的异样。

    但这突来的直觉,顾云行也放在心上,伸手便将人拨过来贴近自己。

    原以为容欺会不满地瞪他,谁料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就颇为顺从地靠了上来。

    顾云行眼皮一跳:“……”

    糟糕,不是错觉。

    第49章 离岛前夕(2)

    可惜, 无论后面顾云行怎么试探,容欺却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直到烦了,他说了句:“顾云行,我困了。”便倒头躺下睡去。

    顾云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见他面朝石壁被背对着自己, 忽而笑笑。

    不管这魔头暗地里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既已同意允诺, 那他就绝不会轻易放手。

    没过一会儿, 忽然下起了暴雨, 山洞外顷刻间满是狂风怒吼和电闪雷鸣。顾云行望着打进来的雨,将外袍披在了容欺身上。睡梦中的魔头就算被照顾着也爱皱眉,半晌,似是感觉到衣服上残留的温度, 他蹭了蹭,脑袋寻了个空便钻进衣服中, 只露出黑乎乎的发旋。

    顾云行顿时拿他没办法,轻轻扯了扯, 便露出柔和的眉眼, 全然不似清醒时那般冷厉无情。这么想着, 他又觉得下雨天也挺不错,要是多下几日, 他们也许就能在此处多温存些时日。

    可惜这场雨来得快, 去得也快。

    第二天一早, 洞外已是天光大亮。顾云行醒来, 发现身侧空荡荡的,他瞬间清醒地坐起,又在看到角落里的容欺后松了口气。

    顾云行:“怎么了?”

    容欺脊背一挺, 似乎被吓一跳,慌忙捡起脚边掉落的匕首。

    容欺:“你、你醒了?”

    顾云行狐疑地打量他。

    容欺:“醒了就快点与他们汇合吧。”

    顾云行:“……”这心虚催促的模样要说没有鬼,他把“顾”字就倒过来写。

    察觉到顾云行的视线往自己身后飘来,容欺抬脚走跟顾云行跟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跟你说话呢。”他伸手捧起顾云行的脸,试着抬起了顾云行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

    顾云行便仰头看容欺。

    容欺低着头,耳尖泛起不起眼的红,像是正做坏事被抓包了,眼底藏着些窘迫。

    顾云行不拆穿他,顺水推舟,长臂一伸就揽住了眼前的腰。

    “就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容欺身体微微僵住,眨眨眼:“说什么。”

    顾云行便凑近了些,脸贴着容欺的腰腹,轻轻叹了口气。

    容欺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制止——腰腹处被人触碰的感觉并不好,如今的情状,对方只需稍稍用力就可以控住周身死穴。他冷着脸忍耐了一会儿,克制地收回悬在顾云行脑后的手,到底没有把人推开。

    许久后,顾云行终于放过了他。

    容欺暗暗舒了口气,总觉得被顾云行碰过的地方泛起怪异的触感。

    容欺:“我去河边看看。”

    他转身出了山洞,生怕顾云行又有什么动作。

    等到容欺的背影消失在了山洞,顾云行笑着起身,走到容欺方才待的角落。地上摆放着一堆乱石,像是被人故意堆在一起。顾云行蹲下身,轻轻扒开石头堆,看到了岩壁隐蔽处被人刻划过的痕迹。

    他怔了怔,用指腹拭去尘砾,轻柔地抚过上面的印记。

    ——是他的名字。

    顾云行想象不出,在他未醒之际,容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笔一划刻出了“顾云行”三个字。

    字的旁边,是简单勾勒出的流火图案,不似字迹般张扬锋锐,只小小的一枚缀在其后。

    顾云行的指尖停留在火焰上,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等到众人齐聚河边后,就立刻有条不紊地准备起出船之事。

    由于某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双方各出了一人留在船边,由方敛和严帆继续完成剩余的搭建部分。顾云行原本想邀容欺一同去采些草药和食水,可还未开口,方若瑶就求着顾云行带上她一起:她实在不想再摆弄木头了。

    容欺不屑于跟个小丫头争人,索性自己寻了个方向走了。

    顾云行看着他与自己擦肩而过,心中涌动起未明的情绪。

    中午时分,众人短暂地聚了聚,发现船只基本完工,可方敛仍是愁眉不展:“这船光靠我们几个用木浆划,未必能穿过风浪。”

    容欺看着那船,乍一看能容得下他们五个人,不算小了;可一入海,那就真的渺小如落叶了。就算五人将木浆划出残影,在大海巨力面前恐怕也无济于事。

    容欺几乎都能想象,只需一个浪头打来,他们就船毁人亡了。

    方敛又道:“要是能有船帆便好了,这样还能借风势行舟,速度更快些。”

    顾云行和容欺几乎是同时转头看向了他。

    方敛迟疑地问:“……怎么了?”

    顾云行意味深长地看向容欺:“看来还是得回去一趟啊。”

    容欺面无表情地装作没看到,对方敛说道:“东岛有船帆。”他在心里默默补了句:能不能就不知道了……

    这个消息无疑让众人为之一振,方若瑶更是期待地说道:“我还没有去另一座岛上看看呢!不如大家一起去?”

    顾云行正色道:“眼下最好抓紧时间多搜集些食物和水。船上煮食不便,还得想办法把食物提前处理好。没有航线图,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岛上飘泊多久。”

    听着顾云行的话,方若瑶有些泄气:“这么多事呀……看来今天是出不了海了。”

    方敛宽慰她:“快了。”

    顾云行:“我和容欺去东岛。食物的事,就交由你们了。”

    严帆出声道:“取个船帆为何还要叫上右使?一人就足够了。”

    “蠢货。”容欺冷笑一声,“你还不懂吗?顾门主是在防备我们呢。”

    顾云行:“……”

    容欺嘲弄地看着严帆:“顾门主怎么可能放心让他的好友带着个三脚猫功夫的妹妹,同两个魔宫之人待在一块?”

    方若瑶小声反驳道:“本姑娘才不是三脚猫功夫!”

    方敛幽幽地看向顾云行,表情一言难尽。顾云行沉默地避开视线,决定当个哑巴。

    容欺嗤笑了声,俯身凑近了似有所悟的严帆,故意压低声音道:“不过你可要小心些。本座一走,就只剩你一人了。”

    严帆一愣,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下。

    容欺:“替本座看好他们。”

    严帆硬着头皮道:“属下……定不让右使失望。”

    容欺满意地点点头,越过众人,来到顾云行身边。

    “走吧,顾门主。”

    顾云行:“……”

    ——这“人前避嫌”简直是毫无破绽。

    要不是早上还与这魔头搂搂抱抱,他都要差点怀疑自己了。

    两人脚程极快,未时便渡过浅海,抵达了东岛。

    当日离开东岛,他们行色匆匆,狼狈不堪。如今再回到这里,心情却大不相同。

    顾云行笑着问:“如何,我说了不会让你呛到一口水吧?”

    容欺不作声。

    顾云行却不依不饶:“倒有些想念在海中只能死死抱着顾某的……”

    “顾云行,你烦不烦!”

    虽说跟顾云行学了一段时间的游水,但却依然只能靠顾云行带着游的容右使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也幸亏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否则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顾云行收敛了玩笑之色:“容欺,水也并非那么可怕,对吗?”他想到即将的出海之行,没有掩饰自己的担忧,“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吗?顺势而为,方能游刃有余。”

    容欺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早就不怕水了。”

    曾经以为不可逾越的弱点,早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寻常普通起来。

    他低声补了句:“反正你水性好。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淹死。”

    顾云行笑笑:“那倒是。”

    两人不多时抵达了崖壁,“天马行空屋”仍是离开时的样子,西岛之上持续数月的厮杀纷争半点都没有影响到这里。两人没有耽搁,步入屋内开始整理起之前的用具。

    容欺抓着那条兔毛毯子:“我原以为,有些东西落下了便再也找不回了。”

    顾云行:“缘分若在,怎么都找得回。”

    然而容欺只感慨了一会儿便嫌弃起来:“……实在太丑了。”

    顾云行赶在容欺丢掉前一把将毯子捞回:“海上风大,顾某怕冷,还是带上吧。”

    听他这么说,容欺便熄了扔掉的心。

    帆布被他们铺设在屋顶。将上面的木板移开后,两人合力将它取了下来。

    看着破旧不堪的帆布,他们一时都有些无言。

    容欺:“顾云行,它变色了。”

    顾云行:“久经雨水冲刷,变脏一些也正常,应该不影响。”

    容欺伸了根手指进去:“可是,它还破洞了。”

    顾云行眼皮一跳:“手拿开,别乱玩。”

    容欺:“……好像是你做屋顶的时候破开的。”

    顾云行:“你记错了。”

    容欺指了指另一个洞:“那这个……”

    顾云行:“这是你把它当做包袱用的那次,东西装多了,就破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闭嘴了。

    先前没有造船的思路,两人便不留余力地使劲用它。在经历了两人种种的磋磨后,原本尚还完整的船帆,变得“伤痕累累”。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会为了这块破帆布而生起心虚之感。

    “你们是说,捡到帆布时,它就已经这样了?”

    两人回到西岛,便把帆布交到了方敛手上。此刻,一群人正围着帆布细细检查。

    容欺面不改色地说道:“当然!”

    顾云行:“……”

    第50章 扬帆入海

    方敛疑惑地看着发黄破洞的地方:“我再看看。”

    容欺不耐烦了:“到底能不能用?都看多久了!”他可是为了这块帆布来回下了两次水, 这方敛还一副挑剔的样子,实在可恨!

    方若瑶急了:“你这魔头,不许你凶我哥哥!”

    方敛将她拉住,还算好脾气地道:“说来惭愧, 方某也不曾精研过此道。不过之前留心过船帆, 应当是没有破洞的。”

    顾云行出声打断了两人:“也许, 可以修补一下。”

    容欺冷笑道:“修补?用什么修, 针线吗?”话音刚落, 他脸色一变, 去看顾云行的神情……顿时不说话了。

    方敛还在继续说着:“破洞不大,补上还是能用。只是,如何修补的确是个……”他的话戛然而止。

    说话间,顾云行已经取出了藏在腰带间的“绣花针”。

    方敛一下子认出了那是枚变样的银环刺骨针, 表情几经变化,最后化作一道复杂难言的视线落在好友身上。

    顾云行尴尬地笑笑:“那就试试吧。”

    方敛:“……”他不是不能理解银环刺骨针的变样, 可他不懂,这针为何是从顾云行的身上拿出来的?

    顾云行熟练地从自己破损的衣摆处抽出一根丝线, 穿好后便贴心地递到了方敛跟前。

    方敛沉默地看着那针, 心中莫名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错觉。

    顾云行神色如常:“束怀, 此事便有劳你了。”

    方敛面无表情:“我,尽量吧。”

    “方盟主年纪轻轻便是正道之首, 何必如此谦虚?”容欺看热闹不嫌事大, “本座相信, 这东西难不倒你。如此, 我们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他对缝补之事深恶痛绝,想到能把这事甩给方敛,又觉心情颇佳, 于是踱步在不远处寻了个位置,好整以暇地看他施展。

    方敛只觉这魔头哪怕与顾云行交好了,也难改其恶劣的性子,正想再和顾云行说上几句,就发现对方后脚也跟了过去。

    方敛:“……”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从外衫上撕下了一块布料,比对着破洞,细细缝补起来。

    容欺和顾云行渡海而归,身上衣物都还湿着,便待在一处烤火。容欺和顾云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眼神时不时落在方敛身上。

    容欺静静看了会儿,忽然道:“没想到他还真会。”

    他颇感无趣,原以为能看到方敛出丑,没想到他飞针走线,还挺有架势。

    “方夫人常年在寺中礼佛,虽说方家也有丫鬟,但在照顾幼妹这件事上,束怀有时也会亲力亲为。”后来小姑娘逐渐长大,方敛便不再继续做了。

    容欺一愣,想到方若瑶的粘人劲,原来竟是由哥哥半拉扯着长大的。

    “还真是长兄如父,兄妹情深。”容欺半是讥笑着说道,“这正道中人还真是自小就同我等魔人不一样。”

    顾云行立马想到了离火宫不睦的师门,正想宽慰几句,就发现容欺眼底并无伤怀。

    顾云行便也不多此一举,默不作声地取出了从东岛拿回来的兔毛毯子。

    “你把它拿出来干嘛?”容欺脸色一变。

    “渡海时不慎被打湿了。”

    容欺没好气道:“快收起来!”

    他瞟了眼方敛手中针脚细密的补丁,再看了看千疮百孔的毯子,恨不得立刻毁尸灭迹。

    顾云行闻言疑惑地看向他。

    容欺受不了地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收回,就透过兔皮连接处的大洞,直直对上了方敛讶异的目光。

    再一看,连方若瑶和严帆都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容欺神色一凛,扬起声音嫌弃道:“顾云行,快把你缝出来的丑东西拿开,挡着本座了!”

    顾云行:“可这分明……”是出自他们二人之手。对上容欺威胁的目光后,他恍然改口:“还能用,顾某舍不得扔。”

    容欺不说话了,只是侧开身体离那破毯子又远了一些。

    方敛视线微动,目光移向顾云行,眼底带着些了悟——怪不得……他叹了口气,当着顾云行的面,灵活地穿上一针。

    顾云行:“……”

    方敛这一补,直接从黄昏补到了入夜。

    容欺临走前看了眼,推测若无意外,明天定能补好。

    他刚一起身,连带着顾云行也一同站起身,伸臂拦住了他。

    其余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容欺一愣,不满道:“顾云行,你这是何意?”

    顾云行笑了笑:“今日船已完工,食水都在船上。容右使神通广大,顾某如何能放心你独自一人离开?”

    这话说得在理,此时此刻,无论他们中的哪一方离开都显得可疑。

    容欺眯起眼,嘴角勾起一丝狞笑:“所以呢?”

    ——这顾云行,竟然这么快就学以致用起来了。

    果然下一句,他就听顾云行道:“看来今夜顾某不得不与右使同行了。”

    容欺似乎被气笑了,拂袖转身离去。

    顾云行便也提步跟上去。

    转眼之间,两人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方敛:“……”

    这两人,还真是,避嫌玩出了新花样。

    第二日上午,众人齐聚河边,看着方敛爬上桅杆,将船帆重新挂上。一阵风吹过,帆布扬起,在风中发出猎猎响声。

    方敛沉声道:“成了。”

    他们一齐使力,将船推入河流,同前一次一样,船身微微晃动了一阵,很快变得平稳。船身下方,河流涌动,带着木船往前移动。

    方若瑶惊喜道:“动了,动了,船动起来了!”

    这样的消息无疑振奋人心,方若瑶更是围着兄长又蹦又跳,就连严帆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真实的笑容。

    顾云行站在众人身后,看着船只缓缓而过,笑着道:“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离开了。”

    他侧头望向身边之人,神情柔和,于长袖间,轻轻地捏了捏容欺的手。

    容欺微微一僵,发现前面三人都在为船的事而激动,并未有人注意到这里,顿时松了口气。

    他飞快地瞪了顾云行一眼,趁着众人没发现,默默将手背在了身后——不给碰。

    几人坐上船,看着岸边山林不断远去,一时都有些感怀。到了河流尽头,他们又合力将船推至海边。海边的风浪之声一下大了起来。周顺师徒的尸体无人处理,仍还在原地,他们脖间的藤条已经断了,原先破败的船只已在不知哪次的涨潮中被卷入深海。

    初时的兴奋褪去,面对未知的沉重感压在了众人心头。

    方若瑶回首望了眼小岛,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离开之后,我们还能找得到这里吗?”

    方敛:“也许吧。”

    方若瑶:“哥,我有些怕。”

    方敛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前路莫测,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方若瑶的情绪来去都快,她很快就露出笑来:“没错,这世上最可靠的两个人都陪着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容欺嗤笑出声。

    方若瑶哼了一声,不与魔头计较。

    “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容欺扬了扬下巴,催促道,“出发吧。”

    几人推着船只一点点地往大海前进,过了浅滩,水越来越深,片刻后,木船一下就浮动了起来。

    容欺足尖一点,旋身上了船。很快,其他人也陆续上来了。

    船身并不算大,中间用几块木板拼凑出了一个船篷,里面堆放着食物和淡水,还有一些杂物。船头船尾上方并无遮挡,两头各摆放着一根粗壮的树桩。

    容欺没有急着入内,站在船尾处远远望着岛屿的方向。

    “今日恰逢退潮,风势水势俱佳,加之天公作美,是个出行的好日子。”顾云行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并肩立于他身旁。

    船入海中,便被风浪推着快速前行。远处的景物也随着方向的变动发生了变化。

    顾云行忽然抬手指向一处,道:“你看那儿。”

    容欺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隐约看见了更远处的浅滩。

    “是……东岛?”

    顾云行:“海水涨落每半月交替,当日沉船恰逢涨潮,潮水往西岛而去,所以多数人都顺着浪潮到了西岛。”

    容欺一愣:“可站在此处望去,东岛是在西岛的后边。”

    那他们是如何越过西岛,被带去了更靠后的东岛之上呢?

    或许也只有像海上风暴那样的天灾巨力之下,才会有这般不可想象的结果。谁也不知道他们当日沉浮逐流的路线,可偏偏只有他们二人被浪潮裹挟着抵达了东岛。

    顾云行笑了笑:“每每想来,我都觉得……命运玄妙,自有安排。”

    因着有旁人在,顾云行说得模糊,但容欺听懂他了的意思。

    倘若当日他们与众人一同流落西岛,以他的性子必然会纠集离火宫弟子,同顾云行相互倾轧,争斗不休;又或者他们并未流落东海,来日相见,很大可能也是武林两派相争……无论如何,他和顾云行都注定不是一路人。

    而这东海深处的无名岛屿,反倒成了他们之间一个极罕见的契机。

    远处的西岛逐渐远去,又过了许久,它也化作黑点,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了。

    容欺收回了目光,进了船篷。顾云行便也随他一同入内。船篷并不宽敞,他也不再避嫌,紧挨着容欺坐下。

    众人没有了岛屿作为参照,只看见四面都是连绵不尽的海水,望不见半点陆地的影子。这样的景象看久了,竟有种不知身处何地的恐慌感,甚至让人怀疑,即便调转方向,他们也寻不到来时的路线了。

    海中航行的时光枯燥而漫长,起初众人还会说上几句话,到后来,便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并无辨认方向的工具,只能顺着浪潮而行。

    船老大曾说过,行船大概一日就可能回到原来的航线,到时来往船只就会变多,他们也可搭船求救。

    可现在过去多久了?

    他们上午登船,如今……像是过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