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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 21 章

    一声“昭昭”, 恍如隔世。

    黎昭看向房门外的男子,恍惚记起他?每次唤她“昭昭”的场景,还是在祖父没?有彻底把持朝政的那些年?里?。

    当时还是太子的他?, 喜欢一个?人在东宫的万顷修竹中静坐,午日到黄昏, 像个?峨冠博带的士大?夫, 老成持重,偶尔突发雅兴, 会持陶埙吹奏,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

    也正是少年?的老成和优雅,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会儿已在宫里?横着走的小伢子, 迈着不?稳的步子, 一扭一扭凑到少年?面前,举起手?里?的柳枝示好。

    柳枝可做哨子,声音婉转清脆,小小伢子蹲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下, 听坐在上面的少年?吹奏不?知名的曲子,一双眼眸弯弯, 听得如痴如醉。

    自那以后, 小伢子每日都会溜进东宫竹林, 坐在假山上等待少年?,她不?知他?的身份, 只觉得他?吹柳哨好听。

    可那时的她不?懂,再?漂亮的柳枝,在竹林的映衬下, 都会显得过于姌袅,不?够庄重, 正如她,再?女大?十八变,都无?法匹配正统皇储。

    前世为皇后的那段时日里?,即便她被帝王冷落,仍会因为容貌秾丽,被一部分?朝臣大?骂妖后。

    他?们本该风雨不?相逢,可柔情似水的她,总是强行环绕在青山旁,潺潺不?倦。

    而今,环山的溪水,入河入海,该随狂涛远去,追寻新?的意境了。

    黎昭敛起过往酸楚,起身无?声一拜,既见天子,就大?体明白齐容与为何?会失约。心中说不?出的烦闷,但还是要尽礼数的。

    见她如此,萧承心里?不?是滋味,曾几何?时,这丫头在他?面前还是鲜活好动?的,学不?来这份婉约疏离。

    他?走进雅间,侧头瞥了一眼门外的曹柒,意思再?明显不?够。

    曹柒为两人合上门,背身守在门外,吩咐愣住的跑堂去催促饭菜。

    一门之隔,三人当中,有人心如死水,有人心如止水,有人心潮渐起,蓄势待发。

    萧承没?去看黎昭脸上的排斥,自顾自落座,一袭青衫垂落在长?椅上。

    “既然遇上,不?如一同用?膳。”

    他?抖抖大?袖,露出腕骨一截,让自己更方便些,亲自提起桌上的铜壶为黎昭添茶,也不?管茶水是否粗制,此刻心情几多轻松,适才的沉闷,在面对黎昭时,竟自行消散了。

    原来,承认心动?后,一切可水到渠成,喜欢拧成的蔓藤,会自然而然在心田狂长?。

    听得茶水入盏的哗啦声,黎昭拿起为齐容与准备的谢礼,起身欲走,却怎么也拉不?开房门。

    明明门栓在里?头,可就是拉不?开。

    门外两道人影,一道是曹柒,另一道应是力大?无?穷的侍卫,正徒手?拉着门扉,与她较量力气。

    黎昭用?力拍打,冷了语调,“曹柒,开门!”

    门外无?应声,也许是门外的人太沉静,也许是懒得搭理她。

    黎昭用?力拍着,发泄着不?满,直到肩头一沉,她迅速转身,背靠门板,仰头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萧承,一句本能的排斥,差点脱口而出。

    你别再?碰我。

    她抱着为齐容与准备的谢礼,戒备地瞪着将?她困住的男人,眼底有细细血丝浮现,“陛下何?意?”

    察觉到她剧烈的反应,萧承那颗骄傲的心丝丝酸涩,可经?历太多大?风大?浪,早已习惯消解情绪,他?又扣住黎昭的肩,试图说服她,“朕想让我们回到从前,仅此。”

    仅此?

    黎昭觉得无?比讽刺。

    他?轻描淡写的仅此,是她用?七年?的泪水和悔恨换来的。

    “陛下奢望得太多了。”

    她磨牙霍霍,一字一句说得忿忿,流露出的恨和厌恶,远超萧承的预料。

    这种恨和厌恶,像是在对待仇人。

    “昭昭”萧承收紧手?臂,想要问她因何?如此,却觉她怀里?的东西?太过碍眼,用?力一扯,将?那谢礼随意抛开。

    硬质的木盒坠地,发出“啪嗒”一声。

    黎昭想要捡起,被萧承伸手?拦住。

    他?将?黎昭围困在门板和双臂间,稍稍附身,第一次在少女面前折腰。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只是越来越讨厌你。”

    黎昭脱离不?开这重围困,双手?环胸护住自己,无?意识呈现出的防御状,证明她没?有口是心非。

    第一次直面她不?加掩饰的厌恶,萧承那张俊美到不?真实的面庞微微抽动?,被世人称赞光风霁月的天子,第一次无?法面对挫折。

    他?在她身上,有太多的第一次。

    从自信到无?奈,仅因黎昭的一句真心话而已。

    扣在少女肩头的手蓦地收紧,发出指骨的咯咯声,他?强行拉近彼此距离,一只手?环过少女腰肢,扶在她的椎骨上,不?容她退离,“把话说清楚。”

    这一次,他?赌上的是自尊。

    光风霁月惯了,被厌恶反复鞭挞的滋味,也是头一遭。

    腰肢被桎梏,进退不?得,黎昭双手撑在他的胸膛,气红了眼眶,可理智犹在,被困的小兽,不该再去激怒虎豹豺狼。她别过脸,淡淡道:“陛下失态了。”

    印象里?,萧承没?有失态过,无?论面对多棘手?的事态。

    被少女一句稍稍缓和的回答抚平了些许燥意,萧承后知后觉,黎昭已能够牵动?他?的情绪。

    他?靠在她的一侧肩头,缓释着不?算好的情绪,还是想要心平气和地修缮关系,可他?忽略了一点,他?靠着的肩头,正是黎昭受伤的那侧,咬伤结痂未消,那里?曾被齐容与治“愈”过。

    察觉到桎梏在肩头的力道有所松动?,黎昭立即将?人推开,转身撼了撼房门,被外面的曹柒彻底激怒。

    “曹柒,你再?不?开门,一定会后悔的。”

    门外仍没?有动?静。

    黎昭刚要道出一个?惊天的秘密,却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继而是一声醇厚清越的男声,拂过她不?安的心头。

    “曹小公公堵住我与黎姑娘预定的雅间,用?意何?在?”

    姗姗来迟的齐容与微微气喘,额头溢汗,刚一抵达,就将?坐骑和马鞭丢给饭庄小厮,急不?可待地步上二楼,却是大?大?出乎意料,可转念一想,又一切了然于心。

    好一出声东击西?。

    陛下此举,着实不?够光明磊落。

    守在门口的曹柒在面对高大?笔挺的年?轻将?领,气场顿时被压制,可陛下在场,就算掉了脑袋,她也不?能退让。

    难能可贵的表面功夫。

    而乔装潜伏的侍卫们,已严阵以待,只等天子一声令下。

    可没?等曹柒玩弄一下话术,激一激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将?军,门扉内忽然传来天子一声无?波无?澜的命令。

    “开门,请贵客进来。”

    曹柒侧身让行,耳畔是齐容与推门的声响。

    曹柒有点自嘲,一道房门紧闭,里?面是陛下的贵客和心上人,而自己永远是把门的奴。

    带着幼年?时被少年?太子施救的珍贵记忆,她继续守门,用?一颗感恩的心维系忠诚。

    雅室之内,黎昭在见到齐容与的一刹那,如倦鸟归南枝,躲到了他?的身后,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后襟。

    齐容与朝萧承颔首,站在原地,脚步生根,放任黎昭将?他?当作盾,余光注意到地上用?锦布包裹的盒子。

    他?们在屋子里?发生了争执?

    难怪黎昭会紧张。

    面对帝王,青年?不?卑不?亢。

    察觉到黎昭对齐容与的依赖,萧承竭力忽视掉愈发浓烈的酸涩,淡笑道:“昭昭,来朕这边。”

    男人嘴角带笑,眼底却无?笑意,深知一点,除刻意为之,肢体反应最骗不?了人,黎昭已极为亲近齐容与。

    可自己和黎昭才是青梅竹马。

    黎昭不?该对其他?人产生依赖。

    听得那句“昭昭,来朕这边”,齐容与转过头,看向躲在背后的女子,发觉她脸色苍白,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太过愤怒,总之脸色很差。

    四目相对,齐容与用?目光无?声地询问。

    黎昭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房门在这一刻被突兀叩响,曹柒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膳食备好了。”

    僵持无?果,萧承率先坐在四仙桌的一侧,“送进来吧。”

    跑堂在一道道监视下,手?举托盘走进来,一边报菜名,一边摆放好菜品和碗筷。

    “菜齐了,三位请慢用?。”

    顾及到萧承和齐容与的君臣礼节,渐渐冷静下来的黎昭没?有离开,坐到了萧承的斜对面,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轮到齐容与入座,他?先捡起了地上的盒子,放在不?远处的小几上,随后选择坐在四仙桌的另一侧,位于萧承和黎昭之间。

    气氛说不?出的怪异,好在齐容与是个?收放自如的人,主动?担起布菜,“照顾”着剑拔弩张的两人,没?提及被帝王算计一事,心知肚明罢了。

    将?一道蜜汁桂花芋头摆放在黎昭面前,他?拿起公筷为她夹了一块,放在小碟里?,“尝尝看。”

    被反客为主,黎昭抬眼看他?,有万般情绪凝结。

    齐容与点点头,带着安抚。

    横贯在他?们之间、破坏他?们好心情的人是九五至尊,是不?能打发掉的人,那就只能适应与接受。

    齐容与继续布菜,面上“公允”,偏心全在细节里?,放在黎昭面前的每一样菜品,要么辣,要么甜,都是黎昭喜欢的,因黎昭亲口说过,她喜辣喜甜。

    当然,九五至尊也是要照顾到位的,齐容与将?清淡的小菜全都摆放在了萧承那边。

    可这点微妙的细节,难以逃过洞察力强悍的帝王,他?默默尝了一块鲜嫩的笋片,淡淡开口道:“不?必布菜,随意些。”

    齐容与便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麻辣豆腐。

    三人分?坐四仙桌的三面,却像是两拨食客在拼桌,黎昭和齐容与吃着辣菜,没?去碰清淡的汤汤水水,将?某人衬得格格不?入。

    除了黎昭,萧承很少与人同桌用?膳,可即便知她喜辣,也从未吩咐御膳房特意备过辣食,说白了就是从未对黎昭上过心,不?在乎她的饮食喜好。

    看着一小盘快要被夹完的辣椒炒肉,从不?与人同吃一盘菜的男人犹豫了下,慢慢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肉丁。

    自此,黎昭再?没?夹过那盘菜。

    萧承视线流转,注意到黎昭和齐容与正在同夹一盘菜。

    红彤彤的麻辣豆腐。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用?过膳,萧承看向齐容与,“朕还有事与卿相商。”

    “声东击西?”总是要圆的,齐容与虽觉得天子在情爱方面不?够坦荡,但作为臣子,是万万不?能当面拆穿的。

    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黎昭,刚要开口,被萧承抢了先。

    “朕先送你回府。”

    “不?必了,车夫就在外头,臣女可自行回去。”说着,也不?管有无?减损帝王威严,黎昭拿起锦布包裹的谢礼,对齐容与一颔首,径自走向房门。

    没?有送出的谢礼,她想要面对面单独送上,以示答谢的诚心。今日被某人破坏了心情,还是再?找机会吧。

    打定主意,黎昭拉开门,这一次不?费吹灰之力。

    守在外头的曹柒没?有指使侍卫拉住门扉。

    还真是有眼力见呢。

    黎昭跨出门槛,忽然竖起食指摇了摇,佯装想到什么,折返回萧承身边,踮起脚耳语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萧承弯下腰,认真倾听少女的话,似没?有想到少女会主动?靠过来,眉头不?自觉舒展,却在听过私语后骤凛。

    黎昭拉开距离,走出雅间,在与曹柒擦肩时,意味不?明睇了一眼。

    本来想再?留曹柒一段时日,时不?时添添堵,慢慢报复,可曹柒今日所为,激怒了她,那她就乱杀一通,出出气好了。

    少女快步离开,脚下生风,粉裙飘扬,坏心情一扫而光。

    曹柒面上平静,可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被看似不?谙世事的少女搅了心湖。她目不?斜视,不?敢转头,但总觉得雅间内投来一道视线。

    残阳西?坠,喧阗渐消,夜色如无?形的手?掌笼罩大?地万物。

    夜凉如水,凝琼珠,覆枝头。

    广袤苍穹,星榆浮云端,璀璨映月波,缕缕缠绕,铺就流光鹊桥,映入枝头琼珠,也映入车窗前帝王的眼中。

    与齐容与交代了些无?关紧要的朝事,萧承脸不?红、心不?跳地离开,没?有被看穿的窘迫。他?坐进马车,挑帘遥望宫外夜景,偶然瞥一眼乘马护驾的曹柒,也是第一次认真注意“他?”。

    御前新?人,无?疑是得势最快的,他?们利用?职权便利,向高门大?户的家主暗送消息,所得酬劳和人脉皆可观。

    朝堂内外,小情小利在所难免,无?论曹顺还是曹柒,亦或其他?御前宫侍,甚至一些皇亲国戚,只要用?得顺手?,又不?触及底线,萧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曹柒与那些人又有明显的不?同,虽说人心隔肚皮,但曹柒的尽心尽责,带了几分?拼命的劲儿。

    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掏心掏肺,另一个?人怎会感受不?到。

    这也是他?愿意重用?一个?新?人的原因。

    可今晚,黎昭的一席话,令他?再?看曹柒多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

    萧承撂下帘子,隔绝了车外的一切。

    第22章 第 22 章

    马车径自驶入宫城, 停在燕寝前,立即有宫人搬来脚踏,扶帝王下车。

    萧承没经由任何人搀扶, 独自步下马车,走进?寝殿, 却在曹柒准备跟进?来时, 唤了一声“曹顺”。

    两鬓斑白的?老宦官越过停下步子的?曹柒,笑吟吟应着“老奴在”。

    曹柒也没多心, 往日能?近身帝王、为帝王更衣的?,也只有曹顺一人。那是帝王的?大伴,自己的?干爹, 在内廷的?地位举足轻重。

    可当曹柒看着曹顺黑沉着脸走出时, 心口猛的?一震,以口型问道:“怎么了?”

    老宦官一改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将“他?”上下打量,无声地质问着。

    曹柒不明所?以, 却又不敢发出声响惊扰到内寝的?帝王,直到听?得一声“将曹柒拿下”。

    她满脸震惊, 仍不敢发出动静, 即便被两名?侍卫架住手臂摁跪在地, 也只是抬起脸,露出求助解惑的?表情?。

    曹顺居高临下地凝着她, 花白眉毛微拧,抬抬手,命侍卫将人带出去。

    曹柒这才挣扎起来, 慌乱间,珍藏在袖中?的?柿饼掉落在地, 被曹顺弯腰捡起。

    老宦官回头望了一眼珠帘方向,暗自摇摇头,手握柿饼,站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外,静等了会儿,不见帝王改变主意,才快步去往司礼监的?审讯室。

    逼仄小室,没有窗棂,几盏挂灯,暗淡压抑,充斥阴森。

    曹顺坐在一副桌椅前,压低尖利的?嗓音,道:“陛下有令,要?对你验明正身,咱家这个做干爹的?,也只能?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曹柒美目圆睁,在潮湿冰冷的?小室冷汗涔涔,不停地摇头,本能?抗拒。

    曹顺到底是顾及“父子”的?情?分,没有让侍卫上手验身,而是传来一名?信得过的?宫嬷。

    须臾,被验明正身的?女子倒在凌乱的?衣衫上,长发披散,破碎的?不成样子。

    “真?是女子啊”曹顺坐在外间,在震惊中?缓过来,讷讷道,“这些年,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审讯室的?外间,一排利器悬挂墙上,只要?严刑逼供,没有审讯不出的?秘密。

    亥时三刻,曹顺弯腰站在御案旁,一五一十禀奏着审讯的?结果。

    萧承没什么情?绪,抓住一处细节问道:“服药?”

    “是啊,为了不让身边人察觉端倪,曹柒贺云裳常年服用抑制发育的?药物。”

    在服药的?情?况下,身姿还?是婀娜的?,可见是天生丽质,老宦官为之叹息,但多少有些同情?。

    能?让一个出身太傅府的?庶女走到今日这步,除了对帝王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因自幼容貌绝美,被家族差一点送给喜欢幼女的?地方大权贵。

    为了摆脱命运枷锁,年幼的?贺云裳卷了大把金银私逃,差点被追赶上的?贺家人活活打死,也是那日,被刚好路过的?少年太子顺手解了围。

    后来,她假装屈服,留在府中?,相?中?了一个与她容貌相?近的?苦命孤儿,诱使其入宫为宦,孤儿受了宫刑勉强活下来,被她取而代之。

    不过贺家早已没落,起因便是萧承看不惯贺太傅的?为人和作风,自行更换太傅,将其贬官打发。如今的?太傅府,早已换了姓氏。

    老宦官不再言语,寝殿静悄悄的?,唯有帝王敲打桌面的?声响。

    “先收监吧。”

    “诺。”曹顺躬身之际,心思百转,随后,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锦布包裹的?柿饼,阐明由来,是曹柒也就是贺云裳在悲痛欲绝时,托他?办的?一件事。

    想让帝王看一看她为他?精心挑选的?柿饼,哪怕只是瞧上一眼。

    一个柿饼不足为奇,暗含的?是心意。

    怎知,萧承轻瞥一眼后,哂笑问道:“曹顺,你何时变得话多了?”

    曹顺赶忙嬉笑着掴自己巴掌,插科打诨,“是老奴多嘴了。”

    “能?让一个女子移花接木,混入内廷多年,司礼监难辞其咎,相?关者一律按规矩处罚,包括你。”

    “老奴领命。”

    曹顺灰溜溜走出燕寝,看了一眼手中?的?柿饼,贺云裳早在孤注一掷之际,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结局,就别奢望陛下会看在她往日的?苦劳上网开?一面了。

    皇家薄情?,何必飞蛾扑火呢!

    寝殿内,静坐的?萧承没有多花心思在贺云裳的?事情?上,他?只是想不通,黎昭为何知晓贺云裳女儿身的?秘密。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即将南巡视察各地的黎淙。

    翌日一大早,老者捏了捏黎昭的?脸蛋,“曹柒的?秘密,你是如何得知的??”

    黎昭任由祖父掐着腮帮,嘴角弯弯,“说了昭昭有大神通。”

    老者开始正视孙女的话,可他?即将远行,手头事务繁忙,要?顾及的?军务太多,没工夫细想,“等南巡回来,爷爷要跟你好好聊聊。”

    “正巧,我也要跟爷爷好好聊聊。”

    火候差不多了,在与祖父正式摊牌前,黎昭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要?让黎凌宕名?誉扫地。

    南巡是大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  涌动,此番,祖父要?替朝廷震慑住地方一些意欲招兵买马扩大势力的?总兵,黎昭不想祖父分心,在作为钦差的?祖父启程前,她打算按兵不动。

    黎淙哼一声,松开?她的?腮帮,又替她揉了揉,“等爷爷离城,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黎昭挽起老人的?手臂,歪头靠在他?肩上。

    爷孙俩相?互依偎,岁月在这一刻幽静而美好。

    后半晌,黎昭以入宫探望长公?主的?名?义,特意绕行去了一趟司礼监。

    少女笑盈盈站在曹顺的?面前,提出的?要?求却娇蛮霸道。

    她要?见一见沦为阶下囚的?贺云裳。

    老宦官苦哈哈地点了头,谁让黎昭能?在宫里横着走呢。再者,贺云裳不是重犯,被探监也不需要?陛下的?首肯。

    阴暗地牢内,呆坐到腰疼的?绝色美人被光亮晃了一下眼。

    黎昭提灯走进?来,递给狱卒一串铜钱,“我能?单独与她讲几句话吗?”

    狱卒点头哈腰,为黎昭挂好灯笼,躬身退了出去。

    黎昭环顾一圈比冷宫还?破旧的?地牢,上下打量坐在草堆上的?女子,轻吟道:“贺家有女,取名?云裳,人如其名?,美如画,衣如云。”

    贺云裳意识到什么,麻木的?面容浮现几分震惊,“是你揭发我的?。”

    “是呀。”

    “你怎会知道我的?秘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黎昭勾过一把长椅坐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恨陛下吗?”

    是否恨他?的?无情??

    黎昭早就领教?过了。

    提起萧承,贺云裳心有余情?,不忍责怪,“我恨的?是你。”

    没有黎昭,自己怎会沦落至此!可没有黎昭,自己也没有接近圣驾的?机会。

    这份恨,带着心虚。

    成也黎昭,败也黎昭。

    黎昭不怒反笑,“你是嫉恨我吧,人性往往这般,在嫉妒面前,恩情?不值一提。”

    “再大的?恩情?,都两清了。”贺云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我以你为跳板,接近圣驾,又被你打落尘埃,两清了,我不欠你。”

    她极力撇清恩情?,不想让自己心虚。

    黎昭摇摇头,从衣袖里取出一块包裹油纸的?柿子炸糕,“你少时试图逃离家族掌控,在傍晚的?街头被人打个半死,恰好被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解围。你将陛下视作渔灯,让你飘浮的?人生有了方向。”

    黎昭将柿子炸糕递给貌美女子,在她鼻端晃了晃,“可你不知,点灯的?人是我,这份恩情?,你怎么还??”

    看着熟悉的?柿子炸糕,贺云裳彻底愣住,当年打帘走出马车的?少年,青衫如竹,清隽出尘,不仅替她解了围,还?递给她一块油纸包裹的?柿子炸糕。

    那个味道,她记忆犹新,自此对萧承情?根深种,感恩戴德。

    “你胡说,我不信。”

    黎昭将柿子炸糕塞进?她的?手里,捻了捻沾上油的?指腹,“当时我就在马车里,是我劝陛下替你解的?围。”

    “休要?抢功。”

    黎昭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你仔细想想,我和他?,谁才会多管闲事?”

    贺云裳心中?那盏渔灯轰然?碎裂,她想要?上前理论,却被锁链铐住双脚,无法触及黎昭。她可以接受费尽心力后的?一场空,因入宫那一刻就有所?准备,可她接受不了爱慕的?恩人,另有其人,还?是她最嫉恨的?黎昭!

    “你胡说,陛下会怜悯路边一条老狗,怎会怎会”

    怎会不管像狗一样的?她?被人追打的?她!

    顺着她的?话,黎昭忆起那日青楼外的?场景,一袭青衫蹲在快要?咽气的?老狗旁,耐心安抚老狗的?情?绪。可一码归一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萧承的?确没有立即替贺云裳解围,是她扯着他?的?手臂,催促他?上前插手,还?塞给他?一块柿子炸糕,叫他?转送给被打成重伤的?可怜女子。

    “事实是这样,我叫不醒一个固执的?人。贺云裳,人或许会因为很多原因无法报恩,亦或忘记恩情?,但绝不能?恩将仇报。心术不正的?你,好好反思吧。”

    黎昭起身,拿起灯笼向外走去,诛心的?目的?达成,没必要?再费唇舌。

    从阴暗的?牢笼走出,黎昭熄灭灯笼,站在开?阔的?空地上,感受日光的?温度,有关冷宫的?记忆,还?要?靠日光来驱散。

    黎昭离开?得悄无声息,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非要?闹出动静,吸引某人的?注意。

    回程的?路上,她看了一眼天色,快到朝廷散值的?时分了,于是吩咐车夫调转车头,特意去给祖父买了最钟意的?烧鸡和黄酒。

    散值时分,齐容与注意到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推开?廨房的?支摘窗,朝一个胖墩墩小将扬了扬下巴,“跑什么?”

    小将被迫停下来,挠了挠脑袋,“大小姐来给侯爷送饭菜,见者有份。”

    “黎昭?”

    “嗯嗯。”小将急于去见美人,露出羞赧色,“大小姐不常来的?,卑职得赶过去了,要?不到嘴的?烧鸡就没了。”

    齐容与抱臂,懒懒靠在窗子上,已管不住小将那颗飞远的?心。也不知这些个家伙火急火燎的?,是为了吃食还?是为了偷看美人。

    他?站在窗前不动,眼看着一拨拨将士从眼前掠过,忽然?觉着,大都督府的?光棍太多了。

    有资历老点的?年轻将领边跑边笑问:“头儿,侯爷的?宝贝疙瘩来了,不去瞧瞧?可漂亮了。”

    见齐容与没反应,将领自顾自跑向大门口,被堵在人墙外。

    侯府车夫站在车廊上,分发着烧鸡和黄酒,忙得晕头转向。

    黎昭从祖父的?廨房出来后,一直坐在车里没有露面,直等车夫分发完吃食。

    车外的?嬉笑声不断,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不知是哪个爱慕者急于见她一面而失了分寸,被其余将士骂骂咧咧地拉远了。

    黎昭笑了笑,靠在车壁上叹口气,以前一颗心扑在萧承身上,都不知自己有这么多爱慕者。

    不知为何,她悄悄挑开?窗帘一角,不是为了探看那个失了分寸的?爱慕者,而是在寻找某人的?身影。

    因着人前要?避嫌,她没有主动给那人送上烧鸡和黄酒,但希望他?可以拿到一份,繁忙之际别饿肚子。

    视线一扫,她定住视线,在人墙外的?角落里,瞧见一道挺拔身姿静静伫立,不知来了多久。

    隔着重重人墙,注意到彼此的?两人相?视一笑。

    上一次的?回请被外因打乱计划,黎昭觉着自己合该再做东一次。

    入夜,沐浴过后的?黎昭坐在躺椅上翻看话本,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腰上的?毯子落在地上,露出雪白的?寝裙和一双未着绫袜的?小脚。

    少女睡相?恬静,一双雪白小脚并拢在一起,曲膝踩在躺椅末端,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她像是梦到了不愉快的?事,蓦然?惊醒,气喘胸闷。

    睡梦中?,她又回到了冷宫。

    不,不要?。

    她捡起地上的?毯子,推开?后窗透气,无意捕捉到一道身影站在巷子里的?老树前。

    亦如傍晚那会儿在总兵府的?大门口。

    揉了揉眼皮,她仔细辨认,当认出那人的?身份,立即换了一身云英紫裙,快步小跑到后院大门,朝把守的?侍从“嘘”了一声,然?后推开?门,探出半边身子。

    “来了怎么不打招呼?”

    少女轻轻合上院子的?大门,不准门侍多嘴。

    在夜色中?不知站了多久的?齐容与摇了摇腰间的?酒葫芦,“黄酒不错,想问问你出自哪家酒铺,但为此登门,过于兴师动众,就打算来碰碰运气。”

    青年展颜,“今夜运气不错。”

    真?是这样吗?黎昭没有刨根问底,但见到他?,适才的?云翳消散了。

    “你的?运气会一直很好,我说的?。”黎昭上前三步,将上次没送出去的?锦布盒子递给男子。

    齐容与接过,“这是什么?”

    黎昭拍拍受过伤的?那侧肩头,“谢礼。”

    齐容与也没客气,将谢礼拴在马背上。

    黎昭认出站在老树后的?骏马是他?上次挑中?的?风驰。

    她走上前,抚了抚马匹的?鬃毛。

    与小马驹不同,这匹高头大马很有眼力见,在自己主人的?注视下,温顺地俯下马头,任黎昭抚摸。

    黎昭笑问:“给它取名?了吗?”

    “不是有名?字么。”

    话落,黎昭微僵身子没有回头,继续抚摸马头,白皙的?手被黑色马匹衬得透亮。

    齐容与抱拳咳了声,为自己的?失言。

    风驰电掣,怎么听?怎么像一对。

    为了缓解尴尬,黎昭慢慢转过身,背靠在马匹上,“你何时得闲,我再请你一回,咱们换个馆子。”

    齐容与也跟着靠在老树上,透过快要?吐新的?枝桠,与黎昭一同仰望天际,“行啊,随时。”

    他?那么忙,黎昭知道这句“随时”的?隐形含义是“尽量”,但绝不是敷衍的?意思,是尽量抽出闲暇的?时间。

    “那,明日戌时?”虽说好饭不怕晚,但黎昭很怕再被某人阻挠,想着还?是尽快安排。

    想起上次齐容与被萧承算计,夹在他?二人之间挺难做的?,黎昭觉着,还?是该与之解释一下她与萧承的?关系。

    皇城高门的?人都知,她喜欢萧承,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她放弃了这段感情?。

    她斟酌着,偏头看向不远处与她同一方向而站的?男子,“你要?听?听?我与陛下的?事吗?”

    齐容与一愣,臣子不该探听?帝王私事,但黎昭是他?的?朋友,情?况例外。她愿意诉说,他?自然?愿意聆听?。

    幽静的?巷子里,淅淅风声时起时止,少女徐徐开?口,讲起自己与萧承的?过往,起于幼年遇见,至于今时今日,如冬日的?朔风,强劲起狂澜,在心头刮过,留下痛彻心扉的?痕迹,难以消除,可春日到了,朔风远去止息。

    风过留痕。

    经年不留痕。

    黎昭自然?不会提起自己重生的?经历,那是面对祖父之外,必须要?守住的?秘密。

    齐容与静静听?着,明白那是一个少女感情?起止的?经历,她能?坦然?讲出来,就说明她看开?了,熬过来了。

    犹豫了下,齐容与抬起手,拍了拍黎昭没有受过伤的?肩头,以示安慰和理解。

    随后,他?枕着树干,轻轻叹笑,“成长是自带伤痛的?,漫漫长路教?会我们,不是所?有缘分都在金风玉露时,有些终究错过,有些终成遗憾,有些由爱生恨,但这也只是成长途中?经历的?一小段路,崎岖不代表走错了路,错有错的?意义,会成为一种经历,让我们更好地识路。风过留痕,但经年不留痕,那些以为无法排解的?痛苦回忆,终会被岁月长河冲淡,沉淀释然?。到那时,轻舟过万山,不过一句尔尔,说白了,山海自有归期,路途中?的?人,顺其自然?,会遇到真?正的?金风玉露。”

    最后,他?看向少女发红的?眼眶,声缓慢,语轻柔,“祝卿一步一安然?。”

    第23章 第 23 章

    与黎昭告别后?, 齐容与独自牵马走在无人的长街上,回?想黎昭的话,不知不觉空了酒葫芦, 刚好途经一家没打烊的酒铺,他牵马走过去, 朝敞开的门扉内轻喊了声?:“店家, 打酒。”

    酒铺内无人应答,但?溢出的酒香藏也藏不住。

    看在美酒香醇的份儿上, 齐容与耐心等在铺子前,只见?一个跛脚男子走出来,身?穿青衣, 容貌俊秀, 像一个落魄的清癯书生。

    只因?男子气质卓佳,与小?店格格不入,齐容与不禁多看了一眼,随后?递上酒葫芦, “装满。”

    书生打扮的青衣男子默默舀酒,将酒葫芦装得不能再满, 才?双手呈给来客, “三文钱。”

    “三文?”

    “是。”

    皇城寸土寸金, 与北边关对比,酒价通常翻番, 这还是第一次买到便宜又醇香的酒水,齐容与当即品尝了一口,入口清冽, 丝丝回?甘。

    好酒。

    他掏出一枚银锭子,抛给书生, “这一坛子,我全要?了。”

    书生下意识接住银子,先是一愣,又摇了摇头,“公子懂酒,但?我酿的酒有市无价,逢有缘人。”

    有市无价齐容与读懂他的意思?,三文钱不是一葫芦酒的价钱,而是书生的处事心态。

    春未苏醒,夜深景凋零,简陋的小?酒铺因?书生的一句话有了别样的氛围,好像品酒的欲望都高涨了。

    齐容与没强求,又仰头灌了一口,朝书生晃了晃酒壶,“好酒。”

    说完,牵起马离去,优哉闲适,像是自处在山水田园中,心纳叠嶂百川。

    书生会心一笑,给自己舀了一碗酒,以酒交友,哪怕只是匆匆一面,日后?再不相见?,一瞬的惊鸿瞥足矣。

    酒铺逼仄,落魄贫寒,唯有美酒证我富足。

    可没等书生饮口酒,方想起手里?还揣着那枚银锭子,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酒铺,朝走远的齐容与高声?道:“公子,你的银子。”

    齐容与懒懒回?头,“存在店里?了,每次打酒从里?面扣除便是。”

    书生目送一人一马消失在薄薄雾色中,刚转身?,就当头挨了一板栗。

    身?穿枣红色布裙的妇人双手叉腰,恶狠狠道:“你脑子进水了,三文钱一葫芦酒,接济要?饭的呢?真读书读傻了?”

    书生偷偷藏起银锭子,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见?状,妇人更气了,恨铁不成钢,“你腿瘸了,以后?考得功名,也是举步维艰,别再一副读书人的傲气模样,给谁看啊?未婚妻都被俞家大公子抢走了,傲气个什么劲儿啊?务实些,人生啊,铜臭味远多于书卷味。”

    “大嫂说得是。”

    妇人翻个白眼,走进屋子又继续责骂自己男人去了。

    两兄弟都是闷葫芦,只是名叫崔济的书生更沉闷些。

    济,四声?,寓意成就功业,是崔家夫妻对小?儿子的美好祝愿,可崔济觉着自己完不成已故爹娘的心愿了。

    **

    齐容与回?到伯府,夹着谢礼从马厩出来,迎面遇见?一大一小?两个话痨子。

    老将闻着酒味找来,斜一眼青年腰间的酒葫芦,苍蝇搓腿道:“有好东西。”

    齐容与失笑,将酒葫芦抛给他,“狗鼻子啊。”

    酒瘾上头,老将急不可待,“葫芦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可对嘴儿喝了。”

    “你留着吧。”

    齐容与夹着谢礼越过他们,却被小?童拦下。

    “府里?今儿收到夫人寄来的细软,都被我放在少将军的房间里?了。”小?童闻着酒香,奈何年纪尚小?,公子不准他饮酒,“夫人还让信差捎了句话,说细软里?有几匹难得的浮光锦,是留给儿媳妇的,让少将军尽快相看合适的姑娘。”

    齐容与捏了捏鼻骨,“醉了醉了。”

    “一提婚事,公子就扯东扯西。”小?童摆出看破也要?说破的架势,鼻孔朝天,牛气哄哄的,“我让信差捎了回?话,说少将军注定是光棍子,根本娶不到媳妇,急不得的。估计要?不了多久,夫人就会提刀杀来皇城。”

    品酒的老将嘿笑一声?,“瞧他牛气的。”

    齐容与像拔萝卜似的将小?童提溜起来,抡臂一丢,掸了掸指腹,大步离开马厩,等回?到卧房,看着满桌子堆放的罗绮绸缎,一眼锁定在犹如月光流动的浮光锦上。

    千金难求,并不夸张。

    他抚着“月光”,折服于织工们巧夺天工的手艺。

    稍后?,他郑重打开谢礼的盒子,取出里?面的护心镜。

    为?将者,上阵杀敌,当仁不让,在兵刃相交中,一块小?小?的护心镜或许能起到保命的作用。

    黎昭将此作为谢礼送给他,是为?了祝福他平平安安吧。

    齐容与拿起护心镜放在烛火下仔细打量,突然?想到什么,扯过一段浮光锦盖在护心镜上。

    心镜如月,锦如光,月光相映,皎洁纯粹。

    **

    翌日一早烟雨蒙蒙,浓云缕缕坠天边,没有一丝晨光。

    黎昭受骆氏之邀,去往那边用膳,正?遇前来给骆氏请安的黎杳。

    与黎昭不同,黎杳是骆氏的亲孙女,每日晨昏定省必不可少。

    骆氏有意缓和她们的关系,这才?邀黎昭前来用早膳,备的饭菜也都是黎昭喜欢的,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黎杳气嘟嘟瞥眼,漂亮的脸蛋鼓成了小?笼包,惹笑了黎昭。

    “笑什么笑?”

    “笑你。”

    “我哪里?好笑?”

    黎昭隔空指了指她的嘴角,“有米粒。”

    黎杳蹭了蹭,发现被黎昭所骗,登时胀红了脸,“有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

    黎杳发觉,近来嫡姐对她的态度变了,诡异的和善。嫡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次都不分青红皂白偏心黎蓓,对她没有好颜色。

    吃错药了不成?

    骆氏趁热打铁,“今晚临街赵家搭戏台,请我过去,你们没事忙的话,也去凑凑热闹。听说请了俞家班的台柱子小?翠丽。”

    俞家班黎昭若有所思?,太后?是出了名的爱听戏,娘家便兑了一家戏班,取名俞家班,台柱子小?翠丽也对得上。

    想起俞家兄妹的嘴脸,黎昭觉得扫兴,“我今晚有约,不去凑热闹了。”

    嫡姑娘的事,庶出一脉不可乱打听,这是府中规矩,骆氏没勉强,笑着聊起小?翠丽的风月事。

    “听说生得美艳动人,嗓子如黄鹂,早早被一户人家定下了,却遭俞府大公子截胡。”

    看两个姑娘都有兴趣,骆氏继续道:“小?翠丽的未婚夫是个书生,也是个硬骨头,拒绝了俞府大公子的百两补偿,非要?去俞府讨公道,被俞府扈从打断了腿,幸得国子监祭酒邱先生路过,将人救下。”

    黎杳咽下一个小?麻团,有点噎得慌,喝口水,拍拍胸脯,“那小?翠丽呢?”

    “自然?是跟了俞府大公子。”骆氏唏嘘,“是个朝三暮四的,认钱不认人,只是可怜了那书生。”

    黎杳忿忿,狗男女。

    黎昭早已听过这些风声?,没有黎杳反应剧烈,不过那位国子监祭酒邱先生可大有来头,是萧承三顾茅庐请出山的大儒。黎昭隐约觉着,这件事会有后?续。

    傍晚小?雨,淅淅沥沥,久久不歇。

    一把油纸伞,撑在女子上方。

    雨润伞面,雨珠成线,滴落在单手背后?的男子肩头。

    黎昭推了伞柄几次,想要?均分纸伞,却被齐容与一次次拒绝。

    约定相会的路上,女子带伞,男子没带,才?会有此刻情形。

    风餐露宿久了,并不在意一点毛毛细雨,齐容与甚至想要?黎昭单独撑伞,可黎昭不依。

    “你再这样。”又一次将伞柄推向齐容与,黎昭站定在青石板路上,仰头嗔道,“咱们一起淋雨。”

    说着,就要?走出伞底,被齐容与拽了一下臂弯。

    很?少与年轻女子打交道的小?将军败下阵来,正?了正?纸伞。

    其实,一把油纸伞是可以为?两人挡雨的,只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两拳的距离。

    黎昭满意了,指了指街道尽头的江边,“我订了一艘画舫,就停在岸边。”

    一路上,齐容与都没有询问用膳的地点,全凭黎昭做主,无论饕餮美味还是清淡小?菜,只要?与黎昭共进,都能吃出悠然?自得。

    美味,有时候也是一种感觉。

    齐容与低眸,不知不觉中,又将纸伞歪向黎昭。

    两人来到岸边,恰逢三、五簪花小?娘正?在陪一个蒙住眼睛的锦衣公子哥嬉戏,娇呼和娇笑汇成箭雨,路人见?之避让,直呼世风日下。

    公子哥沉浸在胭脂香中,才?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在扑空一个逃跑的美人后?,又转过身?,去扑另一个。

    当他摸黑靠近黎昭时,闻到一股清香,也不管是否是自己的人,兴奋地嘟起嘴索吻,美人美人地叫了起来,被齐容与用纸伞顶住圆滚滚的肚子。

    青年一手抵住公子哥的大肚,一手摊开,撑在黎昭的头顶,为?她遮雨,语气寻常含笑,“转身?十?七步,有美人在那里?。”

    听到陌生的声?音,公子哥咧嘴笑,还竖了竖大拇指,路人嫌弃他寻花问柳不正?经,还是这个声?音清越的年轻人上道。

    “赏。”

    随口吩咐小?厮打赏,公子哥转过身?,默数到十?七,本以为?会抱个满怀,哪承想踩了空,“噗通”一声?掉进江水中。

    “少爷!”

    “啊,少爷落水了!”

    场面一度混乱,黎昭睨了一眼浑身?散发浩然?正?气的齐容与,这人报复心还挺强。

    待落汤猪似的公子哥被人拉上岸,扯下蒙眼的红绸,气冲冲跑到两人面前,却在瞧见?黎昭的一瞬,瞠圆眼睛,立即换上谄媚的笑,“博美人一笑,值了!”

    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应是刚来皇城不久的商贾子弟,否则也不会认不出两人的身?份。

    黎昭觉得辣眼睛,想要?走远,却被齐容与握住臂弯,扯到身?后?。

    齐容与挡住黎昭,与突然?变脸的公子哥对视,恭维道:“兄台看着腿短,实则一点儿也不短,十?六步刚刚好,是小?弟疏忽,才?让兄台迈出十?七步踩空了。”

    听似恭维的话,怎么那么不对味儿呢?

    公子哥思?忖片刻,怒目圆睁,有种被戏耍的感觉,“那你要?怎么赔罪?!”

    随从和簪花小?娘们排成一排,人多势众。

    齐容与面不改色,“兄台想怎么补偿?”

    公子哥翘起大拇指,指向停泊在岸边的两艘画舫中的一艘,“让美人陪我登画舫。”

    “换一个要?求吧。”

    公子哥虽是初来乍到,但?观两人穿着,非富即贵,倒也不敢太过肆意,他重重一哼,指向岸边的长颈壶,“投壶会不会?十?支箭,投准了就一笔勾销。”

    “十?支全中,那有点为?难人啊。”

    “那你就跳下水,再叫老子三声?九爷。”

    这话逗乐了齐容与,在他面前,还没第二个九爷呢,“不如这样,赌把大的,若我射偏一支,叫你三声?九爷,再奉上三十?九两纹银赔罪,若我十?支全中,你只需反过来喊我三声?九爷如何?”

    三十?九两纹银可不是小?数目,一个店小?二一年的薪酬超不过十?两碎银子。

    公子哥被赌注吸引,仅狐疑片刻,就点头答应了,吩咐小?厮取来十?支箭矢。

    十?支全中者,足以入朝为?将,这个大高个年纪轻轻,和颜悦色,看起来脾气温和,肯定不是武将。

    齐容与握住一大把箭,瞥了一眼画舫上朝他们招手的船员,时辰差不多了,该登船了。

    与其在斗气上浪费时辰,不如登船望月来得惬意轻快,即便今晚无月。

    他就那么随意一抛,而非一支一支投壶,然?后?拉住黎昭走向其中一艘画舫,在越过呆住的公子哥时,用腾出的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脸。

    “叫三声?九爷听听。”

    说完,登上画舫,再懒得扯皮。

    十?支箭矢还在长颈壶中有规律地打转。

    公子哥意识到自己惹错了人,缩头缩脑地赔起笑,一声?声?喊着“九爷”。

    可能觉得不够诚意,还发动身?边人一起喊。

    能屈能伸。

    黎昭站在旁,看着自己所在的画舫离开岸边,岸边的一群人渐渐缩小?成蝼蚁。

    蓦地,绑缚发髻的飘带忽然?松散,发髻没了支撑,浓密的长发松松垮垮垂落肩头,她索性摘下簪子,任一头青丝垂腰。

    这一幕,落在齐容与的余光中,而他接住的是那跟飘落的飘带。

    另一边,微服出宫的萧承正?在一处府邸与人行?棋。

    那人峨冠博带,蓄羊角须,行?棋至收官时,见?萧承将棋子丢回?棋笥,摇头淡笑道:“陛下心绪不稳,才?会输掉这局。”

    “是一连三局。”萧承挽了挽袖口,接过府中侍从递上的热茶,坦然?接受了棋差一着的事实。

    朝野上下,与天子对弈,赢棋赢得毫无负担者,除了黎淙,就数这位国子监祭酒邱岚了。

    “陛下棋艺愈发精湛,绝不在老夫之下,只是静不下心。”瘦削的老者剥个桔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吃了一半,才?问起萧承是否要?与他分享同一个桔子。老者身?上,既有文人墨客的儒雅,又有市井的烟火气。

    萧承提了提嘴角,拒绝了。

    邱岚打个嗝,端起茶汤呷了一口,“陛下不爱笑了。”

    “已经很?多人说过了。”

    “为?情所困?”

    萧承在邱岚面前一向坦诚,否则也说服不了这位大儒放弃归隐,步入刀光剑影的朝野。

    他向后?靠在躺椅上,拿起个桔子剥了起来,被桔瓣的汁水蛰了一下眼睛。

    深邃的凤眼微眯,人恹恹的。

    外人几乎看不到天子消沉的一面,邱岚清楚前因?后?果,又有忘年交这层关系,不由多了一句嘴:“陛下既放不下,何不随本心,将真实的一面呈现给那位姑娘?”

    “她现在看朕,像看待仇人,在她面前,朕每次都是自讨没趣。”

    “能不能理解为?,厌恶一个人时,无论这个人做什么,都是错的?”见?萧承没有反应,确切地说是不愿承认这一事实,邱岚捋捋须,“难办,也好办。”

    萧承投去视线。

    老者笑了笑,兀自改动黑白子的走势,“重整棋局,打破揉碎,重新开始。”

    聪明人一点就透,萧承陷入沉思?。

    刚巧一道蹒跚身?影随管家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两坛子酒,身?穿书生青衫,正?是被人打瘸腿的崔济。

    崔济不知萧承身?份,当是邱岚的客人,先朝邱岚鞠了一躬,“先生,学生来送酒了。”

    两人并无师徒名分,但?崔济从心里?敬佩这位文豪大家。

    邱岚招呼崔济入座,看他太过拘谨,叹笑一声?将人拉近,主动介绍给棋桌对面的男子,顺带讲述了崔济的遭遇。

    萧承将视线落在书生身?上,“俞骋夺了你的未婚妻?还打断了你的腿?”

    这话略过老者,是直接问向崔济的。

    崔济局促地攥了攥衣摆,如实答了话。

    萧承坐直身?子,单手搭在棋桌上,慢慢转动冒热气的茶盏,“可想过报复?”

    “势单力薄,无力报复。”

    “若势不单、力不薄呢?”

    崔济抬眼看向同样身?穿青衫的男子,隐隐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矜贵感,让他生出自惭形秽,可他的回?答带了十?二分的认真,“能力所及,管他是不是皇亲国戚,我必报复。”

    “怎样的代价都行?吗?”

    崔济皱眉,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被动,但?观客人气度,又不像那种会拿人取乐的纨绔,何况他是邱先生的客人。

    “倒也不是,又不是不共戴天之仇,没必要?玉石俱焚。”

    萧承来了兴趣,“夺妻之恨,还不是不共戴天之仇?”

    “小?生心中的天没有塌,那女子不足以让我刻骨铭心。”

    萧承反复咀嚼着书生的话,若黎昭有一日嫁了人,自己心中的天会塌吗?又会刻骨铭心吗?

    他自认此刻心中的天还没有塌陷,但?已阴霾多日,忽然?有转晴的迹象。

    重整棋局,打破揉碎,重新开始

    **

    画舫之上,黎昭和齐容与坐在二层船舱内共进晚膳,一桌子美食在辣锅面前都成了配菜。

    两人涮着肥瘦相间的牛肉,顾不上讲话。

    一小?坛子酒温热在水中,是黎昭上次买给大都督府将士的黄酒。

    可即便辣到舌头发麻,齐容与还是会仰头灌酒。

    吃肉喝酒,才?最畅快。

    黎昭有些饱腹,暗自揉揉肚子,隔着辣锅的水汽,看向对面毫不端架子的男子,忽然?提起酒坛为?他斟酒。

    齐容与一愣,入目的是少女露出衣袖的白皙腕子。他抬起眼,同样隔着辣锅的水汽,有些移不开视线。

    黎昭披散一头乌黑的长发,身?穿素雅衣裙,偏偏臂弯的披帛鲜艳如霞,形成视觉的冲击。

    齐容与别开脸,无意识摩挲缠绕在自己腕部的飘带。

    黎昭问道: “怎么不喝了?”

    “怕醉。”

    黎昭当他说笑,没有过心,单手托腮看向半敞的窗外,发觉不知何时,天晴了,万里?星空熠熠闪闪,一轮弦月悬挂天上。

    她起身?走出船舱,站在船尾的甲板上,在一排排纱灯微光中,看涛涛江面浮光跃金,美不胜收。

    许是受气氛感染,在察觉到身?后?站着的人时,她转过身?,捋去衔在嘴角的长发,“齐容与,我为?你跳支舞吧。”

    原本在人面前展示舞技,可能是一件脚趾扣地的尴尬事,可齐容与的包容心和共情力异于常人,与之相处,不会冷场,极度轻松,能够让黎昭畅所欲言,肆意行?事。

    为?他跳舞,黎昭不觉得尴尬。她自小?喜欢舞蹈,喜欢沉浸在美景中自娱,可后?来,为?了讨好萧承,她刻意卖弄,尽量将美感发挥到极致,渐渐失去了自然?流露的舞韵。

    失去韵味,再美都浮于表面,难怪萧承不喜欢。

    已许久不在人前起舞的黎昭提起一盏风灯,随意舞动,嬿婉柔美,在天际江水间,成了浮翠流丹的一抹秾色。

    齐容与静静观赏无声?的舞蹈,耳畔隐隐有天籁。

    风声?、鸟声?、流水声?,交织出舞曲。

    骤然?放晴的墨空,月色很?美,可月色因?起舞的少女变得更美。

    齐  容与忽然?觉着,若黎昭穿上月波流光似的浮光锦,一定会美到让人窒息。

    黎昭,这样下去,我可要?喜欢你了。

    他默默说在心里?。

    雨过天晴,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时而有说有笑,时而静默无声?,但?无论怎样的相处,都不会尴尬冷场。

    在月光不及的角落,几道身?影悄然?而至,其中一人,注视着言笑晏晏的少女。

    在齐容与身?边的黎昭,恢复了朝气。

    这个年纪,是该充满朝气。

    昭昭,明也。

    萧承转身?,背道而行?,身?侧跟着一行?侍卫,以及一个一瘸一拐的书生。

    第24章 第 24 章

    惊蛰日, 春雷始鸣,冬眠的?虫兽陆续醒来。

    天还没?亮,刚下过小雨, 黎昭送祖父一行人离城,开始为期数月的?南巡。

    爷孙俩手握手站在城外山坡上, 说着私密话。

    送君十里, 终须一别,黎昭直等人马消失在视野里, 才转身回城。

    晨光熹微时?,城中百姓纷纷跑向一家酒铺凑热闹,稻花的?酒香扩散在空中, 是因有人推倒了酒铺的?酒桶。

    酒铺夫妻鼻青脸肿。

    施暴者的?身后, 站着个衣衫华丽的?年轻男子,正攥住一名青衫书生?的?衣襟,大声质问。

    “本公子今日纳妾,是你趁机溜进府拐走了小翠丽吧, 人呢?!”

    青衫书生?一脸倔强,隐隐有鄙夷, 激怒了历来横行霸道的?俞大公子。

    “几日不见, 杀气挺重啊小子。”他松开手, 后退两步,转动手中一对文?玩核桃, “来,使出看家本事打我。”

    书生?虽个子高挑,但在自幼习武的?俞骋面前, 就显得羸弱了。

    随着看热闹的?百姓发出惊呼,俞骋一记重拳砸在崔济的?脸上, 打得书生?后仰倒地,颧骨淤青。

    俞骋上前一步,揪住书生?衣襟,向上提起,“我再问一遍,你把小翠丽藏哪儿了?真不怕再被我打折一条腿?”

    一边问,俞骋一边曲膝击向崔济腹部。

    崔哥崔嫂欲要上前,被俞家扈从按在地上,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崔济几次想要撑起身子,却难以协调,跪地躬身咳出了血,可?那双眼始终瞪着施暴的?俞骋,倔强不肯屈服。

    大喜的?日子,被破坏心情的?俞骋仰头气喘,要不是顾及人命,不想惹上官司,非将?这?又臭又硬的?书生?大卸八块。

    问不出想要的?答案,俞骋啐了一口,又重重补了一脚,才带人离开。

    “晦气。”

    被踢到脑袋的?崔济蜷缩在地,手捂小腹不停咳血,被哥嫂扶起时?,脸色蜡白如纸,几近晕厥。

    等黎昭从城外回来,闻讯赶到酒铺时?,酒铺已关?门打烊。

    “迎香,去?附近医馆抓几副药。”

    迎香脱口问道:“什、什么药?”

    黎昭撂下车帘子,不再看那不起眼的?酒铺,“缓解跌打损伤的?药。”

    虽与崔济素未谋面,但黎昭打心底厌恶俞骋,就当行善事了。

    几日后,城中爆发季节性伤寒,症状不等,多表现?为热病、湿温、感风,无论壮年还是老幼,中招者不计其数。

    怀胎七月的?佟氏头戴抹额,卧床不起,由黎蓓守在床边日夜照顾。

    没?几日,黎蓓也倒下了。

    伤寒来势汹汹。

    可?纵使母女都病恹恹的?,身为丈夫和父亲的?黎凌宕也没?闲着,整日忙于应酬。

    佟氏苦闷不得解,她此次怀的?很可?能?是男婴,丈夫怎就不上心?

    黎昭看在眼里,一面喂佟氏喝汤药,一面宽慰道:“叔叔这?阵子忙,等下月初就会清闲下来,婶子别多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已与黎昭水火不相容的?佟氏可?不觉得黎昭会冒着感染风寒的?风险来照顾她。怀着一点儿戒备,佟氏推开药碗,“喝不下了。”

    黎昭也不强迫,掏出帕子替她擦擦嘴角,“那婶子好好休息,等把身子养好些,我带您出府透透气儿,闷太?久,容易钻牛角尖。”

    佟氏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愈发狐疑,半开玩笑道:“昭昭,药里没?加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婶子怎会如此想?”

    “逗你呢。”佟氏拉了拉黎昭的?手,也不在意多流露些虚弱,以博得同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印象里的?黎昭是个良善没?心机的?丫头,再怎么也不敢明目张胆害她小产吧,“昭昭,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分?心,真要有什么不痛快,大可?讲出来,好不好?”

    黎昭没?有立即抽回手,任她紧紧攥住,嘴角带笑,眼尾凝霜。

    “好。”

    等黎昭从佟氏房里出来,天已黑沉,葳蕤灯火的?尽头,一道身影晃晃悠悠地走来。

    “昭昭啊,正要找你呢。”从外头应酬回来的?黎凌宕加快步子,朝黎昭招手,“刚刚宫里来人传话,说陛下染了伤寒,高烧不退,点名要见你。”

    宫人已被黎凌宕请去?客堂,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黎昭像是没?有听见,径自与他擦肩。

    “昭昭,别任性,圣意不可?违。”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妥,黎凌宕自知仕途也就交代在这?儿了,好不容易逮到在御前表现?的?机会,他可?不能?错过。

    是以,一路喊着“小姑奶奶”。

    “人在伤病时?心防最薄弱,咱们刚好趁机而入,还不直接拿下帝王的心!”黎凌宕自顾自大笑,“收拾收拾,叔叔送你进宫。”

    黎昭不掩讥诮,“叔叔还真是经验老道。”

    “过来人罢了。”

    “可我不想嫁进宫里,没?必要去?献殷勤。”

    “啊?啥时?候不想的??”

    黎昭加快步子,试图甩开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在步下廊道石阶时?,眼看着黎凌宕因醉酒脚步虚浮跌倒在地,也没?有上前搀扶。

    黎凌宕哎呦呦地扶腰站起,推开前来搀扶的?护院,满脸阴郁,一转身,又改了嘴脸,笑眯眯去?往客堂赔罪。

    前来传话的?宫人讪讪回到宫里,跪在了御前。

    黎家的?小姑奶奶不肯入宫,他们也没?法子啊,前有陛下,后有屠远侯,他们夹在中间难做啊。

    听闻黎昭不肯入宫来探望,躺在龙床上面色泛白的?男人捏捏额,“传朕旨意,即刻召黎昭入宫。”

    宫侍们面面相觑,陛下为了见黎姑娘,以圣旨召唤,传出去?,可?要被腹诽昏庸的?。

    还是曹顺反应迅速,曲膝应了声“遵旨”,拟好圣旨后,拿给萧承审阅,旋即派人前去?传旨。

    “一个个的?木讷呆滞,真要激怒陛下,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深夜,一顶小轿,两名轿夫,抬着面无表情的?黎昭穿过层层宫门。

    即便?黎昭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违抗圣旨啊。

    轿子抵达燕寝月门前,由宫人挑开帘子,坐在里头的?黎昭看到一个身形微胖的?老宦官满脸堆笑向她递出手,“恭迎黎姑娘。”

    大总管八面莹澈,但也不会这?般客气。黎昭心知肚明,抬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起身走进月亮门。

    一路上,听着老宦官对萧承病情的?描述。

    高烧不退,畏光畏寒,浑身酸疼,难以入睡,听起来是挺严重的?。

    黎昭不禁问道:“御医都治不了的?病症,我有何妙招?”

    曹顺笑纹深深,心头药,可?药到病除啊,“陛下的?旨意,咱家也难做,姑娘还是自个儿悟吧。”

    黎昭丢开他的?手臂,熟门熟路地走到内寝前,透过珠帘瞥了一眼龙床的?方向,见那只玳瑁猫老老实实窝在龙床下面,陪伴龙床上的?男人。

    身后传来曹顺含笑的?禀奏声:“陛下,人到了。”

    片刻,一道清冷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让她单独进来。”

    黎昭一忍再忍,打帘走进内寝,问道:“圣旨传召,陛下有何吩咐?”

    少女清甜的?嗓音变得生?硬平缓,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之态,可?纵使这?般,还是让恹恹没?什么力气的?萧承心头一荡。

    原来,被人牵动情绪的?滋味又涩又甜。

    “你过来些。”

    距离龙床极远的?黎昭挪了几步,越靠近越不耐,“陛下有话直说。”

    “过来。”

    “够近了。”

    萧承深吸口气,费力坐起身,靠在床柱上,唇色苍白,不像装的?。

    听得动静,玳瑁猫蹿上床,一歪身子倒在萧承身边,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却被萧承提溜起后颈丢到床下。

    “取件衣衫来。”

    黎昭看向椸架上挂着的?龙袍和青衫,“臣女这?就去?请大总管进来伺候。”

    “朕让你取。”

    黎昭恶狠狠扯下椸架上的?青衫,掷向男人的?脸,也不管他是不是九五至尊。

    被衣衫甩了一下脸,萧承偏头闭眼,倒也没?有因此动怒。

    那张苍白的?俊脸泛起淡笑,落在黎昭眼中甚觉诡异。

    中邪了?

    “臣女可?以出宫了吗?”

    “不能?。”萧承慢条斯理披上青衫,丢给黎昭一根碧玉竹节簪,也不说是送还是赐,默默无声任黎昭猜测。

    黎昭懒得猜,手腕一转,将?簪子丢在龙床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宫里宫外都是侍卫,她硬闯不得,只能?耗在这?里等待天明,但也不会任由某人拿捏。

    “家公替陛下南巡视察,顶着被暗算的?风险,也要维系地方安稳,陛下作为君王,不体恤老臣辛苦,还要夜里折腾他的?家人,良心可?安?”

    面对质问,萧承苍白的?脸色不见动容,“南巡是侯爷主动请缨的?,朕有意安排别人,被他强行拒绝,无非是担忧地方总兵收买钦差,混淆视听,继续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待发展成一方隐患,直逼朝廷,朝廷还要调兵镇压,以致自相残杀,损兵折将?,拖累他对大笺的?报复计划。”

    “祖父南巡的?确含了私心,但私心之外,更多的?是要稳住萧氏江山!陛下狭隘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侯爷凡事亲力亲为,无非是疑心太?重,到底是谁狭隘?”

    黎昭本打算噎他两句,却被反将?一军,无话可?说。祖父自挟两代天子以令诸侯,疑心愈发的?重,不信任朝野中的?任何人,就连这?次南巡,也是未雨绸缪,事先安排了大量后手,以防天子趁机挑拨十二将?率,夺回大都督府的?兵权。

    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排除添补空位的?齐容与不谈,其余十二将?率已达到权力巅峰,想要更上一层楼,是要取代祖父的?,可?大都督一职只有一个,十二相争,必引起血雨腥风。

    萧承绝不会贸然挑拨十二将?率的?关?系,造成皇城兵力两败俱伤,让大笺渔翁得利。

    他习惯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

    黎昭静默,不愿去?想复杂的?朝政,她只想劝祖父主动放弃兵权,隐姓埋名。

    萧承虽嘴上乘了上风,但看黎昭吃瘪,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本意是打算缓和关?系的?。

    “朕有些口渴,替朕拿杯水来。”许是觉得语气不够温和,他附加了句,“可?好?”

    黎昭走到放有茶壶、温盘的?桌前落座,“不好。”

    外殿宫女、宦官随时?待命,作何一再使唤她?

    萧承没?再提口渴,靠在床柱上,不知在想什么。

    漏刻嘀嗒嘀嗒记录着时?辰,寝殿静悄悄,落针可?闻,相顾无言的?两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中,不知不觉,烛火灭,破晓至,官员们陆续抵达宫城下马石前,三?五聚集,相谈甚欢,等待入宫。

    萧承从混沌中睁开眼,见黎昭歪倚着脑袋睡着了,他掀开被子走过去?,弯腰打量她的?睡颜。

    睡着的?人儿不再牙尖嘴利,恬静乖巧。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气息相交的?一刹,强有力的?心跳失了规律。

    可?下一瞬,他就直起腰,转身背过手。

    黎昭感受到陌生?呼气拂面,本能?惊醒,还未清晰的?视线里掠过一道模糊人影,待彻底清醒,那人已经迈开步子走远。

    “崔济,送黎姑娘回府。”

    黎昭有些头疼,迷迷糊糊看着一道清癯身影走过来,陌生?面孔,耷肩垂首。

    可?黎昭听过这?个名字,崔济。

    崔济停在距离黎昭三?步之外,恭敬道:“黎姑娘,草民送您出宫。”

    草民,宫里有自称草民的?内侍?

    黎昭仔细打量他,心中有了答案,他就是崔家酒铺的?落魄书生?。

    他与萧承之间有一位引荐人——国子监祭酒邱岚。

    邱岚在萧承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就看崔济是否能?抓住机会往上爬了。

    此刻看来,是抓住了。

    不再鼻青脸肿的?书生?,一侧颧骨仍有淤青,但已消肿,不掩俊秀面容。他低垂着眼,虽竭力维系淡然,但黎昭察觉到他的?生?疏局促。

    从不为难旁人的?少女站起身,朝那人敷衍地欠欠身,“臣女告退。”

    说着,头重脚轻地向外走去?,像被困的?野鸟急不可?待脱离金丝笼,直到她留意到步履蹒跚的?崔济,才放慢了步子。

    可?当她雀跃地跨出殿门时?,却瞧见了不知何时?等候在殿外的?齐容与。

    还未放亮的?天色,晓色微弱,年轻武将?一袭绯色官袍,与平日素雅的?衣衫相比,多了昳丽色彩。

    大赟皇城,文?武朝臣,四品以上皆绯袍,黎昭注意到他身前正三?品的?补子,十九岁的?年纪,官居正三?品,前途无量。

    两人在晨风中对视,在百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无声擦肩,一个向殿外走去?,一个被召入殿中。

    黎昭于风中回眸,恰好男子也看了过来。

    寝殿之内,萧承没?有更换龙袍,只简单梳洗,坐在外殿桌前用膳。

    齐容与走过去?躬身施礼,先前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召他入内廷,此刻已了然。

    黎昭从燕寝走出去?,一夜停留,孤男寡女,很难不引人遐想。

    “爱卿一起用膳吧。”

    “末将?从命。”

    君臣安静用膳,君不提,臣不语,却都心知肚明。

    另一边,崔济送黎昭出宫时?,换了一条路线,途经一座只有圣驾能?通行的?小门。

    黎昭挑帘看向脚步不便?的?书生?,刚要询问他的?用意,忽然意识到什么,拧起秀气的?眉。

    能?成为御前宫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话少,守口如瓶,可?御前宫人不敢多嘴,不代表朝臣们不敢。萧承命人送她从小门离开,是为了避人耳目,保她清誉。

    但为何单单没?有避开齐容与?

    黎昭越想越气,偏偏身子骨酸疼难耐,气力也大不如昨日,是一夜未眠消耗精力所?致,还是感染了伤寒?

    按了按发胀的?额头,她趴在轿窗上,询问起书生?的?腿,“可?寻医问诊过?”

    崔济显然没?料到黎昭会关?心他的?状况,微微错愕,轻声回道:“小生?无碍,多谢黎姑娘关?心。”

    “骨折尚且能?够医治,别等留下病根,还是尽早就医。不如你随我回府,让侍医瞧瞧。”

    “小生?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去?贵府叨扰了。”

    黎昭是觉得俞骋仗势欺人,替崔济不值,才会多嘴管闲事,既然当事人不急,她没?必要一再苦口婆心,但临别前,还是递上一枚腰牌,是黎淙的?信物,可?无限制地出入太?医院。

    崔济躬身道谢,不善言辞的?书生?,几分?局促凝在脸上。

    初入宫阙,还不能?很好收放情绪啊,黎昭学齐容与,转身之际潇洒摆手。

    与之道别。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就当行善事了。

    谁让这?书生?清癯倔强,容易让人产生?怜悯之心。

    崔济回到燕寝复命时?,齐容与已离开。

    上朝尚早,萧承接过曹顺递上的?汤药,轻轻吹拂,仪态优雅,如饮香茗,“往后一段时?日,你可?自由出入宫廷,不算内侍,也不再算寻常百姓,你要做的?事,简单也棘手。”

    “但凭陛下吩咐。”

    崔济欲跪,被萧承扶了一下手臂。

    “免了吧,腿脚不灵,尽快医治。”萧承喝下汤药,靠在软榻上,微微病态,“朕要你时?常接近黎昭,取得她的?信任,与她结交,如同齐容与,但不能?滋生?感情。”

    崔济和齐容与有过一面之缘,对此人印象极好,心想难怪黎姑娘和齐小将?军能?成为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不解圣意,却不能?忤逆,但结交黎昭,目前来看,是一件荣幸事。

    等崔济也离开,萧承盯着他的?背影,又看向落地镜中的?自己?,同样一袭青衫,除了脸和气韵,哪哪儿都像。

    重整棋局、打破揉碎、重新开始

    他颇为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某个姑娘修复关?系。

    或许,道阻且长?。

    这?日过后,内廷传出消息,有人代替了曹柒的?位置,成为御前内侍,却非阉奴,而是一名落魄书生?,听说是邱岚先生?举荐的?,而天子从不会拒绝邱岚先生?的?美意。

    **

    入夜,受伤寒侵袭,黎昭裹着厚厚的?毯子,蔫巴巴躺在美人榻上,一双脚搭在汤婆子上。

    伤寒之下,阴阳失调,黎昭开始畏寒,身体不停发抖。

    “这?茬伤寒真重啊。”陪在一旁的?迎香捂了捂黎昭的?额头,重重叹口气,侯爷刚离开,小姐就病了,若让侯爷知道,很可?能?连夜折返回来探望孙女。

    多亏小姐事先有了预判,已吩咐府中人,以后的?家书都要报喜不报忧,以免侯爷挂心。

    这?对爷孙,是真正为彼此考虑的?。

    迎香拧了一条凉帕子,搭在黎昭额头,想哼个小曲哄她入睡,却听窗外传来“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后窗上。

    迎香跑过去?推开窗,见灯火微弱的?后墙上站着个大高个,她瞠圆眼睛,惊讶道:“是小九爷。”

    话刚落,她就闻到一股清香自身后传来,待转过身,黎昭已站在窗前了。

    “诶呀!小姐怎么不穿鞋子?”

    “迎香,请小九爷入客堂。”

    迎香愣了愣,先拿过鞋子,刚要弯腰为黎昭穿上,却听黎昭催促道:“快去?。”

    “哦、哦。”

    黎昭趿上绣鞋,在蔼蔼夜色中目视那道身影跳下墙头,几个健步跃上二楼后窗,脚踩青砖凹凸的?缝隙,单手扶住窗框,就那么与黎昭隔窗相见。

    站在楼下的?迎香叉了叉腰,她本是按着小姐的?吩咐请小九爷去?客堂的?,哪承想,这?位大爷不走寻常路啊。

    可?伫立窗前的?小姐,好像很习惯这?样的?见面方式。

    迎香摇摇头,不准门侍和护院多嘴。

    自齐容与出现?,黎昭眼底就染了笑,知他不愿闹出动静才悄然夜访的?,一点儿没?觉得唐突,反而已经习惯,“你怎么来了?”

    齐容与用另一只手摸向自己?的?后腰,从腰带上扯下一个药袋子,“清早那会儿,见你气色差,想着是不是染了伤寒。”

    将?药袋子递给黎昭,他继续解释道:“这?是北边关?特有的?伤寒药,从孩童到老人,都会服用,我按配方在医馆抓的?,里面附了医嘱。”

    看她脸色,齐容与知道自己?来对了,虽然侯府有侍医,会为黎昭配置汤药,但他就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虽然今日见到天子也染了伤寒,但他可?没?想过多管闲事,可?面对黎昭,是想尽一份心意的?。

    管闲事和尽心意,他分?得很清。

    黎昭收起药袋子,承诺自己?会服用,“你快走吧,我怕把病气传给你。”

    齐容与没?有动弹,“我很少染病的?,从小到大,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黎昭看着夜色与灯火交织处的?男子,忽然没?了逐客的?理由,打心底,也没?想逐客。

    负责把风的?迎香仰头向上望,细品小九爷的?话。

    他说自己?很少染病,另一层含义?是不是在说,想要多留一会儿?

    第25章 第 25 章

    黎昭病倒了, 症状比佟氏、黎蓓还要严重,这还要拜某人所赐。

    应了那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夤夜, 黎昭发起高烧,意识混沌中出现幻觉, 不停摇头说着“不要”, 吓得迎香请来了骆氏。

    家主远行,除了黎昭, 府中最有权柄的人当数妾室骆氏。

    老妇人坐在床边,一面替黎昭擦拭滚烫的身体,一面让侍医再去煎药, “先前的药方疗效不明显, 再换副方子?吧。”

    迎香犹豫着拿出黎昭放进柜子?里的药包,没提是何人所赠,只说这方子?或许管用。

    侍医仔细检查过,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这里面有几味药还粘着泥土, 应是今晚挖掘的, 不像是医馆的药材啊。”

    迎香惊讶地张了张嘴巴, 难怪小?九爷会深夜来访,原来是去采药了。

    还真是个?默默付出、不邀功的人啊。

    当梦魇中的黎昭尝到汤药的苦涩时, 她哼唧一声,慢慢转醒,入眼?的是骆氏苍老的面庞。

    黎昭忽然?抱住了她, 像是抱住了前世的遗憾。

    骆氏吓了一跳,深深感受到黎昭此时的脆弱。到底是年纪大, 懂得疼人,骆氏回抱住黎昭,一下下拍拂她的背,轻声安抚她的情绪。

    黎昭鼻尖发酸,这一世,她不仅要保护祖父,还要保住庶出一脉,带她们一同远离权力漩涡,归隐田园。

    夤夜风起,另一名少女?站在门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遮住里面的寝裙。她望着黎昭抱住骆氏的一幕,陷入不解,同时生?出些同情。

    比起自己,黎昭自幼失去祖母和爹娘,多分些祖父的疼爱,好像也无可厚非。

    黎杳说服着自己,走上前,坐在骆氏身旁,静静陪着这个?忽然?与?自己亲近不少的嫡姐。

    骆氏将亲孙女?也揽入怀中,抱住两个?少女?,微微有些哽咽,这样多好,相?亲相?爱,即便嫡庶有别,她们总归是一家人,不该一见面就斗气的。

    姑娘们长大了,懂得相?互理?解了,骆氏打心底是欣慰的。

    服过药再次陷入昏睡的黎昭感受到自己被两层“棉絮”包裹,如同回到襁褓,卸去心防,驱散梦魇,梦境变得舒缓香甜。

    再次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迎香趴在床边,她抬手落在迎香的发顶,唤醒了打盹的小?胖丫头。

    “小?姐醒了!”

    “嗯。”一夜好梦,气力恢复不少,黎昭坐起身,小?幅度舒展起筋骨,“守了我一夜,你也累了,去耳房歇着吧。”

    “奴婢不累,倒是骆夫人一夜未睡,人有些憔悴,刚刚回房去休息了。”

    黎昭记着骆氏的好,默默藏在心里。

    前半晌,侍医为黎昭把?过脉,继续沿用齐容与?的药方,为黎昭和府中一众病患煎了药,不说药到病除,也是效果惊奇,几日过后,病患们纷纷痊愈康健。

    这一日,皇城内外的迎春花开了,岸边柳枝也在不知不觉中吐出新绿,萧索被盎然?和蓊郁取代。

    大病初愈的黎昭一直是闭门不出的状态,在接到长公主的踏青邀请后,思量小?半日,派人请来了黎杳。

    黎杳还是一副小?傲娇的模样,歪头站在床边,打算见招拆招,“叫我过来做什么?”

    黎昭自认对这个?庶女?怀有亏欠,想着尽量补偿些,她递出请帖,解释道:“三日后,长公主将在西郊设春日踏青宴,邀请了百十?来个?女?宾,我身子?还未完全恢复,你替我去吧。”

    因祖父和庶出的关系,黎杳很少在外面的筵席上露面,但她性子?张扬,渴望见世面,开阔眼?界,别说一个?踏青宴,就是宫宴也不会怯场。

    扭捏推让了几个?来回,她接过请帖,红着耳朵道了句“谢啦”。

    看她别扭的小?样子?,黎昭主动伸出手,“握握姐姐。”

    黎杳鼓腮,还不适应与?嫡姐亲昵,哼了又哼,碰了碰黎昭的手,扭头快速跑开。

    而黎昭的手里,多了两颗雪球糖果。

    挺甜的。

    当黎蓓得知嫡姐将踏青宴的机会让给了黎杳,说不出的气闷,既不解,又委屈,明明冬日之前,嫡姐将她视作最好的姐妹,理?都不理?黎杳那个?小?辣椒的。

    黎蓓不知嫡姐为何突然?与?自己生?分,她被难耐的情绪包裹,辗转反侧一整夜,哭肿了眼?泡,最终没忍住,跑到黎昭面前大声质问。

    “姐姐为何偏心黎杳?”

    要不是被委屈吞噬,以黎蓓的性子?,是绝做不到让彼此下不来台的。

    黎昭倚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眼?眶通红的义妹,换作自己忽然?被朋友冷落,也会委屈难以释然?吧。

    这一世的黎蓓除了心机重,的确没做过坑害府中人的事。

    可前世呢?

    前世他们父女对侯府的所作所为呢,是可以原谅的吗?

    就因为这一世还没有走到不可缓解的地步,自己就要宽以待人吗?

    不。

    她做不到以德报怨,别说历经一世,就是十?世、百世,也不可能一笑泯恩仇。

    他?们一家欠的账,都要还回来。

    黎昭单手撑头,颇有几分油盐不进,“从小?到大,我偏心你那么多次,偏心黎杳一次怎么了?”

    黎蓓攥紧双手,快要忍不住眼?眶翻涌的泪水。

    埋怨黎昭、嫉妒黎杳,两股情绪拧在一起,磋磨得她身心酸麻。

    “我就是不懂,黎杳打小?跟姐姐不对付,姐姐为何突然?偏向她?”

    屋子?里剑拔弩张,吓得迎香不敢吱声,一动不动杵在床边。

    黎昭又剥开一颗雪球糖果,“因为她懂得感恩。”

    “我不懂吗?”

    “那你扪心自问好了。”

    黎昭含住糖果,“嘎嘣”咬碎在齿间,越将渣滓咬碎殆尽,越能品尝到甜味。

    眼?前的黎蓓,如同渣滓,黎昭要一点一点,从她身上寻求报复的快意。

    黎蓓是哭着跑出后罩房的,越沟通越疏远的滋味,刺痛她的心。

    等黎凌宕得知此事,笑着劝说女?儿要多包容嫡姐,根本?不在意女?儿是否委屈,“多大的事啊,也就你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会在意。回头,为父想办法?送你去踏青宴,别哭了。”

    黎蓓哽咽着点点头,一门心思想要跻身高门闺秀之列,也可小?小?报复嫡姐一回。

    看吧,没有你,我也能参加踏春宴。

    踏春宴的前一晚,黎昭听说黎蓓也拿到了请帖,并没有觉得不舒坦,甚至没有过心。

    爱去就去呗。

    次日天还没亮,收到邀请的闺秀们陆续乘车出发,要赶在天明前与?长公主的车队汇合。

    由黎凌宕授意,侯府管家为黎杳和黎蓓安排了一辆马车,美其名曰,姐妹之间路上有个?照应。

    可一见黎蓓挑帘钻进马车,黎杳就歪头吹了吹额发。

    黎蓓主动搭话,见黎杳爱答不理?,也就放弃交谈了。

    同一屋檐下长大的两姐妹,一路无言。

    随着两个?姑娘外出,白日里的侯府后院异常安静,黎昭也在修养多日后,恢复如初,打算去府外转转,透口气儿。

    当她甫一走出后院,见一清癯身影徘徊在老树后头。

    “崔济?”

    黎昭主动打招呼,眼?见着崔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小?酒坛。

    书生?提起酒坛,道明来意:“听闻黎姑娘感染伤寒,特来探望。小?生?家中有祖传的酿酒方子?,特为姑娘配置了些药酒,每日饮上一盅,有温通血脉、祛散风寒之效,望姑娘莫嫌弃。”

    没等黎昭接话,门侍凑到她的跟前小?声耳语起来,说这人已经在后巷转悠几日了,不叩门、不打扰,默默无声地踟躇徘徊。

    黎昭不露声色,示意门侍退避,然?后走到崔济面前,视线移向他?拄着的拐,“就医了?”

    “已听从姑娘的建议,开始在太医院医治了。”他?稍稍拉起宽大的裤腿,略带腼腆道,“绑了板子?。”

    “那该多休息才?是。”

    崔济点点头,拎着系酒的绳子?,叩白了指甲。

    局促显而易见。

    黎昭从没与?这般腼腆的男子?打过交道,仿佛说一句重话,他?就会碎掉,可就是这样腼腆的人,在面对歹人的施压时,又倔又刚。

    黎昭朝他?伸出手。

    崔济愣了愣,方明白她的意思,赶忙将两小?坛药酒递到她的手上。

    “谢了。”黎昭接过酒,知他?腼腆不好意思进府做客,也就没虚假客道,“你能自由出入皇宫,说明陛下将你当成了邱先生?的门客,礼遇待之。好好把?握吧,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身边多良善,巴结你的人会与?日俱增,不乏权贵,所以,无需再畏手畏脚。”

    “善”“恶”很多时候也是与?眼?力见有关的。

    崔济也算聪明人,一点就透,他?垂眼?笑了笑,清秀的面容仍旧腼腆。

    他?始终没敢抬眼?与?黎昭对视,连告辞时,都是默默作揖,然?后一瘸一拐融入春阳中。

    一旁的迎香和门侍对视一眼?,甚至没弄清,这书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暮云合璧,漫天彩霞,崔济缓慢走在去往宫城的路上,最终因腿脚不便,雇了一顶小?轿。

    平日拮据的人,花点银子?,心疼不已。

    他?挑帘望向天边的云,薄云如影随形,而他?是天子?相?中的一张牌,在天子?无暇他?顾时,扮演影子?,做天子?与?黎昭的传声筒。

    他?要详细了解黎昭的喜好,一五一十?向天子?禀告,复刻互动的场景。

    可即便自己是一座透明的桥梁,真的能拉进天子?和黎昭的距离吗?

    只怪身为帝王者,日理?  万机,不能时常出宫,更不能把?大半精力放在儿女?情长上。

    假以时日,随着自己与?黎昭越走越近,他?会成为天子?的一重分身,至于天子?何时收回分身,不是分身能说得算的。

    崔济歪头靠在轿子?上,自知几斤几两,做提线木偶,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多嘴一句,就是僭越,自毁前程。

    月出江畔,浮光跃金,滟滟随波流转,拉长了璀璨。

    黎昭在江畔久久伫立,感受流水缱绻、春风萦回,快要闷坏的她,释放了情绪。

    可当她脚步轻快地回到侯府,看到狼狈不堪的黎蓓时,心口猛地一震。

    踏春回城的途中,大都督府的将士护送长公主先行,其余闺秀乘坐自家马车陆续返程,而行在最后头的侯府车辆,遭遇了山匪。

    大批护送长公主的将士闻讯折返时,车夫和侯府扈从倒地不起,黎杳失踪,车内钱财一扫而空,只剩下躲在马车暗阁内的黎蓓。

    黎杳的母亲傅氏紧紧扣住黎蓓的肩,“为何杳杳被掳走,你却没事?!”

    黎蓓惊魂未定,脸色煞白,不停摇头。

    当车夫和扈从与?大批山匪恶战时,她先行躲进暗阁,哭哑了嗓子?求黎杳别再挤进来。

    暗阁只能容纳一个?人,黎杳又气又怕,最终还是成全了她,亲手合上阁门。

    没一会儿,山匪的大笑和黎杳的哭声就传进了耳中。

    骆氏颤抖着手,当即掴了她一个?耳光,“你说话啊!杳杳是不是遇害了!”

    黎蓓使?劲儿摇头,“他?们没有杀杳杳,也没糟践杳杳,只是把?她带走了。”

    她没有听见布料撕扯的声音,山匪的笑声和黎杳的哭声也只持续了片晌,说明山匪没有在马车上行龌龊之举。

    傅氏气得嘴皮子?发抖,“被抓走与?被糟践有何区别!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会放过杳杳吗?!”

    佟氏听不下去了,挡在女?儿面前,“遭遇劫持,又不是蓓儿的错,你们一味责怪她,就能救回杳杳吗?当务之急,是派人去寻人!”

    傅氏哭得肝肠寸断,崩溃之际看向黎昭,“昭昭,杳杳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派人去救,哪儿还来得及!

    黎昭握紧双拳,指甲抠进掌心,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她看向管家,一字一顿道:“吩咐下去,向外放出消息,就说三小?姐有惊无险,已安全回府。”

    人言可畏,不管黎杳有无脱险,都要扼止住风言风语,保住黎杳的清誉。

    即便清誉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提,但先保住再说。

    怀着仅有的一丝侥幸,黎昭带领府中众人连夜前往城外西郊,她没有乘车,跨马直奔事发地。

    夜雾起,山岚朦胧,丝丝凉意穿透衣衫。

    黎昭望着被士兵盖了草席的侯府车夫和扈从,一阵阵寒凉自脚底窜起。

    留在原地的将士不多,据他?们说,这一带靠近皇城,自从二十?年前的大清剿过后,就再无山匪出没,想是新一批亡命之徒落草为寇。

    此番负责保护长公主的将士来自齐容与?统领的鹫翎军,折返回来的大批将士也已随主将去追赶山匪,尚未传回消息。

    夜越深,希望越渺茫。

    黎昭心怀自责,带人沿山路追逐,默默期许妹妹能化险为夷。

    另一边的崎岖山路上,被山石砸得人仰马翻的将士们痛呼连连,一小?拨越过山匪乱石偷袭的将士继续驱马前行。

    中年副将张宏扇狠甩马腚,凑近最前方的一人一马。

    “头儿,前方山路更为崎岖,恐要弃马追赶了。”

    齐容与?驱马不停,身体前倾,减小?阻力,左挎长刀,右挎竹剑,没有副将的顾虑,一往直前。

    还没到弃马的时候,言之尚早。

    只要他?逼得够紧,就能扼杀山匪伤害侯府三姑娘的机会。

    管不了那么多,追就是了。

    “驾!”

    胯下骏马穿梭山地,马蹄铮铮,如履平地,将身后下属甩开大段距离。

    可当他?追到山匪的队伍“尾巴”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网上带刺,根根尖利。

    齐容与?仰起头的同时,脚踩马鞍,用力跃起,同时长刀出鞘,挥向大网。

    长刀削铁如泥,何况区区一张带刺的织网。

    只见他?破网而出,稳稳落地,反握刀柄横在身前。

    山中风阵阵,黄沙卷叶,萦绕刀身。

    一群山匪将之围住。

    人墙之外,黎杳被一人扛在肩上,惊恐地看向这边。

    “救我!”

    肩扛黎杳的山匪头子?讥讽道:“救你?他?自身难保。”

    鹫翎将士没有跟上来,只有齐容与?一人与?数十?山匪正面对峙。

    齐容与?个?子?高,掠过人墙,看向山匪头子?,“把?人放了,条件随便开。”

    山匪头子?哈哈大笑,“除了你自刎,没什么好商量的。”

    被围困的青年也跟着笑了,却是谩笑,“张宏扇许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如此卖命?”

    “什么?”山匪头子?愣住,没想到会从青年口中听到鹫翎军副将的名字。

    “不必演了,又不是真的山匪。”齐容与?分析道,“其一,在北边关,多强悍的山匪,都不敢劫持官眷。劫持官眷,等同自掘坟墓。其二,我身为鹫翎军主将,即便只对长公主的安危负责,也要照顾到官眷们,你们掳走人质,一路西窜,而非四散山头,实?为请我入瓮。其三,无坐骑,战力折半,我的副官建议我弃马前行,是希望我有去无回。其四,随我而来的下属迟迟没有赶到,必是受人阻拦,与?张宏扇脱不开关系。再者他?年纪大了,不除掉我,怎么晋升主将?”

    这场劫持蓄谋已久,只是恰好绑架了侯府的姑娘。

    于情于理?,齐容与?都是责无旁贷的,必须安全带走黎杳。

    山匪头子?夹了夹眼?,忽然?大喝一声:“弟兄们,张将军说了,砍杀此人头颅者,赏银百两。”

    山匪们开始排列阵型,围绕齐容与?不停移动。

    齐容与?笑问:“百两而已,我加码,如何?”

    “少废话,我们也有道上的规矩,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对不住了小?兄弟!”

    “谈不拢啊。”齐容与?面容渐渐严肃,收敛了笑意,转瞬迸发出杀气,“那就干!”

    话落,青年向前跨步,双手握刀,斜劈而下,愣是将排出阵型的人墙劈开一条斜缝。

    血溅脸庞。

    在一个?自小?上阵杀敌的边关雄狮面前嘚瑟阵法?,等同班门弄斧。

    厮杀一触即发,飞沙走石,刀光折木,惊飞山中雀。

    黎杳扬起脑袋,看着被围杀的挺拔身影,心惊肉跳,或许,他?是能带她通往生?路唯一的光了。

    黎杳认识他?,祖父死对头的小?儿子?,与?嫡姐黎昭交往甚密。

    黎杳悲伤又希冀,希望能够逃过此劫,或许,她还能成为这名男子?与?嫡姐的小?红娘。

    或许,或许。

    前提是,活下去。

    峭岫高耸,缭云稀薄,朦胧起伏的山脉间,泉水激石,泠泠作响,隐有鸟兽声。

    血腥味弥漫开来,孤鹰夜鸣,秃鹫盘桓,狼群伺机,到处充满凶险。

    圣驾抵达时,黎昭已被赶回来的张宏扇拦下。

    追踪山匪的将士,除他?一人,全都死在途中,包括主将齐容与?。

    半百的中年副将浑身是伤,连滚带爬跪到圣驾前,哭得肝肠寸断。

    “齐将军临死前,向末将高喊‘走,走’,末将只能苟延残喘,回来报信!陛下,我们尽力了!”

    黎昭麻木地听着,目光始终锁在向西的山路上,眼?见为实?前,不愿信他?的说辞。

    天快亮了,雾却浓郁,阻隔视线。

    萧承驱马上前,没有立即安慰黎昭,而是居高临下看着悲痛欲绝的张宏扇。当收到黎家三姑娘被掳的消息时,萧承丢下手头的要事,驾马前来,可不是来听谁卖惨的。

    抬了抬手中马鞭,他?示意张宏扇靠近,又以马鞭末端在中年男子?的脸上轻划,刚要戳穿,忽见浓郁白雾中,隐约走来两人一马。

    月落参横,鸟哢兽嚎,穿透雾气,回旋在每个?人的耳畔。

    修晳清俊的青年走出夜雾,左手握在右臂上,指缝渗血,碎发随风扬起,嘴角淤青,几分战损,几分英挺。

    他?的斜后方,跟着一匹骏马,毛发油亮,高昂着脑袋。

    另一侧跟着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

    萧承一只手扣在张宏扇的眼?眶上,怔怔看着这一幕,余光中,一直缄默的黎昭迈开步子?,朝那边跑去。

    黎昭先在齐容与?的面前顿了顿,随即抱住鹅黄衣裙的小?姑娘。

    两姐妹紧紧相?拥。

    萧承没有在意被自己按在指腹下的张宏扇发出的惊恐声响,目光始终落在黎昭身上,眼?看着黎昭松开妹妹,转身、垫脚,一把?抱住高大的青年。

    恰好天边鱼肚白,缕缕光线穿云层。

    雾气散去。

    刚刚苏醒的天地,一片清霁。

    像是被什么刺激到,萧承按在张宏扇眼?眶上的手指加重了力道。

    在一声哀嚎中,指腹染血。

    那张英俊的面容微微抽动,一瞬不瞬盯着拥住齐容与?的黎昭。

    黎昭垫脚搂住齐容与?后颈的同时,青年几乎是下意识地弯下腰身。

    “脏”

    浑身血污的青年拍了拍少女?的背,温声提醒。

    黎昭却收紧手臂,没顾及外人的眼?光,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报答他?。

    好像只有拥抱才?叫她心里踏实?。

    黎杳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多亏了他?。

    是他?几乎拼上性命,保住了黎杳。

    “多谢。”

    齐容与?微僵着身子?,被少女?抱个?满怀,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消散。

    可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他?轻轻拨开黎昭的手,一步步走到御前,拇指顶开刀身,一刀砍向张宏扇的心口。

    为自己,也为无辜惨死的数十?人。

    “末将先斩后奏,请陛下恕罪。”

    第26章 第 26 章

    萧承没有计较, 甚至直接无视倒地的张宏扇,驱马来到黎杳的面前,慰问了几句。

    有些人死?不足惜, 而萧承在正事和私事上拎得很清。主将处置心怀异心的副将,无需经由谁的同意?, 倘若萧承在这件事上计较齐容与不敬之过, 就不是他的作风了。

    于?他而言,帝王之威, 不是做给?谁看的。

    晞光照远岫,天渐亮,白露散, 萧承跨坐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 青衫大袖飘摇,“可有伤到?”

    黎杳仰头愣愣看着晞光中的帝王,不自觉后退一步,低下眉眼, 避其锋芒,“臣、臣女无碍, 多、多谢陛下关?怀。”

    平日?骄傲的小辣椒, 在萧承面前没了气焰, 舌头打?结。也怪第一次面圣,紧张在所难免。

    萧承“嗯”一声, 吩咐随行?的曹顺做好封口一事,不准现场目击者泄露一个字,只?说侯府三?小姐早在昨日?子时前已安然回府。

    违令者, 斩。

    破晓已过,视野不再受阻, 一拨拨人马陆续返回皇城。

    齐容与驱马跟在御前,禀奏着劫持一事的始末。

    黎昭拉黎杳上马,带着她?穿过翠微山色。

    黎杳贴在嫡姐的背上,默默流泪,悄然发泄着恐惧、疲惫和委屈。

    当感?受到肩头濡湿,黎昭突然扬起马鞭,加速前行?。

    山风随奔跑的马匹加速,化为无形的锦帕,替鹅黄衣裙的小姑娘擦去眼角的泪。

    车队步入城门时,已错过早朝,萧承便没急着回宫,率先?跃下马匹,走进一家门脸不大的菜馆。

    众人纷纷停下,又在曹顺的授意?下,纷纷离去,包括齐容与,只?剩下乔装的御前侍卫。

    黎昭正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却被曹顺笑着拦住,“黎姑娘,主子有请。”

    “不合适吧,家妹需要休息。”

    “老奴自会送令妹安全回府。”

    黎昭握了握马鞍的鞍角,不情不愿地跳下马匹,目送黎杳等人离去。

    她?站在门前深深呼吸,然后冷着脸由跑堂引领着走进一间静幽的雅室。

    饭菜还未被端上桌,窗明几净的室内只?有一袭青衫。

    他坐在窗前,双肘杵在桌边,十指相扣,默默无声。

    可能是伴着晨曦的缘由,乍看上去,不像君王,倒像是哪家读书读累了的年轻公?子,兴致缺缺,人倦倦。

    黎昭走过去,坐在对面,想要以平常心自处。

    是自处,而非相处,她?想要真正做到喧嚣中自静,萧索中自悦,不受外在影响。

    全当对面的青衫是块磨刀石,自己是一把初开刃的刀吧。

    见招拆招,拉扯中磨练锋利。

    几下叩门声后,跑堂端着饭菜走进来,放下一盘盘滋滋冒热气的辣炒。

    清早饮食多清淡,即便黎昭喜辣,也不会一早食辣,但折腾一夜,饥肠辘辘,看着满桌子色香俱佳的菜品,也不打?算较劲儿委屈了自己。

    两人默默用膳,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可黎昭知道,萧承胃不好,食不了辣,之所以全是辣菜,是为了取悦她??

    黎昭不愿深究,迟来的在乎,与她?无关?。

    萧承犹豫片刻,道:“上次害你染伤寒,抱歉。”

    黎昭闷头道:“没什么?,没有下次就行?。”

    气氛瞬间凝结。

    用过膳,黎昭被赶来的崔济送回府,萧承径直回宫,简单梳洗,坐回御案前。

    正好可以借着张宏扇的事,清理掉一批大都督府心术不正之辈。

    倒也成了一个契机。

    胃,火辣辣的疼,他抬手捂住,眉宇间流露疲惫。

    前些日?子感?染伤寒,积压了大批政务,近来异常繁忙,已两天两夜没有得到休息。

    曹顺看在眼里,想表露一下关?心,又怕适得其反,惹怒天子。

    老宦官伴驾二十载,看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逐渐变为韬光养晦的上位者。若别家公?子的年少时光以二十年为期,皇家这位从出生就被定为皇储的天之骄子,年少不过五、六载。

    老成持重,在少年太子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十岁的年纪,三?、四旬的灵魂,归根结底,是源自肩头的重担啊,就连喜欢一个姑娘,都没时间去陪伴、去争取。

    说白了,没精力也不懂如何喜欢一个人。

    老宦官暗自叹气,那些折子戏的美好桥段,并不适合峰顶的人,越站在峰顶,越要适应孤单,历来如此。就算陛下日?后怀拥百余妃嫔,也会因利益缠斗,无法交心。

    百余妃嫔老宦官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以陛下的性子,不会接纳那么?多女子。

    会嫌麻烦。

    这时,一道纤柔身影随宫人走了进来,娉婷生姿,每一步都像反复练习过。

    “陛下万福。”

    奉太后姑母之命前来送煲汤的俞嫣盈盈一拜,含羞带怯,我见犹怜。

    萧承从奏折上抬起眼,没什么?情绪,“表妹可有事?”

    “小妹是来为表兄送汤的。”说着,俞嫣上前几步,拿出食盒中冒热气的参汤,捧在手里,耐心等在御案旁。

    曹顺随时待命,准备为天子摆放好奏折,腾出摆放汤碗的地儿。

    哪知,根本没有上手的机会。

    萧承向后靠去,捏了捏发胀的额,“不必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拒绝得毫无理由。

    俞嫣心口发涩,捧着骨瓷汤碗一动不动,柳叶眉紧皱,被瓷碗烫疼了手指。

    也是个犟种,老宦官挺无奈的,笑吟吟上前,想要接过汤碗,却被俞嫣避开。

    萧承淡笑问道:“嫣儿今年多大了?”

    俞嫣忍着指腹传来的不适,含笑答道:“再有五日?,就是小妹十六岁生辰礼。”

    萧承看向曹顺,意?有所指道:“记下了?”

    曹顺哈哈腰,“老奴牢牢记在心里边儿了。”

    无非是要给?表姑娘备一份生辰礼。

    俞嫣眼眶红红的,既欣慰又难受,手指太疼了,难以承受,她?心里着急,怎么?还不见表兄吩咐曹顺将汤碗接过去啊!

    这点怜花惜玉的自觉都没有吗?

    萧承问过话,拿起奏折继续批阅,没让曹顺接过汤碗,也没屏退俞嫣,即便俞嫣烫得双手颤抖,仍视若无睹。

    经历过一次教训,就会长记性,倔强在萧承面前,没有分毫作用。

    热汤凉却时,俞嫣哭丧着脸离开,委屈得不能自已。

    另一边,送黎昭回府的崔济走到轿夫前,打?算雇一顶小轿,却被黎昭拒绝。

    “走走吧。”

    看崔济拘谨,黎昭笑了笑,将门儿女不拘小节,她?不觉得与外男走在街道上就是不知检点,那些约束深闺女子的规矩对她?起不到作用。

    虽不清楚萧承派遣一个书生接近她?的用意?,但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平常心对待。

    两人走在街市上,这个时辰,人流不算拥挤,他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多围绕崔济的伤势。

    崔济已习惯拄拐,虽步子慢些,但不会再跌跌撞撞,只?是性子太过安静,还有些木讷,即便有皇命在身,还是做不到口若悬河。

    但恰恰是这样安静的性子,不会轻易让人生厌,至少黎昭没觉得厌烦。

    抵达侯府门前,黎昭客气询问他,是否要入府歇歇脚。

    崔济婉拒了。

    回宫复命的书生一五一十叙述了自己与黎昭的相处情景,包括黎昭因何笑,又因何皱眉。

    读书人的表达能力很强,观察能力也很细致。

    萧承道了句“辛苦”,没有多余的反应。

    黎昭回到侯府,先?去了一趟黎杳那边,说了些安慰的话,随后回到自己房中。

    她?没去责怪黎蓓,那样的险境下,人性禁不住考验,换作是她?,也未必能做到舍己救人,何况黎蓓本就自私自利。

    后院的气氛,因黎杳被绑架的事,变得剑拔弩张,傅氏放弃营造多年的表面和谐,彻底不给?佟氏颜面,两人互相刁难,苦了夹在中间的仆人们?。

    佟氏怀有身孕,本就脆弱敏感?,被傅氏一再激怒,转头将怒火发泄在醉酒回府的丈夫身上。

    “喝喝喝,你整日?除了大吃大喝,做过什么?让我们?娘俩骄傲的事吗?”

    论?出身,佟氏的娘家不是骆氏和傅氏能比较的,即便现在没落了,但毕竟兴旺过。

    黎凌宕早已习惯妻子的唠叨,醉醺醺翻身将人抱住,嬉皮笑脸地索吻,“为夫最值得骄傲之处,夫人还不清楚?”

    在被窝里蹭来蹭去,佟氏臊得慌,推开他的脸,“你啊,就嘴甜,哄来一个权倾朝野的义父,才能狐假虎威,吃喝不愁。还有一点突出的,人不花心,没让我受过妾室的气。”

    黎凌宕枕着她?的手臂,含糊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为夫这种,提着灯笼都难找。”

    “也就这点值得吹嘘了。”

    “娘子咋不懂珍惜?”黎凌宕拍了拍她?的肚子,“不过我要更正一点,以后别说你们?娘俩,是娘仨。”

    佟氏推开他的手,扯过被子盖住脸,偷偷扬起笑。

    侯爷将她?男人当成亲儿子,等她?诞下男婴,地位扶摇直上,哪是傅氏一个死?了丈夫的庶媳能攀比的。

    **

    之后几日?,崔济都有奉命前往侯府“叨扰”黎昭,送上几坛酒水,不管黎昭是否饮用,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管黎昭是否听了进去。

    但只?要是黎昭脸上的反应,他都会用心记下,再分析给?宫里的那位。

    一来二去,与黎昭混个熟识。

    这日?,终于?处理完手头的折子,暂得闲暇的帝王无端问了一个问题,“可交心了?”

    崔济如实道:“远远不到交心的程度,或许以后也不能。”

    不能交心,就没办法得知黎昭的真心话,相应的,自己在陛下眼中的价值就会有所减损。

    也非崔济不着急,只?是越与黎昭打?交道,越觉得与之难以交心。少女心事不在脸上。

    萧承展露一丝笑,清清爽爽的,不染阴鸷,“你倒是实在,不大包大揽。”

    自己许久不与诸如崔济、齐容与这样直白的人打?交道,朝廷暗流涌动,人心善恶难辨,越是如此,直白越可贵。

    萧承偶得闲,休在寝殿。长公?主那边却忙得很,当晚在崔家酒铺做东,点了一桌酒菜,邀请了侯府两姐妹,以及齐容与。

    由崔济作陪。

    也是上次偶然尝到来自宫外的酒水,长公?主认识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当得知他的经历,同样作为情场失意?者的长公?主对其生出怜悯,想着照拂一二。

    这才将宴请设在简陋的小酒铺。

    是夜,除黎昭外,互不熟悉的几人围坐一桌,也没什么?男女之防,随意?碰着杯。

    黎杳第一次与陌生人把酒言欢,但性子使?然,并不怯场。甭管怎么?说,她?也是出身将门,为人爽朗。

    长公?主朝黎杳举杯,“听闻你将一线生机让给?了自家姐妹,本宫敬佩你是个勇敢的姑娘,这杯敬你。”

    黎杳赶忙起身。

    “随意?些。”长公?主又倒了第二杯,同样敬黎杳,“让你们?姐妹涉险,是本宫事先?考虑不周,这几日?一直心怀愧疚,幸好你们?脱险了。”

    “殿下不必自责,只?是我们?运气差些,落在最后面。”黎杳同样满饮杯中酒,话锋一转,“但峰回路转,得小九爷相救,不幸中的万幸,运气也不算差了。”

    说着,她?自倒一杯酒,敬向齐容与。

    齐容与倒也没拒绝,只?说自己干了,她?随意?。

    长公?主笑笑,同样敬向齐容与,“虎父无犬子,小将军日?后必然青出于?蓝胜于?蓝。”

    “末将随性惯了,不给?自己压力。”齐容与压低酒杯,与之碰了碰,“末将此生,最在乎四件事。”

    “说来听听。”

    青年饮口酒,在逼仄的小酒铺里松弛有度,“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打?最猛的架”

    他止住话音,不再说了。

    这反倒吸引了其余四人的注意?。

    崔济忍不住问道:“第四件事是?”

    青年目光飘忽了下,忽然不那么?松弛了,他自顾自倒了一碗酒,仰头饮下,喃喃轻语:“娶最爱的人。”

    黎昭没抬头,默默夹菜。

    重生以来,她?几乎滴酒不沾,怕自己醉了,不清醒。

    黎杳滴溜溜转动乌黑的瞳,视线在嫡姐和齐容与之间来回流转,假借酒劲儿忽然问道:“小九爷觉着,我姐姐如何?”

    话落,齐容与一怔,黎昭立即看向口无遮拦的妹妹,拧起两道黛眉。

    “童言无忌。”

    黎杳撇嘴,“我都及笄了,还童言无忌呢!”

    蓦地,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传进酒铺,一袭青衫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么?喜欢做媒,朕先?为你做媒如何?”

    黎杳猛地站起,再没了优哉游哉的惬意?,使?劲儿摇头,“多谢陛下美意?,臣女还小呢!”

    万一将她?指婚给?一个丑八怪,她?不得哭晕。

    “这会儿又年纪小了?”萧承走进铺子,按住欲要起身行?礼的崔济和齐容与,随意?坐在黎昭的长椅上,“姑且当你童言无忌吧。”

    黎昭起身,坐到了黎杳那边。

    没去管自己的到来,给?众人带来的压抑,萧承为自己满上酒,对着齐容与举起酒碗,“好一个大四喜,最快的马、最烈的酒、最猛的架、最爱的人。”

    齐容与坦然受之,来者不拒,萧承喝几碗,他奉陪几碗。

    洒落肆意?的样子,映入崔济的眼中。书生默默收起酒盏,也给?自己换了酒碗。

    齐容与朝他笑了笑,内双的眼眸因酒水沁润得更为澄澈,“陛下都来了,还不把铺子里最好的酒水端上来。”

    崔济露出不解,“小九爷怎知店里还有更好的酒?”

    齐容与单手托腮,以一根手指在桌上转动空碗,“没点识酒的本事,怎么?寻觅最烈的酒?”

    崔济立即去取。

    崔家哥嫂头一次接待身份不明却看起来非富即贵的一群人,拿出了看家本事,炒了几道拿手好菜。

    看着崔家嫂子两手各端一盘满登登的大盘菜,黎昭帮忙去接,被盘子烫了手指。

    崔家嫂子赔礼道:“我们?皮糙肉厚不怕烫,姑娘不同,细皮嫩肉的。”

    “无妨的。”黎昭没在意?,继续帮忙端盘子,却被一旁的萧承截了胡。

    在几人或是惊讶或含深意?的目光下,从未端过茶、递过水的帝王,将饭菜摆桌。

    当饭菜摆满桌,辣香四溢,长公?主失笑道:“我弟弟胃不好,麻烦再上几道清淡的小菜。”

    “好嘞。”

    “不必了。”萧承淡笑拒绝,在崔济端着酒回来后,开始动筷,像是突然转换了口味,变得喜辣。

    长公?主叹在心里,天子政务不忙时,整个人都轻松了,就不知是刻意?伪装的,还是真的轻松。

    萧承由崔济倒酒,与崔济、齐容与一一碰杯,一口饮尽。

    酒水又辣又烈。

    一桌六人,只?有黎昭滴酒未沾。

    随着夜色愈沉,长公?主和崔济酩酊大醉,萧承和齐容与还在对饮,快要喝空酒铺的镇店之宝。

    黎杳扯了扯黎昭的衣袖,掩手小声道:“我咋觉着,陛下和小九爷在较劲拼酒啊?”

    “你感?觉错了。”

    “啊,有吗?”黎杳抱着一个空酒坛,歪头靠在黎昭肩头,自打?绝处逢生,她?有点喜欢这个嫡姐了。

    喝到深夜,萧承单手支颐,闭目醒酒。

    齐容与双手交叠在桌沿,下巴抵在手背上,盯着桌对面的黎昭,想要喃喃她?的名字。

    黎昭看向他,轻声提醒:“你醉了。”

    坐在两人之间的萧承转眸,瞥了一眼坐没坐相的青年,轻笑亦轻哂,“酒量不行?。”

    齐容与干脆趴在桌上,笑耸了双肩,“与陛下喝酒,喝的是人情世故。”

    “意?思是,你故意?输给?朕?”

    “陛下觉得是就是吧。”

    醉话当不得真,计较会失去风度。在酒量上,孰高孰低?在话语上,谁真谁假?已难以辨别。

    风清月朗夜,独自清醒的黎昭推开酒铺的小窗,抬头望苍穹,忽略了背后来自萧承的视线。

    可她?不知道的是,还有一道视线凝睇着她?,来自齐容与。

    第27章 第 27 章

    回府的马车上, 黎杳想起说媒一事,心有?余悸,“幸好陛下只是?在吓唬人, 我可不?想被赐婚,要嫁就嫁真正?爱我的人。”

    坐在对面的黎昭趴在窗前, 呢喃道:“不?是?嫁给爱你的人, 就无后?顾之忧了,而是?该嫁给一个本就很好的人。”

    黎杳认真咀嚼她的话?, 疑惑问?道:“黎昭,你以前又任性又幼稚,怎么一夜之间长大了?”

    “没大没小, 叫姐姐。”

    黎杳眉眼弯弯, 凑到黎昭身?边,挽住她的手臂,“姐姐,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年少的情谊就是?这样, 没有?弯弯绕绕,喜欢就是?喜欢, 厌恶就是?厌恶, 简单纯粹, 直截了当。

    翌日,黎昭来?到佟氏屋里, 来?履行上次的承诺,“婶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可要出府透透气?”

    昨夜被黎凌宕哄得开怀, 佟氏今日逢人就笑。昨夜与丈夫深谈,他们夫妻一致认为, 想要在侯府好吃好喝,就不?能与府中唯一的嫡系交恶。

    黎昭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与她斗气,于他们一家四口没好处。

    佟氏捂住肚子,牢记丈夫的话?,不?是?娘俩,是?娘仨,加上丈夫,就是?一家四口。

    “看?今儿风和日丽,合该出府透口气儿,昭昭若是?不?嫌婶子无趣,咱们就结伴出去转转。”

    “怎会?嫌婶子呢。”

    黎昭通过铜镜,看?佟氏低头抚摸肚子,眸光渐冷。黎凌宕前世屠尽侯府满门,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遭反噬?

    **

    为了借机修复黎蓓和黎昭的感情,佟氏还拉上了黎蓓一起出行。

    黎蓓因为黎杳被劫持的事,心有?余悸,不?敢出门见人,听过母亲的劝说,才畏手畏脚地钻进马车,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

    黎昭瞥一眼,有?些人生了一双无辜的鹿眼,心肝却比谁都黑。

    马车驶出府邸,朝附近的街市而去。

    一路上,佟氏都笑吟吟筹划着要给即将出生的儿子买些什么物?件,听得黎蓓冷下脸。

    对这个未出生的弟弟怀了一丝醋意。

    佟氏略过女儿,看?向黎昭,“昭昭,咱们要去的街市上,可有?售卖尚品蚕丝的?”

    “自然有?。”

    “咱们去看?看?,婶子也好事先?缝制些尿布。”

    黎蓓不?解地问?:“府中有?婆子,母亲何必亲力亲为?坐月子要静养才是?。”

    “婆子的女红哪有?为娘好啊。”佟氏抚着肚子,想要把最好的都留给儿子。

    马车抵达人流攒动的闹市,因着今日朝廷休沐,车辆堵塞难行,三人不?得不?选择弃车徒步。

    陪着一对母女挑挑选选,转瞬到了晌午。

    黎昭对着收获满满的母女二人提议道:“你们难得出来?一趟,咱们下馆子换换口味。”

    黎蓓隐约觉得嫡姐今日有?些不?同,变得和善许多,她笑着点头,第一个附和。

    佟氏没什么胃口,但也没扫兴,提议吃些好的,“咱们别去那些犄角旮旯的小脏店,婶子可不?想吃坏肚子,亏待了你们弟弟。”

    黎昭指向不?远处一家门脸气派的三层酒楼,“这家店的老板是?位女贾商,左右逢源,招揽的厨子都是?名?厨。”

    “抛头露面的女贾商多半不?是?自己左右逢源,背后?或有?金主。”士农工商,佟氏一副世家女的姿态,摆明了瞧不?上贾商,“不?过去尝尝味道也无妨,背后?金主是?谁,跟咱们又没有?关系。”

    黎昭吩咐车夫将母女购置的物?件全部装车,自己带着她们走进酒楼。

    跑堂看?三名?女子带着侍从,非富即贵,热情上前,“不  ?好意思几位,客满了。”

    生意还真是?火红,黎昭环视一圈,视线落在账台前的锦衣女子身?上,“我们慕名?而来?,可以等一等。”

    肤白貌美的女掌柜,闻言未抬头,忙着敲算盘,核对账本,“请客人去角落那边暂坐。”

    “好嘞。”

    跑堂抬手,示意黎昭三人随他去往客堂的西南角等候空下来?的桌位。

    佟氏不?愿久等,可闻到香气,被勾出食欲,来?都来?了,也不?想白跑一趟。她施施然坐在木椅上,百无聊赖,打量起账台的女子,与黎昭小声嘀咕道:“一眼精明,绝不?是?善茬。”

    黎昭没接话?,扭头看?向半敞开的窗外,偶尔捕捉到一抹蹒跚身?影,这才想起,这间酒楼坐落在崔家酒铺对面。

    酒铺小的可怜,被旁边几家映衬得很不起眼。

    再闻飘散在空中的酒气,估摸着店里酒水的供应来自崔家酒铺。

    也是?,深巷都藏不住酒香,何况面对面。

    这时?,通往二楼的旋梯上走下一个小小男童,四、五岁的样子,身?穿信期绣的小袄,粉雕玉琢,正拉着一个汉子的手,张口清脆,“娘,爹爹要走了!”

    话?落,女掌柜迎上前,腰肢如柳,朱钗摇曳。

    汉子披斗篷,戴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剩光洁的下巴。

    外人根本瞧不?出这人的模样。

    店里的老主顾边嗑瓜子、边打趣,说汉子不?露脸是?长得丑,配不?上女掌柜。

    汉子哼笑一声,也不?反驳,拍拍那人后?脑勺,与女掌柜耳语几句,大步离去。

    因着气场太强,无人敢近身?偷窥其容貌。

    女掌柜从帐台取一壶酒,放在那名?老主顾的桌上,“我家男人说了,赠送的。”

    老主顾竖起拇指,继续打趣:“长得丑没关系,阔绰啊,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女掌柜嗔一嘴,妩媚妖娆。

    黎昭不?动声色地转眸看?向身?旁一对母女。

    不?止佟氏,就连黎蓓都呆愣住了,怔怔望着敞开迎客的大门。

    蓦地,佟氏站起身?,挺着肚子追了出去。

    “娘。”黎蓓紧随其后?,脸色凝重。

    外人认不?出头戴兜帽的中年男子,她还认不?出么!

    黎昭不?紧不?慢站起身?,带着侍从向外走,越过跑堂时?丢了几块碎银作为打赏。

    跑堂接住,“姑娘不?等位置了?”

    “不?等了。”

    跑进人群的佟氏用力拨开碍事的路人,一把抓住兜帽男子的后?襟,“黎凌宕,你站住!”

    男人下意识转身?,被佟氏扯下兜帽。

    当一张熟悉且震惊的脸庞暴露在人前时?,佟氏气得浑身?颤抖。

    黎蓓跑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抱着一丝侥幸,颤声问?道:“爹,你与那家酒楼的掌柜是?什么关系?”

    黎凌宕哑然,半晌呵斥道:“什么关系都没有?,胡说什么呢!你们怎么出府来?了?”

    佟氏气得气喘,适才的冲击太大,难以压制火气,“偷吃不?敢承认?说,那对母子,你养了几年了?”

    争吵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黎凌宕左右看?看?,皱起浓眉,扯住佟氏的衣袖,强行带她离去,“别丢人现眼了。”

    佟氏用力挣开,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以为洁身?自好的丈夫,竟然背地里养外室,连儿子都那么大了!

    “解释清楚!”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与他们没有?关系!”黎凌宕担心遇见熟人,有?损风评,一把扛起大肚的妻子,快步离开。

    佟氏脑袋充血,天旋地转,不?停捶打他的背,声泪俱下,“没良心的伪君子!是?我看?走了眼啊!”

    黎凌宕不?想争吵,加快步子,丢下傻愣在原地的女儿。

    黎蓓握了握拳头,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她转身?正?要走进酒楼质问?那只狐狸精,视线却落在黎昭的脸上。

    一抹狐疑划过心头,她白着脸走过去,强行拉过黎昭。

    侍从们刚要跟上,被黎昭制止。

    一对昔日要好的姐妹站在临街的巷口对峙。

    “姐姐早就知?道了,才假惺惺抛出诱饵,引我们来?此??”

    黎昭靠在巷子的砌墙上,周遭是?枯萎的蔓藤,春日伊始,还未焕发新芽。

    今日这出大戏是?蓄谋,但绝非碰运气才能得见,早在前世,黎昭就知?黎凌宕私养外室,还有?一个私生子,这也是?他为何频频外出应酬的缘由,应酬是?假,私会?是?真,但他有?个致命的规律,每逢休沐日的前半晌,固定会?来?这家酒楼,晌午离开。多年来?,形成了习惯。

    黎昭已经派人蹲守了许久,只是?今日还额外见着了那个私生子。

    听罢,黎蓓怒从中来?,再难压抑万般情绪,“你早知?道?”

    这样的黎昭让她感到陌生、恐惧、厌恶。

    “戏耍我们有?意思?”愤怒之下,易失理智,黎蓓抬手掴向黎昭,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可清脆的巴掌声没有?响起,黎蓓被人扼住手腕。

    突然出现的崔济挡在黎昭面前,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下意识想要保护黎昭,“还请息怒”

    话?音刚落,腿脚不?便的书生被愤怒的女子推倒在地。

    黎蓓眼眶发红,狠狠瞪着黎昭,彼此?再无太平可言,“黎昭,你坏透了。”

    说罢,扭头跑开。

    黎昭没有?丝毫愧疚,转身?扶起崔济,道了句“见笑了”,没有?多余的解释,扶他走出巷子,朝酒铺而去,话?比平时?还要少。

    崔济本该将今日所见一五一十禀奏给天子,但他识趣地没有?追问?。少女像是?满怀心事,只愿自行消解。

    两人安静地走着,却在酒铺前瞧见一个不?速之客。

    多日不?曾现身?的俞大公子独自站在酒铺前,正?出言调戏着一身?布衣却体?态丰腴的崔家嫂子。

    “我看?嫂子也是?风韵犹存啊。”

    崔家嫂子气得举起酒勺,被俞大公子握住勺柄。

    力气抗衡间,来?回拉扯。

    俞大公子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

    见状,崔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步子比平时?快了许多。

    黎昭止步,看?着书生与俞骋发生争执。书生不?敌纨绔,被纨绔一下下拍着后?脑勺。

    “在御前做事,长能耐了啊?”

    “再长能耐,也是?陛下的一条狗,而老子可是?太后?的亲侄子。”

    “小翠丽的帐还没跟你算清呢,不?如这样,你让嫂子陪我一晚,咱们翻篇。”

    崔家兄长不?在铺子,崔济肩挑一家之主的职责,被激怒下,扑倒俞骋,来?回抡拳。

    两人扭打在一起。

    黎昭上前拉架,被俞骋推开,额头撞在酒铺的墙壁上,眼前冒金星。

    侯府侍从们急忙上前。

    “大小姐没事吧?”

    黎昭捂住额头,看?着俞骋将崔济压在身?下虐打,一怒之下,指向占据上风的俞骋,用最清甜的嗓音发号施令。

    “打。”

    午日春阳高照,蒸腾酒香,弥漫在喧阗街市上,不?知?“醉”了多少人。

    当俞府大公子被屠远侯府嫡女带人围殴的消息于傍晚传入宫中,俞太后?勃然大怒。

    鬓角银丝的美妇人勒令黎昭单独入宫。

    皇室颜面,被一对佞臣爷孙反复践踏,哪还有?威仪可言?俞太后?也是?趁着黎淙南巡,想要立一立威,不?能让黎昭再无法无天了。

    看?着额头淤青的紫裙少女,俞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吩咐凌霄宫的管事嬷嬷上前掌嘴。

    对太后?唯命是?从的老嬷嬷撸起袖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黎昭拍开手掌。

    腰杆挺直的少女瞪着老嬷嬷,记起前世被绑缚在床上任萧承“摆布”的耻辱。

    始作俑者是?太后?,帮手就是?这个姓戴的老婆子。

    这笔账还没算呢。

    “反了你!”俞太后?被气得脑仁嗡鸣,“来?人,将黎昭摁在地上。”

    两名?侍卫走上前,一人架住黎昭一条手臂,动作粗鲁,桎梏住不?服气的少女,正?要使?用蛮劲儿,忽听一道厉呵传来?。

    “朕看?看?谁敢动她?”

    话?落,一袭玄黑龙纹的帝王跨入高高的朱红门槛,黑绸在霞光中散发光泽。

    一众宫人跪地请安,包括戴嬷嬷和桎梏黎昭的两名?侍卫。

    太后?起身?,生平第一次与儿子动怒,“黎昭怂恿仆人殴打皇亲国戚,有?错在先?,哀家对她施以惩戒,还需陛下首肯吗?”

    这个太后?当得憋屈,黎家爷孙一日不?除,她一日不?安宁。

    萧承来?到黎昭身?边,先?是?瞧了一眼少女额头的伤,随后?看?向自己的母后?,缓和了语气,“俞骋夺人所爱在前,调戏人妻在后?,朕都看?在母后?的面子上,睁一只闭一只眼,有?来?有?往,母后?就不?要追究黎昭的过错了。”

    “我没错。”黎昭忽然开口。

    萧承余光所及,是?少女倔强的脸蛋,他没有?计较,拉住黎昭的手腕转身?向外走,没去管自己母后?阴沉的面庞。

    “陛下,皇室不?容佞臣血脉!”

    萧承顿了顿步子,没有?回头,强拉着黎昭离开。

    通往御书房的甬道上,手心那细细的腕子一直在拧动,试图挣扎,萧承转眸看?向不?肯随他走动的女子,加重了手劲儿,哪知?黎昭突然坐在地上,不?顾仪态和旁人的目光,破罐子破摔。

    随行宫人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萧承被迫弯下腰,压低嗓音淡淡道:“别闹了。”

    黎昭不?依,使?劲儿掰着他的手,那股被拘束、被钳制的憋屈,充斥在胸口,压抑至极,“放开我。”

    萧承抿抿唇,在曹顺准备驱散宫人时?,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将少女整个举起,扛上肩头,改了方向,大步走向燕寝。

    黎昭视线翻转,胃部翻涌,头皮充血,直到被萧承放倒在燕寝的雪白毡毯上才有?所缓解。

    正?趴在夕阳中的玳瑁猫跃下窗子,落在雪白毡毯上,蹑手蹑脚凑近少女,喵喵地叫了起来?。

    黎昭没理它,撇着小腿坐在毡毯之上,躲开了帝王伸来?的手。

    坐着不?动。

    萧承慢慢蹲在她面前,即便收敛住气场,颀长的身?躯仍形成压迫感。

    “非要任性,不?能像以前一样吗?”

    黎昭这才看?向他,“臣女以前什么样?”

    她呵笑一声,眼尾被射入窗棂的晚霞拉长,乌黑的清瞳变得浅淡,“我以前也很任性啊,陛下只是?不?在意、不?了解罢了。”

    萧承哑然,喉咙涩涩的,自行降了火气,黎昭说得没错,他以前不?曾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视线落在黎昭受伤的额头上,他命人取来?药箱。

    黎昭推开他挤出药膏的手,不?买这份人情,“臣女要出宫。”

    “抹了药再出宫。”

    “不?抹。”

    “那就僵持着。”

    黎昭讥诮道:“反正?我是?闲人,不?像陛下日理万机。”

    看?谁吃亏。

    御书房阁臣齐聚,有?要事相商,萧承的确没精力兼顾两头。他强行扣住黎昭的后?颈,用另一只手为她上药。

    换来?了心平气和相处的假象。

    萧承那双浅棕色的凤眸,看?透了少女的排斥,他眼含痛色,扣住少女下巴,“黎昭,别逼朕强娶你入宫,朕不?想闹到那般田地。”

    他想要黎昭变回以前的样子,依赖他、倾慕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他想要黎昭变回曾经那轮骄阳,熠熠生辉,朝气蓬勃。

    昭昭,明也。

    不?该被蚕丝束缚,失去光耀。

    可无奈的是?,他好像无法用这重身?份与她好好相处。

    在他陷入沉思间,黎昭突然抓起玳瑁猫的后?颈,一把塞进他的怀里,在他下意识抱住时?,趁机拉开距离,头也不?回地跑开。

    琉璃珠帘来?回摇曳,璀璨折射。

    有?侍卫进来?请示,是?否放黎昭通行,萧承摆摆手,没有?阻拦。

    黎昭出宫后?,直奔宫外马厩,却见车夫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蹲在马匹前,正?与一名?医者打扮的老人抢救着侯府的马匹。

    旁边还蹲着齐容与。

    她问?:“怎么回事?”

    乌眼青的车夫急忙起身?,“大小姐,你可出宫了,咱们的马匹被俞府的人喂了药,正?被施救呢。堂堂皇亲国戚,搞这些小动作,够无耻的!”

    黎昭看?向车夫的眼睛,又看?向口吐白沫的马匹,这一日还真是?跌宕起伏。

    黎昭再没心思去理睬黎凌宕一家了。

    齐容与站起身?,双手随意搭在胯骨上,“够阴的。”

    黎昭转头看?他,不?自觉放柔语气,“你怎么来?了?”

    “听闻你被太后?召入宫,我来?瞧瞧。”齐容与弯腰,仔细打量她额头的伤,眉眼微动。

    黎昭摇摇头,“我没事,就是?有?点跟俞家怄气。”

    “有?太后?这层关系,正?面与俞家斗气,于你不?利。”

    齐容与说得云淡风轻,句句不?提“不?放心”,句句都是?“不?放心。”

    黎昭看?向拉扯的马匹,“不?能就这么算了。”

    青年沉默片晌,挪挪下巴,“走,说理去。”

    “说理?”

    怀着狐疑,黎昭在入夜后?,被齐容与带到俞府后?巷。

    两人身?后?还跟着伯府小童齐轩,以及老将魏谦。

    齐容与站在风中静听了好一会?儿,当有?府中人乘马回来?的动静传入耳中,他判断出马厩的位置,看?向同样仰着脸的黎昭,“做过缺德事吗?”

    黎昭眨眨眼。

    齐容与笑容清爽,看?起来?光明磊落,“敢不?敢?”

    黎昭虽是?将门之女,但这些年为了迎合皇室的规矩,一直以闺秀淑女的规范约束自己,哪会?做缺德事啊。

    敢于抛头露面,与敢做缺德事是?两码事。

    看?她懵懂的模样,齐容与拉她走向小童和老将,“我一个人进去,你跟他们去墙角那边,配合我来?个声东击西、里应外合。”

    黎昭抽回袖子,折返回去,站在墙根,也朝他挪了挪下巴,虽不?知?他的谋划,但打算肆意一回。

    谁让俞家人卑鄙无耻。

    潜意识里,她对他充满信任。

    夜幕之中,腰如约素、肌如雪的少女透出的倔强和无畏,惹笑了青年。

    算作默许。

    他提醒黎昭要先?跃上墙头才行。

    黎昭忽然没了气势,她不?会?功夫,“你拉我一把。”

    齐容与点点头,绕到她身?后?,大手自然而然要去握住她的腰肢,却在一瞬间僵住了手臂。

    看?着那截被裙带勒出的细腰,他踟躇了,没来?由有?些不?自在。

    算了。

    他率先?跃上墙头,观察着戒备还算森严的俞府,幼时?就学会?观察敌营的人,练就了一番敏锐的洞察力,在鳞次栉比的府邸中,寻到一条通往马厩的隐蔽路线。

    随后?朝墙外的黎昭伸出手。

    黎昭伸手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掌,借力跃上墙头,身?姿轻盈如燕。

    借着黑夜遮掩,齐容与拉着黎昭一路穿梭,大手握着她的手腕。

    当老将磕了磕烟杆,点燃一串炮竹丢进后?院墙角,巨大的爆破声,引来?大批护院,与此?同时?,一道婉转古怪的口哨声,突然响彻在另一个方向,紧接着也是?一阵炮竹声,马厩中不?说百马齐鸣,也是?纷纷躁动,嘶鸣着挣脱着束缚。

    百匹骏马巨大的拉扯力,让马厩轰然坍塌。

    众马奔出,闹得府中鸡飞狗跳。

    混乱中,黎昭被齐容与带离俞府,生出报复的快意。

    做了缺德事,反倒畅快了。

    谁让俞家人不?讲道义在先?,又依仗太后?横行霸道。

    齐容与扶着黎昭跃出墙头,朝小童和老将挥挥手,示意兵分两路引开追出来?的大批护院。

    小童跺跺脚,拉着老将跑开,边跑边嘟囔:“公子见色忘友!”

    另一边,被追逐的青年见少女步子太小,忽然下蹲拍拍肩头。

    来?不?及扭捏,黎昭爬上他的背。

    齐容与起身?,勾住黎昭的腿弯,健步如飞,扬起无害的笑,“走喽。”

    两人穿梭在四通八达的巷陌中,甩开一拨又一拨的护院。

    当他们无意路过一户人家用砖头垒砌的地窖通风口时?,黎昭指向那边,小声道:“咱们躲在这里吧。”

    齐容与背着黎昭跳了进去。

    漆黑的地窖,只有?通风口一方光亮,连同墨蓝星空。

    黎昭仰头听着外头的动静,身?体?不?由打个寒颤。

    夜晚的地窖很冷,衣衫单薄又未进食的姑娘饥肠辘辘,身?体?开始不?耐寒。

    等外面脚步声渐近又渐去,她拍拍青年肩头,示意青年将她放下来?。

    齐容与稍稍曲膝,将人放下,可当他刚转过身?,通风口忽然探出一个脑袋,在月色下尤为朦胧。

    几乎是?出于对身?边人本能的保护欲,齐容与一把抱住黎昭,带她避开通风口投进的皎白月光,躲到了背光的一侧。

    黎昭被男人按在怀里,后?背抵在砖墙上。

    而后?背和砖墙间,还有?一只大手。

    地窖狭小幽静,她听到来?自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贴得太紧,黎昭不?得不?双手撑在他的胸前,却在隔着衣衫触碰到厚厚的缠布时?,方想起他在解救黎杳的时?候受了重伤。

    可事后?,他绝口不?提伤势,有?意让她淡忘。

    愧疚翻涌而至,黎昭暗暗摸索着,想要知?道他到底伤得多重。

    这人嘴巴严,问?是?问?不?出结果的。

    可那纤细的手指游弋之际,还在观察上方情形的男人忽然滞了呼吸。他低下眸来?,在极度暗淡的视野里,捕捉到黎昭在他身?上作乱的小手。

    凸起的喉结,不?可抑制地滚动了下。

    他抓住那只小手,紧紧攥在掌心。

    常年握刀的手,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柔若无骨。

    被误会?的黎昭扬起脸,也是?在极度暗淡的视野里,发觉他轻滚的喉结异常锋利。

    第28章 第 28 章

    通风口人影攒动, 交头接耳,不像是来逮人的,更像是俞府三个单身汉凑在一起开黄腔。

    “听着了吗?叫春呢。”

    “饥渴到要听猫叫春了?”

    “春日, 发情的时节。”

    三人嘿嘿笑,又互相拍了拍脑袋, 继续例行职责, 抓捕夜闯俞府的人。

    俞府上梁不正,养出的护院又能好到哪儿去。

    等通风口没了动静, 黎昭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感受到她的排斥,齐容与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他松开她, 后退一步, 拉开了距离。

    两人隐在通风口倾泻而下的月光外,看不清彼此微红的耳尖。

    地窖某个夹缝里传来尖利的猫叫,即是那三人所谓的叫春。

    因着声音太过宏亮,叫一对男女忽视不得, 加之逼仄中徒然生出的暗昧,黎昭脸颊发烫, 不想处在尴尬中。

    她忽然上前, 抬手?捂住齐容与的双耳。

    掩耳盗铃, 还是掩别人的耳。

    一个人尴尬,总比两个人同时尴尬强得多。

    “不许听。”

    没料到黎昭突然的举动, 齐容与静默不动,听进了她的要求听不到猫的叫声了。

    嗯,是这样的。

    从来生性洒脱、不受约束的青年尝到了陌生情愫的滋味, 琥珀眼底涟漪阵阵,他盯着黎昭, 不自禁唤她的名字。

    “黎昭。”

    “嗯?”

    “黎昭。”

    黎昭失笑,不知他作何一再?重?复,可耳朵痒痒的。

    自己?的名字,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猫叫的冲击在削弱,名字的冲击在增强。

    一道暗影从夹缝中蹿出,踩着地窖堆放的箱子,几?下跃上透风口,前爪并拢,在月下呻吟,又蹿进了不知哪户人家。

    不过总算清净了。

    黎昭松口气,退后一步,别过脸看向?寸寸月光,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点?点?消解适才的尴尬。

    始终留意外头动静的齐容与清了清嗓子,“那些人走?了,咱们?出去吧。”

    “好。”

    齐容与走?到倾泻的月光下,仰头微合眼帘,朝黎昭曲膝下蹲,“来,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你受伤了。”

    “不这样上去,咱们?只能惊扰户主了,说不定会?被?当成小贼,引起巨大的动静。”

    黎昭有点?局促,走?到他身后,双腿跨坐在他的脖子上,随着他站起,视野一点?点?上移,离月光越来越近。

    黎昭挺身抬手?,扣住通风口的边沿,脚下借力,爬了上去。

    留在地窖的男子毫不耽搁,向?上猛地跳起,双手?攀住边沿,翻身而出。

    两人快步离开附近一带的巷子,步入静谧的街头,错开半步的距离。

    黎昭走?在前面,想到什么,忽然回头,“你的伤”

    “无碍的,别往心里去。”

    路边灯火连线,映得树木桠枝纵横交错。一名卖花老妪从横斜疏影中走?来,与一对男女擦肩时,停下步子,“公子请留步。”

    齐容与回头,“您在喊我?”

    “公子不记得老身了,老身可记得公子。”老妪捧着手?编花凑近两人,扬起笑脸。

    瞧见手?编花,别说齐容与,就连黎昭都有了熟悉感,即便她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

    老妪来回打量几?眼,抽出一束手?编花,“公子可要买一束花,送给身边的姑娘?”

    换做平时,齐容与是不会?买这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今夜却一反常态,笑着挑选起来。

    黎昭想拒绝,可对上老妪殷切的目光,止了话?音。

    伶俜老人不容易,她没好意思打断人家的生意。

    齐容与挑选了一束手?编的葫芦花,塞给老妪一锭银子。

    “元宝啊,找不了零”老妪赧然,自己?全部家当加起来,也抵不上一枚沉甸甸的银元宝啊。

    “那以后每次遇见,都送我一束花好了。”齐容与轻轻颔首,带着黎昭走?开。

    老妪追上前,附赠一个葫芦面具,是她自认最拿得出手?的工艺品。

    齐容与当着老妪晃了晃面具,戴在脸上,将花束捧给黎昭。

    有面具遮挡,黎昭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接受了花束,全当是为了萍水相逢的老婆婆能有台阶下。

    葫芦花平平无奇,可黎昭很喜欢,时不时低头看一眼。

    蓦地,斜后方的巷口蹿出一道矮小人影,铲土式袭来,铲向?齐容与的腿。

    齐容与没有躲避,岿然不动,斜瞥一眼坐在地上的顽劣小童。

    “见色忘友,置我于险境,哼!”小童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脚,气嘟嘟道,“不请我吃碗面,这事没完,我会?念叨公子一整年。”

    “那你念叨好了。”

    “哼!”

    慢悠悠走?来的老将抽一口旱烟,优哉游哉的,“附近有家面馆不错,一起去尝尝?”

    齐容与看向?黎昭,不知她是否会回绝。

    黎昭大方笑道:“我知道您说的是哪一家,这顿我请客。”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尽的,他们?是来帮她出气的,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府。

    小童走?到黎昭面前,扬起小圆脸,自来熟地扯了扯黎昭的袖子,“姐姐人美心善,能不能请我吃两碗。”

    话?落,被?老将踹了一下屁股。

    小童揉了揉,继续盯着黎昭。

    老将又补了一脚,“花人家姑娘的钱两,害不害臊?”

    黎昭觉得小童挺有意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几?碗都行。”

    四人一同去往附近一家还未打样的面馆,任俞府的护院如?何寻找,都不疾不徐的。

    他们?没有暴露身份,即便暴露了,也无所谓。阴招对阴招,孙子才玩不起。

    四人围坐一桌,点?了五碗面,小童一个人对着两碗面狼吞虎咽,直到打了个饱嗝。

    他抹把嘴,看向?黎昭,“昨晚公子醉酒回府,倒头就睡,梦里喊了姐姐的名字。”

    黎昭握筷的手?一顿。

    齐容与一脚踹在小童的腿上,“胡说什么,吃你的面。”

    小童撇嘴,觉得自家公子变了,变得腼腆了,跟平时会?跟将士们?开玩笑的少将军大不一样。

    昨儿夜里,自己?清楚听见他喊了人家姑娘的名字。

    不过睡梦中的人,通常记不住梦话?。

    小童自从跟在齐容与身边,也是头一次听见自家公子说梦话?,公子一向?睡相安静,不知怎就喊了黎昭姐姐的名字。

    既没人相信他的话?,他一拍桌子,又点?了一碗面。

    跑堂端上汤面时,发现身量最高的食客后襟染血,不由吓得手?抖,满满的汤汁因抖动溢了出来,洒在那食客的衣袖上。

    “抱、抱歉啊。”跑堂放下汤面,急忙为之擦拭。

    齐容与挡住跑堂的手?,倒也不必用?抹布替他擦拭。

    跑堂讪讪收回手?,小声提醒道,“客官背部受伤了。”

    看样子伤得很重?。

    其余三人齐齐抬头,坐在对面的小童起身绕过桌子,站到齐容与身后,搓着下巴道:“看样子是伤口崩开了。”

    齐容与没当回事儿,却见左手?边的黎昭拧起眉头。他转过脸,侧身面朝她,云淡风轻道:“就是缠布崩开了,看着严重?而已,回头我让”

    “跟我去医馆。”黎昭打断他,掏出铜板放在桌上,不容分?说拉起大高个的青年。

    小童刚要跟上去,被?老将喊住。

    “小孩子家,凑什么热闹?吃你的面。”

    小童站在门?口望着一对男女远去的背影,叉腰问?道:“那我可不可以寄信给夫人报喜了?可公子和屠远侯在权势上”

    老将点?燃烟锅,笑着吸了一口,“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①,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

    月波澄澈映垂柳,垂柳依依待葳蕤。澹艳月景下,黎昭拉着齐容与的衣袖,沿途寻找医馆。

    快到亥时,街面的医馆都已打烊,黎昭带着齐容与拐进巷子,朝一家熟知的医馆走?去。

    许是心事都集中在齐容与的伤势上,忽略了男女之防,黎昭始终攥着那人袖角。

    齐容与懒懒跟在后头,视线流转在袖角和少女的背影上,嘴角笑痕浅浅。

    来到黎昭熟知的小巷医馆,一盏纱灯挂在檐下,照亮了浓稠的夜色。

    花了眼睛的老郎中为齐容与解开缠绕在前胸后背的白色缠布,离远一看,倒吸口凉气,“咋伤得这么重??”

    齐容与咳了咳,“不重?,是您眼花。”

    健硕的背脊上,一道刀伤沿椎骨延伸,再?精准一点?,就会?致人残疾,若这还不算严重?外伤,何为严重??

    而且,不止背部,他一侧手?臂上,刀痕还未结痂,触目惊心。

    黎昭站在一旁,面色凝重?,感激之情变为愧疚,可愧疚之下,竟说不出温软的谢语,反倒有些埋怨,埋怨他不懂爱惜自己?。

    老郎中觉得棘手?,但好在经验丰富,“老夫先给你施针调理,然后再?去熬药。施针有助眠甚至催眠作用?,你跟我到后堂去。”

    齐容与起身,光裸着上半身跟在老者身后。

    黎昭等在前堂,等老郎中独自走?出来准备煎制汤药时,起身问?道:“需要晚辈帮忙吗?”

    “那小子有些意识不清,去守着吧。”

    黎昭走?进后堂,坐在木床旁,替齐容与拉了拉被?子。

    处于半昏半醒中的男子半垂着眼,视觉愈发模糊,意识愈发迷离,只觉眼前一盏灯光中坐着的少女玉软花柔、明艳绝丽。

    “是你”

    “嗯?”黎昭倾身靠过去,发出疑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有老郎中事先的提醒,黎昭估摸他正处在轻微催眠的幻觉中。

    躺着的青年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悍将,黎昭却以哄孩子的口吻忍笑道:“我陪着你呢,睡吧。”

    少女笑不露齿,宛若含苞待放的桃花,澹荡春风里。

    思绪混乱的青年疲惫眨眼,很想入睡,却舍不得眼前的曼妙情景。

    他又入梦了?如?齐轩说的,梦到了黎昭?

    梦境隐秘,那放纵一点?,亲近喜欢的姑娘,不过分?吧。

    快要昏睡的青年呼吸渐重?,他看着美丽的少女,第一次不再?磊落,忽然扣住少女的后颈,怀着无法压抑的悸动,堵住了她的唇。

    真实的柔软。

    被?突然吻住,黎昭如?遭雷劈,嗅到一抹清冽气息。

    她吓得想要逃离,却被?桎梏住后颈动弹不得。

    扣住她的那只大手?慢慢收紧,绷起青筋,青年有些贪婪于梦境,可最终被?眩晕吞噬,彻底昏睡过去。

    再?无意识。

    后颈的力道陡然卸去,黎昭却还僵在床边,一动不动,半晌,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上面似乎还残留一丝清冽。

    她看向?歪头闭目的青年,有些气,又很无奈,无法跟一个处在幻觉中的人计较。

    还是绝口不提,当做没发生吧。

    反正他也不会?记得。

    黎昭抿抿唇,有点?做贼心虚地扭头看向?敞开的房门?,脸颊滚烫。

    第29章 第 29 章

    后堂黑漆漆, 只?有一盏小灯挂在床头,仿若流萤的尾部,照亮方?寸。

    黎昭僵坐许久, 脸烧如云,霞色弥漫。

    要怎样才能像始作俑者那般忘记适才的一幕?

    越想越赧然, 她捂住脸, 趴在了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的人有了动静, 处在赧然中的少女抬起头,对上?一双迷离内双的眼睛。

    刚刚睡醒的青年有一点点懒倦,还有一点点无害的恬静。

    “你醒了。”黎昭语气如常, 殊不?知脸颊愈发的红。

    齐容与静静望着她, 不?知在想什么,可就是这份安静,给?黎昭带来狂澜般的巨浪冲击。

    心湖灌入波涛。

    他不?会记得吧?

    幸好,幸好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让她翻涌的心湖恢复了平静。

    “很?晚了吧,我送你回去。”

    黎昭消解着复杂的  心绪, 状若寻常, “不?急, 你的伤势要紧。”

    齐容与坐起身,身上?的被子随之滑落到腰间?, 露出精壮的胸膛。

    因常年习武,他的胸肌挺阔,线条流畅。

    暗室逼仄, 暧昧避无可避。

    黎昭扭过头,脸上?的红晕扩散至耳廓。

    余光中, 男子拉起被子裹在了身上?。

    门口?传来老?郎中的声音,“可算醒了,出来喝药。”

    黎昭率先离开后堂,留下叠放被子的齐容与。

    **

    看在与屠远侯相熟的份儿上?,老?郎中取出一套白色布衫,递给?喝过药的齐容与,“这是内人给?犬子准备的新衣裳,凑合着穿。”

    黎昭替齐容与道谢,催促他回后堂更换。

    须臾,一身白衣的男子出现在前堂,气宇轩昂,挺拔高彻,令另外两人眼前一亮。

    黎昭第一次见他穿白衣,增了风流,却非浪荡成性的风流,而是真?风流。

    三重银雪展风华,秀逸之人配白衣。

    净戾气,添清润。

    不?过齐容与身上?没有明显的戾气,就更显得清润。

    一旁的老?郎中哼了声,“正合身呢。”

    齐容与甚觉满意,在黎昭面前慢慢抬臂,带着几分?调笑,“俊不?俊?”

    看少女一直板着脸,他有点心虚,故意出卖起色相,变相哄她开心。

    感觉效果不?是很?显著,少女还板着脸,他搓了搓手掌,搓热指腹,抵在少女嘴角两侧,慢慢向上?提起。

    动作轻柔,小心翼翼,恐唐突了她。

    黎昭的嘴角在外力作用下微微扬起,她感受到一股温热,从男子的眸子蔓延至他的指腹,如一轮朝阳,不?灼烫,暖心扉。

    她竭力忘记那会儿发生的事?,淡淡道:“下次不?许不?爱惜自己。”

    齐容与笑道:“哪还敢啊。”

    黎昭越过他,接过老?郎中递来的血衣,叠好压平,挽在小臂上?,客气道:“深夜叨扰,等爷爷回来,请您喝酒。”

    酒是酒,报酬是报酬,黎昭留下银两,不?准齐容与付账。

    这是为?妹妹还的人情。

    却根本还不?清。

    老?郎中没客气,送他们出门,视线在齐容与身上?一扫,掩口?打?趣道:“小子,日后,你保管是个耙耳朵啊。”

    齐容与脸皮够厚,坦然接受了这份调侃,朝老?者一笑,快步追上?黎昭,想取回自己的衣裳。

    黎昭递还给?他,倒也没有为?他清洗的打?算,“你的酒葫芦呢?”

    “送给?老?魏了,就是今日与咱们一起下馆子的小老?头。”

    “打?算戒酒?”

    齐容与将衣裳甩在肩头,戴上?葫芦面具,“怎么可能。”

    之后,两人安安静静走完全程,直到抵达侯府后巷,黎昭才开口?叮嘱道:“记得按时换药。”

    “好。”戴着面具的青年点点头,忽然察觉到什么,耳尖微动,背对细微声响传来的方?向,小声提醒道,“有不?速之客。”

    黎昭并不?惊讶,“是宫里的人。”

    又来监视她了。

    黎昭烦不?胜烦,此情此景下,产生逆反心理,“能不?能帮我个忙?”

    见齐容与没有拒绝,她踮起脚尖,双手环过他的后颈,十指交扣,手里还拿着那束葫芦花,“不?要让他们看到你的脸。”

    话落,少女将青年拉向自己,用力抱住。

    齐容与面具下的长眸微凝,泛起阵阵涟漪,他在少女刻意营造的假象中弯下腰,沉浸在一片温香中。

    心,狂乱跳动。

    躲在暗处的侍卫们呆若木鸡,这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不?是,这个穿白色布衣的面具男是何人?

    他们是宫里的侍卫,并不?熟悉齐容与的相貌、体态,无法辨析此人身份。

    布衣,那多半是朝廷之外的百姓。

    几人悄然离去,心下忐忑,留下相拥的男女。

    在被抱住的一刻,温香缠绕,齐容与耷着的肩头都是紧绷僵硬的,面具下的面庞凝出前所未有的认真?之色,可在他缓缓抬起右手,想要搂住少女背脊的刹那,少女忽然后退一步,轻轻道了声“他们好像走了”。

    是啊,那几人早就走了,齐容与垂下右手,直起腰身,却没有摘掉葫芦面具。

    夜风吹散适才的旖旎,没有留下狎昵的证据。

    黎昭挥挥手,无声转身,即便感知到青年有话说。

    今晚那个吻,让她心里乱糟糟的。

    齐容与没有阻拦,目送黎昭走进侯府大?门,独自在原地缓释了会儿,才迈开步子,却在走出一段距离后,提了提唇角,如豹子般,穿梭不?停,与追踪而来的几名?侍卫比拼速度。

    被甩开的侍卫们叉腰站在岔路口?喘大?气,你看我,我看你。

    无话可说。

    跟丢了人,够丢脸的。

    **

    午夜,燕寝,负手珠帘内的帝王听着几人的禀奏。

    “没有认出那人身份?”

    “天色太暗,那人又戴着面具……看一身布衣装扮,像是寻常百姓。”

    帝王轻轻呵笑,“跟丢了?”

    几人以额抵地,心惊胆战,没有听到帝王的任何指令,但他们心里清楚,日后再没机会在御前做事?了。

    谁让技不?如人呢。

    等几人灰溜溜退下,曹顺弓着腰走进来,“陛下,贺云裳吞石自尽,被狱卒及时制止,救了下来。”

    萧承有些恍惚,还不?适应贺云裳这个名?字,平日也不?会刻意想起此人。虽说习惯成自然,但女子中,除了黎昭,似乎无人能在他心头留痕。

    “因何轻生?”

    “不?愿被流放。”

    自古女子流放,悲惨结局可想而知。

    萧承背对珠帘外的老?宦官抬抬手,一道圣意当即下达。

    改送浣衣局。

    虽比流放强一些,但浣衣局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贺云裳望着细长的铁窗,万千情绪,想要见一见圣上?,哪怕粉身碎骨,可失去价值的她,无人敢冒险为?她通传,因为?觉得不?值得。

    当晚,处理完奏折的帝王捏了捏鼻骨,疲累至极,他躺在龙床上?,想起侍卫禀告的事?,辗转许久不?得眠。

    黎昭不?会与人在巷子里胡来,无非在向他传递一种情绪。

    被步步紧逼下产生的逆反情绪。

    无论那男子是何人,都会成为?她传递情绪的“工具”。

    萧承又捏了捏鼻骨,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束手无策,逼紧了,事?与愿违,而他一开始,是希望她心甘情愿地回头。

    昭昭,明也。

    是他近来最常重复的一句话。

    黎昭,该是冉冉的朝阳。

    要将朝阳强行射下吗?

    混沌入梦间?,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简陋破旧的冷宫中处理着政务。

    那身影一袭青衫,眼眸锋利如狭刀,透着岁月沉淀的威严。

    是年过中旬的自己。

    他诧异于中年的自己为?何会坐在冷宫中。

    一个三岁左右的男童拿着风车跑进屋子,奶声奶气道:“皇伯伯,该用膳了。”

    中年帝王未抬眼,以淡淡的口?吻,纠正男童的称呼,“既过继到朕的膝下,该唤朕一声父皇,记下了?”

    “记下啦。”男童揉了揉肚子,怯生生问道,“父皇,儿臣饿了,可以先开膳吗?”

    “去吧,不?必为?朕传膳。”

    男童离开后,中年帝王放下御笔,依旧俊美?的面容透着沉着冷静,只?是行为?过于异常,他躺到墙角的木床上?,伸不?开一双长腿,就那么蜷缩着小憩歇息。

    萧承望着中年的自己,陷入深深的不?解,待睁开眼,久久没有清醒过来。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那间?屋子又曾住过何人,会让中年的自己流连?

    之后几日,萧承再没做过类似的古怪梦境,也没去往冷宫查看那间?陋室的情况,他的身影总是穿梭在金銮大?殿、御书房和燕寝之间?,日理万机,通宵达旦,直至休沐日才得以清闲。

    清早,曹顺走进内寝,照常服侍帝王梳洗,却见崔济站在落地铜镜前整理衣襟。

    老?宦官快步走过去,憋着嗓音小声质问:“不?是,怎么如此没规矩,不?怕人头落地啊?趁着陛下没醒来,赶紧出去。”

    都不?知这书生是何时溜进来的,明明腿脚还不?灵活。

    燕寝防守向来森严啊!

    被呵责的男子纹丝不?动,嘴角勾起耐人寻味的弧度,正当曹顺生愠之际,抬手拍拍老?宦官的背。

    “挺像的,是吗?”

    伴驾二十载的老?宦官浑身一激灵,不?可置信打?量起身侧的男子,随即退后数步,点头哈腰加赔笑。

    “像,像极了,老?奴都没有认出陛下。”

    萧承没计较他方?才的无礼,顶着崔济的“脸”,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似乎只?要不?开口?讲话,就无人辨别得出真?假。

    他已经?试过五个人了。

    白日天气和暖,万里清霁,一袭青衫去往崔家酒铺,还未进门,就被掐腰走出来的妇人一通数落,顺便送上?一记板栗。

    青衫眼疾手快,扼住她的腕子,剑眉蹙起,眸光凛然。

    “看什么看?让你去打?油,打?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青衫松开妇人的手,不?言不?语,惹得妇人更气了。

    “整日瞎溜达,是不?是在御前失宠了?你为?人木讷,哪能指望你扶摇直上?!”

    崔嫂气不?打?一处来,叮嘱一句“看店”,自己拎着水桶去附近打?水,丰腴的身姿吸引到不?少浪荡子的注意,包括满脸乌青的俞骋。

    见着俞骋,崔嫂生出戒备,恨不?能丢下桶跑回酒铺。

    “别走啊,嫂子。”俞骋拦下她,肆无忌惮地打?量,刚要动手动脚,被人狠狠拍了下手背。

    “嘶!”俞骋看向来人,目光由凶狠变得鄙夷,这回没有屠远侯府的臭丫头多管闲事?,光凭一个文弱书生,能顶多大?事??

    如同前几次一样,俞骋拍着青衫的脑袋,一下下加重力道,“上?次的帐,今儿一并算。学聪明些,让嫂子陪我一次,否则,小爷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逆我者亡。”

    被拍得狠了,青衫闭闭眼,无意识抵抵腮,露出耐人寻味的笑,与今早没有被看穿时发出的笑如出一辙。

    “被小爷拍傻了?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俞骋话音刚落,腹部传来重击,整个人向后飞去,重重趴在地上?。

    百姓纷纷伫足观望。

    人前失了颜面,俞骋怒不?可遏,刚要起身还击,让书生付出百倍代价,却被逼近的青衫攥住后襟,提溜起来。

    莫名?增了力气的青衫像抡沙袋一样,将人抡向井边,又拽起他的脑袋,一下下砸在井口?,看傻了路人和崔嫂。

    “崔济,别、别闹出人命!”

    青衫停下来,抓起俞骋散落的头发,语气平平:“你在俞氏族谱就此除名?,流放边关充苦力。”

    听得嗓音,俞骋瞪大?眼,缓慢转眸,眸中映出书生矜冷的样子,“你是”

    青衫拽起他的脸,用彼此才能听清的音量附耳道:“朕说的,可听清了?违令,斩。”

    语落,松开手,越过愣住的崔嫂,稍一颔首。

    春风徐徐,草木日渐芊绵,青衫如林壑一棵寒松,虽蓊郁,却叫人难以接近。

    当黎昭听说崔济来府时,没有排斥亦或烦躁,已然习惯这个书生时不?时的打?扰。

    替人办事?罢了。

    黎昭不?会将对萧承的厌恶,转移到崔济身上?。

    她走出闺房,与迎面走来的黎蓓擦肩,谁也没有搭理谁。

    自那日,黎昭在酒楼设局,母亲以泪洗面,动了胎气,父亲焦头烂额,左右为?难。黎蓓看在眼里,虽埋怨黎昭,但碍于黎昭嫡女的身份,不?敢太过造次。

    至于能否忍下这口?气,人心隔肚皮,谁又揣度得出。

    可黎昭不?打?算就此罢手,她的手里还握有其余把?柄。

    黎昭走出后院大?门,见书生站在老?树旁,不?由失笑,“又带药酒了?”

    上?几回送来的还堆积在府中呢。

    青衫将酒递给?黎昭,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哑了嗓子吗?黎昭热心道:“是染了伤寒吗?我这儿还有齐容与送的特效药方?呢,一会儿拿给?你。”

    闻言,青衫压低眉宇,眸光不?善。

    第30章 第 30 章

    听过黎昭的话, 青衫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黎昭也不强求,笑着?问道:“还有其他?事吗?没事的话, 我要赶去南郊了。”

    青衫用眼神询问她要去南郊做什么。

    黎昭没有回答,盯着?他?那双浅棕色的眸子, 像是在说他?们没熟到需要告知行程的份儿。

    可就?是这份拉开?距离的疏离, 让青衫压低的眉宇缓缓平展平整。

    “顺路吗,捎你一段?”黎昭客气问道。

    青衫点?点?头, 随黎昭坐上侯府的马车。

    马车在人潮涌动的街市上缓缓驶行。

    一对不太相熟的男女静默对坐,黎昭趴在窗前望着?汇流成线的景与人,对面的青衫盯着?她的背影。

    少女今日?身穿一件纨素白裙, 外搭烟雾轻绡, 比印象中?那个喜欢穿鲜艳衣裙的小丫头多了轻盈与清丽。

    人的心态变了,着?装也会改变吗?

    青衫愈发不熟悉这个默不作?声的少女,活泼雀跃在她身上一点?点?流逝着?,人太过安静。

    倏然, 少女叫停车夫,挑帘指向街边一家点?心铺子, “那家的茉莉花饼不错, 你能帮我去买一些吗?”

    日?光熹微, 照在她回眸的侧脸上,别样隽永。

    黑白分明?的瞳仁在弯弯眼睫中?微凝, 凝在对面书生的身上,似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

    青衫被眼前曼妙的画面吸引视线,半晌, 步下马车,一瘸一拐走向铺子, 心头舒缓轻松。

    原来,她私下里与人是这样相处的。

    原来,她只对他?收起了温和。

    这也是他?大费周章假扮崔济的缘由,并非以一重分身与黎昭重新相识、相知,而是想要通过崔济的视角了解黎昭,再以真实的身份去调整自身心态,去迎合黎昭的习惯与喜好。

    以前的他?,不愿意花心思了解黎昭,待黎昭封心锁欲,又?苦于没有了解她的突破口?,只能另辟蹊径,以另一重身份试着?靠近。

    不过,说另辟蹊径太过牵强,应该是旁门左道,缺少坦诚。

    青衫自嘲地?想。

    走到排着?长队的店铺前,第一次为姑娘买点?心的男子回头看向停靠在街道对面的马车,没有在马车的窗口?瞧见黎昭的脸。

    车帘垂落,遮住了车内的光景。

    他?转回头,高挑的身量在长队里很是显眼,他?耐性等待着?,待排到队伍最前头,淡笑着?递出银两?,“打包一份茉莉花饼。”

    售卖的小贩摇摇脑袋,“抱歉啊,这个季节,茉莉花还没开?呢,要等到盛夏了。”

    青衫恍然,他?知茉莉是盛夏的产物,却忽略了这一点?,只因从不在饮食上花心思。

    身后传来食客的催促声,眼前是少女对茉莉花饼殷切的渴望,他?默默退到一旁,陷入为难。

    可当他?一瘸一拐走向对面时,那辆载有黎昭的马车竟不知所踪。

    风和日?丽,青石板路上没有留下车辙的痕迹。

    青衫呆呆站在人流不息的长街上,心里空落落的。

    行驶的马车上,黎昭独自静坐,脸上不再有温和的笑意,转为薄凉。

    崔济生长在市井,怎会不知初春不售茉莉花饼。

    再有,崔济的瞳仁偏深偏小,任浅色瞳眸的萧承本事再大,也复刻不了。

    旁人或许识别不出他?的伪装,但自三岁起就?陪伴在他?身边的黎昭,怎会识别不出。

    当黎昭注意到那双浅棕色的凤眼,就?产生了怀疑,再一试探,了然于心。

    那双眼,随着?年纪递增,会愈发狭长如刀,她太过熟悉,本能排斥。

    前世相识二十一载,今生十三载,整整三十四载,她比曹顺还要熟悉萧承,怎可能认错。

    马车驶出城门,驶入人流稀少的地?带,开?始加速奔驰,直至一片一望无际的田地?。

    春意盎然,春风和畅,春阳绚烂,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到处是花花搭搭的植被。

    黎昭跳下马车,精美的绣鞋陷入刚刚洒过水的泥泞土壤。

    出师不利。

    黎昭失笑,抬头时,刚好与一人对上视线。

    卷着?裤腿的齐容与从一群弯腰替百姓做农活的将士中?走出,单手搭腰,另一只手扛起锄头,闲庭信步般来到黎昭面前,小腿上满是泥泞,脸上也沾了泥土,他?浑然不觉,故作?不相识地?问:“这是哪里飞来的雨燕?太漂亮了吧。”

    此情此景,广袤天地?,这话并非油嘴滑舌,更像熟人间的调侃。

    多日?不见,那点?说不清的暧昧散去许多,黎昭从腰间摘下一只圆润的酒葫芦,在他?眼前晃了晃。

    齐容与眉开?眼笑,将锄头插在地?上,朝她伸出手,“恩不言谢,过会儿请你去农家院好吃好喝一顿。”

    替百姓干农活,是齐容与和伯府老伙计们自发的行为,既然承诺了,就?要有始有终,他?系好酒葫芦,回到田里继续播种。

    随后,一小拨人来到一方鱼塘,替一户人家的老两?口?捉鱼,两?位老人要趁着日落前进城卖掉鱼。

    鱼塘多是草鱼、青鱼、鲫子、黄颡,怕黎昭等在鱼塘边无聊,齐容与徒手抓住一条鲫子递过去,“帮我放进竹篓里。”

    竹篓就?在岸边,不少将士在鱼塘中?直接“投篮”,哪需要再传递一手。

    可黎昭还是接了过去,伸直手臂,鱼头朝下,鱼尾朝上,快速跑向竹篓。

    鲫子剧烈挣扎,摇摆鱼尾,荡起水珠,溅在黎昭的脸上。

    啪叽。

    鲫子落在地?上,弹回鱼塘。

    黎昭立即蹲下,双手插入水里,重新抓起不停摆尾的鲫子,被甩了一脸的水。

    她不自觉笑出声,在璀璨的日?光下烂漫无忧。

    老将和小童相继直起腰,看着?鱼塘边的少女,对视一眼,这样的黎姑娘,比上一次见到开?朗不少。

    老将偷个懒,趟水走到一棵树下,点?燃烟锅,懒懒吐出几个烟圈,“心有桃花源,处处云水间啊。”

    小童走过来,靠在他?身边,“啥意思?”

    老将耸肩笑,“吃了肚里墨水少的亏吧。”

    小童气嘟嘟走开?,北边关培养出好些儒将,将他?这个书童衬得黯然失色,好气啊!他?走到黎昭身边,陪她站在竹篓旁,狐假虎威指挥其余人抓鱼。

    “抓那条大的。”

    “笨的啊,鱼从你腿边游过去了,摆明?了没把?你放在眼里。”

    “唉,那个叫齐容与的,帮他?抓一下啊。”

    黎昭看向手舞足蹈的小童,抬手按住他?的肩,温声道:“你歇歇。”

    小童立马安静下来,从未有过的乖顺。他?掏出弹弓,开?始隔水射鱼,不声不响的,射中?好些条,然后扭头看向黎昭,看黎昭竖起拇指,他?咧嘴笑了,安静地?摇头晃脑。

    可过于自鸣得意之下,弄巧成拙,再射出的弹丸偏移了线路,射向对岸柳树上的蜂窝。

    当嗡嗡的蜂群袭来时,众人骂骂咧咧,或是闭息躲进水里,或是上岸疯狂奔跑,黎昭被齐容与扯上背,穿梭在一爿爿田地?间,亦如那晚穿梭在俞府附近的巷陌中?。

    黎昭扭头看去,见小童鱼儿似的跳进鱼塘,好气又?好笑,扭回头捂住齐容与的耳朵。

    “嗯?”奔跑中?的青年露出不解。

    黎昭小声解释道:“听说蜇了耳朵特?别疼。”

    青年提提唇角,加快了速度,不知不觉跑向山洼里,找了个凹进去的山壁躲避,来不及做任何解释,他?当着?黎昭的面宽衣解带,用外衫将黎昭罩住,护在怀里。

    两?人背靠山壁凹陷处,等待蜂群散去。

    也不知蜂群是否盯上了他?们。

    许久之后,确认解除危机,齐容与松开?黎昭,背过身穿好衣衫。

    黎昭看向他?赤裸的双脚和泥干的小腿,递出帕子,“擦擦吧。”

    齐容与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泥土。

    那帕子被他?攥在手心。

    黎昭笑道:“我是让你擦擦腿和脚。”

    “哪舍得。”话落就?意识到自己失言的青年话锋一转,“绢帕啊,名贵着?呢。”

    黎昭没计较,慢慢下蹲,双臂环膝。

    齐容与将帕子收好,盘腿坐在一侧。

    临近晌午,山洼外的农户炊烟袅袅,两?人却望着?翠微山色,谁也没打算立即折返回去。

    想起蜂群,黎昭笑道:“忽然想看成群的流萤了。”

    可惜这个时节很少能见到。

    齐容与问道:“为何想看流萤?”

    “亮闪闪的,如星辰闪烁,触手可及。”

    齐容与理解为重点?在“触手可及”,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拧开?灌了一口?酒。

    “好酒。”

    “还是那家的黄酒。”

    “那更好喝了。”

    黎昭没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扭头看他?,刚好他?也看了过来。

    内双的眸子笑意未散,却在对视后,一点?点?褪去,溢出丝丝涟漪,他?轻唤:“黎昭。”

    “嗯,我在。”

    “黎昭。”

    黎昭故意板起脸,“你怎么总是喊我的名字?”

    上回在地?窖里也是。

    青年静默良久,觉着?该寻个完美的时机道出心事,至少也该衣衫整齐,而非邋里邋遢,可此刻气氛烘托到这儿,似乎又?是最合适的时机,他?仰头欲灌酒,忽然发觉一滴不剩,被他?不知不觉喝光了。

    “酒有点?少。”

    “回城再去打酒好了。”

    齐容与别好酒葫芦,曲膝搭一条手臂,两?指腹来回摩挲,似心思都凝聚在指腹间。

    察觉到他?心事重重,黎昭端正态度,总觉得身侧的青年是苍穹雄鹰,是草原雄狮,该肆意无拘束,不该被世间烦事所困扰,“有事就?说。”

    力所能及,她都会帮忙的,这点?义气,还是有的。

    少女如是想,露出几分骄傲,歪头笑了笑。

    齐容与看着?她,薄唇开?合。

    却惊得黎昭愕眙,慢慢收敛起笑意,眼底一片迷茫。

    他?说:“我喜欢你,很喜欢。”

    料到黎昭会有如此反应,青年没觉得多失望,喜欢一个人,多半不会立即得到称心的回应,要不说金玉良缘可贵、两?情相悦可遇不可求。

    “没关系,你可以考虑,多久都行。”

    执手那一刻起,是要一辈子风雨同济的,哪能不好好考虑?

    不仅要好好考虑,还得考虑周全才是。

    齐容与觉着?自己有的是耐性,即便被拒绝,也不会失了风度。一个很好的姑娘,是该有接受与拒绝的自由。

    黎昭从起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脱口?问道:“一直考虑,一直耗着?你,也行?”

    在此之前,她不是木讷到感受不到齐容与的感情,但她不敢深思,今生的她,早已不愿活在情爱编成的笼子里,不敢轻易沾惹风月。

    可此刻脱口?而出是疑问,而非拒绝的话。是她不够坚定重生时的初衷,还是不忍拒绝这个风清朗月的男子?

    齐容与坦然道:“行啊,你愿意耗着?我,我才有机会啊。”

    可他?知道,一个很好的姑娘,是不会恶意耗着?爱慕者的。黎昭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黎昭又?问:“那你可好好考虑了?万一在这个过程中?,喜欢上别人呢?”

    “不会的。”齐容与回答得斩钉截铁,自小在胭脂味的总兵大院长大,自懂事起,就?厌烦妻妾嫡庶的争风吃醋,深知一世一双人的可贵。

    在被伤得遍体鳞伤之前,他?喜欢一个人,就?只会喜欢一个人。

    听过他?的表达,黎昭望着?山洼中?潆洄的流水,呢喃道:“你是一个让我敬佩的人。”

    “别这么说,有种出局的感觉。”齐容与以商量的口?吻,轻声道,“认真考虑考虑行吗?若你觉得我与侯爷有”

    “不要说,容我先?考虑。”

    朝廷风云变幻,权势时刻更迭,那都是后话,前提是,她要先?捋清自己的情丝,能否坚韧抗造,还是一触即断。

    山风起,彻底吹散叠嶂之上的山岚,万丈春光倾斜,花木蓊郁向阳。

    林籁泉韵,春色澹荡,蔓延心间。

    黎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像齐容与建议的,认真考虑起来,需要多日?的沉淀。

    两?人回到田间时,摆脱蜂群的将士们已在一户农家外围成一圈,等着?农家的铁锅炖。

    有人脸上挂彩,但还是龇着?大牙有说有笑。

    气氛和乐。

    见着?一对男女并肩走来,众人也不会聚伙起哄,不知是不是有人事先?敲打提醒过。

    “少将军,黎姑娘,来这边坐。”老将魏谦招呼着?他?们,将鼻尖红肿的小童推开?。

    小童龇牙咧嘴,却因鼻尖被叮出的大包太疼而泪眼汪汪,说不出话。

    黎昭随齐容与席地?而坐,没有太过拘谨,而身侧的青年更是从容自若,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异样。

    好像,那时的表白没有发生过。

    只有在彼此对上视线时,黎昭才能在他?的眼里看到点?点?凝聚的认真。

    吃饱喝足后,由老将带头,这些作?为伯府家臣的伙计们开?始齐唱来自北边关的民谣,豪迈万丈,慷锵有力。

    黎昭沉浸其中?,那点?不自在全然消失了。

    入夜回城,黎昭乘车,齐容与乘马,恢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的青年银衫黑靴,鲜衣怒马的样子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抵达侯府巷子口?,齐容与跃下名叫风驰的黑马,递给黎昭一个袋子。

    黎昭接过,“是什么?”

    “回去再看。”

    黎昭点?点?头,目视一人一马远去,她没忍住,扯开?袋子向里看,被莹亮飞跃的流萤惊到。

    这个时节,他?是在哪里抓到的?

    黎昭撑开?袋子,任流萤飞出,点?亮方寸视野。

    她抬起手,指尖便有流光萦绕。

    流萤陆续飞远,重回自然。

    满天星辰,被齐容与装进了袋子里,触手可及。

    一瞬烨然,带来视觉的冲击,足够了。

    黎昭很开?心,可当她转身欲要回府时,巷子口?又?走来一道身影,一瘸一拐,青衫依旧。

    黎昭疏冷了视线,看书生同样递过一个纸袋子。

    茉莉飘香。

    黎昭猜到是什么,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吃了,日?后,也不要再来了。”

    她没作?停留,转身欲走,忽听书生低沉开?口?。

    “你猜到是朕了。”

    所以才会在长街上故意戏耍他?。

    黎昭背对青衫,语气淡如水,“陛下身处权力旋涡,习惯试探和玩弄心术,或是习惯使然,忘记真诚的含义,或是陛下的真诚太过昂贵,寻常人消受不起。臣女只想提醒陛下,若不吝惜真诚,就?将真诚送给日?后伴在御前的那位女子,别再委屈人家。过去就?过去了,不可挽回,不必挽回。”

    黎昭走进侯府,合上府门,青衫却留在原地?,手里攥着?御厨制作?的茉莉花饼。

    待人真诚,与七情六欲一并在成长中?被他?淡化,陌生到苍白。

    夏日?茉莉,可用冰鉴封存。真诚,却只能用心储存。

    他?摸向心口?,有涩然的钝痛蔓延全身。

    曾对黎昭的有恃无恐,让他?输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