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三合一】奴婢帮王爷……
石亭内, 随着那道寒光坠地,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那朗润的少年已被吓得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里, 晏信见过晏翊杀过许多人,每次看见之时, 他都会心中生惧, 惧怕某一日, 那刀便要冲他而来, 所以他从敢与晏翊争辩,也不敢再他面前躲言。
可今日他也不知为何,竟将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晏信望着脚边匕首,那垂在身侧的双手在不住轻颤,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不, 他还有的选,他还能活下去, 只要捡起刀……杀了蕙娘。
此刻身后的宋知蕙也已慢慢抬起头来, 见晏信缓缓躬身似要捡那匕首,便用力阖了阖眼,待再次睁开时,她神色已定, 忽然跪坐起身, 扬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奴婢知错,愿王爷宽恕,给奴婢赎罪的机会。”
宋知蕙深知不论晏信选了哪个, 她今日都要死在这石亭当中,所以她不能等下去,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自己某条活路。
晏翊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地用那幽冷目光望着她。
见他并未呵斥,宋知蕙干脆壮着胆子继续道:“不论孔、孟,孙、吴,又或是《三略》《六韬》,奴婢皆能为王爷所著……若到时王爷不满,再杀奴婢也不迟。”
清冷的声音里不见半分娇弱,方才还惧到颤抖的身影,此时也挺得笔直。
死到临头,还能巧舌如簧的与他谈条件。
这般模样才是真正的她。
晏翊冷冷扬起唇角,朝一旁晏信睨去一眼,带着几分讽意地幽幽道:“孤以为你二人情深,到了此刻你会说,都是你的错,你一力承担,让孤宽恕晏信,你倒是好,开口闭口只提自己。”
这是明晃晃的挑拨。
晏信是晏翊的义子,便不是亲生,也养在膝下近十年,如今只是挑选姬妾时与他争执几句,她不信晏翊真能下得去手,今日这亭中唯一需要为性命忧心的,只有她自己。
可晏信却想不明白这当中道理,还当真捡起那把匕首,缓缓朝她转过身来。
宋知蕙连忙朝后退开,双眼瞬间泛红,“公子!公子不要……公子说过会护蕙娘的……”
明明已是下了决心,可看到这张泪眸,晏信还是停住了脚步。
这是蕙娘,是他生平头一次心动之人。
见他似有所动,宋知蕙便噙着眼泪朝他弯唇,“公子无双,蕙娘相信公子……”
晏信顿觉刀柄烫手,烫得他快要握不住。
余光扫到一旁的晏翊,一个念头陡然生出。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见过晏翊与人近身肉搏,也许他不善于此……
似是觉察出晏信的异样,晏翊那双冷眸倏地一下朝他看来。
眸光相触的瞬间,晏信猛然一个哆嗦,回过神来,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宋知蕙。
“蕙娘……”他朝她迈出一步,举起颤抖的手臂,“对、对不起……我……”
“蠢货。”
一声轻嗤,晏翊箭步而上,不等那二人反应,便见匕首已回到他掌中,眨眼之间,一道鲜血飞溅长空。
晏信倏然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晏翊,双手拼命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他摇晃着朝后退去,整个身子重重倒在地上,不住地挣扎颤动。
宋知蕙当即愣住,失神地望着眼前一切,那额上被溅的血迹,缓缓向下滑落,落入她眼中,模糊了视线。
他当真杀了晏信,杀了养在身侧多年的义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绝望在心中不断翻涌这让她瞬间想起了许久前那片血红的荒山。
“可知孤为何杀他?”晏翊沉冷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宋知蕙木然地缓缓抬起眼来。
血红的视线里,晏翊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用那冰凉的匕首将她下巴缓缓抬起,迫她与他直视。
“因他无用。”晏翊语气中听不到任何情绪,那双眼睛里似还带着几分嘲讽,“你落泪了,这眼泪是为他,还是为你自己?”
宋知蕙望着晏翊,那闪着晶莹光泽的朱唇,不住轻颤,却半晌也说不清楚一个字来。
“杨心仪。”晏翊眼眸微眯,冷冷念出她真名,“别与孤装,死人堆里你都爬得出来,死一个晏信便将你吓傻了?”
听到名字的刹那,宋知蕙骤然回神,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用力屏住呼吸,紧紧将那发颤的牙根咬住。
见她已是清醒过来,晏翊收了匕首,晏信的帐已经清算,如今该到她了。
“去安泰轩。”
说罢,他将沾血的黑色手套丢在身后,提步便朝石亭外走去。
听到身后步伐声越来越远,宋知蕙再次用力合眼,待睁开后,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她扶着石凳摇晃起身,余光中的那道身影已是不动,她紧了紧袖中双拳,脱下裘衣,盖在了晏信身上,随后一步一步走下石亭。
云舒已不见踪影,等在园口的是刘福。
那亭中一切刘福皆是看在眼中,虽是因为站得远,没有听清几人谈话,但晏信的举动却不难猜,他要挑的那人是宋知蕙。
刘福不由叹气,那晏信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年那般机灵的孩子,怎么就这样执拗,半分眼色都瞧不出,这么多年来,王爷房中可进过哪个女子,便是进了,又有哪个能活着出来。
叹完晏信,又叹晏翊。
但凡是个人,八年的光阴怎么也要生出几分情谊,怎就说杀就杀……便是养个猫儿狗儿,也下不去手啊。
不过他跟在晏翊身旁几十年了,对晏翊的脾性相当熟悉,这就是个冷面杀神,做起事来不讲情面,也不留余地。
再看这身旁的宋知蕙,刘福又是一声长叹,忍不住低声道:“到了安泰轩,娘子可莫要与王爷争辩。”
宋知蕙边走边用帕子擦了面上血迹,朝刘福点头应是。
没走两步,刘福再一次低低开口:“老奴也不知猜的准不准,还望娘子将这句话放在心上,王爷是在意娘子的。”
在意?
宋知蕙可不会相信,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两人回到安泰轩,晏翊已清了身上血迹,衣裳鞋靴也皆已换过。
他半靠在罗汉椅上,也不知在想何事,望着那山水屏风出神。
片刻后,刘福带着宋知蕙在外求见。
晏翊敛眸,只唤宋知蕙入内。
推门前,刘福笑着朝宋知蕙递了个眼色。
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唏嘘过后也就翻篇了,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宋知蕙意会,朝他点头时也扯了下唇角。
与放在亭中相比,此刻的宋知蕙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且单从面上已经看不出惊惧来。
她一进屋便跪在了地毯上。
身着单衣走了这一路,手脚冻得几乎失了知觉,幸好一到冬日,晏翊这屋里会烧地龙,温热的气息穿过地毯,渐渐让她的腿脚恢复了知觉,那苍白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晏翊没急着说话,只静静端倪着她,没了那碍眼的裘衣,哪怕她衣裙染了血迹,也让人莫名舒心。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晏翊终是缓缓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知蕙垂眼盯着地毯,一开口,嗓音有些干哑,“立冬那日。”
晏翊淡道:“说谎。”
宋知蕙没有说谎,但很快意识到晏翊可能问的不是这个,便又立即补充道:“立冬那日是与公子初次在石亭见面,在此之前,我们在安泰轩外也碰到过一次,那晚公子送了药膏给奴婢。”
晏翊指尖在矮案几上敲了两下,“还是谎话。”
宋知蕙不急着争辩,心平气和阐述道:“奴婢那日从书房离开后,碰巧在外遇见了公子,刘公公也是知晓的,他见奴婢模样狼狈,便起了怜悯。”
她徐徐说着,晏信送来药膏给她,又命人给她填了炭盆等等事宜,到了后来,两人立冬见面,也只是下棋。
“有个名为洪瑞的幕僚,他棋艺高绝,公子想让我教他,所以才会时常来寻。”
她此刻将那“偶尔”碰面,已经改口成了“时常”,这便是在告诉晏翊,她所说句句为真,她不敢再欺瞒于他。
话说至此,宋知蕙微微抬眼,碰上晏翊那微黯的眸光,又立即垂下眼睫,“下棋的过程中,会闲谈一二,得知奴婢未曾来过兖州,公子就与奴婢介绍这边习俗,带些栗子糕……”
她说了两人之间许多事,但大多都是用寻常词汇去形容,比如这栗子糕,还有上元节的热闹非凡,因好奇未曾见过,所以晏信才说要带她去。
“奴婢身份不便,信公子便想了……这个主意。”宋知蕙说着,又去看晏翊脸色。
他已是坐起了身子,手中端着茶盏,“他想的?”
宋知蕙答是。
晏翊弯唇抬眼,“再不说实话,那舌头便不必要了。”
宋知蕙喉中一紧,连忙垂眸,“是……是奴婢暗示的。”
晏翊收回视线,呷了一口茶,悠悠开口:“西苑现在管事的是赵嬷嬷吧,要孤杀了她,你才肯说实话?”
宋知蕙是彻底不知道晏翊到底要听什么,她已经承认了,他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奴婢方才句句为真……”
“从幽州回来的路上,你二人在溪边可是聊了许久。”晏翊搁下茶盏,提醒道。
宋知蕙恍然抬眼,又对上了晏翊那双狭长双眸。
“来,孤今日无事,你细细说予孤听。”说罢,他从玉蝶中拿出松实,剥开吃了起来。
宋知蕙一阵心慌过后,逐渐稳住了心神。
晏翊知道溪边之事,但具体知道到何种程度,宋知蕙并不清楚,可不论如何,晏翊的耐性是有限的,她不觉得他只是拿赵嬷嬷吓唬她。
她之后所言稍有不慎,今日便还会有人遭殃,或是旁人,又或是她自己。
她深深吸气,开口道:“奴婢那时很害怕,不知道王爷为何要带走奴婢,在溪边时就想趁机套公子的话。”
“套出了何事?”晏翊问。
宋知蕙如实回答:“公子说奴婢给赵凌出的计谋,害苦了王爷。”
晏翊冷笑。
怪不得这宋知蕙能猜出他与乌恒有关,原是那蠢货失言,初次见面的女子都能套出他的话来,果然不堪重用,没白杀。
“继续说。”晏翊声音比之方才多了份寒意。
宋知蕙仔细翻寻着有关晏信的记忆,“回到府中那晚,公子请了郎中去西苑……”
“是孤下的令。”晏翊冷声打断。
宋知蕙愣了一下。
晏翊不耐地又敲案几。
宋知蕙连忙继续道:“回府之后的事,便是奴婢之前所说……直到教场那日……”
提起教场,晏翊剥那松实的手停住了,他抬眼朝她看去,“所以那日晨起来寻孤,的确是为了晏信。”
他不是在问,而是说得肯定,因他早就这般猜测了,没想到当真如此。
想到那日听刘福说她一早寻来,他还以为她是着急要见他,晏翊便想要发笑。
冷冷笑了两声,晏翊的眸光更加沉冷,那三箭也没白射,应该再往下一些,让她知道疼了,也许后面她就不敢生事了。
这“的确”二字一出,宋知蕙立即就明白过来,那日的三箭原是因为晏信。
那日她也是看到晏翊一直在全神贯注练骑射,才敢偷偷朝晏信看去,满共就那两眼,好巧不巧就落入了晏翊眼中。
“为何勾他?”晏翊问。
“因为害怕。”宋知蕙慢慢抬眼,去看晏翊神色,“怕奴婢写完《尚书》后,便没命活了……”
晏翊也看着她,语气里透着不屑,“孤若真要你死,你以为他能护得住你?”
宋知蕙吸气道:“是奴婢愚笨。”
愚笨?她可不笨,这阖府上下寻不出第二个这般诡诈之人了。
“日后记住了,”晏翊说着,缓缓起身,“你的命,由孤说得算,孤若要你死,这世间无人能护你。”
宽阔的身影再次如高山般伫立在她身前,那熟悉的威严与压迫,让她心跳倏然一紧,呼吸也愈发不畅。
宋知蕙泛白的唇瓣微颤,伏在他身前叩首道:“是,奴婢谨记。”
默了许久后,上首轻飘飘落下一句话,“可喜欢他?”
伏地的宋知蕙摇了摇头。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后他又淡淡问她,做过什么,到了哪个地步。
“公子恪守礼仪,未经王爷允许,奴婢与他从未碰触。”
宋知蕙不明白晏翊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她是入过春宝阁的,又与赵凌在一起过,这些他应当是知道的。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许是晏翊嫌她脏,怕她污了自己的义子,不过晏信已死,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晏翊的心思宋知蕙实在猜不透。
他顿了片刻,又问道:“知道孤为何留你?”
想起他在亭中动手之后,说出的那些话,宋知蕙思忖着试探出声,“因为……奴婢于王爷有用,王爷赏奴婢才智?”
晏翊冷然地望着那伏在脚边的身影,恍惚间那梦中的场景似有浮现在了眼前。
她此番回答,是对,却也不全对。
须臾,晏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收回冷眸,沉声道:“做错事是需要承担后果的。”
宋知蕙态度诚恳地起身再度叩首,“是,全凭王爷责罚。”
“跪着,待孤何时气顺了,你何时再起。”晏翊说罢,提步而出。
听他脚步声越来越远,宋知蕙才缓缓从地上起身,她抬眼环顾四周,这房中看似仅她一人,可她不信晏翊寝屋这般重要之地,背后没有那些暗卫盯着。
在来兖州的路上她就吃过一次亏,同样的坑她不能跳两次。
宋知蕙就这般穿着染了血的衣裙,不吃不喝,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地毯上。
晏翊在前厅议事,午膳也没回安泰轩,直到夜里在旁间用晚膳时,刘福差人去备浴,想起那还在屋中跪着的宋知蕙,便试探性地提了一嘴。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晏翊细细咀嚼着五香牛肉,不冷不淡问刘福。
刘福赶忙摆手,“王爷莫要打趣奴才,老奴可与那宋娘子不熟,是想着沐浴过后,王爷要回屋就寝,不知可要安排一下那宋娘子?”
晏翊没有回话,望着面前饭菜若有所思。
刘福也不想再叨扰晏翊,可奈何还有一事,已经让他头疼了一整日,眼看天色已晚,不得不开口了,“王爷,那……信公子身后事……”
晏翊慢慢回神,又夹一片牛肉放入碗中,“这世上每日死那般多人,他死了算什么稀奇,埋了就是。”
刘福面露难色,说起来是义子,可当初晏信也是入了族谱,算是半个皇室众人,他这一死,对洛阳那边也是需要交代一番的。
“那……宫里要是问起,该如何呈上?”刘福又问。
“如实呈上便是。”晏翊淡道。
刘福又是一噎,试探道:“那那……那能说是被王爷……”
晏翊剑眉微沉,“是孤杀的,杀便杀了,一个不成器的,留着也是祸害。”
他不是没给过晏信机会,毕竟他也不愿承认当初自己挑选义子时走了眼,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耐性。
光是在今日的石亭里,他就给了他数次机会,可他偏是一次都抓不住。
他让他想好了再回答,他明明已经觉察出异样,却执意说了是那宋知蕙。
他已表明不可,他还敢与他争辩,且一而再再而三为那宋知蕙与他辩驳。
最为可笑的是哪怕他已明确点出,宋知蕙是存了勾引之心,他竟还看不出,继续为她说话。
他最后一次给了他机会,明明连那宋知蕙都看得出,所谓抉择,并不是毫无退路。
他可求他,可服输,可他却笨到当真握了那刀刃,且还敢在看他时动了杀念。
“人可以无能,也可以不忠。”晏翊搁下碗筷,擦着唇角道,“但不能既无能,又不忠。”
话落,晏翊眸中闪过一丝隐隐的异样。
从池房出来后,他回到寝屋。
今晨晏信寻宋知蕙时,她也未来及用早膳,本以为两人只是说说话,她便能回西苑,却没想生了这样的事端。
所以这一整日,宋知蕙滴米未进,也未曾饮水,还在外冻了一路,又跪了这般久,她这身子早就熬不住,晕了过去。
晏翊绕过屏风,看到地毯上那一动不动鹅黄身影,眉心倏然紧蹙,可紧接着他看到那胸口还在起伏,深蹙的眉心便松了几分。
他轻慢了脚步上前,立在她身旁,从那绣鞋一点一点向上看去,却是越看越想发笑。
他笑的是自己。
笑他以为他的意动是因为她耍了手段,可看到眼前这番装扮,他才知道那些意动,当真是他自己想动。
她甚至从未有过勾引他的打算。
一团莫名的火气瞬间涌上心头,堵得晏翊呼吸都快要不畅,他冷冷收回目光,快步走到罗汉椅旁,一把拿起小案几上的茶水,转身就朝宋知蕙脸上泼去。
冰冷的茶水落在额间,宋知蕙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可沾了水的视线变得无比模糊,大脑也浑浑噩噩变得迟钝。
她缓了半晌,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这面前的黑影是谁。
“王爷……”她双唇已经干裂到渗出血迹,嗓子也干涩的几乎听不到声,柔细的胳膊也是撑了好几次,才勉勉强强半撑起身,“王爷恕罪……奴婢是晕倒了,不是偷懒……”
晏翊不知为何,看她在他眼前这般模样,便心中更加烦闷,在加上那方才升起的火,两股情绪叠在一处,让他一开口便含了怒意,“可知错?”
宋知蕙赶忙垂眸,“奴婢知错……”
“错在何处?”晏翊冷道。
宋知蕙不必细想,就能脱口而出,“自知卑贱,还妄图勾引公子……”
她因为实在无力的原因,说起话来便十分费力,光这两句话便说得她气喘连连,她身前被茶水沾湿,在加上衣裙单薄的缘故,此刻就贴在她胸口上。
晏翊本是要看她,却莫名扫过那一处时,视线有了片刻停留。
未见晏翊再有声音,宋知蕙以为是她没有说对,或者还有何遗漏,拼命的让自己回忆,可她头实在太痛,想了半晌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还有错处,直到眸光无意从那丝绸薄衫下扫过,她才恍然间想起一事——晏翊总说她勾引他。
宋知蕙虽然并未这样做,可他不止一次这样警告过她,她心中微叹,言不由衷道,“奴婢……也不该勾引王爷。”
心口那团火气似是瞬间被人倒了盆油,晏翊骤然回神,那双眼睛更加冷沉,他不由斥道:“滚出去跪着!”
宋知蕙实在不知哪里出了错,她只能领命,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走出了寝屋,就跪在院中。
晏翊不信他几十年养下的定性,能被一个女子左右。
他不去理会心中意动,搁了床帐合眼躺在床榻上,屏气凝神,开始在默背《礼记》。
今晚屋外风寒,吹得窗纸直颤,那繁杂的声音让晏翊不由蹙眉,他觉得自己今日约摸是睡不着了。
正准备起身唤人,便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推门声很轻,但晏翊耳力极好,还是让他听出来了。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起身,而是不动声色将手伸入枕下。
一个身影缓缓走进里间,眼看便要来到床边,却见那身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微哑着嗓音轻唤道:“王爷……”
熟悉的声音让晏翊松开了枕下的匕首,“谁让你进来的?”
“奴婢知错了。”她哽咽着抹泪,“往后奴婢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王爷……”
“王爷,外面好冷啊……奴婢可否进来暖暖身子?”她柔柔唤他,甚至一面哭求,还一面朝床榻膝行。
两人之间此刻只隔着薄薄纱帐,屋外的月光透光窗纸,又一次变得幽兰,而这幽兰光线,就落在宋知蕙的身影上。
晏翊想要拒绝,可莫名觉得心口燥热,喉中生火。
宋知蕙抽开衣带,缓缓退去那身鹅黄,只留里衣在身,那修长白皙的脖颈,在幽兰光线下让晏翊再次意动。
他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纱帐外,那缓缓抬起的细长手臂,隔着纱帐,那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试探性在他身前轻点了一下。
晏翊顿觉头皮发麻,那意动之感从未如此强烈,强烈到能觉出胀痛。
“奴婢帮王爷……”她说着,俯身上前,用那闪着晶莹亮光的红唇慢慢地,轻轻地,一点点碰触。
没有窒闷,没有眩晕,只有那无与伦比的舒意。
一阵寒风猛烈地敲击在窗纸上,晏翊倏然睁眼。
房间内一片昏暗,帐外也没有任何身影。
意识到又遭了梦魇,他蹙眉起身,按揉着太阳穴。
在那梦中,她似是越来越放肆了,可从前她碰他时,他都会因为发病而惊醒,可方才却不是因为发病,而是因为风声的缘故。
晏翊坐在床榻上,许久未动。
深冬的山阳郡迎来了第一场雪。
细密的雪花从夜空飘落。
宋知蕙跪在院中冰冷的石板上,膝盖已不知疼痛,似也不觉得如之前那般冷了。
兴许,她要熬不过今夜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一个人想要活着,这有错吗?
她没有错,错的人不是她,既不是她,她便不能死!
强大的意志力支让她没有倒下。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着,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昏暗的前方,一道光亮倏然出现,宋知蕙缓缓抬起落着冰雪的眼睫。
晏翊身着大氅,如巍峨高山。
“王爷……”她用尽浑身力气,才堪堪从嗓子里挤出了些许声音。
晏翊站在她身前,低道:“孤做梦了,梦见了你。”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语气,只颤了颤唇瓣,没有说话。
“你猜,梦里你做了什么?”晏翊问道。
宋知蕙缓缓摇头,声如蚊蚋,“奴婢不知,若是做了不敬之事,还愿王爷宽恕……”
晏翊冷笑,梦里她做的事,可无法宽恕。
“别死了,孤还要用你。”
他脱了大氅,丢在她身上,扔下一句话,转身回了屋中。
宋知蕙愣了一瞬,随后用那冻僵的手捡起大氅,将自己包裹在那大氅中。
待她慢慢觉出温热,感受到手脚的触觉之后,才试着从地上爬起,许是跪得太久的缘故,她跌跌撞撞好几次,都未能让自己站稳,她索性一点一点爬至廊口,扶着那石阶,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靠在廊柱上,又是缓了片刻,才踉踉跄跄地朝着院口的方向而去。
直至她身影彻底消失,晏翊才合上了那道窗。
宋知蕙当晚回到西苑就晕了过去。
上次风寒多半是装的,这次她是真的病倒了,高热不退,烧得人脸颊通红,如那熟透的柿子。
郎中一日来三次,汤药也是一副又一副的往降雪轩里送。
白日里顾若香和安宁会来帮忙,让云舒去休息,到了晚上,便是云舒来守着她。
三日后,高热终于退去,人也瘦了一圈。
这三天里,她也时不时会醒来,只是头痛的难受,便也不说话,只是看看身旁之人,又慢慢昏睡过去,有时迷迷糊糊中,还会梦呓。
顾若香听到她含糊中多次提到汝南,眼角也会滚落泪珠,那神情看着便叫人心疼。
这几月的相处中,两人虽说愈发亲近,可她并不了解宋知蕙的出身与经历。
从前也未曾问过,毕竟在这世道的女娘,有哪个是真正好过的。
顾若香轻叹一声,抬手落在宋知蕙臂膀处,就如同哄孩童入睡一般,一面哼唱出声,一面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她哼的便是汝南地区的曲调,悠扬婉转的声音很快便让昏睡中的宋知蕙平复了心绪。
一连多日皆是如此,到了第四日午后,宋知蕙的高热终是退了下来,睁眼看人时,那眼珠子明显有神了。
看到身旁守着的顾若香,一脸疲惫,却还是朝她笑,宋知蕙反握了她的手,缓缓道:“妹妹这几日……辛苦了。”
她的嗓音粗哑低沉,开口时仿佛含了刀片,划得她难受。
顾若香上前将宋知蕙扶起,又唤安宁端来薄荷水,温声宽慰着她,“别着急,郎中说了,这嗓子的事不打紧,待过个十天半月,也就慢慢恢复了。”
宋知蕙起身靠在床头,后背抵着软枕,她朝顾若香点了点头,接过水杯小口抿着。
云舒白日里睡在顾若香那边,安宁见她醒了,便去寻她。
很快云舒就跑进了屋中,看到宋知蕙朝她笑,云舒忍不住落下泪来。
安宁也是鼻子一酸,她转过身道:“奴婢去看看今日的汤药可送来了。”
顾若香早已湿了眼睫,正拿帕子轻轻擦着。
“不哭,我这不是无事了么。”宋知蕙朝她们弯了唇角。
宋知蕙喝不出汤药里放了何物,但她知道这些药都不差,毕竟只又喝了两日,她就愈发精神起来,嗓子在说话时也没那么疼了,只是下地的时候,还是觉得腿脚乏力,走上几步便走不动了。
郎中教了手法给云舒,让她每日给宋知蕙按压腿脚。
云舒学得认真,力道也把握的极好,每次她按压过后,宋知蕙便觉得腿脚暖呼呼的,好似气血全部通畅一般。
这日晌午,云舒扶她来院中透气,顾若香正在院中练嗓,看到宋知蕙来,便笑着款步上前,用那手中帕子在她面前撩拨着逗她。
宋知蕙坐在日光下,抿唇朝她笑,“妹妹这几日怎么练得这样勤?”
顾若香脸上笑意淡了几分,道:“眼看便是除夕,每至此时府内都要设宴。”
从前秦嬷嬷在时,规矩其实是摆在明面上的,不管想不想去,都是提前要打点的,如今换了赵嬷嬷,反而有些让人摸不准她的脾性。
“赵嬷嬷来了之后,从不拿咱们的东西,便是想着法子送,她也会退回来。”顾若香叹气道,“不管我那日会不会去,这歌舞也是要练的,若是日后生疏了,终归对我不好。”
“那……妹妹想去吗?”宋知蕙问。
顾若香又是一声轻叹,抬眼朝院口方向看去一眼,压了些声音道:“今日与姐姐说句实话,我不想。”
宋知蕙没问为何,顾若香自己却是道了出来。
她还不到十岁就被家人卖出去了,十二岁的时候被一官员相中,收入府中,再后来又被那官员赠予了友人,友人又为了讨好旁人,将她再次转赠,兜兜转转了好几年,最后被山阳郡的长史送进王府。
“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恩宠加身,我只想要个安稳。”回忆起往事,顾若香眉心里布着愁云。
一片厚重的云朵遮住了日光,院内忽地暗了下来,似也冷了许多。
“姐姐……”顾若香低垂的眼尾泛着水光,“我是真的不想……我、我看到他们我就恶心……我是真的恶心……”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角,强扯出一个笑容看宋知蕙,“我不该说这些的,别吓到姐姐了,姐姐与我不一样的。”
虽不知宋知蕙的来历,可顾若香见过那般多人,单看宋知蕙的举手投足,就能猜出她并非出自烟花之地。
可宋知蕙却道:“我与妹妹一样。”
顾若香不免讶然。
宋知蕙也不能说得太细,毕竟晏翊是在幽州将她带回来的,此事万一传出,被有心之人知道了,恐还是会留有隐患。
她只是道:“我是及笄之后被卖出的。”
顾若香愣了愣,没有多想便脱口道:“是在汝南郡吗?”
看到宋知蕙似是怔住,顾若香便提醒道:“你忘了吗?之前你高热那几日,嘴里念叨了许多话,一边念还一边落泪,我听你似是提了汝南,就唱了那边的曲子哄你。”
宋知蕙一直以为,那是她昏睡时做的梦,梦到还在杨府,自己生了病,母亲与奶嬷嬷在旁唱曲哄她,如今知道那不是梦,是真实的,且哄她之人是顾若香时,鼻腔中便开始酸胀。
“你去过汝南?”宋知蕙暗匀了几下呼吸,压住那酸意问道。
“是啊。”顾若香道,“那时我刚十四岁,被人送到了汝南郡丞府中。”
听至此,宋知蕙眼垂更低。
顾若香小她一岁,她十四岁那年,正是杨府出事之时,两人从前并不相识,却莫名的被命运牵引在了一处。
一个年少时就被人辗转变卖,活得毫无尊严,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女子,却惨遭家破人亡。
她们各有自己的苦难,而苦难无需比较,一切的根源都是这不公允的世道所致。
她们能如何,又该如何?
厚重的云层被风慢慢吹开,日光重新落在二人身上,小院也变得更加明亮。
宋知蕙抬起眼睫,弯唇看向顾若香,“我娘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顾若香却是觉得,有时候越是活着,越找不到希望。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朝宋知蕙点了点头。
入夜,赵嬷嬷来降雪轩看望宋知蕙,问她身子可好了,还有何不适。
宋知蕙揉了揉眉心,故意道:“旁的已经无事,就是白日里吵得我头疼。”
赵嬷嬷纳罕,这降雪轩已经够偏了,怎么还能吵到她,“是何吵闹声啊?”
宋知蕙抬眼朝对面看去,又故意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府内设宴才是要事。”
赵嬷嬷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这几日东西两苑的姬妾们都在练习歌舞,想必是对面的顾若香在练习,扰到了宋知蕙。
“那老奴明日将顾娘子调去别的院里住吧。”赵嬷嬷提议道。
宋知蕙笑着摇头,“不必这样麻烦,我与顾娘子投缘,且她前段时间一直照顾我,我可舍不得她离开。”
赵嬷嬷略一思索,又道:“那就让顾娘子莫要再练了。”
“可这……耽误府内宴请,可怎么办?”宋知蕙故作为难。
这次轮到赵嬷嬷笑着摆手了,“咱们王府后宅的姬妾这般多,少她一个又如何?”
宋知蕙笑着谢过,又亲自起身去送。
赵嬷嬷从她房中出来,便直接去了顾若香那里。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安生渡过,宋知蕙的嗓子也慢慢恢复,体力也渐如从前。
郎中还是会隔几日来给她诊脉,赵嬷嬷也是每日都要来寻她,问她身子可好利索了。
宋知蕙每次都说好多了,但又要说嗓子还有些难受,或是身上还觉无力,总之,好是好了,但没有好彻底。
她不知道如果彻底好了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一想到晏翊那晚对她说,日后还要用她,就让她心中不安。
她实在不知,晏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单只是写书,于她而言不算难事。
可她始终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到底是什么,却又想不明白。
宋知蕙也曾往男女之事上想过,不过很快就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晏翊嫌她脏是事实,不然怎会宁可自己做,也绝不碰触她,也不会因为晏信选了她而起争执。
可仔细一想,晏翊也未曾碰过别人,她的确是这些年里头一个能去他身侧之人……
除夕这日一早,赵嬷嬷亲自送来了衣裙,全是这个月新裁的,一看那料子就知,每一件都价格不菲,且颜色极为鲜丽,与她从前发来的衣裙皆不一样。
“老奴听娘子这嗓子似是好了,一点也不哑了!”赵嬷嬷喜笑颜开道。
宋知蕙也含笑道:“多亏嬷嬷照顾,是好多了。”
“那……”赵嬷嬷刚一开口,宋知蕙又蹙眉轻叹,“就是这腿脚,还是不得劲,若不是云舒帮我按压,我怕是站不住多久,就要坐下歇息。”
赵嬷嬷脸色有些难看,但终归也是没说什么,笑着与她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离开了。
辞旧迎新的日子,是要图个喜气的,宋知蕙挑了件红裙换在身上,让云舒去请顾若香来。
她这房里更暖和,这段时间顾若香白天都会在她房里,两人一起喝茶闲谈,也会做些绣活,有时候还下两盘棋。
前段时间顾若香还托人从府外买了六博棋,这棋可四人同玩,云舒和安宁学会后,她们四个有时候一玩就是一整日。
今日除夕,按习俗是要守岁,她们便约定好了,干脆就在宋知蕙房中玩上一夜的六博棋。
王府除夕宴设在智贤轩对面明德堂。
今晚赴宴者皆是晏翊名下幕僚,府内未成家者有十七人,还有五人已经成家,住在王府外。
酉时已到,门庭处便是人来人往。
侍从们会将宾客引至明德堂,厅堂内宽阔典雅,案几上摆放着美酒与菜肴。
很快堂下众人皆已就位,待晏翊露面时,已是快至戌时。
此刻天色已黑,他立于上首,提壶斟满酒杯,抬手与众人共饮。
随后便是大掌一挥,奏乐声在堂内响起,门外的姬妾们踩着乐曲声徐徐而入。
往年晏翊只稍作片刻,便会起身回安泰轩,让堂下众人自行玩乐。
今年却是一曲作罢,他还端坐于上首,似也没有离开之意。
有他在,堂下众人多少还是放不开,互相递了眼色,便只是与姬妾们饮酒谈笑,只等着晏翊离开后,再纵情酒色。
晏翊从前不沾女色,这种场合要么早早离席,要么自顾自饮酒。
今日他似是多了几分兴致,竟一面饮酒,一面打量着堂内众人。
有揽着腰喝酒的,有几乎贴在一处喂果子的,还有的面上无异,桌下已是一片混乱……
晏翊收回目光,将手中酒盏一饮而下。
他将刘福叫到身前,问道:“她如何了?”
刘福回道:“今晨去问过了,腿脚还是不利索。”
晏翊道:“可寻了郎中问?”
刘福道:“郎中说了,正常情况下应是好了,可每个人体质不同,所以……”
“一个多月了还好不了,她是泥捏的?”晏翊冷笑。
他自幼便知,这些会医术的说话贯会留余地,也正是这份余地,才能让人寻到借口。
“去看她在做何。”晏翊道。
刘福赶忙下去吩咐,片刻后,有人从降雪轩传了消息过来。
刘福听后,又回来与晏翊禀报,“回王爷,宋娘子在下六博棋。”
“哦?”晏翊挑眉,既是身子不舒服,竟还有兴致与人下棋?
“是和谁?”他问。
刘福道:“同院的顾娘子,还有她二人的婢女。”
晏翊盯着手中酒盏,眸光愈发黯沉。
片刻后,他对刘福道:“将她同院那个叫来。”
既是她身体不适,那换个人也一样。
他要她知道,他不是非她不可。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二合一】殒在他房中……
降雪轩的西厢房内, 四人围坐在方桌旁,怀里都抱着烫手的汤婆子。
上局输的人是顾若香,按照先前所说, 输的人要给大家灌汤婆子,安宁见她输了, 怕将她烫伤, 便抢着去灌水。
顾若香却是个输得起的, 摆了摆手, 执意自己来灌,四个汤婆子灌好后,她又坐回椅子上,挽了挽衣袖,“我就不信这局还是我输。”
六博棋拼的是智谋和运气, 今日下了这么多盘,宋知蕙一盘未输, 即便有时掷骰子的点数不佳, 她也能迅速调整布局,扭转场上劣势。
安宁下得中规中矩,虽赢得不如宋知蕙多,但她也很少做最后一个。
倒是顾若香, 明明往常她也会赢, 有时候还能赢过宋知蕙,却不知今日怎么了,那骰子似是在与她作对, 想要点数多的时候,它点数投得少,想要少的时候, 它有投得大,哪怕是直到现在,还稀里糊涂没太明白该怎么玩的云舒,竟都没有她输得多。
好在顾若香脾气好,并未生气,只是觉得纳闷,莫名心慌。
一局下玩,又是顾若香的子最先被吃掉。
她又好气,又好笑,起身说要去外间拿香胰子洗洗手,换换手气。
这边刚起身,就听有人在叩门。
云舒麻利起身,跑出去将门打开,见来人是赵嬷嬷,先说了讨喜的吉祥话,随后便问:“嬷嬷可有事?”
“顾娘子可在里头?”赵嬷嬷语气有些着急。
云舒愣了一下,没想到赵嬷嬷一开口问的人会是顾若香,正要开口回答,身后便传来顾若香的声音。
“嬷嬷寻我有何事吗?”顾若香慢慢走上前来。
宋知蕙听到外间动静,也掀帘而出。
赵嬷嬷朝她颔首,随后又对顾若香面带喜气的催促道:“顾娘子快些收拾一番,随老奴去明德堂。”
屋内四人皆是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知蕙,她急走两步上前,语气温缓地笑着问:“不是都已经选定了,怎么又来叫人呢?”
照理来说,这个时辰明德堂应当早就开始宴饮,怎么会中途又要送人去,且这赵嬷嬷明显是直奔顾若香而来,如何能不让人觉得古怪。
刘福还在外面等着,赵嬷嬷这边也顾不上解释了,只赶紧又朝顾若香招手:“是王爷的意思,顾娘子可莫要再耽搁了,快些随奴婢过去。”
顾若香今晚本就心里发慌,一听这话,小腿肚子瞬间有些发软,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
安宁一把将她扶住,在赵嬷嬷的催促下,抓起衣服披在了顾若香身上,连忙扶着她回了房中。
宋知蕙见状,也是披了件衣服就跟了过去。
换衣梳妆还需片刻工夫,就趁着这个时候,宋知蕙将一个玉镯子往赵嬷嬷手里塞,赵嬷嬷自是连连推拒,“娘子可莫要为难老奴了,这事情可不是老奴能做主的。”
宋知蕙强挤出笑容问道:“那嬷嬷可知,王爷为何要寻她?”
赵嬷嬷为难道:“老奴也不知啊,只听刘公公说,明德堂那边要顾娘子去伺候。”
“是要去伺候谁?”
宋知蕙话一出口,镜中呆愣的顾若香倏地一下抬起眼,看向身后的赵嬷嬷,那正在往她脸上扑粉的安宁,小手也是一顿,目光朝这边扫来。
赵嬷嬷向来谨慎,哪怕心里有了答案,也不会直说,只提点道:“老奴也不清楚,但刘公公催得紧。”
能让刘福亲自来寻的,那到底是要去伺候谁,不言而喻。
安宁的手蓦地抖了一下,香露瓶子瞬间落地。
顾若香瞳仁微颤,抿着唇似要哭出来。
不说从前那些想近王爷身的女人,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单就是这短短几个月里,便有秦嬷嬷与柳溪被杖毙,还有晏信公子,也死的不明不白,再就是宋知蕙,虽她并未和她说起那晚发生了什么,可她死里逃生的那般模样,顾若香可是看在眼中的。
她可从不奢望能入王爷的眼,去想什么荣华富贵,若此刻还能让她选,她宁可去伺候那些幕僚。
见顾若香欲哭无泪,那双手也在不住发颤,宋知蕙便又与赵嬷嬷道:“我前些日子病重,妹妹也染了……”
“哎呦!”赵嬷嬷自是听出宋知蕙又要拿染病当借口,连忙将她话音打住,“这都什么时候了,王爷就在那明德堂里等着,娘子若再是如此,咱们今晚都别想好过了!”
说罢,赵嬷嬷也不再与宋知蕙废话,上前走到顾若香身旁上下打量一番,便拉着她就朝外走去。
顾若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明德堂的,只知再次幡然醒神之时,眼前是一双崭新的金线纹龙黑靴。
望着跪在脚边的女子,晏翊许久没有出声,只端着酒盏一口又一口慢饮着,直到将酒盏里最后那一口入喉,他才重重搁下酒盏,沉声道:“斟酒。”
顾若香一个激灵,慢慢从地上爬起,俯身上前去拿酒壶。
通常这种场合下,若被唤来斟酒,便不能单单只是规规矩矩来斟酒,她是姬妾,又不是个奴婢,安分的话会被训责说不懂风月之情。
可方才进来前,刘福是与她叮嘱过的,不得王爷的令,不可随意攀扯,老老实实照吩咐做事。
顾若香没有心存侥幸,斟酒时不做他想,提壶倒酒时只将自己当做婢女,待倒完后又退到一侧。
晏翊端起酒盏拿到唇边,一股淡淡的脂粉味道飘入鼻中。
他眉心倏然蹙起,莫名生出一股烦躁,将那酒盏“咣当”一声再次重重搁下。
一盏酒洒出大半,堂下众人齐齐抬眼,朝晏翊身侧那女人看去。
那女人低着头,看不真切模样,但那玲珑有致的身形,却是让人忍不住多瞧了一眼,但很快,众人便收回视线,混当不知般,继续饮酒作乐,只那喧闹声明显小了不少。
顾若香方才被晏翊那一举动,吓得跪在了地上。
这一幕多少熟悉了些。
那宋知蕙也是如此,稍一觉出他有怒气,便会立即跪伏在地。
莫名想起宋知蕙,晏翊喉结微动,一时间又觉得她二人身形也极为相似。
“你,上前来。”晏翊沉沉出声。
顾若香心脏倏然悬起,一点一点朝前膝行,重新回到了晏翊脚边。
“抬起脸来。”晏翊道。
顾若香缓缓起身,抬眼望向晏翊,在与那幽暗眸光相触之时,她瞳仁又是一颤,眼尾瞬间就红了。
比起宋知蕙,顾若香的面容更偏柔媚,此刻噙泪模样,论哪个男人看了心尖都要跟着颤上一颤。
可晏翊不是常人,他在顾若香抬头的瞬间,原本心头那丝刚刚生出的意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意识到这一点,晏翊更加烦闷,沉着脸要去饮酒,结果手刚碰到酒盏,又想起那难闻的脂粉气。
“滚!”他彻底失了耐性,那张脸可谓是沉得骇人。
顾若香慌忙起身,哆哆嗦嗦俯身后退,却是一不小心踩到裙摆,整个人摔在桌案上,案上的瓜果滚落一地,酒壶也倒在了一旁,盖子被撞开,一壶酒正正浇在了晏翊的鞋靴上。
堂内众人皆默了声音,再次齐齐朝上首看。
顾若香几乎被吓破了胆,从那案几上翻滚而下,连连朝着晏翊的方向磕头认错。
“王爷恕罪……妾不是故意的……王爷恕罪……”
顾若香哭得泪眼摩挲,脑袋不住在地上敲着。
晏翊只觉血气上涌,似那久压的怒意已经快至顶峰,众人皆已屏气凝神,静待晏翊发难。
可就在他将要开口之时,堂下忽然有人站起身来。
“王爷。”来人走至堂中,上前两步,含笑朝晏翊拱手,“今乃大喜之日,满堂宾客齐聚,皆来感恩王爷多年栽培,如此欢庆之时,想必此女是因欣喜过望才不慎出错,若王爷不嫌,可让卑职代为管教。”
开口之人乃是洪瑞,在一众幕僚中,唯他最得晏翊赏识。
这个节骨眼上,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他敢站出来说话。
果然,晏翊脸上怒气微松,起身朝洪瑞抬了抬下巴,这便是允了的意思。
随后,晏翊阔步朝外走去。
众人以为,晏翊是看在洪瑞的面子上,饶了这姬妾,却是不知,在他余光扫到伏地叩首的顾若香时,脑中又出现了那人的身影。
随着晏翊身影走远,堂内逐渐恢复喧哗。
顾若香即便听到周围喧嚣,也是惧怕到还不敢起身,伏在地上不住颤着。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掌落在了她的肩上。
那人温声与她道:“无事了,起来吧。”
顾若香缓缓抬起眼来,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眸子。
顾若香认出了这声音,方才替她求情的正是此人。
他将她慢慢扶起,又拿出手帕替她拭泪,将她领到自己桌旁落座,倒了杯温酒给她,朝她笑着道:“在下洪瑞……”
洪瑞二字一出,顾若香接住杯盏的手倏地一抖。
这一整晚,降雪轩里的三人坐在一处,都未合眼,面前的棋盘也已收起,三人皆无心在玩。
到了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安宁便等在西苑的院门口处,有些姬妾已从明德堂归来,安宁想要探听一下消息,可这些人也是累了一个晚上,哪里有空搭理她,一脸疲倦地回了各自院中。
安宁只好继续守着。
早膳时未见顾若香回来,宋知蕙也没有胃口,简单喝了些粥,就揉着眉心坐在窗子后。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也起身想去外面等,却是刚一起身眼前便倏然一黑,扶住那桌子站了片刻,眼前才慢慢清明。
云舒劝她去床上歇一会儿,宋知蕙心中不安,却也不敢再硬撑,便上床去睡。
待再次睁眼时,是被寻来的安宁叫醒的。
此时外间天色已沉,安宁从昨日到今日都未曾入睡,看到宋知蕙时,那双眼睛瞬间就红了,“宋娘子……求你救救我家娘子吧!”
宋知蕙赶忙穿鞋下床,“顾妹妹是怎么了?”
安宁哽咽道:“她们说,娘子是被洪先生带走了……”
“洪……洪瑞?”宋知蕙对这个名字不算陌生,之前听晏信提过好几次,说此人仗着得晏翊赏识,连晏信都不放在眼中。
“是听睡说的,这消息可准,不是说是被叫去伺候王爷的吗?”宋知蕙问道。
安宁将打听来的消息与宋知蕙一一道出,听得宋知蕙心里阵阵生寒。
说到最后,安宁再次哭求道:“娘子啊……你可要救救我家姑娘,那洪先生可当真不是好人……呜呜呜……”
宋知蕙心中一沉,“他做过什么?”
安宁原本是羞于说这些的,可到了此时,她也顾不得了,直言道:“这府中姬妾人人皆知,那洪先生在房事上偏好独特,这些年殒在他房中的人少说也有七八个……便是能活着回来的,今后……今后也伺候不得人了……”
宋知蕙刚来王府时,就听顾若香说过此事,但那时只是说有些幕僚会如此,并不知她口中之人便是洪瑞。
安宁抹着泪道:“旁的院里的娘子们都回来,只有我家娘子还未回来,这般等下去,奴婢是真的害怕啊……”
宋知蕙明白了,她站起身来,随手从柜中拿出一件灰色厚袄穿,一面穿着,一面朝小脸蜡黄的安宁道:“我来想办法,你先回屋休息会儿,若一有消息,我会让云舒回来与你说。”
安宁许久都未曾合眼了,早就已是晕晕沉沉,她抹掉眼泪,感激地朝宋知蕙点了点头。
宋知蕙先是带着云舒寻了赵嬷嬷,这赵嬷嬷一听她问起顾若香的事,便赶忙摆手,一脸难色道:“那可是王爷下的令,奴婢可没有法子管,再说,老奴只是个西苑管事,智贤轩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啊!”
宋知蕙没打算让她做主,来寻她只是想确认此事真伪,看她这般说,宋知蕙便心里有数了。
她让云舒先回去,自己来到杏园外,还是寻那门吏给了好处,让他帮忙往前院给刘福传话。
白日倒还好说,此刻天色已暗,那门吏不愿意跑去叨扰,怕讨不得好,还被训斥一顿,便让宋知蕙明日天亮再来。
宋知蕙没办法去等明日,她深吸一口气,抬眼与那门吏正色道:“王爷之前有过吩咐,我可随时去寻他,不信你去安泰轩寻刘公公一问便知。”
看她这般架势,那门吏反而不敢拒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头往安泰轩跑去。
刘福过来时已是两刻钟后,见到宋知蕙,他啧了一声,将她带到一旁道:“你可是忘了王爷之前怎么说的?”
宋知蕙点头道:“我知道,要先挨二十棍。”
只要今晚能见到晏翊,那二十棍她可以承受。
刘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抬手指着她道:“你呀,当真不知死活,那教场的人打军棍,不出十棍就得让你皮开肉绽,你是如何想不开,非要上赶着过来挨打?”
宋知蕙朝刘福行礼,“公公好意奴婢心领了,但今日着实是有要事要见王爷。”
见她执意如此,刘福却是犯了难。
要知道宋知蕙养病这一月里,晏翊可是日日都要询问他,宋知蕙病情如何,若是听到好多了,那脸上沉郁明显会松上几分,若是听说这里疼,那里不舒服了,那阴沉便又添上几分。
刘福不知这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但他非常清楚,他家王爷是想宋知蕙这身子赶紧康复的。
眼下风寒可算好了,若她今日再挨上二十棍,想来活命都是问题,更别说要将人带到身前了。
可那日王爷也是特地与他吩咐过的,若宋知蕙要来求见,要先挨二十棍。
思来想去,刘福只好想到一计,他将宋知蕙带来教场,寻来两个机灵的,朝他们递了眼色,随后干咳两声道:“满共二十棍,你们这边先责着,咱家去与王爷禀报,待回来后,见与不见在与这宋娘子说。”
两个侍从瞬间便心领神会,知道这前几棍不能下狠手,做做样子慢慢打,一切都等刘福回来再做决断。
宋知蕙跪伏在地,当中一侍从手拿棍棒,高高举起,速速落下,却是在即将挨打她后脊时,忽然懈力。
宋知蕙心存感激地朝刘福看去,刘福朝她点点头,一甩拂尘便快步上廊。
晏翊此刻正在池房泡浴,听到屋外刘福有事禀报,便叫他进来说话。
刘福知道晏翊的规矩,进屋后没有上前,只在屏风后道:“王爷,那西苑的宋娘子方才来寻,说有要事想要求见王爷。”
晏翊半阖的眼倏然睁开,那原本困乏的身子似也跟着唤醒了,他朝水中睨了一眼,暗道没出息,只是听到那人要来寻他,就这般德行。
晏翊深匀了几个呼吸,愠怒出声:“叫她滚。”
明明日日询问的人是他,如今人好了要来求见,将人赶走的还是他。
刘福摇头叹气,躬身退出,却是在关门之时,听到屏风那边忽然又传来晏翊的声音,“叫她滚进来。”
刘福愣了愣,遂赶忙上前两步,冲屏风道:“那二十棍……”
晏翊蹙眉,顿了片刻才记起还有此事,便冷下声道:“孤今日没那耐性,下次一并罚之。”
刘福心头一喜,又小跑着去了教场,那边也才刚刚打到第五棍。
刘福让那二人记着,便将宋知蕙虚扶起身。
这五棍敲在身上还不如云舒给她捏腿的劲大,宋知蕙根本未觉疼痛,她心里只着急顾若香的事,一路提着裙子快步而行,只是片刻工夫就来到了池房外。
听到她脚步声,晏翊蓦地弯了下唇角。
但当宋知蕙绕过屏风闯入他视线时,晏翊却是瞬间冷下脸来。
她今日特来寻他,又是未施粉黛,未染蔻丹,穿得也是灰色的大厚袄子,将那玲珑身姿遮得严严实实。
这是生怕勾到了他?
越看越觉得碍眼,不等宋知蕙走上前来行礼,晏翊便沉冷斥道:“滚。”
宋知蕙倏地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敢抬眼朝水中那身影看,只垂着眼道:“王爷……奴婢今日真的有要事相求,还望王爷能容奴婢……”
“杨心仪,你求人时便是这般模样?”温泉水中传来晏翊讥讽的声音。
宋知蕙眉宇微蹙,恍然间又想起了那个被她否定的念头。
默了一瞬,她直起身来,脱掉身上厚袄,露出裹在里面的那条鲜红薄裙,随后抬手抽出发簪,任由一头墨发倾泻而下。
“妾,见过王爷。”
宋知蕙少见的在晏翊面前柔了语调。
她一面走上前屈腿行礼,一面缓缓抬起眼睫,朝那水中之人看去。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二合一】水中的试探……
温泉池上, 水雾缭绕。
晏翊宽阔的肩背靠在池岸,胸口以下皆没入水中。
他一手握着水壶,一手搭在岸边, 那狭长双眼半阖,辨不出情绪地望着宋知蕙。
“你勾晏信时, 便是这般模样?”
宋知蕙知这是在讽她, 她神情未变, 好似没听到般, 又款步上前,蹲在池边,那柔软的细腰朝池内偏去。
她抬手撩起衣袖,露出一小节细长白皙的手臂,随后将手缓缓落入水中, 在那池面上柔柔撩动起层层涟漪。
晏翊慢慢朝后仰去,氤氲的水汽中, 看不出那水下是何景象, 但那微动的喉结,起伏的胸膛,却是落在了宋知蕙眼中。
她修长指节撩拨着水面,斜斜朝他望去, 声音很缓, 却不如往常那般沉,“可要妾来帮王爷?”
“孤嫌脏。”他沉冷的声音透出几分哑意。
宋知蕙没有被这句话刺到,她在问出口的时候, 就已经猜出了答案。
她眉梢微挑,露出一抹浅笑。
晏翊微怔了一瞬,随后轻嗤一声, 怪不得那晏信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
“王爷嫌弃妾……”宋知蕙一面低声自语,一面用掌心舀起温热的泉水,她忽然抬头,将泉水朝自己身前泼来,“那妾便清晰干净……”
跳跃的烛灯下,金色水珠在雪白的肌肤上倏然绽开,自上而下,从那脖颈,到锁骨,在到胸前……水花将那片薄衣溅湿,随着她刻意放大的呼吸,而愈发贴身,最终,胸前那抹鲜红彻底沾在身前,薄衣之下的那片玲珑,仿若就在眼前……
宋知蕙眼睛微眯,朝着水雾后看去。
晏翊没有说话,似也未曾动作,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那水雾后直直地望着她。
第一次,只露出肩背,就能让他意动,后来是用她的头发,此刻她已经做到这一步,他反而不动,那手臂还在池边搭着,没有半分要做的意思。
顾若香生死未知,宋知蕙心底是着急的,她不能再这样与晏翊耗下去。
宋知蕙心中一沉,索性直接步入池中。
温热的泉水湿了鞋袜,湿了衣裙,湿了发梢……最后她整个人都站在了水中,就在与晏翊七尺之处,水位正好就到她心口的位置上。
宋知蕙朝前迈出一小步,随着波动的水面,那圆润之态也跟着若隐若现地上下浮动。
“放肆……”
沉默许久的晏翊,冷然出声,那嗓音低沉沙哑,分明已是久忍。
宋知蕙没有停步,迎着晏翊警告的目光,继续朝他身前走去。
晏翊身侧的银盘中,除了酒水,还有一把匕首,宋知蕙认得那匕首。
眼看他沉了眸光,搭在池边的手臂似要去取匕首,宋知蕙终是停下脚步,就在与他仅半臂距离的地方站住,“妾自知卑贱,怎敢触王爷贵体。”
说罢,她从腰间抽出一条鹅黄丝帕,那丝帕被水彻底浸湿后,变得轻薄透明,宛若云雾中的轻纱般,被她从水中提到二人身前。
晏翊那警惕的眸光中,似是多了抹隐隐的灼光。
未见拒绝,便是默许。
宋知蕙在水中撑开丝帕,一手捏起一边,她眼眸微眯,朝那水中望去,在看清那水中早已意动不安之处时,她眸光怔了一下。
“何处碰到孤,孤便削去何处。”
晏翊说着,朝后微仰,拿起了银盘中的匕首。
宋知蕙知道此话并非玩笑,那心跳骤然加快,她暗匀了几下呼吸,小心翼翼用那轻柔丝帕,朝水中探去。
与赵凌的三年里,他们床笫之间虽看似欢愉,但多数都是赵凌占据主导,像此刻的这般情形,还从未有过。
当初在她刚入春宝阁的那段时间,刘妈妈是教了她许多,还给她看了很多书画,那书画上画得极为详细,加上她记忆好,又聪慧,几乎看过后便能学会。
可到底这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且还是对着宴翊,稍有不慎便会没命,宋知蕙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她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并未直接用丝帕去包裹,而是缓缓用那丝帕在水中搅动,就在它四周,却并未触及,直到一次,那丝帕的一角微微从它顶处扫过,在那一瞬间,它不可抑制地跳动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痒意从水中直冲头颅,这是晏翊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他抬眼看向宋知蕙,那胸口似在强忍怒意般不住起伏。
宋知蕙知道,那不是怒意,而是旁的。
她心绪稍稍安定,估摸着是时候了,她又拎起丝帕两边,将丝帕彻底撑开,随后缓缓沉入水中,小心翼翼移至下方,随后慢慢包裹而上。
在丝帕与晏翊触碰的刹那,上下皆是一颤,那呼吸也跟着猛然一滞。
晏翊倏然合眼,紧紧握住手中刀柄。
然很快,他便缓缓睁开了眼,那布着血丝的眼底,生出了一股浓烈的情绪。
他望着面前认真看着水面,用那帕子小心翼翼做事的宋知蕙,沉哑出声,“寻孤何事?”
宋知蕙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晏翊还能与她说话,看来那不贪女色的传闻,当真不无道理,若是寻常男子,恐是早已抑制不住,要与她碰触,可想来晏翊并非常人,且他嫌恶她,自是不会碰她。
这般更好,早些完事,便能早些去寻顾若香。
宋知蕙道:“妾想求王爷放回顾若香。”
“谁?”晏翊皱眉。
宋知蕙动作顿住,她没料到晏翊竟连顾若香的名字都不知,不由抬眼看向晏翊,“王爷既不知她名字,为何昨晚会挑她来伺候?”
晏翊没有回答,而是望向水面,哑声道:“继续。”
宋知蕙连忙回神,垂眸继续晃动手中丝帕,咬唇不在做声。
看到那红唇被咬的泛白,晏翊心头那股情绪又起了翻涌,他让自已移开视线,沉道:“孤的姬妾,想唤谁便唤谁,轮得到你来问?”
宋知蕙自知关心则乱,方才她不该一时失言,此刻为了平息晏翊心头不悦,便将丝帕从上交叉,稍稍用力地拉扯了一下,感受到那股紧致的包裹感,晏翊吸气时明显又颤了两下,“说,到底何事?”
宋知蕙小心翼翼抬眼道:“她从昨晚离开西苑,直到现在都未回去,听闻……是王爷将她赏给了洪先生。”
如此费尽心力,原来是为了一个姬妾。
晏翊冷笑,“为何这般关切她?”
“前些日子病重,她对妾多有照顾。”宋知蕙听出晏翊还在不悦,便又是故技重施,且又加了几分力道。
晏翊呼吸又是一滞,却是没有生气,反而轻笑看她,“若孤不允呢?既已赏赐出去,再收回,岂能服众?”
宋知蕙忽地抬眼看向晏翊,“可拿妾去换。”
这一瞬间,晏翊想到的是她在拿自己要挟他,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她算个什么东西,哪里能轮的到拿她来要挟自己。
只是片刻的思量,便让晏翊眉宇间起了愠怒,这一幕落在宋知蕙眼中,她恍若没看见,又敛眸继续。
屋内重新陷入沉默,只剩下那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与那水下丝帕在快速搅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须臾后,那宽阔身影忽然微躬,随着一声久忍的喟叹沉,手中紧握的匕首“咣当”一声落入银盘。
晏翊缓缓抬起头来,用半睁着的狭长眼眸,看向身前垂眸退开的宋知蕙。
许是太过舒意而昏了头,这一刻他忽然想问她,与那赵凌在一起的三年,她可也会这般做。
然这个念头几乎是刚一生出,便被晏翊狠狠压了回去。
赵凌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与他相提并论,且这宋知蕙,不过也就是个玩意罢了,又凭什么让他去在意这些。
“王爷……”宋知蕙轻轻出声。
晏翊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便冷下声道:“退下。”
宋知蕙抿着唇,转身准备上池岸,却是提步之时,忍不住又开了口:“那顾……”
“要孤说两次?”晏翊道。
宋知蕙那发麻的手,倏地一下紧紧握住,但很快,意识到那双落在她身上的眸光越来越寒时,便又缓缓松开。
她从水中而出,浑身湿透,立于池边,背对着晏翊,弯身去捡地上厚袄,又去寻那方才丢在地上的发簪。
她本就不是瘦弱身形,在加上这一月久在房中不出,那身子便更加丰腴,此刻湿透的鲜红薄裙,将她每一处都勾勒到极致。
晏翊不知她这般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落在他眼中,便又是新的一轮隐忍。
“还不滚?”
身后传来晏翊沉哑的声音。
宋知蕙长出一口气,起身转了过来,“王爷……”
“刘福。”晏翊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宋知蕙眼尾瞬间红透,她用力咬着下唇,听见屏风后传来的推门声,便将那厚袄迅速裹上,提步朝屏风走去。
待屋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晏翊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宋知蕙方才离开时竟未与他行礼。
回到降雪轩时,安宁与云舒都在院中等她,见她浑身湿透,便又是一惊,忙扶着她回到房中更衣。
安宁想问,但见她这般狼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等她换洗完,才终是忍不住问出声来,“可、可有法子了?”
宋知蕙咬唇不语,安宁不再开口,转过脸去便开始默默拭泪。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仓皇的脚步声,还有那赵嬷嬷大声唤安宁的声音。
安宁夺门而出,宋知蕙与云舒紧随其后。
“顾娘子回来了,快去备水!”赵嬷嬷朝安宁吩咐。
安宁看着那被人抬进房中的顾若香,整个人都愣住了,还是云舒将她推了一下,她才猛然回神,咬着唇朝水房跑去。
云舒和赵嬷嬷将顾若香从架子上抱回床上,那两个侍从便匆匆离开。
床榻上,顾若香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这一路上,她不知自己被带去了何处,直到此刻听见身旁传来宋知蕙的声音,她才知自己还活着,活着回到了降雪轩。
她用尽力气睁开了眼,眸光落在宋知蕙身上时,似有满肚子的话想与她说,可那身子实在无力,身下的疼痛让她难以开口,只唇瓣跟着眼睫不住地颤。
宋知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宽慰,“妹妹莫怕,回来了……回来了便好……有我在,我陪着你……”
很快,安宁提水回来,云舒提着灯,由赵嬷嬷掀开了顾若香身上盖着的薄毯。
在看到身下那一幕时,屋中之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府内无专治妇科的郎中,但后宅的这几个嬷嬷,却是都懂一些,赵嬷嬷从前也是见过这般惨状的,她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浊气。
用药水清洗时,顾若香便已是疼晕过去。
安宁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云舒也是哭到双眼红肿,宋知蕙眼尾微红,却硬是未曾落泪,只冷冷望着顾若香身上的那条薄毯。
人是王爷下令带回来的,自然用的都是上好的药。
可即便如此,最初这几日上药时,顾若香都会疼得死去活来,她会拉着身旁人的手,或是安宁,或是云舒,又或是宋知蕙,她对她们哭求着,说让她死吧,她想死,死了就不疼了。
那日云舒与安宁皆去忙了,顾若香身旁只宋知蕙在。
顾若香又一次绝望地拉着她,说了想死的话。
宋知蕙沉吟许久,最后附在她耳畔,低低于她道:“你若真想死,我不会拦,只是那洪瑞还未死,你可心甘?”
洪瑞的名字一出口,顾若香猛然一惊,一股浓烈惧意瞬间涌上心头,然默了片刻,那面上惊惧又渐渐转为愤恨,最后,她用力咬着唇齿道:“我……我不甘……”
然话一出口,再对上宋知蕙平静到过分的眸光时,顾若香似又惊觉,连忙拉住宋知蕙的手,颤声问她,“你、你要做什么?”
宋知蕙没有回答,只是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默了片刻后,若有所思地问她,“那日去明德堂,王爷可曾碰过你,或者……你可曾碰到过王爷?”
顾若香眯起了眼,将那晚明德堂内发生的事与宋知蕙缓缓道出。
自那日之后,顾若香不再寻死觅活,整个人的起气色似也慢慢缓了过来。
赵嬷嬷送药过来时,见她能笑着与她说话,便松了口气,说她是个有福气的,毕竟赵嬷嬷见的多了,深知伤成那模样,还能笑出来的人,几乎没有见过。
很快,降雪轩里似又恢复了从前的氛围。
安宁逢人还是笑盈盈的,身上装着一把瓜子,时不时就跑去别的院子寻人聊天。
若有人问她关于顾若香的事,她也不藏着掖着,直说那洪先生没怎么伤到她家娘子。
“我们娘子早就好了,就点皮外伤,哪有那么恐怖!”安宁说着,又嗑一颗嚼着道,“再说了,洪先生又怎么了,我们娘子可是王爷让她回来的,千年的人参你们见过吗?日日往我们降雪轩里送呢!”
安宁说得好不得意,云舒甚至也加入其中,从前不怎么喜欢与人攀谈的她,如今不论是去灶房领饭,还是去水房提水,碰见人了都要与人闲谈几句,这当中话题,自然还是离不开顾若香。
王府内没有不透风的墙,且这后宅姬妾之事,不是什么机密事宜,也没有人会刻意瞒着。
再说顾若香当时被抬进西苑的时候,多少人是看在眼中的,如今她身子渐渐康复的消息,自也是落在了有心人耳中。
洪瑞正是这有心之人。
也不知这话是怎样传的,总之传到洪瑞耳中,便成了顾若香逢人就说,那洪瑞床笫之事,不行。
还说王爷是拿姬妾敲打他,所以给了又要回。
洪瑞那脸色气得一阵白,一阵红,只恨当时还折磨都不够,没让那贱人死在他眼前。
这些年,洪瑞很得晏翊赏识,但凡有要事相商,必然有洪瑞在场,且他提出的方案,十有八九都能被晏翊采纳,便是不被采纳,也能给晏翊不一样的思路。
依仗着这份赏识,便是那晏信活着的时候,洪瑞都不曾将他放在眼中,如今不过一个下贱胚子,竟还敢背后如此诋毁他。
这口恶气,洪瑞是出定了。
一晃半月过去,便到了山阳郡最热闹的上元节。
这是晏翊一年中最忙的日子,他早早出门去去城外施粥。到了夜里,还要与兖州刺史等官吏一道在街上巡游,待巡游之后,刺史府中还会设宴,他也需要前去应付一二,每次回来时,便已至深夜。
今日府内倒是无事,且大多数人都会择这日上街游玩。
但那后宅姬妾是不允外出的,许多姬妾光是听着墙外那隐隐传来的喧闹声,便觉得心痒痒。
赵嬷嬷一年内难得几日清闲,便一早就往上面告了三日的假,便是打算趁着过节,连凑热闹带玩一番。
她昨日便离开了王府,临走前还来了一趟降雪轩,见顾若香已经能下地散步,彻底放下心来。
赵嬷嬷离开后,顾若香便来到了宋知蕙房中。
入夜,街道上灯火通明,一片繁华。
王府西苑的降雪轩里,却是一片漆黑,早早就熄了灯。
一个嬷嬷却是忽然寻来。
这嬷嬷去敲顾若香的门,开门的是安宁,见是帮赵嬷嬷当差的嬷嬷,她打着哈欠问:“嬷嬷有何事啊?”
那嬷嬷道:“顾娘子睡了吗?”
安宁点头,“我们娘子最近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那嬷嬷为难道:“是这样的,智贤轩那边有人寻来,说顾娘子前些日子用了那边的毯子……”
来讨的人说,洪瑞房中那毯子,可是王爷赏的,是用那上好的驼绒所制。
安宁恍然道:“对,我记得,就在那柜子里放着呢,我这就取来给嬷嬷。”
“等一下。”那嬷嬷将安宁叫住,“人家那边的人可是说了,这毯子价值不菲,怕传来倒去,有了破损可就说不清了。”
安宁疑惑道:“那嬷嬷的意思……”
“人家就在西苑外候着呢,让顾娘子拿着毯子亲自过去一趟,当面查验清楚了,再回来。”那嬷嬷道。
“不就是个毯子……至于么?”安宁有些不满。
里间的顾若香却是想息事宁人,“罢了,也不为难嬷嬷了,我去一趟便是。”
说罢,顾若香干咳起来,安宁赶忙进里间帮她穿衣。
片刻后,两人一道而出,安宁提着灯,顾若香穿着披风,又带着兜帽,步入夜晚的寒风中,许是害怕着凉,又拿巾帛挂在耳上,遮着面容。
西苑外站着三人,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身后,正是那洪瑞。
看到顾若香被人扶着走出西苑,洪瑞阴恻恻地朝她笑起,“顾娘子,许久不见。”
顾若香身影一晃,又是一阵急咳。
安宁双手抱着驼绒毯子,正要朝前走去,便听洪瑞忽地冷下声来,“那日我可是将毯子亲手帮顾娘子盖在身上的,还是让顾娘子亲自还于我吧。”
顾若香似是不情愿,立在那里迟迟不肯迈步,寒风吹得那嬷嬷牙齿打颤,不由催了两句。
顾若香终是从安宁手中接过毯子,慢慢朝前走去,谁知她刚来到洪瑞身前,便见洪瑞忽然抬手,一把将她拽入怀中。
安宁见状,连忙上前,却被那膀大腰圆的小厮拦住去路。
那嬷嬷也是一惊,还不等她开口,洪瑞便将怀中之人直接横腰抱起,转身便朝廊上走去。
那拦路的其中一个小厮,上前横道:“看清楚了,这可是咱府中的洪爷,这顾娘子是在明德堂上,当着众人面,是王爷亲自下令,要他代为管教的!”
“可王爷不是下令,让我们娘子回来了吗?”安宁与他争辩。
那人继续横道:“王爷说让回来,只是休息几日,可未曾说日后不用再管,再者,你算个什么东西,洪先生的事你也敢问?滚!”
说罢,两人转身便走。
那嬷嬷虽不是西苑管事,可这半月以来没少听闲话,这事她是知道的,且比起在王爷身前得脸的洪瑞,那区区一个姬妾算得了什么,便是王爷知道,只会将人直接赏了。
洪瑞一路将人抱进房中,抬脚便将门踹开。
他带着怒气正要将人摔在地上,却见怀中之人的手臂忽然挽住他脖颈,娇娇柔柔地与他道:“早就听闻洪先生英武非凡,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这声音……
洪瑞愣了一瞬,倏然间蹙起眉来。
宋知蕙已是从他怀中跳下,摘掉兜帽,扯下巾帛,露出那张精心粉黛过的面容,朝他弯唇浅笑。
洪瑞未曾见过宋知蕙,他此刻正是满腔怒意,得知自己被骗,便更加恼火,那原本还算朗润的面容,已经逐渐狰狞。
“顾若香在哪儿?”洪瑞咬牙切齿道。
“洪先生莫要生气。”宋知蕙那双眼里似是有一道幽光,落在洪瑞身上,用那沉缓又带着一丝魅惑的语调道,“顾若香不懂洪先生,而妾却是深谙这当中妙处……”
她说着,她缓缓解开了身上披肩,那披肩慢慢地滑落在地,露出那身鲜红薄裙。
“这王府中,只妾能受得住……”
说罢,她再次朝洪瑞弯唇。
晏翊回到府中时,已近子时。
那刺史府中宴请,免不了又是酒色歌舞,他虽不沾女色,却是要喝酒暖身。
此刻回到安泰轩,便差人去池房准备,要将这身酒气洗掉。
晏翊在前厅等时,朝西边看去一眼,问身旁刘福,“今日府内可有事?”
刘福一开始如实回答,说并无大事,见晏翊沉着脸望他,才恍然反应过来,连忙道:“赵嬷嬷昨日告假前,说那降雪轩的两位皆好着呢。”
晏翊垂眸望着鞋靴,不由又想起酒宴上那堂内扭动的舞姬,那些女子不敢朝他身前凑,却是与旁人缠抱在一处,那些香艳画面,从前晏翊似也不觉在意,甚至一想到与人相触的感觉,便觉厌烦恶心。
可如今,一看到那些,他便回想起水中那丝帕缠身的滋味,还有那故意背过身捡袄子的圆润身形。
老实说,这半月以来,他已想了不止一次。
可若是频繁将她叫来去做,便当真让那宋知蕙以为可以将他拿捏。
此刻回想起来,晏翊便觉心口燥热,还不等池房准备好,便起身朝那池房走去,又对刘福吩咐道:“去将宋知蕙带来。”
刘福领命,躬身而出。
却是在片刻后,满头冷汗地跑了回。
刘福站在那屏风后,瑟瑟发抖道:“回、回王爷……宋、宋宋娘子……她、她不见了……”
那池水中的晏翊,原本正在小憩,听到这话,忽然睁眼,那双本就阴沉的眸子,冷得骇人。
“掘地三尺,也要将她给孤找回来。”
说罢,他一把握住手边匕首,从水中而出。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想如何都可
晏翊不信, 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
王府府门守卫森严,高墙林立,那宋知蕙一看便知未曾习武, 想从府内逃出那是痴人说梦。
“可问了赵嬷嬷?”
晏翊站在池边,用那长巾擦身。
听到他沉冷的声音, 刘福忍不住又是一个哆嗦, 赶忙道:“赵嬷嬷今日告假, 替值的嬷嬷说, 宋娘子今日未曾出院,连那降雪轩也没有出来过……”
那嬷嬷原是去敲了宋知蕙的房门,开门时云舒也睡眼惺忪的,又去里间唤人,结果却是一声惊呼, 那床榻上的宋知蕙竟没了影踪。
刘福能跟在晏翊身旁二十余年,便是因他做事向来仔细, 瞬间就能意识到事有蹊跷。
“老奴又问她, 今日那降雪轩中可还有旁人出入,那嬷嬷说,洪……”刘福顿了一下,抬袖擦着额上汗珠, “说是洪先生……他、他今晚去西苑, 带走了顾若香……”
晏翊眸中寒意瞬间更重,“谁让他去的?”
刘福按照那嬷嬷的转述道:“洪先生说王爷虽那日叫人送回了顾娘子,却并未说日后不允再要……”
这是在拿他话柄。
晏翊惜才不假, 却最忌被人拿捏,待明日一早,他便要寻那洪瑞好生敲打一番。
若是聪明人, 合该知道日后要怎么做,若是不知,便不必再留。
“这与宋知蕙有何干系?”晏翊丢下那长巾,开始穿衣。
屏风后刘福用力吸气道:“那……那顾若香此刻还在降雪轩中……”
晏翊手上动作倏然顿住,却只是顿了一瞬,便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系那腰间系带,直接披上外衣,取了大氅便阔步朝外走去。
这一路他脸色沉凝,步步生风,那宽袖中匕首越握越紧,直到走进智贤轩,一脚踹开那紧锁的房门,奔入里间后看到宋知蕙的那一刻,晏翊阴沉到极致的神情中,似才有了一丝隐隐的松动。
这屋内一片狼藉,各式工具散落一地,从床榻到地板上,皆是飞溅的血迹。
晏翊将宋知蕙从头至脚看了一遍,知那身血迹并非是她自己的,这才将冷眸移开,看向倒在地上支吾呻吟的洪瑞。
他手脚皆被软绳所捆,一丝未挂的身上满是血迹。
他口中塞着三根玉/茎,许是塞的时候太过粗暴,那粗壮的玉/茎戳破了他的喉咙,也撑破了他的唇角和脸颊,口中鲜血朝外渗出时,在那碧绿的玉/茎上滑出各种蜿蜒的血色轨迹。
而他身上鲜血最浓之处,已是血肉模糊,痛到他几乎失了知觉。
在看见晏翊的刹那,洪瑞宛若看到救星。方才还对着宋知蕙不住哭求,点头认错,此刻全然换了副嘴脸,一面奋力地朝晏翊的方向蠕动,一面愤恨地看向宋知蕙,那含糊不清的口中,似是在说:“王爷……杀了她,杀了她!”
宋知蕙眸中瞬间浮出一股冷意,方才那所谓的道歉不是因为他知错了,而是他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果不其然,男人的话信不得。
她敛眸,丢下手中满是血珠的银线,朝着晏翊屈腿行礼,“王爷吉祥。”
“吉祥?”晏翊那强压愤怒的声音从喉中挤出。
一想到她做出这般事迹,还能端着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朝他行礼,便有一团怒火从心头直冲脑顶。
手起刀落。
那令人生厌的呻吟声终是停了。
那白花花的浆水与鲜红血迹交织在一处,从那匕首插入的地方缓缓渗出。
晏翊抬脚踹开那身影。
随着那身影轰然倒地,口中的三根玉/茎砸在地上,断裂而出,那被戳在最深处的细小之物,也在此刻从口中掉出,在那血泊中翻滚而落。
这一幕落在眼中,晏翊似也愣了一瞬,待意识到那是何物后,便见他脸上寒霜更重,一把扯下身上大氅,抬手便朝宋知蕙狠狠砸去,“给孤滚回安泰轩。”
回安泰轩这一路,晏翊一言未发,只阔步走在最前。
宋知蕙紧随其后,用那大氅遮着她身上破碎的红裙与血迹。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刘福从外将门合上,随后支开屋外侍从,自己也站在了石阶下。
屋内未来及点灯,昏暗中晏翊正坐在罗汉椅上,那忍了一路的盛怒似是并未退散,且还愈发加剧。
“杨心仪。”晏翊少见的因怒气而颤了尾音,“你是拿准了孤不会杀你?”
宋知蕙双膝落地,却是故作疑惑道:“王爷为何要杀妾?”
竟还敢与他装?
晏翊重重一掌拍在手边的四方桌上,“那洪瑞是孤的幕僚,你胆敢杀他!”
“妾没有。”宋知蕙是垂眸低道,“是……王爷杀的。”
晏翊晏翊怒极反笑,那沉冷的笑声令人头皮发麻,“孤若不动手,他此番可还能活命?”
如何就活不了?那东西两苑多少姬妾,不都是这样从他房中出来的?
宋知蕙心中这般想,但嘴上却是缓缓道:“王爷许是不知,但东西两苑的姬妾却是无人不晓,那些看似让人害怕,实则只是房中之乐,洪先生最喜欢如此。”
见晏翊不言语,宋知蕙便继续道:“王爷若不信,可寻人去他柜中搜寻,定能寻出诸如此类的书册来,方才是洪先生让妾按照那书中模样所作,妾从前未曾做过,也不知手上轻重,但妾自知身份低贱,又怎敢抗拒,只能照做……”
想到那东西是宋知蕙亲手割下来的,想到她在洪瑞身前旖旎勾引的模样,晏翊便觉心口火焰又开始翻涌,恨不能干脆将她也一并除之。
“刘福!”他扬声便朝门外喊道,“去降雪轩将那三人拖去……”
“王爷不要!”宋知蕙终是不再装了,她跪伏在地,朝晏翊叩首,“与她们无关,此事全是妾一人所为。”
“一人?”晏翊冷嗤,“来,那你与孤细细说来,只一人是如何做到的,若让孤听出半句虚假,降雪轩那三人……”
“妾错了。”宋知蕙似是彻底放弃了争辩,她伏在地上,带着几分哽咽道,“妾是为了替顾若香出一口气,所以让云舒与安宁二人,四处传言来激怒洪瑞……”
所传皆为真,从前那些死了的人说不出,苟延残喘的又被吓破了胆,便没人敢将实话道出。
但顾若香说了出来,她将那晚的一切都说给了宋知蕙。
宋知蕙这才知道,原那洪瑞身下小如稚童。
因为最是在意,才会扭曲残忍至此,所以宋知蕙敢断定,那洪瑞听到之后,必然心怀嫉恨,定要再来寻顾若香。
“为何知道会是今日?”晏翊冷冷问道。
宋知蕙道:“府内管事若需告假,提前一月便会往上报,赵嬷嬷上元前后告假的事,洪瑞不难查出,替值的人定会因为洪瑞府内声望而不敢抗拒,想着只是一姬妾罢了,带走便带走,王爷定不会计较……”
若今晚赵嬷嬷在,她定然不敢就这样将人放走,哪怕洪瑞将人强带走,她也会想办法去寻刘福。
“再加上王爷今日繁忙,顾及不到府内。”说着,宋知蕙抬眼朝晏翊看去,只是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神情,“且洪瑞认定即便王爷回来知晓了,也不会为一个姬妾寻他麻烦,毕竟这府内人人皆知,洪瑞最得王爷赏识,大小事宜皆要先与他过问,才可放心……”
黑暗中晏翊又是一声冷笑,“所以你扮作顾若香,去了他房中?”
宋知蕙应是。
晏翊没在说话,只冷冷望着眼前的宋知蕙。
片刻后,他沉沉问道:“若孤今晚不去,你作何打算?”
等了许久,未见宋知蕙回答,晏翊忽地冷笑出声。
即便他回来之后没有寻她,洪瑞重伤一事也会桶到他面前。
毕竟她扮作顾若香出来,真正的顾若香还在降雪轩内,她大可让那婢女等到子时一过,估摸着晏翊回到府中之后,便仓皇失措去寻那管事嬷嬷,说宋知蕙不见了。
旁人不在乎顾若香,却不能不在乎宋知蕙。
所以最后,他还是会出现。
“很好,你筹谋一番,根本没有善后之意,你这是故意做给孤看的。”
她在洪瑞房中等他,等他亲手了解那洪瑞。
黑暗中,那宽大袖袍中的手掌,越握越紧,那手背上青筋也在不住跳动。
“杨心仪。”他又一次低念她名字,“你认准了孤不会杀你。”
宋知蕙再一次缓缓抬头,朝那上首看去,郑重其事道:“王爷才智过人,经今日之事想必心中已有定夺,那洪瑞根本不堪重用。”
说罢,她膝行两步上前,“既今日洪瑞因我而死,那日后我便竭尽所能为王爷尽力。”
话落,她双手抵在额前,重重叩在地上,“恳请王爷宽恕。”
上首许久无声,宋知蕙开始隐隐不安,她试探性又低低道了一句,“我之才智在他之上……王爷若信的过,一试便可知晓……”
还用试?
她这番设计,可谓是有勇有谋,引了洪瑞入套不说,连他也跟着入局。
宴翊还是久久不语。
宋知蕙那心跳愈发加快,等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又低低出声,“那日池中,王爷若觉满意……妾日后还可……”
“日后如何?”
晏翊终是有了回应,那微哑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却又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宋知蕙一时不敢确认,又试探性开口道:“王爷若想……如何都可……”
“哧——”
一道火光在黑暗中倏然亮起,是晏翊用那火折子点了四方小桌上的灯。
灼灼火光下,那黑色鞋靴抵在了她下颚上,将她脸颊缓缓抬起。
他仔细端倪着这张面容,一字一句地与她道:“你记住了,待明年今日,孤必定亲手割了你的喉。”
宋知蕙并未生惧,反而听完之后,唇齿间呼出一口气来,“谢王爷开恩。”
晏翊落下鞋靴,解开外衣,那里间薄衫未系腰带,倏然便大敞开来。
不等宋知蕙反应,他用力扯开那面前发髻,倾泻而落的墨发瞬间在掌中摊开……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他不想克制
晏翊向来自持冷静, 不论喜怒爱惧,皆可一副淡然之色。
先帝在世时,便曾夸赞过在一众皇子中, 唯他养气功夫绝佳。
可此刻,那冰亮与炙热相触的瞬间, 一股强烈的舒意由下至上阵阵袭来, 流于他眉宇之中, 还有那逐渐粗重的呼吸, 与不住起伏的胸口,如此这般毫无隐藏,是晏翊自从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让自己纵于此事之中。
可晏翊却并不认为他今晚是在失控,这只是他不想再去克制罢了。
只要他想, 随时都能停下,拿了那匕首将宋知蕙就地了结。
只是死有何惧, 眼睛一闭的工夫就没了意识, 活着才是最难熬的。
他不能便宜了她,他要留她性命,不论是她才智,还是她这身子, 他皆要物尽其用。
顶多就是一年, 待明年此时,饶是她再有用处,他也该将她弃之。
心里有了决断, 那克制似是彻底消散一般。
疲惫过后又饮了酒的身子,本就热得厉害,再加之方才被宋知蕙激惹至气血上涌, 他此刻只想如何舒意,便如何来。
宋知蕙跪伏在他脚边,头一次听到那样的声音来自晏翊。
她暗暗舒了口气,那紧蹙的眉心终是舒展开来。
她知道自己今晚算是要熬过去了,至于往后这一年,她却还是不能彻底放下心来,晏翊喜怒无常,片刻前他能允你一切,片刻后便能让你一刀毙命,晏信如此,洪瑞也是如此。
待他某日厌倦,或是她一不留神触了他逆鳞,兴许那时他也会一眼不眨将她送入黄泉。
只是松懈了片刻,额上便又传来了晏翊那沙哑的声音。
“今年江南水患,嗯……”他气息陡然一顿,缓了些力道才接着说,“会稽郡内诸河皆泛滥成灾,曹娥江、若耶溪水位暴涨,冲毁堤岸,淹没良田……”
宋知蕙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听他叙述。
“天灾当头,国库不裕,如今却是需要大量资金,增强水利建设……”
他气息时而微颤,时而沉缓,原本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事,硬是说了半晌才说完。
他问她可有何计策。
宋知蕙直言道:“我已许久不知各地详情,单只听这些,无法给出完善之策……”
她声音并未刻意娇柔,甚至可以说在谈及正事的时候,比之前还要肃正几分,可偏她一出声,那酥麻的舒意便加倍朝他袭来。
晏翊没有立刻开口,合眼待稳住了那股冲动,才哑声开口:“无妨,想到何处便说何处……”
宋知蕙从一开始就听出了晏翊今日没有过分克制,想着应当很快就能结束,却没想饶是这种状态下,他还是未曾尽兴。
此刻已近寅时,宋知蕙早已筋疲力尽,便是强打精神,一开口还是透着浓浓疲倦,“调整赋税,节俭开支,募捐,以工代赈……”
她声音越缓,那掌中的发丝越快,随着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一声喟叹缓缓而出,屋内倏然静下,只那浓烈的一股味道,与龙涎香一道在四周弥漫开来。
许久后,宋知蕙壮着胆子小声问道:“这般……可行?”
她故意没将话说得太明确,意在一语双关。
晏翊自是听出来了,可他没有说话,慢条斯理先用帕子净手,随后拉上薄衫,又重新穿起外衣,这才冷冷出声:“若只是如此,自然不可。”
此话让宋知蕙身上的疲倦一扫而光,她赶忙道:“若给妾时间去深入了解,妾定能让王爷满意。”
晏翊站起身来,望着那凌乱墨发下的身影,想到她今日那身血色,便忽地一下又生出一股冲动,想将她直接扔入池中,让她将自己清洗干净。
“何处满意?”晏翊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知蕙只是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她缓缓跪坐起身,抬眼望向那立于身前的晏翊。
“何处都可满意。”说着,她眸光下落,望着那近在咫尺之处。
感受到身前跳动,晏翊喉结滚动,但到底还是移开了目光,冷下声道:“好,那孤便等着,若你无用,孤不介意将那期限提前。”
果然,他给出的承诺随时都会更改。
好在宋知蕙是有了心理准备的,便也不觉得太过意外,否则,骤然听到这番话,必是又要吓出冷汗。
“杨心仪。”晏翊提步来到桌边,一面倒水,一面又念她名字,“你莫要以为,孤今日肯留你性命,是当真不舍杀你。”
宋知蕙回过身来,再次朝晏翊叩首。
自知卑贱的话已经在晏翊面前说过无数次,索性这次她便不说了,直接道:“妾今日敢于起誓,此生在王爷身前绝不生出一丝妄念。”
屋内久久无声,最后是那杯盏重重压在桌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如此,甚好。”
晏翊那压着无名火的面色,沉得骇人。
宋知蕙回到降雪轩的时候,她房中三人皆在。
“他死了。”
说着,宋知蕙冲顾若香弯了唇角。
顾若香抬手捂在嘴上,那被死死掩盖住的一声呐喊之后,泪水从眼角涌出。
她哭着笑,笑着哭,却是在看到宋知蕙脱去大氅,露出身上那身染血的破烂红裙时,瞬间愣住。
然下一刻,顾若香便摇晃着起身,扑过去将宋知蕙紧紧抱住。
云舒与安宁也是如此。
四人抱在一起,还分什么主仆,分什么贵贱,分什么善恶。
这一夜注定漫长,待宋知蕙合眼躺在床榻上时,天已渐亮。
她沉沉入睡,很快便入了梦中。
她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座荒山。
也许久未曾再回忆起那日场景。
她看到那时的自己从鲜血中慢慢爬起,澄澈的双眼里是绝望与迷茫,她望着身前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生前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活下去……”
山间的夜风似要将她活活冻死。
她一面低声念着,一面蹲在那些尸首旁,脱下那一层又一层沾着血迹的衣衫,她将那些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她知道夜里山中会有猛兽出动,便没急着下山,她用那些尸首掩在身上,听着那不远处啃食肉骨的声音,直到天亮,周围只剩鸟鸣,她才从那堆尸首中,缓缓爬出。
梦里画面倏然一转,她看到那时的自己被一个流民压在身下。
她发疯般又哭又叫,但那分明就在不远处休息的人群里,却无一人敢出来帮忙,全当做没有听到,也没有看见。
她只能靠自己,靠那刚及笄的身子,与这个成年男人抗争。
便是那时的她尚不知男女之事,却也知道何处是男子最弱之处,她先是绝望地望着夜空,放弃了抵抗,随后在趁那男人放松警惕之时,朝那处狠狠踢去。
痛苦的哀嚎在身前响起,宋知蕙拿起早就看中的那块石头,一下又一下朝那男人头上狠狠砸去。
她一面砸,一面落泪,泪水与血水交织在一处,她看不清那人最后到底成了什么模样,只知砸到最后,她已是累到实在使不出力,才摇晃着站起身来,拎着那石块回到了人群中。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一整日降雪轩内都是无比的安静,安泰轩那边也无人来唤。
宋知蕙起床用了些饭菜,便又去了顾若香房中,只是简短说了几句话后,便又回来了。
自这日之后,二人鲜少往来,只偶尔在院中碰见时,互相点头示意。
安宁与云舒不知为何,问起她们时,她们也不曾解释,只是平静地岔开话题。
五日之后的一个午后,刘福来唤宋知蕙。
她知道这个时辰来寻,应当是为了正事,她便没有过多梳妆,穿了件湖蓝色长裙,外面搭了件兔毛短袄。
安泰轩各处房中皆有地龙,宋知蕙进到书房以后,便脱去了短袄,只着衣裙上前与晏翊请安。
几日未见,晏翊发觉她似是瘦了些。
他缓缓收回目光,敲了敲手边桌案,那里隔着纸笔,一看便是提前为她而备。
宋知蕙垂首上前,跪在那书案旁,提笔书写《尚书》,还是先从伏生批注开始。
晏翊又是盯看了她片刻,才重新翻阅起面前书册。
不知过去了多久,再抬眼朝外看去,已近黄昏。
宋知蕙没有座椅,就这样跪了许久,浑身好似已经僵硬,且她今日来了月事,本就腰后泛酸,身上无力。
她停下笔来,缓缓转动脖颈,却是在抬眼之时,瞥见晏翊正在沉思的眉宇忽然蹙了一下。
她知道是她忽然的举动,让他分了神。
宋知蕙强忍住身上不适,赶忙端正不在晃动,只用余光扫着身侧,想等晏翊喝茶时,或者看完这张,翻页的时候她再舒缓一下筋骨。
结果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就在宋知蕙实在难受到有些受不住时,门外有人求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晏翊蹙了眉心,他长舒一口气气,丢下手中书册,将人唤进房中。
进来之人看到宋知蕙时,眸中有一瞬疑惑,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上前行礼。
“王爷,京中……”来人话音倏然一顿,朝晏翊手边看去一眼。
宋知蕙暗松口气,正欲起身退下,却听晏翊道:“但说无妨。”
宋知蕙身影略微摇晃了一下,低声叹了口气。
来人见晏翊如此说,便不再避讳,直接道:“下月初五,太后六十大寿,皇上下旨令王爷提前回京,为太后贺寿。”
此事晏翊前几日便得了消息,便点头道:“此番回京还有何人?”
来人道:“除了王爷之外,圣上还点名要让东海王归京,但那东海王却道染了恶疾,暂无法回京。”
宋知蕙虽许久未曾了解朝政之事,但这东海王晏疆她是知道的。
他原本是先帝长子,也是先太子,后因先皇后被废黜一事,自动请辞,这才让当今圣上坐上了太子之位。
自此之后,那东海王便一直待在封地,几乎从不回京,可当今圣上并非那容人之人,否则她杨家又何故沦落至此。
宋知蕙又去看晏翊神色,果然,他蹙眉深思,许久不语。
腰背的酸疼让宋知蕙紧抿双唇,也白了脸色,她握了握拳,却又因手腕的酸疼更觉难受,她甚至已经能感觉到腿在发颤。
“还有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晏翊似又开了口。
宋知蕙却已是因为腹痛与僵硬的身姿让她无心在听。
“此番还有一人乃圣上亲自下令,便是那幽州广阳候之子,赵凌。”来人道。
“啪嗒。”
那发颤的手中,早就握不住的笔终是滑落而下。
屋中瞬间静下,晏翊那双冷眸倏然射向宋知蕙。
她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手臂轻颤,分明一副失神模样,却佯装淡定地弯身去捡笔。
晏翊沉着脸抬脚压在那只手上,用那染了寒霜的声音问:“可探出为何?”
来人道:“对外,好像是因为陛下知道广阳侯世子尚未娶妻,便想趁此机会,让他归京,指一门婚事于他,至于对内到底何因,属下尚未探出。”
晏翊沉冷目光还在宋知蕙身上,又问那人,“孤听闻那赵凌不是在幽州已有了婚约?”
来人道:“今年原是定了婚约的,是那幽州刺史之女,却因赵凌推拒不肯,最后两家便未曾结姻。”
“可知为何不肯?”晏翊脚下力道加深。
来人摇头,“尚不知。”
“不知便去查。”最后这句话,晏翊几乎是含着怒意而出的。
来人立即躬身退出屋外,随着他脚步声越来越远,屋内再次静下。
“想到了何事,竟如此心乱分神,将那手中的笔都要握不住了?”
在这异常安静的书房内,传来晏翊幽冷的质问声。
第30章 第三十章 王爷可满意
书案下, 宋知蕙有气无力道:“回王爷,是因为跪得太久的缘故。”
“哦?”晏翊明显不信,嗤道, “今日才跪了几个时辰?孤记得你在院中跪过整日,也不见如此?”
宋知蕙一手被晏翊踩在脚下, 一手捂在小腹上, 她匀着呼吸与晏翊解释, “之前王爷让妾跪的时候, 大多时候妾都是跪伏在地,或是跪坐着,比今日这般跪在书案旁书写要舒服一些,且……”
通常男子会避讳女子月事一事,宋知蕙从初次来潮时, 便觉不解,还问过娘亲, 但娘亲也没有给过她准确答复, 只道男子避讳,便莫要在他们面前提便是。
时至今日,宋知蕙还是不解,此该是人之常情, 怎会是不吉之意, 但在晏翊面前,她定然还是要妥协。
所以她话音顿了一下,并未继续说下去。
晏翊却是听出了她有所隐瞒, 那脚上力道不由加重,“说。”
宋知蕙“嘶”了一声,索性说了出来, “妾来了月事,身体发虚,跪不住。”
听到月事这两个字,晏翊似是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然片刻后,他才恍然想起这是何意。
可他还是没有将脚抬起,眯着眼似要将宋知蕙看穿一般,问道:“到底是身子虚,还是心虚?”
宋知蕙如何听不出来他意有何指,但他不提,她也没必要往那话头上引,只得继续解释,“王爷很少如妾这般下跪,所以许多事都不知,但若王爷还是不信,随意寻个婢女一问便知。”
这番话宋知蕙说得句句在理,晏翊乃高高在上的王爷,又是男子,他今生也无法体会女子每月身体上带来的煎熬,也无法体会身为下等人,时不时跪地带来的疼痛。
晏翊又是倏然一愣,似是没想到宋知蕙会这样说,虽说在理,却隐含挑衅。
晏翊正要开口,却见那门外又有人来求见。
晏翊那心头火气还未散,便没有让宋知蕙起身,直接允了求见。
这次进来的是另外一人,他不知屋中还有旁人,只看到那书案后端坐的晏翊,便上前躬身行礼。
“何事?”晏翊缓缓抬眼,望向两丈外那来人。
晏翊的手下素来懂规矩,既敬他,又畏他,此刻与他回话时,也不敢随意抬眼与他直视,只望着眼前地板道:“属下已将近三年来兖州各处商户的税收,全部梳理在案。”
说着,他拿出一本册子,垂首呈于面前。
若是以往,此刻的晏翊便会让他呈上,随后一边翻阅,一边与他问话,或是干脆自己看,直接要他退下。
可今日那上首正坐之人,却未唤他上前,只继续与他问话,“可还有何事?”
书案下的宋知蕙也觉出晏翊故意,既是如此,她干脆跪坐在地上,揉起小腹,纾解疼痛。
那来人放下书册,回道:“还有流民一事,因各地筹款未至,流民已纷纷涌入各州。然诸多州城拒之门外,不予接纳,有些地方因此事还生了事端,兖州刺史恐那流民来兖州作乱,便想请问王爷之意。”
此事的确两难,若开城安置,恐有人趁乱生事,若闭城拒之,又会引起骚乱,且还有损声名。
晏翊下意识便想起了洪瑞,若是以往,他便会将那洪瑞唤至书房,听一听他有何见解,可如今,那洪瑞已死,造成这般局面的人正是这书案下的宋知蕙。
一时间想起宋知蕙的诸多行径,晏翊那本就没有消散的火气,又在心头上翻了几翻。
宋知蕙跪坐在书案下,地下烧着地龙,她又在那小腹上揉了许久,身子倒是有了几分缓解,可这边刚舒服一些,手上那鞋靴却是忽然加了力道,疼得她直吸气,想要将手抽回。
可能是感受到了宋知蕙的挣扎,晏翊一面与那属下说话,一面又将力道加深。
宋知蕙疼到快要受不住,却又不敢将晏翊推开,最后她拿起地上的笔,用那笔杆在晏翊的鞋靴上敲了两下。
“想至兖州必先经过颍川,先去问清颍川那边作何打算,若颍川……”
晏翊话说一半,脸色骤然大变,一股狠戾瞬间从眼底生出,垂眸便朝身下看去。
迎上晏翊那似要吃人的眸光,宋知蕙露出几分哀求之色,用笔来与他示意,又指了指他鞋靴下那已经踩得红肿的手指。
意识到宋知蕙是用笔来碰他,并未直接上手,晏翊眼底狠戾似是渐了两分,可眼前这一幕,让他恍然想起了许久前的那个梦。
在梦里,宋知蕙跪在他床榻边,正是用这哀求之色望着她,隔着那薄薄纱帐,用那透着光泽的红唇……
那属下原本正在认真记着晏翊的话,却听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等了片刻,还是未见晏翊继续开口,便微微掀起眼皮,飞速朝上首扫了一眼。
只一眼便立即垂眸。
那属下不解,怎么提到颍川时,王爷脸色会这般难看,可又不敢问,只好垂首耐下心来继续等。
书案下,宋知蕙还在做着哀求模样,那余光却无意间扫见了晏翊薄衫下那起了异样的一幕。
书房暖和,晏翊也只着了一件单衣,那丝绸质地的薄衫,根本藏不住这般景象。
宋知蕙缓缓抬眼朝上方看去,迎上晏翊那似有几分失神的眸光时,她心中一动,再次用笔在那墨色纹龙的鞋靴上缓缓滑过。
晏翊瞬间回神,看到那笔杆从下至上正一点一点向上滑动,他下意识又沉了眸光,正要警告宋知蕙,却是在对上那水润眸光的刹那,那梦中隔着纱帐湿滑又温热的触感,仿若顷刻间便能再现……
“兖州这边不必心急,先看颍川如何。”顿了许久再次出声的晏翊,声音似是哑了些许,但那语气与神情却是沉得吓人,让人不敢直视。
那属下赶忙应是。
只听那上首又传来晏翊深深吸气的声音,那属下下意识便觉晏翊这是要发怒,虽不知原因,但还是赶忙将头垂得更低。
“晏疆那边对流民是何态度?”
那吸气声后,晏翊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似是又哑几分,且更加低沉。
宴疆便是东海王,先帝长子。
他所处封地位于徐州,与此次水患之处更近。
那属下道:“徐州未曾开城迎流民,却是在城外特地扎了营帐……”
宴疆每日亲自会去城外施粥,甚至有日未曾回城,在那营帐内与流民共住了一晚,也就是那个时候,宴疆染了风寒,再回去之后,又有大批冬日补给送出了城外。
晏翊冷笑,“此番举动,既得民心,又不会让城中生乱,嗯……”
那笔尾原本正在一圈又一圈轻柔地画着,却毫无征兆地忽然停在当中,不重不轻地压了一下,晏翊话说一半,骤然吸气。
他立即垂眸看向案下,宋知蕙发髻不知何时拆开,那散乱的墨发从在她颊边,将她那本就白皙的面颊,衬得更加柔嫩。
晏翊抬起了鞋靴,朝后微仰,用那故意压出的沉冷声道:“退下。”
那属下早就听出他语气不耐,赶忙应声离开。
房门合上的瞬间,晏翊又是一声微颤的喜气,整个身子朝那椅背靠去。
可紧接着,那沉冷声音缓缓从喉中呼出,“依你所见,兖州当如何?”
半晌没有回应,只那笔尾还在不住的画着,晏翊忽地冷笑两声,“你之才智在洪瑞之上,此话你当真是……”
“王爷。”宋知蕙沉缓声音在身前响起,“依妾所见,王爷所说无错,兖州的确不急,但兖州所需不是要等颍川,而是先要筹备款项,不论是充盈国库对灾后修建,还是流民至此的应对,只有足够款项,才能解此危难。”
晏翊道:“筹款一事,于整个大东都是难事,孤是在问你解决之策。”
宋知蕙动作微顿,那水润的眼睛朝上看去,“王爷难道不疑惑,徐州为何能筹到款项?”
徐州那般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流民安置妥当,这所耗资金绝非少数。
晏翊眸光虽沉,但那唇角却是微微扬起,“继续。”
宋知蕙垂眸望向眼前,一边继续画着,一边用沉缓的声音道:“妾曾听闻,东海王舅父郭框,曾在先帝身前得以器重,家中珍宝无数,不如王爷先派人去洛阳暗查,那东海王可曾与郭框暗中往来……”
提到郭框,宋知蕙下笔时力道不知不觉加重几分,晏翊没有说话,那眸光却始终在看她。
“假公济私?”晏翊问。
“当年杨家之案,郭框确有推波助澜,但他与此事可否相关,还需王爷去查。”宋知蕙平静道,“若查出与郭框无关,便是妾推测有误,若是有关,东海王称病得了圣令不归京,却又与京中重臣暗下往来,此为何罪,相信圣上与王爷自会定夺。”
晏翊唇角含笑,显然对这番回答极为满意,但片刻后,他那涣散的眼神,似又逐渐锐利起来,“可知皇上为何给赵凌赐婚?”
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了赵凌身上。
宋知蕙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温热的气息就呵在身前,晏翊蓦地又颤了呼吸。
“忌惮幽州,像用赐婚来牵制广阳侯。”宋知蕙道。
“那你觉得会许何人?”晏翊声音沉哑,但那眸光始终不离宋知蕙,似是要将她任何一个细微神情都不放过。
宋知蕙却是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分析道:“若许公主,赵凌会被留在京中,可作为牵住广阳侯的掣肘,但如此,也可能引得广阳侯不满,反而适得其反。”
“那依你所见,许谁最为合适?”晏翊问。
宋知蕙道:“保守起见,应许京中权臣之女,随赵凌嫁娶幽州,但到底会是何人,因妾这些年很少关注朝政,所以不敢妄下结论。”
说至此,她倏然再度抬眼,正与晏翊那审视的眼神撞在一处。
与此同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又呼出一口幽兰之气,那早就氤湿的深蓝丝绸,瞬间便感觉到了这股温热。
晏翊不再说话,那袖中的双手却是倏然紧握,片刻后,沉闷之声缓缓而出。
宋知蕙落下手中的笔,又是一语双关,“此番,王爷可满意?”
“尚可。”晏翊说完,唤她起身。
宋知蕙暗暗松了口气,拿起那笔从地上起身,却不料刚站起来,那眼前便倏然一黑,朝着一侧便要倒去。
晏翊下意识抬手要扶,可那手臂只在半空僵了一瞬,便立即转去书案,飞速抓起书册,抵住宋知蕙腰侧。
这一幕落在宋知蕙眼中,她却佯装没有看见,半阖着眼揉着太阳穴,待片刻站稳,才慢慢朝后退开,躬身谢过。
晏翊脏了衣衫,要洗漱更衣,宋知蕙便正好回去休息。
回到降雪轩,那灶房送来一碗当归红糖水。
宋知蕙喝下后,又躺下睡了片刻,待再次醒来后,小腹的疼痛便缓了大半。
她让云舒腾出一个箱子,又要她多取些蜡烛,要亲自做些蜡布。
云舒不解,问她要做什么。
宋知蕙没有过多解释,只淡笑道:“再过几日兴许要出趟远门,想提前做好准备。”
云舒更加疑惑,“娘子要去何处?”
宋知蕙道:“别问了,还未定下呢,待定下了再说也不迟。”
宋知蕙原是想今日趁晏翊满意之时,向他提出要一并跟去洛阳,却又一想,他明显在意那赵凌,若当时提出来,他定然要拒。
不如缓些时日,最好是能耐下性子,等他主动提及,那时她在提出,便能有十成把握。
第二日,云舒便备齐了东西,宋知蕙将她支开,自己坐在那窗边开始做蜡布,之前她做的那蜡布亵裤,在来时的路上便已被割开,里面的路引与户籍皆让那晏翊扔出了窗外。
如今没有这两物,她便只能自己来。
缝制好那蜡布亵裤,天色已然暗下,宋知蕙让云舒去房中收拾,说要来院里透气。
却是在那假山的一处花盆下,寻到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她将木盒收于袖中,抬眼朝东边那屋中看去。
顾若香从那露出一道缝隙的窗后,朝宋知蕙弯了弯唇角。
宋知蕙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房中。
夜里,她落下床帐,盘腿坐在榻上,在那微弱油灯下,打开木盒,盒中有朱砂印泥,小刀,磨砂纸,黄杨木块……
早春的风光最好,且为了避开流民,想要顺利入京,最优之选自然是乘水路而行。
宋知蕙想到即将要面对的一切,那雕刻许久的手不由开始发颤。
她停下来,擦了擦手心的汗,匀着呼吸心中默念: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