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生肌玉骨膏

    百花园中, 步步繁花,处处美景。姹紫嫣红,安排得宜, 沈夕目光所到之处,几乎都是盛景。

    虽然这次百花园之行可能会遇上些许麻烦,但能够欣赏到这样的景色, 也算是值得了。

    沈夕在青石板铺就的曲径上行走,目光已经被园中美景所吸引, 胜似闲庭信步,根本不在意身后的争论,也就愈发显得在他身后暗暗较劲的两人十分无聊。

    江烟眼见沈夕沉浸在美景中,几乎忘记了他和临江仙医的存在,心里一时有些微妙。

    若是放在平日,他叫人精心培育的花朵能够得到别人这般用心的欣赏,他都会心情大好。但是现在, 百花园园主的心里却有点不痛快。

    他原先的确抱着用最美的景致将丹霄圣君吸引来的想法, 还曾设想过他与丹霄圣君并肩漫步花海之中的场景。因此他每次开放百花园之前, 都会精心地将园内布置一番,即便丹霄圣君从来不来, 他也乐此不疲。

    却没想到沈夕好不容易来了一次, 最终却沉浸在他所精心设计的美景中,完全将他本人忽视了!更别说现在的情形与他预想的更是完全不沾边, 他俩不但没有并肩, 还前后左右都有其他人在!

    江烟心头不甘, 想了又想,很快走到沈夕的一侧,跟对方隔着秦越笑道:“圣君既然如此喜欢赏花, 那要是有看中的可以跟我说。我那里有精心培育的更好的,可以送到圣君的院中装点。”

    沈夕从前不在意这些,也不关注自己所处的环境,只要足够安静,足够舒适即可。如今看着这满园的姹紫嫣红,他也有些意动,却依然没有轻易同意:“昆仑山寒冷,你这里的花不一定能活,而且打理起来也麻烦。”

    宁州地处西南,榆泽城又在高原上,这里的气候十分特殊,冬季温暖,夏季凉爽,可说是四季如春,连一丝雪都难得见。而昆仑山地处北境,往后就是连绵的雪山,终年寒冷。

    如果真要养活这些花,恐怕还要布下法阵用以维持院中的温度。他也不知道这些花朵是不是非常娇贵,要是时时需要人来伺候就算了,他不喜时常有人踏进自己的院子。

    百花园园主一笑:“圣君的话我当然会考虑,圣君不必担心。”

    江烟借着百花园中的花花草草,成功和沈夕打开话题。他身为百花园主,自然对各类花草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博学多才,又富有诗意,还存了些讨好的心思,因此说出来的话都很有趣,很难让人拒绝。

    虽然沈夕基本上只是淡淡地应两声,但却始终没有打断他。

    两人谈话的气氛很不错,在场的其他人没有江烟这么懂花,又没有其他的话题能用来打断,因此他们根本插不上话。

    秦越夹在两人中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他的肩膀上还搭着师尊冰凉的掌心,这点冰凉似乎透过他身上的衣物,慢慢地渗进了他的皮肤里,并且开始继续深入。

    秦越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师尊之前好像很少对什么事物有这样的兴趣,完全不需要别人去努力吸引就自发拥有的兴趣。

    师尊很喜欢花吗?

    也是,这些花都很漂亮,又有谁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呢?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心头空空,几乎是机械地随着身旁的人走路。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抬头,就听见耳旁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带着点熟悉的淡淡的严厉:“在想什么?小周天的循环都停止了。”

    一听到这句话,秦越的身体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原本已经停止在体内循环的小周天又重新运作起来,甚至不需要他再重头去牵引构建。而且百花园中的灵力似乎比百花园外更多,如同大风一样在他的经脉间来来往往。

    沈夕面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我说过,要一直保持不准停,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只要你还活着,就不准停,明白吗?”

    秦越点点头:“明白了,师尊。”

    一旁的百花园园主眼见自己苦心营造起来的两人之间的气氛被突然打破,本就有些不满。这会儿眼见丹霄圣君似乎教训完毕,江烟正想再将两人之间的谈话再重新拉回来,就见沈夕看也不看他,继续道:

    “你要将这种循环习以为常,当作你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你可以走神想别的,也可以昏头昏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你的身体必须始终记得这件事,明白了吗?”

    秦越的脊梁挺直了,道:“是,师尊!”

    沈夕这才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样才对。”

    他又看了对方一眼,见秦越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却依然低着头,只露出一个黑黑的圆脑袋。

    沈夕没再说话,而是继续往前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原本在几人间有些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气氛有点异常的沉默,唯有沈夕恍然未觉。

    他像是没有察觉到其他人那点小心思,直接问向一旁的江烟道:“园主,逛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请问沈家家主现在在哪儿?”

    江烟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在怜花楼二层,正等着圣君。”

    他当然知道往年从不来百花盛宴的丹霄圣君为何会突然愿意前来百花园,因为前段时日沈家就已经来人跟他说了此事。

    江烟虽然很想跟沈夕多待上一阵,并正因此才一直带着对方在百花园中游览,但他也知道对方来百花园是有事在身,因此即便不情愿也还是痛快地答应了。

    百花园园主道:“来,我带圣君去。”

    身后的临江仙医攥紧了拳头,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跟着前面一行人一起到了怜花楼。

    怜花楼是百花园内的中心建筑,也是百花园诸多楼阁中的最佳赏花点,只有受邀的客人才能进入。而被邀请来赏花的客人们大多都在这栋楼阁内休息,饮茶,或是观花。

    不过楼阁内的房间并不是全部对客人开放,有些甚至需要客人预订,所有的房间彼此间隔都比较远,十分隔音。因此也有不少客人受邀后来怜花楼不是专门为了赏花,而是为了谈事。

    沈夕就是其中之一。

    怜花楼的大堂内已经坐了些人。

    沈夕这次进来并没有戴帷帽,因此进来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

    原本正坐在大堂内饮茶说笑的人们不知是谁先将目光投向了这边,然后就是齐刷刷的一片目光望过来。

    丹霄圣君这五百年来极少出现在大众的面前,因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但是所有人都认识长得好看的人。

    长身而立,腰板挺直,雪肤乌发,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

    一双含情目眼波流转,轻飘飘地掠过众人。

    只可惜这道红衣身影只是匆匆一闪而过,来不及叫人细看就上了楼。

    只有对方身边那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临江仙医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沈夕在江烟的指引下很快带着秦越和映雪到了二楼的一间静室前。

    他伸手轻轻敲了敲,就推开了门。

    这方静室十分宽敞,装潢华丽。沈夕一踏进门内,原先坐在椅子上的人就站起身来,冲着他微微一躬身:“圣君。”

    对面的人一身黑衣,眉飞入鬓,发冠高高竖起。

    映雪提前走进来,先伸着脖子瞧了一遍,见椅子上有坐垫靠垫,桌上有热茶,这才满意地退到一边,让圣君坐到了沈家家主旁边的椅子上。

    沈清光看了一眼这小童子,笑了下:“沈家出去的,到了你手里都变得不一样了。”

    才送出去几年,就已经这么忠心了。

    沈夕并不理会,直接道:“找我何事?”

    沈清光也不同他周旋:“现如今在位的人皇已经要不行了。”

    沈夕一挑眉:“你想当人皇?”

    “沈家曾经出过一位名垂青史的人皇,”沈清光放下手中的茶杯,毫不避讳地看向对面的人,“当时我年纪尚轻,如今自然也想重续沈家的辉煌。”

    沈夕道:“你找我又有什么用?我已经远离俗世很久了。”

    沈清光笑道:“但你是丹霄圣君,又是前任人皇之子,只要你支持我,自然会有许多人服气。”

    沈夕看着他。

    他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少年时又去昆仑山拜师,跟沈家基本没什么接触。也就是从五百年前,魔修肆虐,魔物倾巢而出,前任人皇陨落,他受到魔气反噬,才跟沈家逐渐有了接洽。

    这个后辈他接触的不算多,只知道对方总想跟他见面。他先前耐着性子见了几回,见对方没什么紧要事,看起来只是想拉近一些关系,这之后的见面便基本上都推辞了。

    不过这沈清光他倒不讨厌。

    对方的眼中总是神采奕奕,野心勃勃,而且先前年纪尚小的时候又经历过魔物肆虐的惨状,对魔道深恶痛绝。

    年轻人,只要心思正,有心性,有冲劲儿是好事。

    沈夕喝了一口茶,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沈清光笑道:“圣君不需要做什么,就在这里陪我坐一会儿就行。其他的事情我自然会着人安排的。”

    他说完,细细凝望着面前人的眉目。

    沈夕被人看着也没有任何反应,只靠坐在舒适的椅子上。

    沈清光道:“圣君,你在昆仑山过得如何?身体还好吗?”

    沈夕道:“不劳家主挂心,我自己心里有数。”

    沈清光是知道对方的一些情况的,也知道丹霄圣君不愿说,谁也不能勉强他。因此他也不再问,只是目光在沈夕旁边椅子上的秦越身上转了一圈。

    一个炉鼎。

    还是一只半妖。

    修炼的路子十分奇特。

    丹霄圣君怎么会捡了这么个人回来,还走这么条路子?

    圣君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吗?

    沈清光心思百转,对身旁的人道:“如果圣君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说,沈家与圣君是一体的。”

    沈夕看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秦越,道:“你有生肌玉骨膏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沈清光没想到沈夕竟然提了这么个要求。

    生肌玉骨膏名字听着好听, 但实际上就是用来美容的药膏,作用跟俗世里的女子用来抹脸的香膏差不多,只不过生肌玉骨膏是仙家出品, 效果拔群,多为爱美的女修所用。

    沈清光倒不认为丹霄圣君需要这种东西。他的目光隐晦地瞥了眼坐在沈夕身旁的秦越,这小子低着头一动不动, 一点反应也没有。

    刚刚对方进门的时候他就看过,丹霄圣君的徒弟虽然是炉鼎, 但脸上疤痕交错,十分丑陋。沈夕问自己要生肌玉骨膏,多半是为了对方。

    炉鼎长得好看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小子说不定就是因为相貌丑陋才逃过一劫,在被抓走前叫沈夕遇上。对方脸上虽然疤痕纵横,有些吓人,但仔细看一下会发现五官其实长得还不错。

    丹霄圣君就这么有信心自己的徒弟恢复容貌后不误入歧途?

    沈清光心里泛着点嘀咕, 却依然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沈家有, 不过这东西我不带在身边。不知道圣君在百花园内要待多久, 我可以立刻叫人送过来,明日晚间应该就能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日后沈夕管不住对方, 沈家也可代为教训。

    沈夕道:“我还会在榆泽城待上几日。多谢家主了。”

    两人彼此的要求已经说清, 剩下的时间就偶尔闲聊两句。

    榆泽城四季温暖如春,不过到了盛夏的月份, 还是比平常的时候热一些。静室的窗户是开着的, 沈夕即便通体发凉也没有感到不适。

    窗外的阳光十分耀眼, 照得到处金灿灿的。

    从这个位置眺望过去,能隔着爬满紫藤的亭台,跨过流水的小桥和假山一直看到百花园的另一个门。那道精致的门正敞开着, 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地排着队,正在有序进场游览。

    虫鸣鸟叫不绝于耳,甚至还能隐隐听到点人们的笑声和小孩子的叽叽喳喳声,为这间静室里的平静增添了一份活力和欣喜。

    沈夕喝了一口茶,目光将窗外的景色望了一遍,忍不住道:“江烟这个园子弄得不错,好看。”

    沈清光笑道:“不止这园子,榆泽城也很好看。圣君自从来到榆泽城,还没怎么出去过吧。反正圣君来都来了,不如这段时间好好玩玩。过两天泪湖上还有花灯节,泪湖上的那栋建筑是后来建起来的,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又好看,热闹得很。”

    他说到这里,望着窗外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起来,轻轻叹了口气:“跟过去可大不相同了。”

    说到这里,沈清光又笑着转过脸来:“圣君有五百年没来过榆泽城了吧。”

    沈夕道:“何止,五百年前我也没赶上。”

    沈清光摇摇头:“五百年前的那一战,圣君没有赶上很正常。那时哪里不需要人?圣君不必为此自责。”

    坐在一旁的秦越忍不住抬起头。

    自责?

    他悄悄地抬头望去,就见师尊正微微合着眼,鸦羽般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捏着小茶杯的手指节泛白,仔细看去,似乎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的师尊在这一刻仿佛褪去了之前的严厉和光芒。

    沈夕睁开眼,仿佛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错觉,道:“我没有自责。这种东西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用处。”

    他似乎注意到了秦越的目光,转头看过来,与对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秦越下意识地想低头,又想起从前师尊的话,生生忍住,只将目光往下看去。

    沈夕道:“秦越,你这几日都待在榆泽城,虽然没怎么出去,但应该也见了不少风景。你觉得这里漂亮吗?”

    秦越顺着师尊的话回想,想起了自己在后院时望见的一角青黛色远山,连绵的花海,以及远处水天一线的波光粼粼的湖泊。

    还有他坐在马车上,透过一点缝隙窥见的街边林立的店铺。以及自己刚刚进来的这座百花园,小桥流水,檐牙回廊,百花齐放。

    秦越点点头:“很漂亮。”

    比玄水镇和天衍城都好看。不过在他心目中,最好看的还是那天暗夜里,长明灯的灯火旁,靠坐在床上温柔望着他的师尊。

    沈夕道:“但是在五百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死城。”

    “四城?”

    沈夕点点头,道:“你应该见过人死亡吧?”

    秦越点点头。

    他从小没有见过父亲,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还是他费力下的葬。后来他成为乞丐,一到冬天他就见过不少乞丐冻死,饿死,病死,还有生孩子死的。平常要饭的时候,乞丐们也有可能被讨饭的人家追着打,最后倒在地面上奄奄一息。

    乞丐的死亡多种多样,他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沈夕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望向窗外,似乎在回想:“五百年前,九州大陆上到处都是尸山血海。你曾经见过的死亡的人数,在当时不过九牛一毛,而他们毙命,往往只需弹指一挥间。”

    他说着,两根细长的手指在秦越的面前轻轻地弹了一下:“就是这么短的时间,你曾经见过的所有人,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死亡了。”

    秦越一声不吭,只是睁着眼睛看向对方。

    “化成灰烬,就像柴火炉子里剩下的灰堆。又或者化成不成形的尸体,就像夜晚红蜡烛燃烧留下的烛泪凝固。”

    “这街道上没有人,没有花,也没有店铺。这些楼阁黑黢黢的,天空阴惨惨的,偶尔只有几只乌鸦飞过去,啄一啄白骨。”

    这声音又温柔又低沉,却向他描述了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可怕场面。

    听起来比他娘曾经用火钳按在他脸上,让他脸上起了脓疱,渗出血水,发起高烧差点死亡还要可怕。

    “五百年前,榆泽城曾经就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魔物和魔修血洗了这座城池,死人的血液几乎填满了泪湖,”沈夕回忆道,“尸体,怨气,魔气缠绕在这座城市中,是无数修真者用性命在泪湖上布下阵法,才将这股怨气封存在湖底,日日净化,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你眼前所见到的这一切都不见了,变成空无一人的城池和满地的尸体,”沈夕道,“你平日里接触的人也都化为灰烬,你会怎么办?”

    秦越猛地抬起头来:“师尊也会吗?”

    却见面前的人轻轻笑起来,身着红衣的人放松了姿态,微微歪了下脑袋,下巴撑在手上:“师尊也有可能。”

    秦越的手握紧了:“我不会让这些发生的。”

    “好,很好,”沈夕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圆圆的黑脑袋,“这就是除魔卫道的意义,所以你要更加努力。”

    细白的手指在黑发中穿梭,时不时地还会绕到他的后颈处捏一捏。

    被摸头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尤其是这是师尊的手。

    秦越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表露出过多的欢喜,毕竟现在还在外人的面前。因此他只是微微低着头,感受着对方的手指,道:“是,师尊。”

    沈清光看着这一幕,喝了一口茶。

    有意思。

    圣君竟然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训人。

    不过看来这小子很吃这一套,一点怨怼也没有。

    教授完徒弟,沈夕又跟沈清光说了会儿话,时间就差不多了。

    沈清光起身相送,看着秦越跟在沈夕的身后。

    他想起对方刚刚挨训的模样,又想起沈夕问自己要的生肌玉骨膏,不难猜出对方从前的经历一定很不好。

    这孩子也挺可怜,难怪被当众训也毫无脾气。

    沈清光心里对这孩子有点怜悯,忍不住也想伸手去摸摸对方的脑袋。

    谁知他手刚伸过去,对方就迅速往前走了几步,伸手牵住了沈夕的衣角,几乎是擦着边躲开了他的手。

    沈清光有一瞬间怀疑秦越是故意的。不过沈夕走得快,连带着两个一左一右挨着他的孩子也毫无停顿地跑了,让他连想怀疑的机会都没有。

    沈夕带着秦越和映雪两人一路下了楼。

    他刚踏上怜花楼大堂的地砖,就见百花园园主正在门口站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正在向他汇报:“园主,城外的定康村上似乎有水鬼作祟。”

    宁州地处西南,雨量丰沛。榆泽城又正好地处大川大泽的交接处,周遭水系众多,每年因喜好玩水而淹死的人也不在少数。人枉死就容易产生怨气,因此榆泽城周遭的城外镇上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水鬼出没的消息。

    江烟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这样的汇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因此他点点头,也像寻常一样道:“那就找人去看看,直接除掉就好。如果有异常情况,再来汇报。”

    那管家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就听见旁侧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如果园主不介意,可否让我带人去看看?”

    江烟一听就知道谁来了,忍不住笑道:“这么小的小事还要麻烦丹霄圣君?”

    然而他一转头,就见沈夕站在前方,手正搭在自己徒弟的肩膀上。对方的目光根本没看他,而是望着秦越,道:“这样的小事也是机会,秦越,你愿意去吗?”

    秦越立刻应道:“愿意,师尊。”

    江烟:“……”

    为什么没人来问问他的意见?!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袭红衣的人抬起脸来,冲着他露出一个笑:“我想这样的小事,园主又这么大度,不至于不答应吧?”

    江烟:“……”

    江烟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转了一道心思,这才道:“当然可以,不过,我得跟你们一块儿去。”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水鬼

    百花盛宴期间, 无数人涌入榆泽城,门口排队等待进入的人群人头济济。相比之下,沈夕一行人汇入的出城人流就十分稀少。

    两辆低调轻便的马车一路行驶出城, 等到望不见城门后,众人就舍弃了马车,将其交给专门的人看管, 然后其他人一路御器飞行前往目的地。

    因为地势特殊,榆泽城的数个城外镇也都是依山傍水。在处理水鬼一事上, 榆泽城早就十分熟练。因此沈夕一行人抵达目的地之前,江烟就将水鬼的具体情况和所在位置讲述了一遍。

    这次发现水鬼的过程平平无奇,跟以往的情况没什么两样,就是定康村的村民这几天发现去小河中洗衣服的人中接连失踪了好几个,去找人的也当中也有失踪的,最终被榆泽城的来人判定为可能是水鬼作祟。

    秦越紧紧牵着身旁人的手,低头望着底下飞掠而过的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榆泽城及其城外镇被群山环绕, 这些山说高也不算高, 说矮也绝不矮。条条河流溪水纵横交错, 绕过其间,大小湖泊星罗棋布, 而无数的田地就被这些水系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小镇, 人行其间,小桥跨过溪水, 轻舟泛于湖上。

    前方的江烟伸手朝前轻轻一点, 道:“那边就是定康村。”

    秦越抬头望去, 就见一座小山之后,隐没着数片村落。一条河流自远处的群山中走来,中途不断分出数条水系, 其中一条溪流绕过这几片村庄,一路奔向榆泽城的方向。

    江烟道:“现在是盛夏,正好是水鬼多发的季节。这段时间,我不仅要管水鬼的事,还要精心准备百花盛宴和百花园的开放,都记不清这是今年的第多少件上报水鬼的了。希望百花园的景致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也不知道圣君这次来榆泽城感觉如何?”

    他说到这里,目光巴巴地望向一旁的丹霄圣君,声音里带着些委屈,看起来简直叫人忍不住怜爱。

    江烟心里打着点小算盘,准备在沈夕回复后,想办法叫对方在榆泽城多待一段时间,最好能和他一起到泪湖上泛舟玩一玩。

    谁知沈夕却没有看向他苦心做出来的神情,而是远远地眺望着底下的山川湖泊,只在嘴上道:“感觉不错。”

    他匆匆扫完面前的图景,最终确定榆泽城城郊外的诸多水系都是相通的,并且绝大多数支流溪水都会汇入榆泽城城内的泪湖。

    或许这里水鬼事件众多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水系众多,淹死的人多,也有可能与五百年前镇压在泪湖底的怨气有关。

    面对沈夕明显的敷衍,江烟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就听前面的人对一旁的秦越道:“走,我们下去瞧瞧。”

    说完,对方脚下的火红飞剑就直往下降,一路往地面而去。

    江烟心底懊恼,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匆匆跟上。

    这条小河绕过这片村庄,离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好一段距离,之前是村民们挑水,洗衣的水源之一。现在这条小河的附近已经被榆泽城派人暂时封锁起来,不让村民们接近,因此这会儿小河边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即使已经落了地,沈夕的一只手仍然搭在秦越的肩膀上,道:“一会儿你去河边看看。”

    根据江烟的描述,这水鬼发现的比较及时,虽然损失了几条人命,但尚未构成更大的威胁,应该还算不上魔物,只能说是怨气的集结体。

    因此对于秦越这个刚刚踏上修炼之途的人来说并不算危险,拿来练手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还有他在身边。

    秦越毫不犹豫道:“是,师尊。”

    一旁的江烟眉头一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丹霄圣君收下这个徒弟还不到四个月,对方的修为也不过堪堪练气,还是个炉鼎。

    究竟是丹霄圣君对自己的徒弟十分自信,还是对方真的有两把刷子?

    这秦越也挺有意思,师尊叫他去,他就去,连一丝犹豫也没有。明明看着是个心思重的闷葫芦,却能这么信任这相处不到半年的师尊。

    不得不说,丹霄圣君调.教的不错。

    沈夕赞赏地看了秦越一眼,又道:“你想办法把水鬼引出来,然后除掉它,注意保护自己。”

    秦越点点头。

    沈夕又笑道:“不用害怕,师尊就在旁边。”

    秦越认真道:“我不害怕。”

    “好,很好,”沈夕笑道,“你不用着急,往水里看看,不行就坐在边上修行。你还从没在野外修行过,这次正好锻炼一下。师尊教你的剑法还记得吗?”

    他说着,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秦越道:“记得,师尊。”

    沈夕笑道:“去吧,这是你的必经之路,检验一下你最近修行的成果。过了这一关,你日后的路也会更好走。别让师尊失望。”

    秦越点点头,转身就往河边走。

    他才练剑不久,腰间配的还是昆仑山学堂统一配的木剑,短短的一把,正衬他现在孩子的身材。

    而沈夕,现在却要一个练剑不到四个月的小孩子用一把木剑去除掉害了好几个人性命的水鬼。

    水鬼固然威胁不大,榆泽城中常年除水鬼的人修为也大多在筑基期以下。但即便是他们的修为也都比现在这个小孩子要强,更别说除水鬼的人都是老手,往往还是两人一同协作。

    虽然有沈夕在一旁坐镇,江烟还是觉得他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究竟是对方真的对这个小徒弟放心,还是沈夕即使要让他这个徒弟放手一搏?

    不管是哪一种,江烟都不得不感叹。

    丹霄圣君真是狠心。

    不过这件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江烟看着一旁若无其事目送着秦越走向河边的沈夕,心头不但没有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心灰意冷,反倒更燃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就是丹霄圣君!

    既美貌又心狠,利用他的时候亲近,不需要他的时候又疏离,这样才如此吸引他!

    沈夕自然知道一旁的百花园园主正注视着他,但是他视若无睹,只一心看向秦越的方向。

    这世上看向他的目光不知有多少,其中饱含的感情也多种多样,百花园园主的目光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他要是每一个都回应,不知要白白浪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因此他只会对自己看中的付出时间和精力。

    秦越走向了小河边。

    他知道师尊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也知道那个百花园园主的目光正落在师尊的身上。

    但是师尊选择了自己。

    这点让秦越很高兴。

    秦越从来没有见过水鬼,只在藏经阁的书籍上看到过几回。师尊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他,他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有些兴奋。

    他每日练习基本功,练习剑招,炼化灵气,他虽然能够感受到自己背部聚集的灵力越来越多,自己的体质也越来越强,但他还没有检验自己剑招的机会。如今师尊把消灭水鬼的任务交给他,这是对他的考验,也是他对自己的考验。

    秦越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师尊的时候,那柄火红的小剑如臂指使,在黯淡的天空里划过雪亮的光芒。丹霄圣君位于高空之上,红衣烈烈,一抬手就风云变幻。

    他也想成为师尊那样的人。

    想要与师尊并肩站在一起。

    天地间的灵气来来往往,大量地朝着前方秦越的体内涌去,却又像坠入了无底洞一般,进的多,出的少。

    江烟的眼睛都瞪大了。

    秦越丝毫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灵气的异常,只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地将涌来的灵力统统在宽广的经脉中形成小周天,顺过体内的骨骼,在经历过一边小周天循环后将多余的灵力都堆积到背后日益增长的灵力团上。

    秦越走到了小河边。

    他低头一望,就见水面暗沉沉的,像是泼了一层墨。这里处于两山之间,天上又正好有云彩将上午的太阳给遮住,阳光没有那么强烈。

    水面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水波轻轻地荡漾。

    秦越原本以为自己要等好一会儿才能见到水鬼,本来已经做好了不行就直接在河边坐地修行的准备,却没想到一来似乎就能见到了。

    他心里有点兴奋,面上却不动声色,像每一个俗世里有正常好奇心的凡人那样,微微蹲下.身,朝着水面望去。

    水面愈发浑浊,秦越甚至看不清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面孔,只能望见一片浑浊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摇晃。就像被抛到水里轻轻扭动的鱼饵,在静静地等待着鱼上钩。

    秦越慢慢地压低身子,面孔距离水面越来越近。

    他一边警惕着水面里的东西,一边不忘师尊的教导,在体内循环着小周天。无数的灵气在他的体内来来往往,秦越感觉自己的体内被灵气冲刷得更多,小周天循环得更快,背部灵力聚集得也更多了。

    而水面中那暗沉沉的一团似乎也越来越近。

    秦越的精神高度集中,他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些原本并不在他视线里的东西,他都能看到,能发现。比如水面上惊慌逃离的蚊虫,岸边湿漉漉的石头,几片碎掉的衣服,似乎还沾染着血迹。

    这是师尊之前告诉过他的“神识”。

    就在秦越即将完全蹲下来的时候,他彻底看清了水里那东西的模样!

    无数团密密麻麻飘起来的发丝,肿胀无神的面孔。不,那甚至不能叫面孔,两道歪斜的眼睛翻起,只有眼白没有眼黑,这张脸没有鼻子,还在两只眼睛下面划开仿佛鱼鳃一样的开口,再往下就是一张布满獠牙的大嘴。

    秦越的眼睛微微睁大,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

    “哗啦”一声。

    那怪物仿佛察觉到秦越目光的变化,面孔猛地贴近水面,无数发丝陡然伸长,瞬间就覆盖住了秦越的脚面。

    香!

    好香的味道!

    不同于先前那些食物只有血肉的香气,这个送上来的食物还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深深地吸引了它。

    秦越急退几步,却被那纠缠的发丝紧紧缠绕,极大地束缚了他的行动。而那无数密密麻麻的发丝却仍在继续往上,一圈又一圈地往上蔓延,还朝着黑压压的河水方向用力,如同天罗地网,势要将他网住拖到水底里去。

    秦越兴奋却并不慌张,立刻拔出腰间的木剑朝下一砍,却没有砍动。

    这木剑虽然不算锋利,但砍断发丝的力道还是有的。然而这缠绕在他身上的发丝却如同无限延长的铁针,柔韧而坚硬。

    察觉到猎物的反抗,密密麻麻的发丝继续一圈又一圈地往上缠绕,并且越缠越紧,狠狠地勒进了秦越的裤脚,几乎要勒进他的肉里。

    无数细密的铁丝一般的发丝勒紧带来的疼痛不但没有叫秦越退缩,反而激起了他的心性。

    秦越一声不吭,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已经从水面上探出来的可怖的怪物脸。

    他手随心动,剑随影出,天地间的灵气在他的体内迅速地循环,炼化出的多余灵力没有再附着到他的背部,而是顺着他的手被注入了木剑之中。

    一柄平平无奇的木剑,因为灵力的注入而微微泛起光泽。秦越的双脚已经逼近河边,只差几厘就要坠入河中。

    几个月的基本功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下盘稳定,虽然被不断大力推拉,却始终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甚至双脚还能在被缠得几乎看不见的时候配合身体进行一定幅度的动作。

    无数的发丝与猎物拉锯。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它的猎物就要坠入河中,它就可以好好享用了!河中的怪物贪婪地睁大了歪斜的两道翻着的白眼,裂开的大嘴扭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内里锋利的獠牙。

    它泡得肿胀腐烂的面孔渐渐地贴近水面,准备等猎物落水的那一刻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然后享受猎物鲜美的血肉。

    然而这水鬼等到的不是失去平衡的人类躯体,而是一柄坚硬的木剑。

    这木剑速度之快,带着细小的风声,轨迹果断,直直地插入到怪物张大的嘴巴中。汹涌的灵力瞬间而至,几乎叫怪物肿胀的身体直接爆裂开来,刺耳的尖叫在水域的上空响起:

    “啊啊啊啊啊——”

    像是女人的尖叫,又像是男人的怒吼。撕心裂肺,又仿佛夜枭凄厉的长鸣。

    本就紧紧缠绕的发丝瞬间缠得更紧,直接划开了秦越脚踝处的裤管,勒进了他的血肉,剧烈的尖锐疼痛刺激着他,叫他的脑中更清醒了。

    然而还不到十岁的孩子终究抵不过爆发的水鬼,秦越稳住自己的身体,却感觉缠在脚上的两股铁丝似的发丝力道更大,猛地一拉,让他往前一扑。

    秦越整个人栽进了水里。

    好在他自小就在河里洗澡,夏日贪凉还会去河里泡着,水性不错,没有慌乱,保住了呼吸。

    秦越手上仍然死死握着那柄木剑。

    他睁着眼睛,即使到这时候依然还记得小周天的循环。无数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木剑中,秦越死死地按住剑柄。

    浑浊的水面下,那张肿胀泡烂了的脸更恐怖恶心了。白眼翻得更厉害,本就扭曲的面庞上,布满獠牙张大的嘴几乎要覆盖住整张脸,使得这水鬼看起来就像一张长满尖齿的大嘴上上直接伸出无数黑色的头发,在水里飘动。

    发丝坚硬,越缠越紧,无数的发丝甚至绕到秦越的身后准备将对方整个人裹起来。然而就在发丝即将碰到秦越的背部时,那之前被堆积到背部的小小的灵力团忽然一动,数根发丝被生生扯断。

    而缠在秦越脚踝上的发丝则收得更紧,直接将秦越的脚踝划破了。

    一丝淡淡的血液弥散在浑浊的水里。

    几缕坚硬的发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想要将这鲜美的血液吮吸进去。然而它们刚刚碰到这淡的几乎看不出血色的水面时,一道惊叫声在水中散开:

    “啊啊啊啊啊——”

    无声的,仿佛婴儿尖叫的声波隔着水雾冲击着秦越的耳膜。

    他刚才几乎用尽了气力,憋着的气也快撑不住了。

    这短短的几瞬仿佛过了一年那么长。

    缠绕着他的发丝渐渐松开,然而秦越的手也渐渐地要松开了。

    这一人一怪几乎就是在比拼谁先倒下。

    就在秦越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那肿胀的怪物忽然松开了缠绕着对方的发丝,张大的嘴巴猛地一扯,直接扯下了半张脸。

    秦越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它要逃跑!

    他费心斗到现在,快要杀死的东西,居然要跑!

    秦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木剑猛地投掷过去,携带着灵力的木剑在水中减慢了速度,被那怪物后背长了眼睛似的躲了过去。

    一阵桀桀怪笑在水中响起。

    那怪物猛地转过身,失去了半张脸的可怖脸庞上,两道歪斜的眼睛完全泛白,只剩半张嘴裂开一个大弧度,猛地朝秦越扑过来。

    这食物已经没有一丝力气,马上就是它的了!

    一柄小剑猛地冲入水中。

    它通体通红,隐带凤鸣,势如破竹。

    直接将这怪物钉在底下的河床上。

    然后,秦越就见这怪物泛白的眼睛忽然转为黑色,然后猛地睁大。一股贪婪之色从它丑陋肿胀的面容上流露出来,那只剩半张的裂嘴抖了两下,几根黑色的发丝颤抖着想要缠上这柄金红的小剑,却最终无力地垂下去。

    泡涨的怪物面容逐渐干瘪下去,化成一副黑色的骨殖,最后在水流的冲击下碎成了齑粉。

    一双手把秦越从水里捞起来。

    秦越憋着的气已经散了,一出来就疯狂地呛水。等到他在师尊的帮助下站稳身子,才发现这小河里的水甚至还不到他的腰间。

    沈夕站在岸边,收回手道:“快上来吧。”

    秦越狼狈地爬上岸。

    沈夕看着不知何时缠绕在自己胳膊上的一根长长的黑色发丝,顿时皱起眉头。他喜爱干净,本来就不想碰这条浑浊的河水,自然更讨厌这水鬼的发丝。

    水鬼的身体往往是由死去的人尸身所化,看来这水鬼的这具身体还比较新,发丝还没有腐烂完全。

    一道火焰迅速在沈夕的胳膊上燃烧。

    火焰烧过红衣的表面,却只将那根发丝焚烧殆尽,没有伤及衣料丝毫。他细白的手轻轻一扬,就将自己和秦越身上都施了个清洁术。

    两人顿时浑身上下干干净净。

    秦越感到身体很疲乏,像是用力过度。他站在那里,有些狼狈道:“师尊,我的剑丢了。”

    沈夕走过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剑丢了正好换一个。回去师尊就给你选个好的。”

    “今日你做得很好,师尊很高兴,”沈夕道,“真乖。”

    说着,秦越感觉自己被轻轻抱住了,温柔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响起:“累了吧?咱们回去好好睡。奖励等你醒了再说。”

    秦越重重地点头:“是,师尊。”

    沈夕看着对方直到这个时候,依然还在运转的小周天循环,面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临走前,沈夕一行人又查看了一遍水域,确定没有异常后才离开了。

    而那落在河床底上的剩下的仅有的几根黑色发丝,不知何时忽然化为齑粉,顺着河流一路流走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弟子想兑现一次。

    秦越醒过来的时候, 房间里正黑黢黢的一片。

    他此刻意识还有点朦胧,手脚下意识地一动,便有一道昏黄的光破开黑暗, 自房间中亮起。

    一个青丝如瀑,身着红衣的人正坐在长明灯前。

    他通身笼罩在朦胧的灯火中,长睫如扇, 侧脸饱满。听见秦越的动静,坐在对面的人背对着长明灯转过身, 一道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你醒了。”

    秦越的脑子还没清醒,喉咙就先一步动起来,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嘶哑:“师尊……”

    沈夕站起身,走到床边,坐在秦越的身旁。

    在师尊起身的那一刻,秦越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坐起身。直到那道红衣身影落在他的床头, 伸手给他掖了掖杯子, 他都还直直地望着对方。

    “感觉怎么样?身上疼吗?”

    沈夕看着他这傻愣愣的徒弟, 道。

    对方先前对水鬼的那一战几乎将经脉内的灵力耗光,按理来说现在是会觉得经脉隐隐作痛的。不过秦越身负龙族血脉, 身体强悍, 回来后除了倒头就睡,也没见对方有什么不.良反应。

    沈夕之前检查他脚踝上被割开的伤, 发现已经自动痊愈, 甚至对方体内经脉中原本耗尽的灵力也因为不间断的小周天循环而重新慢慢丰盈起来。

    多好的身体, 怕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沈夕这么想着,心里禁不住涌上点小小的羡慕。

    他的身体怎么就不能跟对方一样呢。

    这会儿秦越的脑子已经清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呆愣愣地看了师尊有多久。秦越攥紧了手下的被褥, 禁不住低下头,道:“弟子感觉很好,身体没有不适,多谢师尊关心。”

    他话刚说完,就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明明这只手也没怎么用力,秦越却顺着对方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忘了我之前怎么对你说的?”

    “没过两天就原形毕露,一个劲儿地想低头。”

    师尊的声音淡淡的,不见多少情绪,秦越却能感觉到对方的不满意。他心里羞愧,几乎下意识地就要低下头去,却被自己和那只冰凉的手给硬生生阻止了。

    “还要低?”

    师尊的声音离得更近了些,秦越被迫抬起头来,看着师尊坐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沈夕的心里不能说是不生气。

    他第一次教训这个徒弟过后,明明对方好好地执行了自己的要求一段时间。他以为秦越总算克服了自己的心病,却没想到到了现在,对方反而越过越回去了。

    “来,告诉师尊,你为什么总想低头?”

    面前的人垂首,那双含情目望着他,却没有往常的温柔多情,反而冷冷地盯着他,像是隐含着怒意。偏偏这双眼睛生来眼波盈盈,就连生气都十分动人。

    师尊生起气来都这么好看。

    秦越想到这里,放在被子上的手绞紧了。

    他想起他刚到昆仑的时候就被人嘲笑,那时师尊告诉他如果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往后作为对方的弟子遇到的困难会更无法克服。

    于是秦越勤奋学习,刻苦练剑,在课业上进步飞速,很快收获了夫子和同学的刮目相看。那时他的确有信心了很多,也不觉得自己的容貌难看了,更觉得容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师尊看他的目光从来都不像从前那些欺辱他的人。

    但是现在到榆泽城来后,那么多修为很高的人用挑剔的目光看待他,检验着他是否有资格成为丹霄圣君的弟子,他才重新认识到,原来容貌还是很重要的。

    这世上勤勉刻苦的人很多,他不过只是其中一员。

    而在这很多的人当中,还有很多容貌上佳的。

    他有的东西别人都有,他没有的东西别人也有。师尊凭什么将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身上呢?

    更何况,师尊也并不是不在意外表的。

    漂亮的花朵,美丽的园景都能够吸引到师尊,那长得好看的人当然也可以。

    秦越忍不住想起他洗髓的那个晚上,他曾亲耳听到师尊说过,如果他没有成功,对方也不是不可能再收徒。

    只要遇到根骨合适的。

    如果一个根骨合适的,长得好看的,和自己一样勤勉刻苦又听话的人站在师尊面前,对方真的不会心动吗?师尊真的不会更喜欢对方吗?

    沈夕看着秦越垂着眼睛一声不吭,也不着急,手上轻轻地摩挲了对面的人下巴一下,又重新问了一遍,声音放柔了些:“秦越,告诉师尊,你为什么总想着低下头?”

    说完,他也不等对方的回答,直接道:

    “你是不想见到师尊吗?”

    秦越一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当场否认道:“不,我没有!我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不想见到师尊?!

    然而沈夕并没有听他说完,打断道:“那你是不想见到其他人?”

    秦越的嘴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沈夕又道:“你在昆仑山的时候,还能一直抬着头,现在跟我出来却反而处处低头。你是不想和师尊一起出现在别人的面前吗?”

    他看着秦越睁大的眼睛,没有给对方说话的机会,自己往后挪了挪身子,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床柱上,道:“你不愿意和师尊一起出现在别人面前,是因为你对我不满意吗?”

    “如果你对我不满意,”沈夕微笑着看向不断摇头的秦越,道,“昆仑山有许多长老都收弟子,你想跟谁都可以和我说,即便是掌门,我也会说服他收你为徒的。”

    秦越的眼睛红了,但是他没有哭,一双手紧紧拽住身上盖着的被子。

    “你毕竟曾是我的徒弟,我不会让别人亏待你的。”

    沈夕的声音又轻又柔。然而他说完这句话,秦越终于忍不住了:

    “我没有!我没有不想见到师尊!我没有不想和师尊一起出去!我没有对师尊不满意!我只是,我只是……”

    秦越说到这里,陡然间爆发的勇气又忽然泄了气。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是自暴自弃:“我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师尊,师尊很喜欢百花园的花朵,但是我长得不好看,别人也总是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

    他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渐渐地低下去。

    还没等他说完,一只手就轻轻放在了他的脑袋上揉了揉。

    “容貌只是皮囊罢了,不值得你这样纠结。”

    秦越头顶被微凉的手轻轻摸着,心里却忍不住有些酸涩地想,这样的话,恐怕只有师尊才有资格说。

    长得好看的人当然可以不在意容貌,因为他们从来也想象不到像自己这样的人所经历的事。

    头顶的声音继续道:

    “不过如果你确实在意,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帮你改善一点。”

    秦越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东西就忽然朝着自己的怀里飞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发现是一个小小的乾坤袋。

    沈夕收回摸着对方脑袋的手,道:“里面装着几瓶生肌玉骨膏,你早晚在脸上各抹一次,应该可以淡化你脸上的疤痕。”

    秦越的手轻轻一抖。

    生肌玉骨膏。

    他之前跟着师尊进怜花楼静室的时候曾经听师尊提起过,他对丹药这方面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无所知,光听名字还以为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没想到竟然是美容方面的药。

    秦越攥紧了手中的小袋子。

    原来他的问题师尊早就注意到了,还会想办法帮他解决。

    只是师尊想让他自己说出来而已。

    秦越想到这里,再回想起师尊方才那些故意激他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心里慢慢地溢满了高兴。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道:“谢谢师尊!”

    沈夕道:“不用这么早感谢,这个东西我没用过,也不清楚疗效如何。它也许能帮你淡化疤痕,也许不能,但它用起来也没害处,你坚持试试,不过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他说完,本以为会从这格外执著自己相貌的徒弟面上看到失望,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依然保持着笑容,而且是真心实意的:“弟子知道了,谢谢师尊!”

    沈夕一挑眉,却还是道:“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根治你脸上的伤疤。”

    秦越一声不吭,但是一双眼睛却在灯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注视着面前的人。

    沈夕笑起来:“等你的修为晋升到筑基,会有一次类似于洗髓的脱胎换骨,到时候你脸上的伤疤会淡化很多,甚至直接消失。”

    “好好修炼吧。皮囊不过是身外之物,拥有实力你就会自然而然地拥有你想要的东西。”

    秦越目光炯炯:“是,师尊!”

    沈夕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回房了。你今天睡了一下午,饿了就到廊外喊人给你送饭上来,要是睡不着就坐床上修炼,早点到筑基。”

    “是,师尊!”

    秦越说完,又鼓起勇气:“师尊,弟子今天的表现可以拥有一次奖励吗?”

    这小兔崽子,为容貌自己纠结这么久也不说,讨要奖励倒是如此积极。

    按理来说,他本该好好教训一顿对方藏着掖着的心思的,但是今天秦越的确是累了,而且表现得也确实不错。

    沈夕想到这里,道:“当然可以。”

    秦越的眼睛亮起来:“那弟子现在就有四次奖励了,弟子想兑现一次。”

    “哦,”沈夕一挑眉,“你想兑现什么?”

    秦越放在被褥上的手攥了又攥,最终道:“弟子想花灯节当天,师尊能和我一起出去玩。”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迷路

    夜幕苍茫, 暝色四合,华灯初上。

    今日是花灯节,榆泽城中到处张灯结彩, 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秦越从台阶上下来,身旁就是师尊。无数的人从他面前挨挨挤挤过去, 有跑动的孩子,有追着孩子跑的大人, 还有提着灯笼的男男女女。

    他有些紧张,忍不住伸手轻轻牵住了师尊的袖子。

    “刚从客栈出来,就害怕走丢?”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旁传来,不仅带着笑意,还带着点调侃:

    “我看你平常不听我话的时候可是勇敢得很。”

    一袭红衣的人说归说,却并没有甩开袖子,而是任由他牵着走。

    “师尊……”

    秦越听了这话, 抬头看向师尊, 就见对方面上果然带着笑意, 在这灯火朦胧的夜幕里显得格外好看。

    他撇开视线,耳根都红了一片, 好在在夜色里看不大出来。

    他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他平常哪有不听话,只是不听话的时候刚好惹出一些事端, 叫师尊生气才记在了心里。

    秦越想到这里, 手上攥得更紧了。

    以后可不能再惹师尊生气了。

    沈夕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在想什么, 还想着这皮糙肉厚,性格倔强的小子竟然脸皮还挺薄,便笑道:“行了, 等会儿师尊带你去百花园看看,据说今晚有花海点灯看。不过在那之前,我看我们还是得去巷子里转上一圈。”

    他说着,轻轻一笑,反手牵住秦越的手,在越来越多望过来的人面前,带着小徒弟转身施施然走进了旁边的巷子当中。

    秦越原本还不知道师尊为什么突然拉着他转身,随后他就听见身后追来一片脚步声。

    他回头望去,就见那原先还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好些人,忽然都提着灯笼追过来。这些人中有男有女,人人的脸上都很兴奋,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顺着巷子传到他的耳朵里:

    “刚刚那个人进这里面来了!”

    “你也看到他了!我才看了一眼,他怎么转身就走呢?”

    “天哪,他长得真好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我也是,我手上还有好几盏灯,还想着要不要送给他。”

    “你可别了,你送别人还不一定要。”

    “要不要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外一回事。难道你不想送?你要是不想送灯,又不想找人,你跟过来干什么?”

    “……”

    身后的声音逐渐喧嚣,把这往日里还算安静的巷道吵得热热闹闹,十分聒噪。丹霄圣君名下的客栈在榆泽城城中的主干道上,宽敞的中轴线大街有无数的分支巷道,虽然平日里绝算不得冷清无人,可也从没有突然一下涌进过这么多人。

    小巷深处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也是店铺林立,趁着花灯节,还有不少在巷道里摆摊的人,这里的位置不算深,逛街买东西的人也很多。因此当听到巷子外传来非同寻常的响动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

    推着装满各种小玩意儿的小车,抱着膝盖坐在巷道墙壁前的老人刚抬起头,就见一道红衣身影赶到了他的面前。这年轻人牵着一个小孩,背对着巷道中挂起的灯笼,明亮的烛火将他瘦高的身影细细地镀了一道边。

    温柔的音色随着晚风渡过来:

    “这两张面具我要了。”

    随后是两声叮当的金属脆响,一颗小小的银豆掉落在摊位上,同时还有一块晶莹剔透,光泽熠熠的小石块。

    是灵石!

    摆摊的老人这辈子只见过几次灵石,这还是头一次能拥有一块。他极为激动,左右四顾又怕其他的人看到,几乎是立刻收起来。

    他心中激动非常,一边收一边连连向这位出手大方的顾客道谢。视线中,他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看见一只细白的手从摊位上抽走面具,转身的时候如瀑的青丝垂下来,在风中轻轻地晃荡。

    老人凝神屏息地抬起头,就见对方已经戴好了面具,还给身旁的孩子盖上了另外一张。

    不知为何,老人的心里有点失望。

    他心想,这心善的客人一定是个美人,可惜却不能有幸看见对方的脸。

    客人带着那孩子越走越快,几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前方的人群当中。老人还没缓过神,就见另一边的巷道忽然涌进来好些人,男男女女都有。

    他们看起来既兴奋又失魂落魄,提着灯笼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不见了!”

    “他跑得真快,恐怕不是凡人。”

    “何止不是凡人,我看是个修为很高的修者,我也追不上!”

    “我曾在东海蓬莱见过当今九州第二美人,那时我也追了过去。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第二美人的脸,只想再看看刚刚那个美人。”

    “他怎么就走了!我只是想把手中的灯笼送给他!哪怕多看一眼也不行吗!”

    “……”

    秦越被师尊牵着手,感觉自己就像河里的鱼,在汹涌的人流中穿梭自如。而他之所以能这么自如,完全是因为师尊的带领。

    身后仿佛有一群追兵,明明师尊的面色十分镇定,甚至还带着笑意,秦越却觉得心头怦怦直跳,仿佛在和师尊携手逃亡。

    他们离大街,进小巷,又从小巷转入另外一条小巷,再七拐八弯,最后竟然又回到了大街上。这条条纵横的巷道都是贯通的,经过几次人流的交汇,身后的人早就远远被他们甩开。

    在小巷中穿行,秦越见识到了许多新鲜的事物,朦胧的灯笼,拉丝的糖人,杂耍卖艺,写字贴画,猜灯谜等等等等。他看的眼花缭乱,还曾被问要不要买一点。

    直到重新回到主干道上,世界才变得安静许多。

    秦越的手被师尊握着,经过刚才一番动作,他感觉自己握着的手好像变热了些。秦越偷偷地抬头去看师尊,却只能看到对方戴着的面具。

    那是一张唱戏的花脸女人,只有大半张脸,底子涂得粉白,浓重粗黑的眼线,眼皮和两颊都涂得粉红,盖在师尊的脸上显得有些奇异。

    似乎是察觉到秦越的窥视,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从面具开口的眼睛处望过来,因为跑动似乎红润了一些的嘴唇扬起一个弧度:“这张面具还挺适合你。”

    秦越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沈夕刚才拿面具的时候有些匆忙,随手就抓了两个,一个扣在自己的脸上,一个扣在秦越的脸上。直到现在,他才看清自己给秦越拿的是一只花猫面具。这面具做的猫脸短短的,胖胖的,扣在秦越的脸上,再露出那双黢黑的眼睛,在这昏暗的夜幕下,看起来还真有点像只小花猫。

    沈夕笑一笑,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急火攻心。他喉头一痒,肺部的寒气窜上来,叫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声音有气无力的。

    “师尊!”

    秦越连忙伸手在师尊的背后拍了拍。对方人小,长得也不高,举着手没拍到沈夕的背上,倒是拍到了他的腰上。平常几乎无人碰到沈夕这里,因此这点触感就格外异样。

    沈夕有点不自在地扭了下腰,下意识地躲开那只小手。他咳完,两颊的红晕都被遮挡在面具之下,唯有嘴唇看起来更红了点。

    秦越感到自己的手被捉住,师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了。应该是刚才跑动的时候沾染了点夜间的凉风,现在已经好了。”

    说完,一只微凉的手又放在秦越的脑袋上揉了揉:“走,我们现在去百花园。”

    沈夕说着,就拽着徒弟的手一路往前。

    然后,他们就迷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秦越看着难得四处张望的师尊,忍不住伸出小手指了个方向,道:“师尊,我认为通往百花园的路可能在这边。”

    怪不得他们之前明明已经摆脱了身后的人,却还在巷道里转了那么久,原来不是师尊想多看看新奇的东西,而是他迷路了。

    秦越觉得有些新奇。

    在他眼中,丹霄圣君无所不能,既威严又温柔。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迷路。

    不过,师尊迷路的样子也很好看,还有点别样的感觉。

    秦越说不定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好像师尊养的那只小黑猫收起爪子,用肉垫挠他的感觉。

    感觉心里有点痒痒的。

    沈夕的确不怎么会认路。他平日里出行都坐车驾,没有车驾的时候多是御剑飞行。在高空中可以俯瞰全貌,不容易迷路,但在城中被层层建筑和街道包围,他就很容易迷失了方向。

    尤其现在还在晚上。

    晚上和白天的街道,在沈夕的眼中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不过被戳破迷路这件事,沈夕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每个人擅长的事情不一样,这点他早就知道了。他也不擅长打理自己的房间,也并不以此为耻,迷路也是同理。

    他只觉得有些新奇:“你知道怎么走?”

    明明他这个徒弟当初是跟他一起坐的车驾,怎么和映雪一样认路。

    秦越点点头:“我有些印象。”

    看来这种事真的需要天赋。

    沈夕默默想,道:“那走吧,你来带路。”

    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两人戴着面具,一路到了百花园前。

    进百花园的时候,沈夕拿着邀请函,摘了面具又重新戴上,叫门口的人看过才和秦越一起进去。

    这次他来没告诉任何人,因此也没人在门口等待,正好叫沈夕落得一个清静。

    这里又是百花园的园中园,即便是定期放进的游客也进不来,因此一路上十分安静,唯有花朵在夜幕和灯笼的笼罩下静静地开放。

    沈夕带着秦越转身进了他们遇见的第一座楼阁。

    这里不止怜花楼一座楼阁,只是怜花楼是最佳的赏花地点,沈夕不想去跟那么多人挤,也懒得应付百花园园主,干脆就进了一座人少的。

    这楼阁的确没什么人,但依然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还有仆人在大堂侍候。

    沈夕摆了摆手,拒绝了仆人跟来的请求,带着秦越上了楼。

    他本想在二楼的露台观赏花海点灯的盛宴,却没想到二楼的露台已经有人在了。

    头发高高竖起,一身黑色的劲装,背负长剑,正背对着他们站着。

    沈夕脚下不停地带着秦越继续上楼。

    然而他刚要转身,身后就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小师弟,好久不见。”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花海点灯

    沈夕听到这声音, 有点头疼。

    对面的人是他的二师兄,段宇轩。对方常年在外除魔卫道,云游四海, 而沈夕又常年在昆仑山上闭关,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他刚上来的时候,甚至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二楼露台的黑衣人是谁。

    也不知道他这二师兄是从哪个地方过来的, 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擦伤,现在还有点红。

    对方毕竟是他的师兄,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还可以,因此沈夕虽然并不想应付,但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淡淡地应了一声:“师兄。”

    他这时脸上的面具还没摘,楼梯上方挂着的灯笼照下一片暖光,在大半张花脸女人的面具下, 一双含情目瞥过来。

    段宇轩望着那双眼睛, 道:“小师弟,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沈夕:“?”

    沈夕知道他这个二师兄一向脑子有些不对,偏偏还固执己见, 比沈亭昱还要令人头疼。但是对方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 就算是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家伙又在想什么?

    他身为丹霄圣君,怎么可能让别人给他委屈受?

    看着那微微睁大的眼睛, 段宇轩的心中更是充满怜爱, 他道:“师兄之前没想到你会来百花盛宴, 就没有过来。这两天听到你与沈家家主入室长谈的消息后后,师兄才匆忙赶过来。”

    沈夕眼神一动。

    消息传的真快。

    想必是沈清光特意放出的。他和沈家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当今人皇继任悬而未决的敏.感时刻, 他与沈清光能够入室详谈,本身就代表一种态度。

    即便他什么也没有说。

    段宇轩眼见小师弟不说话,只用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望着他,眼波盈盈的,在这昏黄灯笼的照映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水光。

    这是默认了。

    真是隐忍着委屈不说,令人怜爱。

    段宇轩有些生硬地安慰道:“小师弟,师兄知道这是沈家家主强行要你答应的,师兄来的时候已经先去教训过对方了。你不用再受委屈。”

    沈夕:“?”

    沈夕面无表情地想象着沈清光那小子和眼前人斗法的模样,真不知那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有些头疼道:“沈清光没有强行要求我,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我跟沈清光长谈是我跟沈家之间的事,师兄不必管了。”

    段宇轩听了这话,忍不住喃喃道:“看来他没有骗我。”

    在他去找沈清光的时候,对方嗤笑了一声,的确这么说过。

    他心里不知怎的有点难受。在段宇轩眼里,小师弟是他们昆仑山的人,从小跟他们一块长大,即便身份上是从沈家过来的,也早就跟沈家没什么联系了。但是现在,小师弟却让他别管对方与沈家之间的事,还什么事都不跟他说。

    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师兄的错。

    段宇轩点点头,又道:“小师弟,我知道了。但是你在大师兄那里受了委屈怎么也不跟我说?我已经帮你教训过大师兄了,他说他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如果下次他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下次再帮你教训他。”

    沈夕:“……”

    怪不得都伤到脸上了,原来连着打了两次架。他从前只知道他这二师兄向来喜欢动手不动口,却没想到现在已经发展到连问都不问他就直接动手了。

    他看着对方直挺挺望着他的样子有些头疼,却同时在心里又有些触动。虽然他这师兄行事有些荒唐,但不管怎样目的是好的。

    因此沈夕道:“多谢师兄,不过下次还是不用这么做了。难道在师兄眼中,我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

    段宇轩心想,小师弟就是很好欺负。以前小时候在昆仑山,不知道被师妹捏了多少次脸蛋,都还是一副懵懂的神情,经常在他不在的时候被各个人偷偷欺负,却一句话也不说。

    不过段宇轩虽然脑子有些不大正常,却忽然福至心灵,隐隐觉得这些话恐怕不能当着小师弟的面说。对方刚刚才对他缓和了脾气,他也不想再惹小师弟生气了。

    还是拿点东西出来向小师弟致歉更为实际。

    对面的段宇轩一声不吭,沈夕就权当对方听进去了,正准备转身继续上楼,就见他这二师兄忽然凭空拿出来什么东西,献宝似的递给他:“小师弟,这是师兄从大师兄那里收缴过来的。”

    “他说,他对不起小师弟,任我打骂,但是这样东西想交给小师弟作为道歉礼物。”

    沈夕瞥过眼,就见一只小花猫正趴伏在段宇轩的掌心上。

    这只小花猫脸盘短圆,身子鼓鼓囊囊的,面上始终只有一个睁着大眼睛的表情。

    竟是一只小小的猫型布娃娃。

    沈夕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就摸到细密的绒毛,光滑的料子,柔软得有些弹手的内芯,简直令人爱不释手。那两颗猫眼睛还是碧绿的上等灵石所做,光泽熠熠。

    用料皆是上等。

    与之不匹的则是粗糙蜿蜒如同蜈蚣一般的针脚,小花猫的脸也缝得十分简陋,脸上毛毛稀少,还有些歪。

    沈夕的心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东西,该不会是褚桐自己做的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夕就越想越觉得怪,他正想说服自己打消这个念头,站在对面的段宇轩就道:

    “小师弟,你喜欢这个布娃娃吗?你要是喜欢,师兄也给你做一个。”

    段宇轩越看这只小花猫越觉得简陋,心里痒痒也想尝试一个更好的送给小师弟。

    得,这下不用他怀疑了。

    沈夕默默想。

    他又捏了捏这只小花猫,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这柔软的手感,才放开手,淡淡道:“你拿回去吧,我跟掌门之间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他也没做错什么,不需要给我送东西道歉。”

    段宇轩一愣。

    他看着面前的小师弟毫不留恋地转过身,那只简陋的小花猫只得了几下抚摸,就被抛弃在他的手上。有些歪的猫脸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正对着抛弃它的人,孤零零的。

    段宇轩目光一动,这才终于注意到自他和小师弟对话以来,旁边那个安安静静牵着小师弟手的小孩子。他早已耳闻对方收了个徒弟,想必就是这个。

    那小孩子的脸上戴着个花猫面具,从始至终都没摘下来,显得很是乖巧。

    怪不得小师弟不要这只小花猫玩.偶,原来是已经有了一只小花猫徒弟。

    段宇轩默默想。

    不过没事儿,小师弟刚刚看起来有些舍不得的样子,应该并不是不喜欢。这只小花猫玩偶躺在自己的手心里,他都能感觉到这东西的柔软舒适。

    下次送他小白猫,小黑猫好了。

    只是大师兄恐怕又要对他露出那种要苦不苦的难受神情了。

    可是他能怎么办,小师弟都不喊大师兄了,只肯喊对方掌门,显然是还在生气。既然是大师兄的错,那就让大师兄受着吧。

    段宇轩迅速收好手上的小花猫玩.偶,在小师弟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前追上楼,喊了一声道:“小师弟!”

    沈夕眉头微微皱着,已经有些不耐烦。

    他今日是为了兑现给徒弟的奖励,答应对方出来玩的。结果还没玩到多久,就被人缠着说些他不感兴趣,也并不想掺和的事,这让沈夕很不高兴。

    他答应了秦越,就要兑现对对方的诺言。

    “还有什么事?”

    楼上一袭红衣的人牵着戴着面具的小孩子,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虽然花脸女人的面具遮挡住了对方的神色,但段宇轩一看那抿紧的薄唇,就知道他的小师弟在生气。

    他顿时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只好简短道:“小师弟,你身体近来还好吗?”

    沈夕已经厌烦了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要先关心一遍他的身体,好像他已经病入膏肓。不过他知道问的人都是出于好心,他虽然脾气不好,但分得清好赖,便忍着不耐道:“还好,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多谢师兄的关心。”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带着秦越上楼去了。

    只留下段宇轩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欲言又止。

    虽然小师弟说自己没事,但他分明感觉到,小师弟身上的魔气似乎更重了点。

    算了,段宇轩心想,现在的小师弟一定更想好好玩一玩。小师弟已经很久没下过山了,让他好好玩一晚上,明天他再来问问吧。

    另一边的沈夕不知道他这二师兄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终于得闲了一刻。他牵着秦越的手轻快地上了楼梯,走到三楼的露台上。

    露台上挂着明亮的灯笼,摆着舒适的桌椅,桌子上还摆着茶具和热茶,正在小小的法阵中保温。晚风拂过面颊,送来夏夜里的一丝凉爽。

    沈夕轻轻地咳了两声。

    一旁的秦越连忙松开师尊的手,走上前从纳戒中拿出坐垫,靠垫,认真地铺在一边的椅子上,又从茶壶中倒出热茶放在桌面上,这才站起身道:“师尊,请坐。”

    说完,他心里有些忐忑。

    他之前从没做过这些,这会儿都是仿照映雪之前的举动来做的,也不知道师尊满意不满意。

    沈夕倒是有些惊奇。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布置好的椅子上,喝了一口热茶,感觉通身都暖和了些。

    沈夕看着还站在一旁的秦越,嘴角轻轻勾起来:“你的纳戒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包围着自己的软垫。

    秦越如实道:“这是之前映雪给弟子的,说是如果弟子和师尊单独出去,要给师尊准备这些。”

    他看着陷在柔软垫子中的师尊,还有对方忍不住揪住垫子的手,心想师尊真的很喜欢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不仅仅是垫子,还有那只小黑猫也是。

    刚刚那只小花猫玩.偶师尊一定也很喜欢。

    秦越回想着方才沈夕悄悄揪住小花猫脑袋的手指,默默想。

    或许下次他可以试试让师尊接受那只小花猫,不然他也可以试着给师尊做一个。

    秦越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早就已经开始欣赏楼外风景的沈夕忽然道:

    “来了。”

    秦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昏暗的花圃内,忽然亮起一盏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灯笼。

    在这晴朗的暗夜里,本就离得不算远的地方,利用因为练气而强化过的双眼,秦越清晰地看到一朵花瓣繁复的,饱满艳红的花朵骤然开放。

    那花朵开得娇艳明人,正是夹在师尊百花园邀请函中的那一朵。

    然而它刚刚开放,下一盏灯笼再次亮起。

    又是一朵花瓣繁复的,饱满艳红的花朵骤然开放。

    如此反复,灯一盏盏亮起,花一朵朵开放,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无数花瓣繁复,饱满艳红的花朵已在无数盏灯的照耀下形成了一片光彩夺目,火红的花海,似有燎原之势。

    周围的楼阁上传来一片欢呼。

    而就在此时,隔壁泪湖上也忽然亮起了灯。

    那位于湖中央的水上建筑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回廊曲折。红红的灯笼挂在廊外,朦胧的暖光从楼阁内映出,丝竹管弦之声骤起。

    前方的楼阁上,远远地一道兴奋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是百花园园主的:

    “欢迎诸位前来参加百花盛宴,花灯节正式开始!”

    忽然远处锣鼓喧天,榆泽城本就处处张灯结彩,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将灯笼挂出来,四角城池上的瞭望塔都挂上了灯笼,整座城池更加明亮,漆黑的夜空似乎都照亮了不少。

    沿街走的,水上泛舟的,园内赏花的,巷子里逛街的,都在此刻欢呼起来。

    秦越已经看呆了,他还没回过神,就感到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拽住了自己的手。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就见柔光下,师尊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正带着笑意望着他:

    “走,我们去那边玩玩。”

    秦越简直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师尊的这个笑容,比方才的花海点灯还要明艳。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一个小女孩。

    一轮小小的圆月远远地缀在天边, 因为整座榆泽城的光彩而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圆月下的湖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一半倒映着水中楼阁照出的斑斓光影,一半是泛着银色微光的暗沉水面。

    秦越坐在小船上, 身旁就是师尊。船头上船夫划桨的水声一声接一声,似乎近在耳畔。水中楼阁飘来清亮的歌声,还有阵阵丝竹管弦之音, 又像远在天涯。

    这两样声音一远一近,一明一暗交织在秦越的脑海, 却叫他心情宁静悠远。尤其是师尊就和他挨坐在一起,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萦绕在他的鼻端。

    秦越感觉自己好像喝了点酒。

    在他看来,此刻就连天上的月色都朦胧了几分。

    沈夕的心情却不如秦越这般祥和。

    他的心底不知为何有点隐约的危机感,尤其是他望向黢黑的水面倒映着月光的碎银时,这种感觉会更强烈一些。

    但是沈夕却看不到任何不对的征兆,船桨激起的水波打乱了一地的碎银。宽阔的湖面上,他们这个方向有不少船都朝着码头进发, 水面上欢声笑语, 楼阁上歌舞升平。

    水上楼阁连通另一条河岸边的回廊上还有不少人正笑着上上下下。

    沈夕心里的那点危机感时隐时现, 并不怎样强烈,就是偶尔会冒出。他望着黑黢黢的水面, 心想自己有可能是受到了点影响。

    五百年前, 死人的血海曾经填满了泪湖,无数的魔物在此兴风作浪, 最后被前赴后继的修者在泪湖上布下巨大的法阵才将这群魔物, 这无数的怨气镇压下去, 沉到了暗无天日的湖底。

    这座水上楼阁的建立,除了让这座城池重新焕发光彩外,还有用勃勃生机, 生人烟火活气驱散怨气之意。

    身受魔气的反噬,可能总是要受点影响。

    沈夕轻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一旁的秦越十分敏锐,一下就注意到师尊的动作,他立刻警觉地转过头,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月色下的红衣美人道:“师尊,是身体不舒服吗?”

    沈夕伸手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有些扎手的脑袋,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怀念起方才被他抛弃的那只小花猫玩.偶,一边笑道:“没什么。”

    被他摸着脑袋的人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睛,蹭了蹭他的掌心,毛扎扎的头发刷子似的扫过他的掌心,有些痒痒的。

    “两位客人,已经到了。”

    憨厚的船夫停船靠近码头,戴着帽子黝黑的脸转过来,爽朗又讨好地冲着这两位衣着不凡的客人笑了笑。

    秦越连忙把钱袋子拿出来,数了数里面的铜板银豆还有灵石之类,一边偷瞄着其他几条靠岸的船客人所付的钱财,一边回想着平常映雪出手的物价,最后终于付了个自己觉得合适的价钱。

    船夫拿着丰厚的报酬,脸上简直笑开了花,连连道谢。

    沈夕根本不在意这些俗事,这会儿已经一跃上了漆成红色,木板铺就的回廊。

    在这个位置,水上楼阁中透出的光芒更加明亮。窗扉上映出无数人觥筹交错的剪影,内里欢声笑语的声音也更加清晰。穿戴好看的男男女女,手持小灯睁大眼睛的孩子,都在这回廊上来来往往。

    好一派盛世景象。

    也好,沈夕心想,不管他的感觉是否正确,到这里来玩玩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应对。

    秦越付完钱,就见他的师尊早已站到了码头的回廊上,连忙也跟着下船,踩着短短几层木质的台阶走上去,牵住了对方的衣角:“师尊。”

    沈夕感到一团影子扑到自己面前来,最后却只有一只小手拽住了自己的衣角。他心想做自己的徒弟还挺不容易,平常还有映雪跟着收拾他留下的摊子,今天就他们两人出来玩,这一重任就被秦越自觉担当起来了。

    沈夕这么想着,倒没多少愧疚,毕竟他身边一直都有人服侍,服侍的小童子跟秦越也差不多大。不过对方这么自觉地接过重任,的确应该奖励一下。

    这么想着,沈夕对着对方笑了下:“来,把面具戴好,咱们进去看看。”

    秦越点点头,从纳戒中拿出师尊给自己买的那只小花猫面具,正准备戴上,就感到自己的双手被一双冰凉的手给按住了。

    那在朦胧的灯光下细长白皙的双手轻轻地取走了他手中的小花猫面具,秦越下意识地抬起头,就被面具扣在了脸上。

    秦越透过面具挖出来的眼睛孔,看着水上楼阁透出来的光芒映照在面前的人身上,对方俯下.身,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脸,一双冰凉的手在他的脸上和脑后动来动去。

    师尊在给他调整带子,明明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时不时地还扯到他的头发,但秦越却莫名觉得师尊对自己十分耐心。

    可能是这里的光太柔和了,也可能是师尊垂着眼睛望着他的目光太多情了。

    秦越默默想。

    他们师徒二人又重新戴着面具进了这座水上楼阁,门口招呼的人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他们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怪人没见过,客人戴面具只是小事一桩。

    招呼的人热切地询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这是一座超大型的水上楼阁,能做的事有很多。据妆容夸张的妇人介绍,他们可以在三层座位中赏舞听曲,喝酒吃菜;也可以去楼上各个露台上放飞花灯,还能去楼阁后面的码头上放河灯;还能单纯住店。

    当然还有各种别的服侍,不过不对一般人开放。

    妇人介绍的手舞足蹈,挤眉弄眼。

    她虽然不能看见面前人完整的脸,但她来来往往迎送过这么多客人,早就练就了一番自我识人的准则。

    面前这人身材瘦高,气质冷淡。偏偏面具下露出的下巴弧度好看,眼孔中透出的眼睛通透明亮,温柔多情,十有八.九是一位容貌上乘的客人。

    她楼阁里必然有很多人很乐意。

    最终沈夕选择了带秦越去楼上雅间听曲。

    他从前也算得上走南闯北,曾经跟随同伴进过不少次这样的地方,对这里究竟有什么虽然称不上十分熟悉,但还是知道点隐藏的东西的。

    沈夕对热切妇人的暗示不感兴趣,更何况他还带了秦越。他的徒弟年纪尚小,应当心思笃定,这样将来才容易守住元阳,道心坚定。

    秦越不知道他的师尊为他考虑了这么多,对妇人介绍的天花缭乱的东西也不感兴趣,更看不懂对方面上的遗憾,只是一心跟着师尊。最后在一位穿红戴绿的年轻女子引导下,他跟着师尊一路进了一间雅致的厢房。

    关上门,秦越才松了口气。

    那引人的姑娘手持小扇,对着师尊笑得花枝乱颤,叫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师尊一直无动于衷,一进门就关上了门,只叫人送菜肴上来。

    秦越得了片刻的宁静,开始观察起这整座雅间来。

    这雅间不算小,除了吃饭的桌椅外,还设有一张拔步床在旁,从上往下垂下层层纱帐。雅间两侧都开着窗户,一扇可以看到窗外的湖景,一扇可以看到楼阁内的表演。而桌椅就摆在靠近楼阁内的这一扇窗户旁,可以边吃边观赏下面的舞曲。

    这楼阁最下面三层是天井式,中央有一座高高的舞台,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一楼是茶座,二楼是雅座,三楼即是他们所在的一排排雅间。

    此刻舞曲正盛,年轻貌美的姑娘们面带微笑,在震天的叫好声中起舞。

    菜肴被人一一摆了上来,等到菜肴美酒全部上齐后,沈夕吩咐小厮没有他的命令不用再过来后,就关上门,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一旁的秦越早就已经如同勤劳的小蜜蜂一般,把一边的椅子铺好了坐垫和靠垫,又在桌上倒好了热茶,摆好了碗筷,等待着师尊的落座。

    沈夕舒舒服服地和秦越一起坐到座位上。

    他点的菜量适中,但是沈夕自己没动几筷子。因为他早已辟谷,这些还都是凡间的食物,而非灵食,因此他只是浅尝辄止。

    他一边看看楼下的表演,一边看看面前小徒弟吃饭的样子,时不时惬意地喝两口茶,之前那一瞬间的不安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直到沈夕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衣着朴素,在场内慢慢地走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脚步沉重,走一步就往下淌下一滩水。

    然而这样异常的情况却没有引起在场哪怕一个人的注意。

    水中楼阁最底下三层高朋满座,人满为患,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一情况,全都完全沉浸在高台上的舞曲中。

    这不对。

    沈夕正要从袖中飞出小剑试探一番,耳旁忽然传来秦越有些疑惑的声音:“师尊,我感觉,这里的灵气好像,好像断了。”

    与此同时,地面上那正沉重走着的小女孩忽然转过脸来。

    那张脸被泡得肿胀发白,眼睛全黑,正裂开一张大嘴笑着。

    它缓慢地对着沈夕做了一个口型:

    我、找、到、你、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掌 师尊需要你的帮助。

    月明星稀, 整个榆泽城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明亮的程度堪比天上明月, 几乎将夜幕都染上了色彩。

    而在榆泽城数个城外镇之外的小山村外,幽静的小河边,却只有两个人拎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在岸边徘徊。寂静的河岸边, 女人哭到几乎没有力气的声音久久不散:

    “小妮,我的小妮啊……”

    在漆黑寂静的夜晚, 河边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这里前段时间还出了水鬼一事。虽然昨日水鬼已经被榆泽城派来的大人们解决了,但同村的人在这段时间内依然不敢靠近这条河流,宁愿绕远路去别的地方。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小妮,我就不该让她出去打水,她怎么就这么不听话,非要贪图近路, 到这条河来……”

    她哭着哭着, 力气基本上要耗尽了, 几乎要一头栽倒在身旁男人的怀里。男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揽着妻子, 面上也是一派焦急之色。

    夜晚的河边其实很危险, 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能够找到自己的孩子, 他们还是冒险出来寻人了。现在在河边走, 男人不能说不害怕, 但他更担心自己的女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男人脸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他开始忍不住想要放弃了。

    也许,也许小妮子已经回家了呢?他们在这里半天都没找到人, 只怕就算找到了,结果可能……

    男人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们又在河边摸索了一会儿,灯笼能够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因此他们夫妻二人基本是挨着河边在走,脑子中始终绷紧了一根弦。

    忽然,男人的目光注意到了什么,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手中的灯笼也摇晃得厉害。

    哭得几乎没声了的女人也在此时注意到丈夫的异常。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颤抖着声音问:“咋了,你别吓我,你快说话呀!”

    身旁的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只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了指前方。

    女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一双小小的鞋子正翻倒在河岸边,那双小鞋子是她亲手所做,上面还绣着她最拿手的小花小鸟,现如今却已经沾染上了一片干涸的乌黑。

    那片乌黑还从鞋子上一路往下蔓延,淌过被踩得板结的土地,最终一路没入滔滔不绝的小河水里。

    “啊——”

    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蜿蜒流淌的小河边,一道撕心裂肺的女人尖叫声响彻了夜空。

    *

    江烟赶到泪湖边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花海点灯的时候,水中楼阁还响应他的声音张灯结彩,无数人为此欢呼雀跃。

    而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江烟睁大眼睛望着月色下幽黑翻滚的湖面,那原先是水中楼阁的地方,现在正被包裹在一颗巨大的球中。

    这颗巨大的球暗沉沉的,在月光的照耀下表面似乎流动着暗红的丝流,仿佛血管破裂后,血液在身体中弥散。不仅如此,这整颗巨大的球体借着湖面翻滚的水势,往外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这气息江烟十分熟悉,甚至不仅仅是江烟,惊闻这一变故而赶来的人脸上大多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能得到百花园邀请的人多少都是有点名气的人,其中不少是五百年前走过一遭的,自然不难看出这个巨大的血丝球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着魔气和怨气。

    赶来的人中已经有不少反应过来:

    “这是泪湖,难怪……”

    “水中楼阁里的人那么多,必须得把他们救出来,现在该怎么办?”

    “我去试试。”

    “不可轻举妄动,你忘了湖底那阵法了吗?目前还不知道这玩意儿和那阵法有没有关系。那可是多名上古阵法大能亲自绘制,无数修者前赴后继,以命相搏,结合天时地利才成的,若是真的被魔气和怨气反过来利用,谁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现在变成了什么,要是一个不小心,恐怕要被反噬!”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那水中楼阁不知有多少人在,总不能在这干看着。”

    “有谁现在在水中楼阁?”

    “……”

    江烟刚听了两耳朵,就见一人从叽叽喳喳的人群中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那人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头发高高竖起,背负长剑,本该是个冷峻的面相,此刻却脸色苍白。

    是昆仑山的断水剑段宇轩,丹霄圣君的师兄。

    江烟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见面前的人低声道:“园主,我小师弟在水中楼阁里。”

    他知道小师弟刚生了自己的气,肯定不想立刻见到他。但是段宇轩又担心小师弟的身体,况且他们又的确很久没见面了,因此他只能远远地注意着小师弟的动静。

    谁知就因为这个想法,现在小师弟就被困在水中楼阁里了!

    这次的异变发生得太快,他察觉到不对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段宇轩刚才匆匆一瞥,觉得这巨型血丝球恐怕不是凭空产生的,这么突然地诞生于泪湖之上,十有八.九和五百年前留在湖底的那方巨大法阵有关。

    那耗费了数位上古阵法大能的心血集结而成的法阵,曾经一出世就震惊天下,收服了盘踞榆泽城几十年的骇人听闻的泪湖。

    即便是从前的丹霄圣君,段宇轩都觉得他小师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这个不知道有没有混入别的东西的巨大血丝球。

    而且他小师弟现在还身受魔气的反噬!

    江烟听到这句话,瞳孔猛地一缩。

    他是上一位为丹霄圣君治疗的医者,对沈夕的病情比这常年不回山的段宇轩还要清楚。

    也正因此,江烟的眉头皱得更紧。

    如果真如其他人所猜测的那样,这巨型血丝球是湖底那沉寂多年的巨大法阵养出来的,现在的丹霄圣君……

    江烟忍不住道:“水中楼阁里面还有没有别人?”

    段宇轩的脸色更苍白了:“我看到的好像没有。”

    江烟还要说什么,余光忽然一瞥,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泪湖上已经出现如此巨大的,不祥的异常,竟然还有不少人跑到泪湖边来围观!男男女女提着灯笼,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睛,似乎想看清月色下那巨大球体表面的模样!

    江烟来得匆忙,在没有弄清楚事态之前,他只迅速让手下的人去将湖边不幸被波及的人解救出来,并且守在湖边,防止还没来得及撤离的人在黑暗中误跌入水中。

    他没有立刻声张此事,是觉得不必这么快在民众中引起这么大的恐慌。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看见泪湖上空升起这么大的异常球体后,不但不害怕,还有朝着这边来看热闹的。

    这世道真是好了!从前见到一丁点风吹草动,百姓就拖家带口,成群逃难,甚至踩踏拥挤的景象一去不返,反倒多出这么多毫无危机意识,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东西有多么可怕,还兴冲冲赶来看热闹的人!

    江烟立刻对身边的人道:“在湖边加强防守,立刻去驱赶那些跑来看热闹的人。现在下令停止城内一切活动,街上所有人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等有通知再出来,街上加强巡逻。如有必要,将所有人都暂且撤退到城外。”

    身旁的人立刻道:“是。”

    吩咐完毕,江烟才抬头看向泪湖水面上方巨大的血丝球。

    接下来,就要看怎么对付这个棘手的东西了。

    *

    秦越看着面前坐在椅子上的人,声音里都带着点颤抖:“师尊。”

    沈夕冲着他笑了笑。

    明明师尊的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得可怕,却仍能在这个时候笑出来,笑得仍然那么动人。

    刚刚秦越正如同呼吸吃饭一样运转小周天,无数的灵力在他的经脉内来来往往。然而突然一瞬间,他感觉流进自己体内的灵力大幅度减少,甚至到最后,几乎没有灵力到他的体内来穿梭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超出了秦越的认知。

    他看见曾经见过的火红小剑迅速从师尊的袖中飞出,在楼下来回地飞刺。紧接着,就是惊慌的人群,无数的尖叫,摇晃的灯盏。

    秦越这时才看清楼阁下,他先前搏斗过的那只水鬼又重新出现在这水上楼阁的地面上。

    只是这次这水鬼大变了模样。

    它全白的眼睛翻成了全黑,铁针一般的发丝暴涨了数十倍,将整个身体全部遮住,甚至拖了一地。它匍匐在地面上,无数发丝飞速暴涨,朝着四面八方伸出去,暴露出底下被遮挡的身体。

    那泡涨腐烂的身体上竟然长了十几双胳膊和腿,仿佛蜈蚣一般,却比蜈蚣更加恶心。胳膊和腿就像随便拼接上去的一样,有的朝上,有的往下,在地面上跌跌撞撞地爬着,简直令人作呕。

    这东西看着行动不算方便,却偏偏处在人群的包围中。即使其他凡人们已经看到这可怕东西的模样,他们也没有地方能够彻底躲避。

    因为水上楼阁的人实在太多了,而能够躲避的空间又实在太少了。

    不管这群惊慌失措的人群躲到哪里,都躲不过那暴涨发丝的追索。

    而整个空间中能与这恶心发丝斗争的,只有一柄火红的小剑。

    秦越看看楼下兵荒马乱的情形,再看看面前一动不动的师尊苍白的脸,心中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沈夕看向秦越。

    面前的师尊额心的剑纹更加艳红,嘴唇也更加红润,与此同时,他得暗色也苍白得厉害。

    秦越听见沈夕慢慢道:“秦越,师尊现在出了点问题,需要你来帮助我破局。”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别让他进去!

    秦越看着面前冷汗涔涔的师尊。

    他心里有许多想问的, 他想知道师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还想问师尊为什么这里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 一点灵气都没有;他更想问楼下那个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模样变得那么快。

    但他都忍住了, 只有声音有些颤抖地应道:“是,师尊。”

    沈夕低声快速道:“师尊现在暂时动不了。你下去将人群引到同一个区域, 将他们保护起来。最好,一个人都不要让它碰到。”

    “然后,你尽力牵制住那个东西,不要让它上到三楼雅间来,”说到这里,沈夕喘息了一瞬,“秦越, 拜托你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 脸色更苍白了, 但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却坚定起来,直直望向面前的人。

    秦越陡然感觉自己的肩上落下了一副重担, 他看着师尊的眼睛, 原本有些慌乱的心不知怎的瞬间定下来,坚定地点头道:“是, 师尊。”

    “好, 很好。”

    沈夕看着面前小小的徒弟, 眼中似燃起了一把火焰,与他额心艳红的剑纹辉映。他细白的手在纳戒上一摸,就拿出一面古朴的铜镜和一把毫不起眼的剑, 放到了秦越的手上。

    “这是天阑镜,只要你往里注入灵力,它就能开启。”

    沈夕说着,又将手按在那方不起眼的小剑乌黑的剑鞘上:“你从昆仑带过来的木剑已经坏掉,这是师尊小时候练剑所用,可能不适合现在的你,但暂且先拿这把顶一顶。”

    他说完,目光转向楼阁下。

    外面刺耳的尖叫和跑动的声音不绝于耳,暴涨的黑色发丝如同无数可怕的触手,伸向慌乱逃窜的人群。火红的小剑在高空之上往来穿梭,凤鸣阵阵,击退无数发丝,却依然无法阻拦它们从无数方向突破出去。

    地面上已经拖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秦越道:“是,师尊。”

    沈夕忽然低声道:“以你现在的灵力,想要维持这方天阑镜可能会有些困难,现在的修为也难以完全发挥它的功效。不过没关系,到时候如果有灵力弥散,不用管来源,你用就是。”

    秦越闻言,心头有些异样。

    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这番话中的异常,秦越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一拽,一道温柔鼓励的声音响起:

    “去吧。”

    一只细白的手指着窗沿:

    “就从这里下去。”

    秦越闻言,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踩上了雅间的窗户。

    这里的窗扉较为窄小,好在秦越还是个孩子,人长得又瘦小,毫不费力地从中挤过去,一跃而下。

    这是水上楼阁的第三层,距离地面很有段距离,秦越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往下跳,身体腾空之时胸腔内的心脏都在砰砰直跳。

    可却一点后悔的念头都没有。

    他即将落地时,一道灵力带起的微风及时地托了他一把,叫他的双脚稳稳地落了地。

    秦越下意识地想回头看师尊,却不能回头。

    落地后,眼前的场面比他在楼上所见的更为混乱。桌椅茶壶已经统统被打翻,碎瓷片和茶水流了一地。漫天都是飞舞的发丝,还有无数嚎叫躲避的人,天上的火红小剑飞来挡去,密密麻麻似乎将人困在了更小的空间中。

    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污浊的血迹,那水鬼的背上还拱起了一个大包,被层层黑色的发丝包裹起来,在背上一拱一拱地蠕动。

    与此同时,水鬼的模样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泡胀腐烂的身体两侧,原先凸出的十几条仿佛随便安上去的手脚逐渐规整了方向,行动更加灵活,整个身体似乎也变得更大了些。就是模样愈发丑陋恶心,连背部都长满了黑色的毛发,愈发猖狂地在空中扭动起来。

    水上楼阁中的人本就慌乱,见到有人死亡,怪物还愈发可怖,尖叫声疯狂地在这方空间中回荡。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根本没人注意到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天而降。

    但那如同青蛙一般趴伏在地面上的水鬼却立刻感应到了秦越的方向,那泡胀腐烂的面孔当即转过来,翻成全黑的眼睛牢牢地锁住了秦越所在的方向,原本正追逐其他人的黑色发丝也随之而来。

    一柄火红的小剑当即袭来,立在秦越的前方,剑身金亮,凤鸣阵阵。

    秦越知道这是师尊在保护他,他没有回头,没有犹豫,从怀里抄起那沉甸甸的古朴的铜镜,奔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前方,高声道:“到这边来!”

    说着,秦越将体内的灵力注入这面铜镜当中。

    瞬间,他感到自己与这面铜镜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联系,然后大量的灵力从他的经脉中被抽出,都流向了这面铜镜,几乎将他整条经脉都抽空。

    天阑镜从秦越的怀中飞出,高高地挂在半空,无光自亮,泛起一阵淡淡的清辉。

    水鬼自然被秦越这一声高喊吸引住了注意。

    那在空中盘旋的一部分发丝当即冲着秦越而来,却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般被猛地弹了回去。

    头顶的天阑镜镜面上的光芒更亮了点。

    一阵嘶哑的,怪异的低吼从那水鬼的身体里发出,全黑的眼睛翻过来,似乎对这一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黑色的发丝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攻击,却全都被反弹了回去。

    整座水上楼阁中的其他人,先前早就被秦越突如其来的喊声所吸引,现在眼见这面铜镜笼罩下的空间无法被击破,都蜂拥而来。

    水鬼眼见大批的人群开始有方向地逃离,暴涨的发丝迅速伸向人群,却被那柄火红的小剑持续击退,甚至被斩断了不少。

    那些发丝掉落到地面上很快就变脆,变色,继而化为灰烬。

    水鬼忌惮着那柄火红小剑,虽然身上朝外散发着无数暴涨的发丝,却始终留存有一部分保护着自身,背部黑色发丝组成的茧也加快了蠕动的速度。

    即使被斩断了一部分,这水鬼的发丝依然在迅速增长,并且再次迅速出击。

    水上楼阁的一二层中,人群分成两拨从两边纷纷涌向天阑镜的方向,那水鬼的发丝也迅速分成两拨,火红的小剑击退其中一波后,根本赶不及另一波,跑在最后,跑的不及时的人被从后一击,发丝几乎击穿了那人的后背。

    “啊——”

    尽管现场已经非常吵闹,这一声还是十分凄厉。

    火红的小剑迅速赶到,那黑色的发丝已经迅速撤离。

    地上的人没有死,只在背部受了伤,血液染湿了他身后的衣裳。

    这人痛苦地哀嚎着,还能站着,却站得摇摇晃晃。他跌跌撞撞地朝着天阑镜的方向跑来,伸出手,似乎想要尽快躲进安全的避难所。

    秦越正要伸手去拉对方一把,一道暴喝远远地自楼阁上方传来:

    “别让他进去!”

    听到这个声音,秦越的身体本能地快过脑子,迅速收回了手。

    而面前这个人的脸也在一瞬间鼓胀起来,变得腐烂,翻出全黑的眼睛,布满獠牙的大嘴和泡胀的身体。

    一股腥臭的味道在面前的空间中弥散开来。

    身后的人群亲眼看见活生生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变成了水鬼,哭泣和尖叫声顿时响成一团。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只水鬼又强大了一些。

    先开始水上楼阁中的人四处乱窜时,由于人群和发丝都十分分散,火红小剑没能全部护下,因此被这只水鬼得手了一个人,让它得以加快变强的速度。

    其实即便这只水鬼不杀人,它也逐渐变得更强。

    因为泪湖底封印着无数尚未完全净化的魔气和怨气。

    现在的它还会忌惮自己,但是一旦等到它长成完全的魔物……

    沈夕喘了一口气,一滴汗从他的额角流下来。

    现在整个水中楼阁仿佛与世隔绝,外面的灵力不但进不来,内里的灵气还在不断被吸走,以至于现在整座水上楼阁中几乎没有丝毫灵气。

    这原先是为了杀掉盘踞的魔物,净化冲天的魔气和怨气而设置的阵法,阵中有汲取灵力用以维持法阵的阵眼。现如今因为法阵重新被启动,又似乎被大量的魔气和怨气污染,最终整个阵竟然颠倒过来,开始疯狂吸收灵力,而在阵中留存有大量的怨气和魔气,从而使这只水鬼疯狂增强。

    而沈夕现在就处在整座阵法的的中心,这方阵眼上。

    桌子下,原先秦越没有看到的地方。

    他的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双森森白骨组成的手,正紧紧地扒着他的脚踝,甚至有不断往上蔓延的趋势,像是要将他拖进地狱里。

    沈夕脚下动不了,体内的灵力又正被不断地吸进阵法中,而外面的水鬼却在越变越强。

    秦越体内的灵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天阑镜,到时候楼阁中数量足够的活人只会加快这水鬼变强的速度。

    而这五百年前数位上古阵法大能亲自绘制的阵法,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根本不能指望外面的人能迅速破解出来。

    再这样下去,局面越拖到后面对他们越不利。

    现在这水鬼还忌惮他,不敢到他的面前来。等到他真正虚弱之后,就离秦越他们的死亡不远了。

    沈夕额上冷汗涔涔。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神色却十分坚定,只伸手轻轻地掀开了自己身上的红衣。

    第40章 第四十章 破阵

    秦越手里握着那柄乌黑的剑, 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那只新生的水鬼。

    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上轻微地颤抖,倒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他体内经脉的灵力几乎已经耗尽却得不到补充。师尊给他的这面天阑镜一上手就几乎耗去了他体内一半的灵力,随后这面镜子还在源源不断继续消耗着他体内剩下的那半灵力。

    秦越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这面天阑镜多久,也不知道如果天阑镜的保护消失, 没有灵力的自己能不能解决掉面前这两个恶心的水鬼。

    他对目前的局面和可能有的后果一无所知,却一点也不慌张。

    可能是因为楼上一直有师尊在。

    尽管师尊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但秦越却依然信任对方。

    他眼睛盯着那刚刚变化完成的新生水鬼,警惕地攥紧了手上乌黑的剑鞘,伸手将剑拔了出来。

    这柄剑跟秦越之前上课时所用的木剑差不多长,却要重很多,出鞘的剑身雪亮,一闪而过持剑人的面容。

    这出鞘声一响,那新生的水鬼就朝着秦越的方向猛地扑过来, 却在即将接近面前人时像碰到什么一般猛地惨叫起来, 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本就狰狞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更加扭曲, 惨叫声仿佛玻璃划拉瓷盘一般尖锐刺耳。那新生的水鬼触碰到天阑镜所投下的屏障,惨白肿胀的肢体表面很快升起一阵烟雾, 继而变得焦黑, 然后迅速萎缩下去,在腐烂的皮肤表面陷下一个明显的凹坑, 像是被烫伤了一样。

    身后躲在天阑镜屏障内的人群看到这里, 紧张的心情攀至顶峰又稍稍回落, 刚刚因为紧张屏住的呼吸又顺畅起来。他们的心绪大起大落,情绪亟待发泄,忍不住互相小小声窃窃私语起来:

    “太可怕了, 我都不敢看了……”

    “别怕别怕,仙人会保护我们的,你看这不就没事了吗。”

    “刚刚那个人就在我身后,幸好我跑得快……”

    “福大命大,福大命大。”

    “这个仙人看起来好小,他能行吗?”

    “再小也挡住了攻击。”

    “……”

    这点微弱的窃窃私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秦越的注意全都放在前面,也根本听不见身后的人群在说什么。他紧紧地盯着那新生的水鬼,看似在警惕对方,实则在努力支撑着供给天阑镜的灵力。

    新生的水鬼因为受伤愤怒地吼叫,它沿着近在咫尺的人群转起圈,时不时地往前扑一下,却都被天阑镜所投下的屏障反弹了回来。最终,这原本泡胀惨白的身体上布满了东一片西一片焦黑色的萎缩,坑坑洼洼的,看起来更为可怕。

    就在这新生的水鬼准备继续扑向天阑镜所投下的屏障时,那先前因为吞噬了一个活人而飞速膨胀变化的大水鬼忽然叫了一声。

    这叫声十分短促,却很清晰。

    细细听来,似乎还带着点狠厉。

    新生的水鬼听到这一声,惨白腐烂的身体一颤,那布满獠牙的大嘴动了一下,就像荒原上狼群中地位较低的狼听到头狼的命令,服从地转身往大水鬼的方向走。

    秦越不知道这两个怪物在干什么,但他看到新生的水鬼离开,心头忍不住暗暗松了一口气,额上的汗珠仿佛溪水一般流淌下来。

    他快要支撑不住天阑镜所带来的灵力消耗了。

    谁知他心里刚放松了点,一道声音就远远地从楼阁上方传来,淡淡的,带着命令:

    “别让它走。”

    “杀了它。”

    是师尊的声音!

    秦越听到这一声,毫不犹豫地提着手中的剑从天阑镜投下的屏障中奔出来。

    之前在小河里,他独自一人对上水鬼也没什么胜算,现如今他经脉内的灵力几近枯竭,他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胜算。

    但秦越依旧毫不犹豫地迎上来了。

    甚至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师尊交代他的天阑镜恐怕维持不住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上流下。

    一见到活人从屏障中出来,两只水鬼泡得肿胀腐烂的面孔都迅速转过来,翻成全黑的眼瞳锁住了秦越的方向。

    新生的水鬼拖在地上的四肢猛地一弹,朝着秦越的方向姿势怪异地爬过来。在它的身后,是无数来自大水鬼的暴涨的黑色发丝。

    秦越刚持剑一抬手,一股熟悉的灵力从旁侧逐渐接近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被训练的身体就已经自动开启小周天的循环,丰沛的经过淬炼的灵力在他的经脉内走了一圈,很快就被秦越引导至手中乌黑的剑上,挥舞起来。

    剑身愈发雪亮,嗡鸣阵阵,犹似龙吟。

    这一套动作如此娴熟,是他日日勤学苦练,在师尊的面前修炼过无数次的剑招!

    新生的水鬼已经飞扑而上,秦越几下兔起鹘落,腾挪移转,剑锋所至,灵力附着其上,如同薄薄的一片刀锋,划开了已经退却几步的水鬼肿胀身体的表皮。

    头顶飞舞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发丝,秦越的余光甚至能瞥到那铁针一般拉长的发丝几乎要掠到自己的眼前。

    但他心无旁骛。

    因为师尊就在楼阁的上方。

    火红的小剑果然迅速赶到,与无数发丝展开搏斗,将底下的孩子牢牢罩住。

    秦越手中的剑越使越顺,连接的剑招越来越快,他手眼配合,剑随影动,整片剑影几乎如同一片降落下来的网,罩在了新生水鬼的身上,叫它无路可逃。

    新生的水鬼想逃,却完全逃不出去。它身上被划开的口子越来越多,几缕淡淡的黑烟从裂开的缝隙中飘散而出,却很快被剑锋所带的灵力劈散,然后就像碰见了什么东西,在空中迅速地燃烧殆尽。而被划开的部位则如同被火烤一般,迅速变成了焦黑色,然后干瘪下去,留下一道裂开的缝。

    新生的水鬼几番挣扎不成,最后竟然一声怒吼,猛地朝着秦越的方向扑来。它那腐烂的面门上,披散的发丝头一次有暴起的趋势,却被秦越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一剑削掉了发丝,随后又是一剑,从上直下刺穿了新生水鬼的身躯。

    灵力随着剑锋的方向不断注入,剑下的新生水鬼腐烂的面容上,布满獠牙的大嘴张大,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却依然于事无补,腐烂肿胀的身体在秦越的剑下逐渐变黑,化为灰烬。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面前这新生水鬼的变化,直到对方的身体完全化成粉末,又在他的剑下燃烧殆尽,他才抬起头,看向楼阁上方。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秦越几乎心脏骤停。

    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发丝分作两股,一股将他的头顶几乎罩满,正被火红的小剑顶住,而另一股则直直往楼阁之上的小窗中窜去。

    雕花窗旁,丹霄圣君红衣尽褪,只留下内里雪白的里衣。他靠坐在椅子上,青丝如瀑,一双眼睛闭着,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底打下一层阴影。

    看起来既脆弱又美丽。

    天阑镜笼罩下的人群顺着秦越的目光望过去,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那是谁?怎么会在那儿?”

    “那好像是个仙人,他怎么闭着眼睛?他现在太危险了!”

    “仙人怎么会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感觉他像受伤了。”

    “有没有人能够救救他?”

    “……”

    秦越在底下心急如焚。

    比起毫不知情的凡人,他当然更清楚眼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他的师尊,现在开了窥天目。

    而刚刚送到他身边的灵力,秦越十分熟悉,正是师尊身上的。

    秦越不知道师尊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看师尊现在的状态,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师尊,师尊……

    秦越握着那柄乌黑的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奔过去,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能从小窗上跳下来,却不能立刻就跳上去。他转身想奔向楼梯口上楼,即使知道自己现在上去可能也来不及,却依然不肯放弃。

    一道声音在水上楼阁这方小小的空间中响起,这声音音调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在场人的耳朵里:

    “退回去,维持住天阑镜。”

    师尊!

    秦越抬起头,就见那原先靠坐在椅子上,冷汗涔涔的人已经直起身来。

    他青丝如瀑,一条胳膊搭在桌面上,昳丽的脸庞直面小窗。尽管面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沈夕闭着眼的神情依然十分镇定,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黑色的发丝已经飞奔而来。

    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发丝直冲往沈夕的面门,他动不了,也不准备动,额心的剑纹艳红得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跳动。

    铁针一般的黑色发丝奔至沈夕面前,却在即将戳到他的面门时像是碰到什么东西一样猛地燃烧起来。

    继而,不仅仅是这一路黑色的发丝,另外一路正与小剑缠斗的发丝也忽然猛地燃烧起来。

    在这个档口,火红的小剑剑身一转,直奔向膨胀变化的水鬼。

    无数道黑色的发丝化作无数双手,前赴后继,旋转生长,似乎想要将这柄一往无前的小剑抓下来。然而这柄小剑气势如虹,左躲右闪,那些黑色的发丝不但抓不住它,反倒在空中忽然像是碰到什么东西一般,突然开始燃烧起来。

    这点火焰从发梢开始,一路顺着黑色的发丝往下蔓延。

    跳动的火光和金红的小剑交织在一起,呼啸着朝着水鬼的方向而来。

    那趴伏在原地一动不动到现在,一直依靠黑色发丝进攻的腐烂水鬼终于动起了它肿胀惨白的十几条腿。

    它看似泡胀腐烂,行动却十分灵活,果断断掉了燃烧的发丝,将剩下的收归到身上,然后与空中袭来的小剑绕着原点往来追逐。

    忽然,在那水鬼即将扑过来的那一刻,火红的小剑转身直直地插入地面。

    正中水鬼原先趴伏着的地方。

    整座水上楼阁猛地一震。

    正在外面的江烟等人正在逐步解析阵法,忽然就见一缕灵力从这巨大的血丝球中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