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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出击 蔺南星想要守住大虞,诛灭北鞑,……

    整个营帐悚然一静, 只余灯花“哔波”炸响。

    白巡打仗时虽时常做草包的决策,但其人的武功却是极佳,防守战也总能打得很好。

    怎的就被敌军杀了?

    蔺南星率先回神, 道:“他当真身亡了?而非失去踪迹?”

    传信兵道:“当真身亡了……白将军在阵中被北鞑大单于一刀斩首,首级如今还挂在鞑子的帅旗上。”

    “嘶……”蔺南星下意识轻轻发声。

    主帅临阵被斩,甚至还枭首示众了, 对虞军的士气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哪怕在座的所有将领对白巡都没有一丝好感, 却也没人希望白巡会在这个档口窝囊地死去。

    凉凉的抽气声从每个人的鼻端传出。

    这场仗本已十分艰难,却不想战况还会变得更加恶劣。

    白巡大军里的那些副将们军事才能还不如白巡, 在失了主心骨、士气又崩盘的情况下,剩下的虞军会如何一溃千里、抱头鼠窜, 简直不用多想都能预见。

    好不容易夺回云城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 岳秋愤恨地捶了下桌面,道:“如今大军情况如何?”

    “大军不敌巴图尔,且战且退, 已快到雁城门前……小的去探查情报时, 副将们似有分散行军的打算。”

    都被打到了家门口,居然还要分散行军……若非那些副将有什么锦囊妙计,多半就是在统帅上出了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

    岳秋道:“这样不行。”她看着桌上的北域地图, 伸手点了两下,语气凝重,“我们得即刻攻下定城,彻底截断鞑子的后路,不然鞑子如今士气高涨,巴图尔很有可能会沿着南关道攻入凉州,再直下京城!”

    帐内立即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定城不比云城还有绕城的雾霭可以利用, 定城就是个扎扎实实的铁桶,想要攻下更是困难。

    而北鞑那头却已攻破了雁城,雁城以南的其他城池再无天险地势,鞑子一路往南打,不知要比岳秋他们轻松上多少。

    若是想要截断鞑子的后路,她们就得比鞑子攻城的速度更快,让鞑子感到足够强的危机。

    这比登天还难!

    可他们却不得不做,不论是攻城奇谋,还是归拢分散的北军,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出谋划策,试图从北鞑的铁蹄下拯救岌岌可危的大虞。

    耿统听着大家的言论,眉头越皱越紧,举起手道:“啊,那个……话说……”

    “只攻定城,尚且不够。”蔺南星也在此时出言。

    众人的眸光自然而然地向蔺南星集中,直接忽略了耿统这个区区校尉的发言。

    虽然耿统自己也并不在意被忽略,他和其他人一样专注侧耳倾听,甚至那对看向蔺南星的大眼睛里还闪起了明亮的光辉。

    蔺南星在众人的注视里,伸出宽大的手掌,点了点地图上的云城,又一路划上北方,道:“咱家带一万人马,去攻打北鞑王庭。”

    帐内众人看着蔺南星的指尖,地图上关于北鞑的地域是茫茫一片空白。

    哗然声四起,所有人都为蔺南星这大胆的想法石破天惊。

    语出惊人的蔺公公却格外淡定,道:“北鞑王公贵族在休牧的春秋两季都会群居于王庭之内,作为鞑子祭祀鬼神的根基之地,只有打上漠北王庭,巴图尔才会真的感觉到危机。”

    他的指尖重重敲了两下桌子:“北鞑必然会回援国都。”

    蔺南星点着的那处在地图之外,然而诸多将士的脑海里已自动绘制了一条并不存在的路线。

    他们仿佛已能预见巴图尔率领的北鞑军匆匆折返,穿过已被攻破的雁城,绕过还在战乱的定城,和已被他们夺回的云城,再穿过草原……撤回漠北。

    蔺南星的队里有在北鞑做过奴隶的叶回,只有他才敢谋划这样一场壮举。

    岳秋从地图上抬起眼来,道:“蔺公,兹事体大,北鞑王庭的所在自古以来都是难解之谜,你确定叶回能引你抵达王庭?”

    蔺南星微微眯眼,颔首道:“咱家的人,咱家自是信得过。”

    在场的其他将领议论纷纷,岳秋只沉默了一瞬,便当机立断道:“好,那蔺公便点一万人去攻打北鞑王庭,余下的兵马由我带着按原计划攻下定城,再伺机而动。”

    如今帐内的北军中人,军衔最高的是岳秋,而蔺南星作为监军,直接隶属于朝廷,其实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权利。

    他们的队伍今日整合了云城的守城军,还有俘虏的鞑子之后,其实也只有区区两万五千人。

    岳秋愿意让蔺南星分走足足万人,已是胆识过人,给足了信任。

    蔺南星心里承情,将行军的打算详细说了出来:“后半夜我便带着兵马和攻城军械从北门出发,全军疾行约摸三日便可抵达北鞑王庭,届时不论城内的鞑子人多人少,咱家都会全力进攻,引起他们慌乱求援。”

    岳秋点点头。王庭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哪怕现在言之凿凿的蔺南星也不曾真正见过。

    若是蔺南星说想用一万兵马攻下敌军王庭,岳秋还会觉得很是担忧,过于冒进,但只是破坏城郭,引起慌乱,就显得避难就易,合情合理了。

    岳秋稍稍放心,便又引着众人对两军的作战计划继续探讨起来。

    轮到安排耿统的这支五千人小队时,耿统道:“岳将军,我欲跟随蔺公一同进入漠北!”

    岳秋知道耿统与蔺南星关系亲近,也对耿统的脾性多少有点了解,这孩子崇拜蔺公,又有想法,有胆识,还有些运气。

    若说哪边更需要他,那必然是即将进入未知之地的蔺南星队伍。

    然而岳秋这里若是再少五千人,仗便更难打了。

    她眉心紧皱,问了下耿统为何要跟去。

    耿统道:“我之前在蔺公那里看过叶回画的地图,蔺公一人直捣王庭容易左支右绌,我的队伍都是骑兵,行军速度更快,我可以带队从雅呷天道绕路上去……”

    他伸手指向北鞑疆域内空空的某处,再一路指点过去,仿佛他的心中已有了那么一张完整的地图。

    “到这里,打赢驻守在山脚下的祁雄部,就能进入祁连山脉……然后穿过良邢部的地界,后面就是雪山草原……”

    耿统说得头头是道,然而不曾见过叶回那张地图的将士们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只有蔺南星看明白了他这侄儿的计划。

    若说他攻向北鞑王庭的道路是一条直线,那么耿统想做的就是从后方绕路,截断所有王庭能够找到援军的可能,提前攻陷那些王庭附近的部族。

    足足要奔袭上数千里,与六七个北鞑的部族或避或战……

    实在是想的太美,胆子忒大!

    耿统却不觉得自己的计划骇人听闻,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慷慨激昂道:“……最后,就是这里!打下王庭北面的浑涯城!这样北鞑王庭就被我和小……蔺公包围了,彻底成了个孤城,连救兵都搬不到!他们只能向巴图尔求援!”

    好家伙,耿统居然想用区区一万五千人,包围北鞑的一座王庭和三个部族……

    可耿统所言,却又并非纯粹痴人说梦。

    他所选的路线虽然绕圈极大,但在抵达浑涯城前,经过的那几个部族人口都不多,大抵就在数千人之间。

    若是用兵得当,耿统的五千人队伍,甚至人数更少一点,都可以一路打进漠北。

    蔺南星道:“耿统,你决定好了?”

    耿统目光如炬,坚定道:“是!我要跟随蔺公一同打进漠北,把鞑子王庭搅得天翻地覆!”

    蔺南星微微垂眸,指尖敲了两下桌面,道:“若是只让你带两千精锐,你可还愿随我进攻王庭。”

    耿统微微一怔,但转念一想,他自己的五千人队伍,连五百精锐都没有,多的精锐兵还得小叔叔给他凑。

    两千精锐……看似人少了一半多,但战力上却比五千个普通骑兵不知要强上多少。

    小叔叔这是在给他开后门呢。

    耿统立马道:“末将誓死追随蔺公”

    于是进攻漠北王庭的队伍,便这么敲定了下来。

    -

    更深露重,夜色擦黑的时候,云城地北门大开。

    虞国的旗帜与“蔺”字大旗、“耿”字大旗在火光的照耀下,迎风猎猎,飘扬出城。

    蔺南星和耿统披坚执锐,并辔在队首。他们身后跟着无数的骑兵、步兵、弓箭手,以及一台又一台的攻城器械。

    而前方是长长的山路,未知的草原。

    耿统待他的两千精锐全都出城后,就不再耽搁,与蔺南星道别一声,率领着队伍奔向远方。

    蹄声震震,烟尘滚滚,不算冗长的火龙很快就消失在了蔺南星的视野里。

    耿统的队伍全员轻装上阵,除了干粮,磨刀石,还有一人多带了一匹马外,便再也没带多余的辎重。

    完完全全是背水一战。

    甚至蔺南星之前想把叶回让给耿统做向导,这小子也坚持没要,而是在北鞑的俘虏里选出了几个人做队伍的向导。

    蔺南星不太放心这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稍微观望了一阵,发现耿统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做的很好,甚至还在几个向导里筛查出了假意投靠的细作。

    想必就算耿信达和耿角在此,也不敢做出这么有魄力的决定。

    他的老伙计们举家呵护着的小儿子,如今早已青出于蓝了。

    而蔺南星自己……

    他手持火把,骑着乌追走在队伍的最前。

    夜空广袤,笼罩着神州大地,又是一夜的月明星稀……

    两年前刚来雁城时,蔺南星满心只想着建功立业,改换门庭。

    而如今整个寒州战火纷飞,妻儿流离失所,这些念想却像是被什么给压倒了深处,变得绰绰约约。

    反倒是最简单、最原始的渴望忽得澄澈鲜明。

    ——他想要夺回雁城,让沐九如与蔺韶光能再次回到他们暂住的小家中,安居乐业。

    ——他想要尽快攻入北鞑的王庭,声东击西,引走巴图尔南下的铁蹄,让妻儿不会被一路撵着躲避,流离转徙!

    ——他想要守住大虞,诛灭北鞑,让犯我城邦,毁我安乐的贼子再无不臣之心!

    这些念想无关得失,无关算计,也无关自我,却在雁城城破后,一日胜过一日,一时更甚一时地踊跃在他的心头。

    他依然思念沐九如,担忧沐九如,他也相信沐九如一定会带着孩子们,安全地,很好地生活在某处。

    而沐九如曾经的小奴婢,如今的小相公,将来的小将军,现在就要进入他的战场。

    这是他的父亲曾经多次进攻,迷失道途的北鞑草原。

    如今二十四年倏忽而过,蔺南星有生身父亲给的军志、锻的宝刀,有老友教的兵法、授的经验,有朝廷给的宝马、供的权柄,甚至还有义父教习的文武艺……

    和沐九如在他胸口留下的那方小印。

    他有的如此之多,让他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第222章 收复 虞军的大旗再次插上雁城城楼,在……

    雁城。

    清夜沈沈, 秋风肃肃。

    夕阳刚落下不久,岁安大院外已篝火憧憧,亮光点点。

    自从凉州军进入岁安大院之后, 已过去五日。

    鞑子的进攻日以夜继,若非大院地势偏僻,适合攻入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估计这座院落早就被密密麻麻的鞑子夷为平地了。

    大院这头以地道为途径, 源源不断地从凉州甚至更远的地方运入军需物资。

    这些物资大多是陵光号的各个分店筹齐来的。

    夏月等人的生意如今越做越大,就连真正的军备也能通过隐秘的渠道弄来一些, 不过也只是一些些而已。

    像炮火、弹药、兵刃、甲胄这些国家掌控的武器,还是只能由各州官衙来出——虽然那些地方官大多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想要他们真的割肉支援, 还是得花陵光号的钱去买。

    好在能花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岁安医馆如今入驻了一万的凉州军,仓廪和军备也还算充足, 防守的压力就大大地减轻了, 就是撑上一两个月也不成问题。

    只要朝廷那头没有新的指令,岁安医馆里的兵士们就会一直潜伏在这里,等待有可乘之机的时候,一举反攻出去。

    雁城里的鞑子如今足有六七万人, 之前北军的主将被杀之时,他们很是疯狂过一阵,在城内大肆搜刮烧杀,也悍不畏死地扑向岁安医馆,希望能在大单于巴图尔入城之前彻彻底底拿下雁城。

    不过医馆能攻入的地方太少,以至于他们疯了几天,反倒折损了大量人手。

    后来北鞑攻城军的首领冷静了下来, 攻势再度变得平缓,只以围困、骂战为主,偶尔也会突然发动一阵奇袭,以免大院里的虞军放松警惕,得到足够的休息。

    在鞑子看来,这个大院虽然难以攻破,却总有物资耗尽的一天。

    鞑国喜欢爽快的攻城略地,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耐心等待猎物弹尽粮绝。

    不过他们也没想到这些虞人竟能坚守这么长的时间。

    如今每日都有新的北鞑军队涌入雁城,也有许许多多的新信报,从后方传到驻留雁城的鞑子们耳中——

    大单于自从斩杀虞国主将之后,就一路高歌猛进,将白巡的余部杀得溃不成军,分兵而逃。

    于是大单于就分出了一波兵力来雁城驻守休憩,带着大多数兵力乘胜进行追击,扫荡藏匿在雁城与定城周围的虞军。

    这些都是好消息。

    当然不好的消息也是有的,比如——

    云城被虞国夺回了。

    定城被虞军攻打,似有颓势。

    甚至还有——

    他们的国都,漠北王庭被攻陷了……

    这些消息若放在十日之前,他们全都跟在大单于麾下时,定然无人动摇,全都置之一笑。

    然而如今雁城里的北鞑军已许久不曾真正见到他们的领袖巴图尔,又被区区一座大院困顿了七八日……

    人心惶惶,在所难免。

    岁安大院的角楼上,火炮黑洞洞地指向外侧,几尺便站着一个虞军,手里拿着兵刃或是火把严阵以待,半点不见被迫困守的颓靡。

    包围院落的鞑子大军与他们隔水而望,于瑟瑟秋风中百无聊赖地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定城好像也被南虞打回去了。”

    “怎么可能?你哪来的消息,若是定城被打回去了,大单于怎么可能让这么多人来雁城休息?”

    边上有人道:“啊?定城也没了吗?我怎么听说南虞是往我们漠北打了?已经把我们王庭给打下来了?儿单于都被抓住了!”

    “我也听说是王庭被打了……日逐王不让我们瞎传,但好多人都知道了……”

    “我这边也有在传王庭被虞军围困住了……骨都王直接把乱说话的那几人都砍了……”

    流言向来疏大于堵,几个将领越是对此讳莫如深,下面的小兵谈起此事便越是捕风捉影。

    唱衰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反驳道:“你们这群傻子,虞国几百年都没找到我们的王庭在哪儿,怎么可能突然就打过来了!”

    众人听此一言,又似乎镇定了些许,纷纷宽慰彼此。

    “对对,我们的王庭若是没有自己人做向导根本找不到!”

    “这一定流言,是那些狡猾的虞人为了动摇我们的军心而使的毒计!”

    “要是王庭真的被打下了,大单于一定早就带我们回援漠北了,怎么会还留在虞国的地盘!”

    “对,我们的王庭一定没事!云城定城这两个城池我们还不稀罕呢,就算后方被截,吃虞国的粮草和两脚羊也够我们杀进京城了!”

    “对!吃光他们虞国!抢他们的金子,杀光这群软蛋!”

    气氛在鼓舞声中瞬间回暖,一众鞑子们遐想着物资丰沛,田垄万顷的中原地带,又把对于后方与国都的小小不安压了回去。

    忽闻城门处传来吹角声。

    “呜——呜——呜——”

    “呜——呜——呜——”

    三长三短,循环往复。

    紧接着这样的角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响起,甚至岁安大院驻守的这圈兵士附近也响起了嘹亮的号声。

    这是他们鞑国的讯号。

    ——撤退。

    怎么好端端要撤退?!

    院外的鞑子们一时愣怔,没有上峰的指令,无人敢擅自离去。

    但彼此的眼中都升起了惶惑不安的动摇之色。

    毕竟整个城池都响起撤退的号声,便表示他们连刚到手的雁城都不要了……

    定是后方出了大岔子!

    是定城……还是王庭?!

    他们还来不及在铺天盖地的吹角声中议论几句,头目便急匆匆地让他们整装离去。

    北鞑小兵们不甘地看了两眼身后围困多日的院落,问道:“头儿,怎么就要撤退了?发生了什么?”

    头目骑在马上,满脸焦躁道:“虞军打进来了!我们得立即撤退!”

    “我们什么时候怕过那些虞人!逃什么?”

    “他们来了多少人?大单于在哪里?”

    “好不容易打下的雁城就不要了吗?”

    小兵们七嘴八舌,物论沸腾,听得头目心烦意燥,他扬起马边凌空随意一挥,骂道:“我怎么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意思,有疑问你自己问王将去!快点撤退!不然死在虞人的刀下,魂魄都回不了祁连山!”

    靠近头目的一个北鞑小兵被马鞭不幸抽中,凄惨地痛呼一声,其他小兵再不敢非议,一个个拿着火把与兵刃,有序地跟在头目身后撤离岁安医馆外围。

    远方的山下已是火龙如织,一条又一条北鞑长队从四面八方汇聚向雁城北门。

    而东西两座城门处,隐约可见穿着虞国服装的军队逆流而入,与撤退的北鞑军斗做一团。

    守在岁安医馆附近的这几千人小兵离西门有些接近,但还不至于成为被刚入雁城的虞军追上,只要他们紧跟队伍不放,就能顺利从雁城的北门离开。

    往昔两军交战,就算北鞑的人数更少,他们都半点不怵,敢正面迎击虞军。

    而今在撤退的号角声里,他们对未知的恐惧被无限放大,让北鞑兵士们无心应战,只想赶紧撤离此地,与大单于的队伍汇合。

    包围岁安大院的北鞑兵们落荒而逃,就在他们的队尾也将要走出医馆所在的山路时,只听“刷啦啦”的锁链声隐约响起。

    接着便是“哐”得一声巨响。

    岁安大院的河道上的吊桥轰然放下!

    赫赫火光自那怎么也攻不开的翁城内亮起,医馆的大门骤然打开,震天撼地的脚步声一路直下。

    灼热的火光与箭雨自岁安医馆而出,奔腾着涌入雁城,冲杀声贯彻九霄。

    走在前方的北鞑军尚且反应不及,后方的鞑子已在箭矢下死伤一片。

    “头儿!院子里冲出了好多虞军!”

    “他们杀出来了!宰了他们!”

    好些北鞑小兵怄不过被趁火打劫的气,转身就与岁安医馆里冲出的虞军厮杀起来。

    然而虞军铁蹄的洪流下,这些零星的刀剑不过是螳臂当车。

    头目嘶吼道:“撤退,撤!不要恋战!集合后王将会带领我们反击!”

    后方的小兵只得竭尽全力地逃亡,可过多的同胞在路上挤攘,导致他们撤离的速度远比不上虞军追击的速度。

    不断有北鞑的小兵背后受伤,屈辱而死。

    火把与弯道落在地上,又被夹铁的军靴踏碎。

    北鞑人独有的鹰隼般的双眼死不瞑目,在看不到祁连山的异国他乡,倒映出岁安大院里连延络绎,无止无尽冲出的虞军。

    还有一面面于医馆内蛰伏不露,如今却张扬翻飞,似要一雪前耻般荦荦高举的“凉”、“雁”大旗。

    “轰隆隆——”

    更多的铁蹄、靴履纷沓而过。

    战事一夜未休,临近清晨时鞑子才被或赶或杀,彻底逐出这座城外。

    虞军的大旗再次插上城楼,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迎风招展。

    白锦跟随凉州军的兵士来到岁安大院,于灶屋里同沐九如会面。

    往昔锦衣玉食,金贵不凡的正君,如今衣衫破旧,浑身脏污,许是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缘故,让沐九如的脸色也看着无比憔悴,身形都似消瘦了许多。

    白锦自己其实也不遑多让,但她身为大虞的将士,哪怕为国捐躯也是职责所在,不论受伤还是挨饿,都是她应受的艰辛。

    可沐九如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他无官无职,甚至只是个大夫,只是个后宅之人,却坚守住了雁城,求来了万人的凉州军。

    今日岳秋让白锦和魏女将一同趁乱攻城,其实她们手上的兵力依然不多,加上路上收编的一队白巡残部,也只有一万多人。

    可此战他们却足足杀了三万鞑子,大大折损了北鞑的兵力!

    敌人每削弱一分,就是给友军更多的胜算与生机!

    沐九如的身边围着四五个死士,与几十人的蔺南星亲兵。

    外头干戈征战、刀剑无眼,沐九如自然不会去凑热闹,只是派了死士去院墙上探查情报,再回到这间他已住了足有八日的灶屋,将新的战况汇报给他。

    然而雁城里的情况沐九如已知晓清楚,雁城外的状况还有蔺南星如今身在何方,他却一概不知。

    此刻外面战事彻底平息,城门落锁,目前已无北鞑再来进犯的可能,沐九如一边随白锦走上岁安大院的角楼,一边交换双方所知的情报。

    白锦得知了沐九如这几日是如何耗材耗力,才坚守住的阵地。

    沐九如也知道了蔺南星曾经攻下云城,如今又进入了漠北,投身向茫茫草原。

    他前些日子里一直能通过同心蛊感觉到蔺南星的方位在微微移动,却不想他的小相公已跑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

    幸好他还有同心蛊,让他始终知道蔺南星还活得好好的,不至于某日一觉醒来,就突然成了个孤苦无依的未亡人。

    沐九如的前半生,死生亲友,六亲无靠。

    蔺南星是他涅槃重生后自己选择的家人,也永远是无可取代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似能直通天际的角楼道路盘旋,一路向上让沐九如的双腿都走得有些颤抖。

    等上到角楼后,晨光已经熹微,朦胧的日照打上整片战后的雁城。

    也照亮院墙外沐九如只曾听闻,不曾见到的场景——

    河流飘满焦尸,墙下尸骸遍野,堆积如山,举目望去,满眼都是血色与战火。

    逃进岁安医馆时,沐九如无暇顾及周遭,而此时此刻,是沐九如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战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

    短短数日间,数不胜数的兵士、百姓、敌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仿佛他们的性命贱如蝼蚁,无人问津。

    而他的蔺南星,也曾经从这样九死一生的战场里走出来。

    带着一身的伤疤,一身的病痛,又征战向远方。

    岁月曾经给与蔺南星的磨难,如今成了他砥砺前行的羽翼。

    他的小郎君长大了,变得很厉害,也很伟大。

    淡金的朝阳将脏污破损的院墙照得一清如洗,也将沐九如沾灰的脸庞照得亮如透明。

    夜色一点一点地褪去,璀璨的光芒自那双叆叇后的明眸缓缓升起。

    他们终将共看一抹朝阳,共赏一抹明月。

    沐九如就在这里,重兴残破的后方,等着他的心上的蔺南星,凯旋归来。

    第223章 龙城 蔺南星为他自己近日来的旗开得胜……

    漠北, 北鞑王庭。

    广袤无垠的荒漠中,沙草干枯,天如穹庐, 越过沙土足以淹没马足的一座座沙丘,便可见风沙深处藏匿的一片连绵绿洲,恍若一颗遗落在此处的碧绿翡翠。

    这便是北鞑的王庭——龙城。

    龙城与大虞的任何一座城池都截然不同, 它没有高耸的城墙, 甚至没有坚固的城门,全然是一片开放之地。

    举目望去, 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城内松散排布的帐篷和旗杆断裂的旌旗。

    北鞑是游牧人汇聚而成的国家。

    沿草而行,傍水而居是他们数千年来的习俗, 因此即便是王公贵族们也习惯了居住在帐篷里, 方便随时动身离去。

    整个龙城为数不多的土木结构,是用于给大单于嫡亲居住还有祭祀北鞑所信奉的天地、山川、昆仑神的皇宫。

    因此这里也是所有北鞑子民心中的圣地。

    而这处圣地,如今已经被蔺南星和他的下属们占领, 甚至还入住了进去。

    虞军在龙城缴获的财宝、战利品堆积如山, 就连北鞑的圣物祭天金人也落进了他们的手里。

    而包括北鞑太子儿单于、皇后阏氏、各部王将和他们的亲眷等数千北鞑贵族,则被蔺南星带出来的武刚车围困在了一处。

    这些王公贵族兴许是知道自己的人头值钱,哪怕被俘虏了也并不安分,叫骂声与哭嚎、私语声在那块被重点防守的地带不断响起。

    龙城内的数十万平民和奴隶们统统静默无声, 哪怕是哭泣也只敢在自己的帐篷里悄悄流泪。

    他们鞑国全民皆兵,放下弓箭是安分守己的牧民,拿起弓箭,他们的儿郎便都是以一当百的战士。

    可昨日的那场战争过于惨烈,出人意表的惨败让他们的信仰崩坏,溃不成军,再也守不住圣城, 抵御不了虞人的侵略。

    反抗的北鞑人尽数被歼灭,而卸甲投降、忍辱偷生的北鞑儿郎们也再不敢多看同胞们一眼,多言这场战争一句。

    唯有风过驼铃的隐约轻响,与虞人陌生的语调,在这座北鞑的古老圣城里反复回荡。

    蔺南星坐于皇宫中的高台之上,一边与络绎往来的下属们处理公务,一边就着下午的斜照日光,向着漠北王庭更北的方向远望。

    大单于所居住的王庭,在虞人看来其实颇为简陋,瓦当与飞甍的结构与大虞的房屋类似,兴许是北鞑抓了汉人工匠来建造的。

    但那也是几百年前的工艺与样式了,如今的大虞,不论哪个大户人家的园林与之相比,都要富丽堂皇上许多。

    就连蔺南星屁股底下的这把大单于坐的圣椅,也是做工粗犷,造型粗鄙。

    它整体由一个巨大的象头作为框架,配上黄金座椅、各种皮毛垫子,外加许多各色布条、宝石和风吹就响的铃铛构成。

    若非坐在这张椅子上,就能让城里这些虔诚信仰的北鞑人一眼望见,起到震慑侮辱的作用,蔺南星其实对这把圣椅颇为嫌弃。

    那些铃铛叫魂一般,吵得他耳朵发痒,毛料也不知用了多久,哪怕蔺南星一身汗臭,都能闻到浓郁的畜生味。

    还有北鞑人的身材普遍矮小,不比倭人高上太多,因此哪怕作为椅子骨架的象骨宽敞巨大,可座椅却造得给鸟雀坐得一般窄小。

    蔺南星挤在里面,只好把长腿蹬在象牙上,这才勉强舒适上一些。

    不过这画面在龙城的北鞑百姓眼里就显得更为刺眼了。

    蔺南星要得就是这个效果,北鞑因为医术落后,土地贫瘠的缘故,百姓生存更是艰难,故而他们的信仰之心比起大虞百姓更为虔敬,几乎可以算是奉为圭臬,愿为之死。

    想要彻底打服北鞑,仅仅攻他们的地、杀他们的人完全不够,真正杀死他们的方法,是击溃他们的信仰。

    不过蔺南星当下才攻占王庭不到一日,如何分化鞑子百姓的敌意、教化这些北鞑人还不是当下的首要之务。

    战后的尸骸需要焚烧火化,以防污染水源,引发时疫,而本就感染了鱼脐疔的北鞑人需要隔离圈禁,以免虞军受到传染。

    还有跟随他一路奔袭来此,征战数日的虞军需要分批休息,举办短暂的庆功宴,振作士气论功封赏。

    这一望无际的城郭,也得尽快建立些防御工事……

    这些才是目前鼎鼎紧要的战后扫尾之事。

    不断有人带着新的问题或是反馈前来请示高座王台、俾睨龙城的蔺公。

    逢雪作为蔺南星的总管内侍,也是忙的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以至于他都有些羡慕因为认路,而被派回大虞通传信报的叶回了。

    高台之上门庭若市,就在圣椅的象牙都快被蔺南星踩断的时候,北面忽然扬起滚滚尘沙,一支约摸百人的小队从远方驰骋而来。

    领头处旌旗翻飞,“虞”字与“耿”字万分醒目。

    打头阵的人也是人强马壮,英姿凛凛。

    可不就是耿统么。

    蔺南星等他这小侄儿已有许久,他凤眸微亮,到底还是端着架势,坐在原处没有起身,只是脚上又用了点力,让象牙发出“吱嘎”一声,似乎有些裂纹都浮现了出来。

    这椅子之后是要献给景裕的重要宝物,蔺南星不敢再胡乱使劲,生怕这脆弱不堪的圣椅就毁在了他的屁股底下。

    他收回一双长腿,稍微坐正了些,道:“逢雪,去迎耿校尉上来。”

    逢雪立即应了一声,沿着石梯走下高台。

    不过片刻,他便领着耿统走了上来。

    蔺南星此前和耿统带队兵分两路,中途行军的几日里,双方隔着茫茫草原,又都行踪不定,云城一别之后,叔侄俩就几乎没收到过彼此的消息。

    蔺南星这头的战事昨日就结束了,耿统对浑涯城的进攻在一个时辰前才刚刚完毕。

    耿统打完了仗,攻下了城,稍微安顿了兵士们和降兵们之后,就带着亲信们赶赴龙城汇报战绩。

    此刻的他一身血腥和汗臭,铠甲破了几道,俊脸上满是灰尘,嘴唇干裂而缺少血色,估计一路行军也受了点伤,整个人很是埋汰。

    可精神气却好得惊人,全然不似奔袭几日,不曾好生休憩过的模样。

    一对满是血丝的眼睛里神采奕奕,消瘦下去一截的脸庞让他又褪去了些许稚气,脸上的灿烂笑容都瞧着多了几分俊朗。

    蔺南星一见好侄儿走上台阶,便起身迎了上去,难得失了分寸,伸出宽大的手掌,亲昵的拍上耿统的肩头,用力一捏,道:“你小子,好样的!”

    耿统棉甲里的铁片被捏得一阵暗响,这力道倒是让他很是舒服,刚好消去了多日征战的疲劳。

    耿统笑道:“小叔叔!浑涯城我拿下得有些晚了,没拖你后腿吧?”

    这话虽是疑问,但耿统眼底的神色很是骄傲,压根不担心蔺南星会责怪他。

    毕竟他行军的速度虽说没有一开始预估的快,但进入未知的疆域,中途出现意外在所难免,他能顺利成功杀入浑涯城,不曾迷失方向已是表现卓越。

    更别说他这次还有不少意外的收获,不论谁来评判,都会觉得他打得极好。

    他的小叔叔自然也不例外!

    蔺南星也是这么想的,耿统有勇有谋,运气还极好,简直就是行军打仗的天选之人。

    如今王庭已破,小侄儿又安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蔺南星不再摆长辈的谱,对卖乖的小郎君不吝夸奖道:“拖什么后退,你这次帮大忙了。”

    耿统顿时眼睛一亮,黑黢黢的脸上冒出两坨兴高采烈的红晕来。

    蔺南星又拍了他两下,嘴角微勾,挑眉问道:“在昆仑山祭天,感觉如何?”

    这次耿统帮蔺南星最大的忙,就是在蔺南星与龙城战斗时,上了北鞑的昆仑神山,推翻了鞑子在那里搭建的祭坛,插上大虞的旗帜,用大虞的礼节祭祀天地,祭拜战死的将士们。

    耿统做这些事时,蔺南星与龙城里的鞑子们已缠斗了两日。

    但北鞑人强马壮,为了捍卫圣城兵士们的士气都极其高涨,蔺南星哪怕使出毕生所会的兵法,在鞑子们的一力降十会之下,也打得颇为艰难。

    然而就在战事胶着、互有进退的时候,不远处的昆仑山上烽火升起,让鞑子们纷纷慌了神。

    又过半日,龙城的百姓得知他们的圣山被虞人攻占,信仰被虞人玷污,内部彻底乱作一团,无需攻打都有些溃不成军。

    蔺南星便是趁此机会,才一举杀穿了北鞑的王庭,俘虏鞑子的无数贵族,入主了龙城皇宫。

    可以说若非有耿统的这番作为,蔺南星未必真能拿下北鞑的王庭,兴许至今还在龙城之外做伏击和骚扰。

    耿统并不知道他那头祭了个天,居然给蔺南星这头的战局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但在敌手地盘祭天,也确实很爽就是了,他双手叉腰,嘿嘿一笑道:“昆仑山也就那样,什么鞑子的神山,也不比咱们的泰山、华山好到哪儿去,冷得不行,冻死个人!”

    “我刚打上去的时候,守山的那族鞑子还叽叽歪歪,说什么山神会保佑他们的大单于,保佑他们的子民,又诅咒我们,说得可难听了,气得我直接就下令把他们的祭坛推了!”

    “看他们的山神还怎么保佑他们!就一座雪山有什么好稀罕的,哼!寇可往,吾亦可往,我就不信咱们大虞的老祖宗上不了昆仑山!”

    说起这事儿,他就格外扬眉吐气,他当时虽不算太清楚自己做的事到底对鞑子会造成多大的冲击,但这些犯他国土的鞑子不高兴了,他就高兴。

    哪怕他搭祭坛祭天时有两个北鞑向导因此和他反目成仇,翻脸杀他,他也直觉是打击到了敌人的痛点,心里酣畅得很。

    耿统道:“那些鞑子越骂越狠,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们的面又搭了个咱们大虞的祭坛,祭天拜地,祭拜弟兄,拿他们的头目血祭我们的大旗。”

    他哼笑道:“这下那些鞑子再也骂不出一句话来了,开始呼爹喊娘,痛哭流涕,还有好些直接自戕了,简直不堪一击,弱得很!”

    “我后来到了浑涯城,叫人把这事儿对着里头喊了几遍,里面那些鞑子也立马崩溃了,都和个豆腐做得人似得。”

    他鼻子一抬,趾高气昂地总结:“只信神佛,不晓义理,不知礼乐,再能征善战也就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罢了,不足为惧!”

    小侄儿这仗打得极好,不论怎么骄傲都是应当的,蔺南星笑道:“这些话你留着回京后对圣上再说一遍,圣上定会重重赏你。”

    耿统笑容更为明媚,他露出口小白牙,假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嗨呀,赏赐什么的倒也无所谓,我爹我哥什么赏没有……家里的御赐宝物堆了一库,也没地方能卖,占地方……”

    他话锋一转,嘚瑟道:“但官职最好能给我升大一点,比我爹大估计是不成了,比我哥大……嗯……好像也不太可能?”他甩甩头,脑袋上的盔甲不知撞到了什么,哐哐作响,“啊……!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反正打爽了就行!”

    “对了,小叔叔,我刚才听逢雪公公说,你拿到了鞑子的祭天金人?给我看看那东西长什么样啊?真是纯金子做的?不会一捏就坏吧?”

    他视线一歪,又看到了好东西,道:“这就是他们大单于才能坐的龙椅吧?我前面就看到小叔叔坐在上面了,可真威风!”

    蔺南星道:“不是龙椅,是圣椅,除了大单于,国师代行祭祀时也能坐在上面。”

    若这椅子只有北鞑的天子才能坐,蔺南星也不敢顶着落人口舌的风险,大喇喇地坐在上面了。

    他见耿统满眼好奇,道:“祭天金人我等下拿给你看,这圣椅你想坐便坐。”

    耿统耳朵动了动,当即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一屁股坐了上去,两手搭在扶手上,长腿和蔺南星之前那样架在象牙上:“嚯——!这可真是……”他满脸的兴奋化为乌有,缩手缩脚道,“不舒服。”

    乍一见面还威风凛凛的小将军,见了小叔叔没一会儿,又成了撒娇嘴碎的大活宝。

    可在这陌生的草原、异族城邦里,身侧有个活泼而熟悉的亲友相伴,共同分享战胜的喜悦,征战的艰辛,似乎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妙事。

    哪怕战事依然未休,大单于巴图尔不知何时就会回援龙城,也不知会带多少兵马回归。

    哪怕他们的前途依然未卜,阴影仍拢在大虞的上空,深入敌军腹地的两人肩头也还压着重俞千金的担子……

    蔺南星的一对星眸却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来,沁上清浅的笑意,干燥的薄唇微微翘起,露出一排明亮的贝齿,笑的眉清目华,爽朗俊逸。

    蔺南星被他的小侄子给彻底逗笑,也为耿统年少有为、大虞柳暗花明……

    还有他自己近日来的旗开得胜、连战皆捷,笑得志得意满、酣畅淋漓。

    第224章 迎战 蔺南星用刀鞘狠狠抵了下儿单于的……

    蔺南星与耿统这对叔侄俩插科打诨几句后, 便又投入到了彼此忙碌的军事中了。

    耿统自离开云城后,奔袭了近四千里,穿过四五个山脉、荒漠, 打了北鞑足足八个部落和城郭。

    他的队伍一路且站且休,打下哪里,就吃哪里的粮, 收缴部落里的武器、物资、战利品, 也顺道收编了不少北鞑的战士入队。

    耿统的队伍一开始的两千精锐,如今已极速地膨胀到了六千余人骑兵。

    不过正因如此, 耿统不便离开他的队伍太久:队里大半都是刚投靠来的敌国降兵,耿统这主将若是长时间不在, 难保队里的鞑子们就会生出异心, 对队伍的安稳性,甚至是整个战局造成影响。

    耿统在北鞑王庭只驻留了一个时辰不到,就披星戴月回了被他大军控制住的浑涯城里。

    他还在其他两个离龙城不远的部落里也留了人手, 光是把这三处的人手、俘虏收编到一起, 就能让他忙活上好长一阵。

    蔺南星这头比起他的小侄儿来,更是忙的日不暇给、席不暇暖。

    照理来说,蔺南星已超额完成了他许诺给岳秋的任务,如今完全可以弃置龙城不顾, 直接鸣金收兵,带着战利品和那些北鞑贵族俘虏们回大虞交差领赏。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若是带着俘虏和战利品大喇喇地班师回朝,行到半途估计就会被回援龙城的大单于队伍截杀。

    届时他不知会在哪里与敌军遭遇,也不知敌军有多少人马,兵分几路。

    漠北完全是鞑子的地盘,哪怕蔺南星有叶回绘制的地图, 也绝对不会比大单于巴图尔对北鞑的地形了解更加详尽。

    那么他的队伍就会完全陷入被动,十有八.九会被打得一溃千里。

    因此蔺南星决定坚守龙城,暂且按兵不动。

    如此一来,己方的兵士至少可以好生修养三到五日,哪怕巴图尔带的大军回援,那头的兵士也是人疲马乏,而蔺南星的军队却可以逸制劳,占得更大优势。

    再来,蔺南星这些日子里除了让兵士和北鞑百姓们在龙城内建造简易的篱笆、瞭望塔等防御工事外,还带着人马不停地徘徊探索周遭十几里内的地形地势。

    就像他此前两年里,于雁、定、云三城周遭巡城时做的一样。

    只有足够了解地形,才能掌握战时的主动权,不至于突然落入敌手的陷阱里。

    三五日的光景,已足够蔺南星摸索完附近周遭。

    而再远的地方,等打起来时,他不要追击出去就行了。

    休整备战的时光倏忽而过,两日后,叶回从岳秋那里带回了北军的信报。

    雁城早在数日前已被白锦夺回,北军这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岳秋在这些日子里专注于进攻定城,而手下的娘子军们则是四处收编白巡的残部。

    白锦把从蔺南星那里得到的北域地图也给了娘子军,因此岳秋等人也知道了更多边塞三城附近的隐秘的小道。

    她们带着大军在各种狭道上对北鞑和定城的守备军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游击,最终成功拿下了定城,也与凉州军、雁城白锦的军队一同里应外合,夹击巴图尔,让人生地不熟的北鞑大军伤亡惨重。

    巴图尔那头刚好因为得到王庭被攻陷的信报而对进攻京城犹豫不决,甚至内部也起了矛盾。

    几场败仗后,大单于巴图尔带着约数万亲兵含恨离去,回援漠北王庭。

    而岳秋那头,目前还在与被他们截下的北鞑大部队缠斗厮杀,她在传信的最末向蔺南星保证:尽快平定北域境内的战事,之后就派军进入漠北支援蔺南星。

    收到信报时,蔺南星已完成了今日的地形探视,正坐在北鞑的圣椅上休息,手里则是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鞑子的祭天金人。

    这小玩意造型简陋,冶炼的工艺倒是不错,应当是合金制的,他和耿统用力捏了几下也没变形。

    岳秋那边战况顺遂,蔺南星不算意外,岳秋一众女将不论德行还是兵法都是与娘子军统率凌傲雪习来的,蔺南星对她们的能力很有信心。

    不过让他好生意外了一场的,还是他家少爷。

    两军交战,不论多小的调度,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若非此前沐九如坚守住了雁城,还调来了凉州军,只怕如今整场战局都会天翻地覆——

    他和岳秋未必能心无旁骛地攻下云城,白锦也未必能夺回雁城,而巴图尔也就可能会考虑顺着雁城直接打入京城,而非回援王庭。

    蔺南星的一腔热血,哪怕与沐九如相距千里万里,依然为之沸腾不休,神魂颠倒。

    他的少爷那么弱,那么美,哪怕放进琉璃罩中悉心呵护着都让人担心会被冷着冻着,却又那么强大,那么悍勇,敢在兵临城下时依旧坚守阵地……

    他的祜之,是艳丽的花朵、高洁的神明,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

    叶回眼见蔺公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就知道他是想起家中的正君了。

    叶回回到大虞后,听了沐九如的所作所为,本对正君只是心存恭顺,如今也成了拜服。

    他连忙从胸口处掏出平整贴放的信件,递了出去。

    蔺南星的视线撇到信封上歪歪扭扭的“蔺郎君落故安启”六字,慵懒的坐姿瞬间一挺,整个人精神气霍然一振,手里的祭天金人也不玩了,直接往屁股后头一塞,一对凤眸千思万绪地看着叶回手里的尺素。

    他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信件。

    手伸到一半,又觉不妥,他立即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头,仔仔细细地擦了双手,这才正式接过夫郎千里迢迢寄来的信笺。

    叶回:“……”

    早听逢雪和多鱼说过蔺公牵扯到正君的事时偶尔会发癫,如今百闻不如一见。

    真是有点癫。

    叶回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虽然他的这张脸,只要不做幅度太大的表情,也不太会露馅儿。

    至少蔺南星没发现什么异样,不如说哪怕叶回现在原地模仿猴子“吱吱嘎嘎”地挠痒痒,蔺南星都懒得分给他半个眼神。

    这世上还有谁比沐九如更重要吗?

    当然没有!

    蔺小郎君拆开夫郎送来的书信,从头到尾,字斟句酌地一一读过。

    沐九如先是夸了一通他近来的战记,用词简朴,无非就是“落故勇武”、“护国佑民”,“大丈夫”、“大英雄”等……

    蔺南星看了却是瞬间面有红光,嘴角高高跷起,两个脚尖都止不住地摆了几下,还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下边上的叶回,又把信往眼底下竖得更高,明晃晃地藏得更好了。

    叶回:“……”

    有夫郎了不起啊,这么嘚瑟?

    逢雪和多鱼诚不骗我,蔺公一旦发起癫来,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忍。

    蔺南星满腔的炫耀欲无处发泄,毕竟这是沐九如专程寄给他的信笺。

    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就算再想让别人知道祜之夸了他,他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眼出去!

    更不能让别人偷看了去!

    小郎君只好平复一下此刻飞扬的心情,继续鬼鬼祟祟,珍之重之地往下看。

    沐九如夸完了他之后,就在信里写下了岁安医馆和雁城的近况。

    后方如今一切安好,百废待兴,但北军里的伤患实在太多,沐九如就干脆住在了岁安医馆里。

    他还特意回过一次蔺太监宅,家里值钱的东西大多都被鞑子扫荡干净了,倒是药师佛还好好地安放在佛龛里。

    估计是两国信仰不同的缘故,鞑子们对这普普通通的小佛像兴趣不大。

    沐九如就把药师佛连同佛龛一起带去了岁安医馆,每日茶余饭后就替小相公请柱香。

    他的虔信之心虽比不上蔺南星,但想来神佛慈悲,也不会计较他代夫请香的小小私心。

    蔺韶光和风兮、多鱼这些孩子们,沐九如就让他们暂时住在了凉州,以防雁城还有什么意外。

    不过孩子们没有回城,桑召和乔脉植倒是回来了,还有不少岁安医馆的药童、挂名大夫也第一批回了雁城。

    一些年迈的,不愿离开家乡的雁城居民也陆续回归,岁安医馆除了医治北军的伤患,又接待起了在逃亡途中或伤或病的老百姓们。

    除此之外,沐九如还找到了给他那坛神奇鲊菜的大哥,会同另外两个大夫好友们一起研究鲊菜的药理与成分。

    许是日子过得实在太忙,沐九如甚至没有在心里写下分毫相思之语。

    只留了“翘首以待,旗开得胜”这几个字,外加一个绯红的朱砂小印。

    ——一个漂漂亮亮,被繁花纹理包围的“祜”字。

    夕照之下,甚至能看到字印上闪着莹亮的光泽。

    就像临行前他的主子敲在他心头的胭脂印一样旖旎、糜丽、温情。

    蔺南星将指尖轻轻地按上那个小字,就连摩挲都不敢,只是轻轻地按着,静静汲取远方的心上人给他的勇气。

    他知道,祜之一定也很想他,也很害怕与他天人相隔,再无见时。

    但祜之什么也没写,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如寻常地说着琐碎的生活、安排,还有凯旋的将来……

    他一定会回去的,堂堂正正,带着胜利回归。

    这样才能不负沐九如对他的信任与期盼。

    蔺南星看完信后,把带着叶回汗臭,还有沐九如身上淡淡芳香的信笺好生放置在自己胸前,到了夜里独自一人时又对着灯火又看又嗅了许久,就差没塞嘴里舔舔嚼嚼了。

    但回信,到底也还是没回。

    如今战事吃紧,其他的鞑子或是虞人奴隶,蔺南星一时半会儿信不过,不敢叫人去送信。

    而叶回对北鞑的地形熟悉,只叫人做传信兵的工作就太大材小用了。

    叶回回归蔺南星的队伍后,就加入了一同探索地形的队伍。

    他之前在龙城待过几年的休牧期,但到底是在鞑子手下做奴婢的,大路和地标他能记住,但每寸土地有什么地形、密道他也不比蔺南星知道更多。

    不过多他一个可信的向导,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叶回对北鞑疆域内的各种极端气候,如沙暴、极夜、秋暴雨等……都有一套从鞑子那儿学来的成熟的预测和应对方式。

    若是没有他,蔺南星哪怕知道进入龙城的路线,恐怕行军进来也要折损不少的兵力。

    等待巴图尔率军前来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是紧迫。

    鞑子军里虽然几乎都是骑兵,但到底也是有步兵的,算来巴图尔的大军抵达的日子已就是这两日。

    兴许是被关在一起的北鞑贵族们也从虞军的交谈里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些人时不时便要闹出些动静来。

    尤其是大单于的儿子,北鞑的太子儿单于搞得幺蛾子特别多。

    这日儿单于以大虞饭食难吃为由,领了一群人聚众闹事,把躺在床上抱着沐九如的信笺亲亲热热贴着的蔺南星给惊动了。

    蔺公公带着一脸欲.求不满,好事被坏的杀气进了俘虏圈内,抬手就杀了儿单于身边的两人。

    被关在这里的俘虏们都是鞑国最尊贵的人,他们本还笃信蔺南星要拿他们去邀功或是同大单于交换好处,而不会动他们的性命。

    如今蔺南星二话不说,不辨是非抡刀就砍,这些鞑子瞬间就缩成一群的讷讷的鹌鹑,似乎是安分了下来。

    不过考虑到巴图尔即将抵达龙城,蔺南星担心这些贵重的俘虏们趁乱起事,便下令把他们都牢牢捆住,堆在一起严加管控,不再给他们找事的机会了。

    至于这些人吃喝不便,还会在身上拉了尿了……总比他们都跑了,或是又突然打扰他感受少爷的芬芳,给他找不痛快来的好。

    俘虏圈里因为蔺南星不人道的做法,又开始骂声一片。

    儿单于骂的尤其响,还是用大虞话骂的。

    蔺南星做阉宦的这些年没少被人骂,但那也是他们大虞的百姓、大虞的贵人骂的。

    他在大虞身份不论如何低贱,也比这些北鞑的鬣狗来得高贵。

    蔺南星想也不想,便甩起辞醉,用刀鞘狠狠抵了下儿单于的脸颊,警告道:“儿单于,咱家不是没有杀过其它国家的太子。”

    儿单于的腮帮立马高高地肿了起来,他吃痛地嘶吼一声,嘴边溢出一行鲜血,过了会儿,他吐出颗大牙,豺狼般的眼睛看向蔺南星,神色满是怨毒。

    他用北鞑话含含糊糊地低语,又似诅咒道:“蒙绕助……他……”他沾满鲜血的嘴唇动了几下,“不会放过你的。”

    儿单于的话语声很轻,但蔺南星耳力过人,将曾经敌手的名讳给听得一清二楚。

    他冷笑一声,蹲下高大的身子,俯视已被五花大绑,像个蠕动的蛆虫一般在地上挣扎的儿单于。

    他用北鞑话回道:“你既然知道南夷曾经的那个太子是什么下场,就安分点,别试图挑战虞人对你们能有多少耐心。”

    儿单于的神色更是羞愤,仿若淬毒,他喷出一口含血的唾沫,试图用如今唯一可行的方式羞辱悍若金刚的敌人。

    蔺南星一脚踢翻儿单于,让看守的兵士把这人的嘴也堵上,彻底不在管这手下败将是死是活了。

    俘虏活着带回去,是可以交换物资的人质,死了砍头带回去,便是可以换去战功的凭据,不论这些人是死是活,蔺南星都不会太亏。

    又过一日,漠北的气候越发寒凉,温度竟已直逼雁城的初冬。

    好些兵士们哪怕身穿棉甲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蔺南星便把从贵族们这里收缴到的衣服皮毛全部下发,不过数量供给整整万人多的军队,还是稍显不足。

    缺的那部分冬衣,蔺南星便只能下令,让龙城的百姓们“自发”提供了。

    耿统在这日的清晨也收编好了他分散在三地的兵力,带着足足六千人手,与数百个鞑子俘虏来到龙城与蔺南星会师。

    耿统是个闲不住的,刚到龙城就跟着蔺南星漫山遍野地跑,每到一处就要对那里地毯式搜索一遍,不放过半点错漏地形的可能。

    等到下午烈阳高照,日头晒人的时候,几人便收兵回城,在龙城皇宫的高台上处理公务。

    也正是此时,远处沙尘滚滚,似有万马奔腾,千里望中北鞑的军旗在炎阳下翻飞扭曲。

    瞭望兵立即登上高台,禀报道:“蔺公!鞑子大军来了,还有二十里便能抵达城下!”

    蔺南星和耿统在高台上已注意到了南方不自然的烟尘,此刻他们向下扫视这片荒漠中的绿洲——

    木栅栏已围满城周,本用来围困俘虏的武刚车也整齐地列阵在南方。

    兵士们或是站岗巡逻,或是休息磨刀,各个精神抖擞,马匹也都补全战甲,更换蹄铁。

    虞军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蔺南星拿起插在象骨眼眶中的辞醉,扬声道:“吹角,全军集合!”

    “——迎战!”

    第225章 决战 是伏击!蔺南星道:“撤——!”……

    转眼十日过去。

    巴图尔的大军扎营在王庭几里之外, 与龙城的虞军打起了游击。

    蔺南星的队伍若是进攻,他们便卷起铺盖逃跑,若是蔺南星的队伍退守不出, 他们便寻机滋事,攻城骚扰。

    蔺南星这头也并未采取过于强势的进攻。

    巴图尔的大军共有两万多人,蔺南星这头的人数相对少些, 只有两万不到, 硬碰硬显然不是个好打法。

    且方圆十几外的地界,蔺南星尚未摸清, 因此每场战争开始后,只要巴图尔跑出他熟悉的范围之外, 不论那场虞军打得如何势如破竹, 蔺南星也绝不会追击出去。

    毕竟这战争里,该着急的是缺少辎重和粮草的巴图尔,而非坐拥龙城吃穿不缺的虞军。

    蔺南星早在内廷沉浮的那六年里被磨透了耐心, 因此他哪怕心里再想建功立业, 尽快拿下巴图尔,为自己和家人们挣个鼎鼎好的前程来,也能按耐住性子,不像那已尸首分离的白巡一样贪功冒进。

    他宁愿徐徐图之, 等待合适的契机再出战,或是干脆等到岳秋许诺的援军抵达龙城后,再率大军拿下巴图尔、押送俘虏们回到大虞。

    故而这几日里,耿统已经被巴图尔烦得吱哇乱叫,恨不得不管不顾地千里追杀出去,蔺南星依旧不疾不徐,只你来我往地和巴图尔玩猫捉老鼠的把戏, 不让敌军得到充分的休息。

    十日下来,蔺南星手下的虞军折损连百人都不到,倒是巴图尔那头许是为了诱敌,兵力折损的有些厉害,粗略估计已死了两三千人。

    不过蔺南星再如何得不着急,若有应天顺时的可乘之机,他也不会轻易地放过。

    ——昨日夜里,龙城开始下起雪来。

    一夜过去,风雪越来越大,好似空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正在挦绵扯絮,纷飞的冰花让视野变得极其朦胧。

    远方的北鞑大军也被隐没在了天地一片鱼白之中,只能勉强瞧见最前方的些许旗帜与营帐。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却只是暴雪的前兆。

    叶回估算过,今日不到正午,必有一场暴雪将要降临。

    远处巴图尔的军队与龙城内的虞军在这场大雪的笼罩下都显得格外宁静。

    两方的营地寂寂无声,就连每日你来我往的试探都无人发起。

    蔺南星心知肚明,巴图尔必然要借着那场暴雪做些什么。

    等到风雪开始肆虐后,视野的距离会变得比现在更近,几乎只可见到几人开外。

    这样极端的环境下,就连发号施令、分辨敌我都会成为主帅调兵遣将时的难题,更别说是防备偷袭、发现敌军的埋伏……

    这种考验主将与军队默契的情景,正适合一改当下焦灼的战局。

    而一味防守,便会陷入被动。

    蔺南星即便只需守住龙城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却也绝不会因此自觉高枕无忧,无所作为。

    他也期待着这场能左右战局的变化,许久时日了。

    午时未至,狂风已开始呼啸,雪花大到可比手掌,砸在身上时像刀锋一样锐利寒凉。

    视野越发浑浊,远方的北鞑军彻底被风雪吞没,紧接着大雪裹挟住稀疏的胡杨树,粗壮的枝丫被风刮断,卷上高空,不知所踪。

    最后就连龙城外的武刚车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一块块巨石,又或是一些胡杨树、一排木栅栏。

    暴风雪彻底到来。

    正是出战的时机!

    蔺南星于龙城皇宫前的高台上,远眺南方,对逢雪道:“换防,将武刚车全部挪到侧翼。”

    逢雪道:“是!”

    “叶回,去东部清点人数,最后检查一遍马匹、兵刃和弓箭,咱家随后就到。”

    “是,蔺公!”叶回振奋领命,立即走下高台,转瞬消失在了茫茫暴雪之中。

    蔺南星最后看向身侧的耿统,关于这场暴雪中的偷袭要如何打,如何防,早在今天上午他已安排妥当。

    他这年少好战的小侄儿此时精神饱满,眼神坚毅,显然对他的安排很是接纳,并无意见。

    蔺南星的嘴里呼出热气,语调比之前柔软了一些,更多的是嘱托与期许。

    “耿统,龙城就交给你了,巴图尔多半会带军从东边或是西边突袭,你守住西侧,尤其看住俘虏和祭天金人,我若行军中途遭遇了敌军,会派人回来通传。”

    耿统道:“是!末将知道,龙城就交给末将!”

    耿统其实是更想出去突袭鞑子的,守在一处对他而言其实是有些磨人的事情。

    若是白巡让他退守一隅,他说什么也得不情不愿地吵上几句。

    不过蔺南星这么安排,他就没那些怨言了。

    他很信服小叔叔出战会打得比他好。

    而且小叔叔之前排兵布阵时说的也对,他如今年少气盛,打仗虽然勇猛,兵法也用得精妙,却因年龄和阅历的问题,经不起敌人的激将。

    北鞑的大单于已年过四十,用兵素来胆大心细,十分狡猾,这样气候恶劣、难以行军的日子里,若是耿统率军出击,难保不会中了敌军的计谋。

    因此耿统便也想开了。

    反正就算留在后方,鞑子那头也会自己打过来,他一样有仗能打,有鞑子可杀。

    还是很痛快!

    蔺南星见耿统眼里一丝阴霾也没,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道:“好!我们的后方就交给你,务必守得滴水不漏。”

    耿统爽朗地应了一声,蔺南星便提起辞醉走下高台。

    列阵整齐的虞军已在龙城东方有条不紊地集合,除了千户百户的低声训话外,整支队伍便宛如融进了这场漫天飞雪中一般悄然无声。

    蔺南星从队尾一路走到最前,乌追已在前方披甲伫候,雪白的四蹄深深没进雪里。

    蔺南星拈起胸前的铁枚,含进嘴里,浸在冷风中许久的铁器比冰块更冷,冻得人牙齿都快结冰。

    他重重一咬,嘴里发出“叮”得轻响,便翻身跨上战马,回视一眼身后的叶回。

    叶回的嘴里也咬着铁枚,滚烫的白雾从齿缝间滚出,让他浓墨重彩的脸庞也掉了些颜色,变得苍白朦胧起来。

    他郑重地向蔺南星点了点头,蔺南星又扫了两眼视线范围内的队伍,便扬起辞醉,驱着马儿缓缓前进。

    蔺南星带去突袭的队伍全是骑兵,然而在视野不清的情况下,即便骑兵也不能全力奔腾,不然队伍很有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脱节迷失。

    虞军的长龙首尾相衔,静默有序地迈入肆虐的暴雪之中。

    马蹄踏入积雪,只发出“吱嘎”暗响,是得天独厚的隔音手段。

    无人吹号,无人扬旗,衔枚疾行的叮叮咬铁声沿着龙城一路柺向几里外的敌军大营。

    封于鞘中的兵刃似有所感,震动声越来越响,又或是无数虞军早已克制不住奋战前的颤栗,握着刀柄、枪柄的手下意识地痉挛、颤动,几欲冲杀而出,拔刀而上。

    牢牢扎根于地上的胡杨树成了天地同色里唯一的路标,蔺南星和叶回凭借这些已被风摧残得七零八落的树木,在几乎将人马吹飞、皮肤吹裂的寒风中,不断调整着行进的方向。

    迎面没有撞到鞑子军,想必敌方多是从西边进军龙城了。

    但也不能保证,敌军是否会在道路的两边进行埋伏。

    过于寂静的环境、恶劣的天气以及沧海一粟的孑然,都给行军的兵士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所有人都紧紧地跟着前方的同胞,妄图用群聚的温暖抵消铺天盖地的孤独感与不安。

    队伍最前的蔺南星无人可靠,也无需依靠他人。

    不论是曾经的南征北战,还是十四岁时独自躺上净身的草席,亦或是为宦六年来腹背受敌,无人可信……

    蔺南星的心中,永远都有那一盏指南针在。

    只要心火不熄,他无所畏惧。

    主帅的一往无前,让队中的所有人都像是吃了颗定心丸般底气十足。

    他们这些日子里跟着蔺南星一路穿过陌生的草原、沙漠,打入漠北王庭,士气已十分满涨。

    如今他们也毫不怀疑自己只要跟紧蔺公公这位主将,便能不畏风雪,出奇制胜!

    道路的前方又是两棵东倒西歪的胡杨,再过约两里地,便能抵达北鞑营地的东北角。

    蔺南星向右轻拉缰绳,驱使乌追向着最佳的突袭点前进,坚实的长腿也轻轻夹紧马腹,提高行军的速度。

    乌追却在此时脚步一顿,上半身微微腾空,向后挪动了几下。

    蔺南星立即拉住缰绳,安抚住胯.下的马匹。

    乌追作为御马监调.教出来的在战马,几乎没有突然发狂、不受控制的可能,哪怕此刻它似乎受到了惊吓,都出声嘶鸣。

    蔺南星的牙关紧咬嘴里的铁枚,伸手叫停马队,一对凤眸扫过面前的积雪,乌追之前踩过的地方落下了几个圆坑,其中一处似有寒光暗暗闪烁。

    他当即翻身下马,手掌伸进雪中稍作摸索,便丁零当啷地掏出了一串铁蒺藜来。

    难怪乌追止步不前,这种铁质的尖刺物不论是在草丛中,还是雪地里都是阻碍兵士行进极其有效的手段。

    想必前方的雪地也埋满了这种专门针对战马的暗器。

    巴图尔对他们的突袭早有防备!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耿统和蔺南星一样在龙城为鞑子们准备了“大礼”。

    蔺南星带着铁蒺藜回到乌追的身旁,检查了马蹄,确认没有受伤后,就继续回到马背上,带着队伍绕路而行。

    几个斥候下马步行,带着长枪与盾牌走到蔺南星的前面。

    如今积雪深厚,若是要彻底清除路上的铁蒺藜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但铁蒺藜用金属制成,属于贵重战略物资,鞑子也不可能大面积放置。

    蔺南星的队伍跟着斥候且探且进,终是绕到了一处没设暗器的入口。

    前方的北鞑营帐与军旗已隐约可见,鞑子军营无声无火,一片沉寂,仿佛敌人已因极端天气而全都卧于帐中,或是退避离去了一般。

    蔺南星再次勒停队伍,沉沉地望着前方的一片营帐。

    巴图尔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他的老谋深算、胆大心雄,在两军缠斗的这几年里,他所带来的阴影已深深烙进了每个虞军将士的心里。

    蔺南星吐出嘴里的铁枚,向后打了几个手势,立即有两匹马离开队伍,向后无声地传达军令。

    铁枚离开唇齿,落在胸前战甲上的“叮”由前向后,一路响起,又被风声吞没。

    很快传令的两人回归了队伍,叶回用枪柄轻轻地拍了下蔺南星的后背。

    所有的兵士已准备就绪!

    蔺南星“刷”得抽出无愁,敲上漆黑的刀鞘,喊道:“冲啊——!”

    “冲啊——!杀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冲向营帐,号角声叫嚣着奏响,似要与这场狂风暴雪一较高下。

    马蹄声轰如雷鸣,滚滚而起。

    北鞑的营帐像是被这声音给焕活了一般,同样震撼的冲杀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马蹄声疾速靠近。

    然而北鞑的冲锋不过片刻便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话语声。

    “虞贼呢?!”

    “没有人!大单于,我们中计了!”

    冲在最前的骑兵已快要走出营地范围,视野里这才隐隐浮现出虞军的轮廓。

    只见那些虞人敲打着手中的兵器,吹着号角立在营外,嘴里喊着响亮的口号,却只驱使马儿原地踏步。

    分明是诱敌之计!

    蔺南星见鞑子出现,营地里乱作一团,这才冷声道:“冲!杀光他们!”

    号角声再次一变,换成了此次突袭专属的冲杀乐声,虞军的旗帜也顺势展开,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蔺南星一马当先突进入阵,其他的兵士不甘落后,各个亮着兵刃踏进北鞑帐中。

    虞军势如破竹,仿若另一场暴雪席卷整个北鞑营地。

    蔺南星为兵为将时向来勇武,临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转瞬间已连人带马斩了十多个敌军。

    他杀得满身血气,战意正酣,迎面突然冲来一匹骨量巨大的战马。

    马上的男人也同他的坐骑一般,腰阔十围,雄壮威武,强壮粗糙的手里甩着柄流星锤。

    沾满血肉的锤头直直向蔺南星砸来!

    鞑子的近身武器多为弯刀、斧钺、长矛,用流星锤者寥寥无几,但这武器不论是用做进攻还是防守,其灵活性与破坏力都可圈可点。

    而眼前之人,正是北鞑用流星锤的佼佼者——大单于巴图尔。

    飞驰而来的锤头快如陨石,蔺南星举刀挥击,能斩断铁甲与马身的长刀却未能切断流星锤的链条,反倒被圈圈包裹,巨大的锤头重重敲击在刀身上,震得蔺南星双手发麻。

    若是强行挥刀,辞醉难保不会被软兵给绞断。

    蔺南星一个寸劲抽刀而出,乌追机敏地倒退几步,撤离流星锤的攻击范围。

    巴图尔和蔺南星的兵刃,虽说一软一硬,然而攻击距离相差无几。

    斩.马.刀在与流星锤交锋的过程中,有被破坏缠断的风险,但流星锤的收发全靠惯性,也不比斩.马.刀如臂指使。

    没有不好使的武器,只有不会使的武人。

    蔺南星趁着巴图尔收回锤头的空挡挥刀追击,这回变轮到巴图尔退避三尺了。

    两人谁也不愿被对方靠得太近,又互相铆着对方招式的空隙发起攻击,周遭几尺几乎成了个真空地带,所有靠近他们的人马全都成了刀下亡魂。

    巴图尔抡着大锤不停地向蔺南星砸去,扎成辫子的胡须在狂风中如杨柳飞舞,他嘴角挂着狞笑道:“蔺公公,你的刀法倒是比你爹好。”

    巴图尔年过四十,与岑渊交过手也很正常。

    蔺南星和敌人没有叙旧的打算,趁着对方废话的机会,一刀斩断了巴图尔颈项前那串可笑的胡子。

    北鞑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祖训,然而巴图尔的胡子编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还油光程亮,显然是他爱惜养护之物。

    蔺南星手起刀落,虽有些可惜斩断的只是胡子,而非巴图尔的脖子,一对凤眸却是亮如星辰,满溢挑衅的光芒。

    他甩开刀刃上并不存在的毛发,笑道:“老子是你爹,我爹是你祖宗,刀法自然好!”

    巴图尔的脖子和下巴一凉,失去胡须和被敌手辱骂让他怒火中烧,抡起流星锤便更加凶狠地向蔺南星砸去。

    两人打了没几个回合,巴图尔那头的下属突然道:“大单于,弟兄们死伤近半,不敌虞军,不能再打下去了!”

    巴图尔这才注意到周遭情景,北鞑人和战马的尸体铺了一地,到处都是被虞军撵着打的族人。

    巴图尔双眼猩红,几欲喷火,一锤子往乌追的脑袋上砸去,道:“撤退!此仇来日再报!”

    蔺南星疾拉马头,避开巴图尔这一击,等乌追站定后,他的耳边已响起北鞑的号角声,无数人马奔腾着随巴图尔向南跑去。

    蔺南星满脸血腥,壮如恶鬼,他向远处微微眯了眯眼,抿去视野里的红色,一刀砍倒身前路过的鞑子,道:“吹号,集合,追击他们!”

    虞军的号角也应声响起,蔺南星带着近万骑兵乘胜追击,前方好些鞑子已失了战马,或者本就是步兵。

    逃亡的过程中,不停有鞑子被大虞的铁蹄吞没,踩成一滩肉泥。

    一边倒的战况并未让蔺南星掉以轻心,反倒是脑海中的那根弦越发紧绷。

    ——多半有诈。

    但方圆数里内没有什么适合埋伏的地方,如今战况大好,能消减敌人每一分兵力的机会都不应放过。

    蔺南星带队疾驰向前,一边砍杀鞑虏,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反复确认胡杨树、岩石,来确定自己离开北鞑营地多远的距离。

    雪地上铺满血迹,不断有残肢断臂被抛到他们的身后,眼见还有一里鞑子便要彻底离开他预设的追击范围外,蔺南星再次加快乌追的跑速,一刀扎透眼前的鞑子。

    就在此时,似有箭光自他余光中闪过——

    是侧边的路旁……隐没在风雪里……

    是伏击!

    蔺南星道:“撤——!”

    然而已经晚了。

    无数冷光自两侧的道路飞出,宛若一张寒意交织的天罗地网,白日星陨一般破风开云,倾覆天地。

    却是全都向着北鞑的队伍而去!

    前方也隐约传来了冲杀声,那呼喊的调子与北鞑略有不同,却又似乎同根同源,音调一样古怪。

    又来了一队人马!他们和巴图尔的队伍打起来了!

    情况又似乎对虞军有利了起来,但蔺南星不敢轻举妄动。

    道旁那些人能穿透风雪的标枪若非直直瞄准北鞑,中伏的便是他的队伍!

    蔺南星心中警惕,招来几个斥候,让他们前去探查情况。

    斥候们应声策马,不过他们尚未来得及启程,侧前方的雪色里便奔腾出一匹壮丽的骏马。

    马上之人英姿飒爽,貂裘皮靴,长长的发辫迎风飞舞,腰间挂满宝石的弯刀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那人远远地发出呼喊,那音调打了好几个卷,和叶回说话的语调类似,说的竟是虞话。

    “——师娘!”

    第226章 大胜 蔺南星挑起落在地上的巴图尔首级……

    来人竟是足有两年未见的阿芙!

    她此刻穿着部族的服装, 身上的毛皮厚实艳丽,裁剪极富异族风情,胸前额头上都挂着不少流光溢彩的宝石, 皮肤肉眼可见粗糙了许多,却气色红润,眼眸清亮。

    显然这些日子, 她过得很是不错。

    大风部的服装在虞人看来与北鞑并无太大区别, 蔺南星身后的好些兵士已戒备地抽出兵刃,蔺南星摆了摆手, 让他们放松警惕,道:“你怎么在这?”

    阿芙骑着马儿飒沓而来, 笑容灿烂:“我和族人们听闻师娘和北鞑大单于正在龙城对垒, 特来相助!”

    此刻不是叙旧的好时机,阿芙直接从身后抛出一颗人头,道:“这是他们左骨都侯朝鲁的头颅, 我们来龙城的路上刚好撞上这家伙带着五千人藏身此地, 设下埋伏,多半是打算趁暴雪对你们不利。”

    “我们便也埋伏在了附近,暴雪刮起来后,就把他们都解决了, 前面和大单于作战的也是我们大风部的人。”

    当今北鞑除了巴图尔外,最能征善战的将领就是朝鲁。

    蔺南星本以为朝鲁是被留在了大虞境内,不想巴图尔竟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让最好的将领率领一支足有五千人的队伍足足十日蛰伏不出,只等这次暴雪一举偷袭!

    若非刚好有阿芙带着大风部前来援助,只怕此战虞军损失惨重!

    蔺南星认不出朝鲁,但叶回认得这人, 他点了点头,示意阿芙说的不错。

    蔺南星暗中握紧的短刀的手稍稍松了松,道:“阿芙,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阿芙的马匹停在蔺南星侧前方,是个对蔺南星恭敬谦让,又并不融入虞军的占位。

    “两侧的伏兵约三千人,前面拦截北鞑大军的队伍是四千人。”

    蔺南星的指掌握紧又松开,在粗糙的刀柄上重重摩擦。

    巴图尔的军队即便因为诱敌之计而伤亡惨重,也至少有一万五千兵马。

    阿芙的族人统共七千人,此刻与北鞑军正面对上必然讨不了好。

    虞军需要立即加入战局,与大风部包夹鞑子大军!

    但……

    这太像一出连环计。

    蔺南星目光紧锁住眼前的胡女,阿芙的眼眸依然如湖泊般湛蓝澄澈,精神气比在大虞时好了不知凡几,笑容也再无含蓄温婉,反倒如朝阳般明媚。

    两年……足以改变一个人太多。

    大风部与北鞑不论从什么关系来说,都更为亲近。

    若是阿芙回部族后真有一番造化,该帮的也更该是巴图尔,而非他们这些曾经亏欠过她,苛待过她的虞人。

    蔺南星阖下眼眸,轻轻出了口气,皑皑白雾自唇边消融于天地间,又似乎与在场的所有人吐息交融,生息与共。

    “虞军听令,杀光鞑子,援助友军!”他睁大凤眸,大手松开短刀,转而拔出辞醉。

    “是!”

    虞军们的应声响若洪钟,无数蹄声奔如雷鸣,冲破凛冽朔风,跟随阵前的一人一马,跃入未知的白雾之中。

    阿芙也紧随在蔺南星的侧前方,如伴月之星,不张不扬,静默开道。

    蔺南星长刀一挥,身前的鞑子应锋而倒。

    阿芙也亮出蔺南星曾送给她的弯刀,在冲杀中避开族人,瞄准鞑子伺机进攻。

    胡女的武艺不比白锦、岳秋这些娘子军的将领来得精妙,举手投足却野性恣睢,手起刀落如鱼戏莲叶,轻盈灵动。

    仿若一头被放归山野的鸟兽,或进或退,或攻或守,都是遨游。

    这就是沐九如的徒弟,也是蔺南星的徒弟。

    两年的空白能改变人许多,但日积月累的相处却永远不会被抹灭。

    性格底色也不会为境遇辗转,桑海桑田所改变。

    阿芙永远是他和祜之的家人。

    ——永远值得信赖。

    阿芙的身侧骤然冲出个鞑子,长矛几乎要插入她腿中。

    蔺南星余光瞥见,手指一翻,抛出铁臂鞲旁插着的短刀,直直扎入即将伤到他家大弟子的贼人后脑。

    阿芙注意到了蔺南星的施援,于奔腾和杀戮中大声道谢:“多谢师丈!”

    许久不说虞话,让她直到现在才想起师丈才是正儿八经称呼师娘的词汇。

    蔺南星倒是从来不在意被弟子们叫师丈还是师娘,总之都是和沐九如再亲近不过的关系。

    他应了一声,道:“你自己小心些,咱家去前面会会巴图尔。”

    阿芙应了“好”,之后又叽里咕噜对周围的大风部人说了几句,便立即冲出了数人跟在蔺南星的身后。

    大风部的话语与北鞑类似,但也略有不同,蔺南星只能大抵听出阿芙命令族人追随他,那些族人称阿芙为“圣女”。

    看来他家祜之的大弟子回归部族后,别有一番造化,在族内地位很高。

    也难怪她的族人愿意追随她与北鞑为敌,帮助大虞。

    几个异族人的护从聊胜于无,蔺南星看了他们一眼,便踢马冲向更前方,一边砍杀鞑子,一边寻找巴图尔的踪迹。

    擒贼先擒王,向来是最有用的策略。

    今日的巴图尔显然是背水一战,为了让暗藏的左骨都侯朝鲁的伏击计划成功,北鞑大军不惜折损大量兵力,只为引诱蔺南星所带的虞军入瓮。

    此刻北鞑的伏兵被灭,巴图尔的计谋彻底泡汤,北鞑更是军心大乱,再也找不到比当下更适合彻底击溃这支敌军的时机!

    蔺南星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流星锤独有的破风声,他立即打马往那个方向赶去。

    糊眼的风雪里,隐约可见巴图尔正在与一些虞军和大风部人缠斗。

    叶回也在附近,他身上的铠甲破了,脸上挂了点伤,战马也不知所踪,手里却一直握着长枪,避让敌军攻击的同时,也在伺机反攻。

    蔺南星并未急于上前,他此刻就在巴图尔的背后,那人的流星锤舞得游刃有余,且战且进,显然并未被多人的围攻给掣肘住。

    蔺南星若是贸然上前,巴图尔必然会防备于他。

    得找个一击制敌的法子!

    好在巴图尔这么大个活生生的“军功”就杵在包围圈里,让所有虞军都趋之若鹜,这也就意味着敌军的大单于暂时没有突出重围,逃之夭夭的可能。

    蔺南星向后隐匿踪迹,留神关注着不远方的战局。

    他的周身几尺和巴图尔一样,围了一圈想要他项上人头的小兵。

    不过这些攻击对他来说,应付起来也同样游刃有余。

    不多久后,叶回终于抢来了一匹战马,冲到巴图尔周围开始迂回骚扰。

    还有个大风部的男子也与巴图尔打成一团,不相上下。那人身上的穿着和阿芙有些类似,显然也是部族里较有名望的人物。

    叶回与那人共同作战几回合,便生出了默契来,一人佯攻,一人攻上巴图尔的空门。

    大风部的弯刀寒芒凛凛,被巴图尔一锤敲开;叶回的长枪角度刁钻,直击肋下,巴图尔依然不慌不忙,转动链条,用韧劲挥舞着绞住抢头抛开。

    身后……

    还有一道冷风!

    巴图尔极速闪身,铁链武动的轨迹转移到后方。

    只听“叮当”几声,一串东西缠上了他的流星锤——

    是铁蒺藜!

    而更加巨大、迅捷的亮光自巴图尔的眼角划过。

    辉如掣电,贯如白虹,已山崩地裂、排山倒海之势飞来——

    刀身清啸如凤鸣,寒芒凛冽胜雪光,卷着风暴、家仇、国恨的斩.马.刀,穿过千年、百年,被骚扰、被掳掠,迷失而不得入草原的长路……插.入北鞑大单于的身躯。

    辞醉总长共八尺,刀身长度足有五尺,粗壮的刀身在大力抛掷之下整根没入巴图尔的后背。

    直到用做护手的刀盘严丝合缝地抵住铠甲,这才不再推进。

    然而整把巨刀依然如快马奔腾,不止不休,瞬息之间就把巴图尔钉死在了马背上。

    雪亮的刀刃自敌军背后刺入,从战马脖前穿出,鲜血成串沿着刀锋淌下,顷刻间便已积成一片艳红的冰凌。

    剧痛让战马发狂,马匹不再受控,胡乱地向前冲撞。

    巴图尔痛得两眼发黑,流星锤的手柄紧紧握在手里,然而锤头如何晃动,他已无暇控制。

    “大单于!”

    “保护大单于!”

    周围的北鞑兵士迅速向他们的王聚拢,前赴后继地为巴图尔挡刀挡枪,也有人试图拔出长刀,阻止战马暴动。

    但这样重的贯穿伤,拔出刀身必然会造成更重的伤势。

    他们的天子,他们的大单于……多半要折在此地了。

    巴图尔也知自己大势已去,手里的流星锤挥向马身前穿出的刀身,用力拉紧,道:“撤,全部撤离,往北边去——”

    他用尽力气,却也绞不断那把可恨的长兵,刀身的弯折反倒让战马和他都痛不欲生。

    “大单于!我们不能没有你!”

    “走!”血汗自巴图尔的身上汹涌而下,浸透刀环上的白绸。

    兵刃较劲的吱嘎声越发响亮,这种大型的斩马兵刃,简直是北鞑骑兵最痛恨的武器。

    曾经的岑渊用这种武器杀了他们鞑国不止多少子民,如今的蔺南星也是用着斩.马.刀,斩断了他们草原之子的气运!

    巴图尔眼见刀身被他扯得越发倾斜,几乎要被折断,他手上力气更大,脸上也露出了穷途末路、近乎疯狂的笑容。

    “——全都、往北去,草原,会保佑我们!”

    “北边没有草原。”清越低柔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

    马蹄声过,巴图尔只觉手腕一凉,握紧锤柄的手便已脱飞而出。

    兵刃“刷拉”乱响,长刀失了拉扯的力道,来回摆动,发出刺耳的刀鸣。

    沉重的流星锤带着巴图尔热气蒸腾的断手顺着刀身滑落,搅碎一片暗红冰渣。

    一只骨节苍劲的大手握上震颤不已的辞醉刀柄。

    乌黑的骏马携着顶天立地的身影一闪而过,极致的速度下,血肉被劈开的声音与撕裂布帛毫无异样。

    转瞬间巴图尔的半身已被劈开,刀光剑影之下,飞撒的血肉器脏卷入狂风,化作血雨腥风,零落满地。

    剧变之下,周遭霎时寂静无声。

    蔺南星勒马回身,辞醉的刀身被流星锤摧残得微微弯曲了一些,刀身上多了好些零碎的划痕和缺口,但好在这些瑕疵并不妨碍它的使用。

    他扬起刀锋,快速地再次一划,巴图尔的首级应光落下。

    蔺南星挑起落在地上的巴图尔首级,道:“你们的大单于已死,龙城已陷,北边没有草原,只有沙漠和永夜!”

    风雪中的巴图尔怒目圆睁,嘴角挂着狰狞的笑容,似痛苦又似不甘。

    但不论如何恐怖的模样,此刻他已彻底成了蔺南星的刀下亡魂,当着自己子民的面,被枭首示众。

    即便蔺南星素来与白巡不对付,此刻也由衷生出种扬眉吐气、报仇雪恨的快感。

    他恨不得风雪立刻停止,好让所有的鞑子都能看到这些人的天子已被虞人诛杀,再无庇佑子民,兴风作浪的能耐!

    不过能跟在巴图尔身侧的,也都极其得宠信的下属,他们见巴图尔生死,虽有悲痛、迷茫与畏惧,更多的却是汹涌不绝的仇恨。

    蔺南星俯视着这些人,手腕一抖,巴图尔的头颅又向下滑落些许,最后被彻底冻结在了微弯刀身上。

    “北鞑气数已尽,归顺大虞者,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铿镪顿挫的话语被蔺南星用虞话说出。

    他并非不会北鞑语,然而此时战况逆转,他根本无需在意鞑子能否听懂。

    虞人就该说虞人的话。

    听不懂的鞑子,杀了也不可惜。

    叶回向来机敏,想通关窍后,便大声将蔺南星的话翻译了,传达出来。

    立即就有兵器落地的“当啷”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但更多的,是北鞑兵士愤怒的呼喊。

    “鞑国人宁死不屈!”

    “杀了这阉人,给大单于报仇!”

    “拼了!”

    标枪、弯刀、长矛,无数兵刃如潮涌般向蔺南星汇聚。

    为了抢夺他们天子的遗体,亦或是撕下仇敌的一块血肉,鞑子们开始了最后的反扑。

    蔺南星身经百战,何曾畏战避战过,他轻笑一声,将巴图尔的头颅甩进叶回的怀里,提起辞醉便投身入了战局。

    辞醉的刀身被风雪洗净,血光变成剑光,又再次覆满红色。

    蔺南星凤眸清亮,艳红的嘴角挂着嚣张的弧度。

    沐九如曾经说过他什么?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

    ——对,就是他蔺南星。

    -

    暴风雪停止时,已是月明星稀。

    数以千计的火把照耀下,整片雪地尸山血海,不见洁白如洗的雪原,举目皆是猩红。

    巴图尔以及一众北鞑将领的头颅高悬于一面又一面大虞的旗帜上,虞军骑兵包围着被俘虏缴械的鞑子,沿着雪地缓缓前进。

    蔺南星的身上添了几道伤口,不过天寒地冻,这些小伤被风一吹也就冻住了,无伤大雅。

    乌追同样受了点伤,但它的一惯温驯沉稳,即便忍痛依然走得四平八稳。

    辞醉目前收不回刀鞘,只能一直拿在手里。

    宝刀对任何一个用刀者而言,都无异于是自己的半身,辞醉是蔺南星的生父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因此哪怕它不慎彻底碎了,蔺南星也是会想办法重修修补好的。如今刀身只是弯折了些许,添了几道豁口而已,回去捶打磨砺一番就能复原,不是什么大事。

    阿芙带着她的大风部族人跟在蔺南星的不远处,向师娘简单阐述了她离开雁城的两年里,都有些什么遭遇——

    她找到大风部的过程并不算过于艰辛,虽然路上耗费了整整三个月,也曾面临水尽粮绝,只得与野兽殊死搏斗,独自打猎的窘境。

    但这也给了阿芙更多的归属感,仿佛十二岁前被封印住的那个大风部的女孩,又再一次开始了生长。

    不论是寻找水源、打猎游牧,甚至是自己制作弓箭,都是她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找寻到大风部后,她与族中的远亲相认,回归了部族,也向族人们带去了大虞的烹饪、女工与医术。

    现任的族长是个年轻的郎君,他乐于接纳所有能改变族人生活的新鲜事物。

    阿芙被族长找上,两人一同推翻了族内的巫医,并推举阿芙成为大风部的圣女。

    这两年来阿芙救下了不知凡几的族人,也收了好些徒弟,向族人们传授了许多他们不曾接触过的理念与知识。

    大风部向来游走在鞑国的西北方向,此前与大虞并无交集,然而阿芙的回归却让所有族人对大虞以及圣女的师门很有好感。

    因此当蔺南星率军进攻北鞑的消息传进大风部时,阿芙便与族长相商,带着族内的青壮年前来支援了。

    大风部的族长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他不会大虞的话语,只是用一双和阿芙一样湛蓝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

    大风部无意归顺任何一个国家,此次援助虞军也不过是为了还清他们教养圣女,传入族内诸多学识的恩惠。

    阿芙这头与蔺南星聊了片刻,问了沐九如这两年的近况,便也同师娘没话可说了。

    她知道族长不愿和虞军交集过多,走到龙城脚下时,便向蔺南星道了别。

    毕竟他们大风部虽没有披坚执锐,却也足足来了七千能骑善射的壮士。

    这些人全部进入龙城,对虞军来说怕是压力大过欢迎。

    此刻龙城已近在眼前,城里的战况不比雪地的战场好上多少。

    城周的栅栏好多已不翼而飞,远远望去已能见到满地硝烟与尸骸。

    武刚车和大虞的旗帜也变得破破烂烂,但依然在月色中巍然屹立。

    耿统站在南门一个看起来快倒塌的瞭望塔上,浑身脏得好似个血做的泥人,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地又是挥手,又是扬旗。

    显然也打了一场好仗。

    阿芙同蔺南星道了别后,便回归了部族,与族人们策马奔腾,渐行渐远。

    蔺南星心里说不上离愁,却也有些可惜沐九如不能亲眼见一见他的大弟子。

    不过他方才已问了阿芙大风部游牧的路线,如今北鞑气数已尽,再生不起风浪,哪怕不成为大虞的属国,也必然要同大虞议和的。

    以后若是得空,他便能亲自带沐九如去大风部寻找阿芙。

    这么一想,便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蔺南星收回柔和的目光,向远处耍宝的小侄子挥了挥手。

    耿统得了回应,换了火把拿着的双手舞得更是卖力,简直就像杂耍摊里玩火棍的艺人。

    没一会他又拿出个串满人头的旗帜,拿在手里不停地显摆。

    蔺南星彻底失笑,垂着脑袋勾起压不下的嘴角,甚至他还有些手痒,也想像耿统一样把巴图尔的脑袋举在手里广而告之。

    毕竟打了大胜仗嘛,怎么嘚瑟也不为过。

    要不是怕这贼人的死状污了少爷的眼睛,他甚至想把巴图尔的脑袋风干了,拿去好好和少爷炫耀一番。

    其他国家的皇子、太子他都杀过了,天子还是头一回杀呢!

    这可不得让祜之好好夸夸他,好好奖励他!

    蔺南星心里春风得意,脸上的笑容就更是收敛不住,几乎要褪去冷面宦官的表象,成了个沐九如跟前的小郎君。

    一丝隐秘的杀气,却在此刻一闪而过。

    蔺南星脸上的笑容顿收,警觉地看向耿统身后,更远方的高台。

    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弦响,然后是破风声、面具的冷光、利箭的寒芒!

    这箭来的极快,张弓瞄准放箭不过瞬息便已做完。

    箭锋的角度也极其刁钻,让马上的蔺南星躲避不及,只得抬起辞醉举刀格挡。

    敲击声响。

    却非“叮”的清鸣,而是“滋”的摩擦声。

    糟了!

    辞醉的刀身被巴图尔击弯,让格挡发生了偏差!

    蔺南星手腕翻转,视线下垂,却正见擦过刀锋的箭尖“噗”得埋入他的心口,只余尾部的箭羽停滞在甲胄之外。

    绿白相间的羽毛,是南夷独有的箭支!

    灼痛感随着穿透胸膛的伤口,从肺腑一路上涌,腥甜的血液争先恐后溢出喉咙,四肢百骸也骤然失控。

    他被伤到了心脉,还中毒……或是中蛊了……

    蔺南星抬眼望向远方那面寒光凛冽的面具,又似仰望着普照神州大地的同一轮明月。

    “蒙绕助……”他咬牙切齿地低语,可唇齿也开始不听使唤。

    虞军阵前杀伐果断、无往不胜的主帅轰然坠马。

    箭头上的鲜血三三两两,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如红梅点点。

    蔺南星半身陷入雪中,彻骨的寒冷降低了血液的流速,也消减了伤口的痛感,和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

    他的耳畔似乎听到了许多声音:远方嚣张的笑声,兵戈声,夷语的怒骂声,还有许多人的呼喊……

    “蔺公!”

    “小叔叔!”

    “师娘!”

    那些声音逐渐远去,天地变得极其宁静。

    他灼痛的心脏一下下跃动着,感受着远方的灯火依然明亮。

    蔺南星喃喃道:“祜之。”

    -

    夜色漆黑,岁安医馆的院落灯火通明。

    屋内燃着碳火,温暖如春。

    纸窗投入室外的灯火,更显一室安逸静谧。

    床上的俊美郎君抱着寿桃抱枕,睡得眉目柔软,脸色红润。

    忽然,他睁开眼眸,一下坐起,双手重重地捂住一箭穿心般疼痛的地方。

    “南星……”冷汗滴落如雨,沐九如脸色苍白,模糊朦胧的视线投向心火飘摇的远方。

    “南星!”

    第227章 奔赴 他曾经无数次濒死受伤,都会看到……

    龙城的上空风雪飘摇。

    皇宫最亮堂规整的寝殿内碳火静静燃烧, 床榻上铺满毛料与布帛。

    人高马大的监军太监躺在华贵的床褥中央,身上甲胄不复,衣着素净, 俊逸的眉眼平静地阖着,像是正在熟睡。

    然而露在棉被外的胸膛却是一下下沉重地起伏着,布满新伤旧疤的心口上直直扎着一枚箭尾。

    素白里衣为了避开箭身, 只能半搭在肌肤上, 却也被呼吸间缓慢渗血的创口染红了许多。

    一门之隔的走廊外吵吵嚷嚷,约摸共有十几人聚在此处:军医、耿统、阿芙、逢雪, 和其他虞军话事者一个不落,气氛很是焦灼。

    耿统在门外不停地来回踱步, 道:“小叔叔的呼吸越来越沉了!再这样下去没等来婶婶, 他就先透不过气来了!”

    他隔着门又听了几下屋里的动静,这呼吸声实在太可怕了,说是气喘如牛也不为过。

    自蔺南星在城外被一箭射落马下之后, 已过去足足两日。

    蔺南星当时的那下格挡, 避开了直接穿心的致命伤,但伤势依然不容乐观。

    箭上的蛊毒让蔺南星浑身陷入僵硬,别说动手指、说话,就连眨眼都很难做到, 因此军医干脆合上了他的眼帘,以免视力因为眼睛过于干涩而受损。

    冷箭伤人的刺客当时就被虞军给抓住了,后来逢雪亲自用大内的手段审问了那名为蒙绕助的南夷前太子一日,却只得出此蛊无药可解的消息。

    但好在不得动弹算不得什么致命伤,他们已派叶回快马加鞭回雁城把有名望的大夫全都找来。

    其中不仅有沐九如,还有蛊医桑召。

    蔺南星此次立下赫赫战功,只要他还一息尚存, 那么举国的名医都会为他效力。

    但如今在北鞑这穷乡僻壤上,能倚仗的最好的大夫却只能从雁城调来。

    而且漠北已入了冬,气候恶劣,导致行路更为不便,哪怕叶回用上最快速度回到雁城也需要两日,若是再带上大夫们回来,一来一回兴许要花五日以上。

    耿统一众不想惊扰到伤患休息,因此有什么大事都是在屋门外商讨的。

    他听着这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心里就急得不行,他来北军的这两年里,虽见证了不少弟兄的生离死别,可那些都是不一样的。

    小叔叔对他来说亦师亦友,更是亲人,长辈……

    耿统沉不住气,冲到军医的身旁,道:“大夫,这箭总得拿出来吧!不然呼吸的时候伤口一直磨蹭着,肉都要烂了!血也一直在流,铁打的人都抗不过五天!”

    “不能取出来啊!”军医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耿统年轻气盛精神好,鏖战过后两日不睡都不见疲乏,却把军医折腾得几欲发疯。

    军医哀嚎道:“耿校尉,我的耿小将军,蔺公这箭头真不能取!取了他胸腔那层膜彻底破了,就更透不过气了!”

    “什么膜!你给小叔叔取箭的时候我也在边上,那箭擦过的分明是心,又不是肺,怎么会让人透不过气!”

    军医头大如斗,痛苦地拍自己脑袋:“我的祖宗啊!不是只有肺才影响呼吸的,很多器脏受损都会导致呼吸不顺……”

    早在接诊蔺南星的第一时间里,军医们就给蔺南星着手取过箭了。

    然而箭头锯掉,伤口剖开之后,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容乐观。

    蔺南星心脏上被箭尖划伤的那处不算太严重,他们缝合了便可,然而箭矢穿透胸膜留下的那两个洞,却让他们束手无策。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推断,那箭身若是直接取出,不论他们怎么快速地缝合,患者不过一日,就会因为呼吸困难而亡。

    要是受这伤的只是个普通的小兵,军医们便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取了箭缝合所有能缝的地方,让人听天由命得了。

    可蔺南星在北鞑战场上立了大功,又身份不凡,是天子的大伴,军医们哪敢贸然动手。

    把人治死了,哪怕耿统不治他们的罪,焉知圣上会不会找他们秋后算账?

    更别说蔺南星队里的军医都和蔺公公的男妻研讨过医术。

    那祜正君的外科功夫不比他们差,此刻也已在赶来的路上了,兴许那人就有办法治好这胸膜破洞的问题呢?

    如今胸口的箭只要不拔出来,蔺南星的呼吸虽说会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得困难,却也能够支撑上更长的时间。

    ……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军医并不想动手医治,不然万一治得有什么不妥,贵人们责怪起来,他就成了被泄愤的冤死鬼。

    可耿统这头却是精力充沛,那张嘴也停不下来,过个盏茶的时间就要无理取闹一番。

    军医被吵得没法子了,虎着张脸道:“耿校尉若是硬要即刻取箭,老夫这就去取……只是蔺公若是取箭后情况不好,正君到了以后,还请耿校尉自己去阐明实情。”

    耿统瞬间哑了火,一直没个消停的嘴也彻底合上了。

    他也并非真就不信大夫的判断。

    只是小叔叔受了伤,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如今耿统就是队伍里的最高将领。

    他若不想办法做些什么,就难以消除自己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绝望感。

    明明仗已经打赢了,他这头却出了岔子,让那么大个刺客潜伏在龙城里。

    他几乎没办法面对蔺南星,也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婶婶,甚至无言面对父亲、兄长。

    他恨不得中箭中蛊,躺在病床上的那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小叔叔!

    因此耿统叫了半天,其实心里也和军医一样,根本拿不定主意。

    他被自己气的眼眶红了一圈,眼里泪光闪闪,吸了吸鼻子后就闷声走到了边上,面对着墙壁抹了几下眼泪,嘴里低低说了几句粗话。

    自从蔺南星受伤后,屋外聚集众人间的气氛时常如此,一会儿是火急火燎的争吵,一会儿是消极哀痛的沉郁。

    阿芙此前没见过蔺南星这小侄子,但耿统关心师娘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出言安慰道:“如今过了两日师丈的呼吸才开始艰难,只要不动伤处,应当还能坚持上许久……耿校尉不必过于担心。”

    话虽如此,阿芙的心里其实也没个底。

    她医术不精,胸膜这东西她只在《存真图》上见过,具体有什么作用她却是半点不知。

    因此这番话语,也真就只是安慰自己,安慰别人罢了。

    阿芙的蓝眸子暗淡了一瞬,轻轻叹气一声,继续道:“之后师丈若是呼吸更加困难了,我们还能给师丈吹气辅助呼吸……当务之急应当是让师丈先吃点东西进去。”

    耿统只留个后脑勺给其他人,语气却是压不住的哽咽:“小叔叔什么都咽不下去,也不让人帮他咽,不知道在犟什么……蒙汗药和止血散也不肯吃!”

    蔺南星如今只有眼珠子还能勉强动动,吞咽的能力都没有,早一日还没那么干渴的时候,甚至嘴里的涎水积攒多了都会呛到或者流出来。

    这对一个身强力壮、且位高权重的中贵而言,实在是太屈辱了。

    更别说吞咽的时候,光是抚弄蔺南星的脖颈根本没用,大抵还是得用东西把食物顶进喉咙里。

    蔺南星现在哪儿哪儿都动不了,偏生嗓子还能使,说不了话他就哼哼个不停。

    每当他们想给蔺南星喂点什么进去,床上这人就哼得声如洪钟,音调又沉又厉,让他们根本不敢胡乱动作。

    阿芙轻叹一声:“唉。”

    边上一直默默聆听的阿十道:“我去给蔺公喂食,等蔺公的伤好了,我自戕谢罪便是。”

    他虽然和其他人一样,不太理解蔺公都生死攸关了,还在坚持什么。

    但五日不吃不喝必然是不行的,不然哪怕之后正君赶来了,蔺公的身体也未必受得住再次取箭。

    屋外众人一时无言,蔺南星如今伤到只能哼哼,沟通起来尤其不便,甚至那人似乎还不太想与他们沟通,常常一声不吭,假装在睡觉。

    但他们准备投食时,蔺南星却哼唧不断,明晃晃地表示抗议。

    他们这些人不管是身份还是职位都没有蔺南星高,只要蔺南星还清醒着,他们就不能枉顾那人意思,自作主张行事。

    就在情况一筹莫展的时候,众人身后突然传来轻柔的话语声。

    “阿十,不必你去,之后都交给我吧。”

    那声音微微带些运动后的轻喘,语调却是温柔又坚定,悦耳如清泉鸣涧,甚至仿佛救世主降临。

    阿十的双眼顿时一亮,耿统瞬间过身来,两行眼泪喷涌而出都顾不得擦。

    阿芙更是见到来人便眼圈一红。

    一叠的各种各样的称呼响起。

    ——这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救世主!

    屋外的气氛一改愁云惨淡,瞬间因为来人变得门庭若市,众志成城,还热闹非凡。

    这些动静,屋里重伤卧床的蔺南星只听得绰绰约约。

    他现在不仅身体没法动弹,眼皮被合上了,啥也看不见,就连听力和呼吸的顺畅度也每况愈下。

    不知是中蛊的缘故,还是外伤失血导致的。

    左右屋外那些人时常吵吵嚷嚷,其实也没说什么太重要的事,蔺南星也便不在意他们到底在捣鼓些什么。

    他早已听说,沐九如还有三四日就要来到龙城。

    那么在沐九如到来之前,旁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如今最重要的事便只有尽量地留存体力,保证自己的清醒与清整……

    然后好好地,活到他家神医拨冗前来救他。

    蔺南星大抵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情况。

    他这般躺着不动,三五日不吃东西不成问题,反正绝对不会因为饥饿虚弱而死。

    辟谷上几日,还能顺带排空他的身体,以免等沐九如赶到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便溺在身上,会污了少爷的眼睛和鼻子。

    死士每日都会帮他擦身,等少爷来的时候,他就依然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他在大胜北鞑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回营时被敌人暗算,已经很丢脸了,是属于载入史册都会被人嘲笑的程度。

    他可不想在沐九如这里丢更多的脸……

    不过这些有的没的,漫无天际的想法,只能算是他五感衰弱,无法动弹时的苦中作乐。

    蔺南星的呼吸现下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困难,他心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底,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能不能再撑上两天三天,甚至更久……

    等到他真的性命垂危,昏睡不醒的时候,哪怕只是为了保住这条他和沐九如共有的性命,别说是不吃饭的小性子不会使了,就是被人堵着嘴渡气、喂饭,蔺南星也只选择能接受。

    骄傲与尊严,在死亡面前毫无意义。

    他从有记忆起就明白这个道理。

    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效忠沐九如,才能肖想其他更好的生活。

    可同样是因为祜之,他却生出了尽可能保留一些尊严的可笑心思。

    分明这些想法,他以前从来没有,也从不在意。

    对一个命如草芥的奴婢来说,想要有尊严地,清清整整地活着,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只是一个奴婢了。

    他是沐九如堂堂正正的小相公。

    他也给自己挣来了清整和体面的未来。

    所以忽然而然得,他就不想再把二十多年来的卑贱、脏污、苟且赤.裸裸地摊开在心上人的面前。

    说是妄想也罢,奢求也罢,他想和沐九如一样,也很美好、很尊贵、很清白。

    肺腑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心口的箭伤,让蔺南星的胸膛一片灼痛,但疼痛也是保持清醒的良药。

    他不敢睡过去,生怕自己以一种未知的、仓惶的模样与沐九如重逢。

    心头的灯火依然不熄,熊熊地燃烧着。

    蔺南星的心跳安稳静谧,全然不似虚弱之人的脉息……

    是少爷那头的同心蛊,如今在反过来支援着他,扶持他存活。

    稳健的跳动昭示着沐九如应当还未遇到叶回,不然少爷知道他受伤的消息,必然会情绪起伏,引发心悸。

    他在无尽黑暗中与心火对望,暗暗期待着那种剧烈的跳动,让他也能感同身受少爷心疾发作的痛苦,也让他更有勇气面对长达两三日的等候。

    可他又祈盼那一刻晚些到来,最好永远不要让他的少爷因为他而心痛入骨,愁肠百转。

    没头没尾的遐想中,时光悄然流逝,屋外也彻底寂静了下来。

    蔺南星如今最缺的是时间,最不缺的也是时间。

    他毫不在意外面是动是静,只要那些人别给他塞饭、喂蒙汗药就好。

    门扉却在此时“吱呀”一声开了。

    蔺南星凝神倾听,只能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和一些丁零当啷的轻响。

    这些动静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却因太过模糊而凝聚不成任何人的形象,又或是那个形象已经跃然眼底,他却不敢相信。

    毕竟如今只过了两日。

    他眉间心上的那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现在就到达此地。

    可鼻尖却自说自话地重重闻嗅几下,让他地喉咙口发出艰难的呼呼气声。

    什么味道也没有……

    蔺南星有些失落,也觉理应如此。

    叶回就是长了对翅膀,这时候也才刚到雁城,又怎么可能把他的少爷给带来……

    他的耳朵却依然不死心地捕捉那人的动静。

    但屋内再无呼吸声,也没有问候声、琐碎的叮当声……

    不知那人是否只是来放个东西,来了又走了,徒留他对心上人的缱绻绮思……

    亦或是那些声音也不过是他重伤后的南柯一梦,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濒死受伤,都会看到少爷的身影向他走来,或是在宫闱内向他招手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就在蔺南星即将放弃感知周围的时候,屋内似乎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紧接着他的嘴上湿润了些许。

    是有人用指尖沾了水,在浸润他的唇瓣。

    淡淡的香味顺着温热的水流,幽幽沁入他的鼻尖。

    是药香……和体香。

    蔺南星微微愣怔,若不是他的心跳如今已非他掌控,他怕是早就心若擂鼓,能把胸口的那支箭杆子都给顶到身体外头去。

    唇上的冰凉指节稍作移动,紧接着柔而不犯地叩开了他的齿关,一点苦涩的药味沾上他的舌尖。

    蔺南星这才如梦初醒,急切地发出声音:“嗯嗯!”

    第228章 嗯嗯 这模样实在憨态可掬,沐九如轻笑……

    沐九如早在两日之前蔺南星出事的那一刻, 就因为心脏剧痛而引发出了心疾。

    也就是那时,他猜到了蔺南星的心脉已虚弱得比他还不如,多半是在北鞑战场上出了事, 性命垂危!

    他缓过心疾后,想也没想,就收拾了药箱和行李, 带着死士, 骑上榴霞,循着同心蛊指引的方向摸索进了北鞑草原。

    路上他们遇水渡水, 见山绕山,虽走了不少弯路, 却也算是有惊无险。

    所幸走了不过一日, 他的队伍就撞到了去雁城寻医的叶回。

    之后有了叶回带路,行程便顺遂了许多。

    几人骑得都是一日千里的宝马,星夜兼路, 紧赶慢赶, 这才两日左右抵达了龙城。

    此刻的沐九如眼底青黑浓重,肤色被风霜冻得接近紫红,嘴唇发乌,脸上也裂了几个口子, 衣服发髻更是散乱脏污。

    看着甚至比床上的蔺南星还要狼狈。

    形状姣好的眼眶也通通红得,在叆叇后闪着泪光。

    沐九如之前刚入屋子,就看到了躺在床上胸口中箭,呼吸艰难的蔺南星。

    那时他看了英武不凡却气息奄奄的小相公好一会,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痛惜。

    但他想到要尽快救治蔺南星,便也没有多耽搁时间, 很快收敛住了情绪,继续手头上的医治准备工作。

    本以为已经昏迷不醒的小郎君突然发出了哼声,听着居然还很精神,沐九如心头的诸多心酸、后怕、怜惜便好似也随着这声被唤醒了一般汹涌而出。

    让他眼睛发酸,心头胀痛。

    喂药的动作也随之一顿,沐九如立即凑了上去,声音轻轻地问道:“落故,你还醒着?”

    微凉的手指尖却已是颤抖得不成样子,一直在软软地挤压着蔺南星的舌面。

    低柔的音色也变得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快哭了,又或是已经哭了。

    蔺南星听见沐九如的哭腔,急得都想一跃而起,却只能发出一长串哼声:“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九曲十八弯的调子让沐九如重重地抽吸了几下,被逗得破涕为笑了:“都在说什么呢,你这小傻子……”

    听见沐九如的声音又带上了笑意,蔺南星连忙柔柔地应了一声:“嗯……”

    软乎乎的,似是在撒娇,又似乎在安慰对方。

    小郎君早就成了个大郎君,脸上、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见稚气,可到了心上人的面前,就哪儿都是柔软的,毫无棱角的。

    沐九如听得心里也一片温软,他抹了两下自己有点湿润的眼角,温声道:“乖乖南星,我现在要给你喂药。”

    之前不吃不喝,打算辟谷的蔺南星,现在恨不得他的嘴识相一点,自己主动打开,让少爷给他喂药时不要累着烦着。

    沐九如又道:“你的伤势我已听军医说了,需要开胸拔箭,再进行引气,治起来会有些费时,你先把这补益气血的四生散服下,桑召的麻醉蛊我带了两枚出来,等下你醉倒后,我就给你进行手术。”

    蔺南星立马道:“嗯……!”

    音调拐了弯,像是有些着急,还不太情愿。

    沐九如自是听外面的人说了,他家小南星这些日子竟还闹起了脾气,不吃不喝。

    没想到他亲自来喂都不行,沐九如捏起蔺南星的手腕搭了搭脉,道:“还不想吃药么?怎么回事?”

    蔺南星委委屈屈地哼了几声,沐九如仔细感受脉搏,却除了脉律因为同心蛊的缘故探不准外,也没探出不能吃喝的毛病来。

    他沉了沉音调,严肃道:“你不乖……之前军医让你吃药你就不吃,如今少爷让你吃药,你也不听了是不是?”

    蔺南星被训得音调都抖了抖:“嗯……”随后又里面发出些死不悔改的哼唧,“嗯嗯……嗯嗯嗯嗯……”

    和个小奶狗似得,嗯个不停。

    沐九如自然也不是真的生了这人的气。

    蔺南星被一箭穿心,又中了蛊毒,如今还好好活着,已是谢天谢地的大喜事,沐九如哪还舍得责怪这人。

    他思量了片刻,无奈地问道:“不是不想吃药?那……是不想麻醉,还是不想开胸取箭。”

    “嗯……”蔺南星高兴地哼了一下,又心虚起来,哼声都轻了:“嗯嗯嗯嗯。”

    听这调子,似乎是不想麻醉。

    沐九如能理解蔺南星的不安,他给人做手术时,偶尔也会遇到不想沉睡的病患,但那些人如果不麻醉住,定是会痛得胡乱动弹。

    蔺南星现在动都动不了,不麻醉似乎也没太大的问题。

    可蔺南星的伤情过于复杂,手术没一两个时辰难以结束,沐九如哪舍得小郎君生生忍受那么久开膛破肚的疼痛。

    沐九如轻叹道:“别招我心疼了,小南星。”

    他握上小郎君宽大的指节,两人的手也分不清谁的更冷,可温暖的感觉从贴合的肌肤处丝丝缕缕的沁出,像是一点一点被融化开的春冰,露出了底下的一片春色。

    沐九如道:“别害怕,麻醉后我会一直在你边上的,哪怕缝合结束了我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一定把你治得完好无损。”

    他摩挲着蔺南星的手,低低道:“我们会一起好好活着的……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也不痛了。”他微微一顿,声音更低,道,“还会有……香香的少爷在怀里陪着你,好不好,落故?”

    蔺南星被好生哄了一通,还被说了一耳朵黏糊糊的情话,苍白的脸颊瞬间红了。

    “嗯!”他格外驯服地应了一声,音色又乖又甜,然后又哼了起来:“嗯嗯,嗯嗯,嗯嗯……”

    这模样实在憨态可掬,沐九如轻笑出声,道:“又想说什么呢?是身上痛么?还是饿了?哪里不舒服?”

    蔺南星急得拼命哼唧:“嗯嗯,嗯嗯嗯嗯嗯……”

    不过光听嗯声,实在难以让人弄清小郎君到底想表达什么,沐九如虽说急着给蔺南星治病,却也没到几句话的时间也要争取那么紧迫的地步。

    两人对了会儿暗号,沐九如连蒙带猜得,终于知道了蔺南星是想睁开眼睛看看他。

    也是,方才他一进屋就把小相公打量了个遍,蔺南星那头却是两眼一抹黑,还没看过他如今是否安好。

    是该让小相公看一眼他,安安心的。

    沐九如温声道:“那就只看一会会,你的伤势重,拖延不得,得快点进行治疗。”

    蔺南星从不贪心,能看一眼他都高兴:“嗯嗯!”

    这模样,这声音,怎么都让人觉得可爱,沐九如心尖软得不行,轻手轻脚地替蔺南星掀开两只眼帘。

    蔺南星的眼里有不少血丝,显然哪怕闭着眼睛,也没好生睡过。

    但好在那对透亮的眼瞳依然炯炯有神,一见着光就转到了沐九如所在的方位,极为专注地望着。

    眼神又是眷恋,又是爱慕,明晃晃又红通通得,像是快沁出泪来。

    两相对望,彼此都好生狼狈,又好生让人贪恋。

    沐九如的眼眶也被小郎君感染,变得酸涩通红,他眨了眨眼,微微翘起些嘴角,倾身吻了吻蔺南星的脸庞。

    小郎君的脸蛋和手掌一样,也有些冷,但很柔软。

    随着距离的拉近,发丝里夹杂着的浓郁血气与汗味也扑到了沐九如的鼻尖。

    不太好闻,但很好亲。

    毕竟一个病殃殃的,却也是活生生的蔺南星,足以抵过所有气味带来的不良感受。

    沐九如哄道:“别怕,别哭,落故很快就会好了,你的夫郎会把你治好。”

    低柔的话语让蔺南星想起了曾经的沐家小院,那时的少爷也会这样哄他,安慰他,然后治愈他。

    蔺南星满心安逸,眼角却不听话地溢出了一滴泪珠,看得沐九如更是愁肠百转,他连忙吻去小郎君的泪水,继续哄道:“我们闭上眼睛,把药吃了,然后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就不会再难受了,好不好?”

    沉重的呼吸声自蔺南星鼻端响起,情绪激动让他换气越发艰难。

    他的身体很难受,窒息、疼痛、麻木时刻在侵扰着他,可沐九如芬芳的吐息,窈窕的倩影就像最好的麻药一样,让他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只想一直看着他的少爷。

    哪怕硬生生地忍受疼痛,他也想看着少爷对他开胸破腹,缝合疗伤。

    那模样,一定非常帅气。

    可惜这么疯狂的想法,就是他口齿伶俐的时候也争论不过沐九如,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蔺南星只能深深地凝望着他的少爷。

    灯火下的沐九如依然皎洁如月,尊如神祇,却也姣好温柔,宜室宜家。

    蔺南星依依不舍地发出哼声:“嗯,嗯嗯。”

    沐九如见人乖觉,眼里荡起一汪柔柔的清泉,又轻手轻脚地合上了小郎君的眼帘,转而捏了捏床上的大手。

    “乖,落故,我就在这里。”

    “嗯。”蔺南星的应答声变得缓和平静,像是一头彻底被安抚住的孤狼,展露出从不示人的肚皮,任由主人在他的软肉上搓扁揉圆,也满心信赖,驯服温顺。

    沐九如干脆坐到了蔺南星的身边,他两日不曾沐浴,一路赶来浑身汗臭,不过蔺南星身上的气味也不遑多让,他们谁也别嫌弃谁就是了。

    沐九如抬起蔺南星的脑袋,轻轻放到自己大腿上,作为喂药的支撑。

    蔺南星又哼唧了几下,耳朵和脸蛋都红彤彤的,显然对这个姿势很是喜欢。

    沐九如是真无奈了,小相公真是铁打的身子,身上插着箭,气都透不过来了,还和个没事儿人一样,欢腾地叫唤。

    难怪敢一连两日拒食不吃。

    蔺南星人高马大,脑袋的分量也很可观,靠上沐九如的大腿时沉甸甸的一个,很有存在感,也很让人觉得踏实。

    从沐九如的角度看去,膝头的小郎君星眉剑目,五官浓重,面色虽是苍白了些,但也是世无其二的俊逸。

    他伸手摸了摸蔺南星的唇瓣,薄唇刚才沾过了水,虽已不再干裂,却依然不太柔软,粗糙磨人。

    沐九如在紫苏水里稍稍净手,便又去沾旁边那碗黑乎乎的汤药。

    在屋外的的时候,他已经听阿芙和军医说过蔺南星如今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吞咽,沐九如便也不做无谓的尝试了,直接将沾了药的手探进蔺南星的嘴里,撑开紧闭的喉口,把水滴进食道。

    这做法看着有些粗暴,但除此之外沐九如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更好地喂入汤水了。

    似乎不管是用竹管,或是动物的肠道,都没有双手来得便利和安全。

    一碗汤药喂完,又过了盏茶的时间。

    这种让人不得动弹的蛊虽不致命,却十分歹毒。

    哪怕沐九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还是不小心呛到了蔺南星几次。

    可想而知,若是用其他更省事的方法喂食,不知会让中蛊者面临怎样尊严尽失的场景。

    难怪蔺南星不愿进食。

    沐九如眉头紧皱,心疼地给小郎君擦了嘴,把他喂药弄出的一脸狼藉都打点干净。

    随后他便打开贴身放置的小竹篓,从里面取出临行前问桑召讨要的麻醉蛊,柔声道:“我要给你麻醉了,就在这处。”他扯开蔺南星的衣襟,点了点胳膊上紧实的肌肉,“会有点痛,你忍忍。”

    蔺南星爽快地应了一声,他对疼痛的耐受力早在这些年里被练出来了,因此身上插着个箭杆还能不停地哼哼,区区蛊虫的大钳,他全然不放在眼里。

    况且此刻沐九如还在他身边轻言细语地安抚,蔺南星更是哪哪儿都舒坦,哪怕被沐九如生生挖心掏肺也绝不会吭出一声。

    沐九如不知他的小相公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全神贯注在蛊虫身上,小心捏起大虫子的后背,按在蔺南星的胳膊上。

    蛊虫的钳子触碰到肌肤,立马深深地夹了上去。

    蔺南星什么声音也没发,应当是这痛感确实得还算能接受,沐九如便放了心,又挑出个麻醉蛊,也放了上去。

    两只蛊虫并排扎在蔺南星的手上,沐九如撩了撩小郎君的鬓发,道:“等下你就能睡过去了,现在我要去做些术前的准备工作,可好?”他又道,“还是你希望我等你睡着了再去,蔺郎?”

    蔺南星的脸又红了:“嗯……”

    声音轻轻软软的,调子还拐了弯,便是不用陪着的意思。

    真是乖巧可人。

    沐九如忍不住亲了下蔺南星带着药苦味的唇瓣,顶顶这人的鼻尖,就不再做这些儿女情长的小动作了。

    他抬起蔺南星的脑袋,放到皮毛制的软枕上,扶着床榻站了起来。

    一起身,视线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也忽黑忽白的。

    沐九如的身体如今虽然将养得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不眠不休地奔袭两日多,早已超过了他的极限。

    他顾及到蔺南星还在一旁,不想让人担心,便没弄出更大的动静,只是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等晕眩褪去后,才慢慢走到药箱的边上,打开盒子弄出些声音来,然后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两个小瓶。

    两个瓶子里一个装的是“保心丸”,还有一个是“十全大补丸”。

    这两种中成药,沐九如在这些天里吃它们比吃饭还勤快。

    每当感觉心头略有不适,或是体力不支时,他便吃上些许吊住自己的性命和精神。

    虽说他吃的早就过量了,但事情从急,之后再把身体调养回来就好。

    如今最重要的是治好蔺南星。

    沐九如从两个小瓶子里各倒出三颗药丸,直接咽了下去,随后便把吃空大半的药瓶往袖子里一揣,出门去找军医和阿芙做他手术的副手了。

    第229章 仙圣 像沐九如这样不畏神佛,永远好奇……

    蔺南星被沐九如下了麻醉蛊后, 就沉沉睡了过去。

    有少爷陪在他的身边,蔺南星再无疑虑心忧,哪怕被开膛破肚都觉得万分安全。

    因此这一觉他睡得格外踏实。

    再醒来时, 蔺南星的耳畔不再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胸腔处如蛆附骨的疼痛已轻到微乎其微。

    他稍稍用力地吸了口气,呼吸虽然依旧有些艰难, 但比起麻醉前好了不知几许。

    还是他家少爷厉害, 不管什么病症、伤势都能药到病除。

    幽幽的清香也随着呼吸进入他的鼻端,像是沐九如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蔺南星想要睁开眼睛, 动弹手脚,然而蛊毒尚未解除, 他只能徒劳地在一片黑暗里转动眼球。

    耳朵倒是捕捉到了轻轻的呼噜声, 又柔又沉,带着一些鼻音,是沐九如的心疾被同心蛊治好之前, 因为心病引发的气病, 睡眠时常常会有的声响。

    少爷睡着了,就在他的身边。

    这下蔺南星半点也不想动弹了,沐九如带着心疾,一路赶赴来龙城, 又给他治了外伤,想必早已累得体力透支。

    蔺南星的半边身子和臂弯间传来暖融融的热度,隐约能让他感知到沐九如的存在,但长时间不得动弹的肢体,让直觉也变得十分麻木,他无法分清沐九如到底靠在自己的哪里,两人又是以什么样的姿势相拥而眠。

    好在他知道, 少爷就在他的怀里。

    他们都好好活下来了。

    蔺南星翕动鼻尖,又深深嗅入沐九如身上独有的香气。

    这无疑是对离家旅人而言,世上最好的良药,最香醇的美酒。

    意识逐渐平稳,陷入一片黑暗的视野后更深更远的暗处。

    这下无需麻醉的催眠,蔺南星终于陷入了真正的好眠之中。

    -

    极其霸道的咸味直冲天灵盖。

    齁咸过后,是难以言喻的苦涩。

    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极致的咸味过后带来的苦,还是那种咸里本就带着涩嘴的苦。

    在这近乎打翻盐罐般的味道进入唇齿的第一瞬间,蔺南星便睡意全无,直接清醒了过来。

    他戒备着没有直接出声疑问,毕竟沐九如是绝对不可能给他投毒的,如今屋内一定另有其人!

    是谁,蒙绕助……还是其他的北鞑细作?

    蔺南星心里发沉,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担心沐九如的情况。

    毕竟少爷答应了他寸步不离,歹人却摸进了屋里给他下毒,那么少爷呢?现在还好吗?

    蔺南星思虑万千,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正是此时,熟悉的香味顺着被打开的唇舌再次被他闻到。

    给他喂毒……不,药的人,是……沐九如?

    蔺南星瞬间放松了下来,鼻尖冒出委委屈屈的哼唧:“嗯……”

    沐九如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听起来温温柔柔的,有些高兴:“落故,你醒了?可是这药苦到你了?”

    蔺南星确实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咸的药,以至于差点以为自己在被投毒,但既然是沐九如喂进来的东西,哪怕喂得是海水,也一定是放在玉净瓶里开过光的海水。

    蔺南星立马打起精神,道:“嗯嗯嗯……!”生怕沐九如觉得他怕苦怕咸。

    沐九如喂蔺南星吃的正是从雁城带出来的鲊菜汤,他之前研究药理的时候没少喝这玩意,知道这汤药到底有多难喝。

    小郎君还在逞强,沐九如只好不动声色地安抚道:“这药咸苦了些,但功效是极其好的,对伤口收敛、解毒健体都有奇效,你且忍一忍,喝完我我就给你喂水。”

    蔺南星乖乖道:“嗯!”

    沐九如心里一团软和,但眼底的小相公因一场手术面色更加苍白,身体也依然动弹不得,看得他又不住心疼。

    蔺南星睡了一日,沐九如醒来后也喂小郎君吃过两次饭食和药,如今动作算得上娴熟了一些,至少不会让蔺南星呛咳到了。

    沐九如又用手沾了些汤药滴进去,问道:“你身上如今可有哪里特别不适吗?”

    蔺南星道:“嗯嗯!”否认得毫不犹豫。

    沐九如笑骂道:“你好好感受一下再答我,身体大事不得马虎,若是哪里不适得立刻补救。”

    “嗯……”蔺南星的声音都耷头耷耳了,他好生感知了片刻后,这次才郑重道:“嗯嗯……”

    沐九如轻出一口气:“那就好,若是之后哪里特别痛痒,一定要告诉我。”

    蔺南星自然无不应允:“嗯嗯!”

    这模样可人的紧,沐九如逗弄了他几句,又闲聊道:“我给你喂的这个药,其实是一种腌制鲊菜的汤。”

    蔺南星不管沐九如给他喂什么都甘之如饴,哪怕是牛粪他也一定香喷喷地吃下去。

    他虽无所谓这药到底是什么组成的,却对沐九如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好奇,洗耳恭听:“嗯?”

    沐九如便把他退守岁安医馆,遇到那个送他鲊菜汤的病患的事儿说了出来。

    喜欢、爱好这东西,本就像是埋在身体里的本能一般,每当说起、想起,都会让人信心百倍,神采奕奕。

    沐九如说起医术相关的话题,就收不住话匣子,绘声绘色地讲了许久,音调都飞扬起来了些许。

    而蔺南星听着他家少爷对医理、辨证等津津乐道,一颗心也全都挂了上去,不停地哼唧着应和沐九如。

    若是他此刻能睁开眼睛,那么他眼里闪烁的深情与热爱绝不亚于说起医术的沐九如半点。

    沐九如说完了他对鲊菜汤的发现,又道:“雁城的危机解除后,许多百姓都回了雁城,那位大哥舍不得他家地窖里的鲊菜汤,也第一时间回来了,我便又向他买了几坛鲊菜,。”

    “之后我同医馆里的大夫一同对这鲊菜汤做了试验和提纯……”他赘述了一些试验上的趣事,蔺南星虽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给面子地发出哼哼轻笑。

    哪怕蔺南星身受重伤不能说话,夫夫两的聊天氛围依然安逸和谐,并没有愁云惨淡。

    两人经历过的风浪足够多,他们当下还都活着,还能说笑着分享趣事、互相扶持,已经是很幸运、很值得高兴的事了。

    沐九如道:“……之后我们发现此物确实对治疗鱼脐疔有效果,或者说它就是像神仙水一样,有治疗百病的功效,不论是对其他温病、胃病,甚至对外伤的收敛去邪也颇有奇效,服用了这药汤伤口便不太容易溃烂。”

    他又滴入一点琥珀色的汤汁进蔺南星嘴里,柔声道:“你伤口上已生了些腐肉,我都处理掉了,但以防万一,这汤药你还得吃上几日。”

    蔺南星道:“嗯嗯。”

    沐九如轻轻一笑,俯身吻了吻小郎君齁咸的嘴唇,又继续喂药,道:“雁城里的鱼脐疔患者已经被治得七七八八,我见这药确实好使,便花重金买来了酿制的方子,连带几坛精研后的鲊菜一同差人送去了京城的太医署。”

    “不过我不敢让徐太医和朝廷知道这东西就是腌菜得来的汤,便给它重新取了名字,改成了‘咸泉圣翠汤’……”他脸色微微一红:“听起来是有些神棍,但……只要朝廷愿意用它来救治百姓,也无所谓觉得这是神圣显灵,还是岐黄之术了。”

    沐九如柔声道:“这话说起来兴许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传说中的那些灵丹圣药,仙人术法,兴许也就是另一种‘鲊菜汤’呢?”

    这说法有些新奇,蔺南星愿闻其详,问道:“嗯?”

    沐九如想了想,解释道:“你想,哪怕我如今已知道鲊菜汤有攻克时疫的妙用,却仍对它为何能够治病、解毒知之不详,甚至若非我亲手酿制过这种鲊菜汤,知道它的产生仅仅只需要合适的菜、水、盐、汤引,以及封存的温度……我也会觉得这是一种世所罕见,上天赐予的仙药。”

    “但古有神农氏亲尝百草,开辟岐黄之学,与天争命,让世人得以攻克病痛,用简单的药物治疗寻常小病。”

    “而如今这些我们束手无策的诸多温病,一定也有更简单的方法可以治愈,就像这鲊菜汤一样,我们只是缺少了一些契机,又或是还差些运气,未能求得解法……”

    蔺南星眼里依然一片黑暗,却在柔柔的语调里仿佛能看见沐九如此刻的模样。

    他的少爷,一定……很美,很白,像月亮一样,又或是白玉一样,散发着像神仙一样的光彩。

    医者在最早的时候,时常会与“巫”、“神”之类非人力所能及的事物挂钩。

    全因生死人、肉白骨的事儿过于神乎其技,在百姓看来与“神鬼”无异。

    直到近千年来,礼乐、儒学、家国的体系越发完整,百姓的生活也趋于安稳,不再朝不保夕,医术的发展才越发成型,变得让人信服。

    医者便正式地走下了神坛,或是离开妖邪的范畴,自成一脉,成了中九流的其中一支。

    或许百姓们,甚至医者们自己也早已忘记了医术曾经带给过疾苦众生的希望。

    这本就是他们凡人的“仙法”。

    而像沐九如这样不畏神佛,永远好奇的先驱者,就是他们这些会病、会伤、会死的芸芸百姓心中的“神”。

    他也永远都是蔺南星心里完美无缺,济弱扶倾的神。

    蔺南星忽然很想靠近沐九如,摸摸沐九如,或是抱抱沐九如,用很多话夸奖沐九如,但此刻的他只能从四肢百骸里挤出一声绵长的“嗯”来。

    带着无限的爱慕,无限的崇敬。

    沐九如听着这声儿,心里就是一暖,他摸摸小郎君柔软的唇瓣,轻轻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落故,你快些好起来,等此间事了以后,陪我到处去看看吧。”

    他们曾经相约要去很多地方:北鞑广袤的草原、桑召的故乡、阿芙的部族,如今沐九如还想去西洋、或是去到更远的地方……

    蔺南星叠声应到:“嗯嗯!”

    只要他有了自由身,一定天南地北地陪沐九如转悠。

    那日或许还有点久远,但他和沐九如每一日都在向着理想的未来迈进。

    更何况此次沐九如为大虞医治时疫立了大功,朝廷那头验明“咸泉圣翠汤”确有其效之后,必定会给沐九如赏赐。

    诰命升品、金银财宝这些都是肯定会有的,其他的福利,也不知朝廷那头会给到什么……

    若是那些咬笔头的老家伙们不识趣,觉得沐九如是阉宦的夫郎就轻慢了的话,他回京以后可得好好操作一番。

    就是不给少爷在京城里挂块功德碑,也得想办法让少爷通过“都省集议”,将功绩、名讳记入太庙,以享举国祭祀!

    这都是他家少爷应得的!

    沐九如不知蔺南星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只一边和蔺南星闲聊雁城里的事儿,一边专注地喂药。

    没一会儿那碗咸得不成的药就都喂完了,之后便是再喂水,又给躺着的小郎君擦了吧脸,给伤口换药。

    忙忙碌碌了一阵后,沐九如又去端了热粥来。

    粥熬煮得很稀,不需要咀嚼便能咽下,白白的米汤里飘了些羊肉沫,喷香扑鼻。

    这味道没能勾起蔺南星的馋虫,反倒让小郎君对自家少爷忙前忙后地伺候自己满心愧疚。

    沐九如当然也能把这些活交给别人,但想到他来龙城之前之前蔺南星还绝食不吃,他就不想让别人见到蔺南星此刻狼狈的模样了。

    小相公在别人面前就该是体面的、英武的样子,像现在这样脆弱的时刻,他们这对患难夫夫相守着渡过就好。

    再说夫郎照顾夫君,本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因此沐九如哪怕有些累着,也不愿把蔺南星的事情假手他人。

    他手指沾上刚从锅里打来的米粥,立刻就被烫得通红,但饭食还得趁热吃才好,沐九如眉头微蹙,沾起一些来,轻轻吹了两下,送进蔺南星的嘴里。

    温热的指尖带着喷香的饭食一路滑进喉咙口,这样的用饭方式,不论对蔺南星而言,还是对沐九如而言都颇为辛苦。

    蔺南星忍不住发出些低落的闷哼:“嗯……”

    沐九如连忙问道:“怎么了?可是烫到了?还是噎到了?”

    “嗯……!”蔺南星连忙表示没有,又颓丧地哼哼:“嗯嗯……”

    “嗯?怎么回事?”蔺南星从不会无病呻吟,沐九如皱着眉头抿了口碗里的粥,也没尝出来口味有问题。

    他只好沾了点粥往自己喉咙口送,试图察觉蔺南星到底哪里不适。

    一不小心,却是把自己弄得干呕了一下。

    蔺南星急得不行,听声音像是都快从床上一跃而起了。

    “嗯嗯嗯嗯嗯!!!”

    沐九如捂着嘴呛咳完了,光洁的脸上已蹭了不少黏糊糊的粥食上去。

    他垂下眼睛,又看到蔺南星的脸上也被自己蹭上不少粥。

    这照顾人的本事他还是不太成,沐九如轻叹一声,抹了两下自己的脸,又仔细擦了擦蔺南星的唇角,道:“落故,我没事,你声音也小一些,仔细激动了崩到伤口,你如今胸口还插着根导气的小管,动静若是太大可能会扎伤肺腑。”

    蔺南星讶异道:“嗯?”

    他可没感觉自己身上被插了东西,分明哪儿都不疼了。

    沐九如没想到蔺南星胸口明晃晃插着个异物,居然还能毫无知觉,只以为小郎君在好奇为什么要插管子,解释道:“胸膜破洞后,会有气体进入你的胸腔,挤压肺部的空间,导致你呼吸困难,小官是用来排气的,等你呼吸稳定之后,便可取下。”

    沐九如又给手上沾了些粥,但仍对自己的手法心有余悸,道:“我方才是弄得你不适了吗?”

    蔺南星再不敢伤春悲秋地作妖,连忙否认道:“嗯……!”

    沐九如有些狐疑,但想来蔺南星也是不愿让别人这么给他喂食的,便温声道:“不舒服了和我说。”他又慢慢地把粥送进蔺南星嘴里,抱歉道,“弄得你脸上也埋汰了……”

    蔺南星:“嗯嗯……!”

    沐九如轻笑道:“你不嫌我就成。”

    蔺南星当然不会嫌弃,他是祖坟冒青烟了,才能让少爷亲自照顾他:“嗯!”

    沐九如不知蔺南星怎么又高兴起来了,宠溺地道:“小傻子。”他又喂了两口,道,“这羊膻味可还习惯?”

    北鞑这头没有葱姜,膻味便去不了,沐九如这两日吃得就颇为不习惯。

    蔺南星倒是从不忌口,也不挑嘴,更别说这饭还是少爷亲手喂进他嘴里的,蔺南星只觉得天皇老子也没他吃的好,哪还会嫌弃。

    他“嗯嗯”两声,更是被沐九如手上的体香馋得口水直流。

    沐九如手指突然一顿,道:“落故,你方才是不是吞咽了?”

    蔺南星还沉迷在香气里不可自拔,迷迷糊糊道:“嗯?”

    沐九如道:“你的喉咙口方才似乎挤了下我的手指。”

    他说着又轻轻的用指腹按压了下蔺南星喉咙口,但没得到任何反馈。

    蔺南星被搔得嘴里痒痒的,道:“嗯嗯?”

    他想做出吞咽的动作,又怕挤着沐九如的手指,只好试着活动一下那处。

    但喉咙这地方,实际上就是好着的时候,也不太能受人控制,他想着动喉咙,舌头反倒不听话地蠕动了一下,贴住沐九如的指尖。

    沐九如也感觉到了,高兴道:“确实是能微微动弹了!”

    能稍微挪动,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证明蛊毒正在缓缓消解。

    蔺南星也很高兴,鼓足了力气,缓缓的挪动舌头,亲昵地舔上了沐九如的手指,像块软乎乎的心头肉一样,亲密无间地贴了上去。

    第230章 亲亲 沐九如柔声道:“我怎么舍得再让……

    除了动弹舌头之外, 蔺南星还竭尽全力,将眼睛也打开了一线,虽然那一线和针尖相比也没宽敞多少, 只透了点光进来,连沐九如的影子都看不着。

    他又有些低落,只好把力气都放在舌头上, 尽可能地缠着沐九如, 汲取心上人的温度和气息。

    沐九如之前哪怕用手喂饭,也从没想歪过, 这下被蔺南星舔上一舔,却是指尖发烫, 耳朵发红。

    他连忙收回手来, 轻咳一声,道:“应该是榨菜汤对这蛊毒也有些效用,兴许再喝上两顿药汤, 你吃饭、眨眼就能顺畅些了。”

    “嗯!”蔺南星乖乖应了, 如果他能自己吞咽,少爷喂他吃饭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他动弹舌尖,试图呼唤少爷:“嗯嗯……”

    可惜别说吐字,就连“嗯”以外的第二个调子都发不出来。

    但不论解毒还是治病, 都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不可能瞬间就恢复全。

    沐九如听出小南星在叫他,温声道:“我在呢。”

    蔺南星语调带笑:“嗯。”

    沐九如也发出轻笑,道:“那我们继续吃饭吧,你若暂时咽不动,也不必勉强, 省些体力好好休息,桑召最迟还有两日就要到了,你再忍一忍,啊。”

    蔺南星乖乖地等着投喂:“嗯嗯,嗯嗯……”

    沐九如这才又沾了点米汤和肉糜,打开蔺南星湿漉漉地嘴唇,把粥往里面送,顺便提醒道:“不许舔我。”

    想要贴贴,但移动实在缓慢的舌头瞬间石化,蔺小郎君只好发出委屈哼唧:“嗯……嗯……”

    沐九如轻轻一笑,经不住心上人这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喂完这口后,伸手刮了刮蔺南星的舌尖尖。

    蔺南星眼睫微颤,立马亲热地缠了上去。

    -

    转眼两日过去。

    因为鲊菜汤的缘故,蔺南星终于能自行吞咽了,话也能缓慢且含糊地说出口。

    只可惜他的身体依然动弹艰难,哪怕用尽全力只能做到勾勾手指尖。

    好在眼皮也能缓缓地开合了,让他不再只能陷在一片黑暗里,而是时时刻刻都可以看到沐九如在他的身边。

    除了蛊毒在缓缓解除之外,蔺南星的外伤倒是愈合得一日千里,伤口不仅收的极好,呼吸也不再成为困难。

    因此他胸口的插着的那根用来排气的小管子便也没了用处。

    沐九如用做排气管的植物是莲子草的茎杆,这种植物清热解毒,不易引起皮肤的溃烂。

    但胸口插个东西,难保磕碰了会伤及内脏,因此沐九如见蔺南星恢复得好,便立即又动了个小手术,将穿过蔺南星一侧胸膜的管子取走。

    这次手术沐九如没有麻醉蛊能用,便只能给蔺南星吃蒙汗药了。

    但蔺南星如今能说话了,便有了能说话的坏处,再也不是只能“嗯嗯嗯”不情不愿认同沐九如做法的小哑巴,而是成了个死缠烂打,能撒娇能耍赖的小相公,在他一字一顿的据理力争下,沐九如到底没拗过他,手术前给蔺南星减了蒙汗药的药量。

    小郎君终于清醒地看到他家少爷在自己的身上舞刀弄针了。

    这简直和在他身上盖了个印毫无区别,看得蔺南星眸子亮晶晶的,满心满眼都只剩下沐九如的埋首于血肉、生死间的英姿。

    这个手术做完,除了蛊毒未解,让蔺南星动弹不得外,已没什么能威胁到性命的伤势了。

    因为主帅脱离危情,这两日虞军上下也是一片喜气洋洋,终于有了些打胜仗的氛围。

    每个虞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无不期盼着战后的封赏和归家的日期。

    耿统和阿芙这些蔺家夫夫的亲信,都来看过蔺南星几回,不过这夫夫两如今都是病秧子,还要疾病相扶,众人也不敢多加叨扰,小坐一会儿就告辞离去了。

    而一众被俘虏地北鞑贵族,包括儿单于在内,都被虞军严加看管着。

    尤其是导致蔺南星重伤的前南夷太子蒙绕助,更是被重点“关照”,只留了口气等着蔺南星痊愈之后再去处置。

    沐九如在探清蔺南星是如何受伤的之后,就调配一瓶毒药给耿统,让人给蒙绕助灌了,之后就再没搭理这个伤了他家相公的贼人是死是活。

    沐九如这些日子也累得够呛,他需要照顾蔺南星不说,还要注意养护自己的身体,不能让心疾发作,不然小郎君的身体也会一定程度上受到他的影响。

    因此他每日不是窝在蔺南星的边上,同小相公一起睡觉、休息,就是照顾蔺南星的吃喝拉撒、换药擦身。

    是的,不论蔺南星此前多想辟谷成仙,让自己纤尘不染,最终他还是劳烦少爷给他把屎把尿了。

    他在沐九如干这些腌臜活前抗议了两回,想让逢雪来接手此事,不过沐九如都没同意,他此前已经做了喂饭喂药的活,若是遇到脏活却撒手不做,岂不是赤.裸裸得把嫌弃放在了明面上。

    反正给蔺韶光把屎把尿,和给小相公做这些没什么区别。

    都是在照拂家人。

    蔺南星抗争无果,被沐九如摆弄了几次后,便也放下了心里的包袱,甚至后来每次看着沐九如不太娴熟的动作,他都只觉得心里又潮又热,仿佛已能遇见他们几十年后相携而老,互相照料的时光。

    如今蔺南星的箭伤正在缓慢恢复,蛊毒虽然解得很慢,但桑召不日就要抵达龙城,这事儿应当也不会困扰蔺南星太久。

    蒙绕助虽染放下狠话,说这蛊毒无药可解,但桑召曾经说过,整个南夷的蛊术都是传女不传男的,哪怕皇室也是如此,因此蒙绕助所学的多半其实只是个皮毛,故而他哪怕恨极了蔺南星,下的蛊也没办法直接要人性命。

    两人等待桑召抵达的日子忙碌而又安逸,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战争后,哪怕是一同养病的时光,都显得弥足珍贵。

    便是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躺在一起,慢慢吞吞地说些小话,或是抵足而眠都万分惬意。

    一日三餐自然也不能少,眼看暮色四合,又到了晚饭的时辰,逢雪端了饭食进屋,沐九如便端起饭碗,着手给他的小相公喂饭。

    北鞑的土地上牛羊成群,其他物资却不太丰沛,因此今日吃的还是肉粥,只不过换成了牛肉的。

    不过能吃上牛肉也是好的,毕竟牛作为农耕的重要牲畜,在大虞是无事不得宰杀的,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轻易都吃不到牛肉。

    来了北鞑倒是没了这重约束。

    毕竟鞑子几乎不种田,便也不需要牛,他们的牛养了就是用来吃的。

    牛肉粥香气扑鼻,还带着淡淡的牛油独特的奶香味、

    逢雪放下两人的晚餐之后,扶着蔺南星坐起身来,便捎门离开了屋子。

    沐九如坐在床边,捧着碗勺起一口,仔细吹凉了,抵在蔺南星的唇上,慢慢往里面喂。

    这两日来,沐九如已把这活做出了些窍门来,他在蔺南星的上颚处撇下粥食,便抽出勺子,等待小郎君慢慢吞咽完,再给下一口。

    沐九如这头喂完一口,又勺起热粥,刚吹凉到一半,就听见蔺南星那头发出轻轻的,有些心虚的咳嗽声。

    沐九如循声望去,蔺南星的脸上有些不明显的局促表情,脸蛋和耳朵都红了,咳嗽声也在沐九如的注视下越来越轻,没两下直接消失不见了。

    沐九如目光炯炯,一错不错地看着卧病在床,又明显生龙活虎了许多的小郎君,轻轻叹了一声,道:“在别处的机灵劲儿,怎么到我这头就都没了呢?”他揶揄道,“装呛到也装不利索。”

    蔺南星缓缓眨了下眼,脸色更红,含含糊糊道:“祜之……”

    “就数你最会撒娇……元宵那粘人劲怕是和你学来的。”沐九如笑着睨他。

    蔺南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嘴角都不自觉地挂起来了些,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沐九如。

    沐九如的心立马被这眼神软化成了一团,无奈地道:“好好,我喂你啊。”

    刚凉完的那口被放进了他自己嘴里,在缓缓凑近蔺南星的唇边,将粥食缓缓哺进去。

    蔺南星刚能吞咽后的那两顿,沐九如便不再用手喂了,而是用嘴哺。

    蔺小郎君那两顿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嘴里的东西都吞进肚里。

    只是之后随着毒性的消除,蔺南星的唇舌更加灵便了,沐九如就换了汤匙,不再用这种黏黏糊糊的方式喂饭了。

    可蔺南星却想的紧,他现在浑身动弹不得,只能惦着这口吃的了。

    粥食刚刚哺入,蔺南星就全盘接过,往喉咙口扫,又“咕咚”一声,用力咽了下去。

    沐九如抽身后退,又去含第二口粥,蔺南星脸颊酡红,眼睛更亮,慢慢地道:“甜的。”

    沐九如被说得也脸红,赶紧又哺了一口进去,轻轻用额头敲了敲小郎君,道:“没正行。”

    蔺南星继续用舌头和嘴里的粥做斗争,把他们往喉咙口带,脸颊一鼓一鼓的,声音委委屈屈的:“嗯……”

    沐九如没忍住,凑上前去咬了下蔺南星的脸肉,道:“尽招人怜。”

    蔺南星一愣,显然没想到沐九如会这么做,他整个脖子都红了,手指尖都变了色,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喃喃道:“祜之……”他慢吞吞的摆动舌尖,带着笑意道,“祜之,总会怜我……”

    小郎君如今眉眼长开了,越发得俊朗,含笑望着人的时候,沉稳中透着深情。

    沐九如微微撇开些视线,又笑着抬手摸他的脸庞,道:“你这脸皮怎的越来越厚了?”他轻轻一扯,把蔺南星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可是龙城的气候太冷,把你这脸也给冻得结霜了?”

    蔺南星发出好似默认,又好似反驳的音调:“嗯……”又慢吞吞道,“祜之亲我、疼我……我欢喜。”

    越说还越来劲了,生死门口走上一会,这脸皮似乎是真的见长了。

    沐九如拌了两下粥,笑道:“早知你这么有精神,我就不该赶急赶忙地过来,想必再晾你一两天也是没事儿的。”

    蔺南星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附和:“嗯!祜之,以后不要这么辛苦,我会等你。”

    沐九如:“……”

    他微微一愣,被这舍己为人的话说得心里酸胀:“傻子……”他叹了一声,轻轻地道:“同你玩笑的,怎么就当了真?”

    沐九如将碗上的粥勺起一些,吹凉了送进蔺南星嘴里,柔声道:“我怎么舍得再让你独自一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苦受难?”

    蔺南星的眼睛一瞬睁大,眼里的星子明媚闪烁,他尽可能快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急匆匆地扫了扫自己的口腔内部,道:“亲,祜之,亲亲。”

    蔺南星自从嘴能动以后,唇舌用来亲沐九如的次数比说话的次数还多。

    此刻蔺南星口笨舌拙,说不出许许多多情话来一诉衷肠,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他的喜爱与感动。

    沐九如对蔺南星向来没脾气,更别说此刻的小郎君安好又活泼,毫不吝啬地对他表达渴求。

    沐九如甚至觉得别说只是一个吻,就是蔺南星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得想办法给人摘下来。

    他端着碗又往蔺南星身边坐了一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凑上去。

    小郎君如今受到蛊毒的影响,再也使不出从前那让人昏头昏脑的技巧,只能任由沐九如鱼肉,乖巧得好似他们第一次接吻一般。

    哪怕想要缠住沐九如的舌尖,速度都像蜗牛一样,瞬间就被沐九如调皮地滑走了。

    蔺南星不气也不馁,只要能和沐九如亲近,不管是追逐还是依偎,对他而言都是无上幸福的蜜糖。

    若是沐九如当真晚来几天,他此刻怕是还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哪有现在这样神仙般的日子好过。

    两人吻得正是情浓的时候,屋门却被敲响了。

    “咄咄。”

    沐九如寒毛竖起,身体一瞬紧绷,蔺南星还迷迷糊糊地沉迷亲吻不可自拔。

    反正这屋子没他和沐九如的允许,没人敢擅闯进来。

    他温吞地推了下沐九如僵硬的舌尖,“嗯”了一声,聊做安抚。

    “哐”一声,门扉却骤然打开。

    “祜之,我给落故解蛊!”

    是桑召来了!

    沐九如心跳瞬间飙升,几乎要心疾发作,仓促后撤的时候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蔺南星嘴上一片水光,一看就被轻薄得不轻,沐九如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伸了只手就去挡住蔺南星的嘴巴。

    屋里两人一片兵荒马乱,虽然那慌乱的动静全都是沐九如一人弄出来的。

    蔺南星还算镇定,桑召这人行为彪悍,思想开放,想来是不会在意撞破友人夫夫亲昵的。

    但他往门口一看,脸色顿时也不太好了。

    屋外居然乌泱泱的一片人头,他和沐九如的熟人几乎都在!

    乔脉植看得最是起劲,高高的身子一整个弯折进屋,伸长脖子,表情夸张:“哇哦!”

    耿统的一张脸也红的惊人,他捂着自己的脸,眼睛死死闭着,大声告诫周围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阿芙的眼睛也紧紧闭着,但是她闭着眼睛,就代表之前已经看见了,而且她也在竭尽全力地证明屋内两人的清白,声音不比耿统小:“……师师父是是在给师娘喂饭!”

    屋外一时像是炸开锅了一般,什么声音都有。

    推开门的桑召倒是格外淡定,道:“啊,你们继续吃,吃完解蛊。”

    沐九如:“……”

    吃……什么,怎么吃!当着他们的面吃吗?!

    交友不慎!色令智昏!

    沐九如绝望地想:心好痛,想吃保心丸,也想直接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