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姑娘不记仇,他替她记……

    纷纷细雪下至深夜,静思阁的主人仍未归。

    馥梨在窗台下作画,案台摆着小陶炉烧水,每每墨汁快冻结,就在墨堂底下的空腔注入一点温水。她呵出一口气来,搓了搓手,听见有人敲门。

    还未应,听见木樨的声音:“馥梨姑娘不必开门,我来转达几句话。一是世子爷今夜歇在衙门,不回静思阁,叫你不必等。二是爷让姑娘早些熄灯。”

    “好,我知道了。”

    馥梨埋首,把纸面上女童细幼柔顺的小辫子勾勒完,再去画下一张,蓦地听见木樨打喷嚏的声音。

    她纳闷抬眼,盯着隔扇门:“木樨小哥?”

    木樨“哎”了一声。

    “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馥梨姑娘何时熄灯,我何时歇息,世子爷交代的第三件事。”木樨声音闷闷,似乎在强忍着呵欠。

    馥梨连忙搁下了画笔,吹灭了窗台的灯。

    她自己能熬,见不得旁人跟她一起熬。木樨声音渐渐远了,自言自语带了点笑:“爷料得真准。”

    她阖上窗扉,踩着流淌的月光,钻入了床帏。

    软枕厚实,褥子暖和,扎实棉被的缎面却温凉,要躺一会儿才会染上人的体温。少女在昏暗里眨眼,好半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把脸埋到被子里。

    翠枝凝酥白,空阶积寒玉,是雪后的静思阁。

    清晨,馥梨进了陆执方寝屋打扫,最先检查那扇常开的琉璃窗有没有飘雪积水。她手掌细细拂过窗棂这一侧的内墙,听到有好几人的脚步声传来。

    “审了一夜,可算撬开了这几张嘴。”

    “老樊徒弟做了画像,杨柳村往东西南北各向的驿站都贴了海捕文书,出入城的卫兵也得了通知。”

    “这一次,绝对不能叫老柴逃了。”

    “诸位辛苦,议事完了,请留在府里早膳。”

    这些人有穿官服的,有便服的,馥梨见过的那位程大人就在里头,几人正在议论昨夜抓捕的那伙人。

    陆执方最先迈进来,一眼看到了馥梨。

    她今日难得画了妆,他眸光转了一圈,在她饱满的额头和眼底稍稍停顿,“去泡壶茶来。”

    馥梨应声去了,泡了一壶寿州黄芽,再端着托盘来,先奉客人,再将银兔毫釉茶盏放到陆执方手边。

    “一旁听差。”

    “好。”

    她回到博古架那头收拾,几人议事到尾声,她也案情听了个七七八八。缪世鸣只承认这一次以收仙童为借口贩卖幼儿,拒不承认以往的作案经过,官府正依据目前汇总的消息,抓捕老柴这个人。

    程宝川是最后一个汇报的,“昨日下官已传令叫各县的相关证人来指认,最远的三日可到。眼下只差那三个孩童的画像,配合巡捕们寻人。”

    “画像好了会有人给你,但程司直的三天如何算?”陆执方语气闲淡,“我怕跟我想的不一样。”

    上峰该来的责问,始终躲不过。

    程宝川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承认:“下官的三天就是小陆大人的三天。之前我是看岳守信可怜,叫城防兵马司的人送进狱里,自作主张让少关了两天。是真没想到,他会跑到杨柳村的集会上捣乱。”

    他起身,长揖到底,借着这个机会说出憋了一路的话:“给各位同僚添麻烦了。”

    “不是有句俗话,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人多历练历练就好。”有年长官员打圆场,想起陆执方还在,又乐呵呵地补,“哪似陆少卿天纵英才。”

    陆执方不应付场面话,牵起嘴角,略笑了笑,对程宝川道:“你先回大理寺。馥梨送送程大人。”

    “程大人请随婢子来。”

    两人走出陆执方那屋。

    馥梨朝垂头丧气的程宝川露出了笑:“我还未谢程大人呢,大人给的小布包,派上了好大用场。”

    “真的?”程宝川振作了几分:“还好姑娘无事,不然程某更加愧疚。”他跟着馥梨的脚步,不是预想的院门,而是往西屋的游廊,“这里是……?”

    “程大人在此稍等婢子片刻。”

    馥梨一福身,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屋,抱出来三卷画像,“这些是世子爷让转交的。”

    不许她熬鹰通宵画,还可以今晨起个大早。

    虽然是赶出来的,自问画得尽心尽力。

    程宝川展开看过后,精神一振,“这个好,小陆大人真是寻得了丹青妙手。我这就送去衙门。”说罢也等不及她引路,自己朝着静思阁院门就匆匆跑了。

    馥梨看着程宝川的背影笑了。

    回到世子寝屋,却见一人背影魁梧笔挺,正朝着寝屋大门跪下,是一身褐色短打的荆芥。

    地面上还积了一层残雪未消。

    那头木樨也在带路,带其余几位官员去厅堂早膳,目光掠过荆芥,又摇头收回去,似毫不惊讶。

    馥梨脚步快了些,进到世子屋内,外间空荡荡,只余残香的茶盏,里间的雕花隔断后,人影影绰绰。

    “世子爷。”

    “何事?”

    “荆芥他跪在了屋外头。”

    “是吗?”

    陆执方声音寻常,伴随着衣物摩挲的细响。

    馥梨没进去,想了想还是劝道:“荆芥没戴护膝,地上还有冰雪。跪得久了,膝盖怕要落下病的。”

    “他自愿要跪,我还能拦着不成?”

    陆执方从那隔断后转出,冬日宽大的外袍直裰都褪了,只着细细一层素绢中衣,贴出他宽阔的肩线,交领被扯开了一半,露出左边的锁骨来。

    馥梨没料到他这模样,低头去盯地砖砌的花纹。

    身后响起来木樨的脚步声,还有一股浓重的药油味,香、辛、苦涩混杂,“爷,要不要让小厨房煮个鸡蛋,待会儿涂了药再滚一圈,保准两三日能好。”

    馥梨立刻抬起了眼:“世子受伤了?”在院墙下他护着她的时候,她还记得那铁铲砸下的闷响。

    “受伤了又如何?不关心荆芥的膝盖了?”

    陆执方看她一眼,转回了里间。

    寝屋里有微妙寂静。

    木樨拿着瓶药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晌,一双白莹莹的手朝他摊开:“木樨小哥,药酒瓶给我吧,我来替世子涂药。”

    木樨迟疑,世子肩背是淤青损伤,要双掌用力揉开了才好,馥梨显然力道是不够他大的。可是里间,里间静悄悄的,世子爷一句话都没有。

    懂了,他麻溜地松手,退出去掩上了门。

    馥梨踏入了里间。

    她进过里间,金丝楠六柱棂格床的枕被是她亲手铺的,木施上陆执方每日换下的贴身衣衫是她收起来交给洛嬷嬷洗的。她做这些时,世子早已去上衙了。

    而现在,陆执方披着中衣,两条长腿抻直了,泰然自若地坐在床沿,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知道怎么涂吗?”

    “知道的。”

    小时候调皮,她和阿兄都没少磕磕碰碰。

    馥梨把药酒倒出一点在掌心,搓热了,“世子爷躺着吧?躺着比较好。”

    陆执方看了一眼她的掌心,没说什么,脱了中衣,整个人俯卧到枕面上,修长的双臂展开来。

    馥梨垂眸去看,不是她经历过的那种小打小闹,陆执方的左肩后部一片紫红淤血,没弄伤骨头已是万幸。她侧坐在床沿,双掌再搓热,摁下去。

    “会痛吗?”

    “你若不敢用力,还不如叫木樨来。”

    馥梨抿唇,手上默默加了劲。

    陆执方呼吸沉了些,声调还很稳:“说点话。”

    “世子爷想听什么?”

    “听点有意思的,别闷不吭声。”

    “有意思的……”馥梨一边给他涂药一边想,“婢子在杨柳村集会看了很多鬼把戏,想听吗?”

    “讲讲。”

    “那庙里,有一个好高好阔的炼丹炉,里头能藏人,他们叫这个点石成金,把铜钱丢进去,有时能出金银,但有时,又只能丢出砸人脑壳的小石子。”

    她一回忆,就接二连三说了起来,语气慢慢变得轻快,若不是手上有药油,还想给他比划两下。

    “还有一个符纸,不知道涂了什么,大骗子手指一点,就能冒出绿幽幽的鬼火来,呼啦一下。”

    手上药油搓干了,浸润到青年郎君的光洁皮肤里,馥梨又倒了一点在掌心,重新涂第二遍。

    “婢子最想不通的,是那个观音娘娘的塑像。为何有的纸莲花能悬空飞起来,有的又不能呢……”

    陆执方只是听,并不插话。

    馥梨说着说着顿住,想到他熬夜审了犯人,这些把戏定然都知道了。她这么想,涂药动作放轻,不自知变成抚摸,陆执方结实流畅的后背肌理绷紧了。

    “怎么不讲了?”

    “世子爷不是都知道。”

    “知道,和听你讲,是两回事。”

    “本也说得差不多了。”

    馥梨底下头去,认真涂药。

    陆执方闭目,等她安安静静涂过了第三遍。

    “好受了?”

    “什么好受了?”

    “你心里。”

    馥梨默了默,慢慢点头,想起他背对着自己看不到,又“嗯”了一声,“好受了许多。”

    人有愧疚时,能做点什么补偿,心里才舒服。

    世子问她受伤了又如何?

    她不能如何。众星捧月的郎君不缺买跌打药酒的钱,不缺关心,就连涂药的人都不缺。

    馥梨将瓶塞盖好:“世子爷,药涂完了。”

    陆执方慢慢坐起来,右手给自己套上衣袖:“你去杨柳村集会,我让荆芥保护你,他没护好,还让当主子的冒险受伤。他和你一样,想补偿。”

    陆执方定定看她。

    “可他心思粗,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

    所以他跪在了屋外头。

    馥梨攥着那瓶药酒,有些受不住陆执方的眼神。陆执方生了一双冷清的眼,此刻认真解释时,很容易叫人生出一种被他放在心上的错觉。

    “再有半刻钟,叫他起来,就说跪坏了膝盖,爷不介意再换个贴身护卫。”养尊处优的郎君,衣裳下皮肤白净似冷玉,那张嘴冷言冷语更像淬过冰。

    不过有时淬的,是糖霜壳子。

    馥梨伸手过去,拉起了半边他因为左肩不灵活,死活都套不上的衣袖。衣襟拢好,遮住了比她想象中更精壮结实的胸膛,她低头帮他打了个结,指背隔着薄薄衣衫,触到陆执方腰际的温热,燎得她想躲。

    世子低磁的声线在她耳边淡声提醒:

    “打错了,两条系带没对上。”

    “……”她幽怨地抬眸。

    彼此视线触到一处,某些无限贴近过的隐秘氛围涌上来,陆执方率先移开眼,不甚利索地重新绑结。

    “三个孩童的画像,已经给程司直了?”

    “给了。”

    馥梨站到了另一边,距离拉开,又忍不住好奇。

    “世子爷如何猜到?”

    陆执方给自己套上外袍,恢复了衣冠楚楚的齐整模样,两步慢慢踱到她跟前,“你问我,不若问问镜子,这两层粉都盖不住的。”话依旧不好听,拇指的温热指腹极轻柔地在她眼底抹了一下,又一下。

    馥梨来不及反应,青年郎君撤手,出了里间。

    这日里,整个静思阁的仆役都莫名其妙得了休沐,所有人都可以猫在屋里赏雪躲懒,除了一日三餐不歇的小厨房,得的是实惠的银子奖赏。

    大理寺的人却忙得脚后跟快擦出火星子。

    程宝川歇了晌午,再回公务案头,向同样休整了半日,就赶回衙门的上峰递交审讯证词,厚厚一擂。

    陆执方翻了翻,“哪个是躲在炼丹炉里的?”

    程宝川两指夹出一张,“这个。”

    “小陆大人,这是重要的人犯吗?”

    “不是,重要的我已夤夜亲审了。”

    陆执方抽出那证词,起了身,“这人我再审一遍,去帮我捡颗小石头来。”

    “小石头……是多小?”

    “砸不死人就行。”

    小姑娘不记仇,他替她记。

    第22章 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陆执方一连好几日早出晚归。

    馥梨跟着席灵在静思阁做事,眼见除夕将至,席灵就要得自由身出府了,很是羡慕。

    席灵面上不是单纯的喜悦之色,伸手轻轻掐了她脸颊一下:“外头自在但也有难处,哪像静思阁里,好吃好喝,把你养得脸蛋都比来时鼓起来不少。”

    相处一阵,她已知晓,眼前的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就是世子明里暗里偏爱,也不懂恃宠生娇。

    这几日偶有落雪,馥梨手里拢着把伞。

    席灵见了问:“这是要去哪儿?”

    “静思阁的腊梅快枯了,我瞧着前院的开得还挺好,再剪一些回来。”

    馥梨笑,露出袖底的剪子,那袖边阔,还缝了一层白乎乎的细绒,遮住了被虚攥在她手里的纸蜻蜓。

    就像席灵说的,静思阁日子好过。

    她已很久不曾去畅和堂的树洞丢纸蜻蜓。明日是除夕,她还是想去一趟,穿着这身新年衣裳去一趟。

    畅和堂距静思阁不远,都在镇国公府的前院。

    一来一回,静思阁里来了客人。

    是好些日子没见的戚姑娘戚幼晴和她的婢女香梨。主仆二人就坐在堂屋的厅里。

    “世子爷还未到寻常下衙的时辰,戚姑娘恐怕还有一会儿好等。”席灵给她上了茶和点心,又添了炭炉。

    这位表姑娘是二房太太邀来长住的客,若非如此,世子爷不在,南雁守着院门,连堂屋都不会叫人进来等。

    戚幼晴没在意席灵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不是来找二公子的,我来找她。”她目光一转,落到了捧着花枝刚踏进屋的馥梨身上。

    馥梨意外,戚幼晴却示意席灵先离去,“我有话想私下里同馥梨姑娘说说。”席灵福身,出了堂屋,却没走远,就在外头候着。

    戚幼晴也知道她没走。

    她看向了馥梨,那日画技惊艳的小婢女又变了些模样,发髻衣裙更精致了,这还是其次,关键是眉眼又长开些,顾盼间有了楚楚动人的情态。

    她原来还猜不透大太太叫个漂亮小婢女来奉茶的用意,后来得知馥梨被调到了静思阁,再联系那日里陆执方的言行,心中就有了某种猜测。

    “上次画作,得姑娘指点,我回去再改了,还想请姑娘再过目,要是画得还可以,我就请人装裱,待新年送给老夫人作为迟来的寿礼。”这个老夫人,就是陆执方的祖母,戚幼晴朝馥梨招手,请她靠近些。

    香梨随她的话,展开了带来的卷轴。

    馥梨走近了,低头细细看,橘衣小童的面孔经过修改,俏皮灵动许多,不止橘衣小童,整个画面结构都变得更疏松有致,有透气流动的感觉。

    她当即弯了弯眼:“婢子并非名家大师,指点谈不上,但觉得戚姑娘的这幅画比上一幅更自然动人了。”

    戚幼晴看着馥梨,好一会儿没回答。

    她上回在独幽亭说,《烫练图》是给家中长辈做寿的,眼下挑明了是给老夫人,其实既不妥帖,又言辞暧昧。毕竟她同陆执方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

    眼前少女夸赞得真心实意,面上未见异色,丝毫没有嫉妒、黯然、不悦等神情。

    是猜错了吗?

    戚幼晴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此处无外人,我说话直接,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先给馥梨姑娘赔罪。”

    “戚姑娘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馥梨姑娘是世子房里人吗?”

    她话落,堂屋变得寂静,馥梨满脸错愕,继而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头快摇成拨浪鼓,“不不是啊。”

    “不是房里人,抑或是,眼下还未成?”

    戚幼晴盯着她,还在轻声追问。

    馥梨在想如何解释她才能相信……蓦地,有人冷声接过了话,“戚姑娘个性直率,何不直接来问我?”

    陆执方施施然踏进堂屋,满身清寒气,披风上还沾了几粒刚飘下的细雪,一双眼先看馥梨,“毕竟问的是我房里的事,整个静思阁无人比我清楚了。”

    他身后敞开的屋门处,席灵已经退避了。

    陆执方不知听了多久。

    满脸通红地尴尬的人成了戚幼晴。

    “我……”她咬唇,深吸了口气,还是定定地直视陆执方的眼睛道,“我只想问个清楚明白,有何错处?”

    她同陆执方接触是大太太和姨母促成的,对弈是陆执方主动邀请的,她是有意争取,可也不想被蒙在鼓里,成为别人郎情妾意的陪衬。

    陆执方缓了声,看的是馥梨:“你先出去。”

    馥梨点头,越过陆执方的时候,被他塞了一卷纸在手中,轻飘飘的,被细雪打湿了一些。她出了堂屋展开看,是大理寺还未贴出来的公文,老柴抓到了!三个孩子都找回来了!之前散落各地的孩子正在根据口供来追查。

    细雪转大,变得细密急促起来。

    簇簇落雪声,衬得堂屋更寂静。

    陆执方看着屋外那道捧着公文低头看的身影走远了,才回过头,看向戚幼晴,“戚姑娘。”

    戚幼晴还想辩解,陆执方折身而下,对她一躬,是个再标准不过的赔罪礼,“陆某邀戚姑娘对弈,确实另有原因,并非真心相交,在此赔罪。”

    “皇都有崇文楼,来年春闱揭榜,新科进士们会登楼谈诗文,论篇章,是以文会友的好去处。”

    “城北有稀音阁,常驻礼乐官,以曲论道。”

    “戚姑娘才名远播宝陵,料想在皇都亦能脱颖而出,寻得两相契合的知音人。”

    陆执方罕见一次性对她说那么多话,再听不懂的就是傻子了,戚幼晴不傻,不过感到几分气恼,攥着茶盏的手紧了起来。

    “我是自幼钻研琴棋书画,想博得才名,而且把这些视为婚姻嫁娶的又一筹码。但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未曾想倒叫二公子生厌,将我视为汲汲营营……”

    “我未曾想过。”

    陆执方打断她,“我同戚姑娘三次对弈,两次都拿出全力,未有过轻慢之心。”

    戚幼晴一愣,感觉隐隐寻到了与陆执方说话的门道,这人不喜迂回曲折,以真求真才是最快的捷径。

    她试着提议:“陆二公子,幼晴来皇都的确是为寻亲事,一求夫郎身家清白、前程锦绣,二求人品端方、婆母和善。二公子人中龙凤,样样符合我所想,何不与我合作?”

    她不待陆执方拒绝,径自把提议说了:“二公子若娶了门第高、脾气大的旁家闺女,就不怕日后正妻会磋磨你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容不得你偏爱?若是我就不同了,我只求一个体面尊荣的正妻名分,旁的一概不管。”

    戚幼晴的指头点点画卷,“二公子连问都不叫我问,急匆匆赶来维护,可别假惺惺否认。”

    陆执方默然片刻,拂袖起身:“我送戚姑娘。”

    竟是连考虑都不考虑,就下了逐客令。

    戚幼晴起身,任由婢女香梨替她披上斗篷,看见陆执方已走到堂屋门槛处。她经过他时一顿,“二公子或许觉得我曲线救国,另有企图,但我的提议是发自真心的。”

    “我亦真心祝戚姑娘姻缘顺遂。”

    暮云乱雪下,陆执方口吻很轻,“人生百岁说长也短,无论是嫁是娶,若非两情相悦,无甚意思,还不若一人自在逍遥。”

    “我竟看不出,二公子竟还有几分天真。”

    戚幼晴怔然,摇头轻笑一声离去。

    除夕夜,镇国公府按惯例在翡翠堂办团圆宴。

    戚幼晴露面给老夫人敬了茶,就称病先离去了,把团圆宴留给他们真正的一家人。一顿宴散,陆执方往静思阁走,听见苗斐在他身后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他顿步,“母亲得风寒了?”

    苗斐揣着暖手炉,冷冷睨他:“许是被气的吧。”

    陆执方拢袖在她身侧站好,规规矩矩摆出听训的模样,倒是叫苗斐不好开口了。也不知这臭小子到底同戚家表姑娘说了什么,人家不愿意再接触了。

    “我看你啊,是想娶个仙女!”

    “娘亲,我也想娶个仙女~”

    小儿子稚声稚气地打岔,拽了拽她的衣袖。

    苗斐“噗嗤”一声,拉下来的脸没绷住。

    陆执方暗暗勾了唇,看向幼弟,幼弟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下,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苗斐连忙给他拢了拢衣襟,“明日请安我再说你。”说罢赶紧同嬷嬷带着小儿子回清夏堂了。

    静思阁里,欢声笑语,杯盏交错。

    小厨房外搭起了暖毡帐,仆役们正在吃暖锅。

    馥梨被围在中间,左边是洛嬷嬷,右边是坚持要守完最后一天的席灵。

    暖锅是陶瓷做的尖嘴汽锅,仿了五熟釜的样式,外圈分了五格,放猪、羊、牛、鸡和素菜,每一个调的汤汁都略有差别,咸香辛鲜口味不一。

    她涮了两片切得薄薄的羊肉,沾了香料,吃得快要摇头晃脑,“这个是不是小羊羔肉,太嫩了。”

    “是咧,得提早一日让肉铺送,今日晚些肯定都买不到了。”厨娘笑眯眯,把肉盘子推到她面前。

    馥梨回以一笑,忽而对上了廊下的一双眼。

    世子不知何时从翡翠堂回来了,满院的人都忙着吃吃喝喝,连提早吃了饭守院门的南雁都没通传。

    她正要说话,陆执方一指抵唇。

    馥梨没吭声了,洛嬷嬷给她盛了一碗牛肉汤,她捧着小口小口喝起来,喝得浑身暖热,出了点汗。

    待众人吃饱喝足,才觉出世子屋里亮了灯。

    静思阁的习俗,饭后就能跟世子拜年讨红封。

    陆执方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等,手边托盘摆得满满的,红封堆得鼓鼓囊囊,摇一摇,还稀里哗啦响,拿过的人都知道,里头有铜板、银叶、金瓜子。

    仆役们一个个排队,说着喜庆的话。

    荆芥身高体壮,一站到眼前就完全挡住了后头的人,朝他一拱拳,“世子爷新年吉祥!属下祝世子爷仕途顺利,步步高升!”

    陆执方递去红封,“好好当差,少跪跪拜拜。”

    荆芥身影一挪开,身后露出个穿妆花云锦对襟袄配百迭裙的少女,一双杏眸乌润含笑。她脸颊飞霞,红唇润泽,鼻尖还盈着吃暖锅吃出来的一抹清汗。

    陆执方失笑,明明在翡翠堂胃口不畅,看她吃暖锅,却看得自己有几分饿起来。

    “世子爷身体康健,万事胜意。”

    她吉祥话一样的中规中矩,说得还慢吞吞。

    陆执方挑出那只画了林间小鹿的红封,递给她,没说什么,示意下一位来。

    下一位是席灵,席灵难得有些鼻酸,好话念了一半有些哽咽,到底在静思阁那么多年,对大家都有感情了。陆执方没给红封,看了木樨一眼。

    木樨掏出张银票递过去,笑道:“爷给的,往后几十年的红封都在这里了。静思阁是你半个娘家,要碰上了麻烦事解决不了,回头来找你木樨哥。”

    席灵啐他:“世子爷面前,装什么豪横!”

    陆执方放松地靠着椅背,“我准的,是半个娘家,都歇会儿吧,迟点来庭院看热闹。”

    馥梨正在房间里研究她的红封。

    纸面画了一只幼鹿,正低头喝水,耳朵、脑袋和躯干四肢都是寥寥几笔湿而重的墨,水迹晕出浑然天成的毛绒质感,鹿眼一圈枯笔,四两拨千斤地点睛。很巧妙又老练的画法。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倒出里头的三色钱,把红封理平整了压在灯台下,手指头在上面摸了摸。

    好像真的能摸到那软而细的毛皮。

    静思阁只有她的红封有画儿,很可爱。

    馥梨还未欣赏够,屋外席灵在唤她:“小梨妹妹出来看热闹!快快快!”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屋外的静思阁满庭华灯,松枝高高低低间,冷冷暖暖的荧光错落。暖的是烛火,冷的却似翡翠幽绿。

    她惊奇地睁大双眼,眼见陆执方从一个小陶罐里,盛出一点青绿色的粉末,倾注到了有缠枝外壳的琉璃灯盏里,暖色火苗眨眼间,变成了幽幽青绿。

    这焰色,好像她在杨柳村集会看的那个。

    陆执方把琉璃灯的提柄递给她,“去逛一圈?”

    席灵已在另一头提着灯,朝她欢喜地招手。

    馥梨接了灯去,冷翠流光轻轻摆荡,拂过修剪到膝盖高的矮树丛。平整的细叶面上,一枚枚精巧剪纸铺开,都是五彩缤纷,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她一路走过,有的剪纸如附灵光,倏尔轻盈地,慢慢地飘飞,飞到了琉璃灯的缠枝外壳上,在庭院的地面映出忙乱得手舞足蹈的小动物剪影。

    呀!这就是她在杨柳村看过的神奇戏法。

    馥梨陪席灵完完整整逛过了静思阁,送别了她。

    蓦然回首,陆执方就立在屋檐下等她,檐边一轮孤霜月,雾雾融融,勾勒他长身清影薄如玉。

    馥梨提着裙裾小跑过去,“世子爷!”

    “嗯,”陆执方不用她问,“过年了,给你变点鬼把戏看看。绿焰是混了一种叫曾青的冶铁之物,纸片飞起来,是磁石和铁粉的相互配合。”

    “很好看,不是鬼把戏,是神仙把戏。”

    馥梨语气轻轻,眼眸清莹,盛了满园异彩。

    陆执方注视那双杏眸,视线慢慢移到她眼尾,是左边,他亲过的地方,在左边。

    他凝眸到那小片细腻肌肤上,心里想到戚幼晴的提议,那个只要一想,就觉得对眼前人冒犯的提议。

    少女的心思纯粹,如春日山溪。

    不够光风霁月,生了妄念的人是他。

    树洞有了新愿望,而纸蜻蜓徐徐展开,没有哪个愿望是为她自己许的。

    簪花小楷的字迹娟秀——

    一愿世间孩童有家可归,双亲常伴。

    二愿世子身体康健,肩伤痊愈。

    第23章 “就剩一间房了。”……

    新年伊始,朝会连休。

    陆执方得了休沐,但各州县驿站与衙门还是有人轮值,程宝川像一个攒粮食过冬的松鼠,每每攒下几个新消息,就眼巴巴送到静思阁来,只想在上峰眼里挽回办事牢靠的印象。

    “温县、吕阳县、定南县都各找到了之前被拐卖的孩童,有一些被转了两三手,查起来还需要费功夫。”

    “嗯。”

    陆执方看完他递的公文,问起另一茬。

    “岳守信如何了?”

    “下官走访时去云水村看过,魂都丢了,村民们说岳守信老娘天天在家门口哀嚎,儿子要跟自己恩断义绝,后来找里正来调解了才算安生。”

    根据供词,香琴就是在柴房,被谬世鸣那伙人致残时,流血过多,没熬住丢了性命。

    尸体被丢到后山腰草率地埋了。后来官府带人挖掘,还找到另外两具尸体,通知家属来认领了回去。

    这个新年,有人团圆,有人骨肉分离。

    程宝川愤慨:“这些人,锉尸枭首都不为过。”

    陆执方听罢,静了一会儿,“不会轻判的,斩首令不用等到秋后,两个月就能下来。”

    这是陛下都关注的案子,死刑批复得很快。

    他目光从厅堂敞开的门,望到寝屋外,有道娇小玲珑的身影正端着茶盘蜜饯,往他屋里走。

    “程司直还有别的事吗?我还有客。”

    陆执方指了指屋那头,程宝川连忙告退了。

    东屋外间,馥梨在给游介然倒茶。

    一身黛蓝杭绸大袖衣的青年同陆执方年纪相仿。

    他生得俊美,含情目神采奕奕,看谁都似带了笑意,如三月春湖,涟漪荡漾。

    此刻,游介然正懒散支着下颔,定定看她,“我没听清楚,劳姑娘再说一遍,叫馥什么来着?”

    “馥梨,梨子的梨。”馥梨回视。

    少女眼里澄明,无羞无怯,看似还未开窍。

    “几时来的静思阁,我竟未见过?”

    游介然语气熟稔,敲着二郎腿的姿势随意,仿佛把静思阁当成自己的家一般。

    “来了小半月。”馥梨任他打量。

    席灵走之前把常来的访客都给她说过,这位毅勇侯府的游公子就是来得最勤的。两家是世交,游介然同陆执方是自小认识,熟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关系。

    游介然的目光里是好奇,而非轻佻。

    陆执方来时,还是不着痕迹挡在人身前。

    “往常不是初八才来。”

    “今年有正事。”

    “说说。”

    游介然收回了视线,下巴努努香几上的硬壳图册,“这图册拿去给你妹妹看,叫她看上什么圈起来,我回头叫掌柜的送,当新年礼物。”

    陆执方翻开来,第一页是目录,按簪、钗、步摇、花钿等分了类目,一眼看去全是女儿家的珠宝首饰,右下角落了臻巧楼的双月商徽。

    臻巧楼在各地都有分号,按惯例就是贵客订货,都是伙计来送的,能劳动掌柜,只有东家。

    “臻巧楼何时成了游家的?”

    “今年。”

    游介然伸了个懒腰。

    “给我妹送珠宝首饰,也能算是你的正事。”

    陆执方摇头,想阖上册子,察觉身后有道安静的视线,修长手指又落回纸面,慢慢翻过几页,“嘉月少出门,首饰每季打新的都戴不了几回。我这个当兄长的想送都没法送,你还先送上了。”

    “她戴不戴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

    游介然笑意淡了,“我是真的有正事。我得到了消息,那位擅施金针的闻大夫游历回来了,这几日就在淄州吉阳城,你问问她,还要不要去看诊?我游家送她去,保证平平安安送去,平平安安回来。”

    陆执方直接替陆嘉月应了。

    “看,就不能叫闻大夫来皇都?”

    “陆九陵,这世间有本事的人多像你,脾气臭,不是求上门的还不看。我打听过了,闻人语治愈过像嘉月这样的,不过那病人得哑疾的时间没有嘉月长。”

    “淄州路远,等我禀了父母亲。”

    “自是应当。”

    游介然没再说什么,手指一下下敲着扶手。

    陆执方将图册递给馥梨,“给大姑娘送过去,游公子怎么说,你怎么复述。”

    馥梨小心接过了图册,欲言又止。

    陆执方看出来:“怎么?”

    馥梨想问他,转念一想,游介然才是图册的主人,“婢子路上能看看吗?不会翻坏的。”

    游介然本有些郁郁,闻言笑了出来,没好气挥挥衣袖撵她:“你爱看就看,别耽误太久。”

    待人走了,他稀奇地睨陆执方,“你这婢女是怎么做到又懂规矩又冒冒失失的?躲个无人角落去看也没人知道啊,可真有意思。”

    陆执方朝他推了一碟茶酥,不接话。

    两人只当是小姑娘直率心性,喜爱漂亮首饰。

    馥梨把图册仔细看完,送到了陆嘉月的院子里,转达了游介然的话,但还没说求医的事情。

    陆嘉月手上捧着一卷快翻皱了的话本子,闻言神色怔忪,目光落到那册子上,盯了片刻,却又收回了目光,似乎是欢喜没片刻又变成低落的模样。

    蓝雪笑着收起了图册,“我们姑娘有空会看看的,感谢游公子好意了。”

    静思阁里,游介然已经走了。

    陆执方还坐在那里,馥梨走过去,收拾游介然用过的杯盏,忽而听见他轻声问:“有喜欢的吗?”

    “什么?”

    “那本图册上的。”

    馥梨摇头,臻巧楼最便宜的素银簪都要五两银子,她从前喜欢,现在的荷包喜欢不起来了。

    她收了杯盏,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屋,回忆着方才看到的图册样式,用裁纸刀把宣纸裁成一块块,又问洛嬷嬷借了浆糊、针线等杂物,好一阵忙碌起来。

    陆嘉月去淄州看诊的事,两日后定了下来。

    游介然护送,陆执方这个当兄长也陪同。

    馥梨没想到,世子叫她也跟着去,“去淄州的路上会路过云水村,你顺便陪我去一趟岳守信家里。”

    “去岳守信家里做什么?”

    陆执方顿了顿:“你再给他画个画像吧,给香琴,不是寻人启事那种,画她在家里的模样。”

    馥梨愣了片刻,“嗯”了一声。

    她这两日做的东西,刚好能派上用场了。

    出发那日是个阴天,阵雨初歇。

    两拨人在官道上分了方向,陆嘉月和游介然带着两家护卫和仆役先往二十里外的官驿去,陆执方带她往云水村,做完了画像再雇车去驿站汇合。

    荆芥脚程快,比所有人都先出发去了淄州,确保闻人语不会在他们抵达时,又悄无声息去云游。

    岳守信家里,比馥梨想象的更简陋。

    院子似乎因为香琴的事情,久无人打理,各处都乱糟糟的,脏污随处可见。岳守信无精打采地带他们进门,听了陆执方说明来意,眼里才亮出了些神采,连忙擦干净堂屋的板凳和方桌。

    “香琴每日最喜欢站在这鸡圈前头看,要摸鸡蛋。”

    他伸手指了指,又翻出来一条洗得干净的花袄和发饰,“这是她最喜欢的衣服,还有头绳。”

    馥梨在方桌上铺开了笔墨纸砚,却没有马上按照那快翻烂的寻人启事作画,而是从随身包袱皮子里,掏出一本小图册,翻开同岳守信慢慢确认。

    “岳大哥看这里,香琴是圆眼、杏眼还是……”

    第一页是目录,眉、眼、耳、口、鼻,底下细分杏眼、圆眼、三角眼……悬胆鼻、宽鼻、蒜头鼻……就是光杏眼这一类,再往后翻,都有好几种瞳仁大小和眼角高低。

    岳守信看愣了,心头涌来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香琴的眼睛像这样。”

    “耳朵是这种,小的,耳廓绵绵的懒耳朵。”

    ……

    大半个时辰后,画纸上出现个娇憨的小女娃娃,花袄,双辫,胖乎乎的手扒着栅栏,踮脚看鸡窝几个鸡蛋,身后就是这院子里种的柿子树,硕果正丰。

    岳守信鼻子发酸,想再细看,画面却看不清了。

    他用衣袖胡乱地抹脸,一下又一下。馥梨待墨干透后,把画纸递给他,又捏紧了不松手,“岳大哥。”

    岳守信紧张道,“不是说给我的吗?”

    “这画儿是个念想,你想香琴时,看一看,心里头不觉得空荡。你要是日日夜夜看,把魂丢进去,”馥梨看了一圈潦草维持现状的屋子,“我就成了罪人了。”

    她看着岳守信的眼睛:“我不是为了这样画的。”

    小姑娘轻轻的声音,却似窗外此刻响起的惊雷,劈进了岳守信浑浑噩噩的心头。他郑重接过那画,点点头,又哽声保证:“不会的,岳大哥答应你,不会。”

    雷声滚过,屋外风雨又起,渐渐成暴雨之势。

    馥梨同陆执方被困在了岳守信家里,等到了暴雨停歇,再雇车去驿站,已经很晚了。

    “来不及到二十里外的官驿,就在五里驿站歇。”

    陆执方叫车夫停了车。

    “大姑娘他们等不到我们,会不会担心?”

    “他们在路上也会被暴雨拖慢,能料到我们迟来的缘故,明日一早赶上去无妨。”

    两人走进小驿站,放眼都是被暴雨滞留的商客,大堂里吵吵嚷嚷的。

    “要两间房。”

    “就剩一间了。”

    陆执方掏出了一锭银子。

    “您就是给金子,也变不出两间。”

    剩下一间房是驿站里最狭小逼仄的。

    人进到屋内,一床,一桌两凳,连打地铺的位置都寻不出来。床榻上,枕头被褥看起来还皱巴巴。

    驿丞带他们看了房间,转着手里钥匙。

    “两位住不住?不住后头还有镖师想住。”

    “住的!”

    馥梨摘了他指间的钥匙,一把将眉头拧得死紧,看起来还想挑三拣四的世子推进屋内。

    第24章 世子将她抱了起来。

    小驿站的房间豆腐块大,先后挤进来两人后,更无从下脚了。馥梨觉得两人好似转个身,走两步,只要没事先商量好,前后脚都能打一架。

    她拉开凳子,叫陆执方坐下去,自己兢兢业业履行本分,将那皱巴巴的枕头被褥铺好,还嗅了嗅被角,有皂荚的味道。

    “是洗过了的,不过晾晒时没扯平,就显得皱,世子爷将就一夜吧。”

    陆执方静了好半晌,问:“那你睡哪儿?”

    馥梨指指他面前的桌凳,“我缩这里眯几个时辰就好,同大姑娘她们汇合了能再补觉。”

    她在清夏堂时候就听方嬷嬷说,贴身婢女都要轮着守夜,有的就在外间矮榻或小板凳上睡,同眼下情形也差不多了。静思阁不用她守夜,出行守一次半次不打紧。

    “世子爷,我再同驿丞要一盆炭火,加一张棉被,你等等我。”小姑娘第一次在路途当差,分外周到,小心翼翼绕开挡路的凳子,脚步轻快地去了,回来时手里却只得一个炭盆。

    店小二已经送来热水,陆执方刚净过了手脸,正在解身上大氅,睨她一眼:“棉被呢?”

    “住店人多,驿丞说也没有了。”

    馥梨低叹,环顾一圈,将炭盆放到桌子上,窗户掩一半,留出一道缝来通风。

    陆执方将大氅丢到床尾,“你睡那儿吧。”

    他没等她回答,低头解了腰封,外衫松松叠好搁在凳子上,厚实夹袍还齐整套在身上,语气带了寻常吩咐差事时的淡淡催促:“还不去?”

    馥梨下意识就应了一声。

    反应过来,她看看陆执方,确认自己没听错,世子爷叫自己同他睡一张床上去。她硬着头皮脱了绣鞋,爬到床尾去,抱膝蜷缩起来。

    屋子小,床尾正正嵌入了墙角。

    陆执方眼神看那鹤氅,“披着。”

    那是条蓬松厚实的大氅,染着陆执方的余温,馥梨把自己裹一圈还有余,人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缩在床角,是比缩在凳子上舒服。

    陆执方吹灭了灯。

    屋内陷入昏暗,但还有月光。

    床板一沉,馥梨感到青年躺了下来,身旁的棉被隆起来,是陆执方两条长腿。她这个角度,能在朦胧昏暗里看到陆执方仰躺的脸,鼻梁挺拔得像一截玉骨削成,点漆眼眸蕴着微微暗光。

    这样分两端睡,应该只算同床,不算共枕。

    馥梨念头跑偏了一些,又拉回来,轻声问:“世子爷,我红封上的小鹿,是你画的吗?”

    “嗯。”陆执方默了默,没等到下文。

    “不喜欢?”

    “画得很好看,”她真心夸赞,“我是在想,即便今日不用我去云水村,世子也能替岳守信画好香琴的画像。”

    “不一样。”

    “有何不同?”

    “一,我不擅画孩童,二,”陆执方声音淡了些,“二来于心有愧,影响落笔。”

    馥梨做的那本五官图册,大理寺和刑部其实也有类似的雏形,但多数用于追踪穷凶极恶的犯人,五官图谱以成年男子为主,少有顾及妇孺婴孩的。很多事情,能力到了,心力不及。

    “待嘉月求医的事完了,我带你同大理寺的画师老樊见一见,你做的图册能派上更大用场,别浪费了。”

    馥梨眼睛一亮,应了声好,又道:“世子爷,其实我走的时候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在云水村,你偷偷往岳守信家的米缸里塞了银子。”

    陆执方没接这话。

    这世间,银钱能办到很多事,唯独生死,是滔天富贵都挽回不了的例外。

    他定定去看床脚缩成小小一团的姑娘,白净的鹅蛋脸裹在他鹤氅的黑羽里,乖巧又伶俐。

    “画画是谁教的?”

    “是野路子。”

    “自学的?”

    “也不算。是跟这个先生偷学一些,从那个画册临摹一点。我爹娘都是小商贾,街上派给顾客的飞页,店里墙面贴的彩绘,都靠我画的。”

    提到了家里,少女语气雀跃了几分。

    “后来怎……”

    陆执方想问怎么卖身为婢,猛地止了话。

    馥梨静了静,“做生意的事情,就是起起落落,哪日周转不开就欠债了,滚雪球一样越欠越多,欠得快要把自己卖掉都还不起了。我先把自己卖进镇国公府,就不会被卖到别处了。”

    “还有谁要卖……”

    “世子爷。”

    两人话音打了岔,馥梨先转了话题。

    “游公子为何对大姑娘的病情那般上心?”

    “很上心吗?”

    “一般世交情分,帮忙留意名医的消息,及时来通知已经算殷勤了。游公子还说游家负责接送,我觉得像是把这当成责任往肩上揽。”

    小姑娘很敏锐,猜得没错。

    陆执方在黑暗中回忆道:

    “小的时候有一回,游介然来陆府找我,我正在被父亲罚跪祠堂,他便去找了嘉月,怂恿她钻狗洞溜出了镇国公府。两人本身去和街上孩子玩蹴鞠,不知怎地,跑到了溪阳巷去。”

    “是城西那个吗?”

    “对。”

    溪阳巷不是一条巷子,是城西十三巷的总称,聚集了很多贫民和偷盗,官府的养病坊和救济堂也都有一半设置在此处。

    “他们遇了歹人,险些被绑架,府里再找回来时,嘉月病了一场,落下口不能言的毛病。”

    陆执方说得很平静。

    馥梨却听得愣怔,“这听起来,像心病。”

    “有大夫这般说,也有大夫觉得是惊吓损了心头一滴血,要行针用药把那滴血滋养回来。嘉月刚病的那两年,太医署的太医几乎都来过陆家一趟,有成效者少之又少。嘉月自己都放弃了,游家还在寻医问药,总觉得高手在民间。”

    馥梨忽然懂了陆执方之前说荆芥的事。

    “游公子太愧疚了,总想做点什么,心里才好受。”

    “若是愧疚到要娶进门呢?”

    陆执方话音一转,“你要是嘉月,会答应吗?游家富庶,他应当算是你说的——长得好,脾气好,前程好,家境也好的四好夫君。”

    “我那是应付杨柳村那些信众的说辞。”

    馥梨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悄悄将鹤氅的毛毛边又拉起来,遮住了半张脸,声音含含糊糊地传出来:“我要是大姑娘,不会愿意嫁的。”

    “为何?”

    陆执方疑问,这提议,嘉月还不知道,游家已同陆家暗示过,父母亲的意思是赞同的。

    “要只是因为愧疚,岂非把两个人的好姻缘都浪费了?大姑娘善良温柔,肯定会找到与她心意相通的人。游公子也是。”

    馥梨声音愈发低下去,小小声打了呵欠。

    陆执方看了看她:“睡吧,明日赶早。”

    “嗯。”

    馥梨抵着墙,觉得凉,又把鹤氅扯起来裹住了耳朵,挪到了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世子的鹤氅看着又大又重,威风凛凛,披上却轻软如棉,还有她觉得好闻的香味。

    她困意袭来,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隔着鹤氅,抱住了自己,陆执方清冽舒心的气息慢慢缠绕了过来。

    她眼皮动了动,想睁开又觉得困倦,觉得他呼吸时喷薄的暖热气息,像秋季卷起地上落叶的最小旋风,轻轻地拂过她眼皮。

    陆执方将她抱得更紧,手臂牢牢箍住。

    她的眼皮颤了颤,在黑暗里莫名不敢睁开。

    蓦然间,听见陆执方低低笑了一声,低缓而温柔的气声一字一字:“你最好是没醒。”

    世子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更宽敞温暖的地方。

    鹤氅松开,带着同样清洌气息和温度的包裹覆盖过来,她蜷缩的四肢渐渐放松,伸展,所触之处,都是一样的厚实温暖。

    最后一丝束手束脚的不适消散了。

    那怀抱松开。她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飘飘浮浮,等了一会儿,把自己等睡着了。

    晨光透过窗缝,唤醒了一夜好眠的人。

    馥梨睁眼望见陌生的屋顶,拢着陌生的棉被,想起是她和世子住的小驿站。

    她成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的人。床尾,高挑的青年郎君无法把自己缩成一团,勉强曲着腿,两臂压在膝头,正盖着鹤氅闭目养神,呼吸平静而清浅。

    馥梨掀开棉被,慢慢靠近去看。

    “世子爷。”

    她开口的第一个字,陆执方就睁了眼,不等她有机会问出口,伸手摁摁眼眶,“替我打盆热水来。”

    馥梨穿好绣鞋,小跑着出了屋。

    屋门阖上,陆执方深吸了口气,摇头暗叹。

    他动作缓慢,一点一点扯开鹤氅,一点一点挪下床,手脚麻得像被一千根针扎过似的。从前出公差,看荆芥寻个墙根就能呼呼大睡,像是轻松无比,践行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两人没多耽搁,吃完了朝食就雇车赶路。

    官驿里很顺利地找到了游、陆两家的人,同游介然、陆嘉月会合了。只是官驿宽敞的大堂,两人各占南北一张桌在喝茶,离得远远的,仿佛互不相识,两家仆役也泾渭分明。

    “世子爷,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馥梨悄声问他。

    陆执方见怪不怪:“不用管。”

    再启程时,馥梨坐进了陆嘉月的马车,看见游介然单独一车,陆执方和荆芥始终骑马。

    一行人旅途辗转,抵达了淄州吉阳城。

    事先约定好的客栈里,荆芥等得火烧火燎。

    游介然一看他神色,暗道糟糕,急忙迎上去问:“闻神医莫非又去云游四海了?你没看住?”

    “没去云游,”荆芥飞快地道:“闻神医给一大户人家的公子治病,把人治死了,家属闹到公堂去,眼下闻神医被关进大牢里去了。”

    第25章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郎中治病救人,人死了,并不新鲜。

    哪怕是太医署两鬓斑白的署正孙太医,行医生涯定然都有没能从阎王爷手中抢过的人。

    但这种事情,随着经验累积,渐渐就少了。有经验的郎中一眼瞧出救不了的,接手是自砸招牌。

    从一开始,就不会接诊。

    陆执方记得游介然说,“闻大夫年纪大了?”

    “比我祖父岁数都大。”

    游介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去,入鬓长眉高高挑起,挥手先让长随将客栈顶层的厢房都包了,“这事蹊跷,入屋里再说。”

    荆芥性子急,在楼梯口就给这事盖棺定论:“属下瞅着,闻神医就是被冤枉的。”

    顶层最宽敞的上房还有个小厅。

    就是把两家所有仆役护院召进来,都勉强塞得下,陆嘉月跟在最后头,却没有入屋内,蓝雪朝两位公子福身,转达她的意思:“姑娘觉得人多气闷,加上旅途劳顿有些疲乏了,就先回房间休息。看诊的事情看起来也能不急于一时。”

    真看病的不急,请郎中的急上火。

    陆执方睨了一眼满脸焦灼的游介然,略一颔首,看馥梨习惯性地要跟她们走,手指点了点圆桌,“茶。”

    她脚步顿住,旋身把案上那套茶盅茶杯端走了。

    馥梨泡好热茶回来,又问店小二要了些方便拿取的吃食,一样样摆到桌上。

    荆芥的话已经讲了个开头:“闻大夫一听就不太乐意,说大姑娘这情况不好治,耽搁时间,他还要继续去云游,蓬莱山云海错过了季节就没了。属下正想把人强行绑了……”

    馥梨微微惊诧,给他倒了杯茶。

    荆芥赧然咳了一声,“反正,那时就有闻大夫一个药童跑来说,闻大夫的亲传弟子被严家人绑了,想要徒弟活命,只能乖乖去严家把严二老爷的公子救活。闻大夫又急又气,骂骂咧咧好一顿。”

    游介然皱眉:“他说了什么?”

    荆芥挠挠头:“我也没听太懂,是一些医理的东西,反正就是严家公子这病没救了,是声色犬马亏空得太多。但闻大夫还是提着医箱去了。”

    “然后你就听到他医死人,被官府抓了?”

    “你跟去了。”

    后一道声音是陆执方插的话。

    荆芥重重点头,爷真了解他啊。

    “严家抓走他徒弟的事,我想着要是能帮上忙,他没准就乐意给大姑娘看诊了。于是悄悄跟着潜入严府想摸清楚情况,看到严家把闻大夫徒弟拉出来威胁,逼闻大夫施针,说闻大夫有一套绝学能起死回生。”

    荆芥想起当时场景,眸光沉了沉。

    “闻大夫坚持人治不活了,严家就当着闻大夫面,断了他徒弟左手手指,说再不治,断的就是右手。”

    陆执方不禁挑眉,“这般猖狂?”

    右手是大多数大夫把脉用的手。

    手指废了,这辈子行医就没指望了,闻人语费尽心思栽培的亲传弟子也就废了。

    荆芥点头:“闻神医被逼得没有办法,答应施针,跟着他们入屋里去。屋里头的属下就没打探清楚了,只知道没等一刻钟,里头哭天抢地的,人就死了。人吵起来,闻大夫大骂了一句活该,严家人当场就发作,叫来好几个护院把他送去了官府。”

    他顿了顿:“我想劫走人,又不敢莽撞。”

    游介然眯眼,抿了口茶:“严家什么底细?”

    荆芥这些天等在这儿,已经打探过了,正想说,陆执方把他话接了:“钦天监的严家。”

    荆芥点头,监正严宁的老家就在吉阳城。

    此言一出,游介然脸色更难看了。

    钦天监在历朝历代都是个可大可小的官署,帝王不看重,就只是个算算吉时吉日,看看宫殿风水,只管锦上添花地祈祷国祚永延的闲衙门。

    要是帝王看重,大至战事出征日和皇嗣人选,小至官员调任升迁,都能掺合进一脚。本朝天子偏偏就是个对堪舆之术颇为尊崇的。

    游介然静了一会儿:“九陵,能捞出来吗?”

    陆执方思忖片刻:“难。”

    “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不就是管邢名案件的吗?叫淄州知府放人,他难道还敢不放?”

    “大理寺批复各地呈交的死刑案。卷宗没送来过明路,淄州知府他今日放了,明日御史参我越权办案的折子就能送到圣上御书房去。”

    游介然一噎。

    他不是读书的料,在工部挂了个闲职,可去可不去,对各衙门的政务流程远远没有陆执方敏感,“那你说怎么办?严家势力大,和官府打了招呼,在狱里就能够悄无声息地弄死他。”

    陆执方也在思量。

    “严家确实是想泄愤,不会等到案子正经走流程递上去,当务之急,先弄清楚闻人语在医治严家公子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荆芥试探道:“我去把案件记录偷出来?”

    “都说了是严家施压,那证词能信?”

    在游介然眼里,已然是严家在报复,“要不这样,陆九陵,我登门去严家一趟,叫他卖我家个面子。再不行,把你家的名头也搬上。”

    “我祖父从前因为出征日屡次要听钦天监的指示,闹过几回,陆家的面子在钦天监的人那儿不管用。”

    陆执方把游介然那点希冀也打消了:“丧子之痛,游家的官场人情也未必顶用。”

    他看向荆芥:“闻人语有没有亲属在吉阳?他那个徒弟在何处?去过监狱探望没有?”

    荆芥把查到的都回答了:“有个侄女,已经出嫁了,嫁的是个吉阳药商。我打探到平日里往来很少,不然严家就该绑闻大夫的侄女,而非亲传弟子。至于那个徒弟,被严家打了一顿,还在昏迷中。”

    陆执方默然,照此情形,若非游介然提出来要带嘉月看病,闻人语遭遇此事,是凶多吉少。

    “我想办法去狱里见一见闻人语,”他唤了游介然的字,“修自还是去吊唁一趟,看看有无转圜余地。”

    几人商议定了具体章程,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馥梨等在一旁,收拾好桌面,也准备走了。

    这一路住宿,她都跟大姑娘的女眷那头,房间也是同蓝雪在一块儿。

    “哎,还有一事,小梨子,劳烦你过来。”

    路途快十日,游介然同她熟悉起来,也嫌弃名字不太顺嘴,擅自给她添了个新的更接地气的名儿。

    馥梨掸掸神,没觉得暧昧亲昵,每次听见总想到戏文里那些叫“小福子”“小桂子”的小太监,听完了都想给游介然“喳”一声表示收到。

    她回头看游介然:“游公子有何吩咐?”

    游介然拿起案上那碟没动过的酿青梅子,“车马劳顿,恶心想吐,含两粒缓一缓就好了。你给大姑娘送过去,说是她阿兄给的。”

    馥梨拿着梅子,看看陆执方,陆执方没反对。

    她就走出去,临到门槛处,听见陆执方漫不经心说了游介然,“尽捡我的人使唤,自己没长嘴。”

    游介然愤然回骂:“陆九陵,你就是个小气鬼。”

    翌日,吉阳城的严家府门大开,朱漆门下两盏大白灯笼高挂,前来吊唁的人和车马填街塞巷。

    游介然等了大半日才轮到,一笔诚意十足的白事金送出去,连严家二老爷的面都没见着,光是提一提闻人语三个字,就被管事客客气气地请出严府大门。

    “我等丧事结束了,再给严家发个正式帖子。”

    游介然没抱多少希望,揣袖出了严家。

    同一条街的拐角里,他面前的一男一女已作寻常打扮,换上了更朴素的衣裙装饰,是陆执方和馥梨。

    游介然问:“狱卒那头都打点好了?”

    “快到时辰了,问过之后到客栈细说。”

    陆执方和馥梨扮成闻人语的侄女婿和侄女,即将去监狱探视。闻人语的侄女不敢惹上严家,不愿意去探视,反倒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机会。

    严家贿赂的是淄州知府,底下狱卒可没钱拿。

    陆执方稍稍想办法,就买通了狱卒,对方只管收钱,不管核验身份,反正都是偷偷摸摸放进去的。

    入夜了,馥梨和陆执方在府衙后门。

    馥梨按着约定,敲了长短不一的暗号。

    狱卒拉开门,左右看看,带他们绕了最能够避开视线的路线,入了地牢。长长阶梯往下,幽暗不见底,陆执方顿步,“怎么锁在了地牢?”

    “上头说锁哪儿就锁哪儿,我哪知道。”

    狱卒只管领路。

    地牢下两壁点了火把,他带人七拐八绕,来到了巷道最尽头,忽而把钥匙插进了石壁的一个孔里。

    钥匙转动,嵌入石壁的门框露出原型。

    石门缓缓拉动,火把光线倾泻,映照出里头形销骨立的医者,他似乎受不住这强光,发出一声痛呼,把眼睛捂上了。

    馥梨看清楚这斗室的三面墙,森然耸立。

    “这里头……怎么连窗都没有……”

    陆执方呼吸微滞。

    馥梨不知,他对这种结构的屋舍很熟悉。

    大理寺有同样构造和功能的暗室,专门用来关押特殊重案的犯人,就算是再嘴密的人,关到暗室不出三日,就能崩溃心神,把什么都交代了。

    “有命在就不错了,还要窗呢?”

    狱卒掂了掂手中钥匙,“就一刻钟功夫,赶紧的,被人瞧见了爷爷的差事都得丢。”

    说罢将两人一推,入了暗室,连门都要阖上。

    陆执方手挡着那门缝,神情藏在阴影里。

    巷道另一头有人走过,脚步声渐近。

    “大人!”狱卒露出个讨好的笑,手上使了大力气,暗室门再阖上。那扇厚重无比的石门,与门框严丝合缝,不仅隔绝了外头的声音,连光线都严密遮挡了。

    馥梨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她茫然地伸手摸索,摸到一角衣料,“世子爷?”

    陆执方没有回应。

    她顺着那角衣料摸索过去,攥到陆执方的手臂,青年还是没动,连呼吸都仿佛屏住。

    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落点,无所依从,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时间,浑身被死寂包裹,恍惚生出一种被遗忘、被抛弃的恐惧,无所遁形。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进来。

    馥梨掌心出了些汗,顺着他手臂往下慢慢捋,大着胆子扣到了他腕骨。

    她想有个支撑点。

    鲜活的,温热的,有脉搏跳动的支撑点。

    陆执方很快就反手攥住了她,掌心潮湿的汗一时分不清是谁的。他的手好似比她更凉。

    “世子爷?”

    她忽而觉得陆执方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震颤。馥梨用另一只手掌覆过去,陆执方连手背都是凉的。

    “你怎么了?”

    “无事。”

    陆执方过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回应她,按着之前一瞥看到闻人语的方位,拉着她往那个角落去。

    “闻人语。”

    馥梨也跟着唤了唤:“闻大夫,你还清醒吗?我们是闻飞沉找来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闻飞沉是闻人语徒弟的名字,两人进来前就商量好的,以防闻大夫对他们有防备,不肯说实话。

    闻人语迟疑了片刻。

    他声音听上去很虚弱,还有一丝警惕,“飞沉?飞沉为何不亲自来?”

    馥梨道:“他被严家的人打伤了,行动不便。”

    陆执方接话,“没时间细说,你先告诉我,你进到严家公子的寝屋内,发生了什么事?”

    闻人语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要不要相信他们。馥梨着急,关在这里不知时间流逝,她光是摸到陆执方都用了很久,“闻大夫,狱卒只给一刻钟。”

    “严家公子是被毒死的,跟我没关系。他死时唇色淤青发紫,经脉紊乱,我施针不过是加剧了他气血逆行。”闻人语声音透出些后悔,“我恼他们伤了沉飞,严家质问我是否故意而为时,我大骂了一句活该。”

    “严公子身上的毒,是导致他缠绵病榻的原因?”

    “不是,他身体亏空与毒无关,毒是新下的,甚至可能就在我施针当日下的。”

    “当时屋内有几人?”

    “严家二老爷,严家公子的妻子,还有侍奉汤药的婢女……”闻人语细细回忆,给他们讲述当时的经过,末了,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距离我被关入牢狱,眼下已经过去多久了?”

    “三日了。”

    “此事不能善了,蓬莱山的云海我是错过咯。”

    “您老还有心思惦记云海。”

    陆执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轻飘飘,在黑暗里透出些虚弱。馥梨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

    她握着他的手,想去看他的脸,偏又什么都看不见。陆执方再追问了细节,钥匙转动声响起,火把的光再涌动,馥梨忍不住眯了眯眼,暗室真的太暗了,就这么一会儿,她都觉得火把的光令人不适。

    “时间到了,快走。”

    狱卒沉着脸,“刚才差点就露馅了,还磨磨蹭蹭!”

    陆执方一言不发牵着她,快步离开了地牢,两人从后门绕出了淄州府衙。

    他们顿步在附近的一条暗巷里。

    “闻大夫一个人待着那么黑漆漆的……”

    馥梨心有余悸,后半句话止在陆执方倏尔靠过来的举动里。她侧了侧头,发现世子不是要靠着她,是伸手撑着墙,恰好把她揽了进去。

    墙头弦月如金钩,照出他煞白的侧脸。

    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浸在月光中,明郎的额上润了一层模糊的水光,几缕额发凌乱贴着。

    “世子爷?”

    “无事,”陆执方力气溃散一般,“再缓一会儿。”

    馥梨身上换的是蓝雪借来的衣衫,没带帕子,想用袖子给他擦,想到陆执惯常喜洁,便伸手在他腰间摸了摸,果真从衣袍里翻出一块叠好了的细布帕子。

    她折出一个角,静静揩去他眼底的细汗。

    陆执方半闭着眼,撑着墙的手放松,弓腰将半个身子倚在了她肩头,手臂隔在她后背与冰冷墙面间。

    “站得住吗?”

    “站得住的。”

    少女挺直了腰杆,纤细羸弱的肩头撑起来,要给他做一个支撑。就像在暗室里紧紧攥着他那样。

    陆执方闭目笑,放纵自己倚着她。

    馥梨承载他半身重量,将那手帕又折出一个干净的角,细布触摸起来的质感很熟悉,像是她天天都在用的,“世子爷,这个手帕是……好像是我的?”

    “谁说的,不是。”

    陆执方不紧不慢地否认,胸腔说话时的微震传到她身上。

    认错了吗?馥梨举它到月色下认真看,冷白月光映得手帕有点变色,像浅白,又像浅绿,模棱两可。

    她还没琢磨出来,陆执方低磁声线带了点笑。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第26章 “那就看你和他的情分到……

    “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陆执方理所当然。

    馥梨想起来,是去杨柳村神月教集会那次,她走时给陆执方擦嘴角血迹的,“怎么还没有扔?”她对着月光仔细看,也没有擦过血留下难以洗净的痕迹。

    “好好的,为何要扔?”

    肩头一松,陆执方已恢复了力气,从她手中抽走那帕子,慢慢塞入袖中,“先回客栈。”

    她快步跟上,两人拐出暗巷来到长街之上,吉阳城夜市繁华,商铺灯笼的暖光罩在陆执方眉梢,方才全然没有血色的脸已变得正常。

    唯有几缕额发贴着,泄漏他方才的虚弱。

    “回去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馥梨侧过头去端详,“世子还觉着哪里不舒服吗?”

    “先把狱里的大夫捞出来比较要紧。”

    游介然就在客栈上房抻长了脖子等,等着的时候嘴巴没闲着,面前的桌上堆了小山似的瓜子皮、桃酥碎、核桃壳。

    “回来了?如何?闻神医还活着吗?”

    “还活着,精神瞧着不太好,还是要赶紧救出来。”馥梨不想陆执方讲话耗气,给他倒了杯茶,将牢狱里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讲完对上陆执方微妙的眼神。

    “婢子是有哪里说漏的吗?”

    “没有。”

    陆执方抿了一口温茶,想的却是她记忆力不错,竟讲得分毫不差,有详有略。

    游介然听完了复述,“被毒死的啊,那好办啊,尸体应该有征兆,趁着还在停灵未下葬,叫官府仵作来解剖验尸,不就真相大白了?”

    馥梨摇摇头,“闻大夫说,他被抓走时辩解过,说严家公子严学海嘴唇青紫,是被下毒身亡的,严家却说严学海久病无医,早面无人色,闻大夫是想逃避责任,随口胡诌的。眼下尸体已下了棺,严家人怕是不会同意仵作来验尸的。”

    游介然郁闷地吸了一口气。

    “那怎么着?我们先斩后奏?等严家把尸体下葬再掘坟出来验尸,真证明是中毒了他们也不能如何,不过听起来好像有点缺德……”

    他对上馥梨微妙的神情,又去看陆执方。

    陆执方面无表情给他复述《大晔律例》:“凡有无故破损他人坟茔、尸体者,轻则笞二十,重则杖五十,赔偿所有陪葬、坟茔修缮、家族宗族的损失。”

    游介然蔫下去:“上门验尸不行,偷偷验尸也不行,难道等严家人脑子那根筋转过来,自己上官府去请求验尸?他家可忙着下葬仪程,连抬棺出城的时辰时刻都按吉凶算准了,要守城卫兵提前清场放行。”

    游介然吊唁一趟,差点没被严家一道道繁文缛节累死,难怪光是排队都排了大半日,“我就从没见过严家这么迷信的,不愧是钦天监,神神叨叨的。”

    “游公子,他家真的很迷信吗?”

    “吊唁那日有宾客穿了一身墨蓝的百兽暗纹袍,那严家管事说上头的蛇纹和他家公子生肖犯冲,为他准备了一身新素袍,叫他换了衣裳再进来灵堂。”

    游介然绘声绘色地给她举例。

    “你说,是不是很迷信?”

    馥梨点头:“你说得对!”

    陆执方对上馥梨亮晶晶,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禁勾唇一笑,正要接话,被游介然打岔:“陆九陵,你能不能认真些,我们在商量,要眉来眼去……”

    游介然鞋尖被人重重碾了一下。

    馥梨听见他痛哼一声:“游公子,你怎么了?”

    游介然倒抽了口冷气:“无事,小梨子继续说你的想法,很迷信,然后怎么了?”

    “戏台子上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有冤屈的冤魂是要等到真凶被惩罚了,才能安息下葬的,不然……”

    馥梨顿了顿,听到陆执方补全了她的话。

    “不然就会有各种怪力乱神。”

    陆执方稍一思忖,“严学海人不如其名,是沉醉声色犬马的膏梁纨袴,院里光小妾就三四个,在秦楼楚馆还有很多红颜知己。这是个好用的幌子。”

    几人合计好细枝末节,转眼已是夜深。

    陆执方起身离去,察觉大半日缀着的小尾巴没跟上来,小姑娘停在原地,指一指那堆游介然弄出来的零碎果皮壳子,“世子爷,婢子替游公子把桌面收拾干净了就走。”

    “游家有仆人,用不着你。”

    “对啊……”

    游介然想附和,见馥梨背对着陆执方,冲他轻轻眨眼睛,遂改了口:“小梨子勤快些怎么了,我乐意让她收拾。收拾好了给赏钱,小爷不白白使唤人。”

    等陆执方走远了,他努努下巴。

    “说吧,特意留下来作甚?”

    馥梨弯了弯眼:“婢子听闻,游公子同世子自小熟悉,对他最了解不过。有事想问问。”

    “那你是找对人了,我连他小时候的糗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想听哪些?想打探他喜好吧?”

    游介然心里有了猜测,不料馥梨摇了摇头。

    “婢子今日同世子去府衙大牢看闻大夫,出来时见世子满额冷汗,唇色发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游公子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游介然吊儿郎当的神情收了,唇边总是噙着的那抹笑也隐去,眸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她看。

    “小梨子,你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个问题?”

    馥梨没听懂,眼眸清凌凌的,满是困惑茫然。

    游介然换了个问法:“你为何关心这个?”

    “世子爷是静思阁主子,我在他身边当差,想来多了解一些他的禁忌喜好,日后好知道应对办法。”

    馥梨眼前浮现月下那张清隽而虚弱的面容。

    陆执方从进入地牢里就很不适了,是勉强忍着,从头到尾细细地询问闻大夫在严家的种种细节。

    游介然神色缓了缓。

    “闻大夫在的牢房,是怎么样的?”

    “很昏暗,四面无窗,人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馥梨描述了一番。

    “九陵不喜欢那种地方。”

    “可是……没有人会喜欢那种地方。”馥梨想了想认真道:“世子看起来像是……很恐惧。”

    游介然静静看着时而单纯懵懂,时而如小兽敏锐的小婢女。他知道九陵有几分喜欢甚至是宠溺她,但这几分在哪里,他没有去探究。

    人人都有弱点,而有些人的弱点,必须藏起来。

    否则就会成为被攻讦的致命之处。

    “小梨子,你老实说,九陵对你如何?”

    “世子待婢子很好,”馥梨轻声道,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待静思阁的人都很好,是个好主子。”

    游介然点头:“九陵护短的,凡是被他认可的人跟着他,都不会吃亏。你要是觉得感恩,就倒过来,护一护他。今日之事,只当不见、不知、不问。”

    馥梨踌躇着同他确认:“那往后再发生的时候,婢子该怎么办?也当作没看见吗?”

    “那就看你和他的主仆情分到哪儿了。”

    游介然语焉不详,指头真的点点桌上那堆鸡零狗碎,“好了,帮我收拾干净吧,往后还有得忙呢。”

    严家白事办了三日。

    严学海正妻秦菀玉就在灵堂跪了三日,膝头早已麻木僵硬。这日暮色渐起,幼子禁不住疲惫,歪头在她身边睡着了,她唤来奶娘,把人抱回屋子里去。

    “已是最后一日了,吊唁宾客少了许多,述儿回去无妨。今夜我独自守灵就成。”

    “夫人也当心身子。”奶娘抱着幼子走了。

    秦菀玉木然地给稀稀落落来的宾客回礼磕头。

    严家人信这些,连叩首的方位、角度都有规定,不过三日,她丰盈白净的脸上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她送走了最后一拨人,料想这日就算结束了。

    耳边忽而响起了一阵细碎脚步声,一群裹着披风的年轻女郎款款而来,按规矩绕过布阵,净手点香,本该留下白金与秦菀玉对拜,为首一人哀哀欲绝,忽而大声恫哭,扑向了灵堂安放的那座金丝楠木棺。

    “严郎啊呜呜……严郎,你就这么去了,叫滢滢想得好苦啊!你还那么年轻呜呜呜……”

    女郎一扑,她身后几人跟着嘤嘤哭泣起来。

    “我得了严郎托梦,说他死得冤枉,真凶另有其人,还在逍遥法外……”

    “我也是,严郎在梦中七窍流血,好不甘心。”

    一众女郎如白鸽归巢,稀稀落落把棺材围拢起来。秦菀玉愣了半晌,辨认出这是严学海在秀春楼的相好陈滢滢,还有崔茜。严学海干过些往家里带勾栏女子的荒唐事,是以她都认得。

    剩余几人里,有些眼熟,有些眼生。

    倒真是好情谊,人都死了还顾念旧情,成群结队来登门吊唁。秦菀玉气得声音都发颤,看向灵堂原本预备散去的仆役:“愣着干嘛?还不将人请出去!”

    仆役们回神去抓,女郎们的斗篷在拉扯中掀开,露出薄如纱的衣裙,若隐若现的玉臂,齐胸的襦裙,叫人无从下手。女郎们尖叫起来,“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严郎尸骨未寒,你们竟敢对他的女人动手动脚,成何体统!严郎,你在天有灵可要看看啊!”

    好一群恬不知耻的女子!

    秦菀玉沉着脸找来仆妇,要把人通通赶走。

    陈滢滢眼神瞟向某处,忽而整理好了斗篷,示意一众女郎停下来。“夫人既不欢迎我们,我们便走。本也是见严郎托梦,心里不安才来送他最后一程。”

    一群女郎脚下生风,逃也似地离开了灵堂。

    秦菀玉冷冷看着那完好无损的金丝楠木棺,吐出一口浊气,这男人生前不给她安生,死后还能折腾。

    陈滢滢领着众人往绣春楼走。

    斗篷飘飘,白衣袅袅的队伍中,缀在最末的娇小身影在某个路口没跟上,转入了长街一角停驻的马车里。车内有个取暖的小熏炉,车帘挑开一半透气,还是将里头熏得暖烘烘的。

    馥梨一坐进去,就觉得热,解了斗篷。

    陆执方淡然询问的声音不期然响起来。

    “事情都办好了?没有被发现?”

    “……没有。”

    车门极快地一开一合,他躬身进来,坐定了目光才同她的对上,被凝光似的雪肤晃得愣神了一瞬。

    馥梨斗篷已褪下来,攥在手里,要立刻在他面前套上又觉得刻意,“严学海夫人在盯陈娘子看,应该没有留意我的小动作。曾青都撒在该撒的地方了。”

    “怎么穿成这样?”

    “陈娘子给的衣裳,说她们的都这样……”

    身上忽而一暖,是陆执方解了自己大氅往她身上罩,“接下来的事,交给荆芥。”

    “世子爷,荆芥要怎么点燃这些粉末?”

    “用这个。”

    陆执方从随身带的火折子里倒出一点黑灰在指尖搓捻,馥梨望见他指尖冒出一缕白烟,再大一点就能搓出火来。“用硫磺、木炭等易燃之物做成微小弹丸,他功夫好,自有办法通过弹射,摩擦出火来。”

    少女好奇地去触火折子,手臂从鹤氅伸出,绉纱水袖如烟似雾,一截白润的皓腕就这么伸到他眼前。

    陆执方一下将火折子挪远。

    “回去,回去再给你看。”

    长夜冷寂,半开的窗扉外是孤月稀星。

    秦菀玉耐心地守着最后这一夜,明日下葬,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她转眼,去看放严学海灵牌的祭台,忽地一阵风吹来,那几盏烛火快要熄灭。

    她淡声吩咐:“去给大爷护一护香烛。”

    “是。”

    一同守夜的仆役连忙去,还未摸到火折子,眼前什么雾雾蒙蒙的东西晃过,烛火骤然大亮起来。

    有什么不对。

    仆役们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唤秦菀玉。

    “夫人,夫人快看……”

    “灵堂之上,不得大呼小叫。”

    秦菀玉恹恹地训斥,抬眼惊恐地看见祭台的烛火燃起幽幽青绿,莹莹似冷翠,发出渗人的光。耳边有“刺啦”一声响起,棺木停放的铁架边缘也亮起同样的绿焰。她骇然大惊,命令道:“还不赶快灭火!”

    仆役们迟疑,联想到花楼女郎们来吊唁说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意思:这可是鬼火啊,谁敢去灭。

    秦菀玉咬牙,抄起一旁给宾客们净手的铜盆,将水哗啦泼到了架子上,仆役们见她带头,怕被责罚,三三两两跟着灭火,火很快熄灭了。

    祭台烛火的绿光没亮多久,也灭了。

    回想起来还头皮发麻,幽绿焰火一朵一朵,连不成火海,倒像是路边随处开的野花,阴界的路边。

    灵堂陷入昏暗,只有稀薄月华。

    秦菀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明日是夫君入土为安的大日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搅扰,今夜灵堂之事,你们要是敢往外泄露一个字,我就……”

    “就如何?”

    一道老迈的声音接过了她的话。

    秦菀玉仓惶回头,严家二老爷就站在灵堂之外,拄着拐杖,手背青筋攥得绷起,不知已看了多久。

    第27章 “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

    “令郎面色淤紫,十指灰青,用银针探过喉头、肠道,银针发黑,用皂角水揩洗不净,是中毒征兆。”

    严宅里,仵作朝严家二老爷严瑞禀告验尸结果。

    严瑞捏紧了椅子扶手:“何时中的毒?”

    仵作微叹:“若能早些解剖验尸,小人定能给严二老爷更准确的推断,令郎仙去好几日,即便尸体竭力保存,也有轻微腐烂,只能推断是死前三至五日。”

    三至五日。

    严家二老爷的嫡子缠绵病榻好一阵,都待在府内,能接触到的只有府中人。可相距这些天,要回忆和追查起来又有困难,是个棘手活儿。

    梁知府两只胖乎乎的手揣在官腰带上盘饶,心里小九九转了几圈,“严二老爷,您看这案子怎么处理?关在狱里头的闻大夫是不是放出来好?”

    “谁说要放人?”

    严瑞瞭他一眼,拄着拐杖站起,沉声吩咐管事:“严府自今日起,没有我手牌,任何人只进不出,日常采买供需交给庆平负责。”

    知府和仵作面面相觑。

    管事已摆出送客姿态:“两位辛苦,请随我来。”

    几人走出去了。

    惴惴不安等了一夜的秦菀玉进来:“公爹。”

    严瑞苍老的眼神在她憔悴的面上扫过:“是中毒。”

    “怎会?”

    秦菀玉捂住唇边惊呼,眼眶转瞬就红了,抚着裙裾在他面前跪下,“儿媳有错,儿媳昨夜想阻止公爹请仵作验尸,差点就让夫君含冤入土了。”

    “你也是为了海儿的体面,不怪你。操办丧事好几日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严瑞淡声宽了两句,他儿子得的病不干净,哪个仵作看了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便不验尸,外头早有捕风捉影的传闻了。

    秦菀玉颔首离去。

    严瑞待人走了,看向手边摆着的帖子。

    近日蹊跷事多,先是鬼火,再是这个。皇都毅勇侯府的嫡子正儿八经发的拜帖,明明同严家八竿子打不上的关系,今日一早就有小厮登门递送来了,生怕晚了一时一刻似的。

    “游公子,打听到了!”

    客栈上房里,荆芥跑腿回来,先灌了一大口茶,“严家没出殡,那些筹备事宜都作罢了,还有,知府和仵作今日一早就从严府后门进去了,挨着晌午的时辰由严府管事送出来。”

    “好!”游介然一拍大腿,“这下严二老爷知道自己儿子是被毒死的,总算没理由把闻大夫关着了吧。”

    他看向陆执方,后者神色没有他想的轻松。

    “放不放人,且看今日。”

    馥梨就在屋里听差,也陪他们等着。

    申时过半,没等到闻人语被释放的消息,却等来客栈小二通传:“客人,严家二老爷拿着您的帖子,说要上来拜会,正在一楼大堂等着呢。”

    屋内几人都是一愣。

    游介然发帖是想登门,留了歇脚客栈的地址,但没成想严家二老爷会找上门。他示意馥梨再上新茶,抬声应答了,“快快请人进来。”

    严瑞着一身暗黑兔毫褂子,拄着拐杖踏入,目光在游介然与陆执方两人面上转,“哪位是毅勇侯府的公子?”眼前两人,一人面容平静,一人笑意吟吟,都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的郎君。

    “毅勇侯府不成器的那位,是在下,严二老爷唤我一声介然便好,”游介然转头,看陆执方顿了顿,“这位是……”“晚辈是游公子好友,姓宋,名良弼。”

    陆执方面不改色报了个假名。

    馥梨正给严瑞倒着茶,顿了顿,手稳住了。

    “游公子,”严瑞并不坐,直奔主题:“犬子灵堂的那些鬼火,是不是游公子的手笔?”

    游介然呛咳了一下:“什么鬼火?晚辈不知情。”

    “你来吊唁时,为闻人语说过话。”

    严瑞目光朝他看来,冷冷一笑,“你想我放了闻人语,你也有求于他?他可是个庸医。”

    “严二老爷当真觉得,令郎是命丧闻人语之手?”

    “老夫一把老骨头登门求证,是想听个答案,不是想来讨论犬子之死的。”严瑞沉着脸,拐杖一戳地面,咚一声闷响,看向突然插话的陆执方。

    严家掌钦天监,玄妙神怪之事不是没碰过,还分得清哪些是怪力,哪些是人为。

    陆执方分毫不惧他威势,平心静气道:“您老要是心里没有疑虑,不会叫仵作去剖验,鬼火是推波助澜,谁的手笔在严老心里,真的这般重要吗?”

    这话戳中了严瑞的心思。

    儿子身体虚毛病多,他是知道的,酒色伤身,可严家也没少给他补给他治,怎么就突然间一命呜呼?

    闻人语当夜被迫施针可是说了,能保三天性命。儿子丧事办完,他的怒火也渐渐冷下来。

    游介然附和:“是啊,既然您老都知道了,是有人下毒,就该叫官府把这人揪出来,把闻大夫放出来。”

    严瑞不为所动:“他闻人语不是眼高于顶,隔三差五去云游,三催四请还不来,我儿至于拖到病入膏肓?他今日入狱是自作孽的苦果,凡是害我儿的,我都不能叫他好过。”

    再者,严家已大张旗鼓把人扭送官府,眼下放出来不是等同于自打脸面,承认过失了吗?

    游介然给他一番颠倒黑白的迁怒噎住。

    陆执方捕捉到了关键:“若是游公子帮严二老爷找到真凶呢?用真凶交换闻人语。”

    严瑞冷哼一声,并不相信:“二位自比明察秋毫的狄公不成?还抢起了官府断案缉凶的差事。”

    “晚辈宋良弼,本在塞州任推官掌邢狱,得了调令到大理寺任寺丞,在赴任路途上结识的游公子。严二老爷不相信,大可去信皇城打探。”

    陆执方神色磊落地自报家门。

    不用大老远寄信去皇城,五品以上官员调令会有邸报。这是严瑞一句话就能和梁知府确认的事情。

    “口气不小。”严瑞终于正眼往陆执方看去,“好,你能在三日内找出真凶,我就放了闻人语。”

    只进不出的严府宅邸,来了新客人。

    前院东厢房特意腾出来两间,一间给游介然和他的小厮,一间给宋公子和他的婢女,荆芥同严家护卫住一个院子。

    馥梨正蹲在地上,收拾带来的衣箱。

    陆执方在一旁看:“只住三日,带这么多衣裳?”

    “冬日衣裳厚,就显得多了。”馥梨仰起头,看左右无人,朝他小小声问道:“世子爷。”

    在外人面前,她还得称呼他“宋公子”,很怕自己出纰漏,可陆执方说缺个打下手的,叫她跟过来帮忙。

    陆执方拢袖,蹲到她旁边,学她的语气:“嗯?”

    “宋良弼这个人,是假的吗?”

    “真的。此人快调任大理寺,履历我已看过,塞州到皇城赴任也会经过此处。”

    “那,你真的能在三日里找到真凶吗?”

    “只管一试。”

    “要是不成呢?”

    “闻人语也能出来。严学海中毒一事确认,严家就理亏了一半。

    “那便好了。”

    馥梨想到那个暗室,微微叹了口气。

    严府的厢房大,雕花隔断后是个小耳房,专门给婢女小厮用的,她铺好了一床一榻,在陆执方的床头月牙凳上放了温热的清茶、干净巾子和博山炉。

    “婢子就在耳房里睡,世子爷有事唤一声。”

    “好。”

    陆执方翻过一页闲书,抬起眼,看她玲珑身影钻入了雕花隔断后,纱帘落下,窸窸窣窣地没了声息。

    他吹灭了屋里的灯。

    明日一早就要起来盘问严府众人,眼下不是夜话闲谈的时候,陆执方闭眼睡去,忽然听见她的一声惊呼,即便带着害怕的情绪,都勉强压低了声量。

    “馥梨?”

    “……”

    “说话,发生何事了?”

    “无事,婢子不熟悉这里的榻,翻身不小心把自己滚下去了,真的无事。”

    她竭力镇定,声音还有几分慌乱。

    陆执方眯眼回忆,方才有长榻嘎吱声,并无人的身体摔下去的动静,“要我过去看吗?”

    “不不用,世子爷睡吧,不会再吵着你了。”

    “好。”

    陆执方盘腿坐起,等了片刻,耳房那头果真悄无声息,连人再躺下去的细微声响都没有。

    他赤足踩上冰凉的地砖,摸上火折子和匕首,一步步,缓缓在昏暗里靠近耳房。

    那几步里,生出来一丝后悔。

    严家有人下毒,这里并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他不应该为了她默契得用,以及那一点自私的情愫,就把人带过来。

    陆执方绕过了那堵雕花隔断,一手掀开纱帘。

    莹莹月色下,少女乌发及腰,绮丽垂荡,正坐在长榻中,抱着被子,抬头同他讶然对视。

    “世子爷?”

    “到底怎么了?”

    陆执方用火折子点亮了耳房的小灯。

    “我以为有歹人潜进来了。”

    “没有歹人。”

    馥梨望见陆执方举着灯盏,青年身上是柔顺贴服的缎子衫裤,月白色在烛光下有些暖,裹着修长结实的躯体。她揪着被角有些赧然:“我刚睡着就听见吱吱老鼠声在耳边,一睁眼,看到有个小影子从床头蹿过去,三两下就跑得不见了。”

    她吵醒了陆执方就知不妥。她既不敢自己打老鼠,也不能让世子爷帮她打。

    “跑哪儿去了?”

    “太害怕了没见着。”

    “太晚了,明日叫人来放驱鼠药。”

    “婢子知道,世子爷快去睡吧。”

    陆执方把那盏小灯递给她,目光巡视了一遍耳房的边边角角,没发现老鼠踪影,“我回去了?”

    馥梨点点头。

    陆执方高挑身影走开了,她攥着灯盏还是不敢动,竭力平复跳得快失常的心。老鼠跑得太快,惊慌时四处乱蹿,她怕蹿到自己身上。

    白纱帘挡着镂空雕花。

    从陆执方床头的方向看过去,里头柔光漫漫,显露少女始终坐着,不敢躺下去的轮廓,他指头在床缘漫不经心地敲着,一下两下三下,人没动过。

    四下五下六下,那颗小脑袋歪了歪,偏了一边,小鸡啄米,又猛然惊醒过来。

    七下八下九下……陆执方敲不下去了。

    白纱帘又被挑起来。

    馥梨看到世子拧得死紧的眉头,静了静,猜想道:“是不是灯光太亮了?”

    “你到我那儿去睡。”

    陆执方大步迈进来,不容置疑地取过她手中小灯吹灭了,搁在凳上,旋即俯身贴近,连着被子一把捞起了她,稳稳当当绕出耳房,将她放到了床帏之内。

    “世子爷睡哪?”

    “我睡你那榻。”

    他要走,衣袖一角又被拉住。

    “要是老鼠跑过来了呢?”

    陆执方默了默,“你还想我守夜给你打老鼠不成?”

    馥梨连连摇头,还未答,枕边一沉,陆执方侧身坐在了床边,“也不是不成。”

    她面上一热,坚持把话说完,“像上次那样守着床尾就好……不用同我换过来的,我缩着也能睡好的。”

    眼前蓦然陷入了比夜色更浓稠的黑暗。

    但黑暗带着温度,是暖热干燥的,陆执方用掌心盖住了她的眼睛,“你能睡好,我不能。”他躬身俯下去,说话时薄唇翕动,气息快拂到了她唇边。

    “馥梨,我睡不好。”

    看到她委委屈屈缩着,他睡不好,看到她怕老鼠怕得小鸡啄米也死撑,他睡不好。

    陆执方成年之后,从不委屈自己。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意。

    掌心下,小娘子的眼皮微动,睫羽轻颤。

    陆执方隔着自己的手背,低下去亲了亲他曾经吻过的地方,紧张得安静屏息的少女毫无察觉。

    他无声笑了下,撤开来,捞起属于自己的被子退到了床尾,“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鼠。”

    第28章 还不如听世子的心跳。……

    “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鼠。”

    陆执方的手掌移开了。

    窗缝朦胧月色照亮了一角,青年郎君在距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姿态放松,盘腿而坐。馥梨攥着被角,无声看去,同他视线对上,陆执方神情温柔且认真。

    她不该如此懈怠散漫,有什么不对。

    但世子说可以,好似再放肆一些都可以。

    馥梨慢慢地闭上了眼。

    她醒来时,陆执方已起了,在翻阅昨夜看的那卷闲书。严府的仆妇端来了早膳,余光瞟见床帏里头,影影绰绰有个女子,当即不该再乱看。

    馥梨待她走了,从软罗帐中探出脑袋。

    “世子爷……”

    “小老鼠跑了,起吧。”

    陆执方从袖里掏出一个皮革小囊,抽出一枚银针,自然而然地戳进了一碗雪菜粳米粥里,没毒。

    馥梨还躲在里头,“我的衣裳……”昨夜陆执方抱她来时,吹灭了灯,她裹在被子里只着了中衣。

    忘了,陆执方揩拭干净银针,身影遁入耳房,折返时小臂上搭着她挂在长榻尾的阔袖袄子和长裙。

    她接了衣裳,立刻钻回去。

    陆执方慢条斯理,一样样地验毒。

    馥梨抱着她的被子回耳房,经过身旁时听见他问:“你在恩孝寺帮我整理过证词,还记得吗?”

    “记得的,”她顿住,“怎么了?”

    “证词书写形式是怎么样的?”

    “就是……只写有用的,只有骨架。”

    馥梨回忆,上次陆执方叫她按姓氏的笔划从少到多整理一遍,她闲着无事,看了两眼上头笔录内容,省略了很多寻常问话的语气、确认、累赘重复。

    “待会儿问话,你在一旁记录,就这么写,就像上次在客栈复述闻人语的话那样。”

    “好。”馥梨停在原地,等他有没有旁的吩咐。

    陆执方掠了一眼,少女穿了粉缎掐花对襟袄,配月色散花百褶裙,穿戴妥帖,无可挑剔,而雾髻云鬓懒未梳,一双小巧赤足踩地,俨然还是闺中慵态。

    “快些去收拾。”他目光转回早膳上。

    处理人命官司的衙门,有条不成文的默契。

    夫妻双方任一死因蹊跷的,伴侣嫌疑最大。

    陆执方找来在严学海身亡前五日接触过他衣食住行的人,将同一个问题插在每人不同的提问中:

    “严公子与夫人关系如何?”

    “夫人同大爷关系好的呀,一日三餐用心打点,以往大爷身子还好的时候,谈生意回得晚了,夫人都记着让厨房温好热汤,等大爷一回来就能喝上。”

    “温的是什么汤?”

    “什么滋补做什么,羊肉、山参、肉桂、山药……反正都是好东西,夫人翻医书找的食谱方子。

    这是严府厨房的厨娘。

    “我家大娘子和大爷是青梅竹马,两家自小就认识,大娘子一及笄,大爷就迫不及待找媒人来登门,扬言此生只愿守着我们大娘子一人呢。”

    “这般情有独钟,纳了三房妾?”

    “那是我家大娘子主动提出来给大爷纳的良妾,她怀着小主子时身子不爽利,没法子伺候大爷。”

    这是秦菀玉的陪嫁丫鬟。

    “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不曾吵过一次嘴?”

    “就是吵嘴了,哪是我们做下人能听见的?”

    这是严府管家收养的义子严庆平。

    陆执方瞥他一眼:“意思是吵过?”

    严庆平二十出头,气质却比大多数同辈都沉稳,话说得面面俱圆:“宋公子这话可真是,寻常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打架床尾和罢了。大娘子给大爷纳了好几个良妾,院里从未闹过争风吃醋的腌臜事,尽心伺候公婆,生儿育女,就是关上门来吵几句,何错之有?值当被宋公子怀疑投毒?”

    陆执方不置可否。

    等问完了,馥梨搁下笔,将记录递去给陆执方。

    “世子爷,有头绪了吗?”

    “人死如灯灭,严学海很多痕迹都被清理,负责熬药的小厨房连药渣都找不到了,倒是剩一个半新不旧的熬药煲,没验出蹊跷。”

    陆执方将先前几人的都看过了一遍,纵有相互矛盾的地方,也同各人立场有关,千头万绪暂理不清。

    严庆平离去,再进来的是秦菀玉。

    馥梨擦干净案台落的香灰,取出来一支新香,点燃了。秦菀玉坐到椅子上,无意识地摩挲暖手炉,“宋公子当真有把握,能找出毒害我夫君的人?”

    “能,只要夫人如实回答。”

    “好,你有何想问的,我都会说。”

    “夫人恨严学海吗?”

    秦菀玉一愣,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宋公子这是何意?难道你竟然怀疑我?”

    “夫人只说恨与不恨。”

    秦菀玉姣好的脸庞平静下来:“不恨。”

    “严学海与你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意莫说到白头,不到三十岁就纳三个妾,还把勾栏女子带回家胡闹,夫人心里当真不恨吗?”

    “世间三妻四妾男子何其多,我为正房夫人,掌严家中馈,嫡子将继承家业,已比大多数女子幸运,不该恨。”秦菀玉不像他预想那般,扮演夫妻情深,直接冷酷地道,“秦家和严家世代交好,我叔伯弟兄在官场与严家都有往来,家为秦家女,也不敢恨。”

    陆执方盯着她:“可他背弃了娶你时的诺言。”

    “山盟海誓说的时候,都是真心的,日后变心时也是真心的,人哪能一眼望到后头几十年的事呢?”秦菀玉一笑,眸光转向馥梨,“就像宋公子,今时今日放在心尖上的,你能保证三十年后人老色衰了,还如珠如宝,捧在掌心里千娇百宠吗?”

    她话意有所指,馥梨埋头执笔记着,一顿,觉得这句话奇怪,同案情无甚关系,去看陆执方。

    陆执方指头一点,示意她不必记。

    他目光从馥梨清澈的眼眸,转到了似怨非怨的秦菀玉面上:“君子重诺,若做不到,我便不开口。”

    这一日里,最后问的是厨房负责给严学海熬药的小婢女。馥梨给香炉换上新香,一支接一支,陆执方没有停下来问询,明明超过了时辰,还在问东一榔头西一锤的问题,昨日早膳吃了什么,生肖是什么,有没有读过书,再猝不及防地问一句同案情相关的。

    香灰掉下来,馥梨再接一支,数了数,第四支了。直到小婢女口干舌燥,面白腿软地离去。

    夜色更深,弦月高升。

    晚膳过后,陆执方叫严府人送来棋盘,说要教她下棋,从围棋规则开始讲,讲到常见的死活棋类型。

    馥梨听得认真,敲门声响起,“爷,有动静。”

    “进。”

    荆芥一身清寒进来,他被安排去蹲守那个熬药的小婢女。严学海身上无人为外伤,仵作推断毒多半从口入,厨房尤其是每日汤药,是最容易被下毒的地方。小婢女未必是凶手,可世子爷说,凶手会心虚。

    荆芥确认屋外无人,严实地阖上了屋门。

    “秦菀玉去接触那个小婢女了?”

    “是管事的义子严庆平。他向那小婢女打探为何被留下问话这么久,都问了些什么,之后去了宅邸后头的那片林子,进了一间小木屋没多久就出来了。”

    “小木屋是什么地方?”

    “属下瞧着就是个值房兼柴房,严家护院说林子里头有个风水阵,不让外人进去破坏运势,我想去探,刚好碰到严家护院巡查,就先回来禀告了。”

    陆执方捻起棋子,敲了敲棋盘,“护卫多吗?有没办法引开?我去看一眼。”

    荆芥想了想,白日他闲得发慌同他们对招,身手也就那样了,他自信满满一拍胸脯:“肯定能。”

    陆执方丢了棋子,一起身,对面皱着脸记棋形的小姑娘跟着“蹭”地站起来,对上他目光,蔫巴巴坐回去,低头摆弄那些直三、曲三、丁四的死活棋形,一双手白莹莹,心不在焉地摸着黑棋子。

    “想跟去看?”

    “能跟去看吗?”

    她眼眸亮起来。

    陆执方看向她那身若是夜行,便显累赘的衣裙,笑了下,“换一身轻便衣衫,快些,我也换。”

    严府宅邸后的林子,比陆执方预想的还宽阔。

    此刻恰好是严府护卫轮换的时辰,外头根本无人把守,荆芥领着他们到林子边缘,一指里头隐约透出光亮的灯笼,“就是那里,亮着灯的,他进去在屋门下挂了一盏灯,没片刻就出来了。”

    “附近警戒,留意护卫靠近。”

    “好。”

    陆执方同馥梨一步步朝那木屋走去,里头无人,有简陋的床榻,斗室堆放着成捆成捆的枯枝干柴。

    馥梨跟着他查看,“像是给捡拾柴火的人休憩的地方。”她摸了摸那床榻,“世子爷,有轻微的灰尘。严庆平为何要特意来这里挂一盏灯?”

    “他要与人碰头。”

    陆执方入内后,才确认了猜测,在林子外围就能看见屋内灯火,这个木屋理应是严庆平在打理,亮不亮灯是一种信号,同他常在此处见面的人会懂。

    “灯笼不大,只够烧半宿,那人何时会来?”

    馥梨生出疑问,忽而听见一声不寻常的雀鸣。

    陆执方脸色微变,将她推入了堆放柴枝的斗室,两人身形藏在小山高的柴枝堆后。

    有人推门进来,透过柴枝缝隙看,是严庆平。

    没过多久,屋内进来第二人,轻轻盈盈的脚步声,清瘦的轮廓,是秦菀玉。

    严庆平看了一眼她身后,“无人跟来吧?”

    秦菀玉不答反问:“是你下的毒,对吧?”

    严庆平沉默,从喉头低处“嗯”了一声。

    “啪”。

    秦菀玉抬手打了严庆平一巴掌。

    这巴掌打得突然,严庆平满脸错愕。

    馥梨躲在柴枝后,跟着抖了一下,小小惊呼出了声,陆执方手掌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唇。

    情绪激动中的秦菀玉没有察觉,两人无声对视,打人的先垮了肩膀,颤颤巍巍落下泪来:“你就不怕被查出来?仵作已经解剖了。”

    “解剖了也没有证据,他汤药那么多人经手了,怎么断定是我下的毒?”

    “毒从哪里来的?”

    “四方药店是卖黑药的,知道了密钥就能买。”严庆平声音很冷静,“我有我的路子,找了三教九流的人代我去买,没人瞧见,查不到我身上。”

    严庆平走近一步,“菀玉别气了,不会有事。”

    秦菀玉甩开他的手:“他已病入膏肓了,你就不能等一等?我筹谋了这么久,你……”

    “二老爷抓了闻人语的弟子。我不想等了。”

    严庆平痛苦地闭了闭眼,“我不想他有任何起死回生,再来折磨你的机会。他染上了那种不干不净的病,他还想来磋磨你。”

    严庆平不顾秦菀玉挣扎,将人拥入了怀里。

    秦菀玉捶打他几下便泄了气,声音哽咽起来:“你要我如何?你要是被查出来了……”

    话音堵在男人倏尔贴近的唇间。

    “查出来,是我一人的罪过。”

    严庆平亲下去,将她抱了起来,两人从柴枝缝隙能看见的位置,转到斗室朝向看不见的地方。

    馥梨松了一口气。

    她拉了拉陆执方的手掌,示意他松开,斗室无灯,严庆平和秦菀玉私下见面,也不需要点灯。

    窗户漏下幽幽月色,她望见陆执方神情微妙,手从她唇上移开,对视了顷刻,忽而蹙起眉头,手掌挪到她脸颊,按着她侧脸将她整个人搂紧了怀里。

    馥梨整个脸颊毫无缝隙贴到了他胸膛上。

    左耳是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右耳是压实的宽大手掌,手掌骨血似有脉搏,像一阵隆隆热风,两相暖热烘得她头晕脑胀,她一想挣脱,陆执方的另一条胳膊就圈紧了她的腰肢。

    青年郎君的气息铺天盖地,快把她淹没。

    馥梨动弹不得,静默了片刻,忽而发现了陆执方捂着她的缘故。柴枝堆看不见的位置,长榻发出愈发激烈的嘎吱响,男人压抑低喘,女子如泣如诉。

    馥梨脸上轰一热,就是想不到具体画面,也模模糊糊猜到了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些鱼水交欢。

    本在挣扎的手,不自觉攥上了他腰侧的衣料。

    陆执方胸腔颤了一下,像是在笑,下颔在她头顶蹭了蹭。见她不再挣扎,左手捞起她手掌捏了捏,示意她留心,指头在她掌心写了个字:等。

    一笔一画挠得她发痒。

    馥梨泄了力气,软软地靠着他,甩开了他写完字还乱挠她掌心的手指,手臂揽在他精瘦的腰侧。

    不想听这种墙角,还不如听世子的心跳。

    这一等,漫长而短暂。

    漫长得她听清楚了陆执方的每一声心跳,越来越急促,短暂得她不知道时间流逝,甚至不知道严庆平和秦菀玉什么时候离去的。

    陆执方松开了捂着她耳朵的手。

    馥梨抬起脸来,两颊染了薄醉似的酡红色,眸中若隐若现比寻常更润泽的水光,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陆执方手臂还揽着她,呼吸沉而短促。

    官场多有应酬宴饮,醉后放浪形骸的荒唐场景,陆执方见过不少,不至于听得些暧昧动静就被撩拨。

    若不是那日马车一瞥,撞见她莹莹雪肤。

    若不是夜里同住,窥见她闺中旖丽情态。

    若怀里的人不是她。

    何至于此。

    陆执方连桎梏着她腰肢的手臂都松开了。

    人退半步,贴到了冰凉墙壁的阴影里,垂下眼眸哑声嘱咐:“你先出去找荆芥,叫他送你回去。”

    念头腾然点起,落下还需要时间。

    可余光里的女郎没走。

    馥梨徐徐走近,同他一道融入了墙角的阴影里,凝眸去寻他的眼,“世子爷。”

    她踮了踮脚,一双手臂揽上来。

    陆执方本就激烈的心跳乱了一拍。

    第29章 “跟我好不好?”……

    馥梨对上陆执方幽暗的眼眸。

    那种冷静克制的难耐,与他那日在地牢的虚弱和勉强镇定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她骗了游介然,她不是作为婢女去探听主子的喜好禁忌,她就是单纯地想知道,陆执方到底怎么了。

    世子待静思阁的人好,待她尤其。

    她不聋不瞎,没有哪个主子会愿意给婢女守着床尾打老鼠的。馥梨攀着他肩头,慢慢把额头贴在上面,“婢子腿站得发麻了,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来爬去的,我也缓一会儿再回去。”

    陪陪他就好了,她想陪陪陆执方。

    她没有办法像游介然说那样不见、不知、不问。

    斗室逼仄,两人气息相缠。

    陆执方垂眸看她发顶的小旋,觉得窝心,想笑又想气,“知道刚才那两人是怎么回事吗?”

    “大概知道的。”

    “那知道我怎么回事吗?”

    肩头上的小脑袋迟疑着,极缓慢地摇了摇。

    陆执方哼出一声轻笑,明知她依偎过来是火上浇油,却如何都舍不得推开。

    “不知道还敢来,也不怕吃亏。”

    “游公子说过的,跟着世子爷不会吃亏。”

    少女声音含糊,语调放松,透着信任。

    “那你怎么觉得?”

    陆执方的话几番在舌尖绕过,于无人窥视的隐秘角落,还是低低地哑声出了口,“跟我好不好?”

    他攥在袖里的拳头松开,手掌抚上她颈后,一点点摸到后脑勺的头发,爱怜地摩挲两下。

    话套着一层话。

    她想答应,就能听懂。

    不想答应,就能假装听不懂。

    没有十拿九稳的事,陆执方不开口承诺,可她待在他身边,她想要的,她没想过要的,他都能想方设法捧到她面前了。

    小姑娘沉默得异乎寻常地久。

    久到陆执方腾起的意念冷却止息,绮念渐散。

    她抬眸认真端详他,似乎在确认他真的安好,尔后脚跟轻轻落下去,踩了踩地砖,活动活动腿脚,“婢子腿不麻了,先出去找荆芥。”

    有时候忽略,就是一种拒绝。

    荆芥就在屋子外潜伏。

    他防备情况不对随时把人捞出来。没成想,听了好一阵面红耳赤的动静。野鸳鸯走了,过了许久,只有馥梨一个人出来,伶仃身影在月色下尤为单薄。

    “世子爷呢?”

    “他叫荆芥小哥先同我回去。”

    馥梨声线偏轻软,此刻绵绵无力,就像生病了一般,荆芥当她被野鸳鸯吓着了没多问,领着她往最不容易被发觉的路线,回到东厢房那头。

    她将入屋门,又回头神色认真地问他。

    “荆芥小哥。”

    “啥?”

    “你往日要是惹世子爷生气了,他会怎样?”

    “馥梨姑娘做事出错了?”

    馥梨抿了抿唇,“没有……就是拒绝了世子爷的提议。想着世子爷没准会生气。”

    荆芥瞪大了眼,世子爷惯常发号施令,还能提议,还能提议被拒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露出一脸爱莫能助,“我只知道爷吃软不吃硬,馥梨姑娘想办法哄一哄吧。”

    要哄,也要能见着面才能哄。

    夜里,馥梨竖起耳朵,留意陆执方推门的声音,却一直没等到,只等到另一间厢房,游介然小厮进出忙碌的脚步声,还有游介然压着愠怒的骂骂咧咧:

    “陆九陵你有病是不是?非要同我挤一张床?”

    陆执方答了一句什么话,很轻,她听不清楚。

    馥梨静静看那层白纱帘,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进镇国公府,是知道这里年年有仆役放良,身契压在大太太手里,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小丫鬟等到年纪,得大太太点头就能领一笔银子出府,再加上她攒下的工钱,就能好好过活了。

    她从没想过,会遇到陆执方这样的郎君。

    翌日睡醒,严府仆妇端来早膳,只她一人份的。

    馥梨吃完等了一会儿,隔壁屋没声息,昨夜离去突然,棋盘上死活棋形还是她走时那样。她坐过去,重新一颗颗摆弄陆执方教过的样式,心思沉下来。

    “这里错了。”

    修长的指头一点黑棋位置,拨开。

    馥梨倏尔转头,陆执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视线落在棋盘上,没看她,拨正了位置,淡声道:“收拾行囊,明日最迟天黑前就能离开严府。”

    “世子爷找到证据了?”

    “我们昨夜听到的就是证据。”

    陆执方提起昨夜,没错过她眸中闪过的不自然。

    他敛下神色,通知完了,便拢袖走了出去。

    严瑞本在院中等待,严家谁下的毒,他自是要查证,有大理寺的人为何不用。只是没想到第三日才过晌午,游介然等人就来找他了。

    “诸位找到害我儿的真凶了?”

    “真凶有一人,但凶手有三。”

    陆执方示意荆芥,荆芥上前把一个包袱放到严瑞面前,严瑞翻开,里头是几块黑褐色的碎瓦片,混着一股泥土气息和酸腐药味。

    “这是何物?”

    “煲过药的瓦煲碎片,从地里翻出来的。”

    “是毒害我儿的证物?!”

    “是我让护卫埋下去地里的,无毒,”陆执方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在下与严老有三日之约,没有时间寻找早已被销毁得差不多的证据了。请严二老爷以此物为证据,叫梁知府带官差来将秦娘子抓走,装出人赃并获,论罪当斩的模样,真凶自会现形。”

    严瑞想到了什么,旋即眯了眯眼,“秦氏是帮凶?可她一向贤慧孝顺。”

    “严二老爷只管一试,就凭严家在吉阳城只手遮天,我们几人要杀要剐,您老一句话的事。”

    陆执方看了看刻漏时辰,不再多话。

    严瑞示意管事拿走了那袋碎片。

    游介然在厅里一圈一圈地着急踱步,昨夜他已经听了陆执方讲述来龙去脉,“你说,那人真的会来认罪吗?万一他是负心汉不来怎么办?”

    “他不来,秦菀玉为了自保,会供出来。”

    “她不供呢?”

    陆执方沉默了片刻,想说秦菀玉不是那么傻的人,严庆平不来认罪,就相当于抛弃了她。可痴男怨女爱得蒙蔽了心眼时,谁说得准。

    不过半个时辰,内院便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梁知府带着官差涌进来抓人,闹得鸡飞狗跳,就在秦菀玉白着一张脸,形容狼狈地被衙差抓走之际,严庆平不管不顾,闯到了严瑞的书房来。

    他急切,说话声音大,隐隐约约透过来花厅这边,先是为秦菀玉求情,求情不成继而是认罪。

    严瑞活了这么久,听完认罪就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暴怒斥骂:“好一对狗男女!给我捆起来!”

    高门家事,还是这等见不得光的事,管事很快来请游介然等人挪到更远一些的偏厅等待。

    严瑞再进来时,跨过门槛,险些一踉跄。

    他气得脸色青白,直奔陆执方身前:“你说害死我儿的一共三人,除了那对狗男女,还有谁?”

    陆执方掀眸看他:“第三人您老也认识,不久前还亲自为他阖过棺木,找人验过尸。”

    他一字一顿,“就是令郎严学海。”

    “胡闹!你、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严瑞手中拐杖挥起来,狠狠打向陆执方,荆芥守在一旁,大掌稳稳接住了。

    严瑞半天拔不出来,“松开!”

    陆执方一抬下颔,荆芥松了手。严瑞退后半步,站定了倒是没想再打人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气。

    “三天约定,严二老爷该遵守约定放人了。”

    “你污蔑我儿,还想我遵守约定!”

    “在下没有污蔑。”

    陆执方声音平静,看了他一眼:“令郎背弃少年夫妻诺言,见异思迁,致使秦菀玉心生愤恨,纵他沉溺声色而不加良言规劝。然而,秦菀玉为他纳妾进补在后,他不惜己身,与勾栏女子牵扯在先,染上花柳病或迟或早,怨不得旁人。他还有一错……”

    话音至此,变为严肃冷沉:

    “还有一错不尽在他。他生于吉阳城严家,严家为了救治儿孙,能叫闻大夫弟子断指,叫闻人语一把年纪还被关在昏不见日的地牢。您老信风水玄黄,却不信积阴德、消业力?书房一男一女如何处置,还请严二老爷想清楚,莫以孽生孽再纠缠。”

    陆执方说得严瑞几乎一口血哽在喉头,他还不罢休:“对了,闻大夫还在狱中,严二老爷与在下说这会儿话的功夫,这一刻的孽已经造了。”

    严瑞手攥得快把拐杖镶嵌的翡翠抠出来了,好半晌,咬紧了后槽牙:“你们想闻人语放出来,可以,此后他不能再踏入吉阳城半步。”

    陆执方一哂:“您老记恨他见死不救?还是害怕严家那些非常的通天手段传到外头去?”

    今日小嘴淬了毒么,怎么不懂见好就收呢!

    游介然真怕严瑞咳血,赶忙来打圆场:“严二老爷息怒,息怒,只要能放出来,都好说,就是怕闻大夫在狱中虚弱,不能立刻就收拾家当。”

    “小侯爷,老夫最多给他五日时间。”

    严瑞拄不动拐杖了,勉力支撑坐在太师椅上。

    “九陵,你今日讲话怎么格外……”被请出严府的路上,游介然嘀嘀咕咕,“格外地刻薄。”

    陆执方否认:“我怕闻人语死在监狱里。”

    游介然一噎,还说没有!

    闻人语终于是从监狱里出来了。

    接出来时面色苍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腿脚也发软,不太走得动路。游介然安排了软轿,腾出客栈拐角最安静的一间厢房给他,隔壁那间小的住了他亲传弟子,将养几日已经醒了,能进食汤药,能行走。

    “诸位救出师父,大恩大德,小生愧不敢忘。”

    亲传弟子看势就要下床给他们磕个头,游介然连忙摁住他,“我们是有求于你师父,想他帮忙。”

    他随即叹了口气,露出个惨兮兮的笑:“你要是还有精力能够开药方,我把闻神医抬过来给你看看?”老大夫在狱中吃了苦头,要治疑难杂症,得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把精气神补足了,才能接诊。

    亲传弟子自然连连点头。

    陆执方无法留在吉阳城等闻人语养起来了。

    他本是趁着新年休沐来的,赶路的日子加上把人从监狱里捞出来耽搁,已远超计划。

    即便路上已去信大理寺再告假,也快用完了。

    “荆芥留下看护大姑娘安全。待闻大夫养得能行走,你们就启程回皇都,皇都药材多,行事方便。”

    陆执方鞋尖点了一下游介然,“看好嘉月。”

    “行了,少一根头发,我拿脑袋给你抵。”

    游介然挥挥手,巴不得他赶紧走。

    陆执方想得仔细,一件件事事都交待了。

    最后,目光落到馥梨身上,这是两日来,他真正打量她的第一眼。小姑娘清凌凌的杏眸立刻对上他,流露出之前没有的紧张情绪。

    “你留在大姑娘这里,不必跟着我赶路。”

    陆执方很快做了决定,起身要回自己的厢房,手触到门扉,衣袖忽而给人扯了一下。

    她亦步亦趋跟着他,顾不得屋内还有游介然等人在看着,细声细气地问:“回到去之后呢?”

    陆执方忍着没回头:“静思阁的差事照常当。”他将袖子轻轻一抽,推门走出去了。

    馥梨盯着他的背影看。

    荆芥说,不知道陆执方生气什么模样。

    她知道了。

    什么模样都没有,笑脸没有,冷言冷语没有,训斥怒骂更加没有,像隔了个纯净的琉璃壳子,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偏偏什么都触碰不到了。

    拂晓时分,寒意袭人。

    陆执方带上轻便行囊,独自下了楼去牵马。

    马厩还挂着夜里点的灯,一点暖色在冷淡晨曦中融融冶冶。有粉面桃腮、玉肌明净的少女穿着轻便的裙装,挎着个宝荷色的包袱皮子,等在灯下,手边还牵着一匹比她高大许多的漂亮红毛马。

    她连人带马,小跑着到他跟前,“世子爷。”

    陆执方扫了她身后一眼,眉间凝着的冷意未散,扯过她手中缰绳,要把红毛马塞回马厩里。

    馥梨挡在马厩栅栏前,“我陪世子爷回去。”

    “我不记得有过这吩咐。”

    “是我自己想的。”

    他扯缰绳过来,她收缰绳回去。

    “吉阳城距皇城成百上千里。”

    “婢子来时就知道了。”

    他左一步去,她右一步挡。

    “路上风霜雨雪,沙尘满面。”

    “我带了斗篷和面衣。”

    他拉栅栏,她扒栅栏。

    陆执方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比她大,缰绳拽过来,栅栏刷拉一下拉开,红毛马毫不迟疑塞回去,“哪买的马中看不中用,你骑我的马。”

    第30章 “我喜欢的。”

    陆执方用大理寺令牌,向吉阳城厢军购置了一匹能跑长途的黑马,同馥梨上路了。

    白马温驯,不挑主人,不需馥梨刻意操纵,也能紧紧跟着黑马驰骋的方向和速度。

    两人两马在官道上掠出飞影,一路往皇都去,每夜在最近官驿落脚,没再出现只得一间房的窘况。

    馥梨越靠近皇城,越是觉得天气晴暖,跑得急了还能出一额热汗。中途路过了一片丰茂果林,红艳艳果子缀在树梢上,一茬茬压弯了枝头,随风摆荡而无人攀折。

    恰好,两匹马都跑得累了。

    陆执方放慢速度,由它们自己踱步,远眺前头有一条小溪,“我放马饮水,先休息两刻。”

    馥梨看了看那果林:“婢子去摘些果子来解渴充饥,正好水囊里的水能剩得不多了。”

    他们没有烧水器具,溪水再清澈都不敢多喝。

    果林距离小溪不远,一眼就能看到。

    陆执方道:“就在外围摘,不要深入林里。”

    “婢子晓得。”馥梨翻身下马,拍了拍白马。

    马蹄碎碎,白马跟着黑马悠悠走了。

    馥梨回看马背上的陆执方,虽然答应让她跟着上路,但这一路赶路多,停歇少,两人之间的对话仅限于日常吃喝住行。

    她走近那片果子林,翻出衣兜,一颗颗摘下饱满嫣红的果子,她家乡叫这种果子做莎儿果,外表跟山楂相似,比山楂甜许多,核更大些。

    个头大的结在树梢高处,她拉下来一枝丫,踮着脚去攀,忽而,后腰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不要动,把你身上钱财都交出来。”

    恶狠狠的,陌生男子的声音。

    她心头一突,颤巍巍想往回看,那抵着她的东西更用力地陷进了腰间,激起隐隐疼痛。

    馥梨把荷包抽出来,往后递。

    “发簪和耳坠子摘下来。”

    她松了衣兜,满兜莎儿果骨碌碌滚落下去,砸在脚背,好像她惊慌失措的心跳。馥梨双手去摸发髻和耳垂,往回递时,不经意同对方的眼神对上了,狠厉、贪婪,还有些肆意的失控。

    她再往小溪处看,马还在,不见陆执方。

    男人攥紧了得来的财物,打量她周身。

    馥梨低声道:“身上已经没有钱财了。”

    “老子搜了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伸出脏兮兮的手就要往她身上摸索。

    “我、我自己来。”

    馥梨作势自己借解带,手里捏着最后一颗果子丢到他面上,男人一顿,她已朝着官道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陆执方,跑得急了却摔了一跤,钻心的痛从脚踝处传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臭娘们敢使花招!”男人追上了正要下手。

    树旁闪出了一道人影,抬脚一下子踹向了他心窝处,对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馥梨抬眸:“世子爷!”

    陆执方挡在她身前没回头。

    男人撑起手肘,看见陆执方,不害怕,反而露出了更渴望疯狂的目光。这人的衣衫料子花纹都是他没见过的,身上值钱物件定然更多。

    他口中发出了一声急急的呼哨。

    霎时间,果子林某个方向冒出来了三人。

    这些人年纪不一,身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形容落魄憔悴,眼里有一种铤而走险的绝望和疲惫。

    陆执方看了一眼,是流民。

    此处是庆州和黄州的交界,“你们是从庆州过来的?庆州发生了什么?”

    “瘟病,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

    里面年纪最小的人接了话,提起来犹有余悸。

    “你跟他啰嗦什么?”

    最先抢馥梨的男人缓过来,拾起地上白刃,照着陆执方的方向划,陆执方一闪身退开。

    “不想死,就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敌众我寡,陆执方断了想周旋的心,身上值钱物件一样一样取下,放到一旁地上。

    “外衫脱了,抖一抖。”

    “女的也是。”

    “我出外访友回家,身上没有带多少盘缠。此女是我婢女,银钱不会比我更多。”

    陆执方松了腰带,照几人话,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外衫,“好汉有四人,溪边有两马,一黑一白都是能跑长途的好马。你们正好带钱财进城去,到最近郓城集市就能出手。马背上面还有我们两人包袱盘缠。”

    几人一听见有马,脸色都一喜。

    饥寒交迫了这么些天,全靠一双腿走路,要是有马话就好办了,可以立刻到城里面去吃香喝辣,两匹马转手了,还能额外得一笔银钱。

    年纪小的性子急,先跑去确认:“真的有马。”

    拿刀的男人看看馥梨,还有犹豫,但被同伴催促,还是弃了他们去拿马,片刻后,马蹄声响起,官道上飞沙走石,几人往最近城镇奔去。

    馥梨惊魂初定,手心和后背都是汗。

    明明一路已选了最安全的官道,只在白日行路,再过两日就能到皇都,却想不到庆州有流民。

    陆执方问她:“还能起来吗?”

    “能。”

    “走两步。”

    她忍痛走了两步,步态并不自然。

    陆执方拢好了外袍,指着道旁,“到那儿去坐下,有马车经过拦一拦。”

    他身影转入果子林,但没有走远。

    片刻后。

    一捧莎儿果递到了自己眼前,还缀着晶莹的水珠,是去溪边洗净了的。馥梨接过了一个,捏在手里,垂下眼眸没吃,还有些愣神。

    “你别是在想,不去摘果子就好了。”

    “……世子爷怎么知道?”

    “你怎不想,那四人要是没出生就好了,庆州要是没瘟病就好了。”陆执方轻嗤,“因果不是这么倒推的。”

    他擦了擦果子上头的水珠,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果肉清甜微凉,是京城里没见过的。

    “这是什么果?”

    “莎儿果,我家乡拿它来做糖葫芦。”

    “那太甜了。”

    陆执方想到糖壳裹甜果的滋味,皱了皱眉。

    他斯斯文文吃完手上这颗,用衣袖接了核,丢到地上一个小坑里,还漫不经心地用靴尖踢出土,把果核种进了土里。

    馥梨被他这种慢悠悠的无谓感染了几分,心头重担卸下来,可伸着脑袋看半天,官道再无马车经过,连个人都没有。眼见天黑就要露宿荒野,最近的州城远不是能用脚走过去的。

    “世子爷,一直等不到车马,怎么办?”

    小姑娘好像没吸饱水就拿去暴晒的植物,在陆执方的眼底,一点点萎靡了下去。他回忆两人所在方位与曾经在地图的所见,蹲到了她面前,宽阔肩背与总是挺直的背脊微微躬下去:“上来。”

    “去哪里?”

    “找个地方过夜。”

    馥梨动了动脚踝,还是痛,迟疑着要把手搭上,听见陆执方淡声道:“庆州瘟病有了流民,我们白日拦不到车马,待会儿要是再遇上了流民,没准还要被抢一次。别耽搁。”

    馥梨立刻搂上了他的背。

    陆执方双手找到她的腿,握紧了背起来。

    往日看着优雅清薄的青年肩背,靠上去了,才觉厚实温暖,馥梨手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想把下颔搁上去,又忍着,见陆执方走的不是州城方向,而是越发偏僻,且地势渐高的山坡。

    慢慢地,她听见陆执方呼吸粗重了些,额头也渗出微汗来,走的步子却依旧很稳稳当当。

    “世子爷,要不要停下来歇息一下?”

    陆执方没停,偏了偏头,“帮我擦汗。”

    她捏起袖子一角去擦,没遮挡他视线。

    陆执方又背着她走了好一段,快要登顶了,真的是在往山上走,金色夕照被重重树影割成了一块一块斑驳,又幻化成瑰丽粉霞。

    “已经走了好久了,歇一歇吧,我脚踝好像不怎么痛了。”往顶上的路枝枝蔓蔓,更难走了。

    “不是你说的吗?”

    “说什么?”

    陆执方这几日疏离有礼的语气难得柔软了下来:“说我能追出五里地。”他掂了掂,将她背得更紧,“这还没到五里。”

    馥梨想到恩孝寺那时,他们还不算熟悉,唇边浮现一点笑,挺了一路不敢挨过去的脸颊慢慢靠下,在他肩头挤出一块小小的脸蛋子肉来。

    “世子爷。”

    “嗯?”

    “那匹白马是不是很珍贵?”

    她还记得上头威风凛凛,锻造精致的流云银鞍,荆芥说这匹马跟世子爷很久了。要不是为了护着她,急着让流民离开,世子未必会交出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中探花郎时,祖父送的马。”

    “那一定很贵。”

    “要论银钱多少,比交出去的通身财物都贵。”陆执方不见惋惜,“要论贵贱高低……已用它换了更珍贵的。”

    他说话时胸腔微震,透过紧密相贴的姿势,传到馥梨身上。那话一字一字,也敲在她心头。

    敲得她心尖发软,鼻子泛酸。

    山坡最高处,竟烛火明亮,有望塔门防。

    驻守石门的士兵拦下他们:“什么人?”

    “大理寺少卿陆执方,”陆执方把她放下,取出最贴身携带的官府令牌和官印,“本官在庆州与黄州交界的官道遇劫,请哨所上峰行个方便。”

    小兵拿着令牌去了,很快有校尉来迎,面上还带着激动:“小陆大人!”

    这处哨所在两州交界,本质仍属庆州,庆州厢军多是老镇国公麾下的东临军改编。别的文官来,哨所未必会卖面子,老将军的亲孙子可不一样。

    陆执方略一颔首,同校尉寒暄几句。

    馥梨跟着他进去,听见他先要了热水和跌打酒,“被劫一官马一军马,编号取纸笔来我誊写,劫持者是庆州流民四人,最大的四十出头,最少不到二十,中等身材偏瘦,其中一人面色有疤痕,一人眉间有大颗黑痣。往郓城集市搜捕或可抓获。”

    他回身看馥梨:“记得人的模样吗?”

    馥梨点头:“记得最开始拿刀的那个。”

    “去准备吧。”陆执方朝校尉点头。

    校尉将他们领到一座小石头房子前,一应物品很快有小兵送过来。馥梨没见过这样的石头房子,也不知道山坡最顶还有这样的军防,眼睛好奇地打量。

    陆执方一指行军榻:“坐下,鞋袜脱了。”

    “婢子自己能擦药。”

    “你不敢用力气。等下骨头坏了,关节错位了,也自己接?”

    “没伤着骨头,应该没有。”

    馥梨试着转了一下脚踝,当即倒抽冷气,觑一眼陆执方,青年郎君在石壁凹进去的烛火映照下,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神情还是清清冷冷,薄唇抿着。

    馥梨慢慢将鞋袜脱了。

    裤管拉起一点,纤细精巧的脚踝在灯下肿起来。

    陆执方快气笑,就这样,刚在山坡还骗他说没那么痛了。他单膝蹲下,右手托着她脚掌,左手触着脚踝按了两圈,“没伤到骨头,药酒瓶拿来。”

    馥梨攥着没动。

    陆执方不看她,手掌摊开:“你不愿我来,我叫军医。这整个哨所都只有男子。”

    馥梨不再纠结,把药瓶放到他掌心。

    陆执方两掌拢过来,果真没怜惜力道,痛得她快飙出泪花来,涂完了转过身去,“你自己整理。”

    药瓶落在托盘上,他在铜盆净了手,拢袖要走。会安慰她,会背着她,但不会再逾矩亲近她了。

    陆执方快到门槛,听见了她单脚跳的声音。

    “你是嫌弃还不够伤……”陆执方猛然转身,不料她跳得快,已扑到他身前,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怀里,陆执方一条手臂叫她扶着,馥梨站稳了,也没挪开,垂着眼眸。

    陆执方唇边一讽:“你既无意,别来招我。”

    “世子爷还记得严学海的妾吗?”她问得没头没尾。

    陆执方蹙眉:“我记那些作甚?”

    “我记得,我记录证词的时候,见过。”

    小姑娘仰起臻首,杏眸澄澈,烛光流转。

    “崔姨娘很喜欢严公子,为他的死很伤心,但她不得宠,严公子病后也没叫她去伺候汤药过几回。卢姨娘为钱财来,不在意严公子死活,只在意能不能被放出府改嫁。陈姨娘,陈姨娘与其说喜欢严公子,更像是要和卢姨娘较劲,争宠分个高低胜负。”

    馥梨声音缓了缓,无比认真地看着他。

    “这些证词上没记录,因为跟案情无关。世子不记得,因为不重要,也无意义。”

    “可是在我看来,做妾的生活就差不多是这样,她们没得选,我还有得选,我不要变成那样。”

    “世子爷,你也不要把我变成那样。”

    陆执方唇动了动,蓦地,偏过头去,任她扶着的手在袖底攥了拳:“我以为你不喜欢。”

    馥梨好一会儿没回答。

    陆执方想撤开,眼前忽然被蒙上。少女的柔荑纤巧,要两只手交叠,才能像他蒙起她眼睛那样,蒙上他的双眸。感官陷入黑暗,只有她清清浅浅的气息。

    “世子爷还带着我的手帕吗?”

    还是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陆执方下颔线紧绷了一下,哼出冷笑:

    “我为何还要带着?”

    “可我看见你拿出来擦莎儿果了。”

    馥梨话落,在石头房子晕开的灯光里,看见陆执方难得有些泛红的耳廓。天之骄子般的青年郎君,只要愿意,能缔结良缘的选择数不胜数,可此刻别别扭扭地缩在个小石头房子里,追问她的喜欢与否。

    她喜欢的。

    她喜欢陆执方给她画的小鹿,变的鬼把戏,喜欢陆执方背着她攀山越岭找到的这个哨所,喜欢陆执方妥帖地收起的她随手给的芽绿色手帕。

    她只是,不敢喜欢陆执方。

    “没有不喜欢。”

    “你手移开,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陆执方看不清她神情,手心洇出微汗。

    一点喜欢就够了,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他从未想过,叫她做妾。

    少女柔软的手掌没有移开。

    比手掌更柔软的,像花瓣一样纤柔美好的唇瓣,轻轻地印了上来,“我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