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更
“徒、徒弟?!”
这句惊叹一冒出来,褚朝云顿时就傻愣愣地僵在了原地。
程月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若在平时说起,以她还算灵光的脑袋瓜自然能反应的过来,可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忽的来上这么一下子,直接就把她给砸蒙了。
但程月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种表情,于是抬了抬手,在她眼前挥上一挥,然后道:“回神,我话还没完呢。”
褚朝云打了个机灵,忙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噢噢噢,您说您说。”
程娘子温婉一笑,慢慢道来:“你说的那个问题,不急着解决。”
说罢,她低身从一旁的大竹筐里捡出几样东西,分别是山药,鸡蛋,和菘菜,每样拿的不多,尤其菘菜,只从大棵上面剥下来了几片叶子。
“这三样食材我放在单独的小筐中,你可以在它们之上添加其他任何食材,但不可减少,调味料的使用我不限制,后日一早来给我送成品。”
程月说完也不待褚朝云做出回应,就又拿起刀继续摆弄手里的萝卜花。
褚朝云依着她的话先往竹筐里瞧了瞧,然后又看向认真做饭的程月,似乎总算想明白了点什么。
程月该不会是再给她布置作业吧?
但这师还没拜呢,对方忽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显然是要考教考教她了。
褚朝云还有自己的活儿要干,自是不能一直杵在这厨房里,于是她先给程月行了个礼,叫对方知晓她已应下此事,然后就快步走出了门。
一出来就碰上厨娘的其中一位助手,那人似乎刚洗过什么菜,正端着盆子准备去倒。
褚朝云目光一转,飞快追上去,给对方搭了一把手。
那助手年纪并不小,看着几乎要比程月还大上一些,所以褚朝云朝助手微微一笑,轻快的喊了声:“姐姐,我来帮你。”
助手跟了程月许多年,一路走南闯北遇上的人也多,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要做什么,她自然一清二楚。
不过她只是看着褚朝云笑,然后低声说道:“怪不得,我们程娘子很喜欢你。”
“啊?是吗?”
褚朝云眨巴眨巴眼。
这她倒是没怎么注意过。
低头又见对方戴着的东西还是那布袋子,便说:“等我忙过这两日,定亲手给您和另一位姐姐做手套。”
“那便有劳你了。”
二人一同走到船边,将盆子里的水倒掉。
助手原以为褚朝云会借着机会问些什么,可女子只是朝她一笑,便打算去仓房拿斧子劈柴去了。
褚朝云的确是有些问题想问,可又怕坏了程娘子的规矩,所以最终,她打消念头,就只是单纯的帮了助手一把。
至于那些食材么……她还是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见褚朝云净了手要去仓房,助手便在身后喊住了她:“你等等。”
“嗯?”
褚朝云迈出的脚步又退回来,看着助手笑道:“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助手思想一番,看了眼脚下的一篮子菜:“我昨个干活时伤了手,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菜再洗一遍?”
通常厨娘给他们的食材至少要过三遍水,方才才洗了一次,自然还要再洗两遍。
助手说完,又犹豫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要做?会耽搁你吃午饭吧?”
钟管事给船娘们分派的活都是按时按量的,今个上午褚朝云负责劈柴,若是再帮助手做些别的,肯定是要耽误,保不齐还会挨说。
但以前也有手脚慢干不完的,钟管事看到只是偶尔说那么一两句,倒也不会真把人怎么样。
褚朝云心中有数,就痛快的说了句,“没事,我来帮您。”
她戴上手套接过木盆,打了盆清水之后就动作麻利的清洗起来,洗完一遍立刻又冲一次,之后抱着那些洗过的菜甩了几下水,连带着木盆一同交还给了助手。
“那我就先去忙其他的啦。”
褚朝云这么一通忙活,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也暂时性的被压住,反而叫她觉得更畅快了些。
不过她这次说完话并没急着走,因为瞧出助手的确还有话要讲。
助手看着她似是有些满意,便将她拽到一旁,低声说道:“我们娘子从未收过徒弟,但从前也是有过几个中意的,只是最后全都没成罢了。”
褚朝云没想到助手能跟她讲这种事,就也跟着问了句:“那是为何?”
既然都说了中意,怎么还都没收呢?
助手垂了下眼,似是在回忆,“有些时候,品性是要比厨艺更重要的东西,从前娘子看中的是厨艺,但经过了几次的事,她如今最在意的,还是人的品格。”
程月最早在京都停留过一段时间,第一个中意的,是个大户千金。
当时她刚好被请去给那户人家做家宴,大户人家的家宴比较讲究,忌口也多,所以程月做事也要格外注意些。
然后她就遇上了那个千金。
对方像是怕她记不全要忌口的吃食,便主动来后厨又跟她念叨了一遍。
程月觉得这女子虽是闺阁小姐,却不似别家小姐那般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于一些洗菜切菜的粗活,也没表露出什么嫌恶,反而任劳任怨,还帮着她一块准备。
不过那千金小姐没装得了几日,就露了馅。
原来她早就看中了程月的厨艺,所以才央求家中父亲请程月来做家宴。
至于那些粗活,都是身边的下人干的。
那位小姐只想博得程月的好感和喜爱,可连对待食材都如此草率敷衍之人,厨娘又怎会愿意收她为徒。
更何况,那还是个钻营之人。
之后,程月就带着助手去了青州。
那一年青州首富过寿,远亲近邻来了不少,首富一家人丁单薄,家中只有二老并一名年轻的公子。
那公子一身白衫,腰悬白玉,手拿着本书念念有词。
首富老爷子虽给程月配备了不少人手,可一忙起来,总难免会出点纰漏。
直到程月进厨房去准备炒菜,才发现缺少了一道最珍贵的食材。
那食材是山中难寻的菇子,本该提早几日就准备上。
这边出了问题,程月自然心急。
便在此时,首富老爷的好友一家前来祝寿,好友家的小儿子与首富家的独子年纪相仿,自小也玩在一块。
好友得知此事,便将自己的小儿子给推了出来,并告知程月他家小子擅长骑射,定会帮忙寻到那菇子。
果不其然,程月饭才做了一半,对方就拎着一筐菇子回来了。
那小公子不但热心帮她找了菇子来,还主动要进厨房帮忙,程月见他眉开眼笑的很是讨喜,就允了他在旁。
之后的宴席总算顺利进行,程月领了赏便打算离去。
不过刚刚帮她忙的小公子,在她离开前跟她说,三日后会登门拜会,俨然是想跟她学厨艺的意思。
程月跟随首富家的仆人从花园一侧出去,便在要出雕花拱门时,听到了几声争吵。
是首富家的独子和要拜她为师的公子。
二人不知为何红了脸,像是吵的还有些凶。
因着里面有自己中意的徒弟,程月便留心听了几句。
那白衣公子虽气质儒雅,朗眉星目,但说起道理来也是义正辞言。
程月听着听着,便发觉,白衣公子正是为了那小公子要拜她为师这件事而来。
原来那最重要的菇子根本就是小公子偷去的,至于偷走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接近她。
程月能成为大祁少有的厉害厨娘,自然会有些绝技在身。
那小公子家中是开酒楼的,接近她,也不过是想要那些菜谱而已。
得知真相,程月顿时露出愠色,但也知这种家世的人她怕是惹不起,惹不起也能躲得起,于是她带着助手连夜收拾了包袱,雇了辆马车就离开了青州。
最后又辗转去了一些地方,才被蕤洲这伙人给请到了这里。
助手喟叹,挑了两件比较重要的事说了说,然后才看着褚朝云道:“我家娘子观察你多时,也更相信日久见人心这个道理,可她于厨艺之事却很是严谨,也望褚姑娘能好好的利用那些食材。”
言外之意便是——
如果交出来的作业对方不满意,那就洗洗睡吧别想了。
褚朝云闻言,郑重道:“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也多谢姐姐能把这些告知于我。”
助手轻轻摆了摆手,并不隐瞒:“我也只是私心罢了。”
褚朝云能不能当程月的徒弟她不那么在意,但他们跟了程月多年,不愿自家娘子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才是真的。
所以方才她才故意说自己伤了手,想要考验褚朝云一番。
不过既然提到了那几名曾经中意过的徒弟,褚朝云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真论起来,那小公子倒是个心眼好的,不偏帮,是黑白分明之人,将来应该会有大作为的吧~”
助手疑惑:“你说哪个小公子?”
“青州首富家那位呀。”
褚朝云只记得助手说那人爱穿白衣,连腰间的配饰也是白玉。
可说起此事,助手却叹的更长:“没了,全都没了。”
褚朝云本还在脑补那公子的长相,主要她这个现代人极少见到书本中讲的那些“如清风明月般的皎皎君子”,反正到船上来的那些公子,她看着没有书本上的感觉,所以才不由得多想了些。
可乍一听到助手如此说,她便轻微的怔了下,“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第52章 三更
没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助手并没有再提。
褚朝云打过招呼便进了仓房去拿斧子,方才还有些想要脑补那公子相貌的兴致,也随着要忙碌的事一并淡忘掉了。
晚间回到暗仓,有几扇门正开着,褚朝云知道方如梅今个找她之前,肯定提前跟其他船娘们说过此事了。
或许,这提议也未必就是方如梅想到的,有别的船娘做提醒也说不定。
不过眼下,她还没空去琢磨这些事。
虽说程月给了她两个晚上的准备时间,可白日里她没办法进厨房去试做,所以真算起来,这时间也挺紧迫的。
褚朝云路过那几扇开着的房门,却并未多停留,而是一转眼,就进了刁氏那去。
门关上之后,几名船娘也悄悄然的走了出来。
借着透进来的一缕月色,有船娘满面忧心的看向了方如梅:“如梅,朝云她是不是……”
褚朝云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想必是不愿应下这件事了。
那人说完,面露哀思。
几人围聚在一块,另一人也压着声说:“其实我也理解,我理解的,同样都是被困在这条船上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艰难,我们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帮忙呢。”
她说完,年纪小一些的口吻似是带了点哀求:“可我真不想一直待在这里啊……朝云姐姐她一定有办法的。”
“你这话说的,哪个又愿意待在这儿?”
“那怎么办?若是朝云姐姐真不答应,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想别的办法?”
“想啊……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众人似是越说越激动,有几名年纪浅的,差点就哭了出来。
大家伙满面愁容的聚在走道暗光里,走道昏暗,连带他们站的地方也是如此,就仿若那船板四周生出的青苔,日复一日,却永远也见不到天日。
忽的,一声像是主心骨的发言打断了他们。
方如梅冷静下来,低声说道:“都别急了,无论这事最后朝云答应与否,咱们大家伙都要团结起来,我们……总有办法的。”
若是早几个月前,这话打死方如梅她也说不出来。
她只会带头去拍刁氏的门板,然后将褚朝云喊出来,劈头质问对方“为什么不愿意帮他们”“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人”。
可现在的她不会了。
因为最初和褚朝云作对的就是她,可在她快要被打死的那一刻,救她的也是褚朝云。
尽管帮她处理伤口的是刁氏跟徐香荷,但方如梅的眼睛不瞎,若非那两个人背后站着褚朝云,他们断不敢,或许也根本不想管自己这条烂命。
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却从个小姑娘的身上学到了道理。
不认命。
对。
打从褚朝云出现在这条花船的第一天起,对方便从未认过命。
方如梅说完,其余人便七嘴八舌的跟她保证起来,因为他们也听得出方婶子那句话里除了安抚,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那就是——别因为褚朝云拒绝他们,就去搞孤立那一套。
几人说完了话,就各自回了房间去。
与此同时,正站在门后听动静的褚朝云,也走回床榻边坐了下来。
其实她最开始并未想去搞什么偷听,只是回来的时候心里有点乱,所以一个心不在焉,就忘记跟他们打招呼了。
进门之后,待回过神来,她便想推门再补上一句来着。
结果手刚按到门把处,就听到外面几声窃窃私语。
刚好,也正是因为有过方如梅那个先例,她也想听听,对于自己刚刚的行为,大家伙都是个什么想法。
虽说她也来了船上一段日子,和大家都算熟识,但也仅仅是熟识而已。
人心隔着的不只是肚皮,还有更多。
就算她最后真愿意答应,也得先摸摸底,至少得知道自己带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才行吧?
这一点,还是她今个从程月那里学到的。
她这算是现学现用吗?
褚朝云自我娱乐的想着,坐下来时还有点高兴,因为船娘们没让她失望,就连方如梅也有了改变。
有这个拼劲和韧性,想要从这里逃出生天,也不见得就是痴人说梦。
褚朝云一脸的乐呵样,跟刚进来时的表情天壤之别。
徐香荷手里正攥着一团子棉布,看到她这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咧嘴笑的,顿时挪过来探她的额头。
“嘶——凉!”
褚朝云被徐香荷的冰爪子冰的一躲,徐香荷就“咯咯”笑道:“我是看看你发癔症没?傻乐什么呢?”
褚朝云一时半会儿跟她解释不清,所以也懒得提。
只是抬着头往徐香荷那瞄一眼,然后笑道:“那你呢?手都要冻僵了,也不说拿汤婆子捂捂,瞎忙活什么呢?”
徐香荷放下棉布,手在被子里划拉着找汤婆子,汤婆子里的水已经不太热乎了,不过还有点温气儿。
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腿上一搁,就那么抱着说:“做长筒袜呀,婶子这两天一拿针线眼睛就红的吓人,所以她那双,还是我来做吧。”
刁氏正杵在窗口下挑油灯,闻声似是才想起什么,跟着便揉了揉眼。
褚朝云顺着灯火的光亮瞧过去,果真是红的吓人。
“哟,甘菊茶没在喝吗?怎么红成这样??”
刁氏不愿他们为自己费神,忙应道:“是我忘了,等会儿就冲来喝。”
这边话音才落,徐香荷“扑腾”就坐直了,一副要揭穿刁氏的样子,“你别听婶子骗人了,她日日都喝着呢,只不过最初那茶还有点用,但这两天好像用处不大了。”
“还是要多休息,不能总眯缝着个眼看东西。”
褚朝云回道。
甘菊终归不如药铺子配好的中药材管事,可这船上用眼睛的活儿可不少,哪怕不做私活,难道管事们分派的事也不做么?
终归是没办法躲开的。
可既然躲不开——
褚朝云心中升腾起一个想法来,但这事还得再找人打听打听才行。
她暂且将这件事放下,又静静地坐了会儿,待到花船歇业之后,便去到厨房研究那些食材。
褚朝云盯着小竹筐里的三样,心说,这几样东西能炒、能煮、能煲汤,就是研究着包馅儿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些,是不是都太没新意了?
想想自己和程月接触过的那几回,到底是自身的哪一点,被对方看中了呢?
褚朝云数着一件件的事,从料包到鸡排,再到手套……
她觉得,程月大概是对她的创新能力感兴趣。
尽管那些都不是她的创新,而是从现世中学来的。
褚朝云坐在厨房的小杌子上,和那一竹筐食材大眼瞪小眼,发怔了好半晌,最后只端了三碗油茶回去充当晚饭。
她还是没太想好要做什么。
……
过了一晚,褚惜兰在隔日下午过来给她送水果,此刻赶着外间无人,二人便躲在厨房里说了一小会儿话。
褚惜兰是下来催那八十副手套的。
女子穿着一身浅蓝衣裙,和褚朝云依偎在一块,声音轻盈道:“三妹妹,我最近已经学的差不多了,至少简单的缝补,我没问题了。”
说罢,便又笑着道:“春叶——”
“打住。”
褚朝云按揉一下发痛的太阳穴,立刻叫停她:“这个话题,等过了明日再说。”
“那也是还能等的。”
褚惜兰捂着嘴笑了下。
见褚朝云正暴力按压自己的额头,便不赞同的抓住她的手放到身侧,别好帕子,自己帮她按了起来。
褚惜兰性子有时虽懦弱了些,可好在温柔又有责任心。
她动作轻缓,比褚朝云那样瞎弄有效果多了。
见对方慢慢的展开眉头,然后才道:“我前日被安排去接待两位富户老爷,那二人在期间喝多了酒,醉话我听了一知半解,却听到了些……”
她表情忽的凝重起来。
松开按压褚朝云额头的手,走去门外探了一眼。
褚家大姐儿很少出现这种小心谨慎地表情,这倒让褚朝云也难免跟着紧张。
“所以,你听到什么了?”
褚朝云低声问。
其实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在这种场合说,就连时间也是不对,可褚惜兰显然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又觉得此事关乎重大,这才想问问自家三妹。
褚惜兰短暂的沉默了下,而后以手遮挡,凑到女子耳旁,低低的讲了两个字。
褚朝云听过,眼眸顿时瞪大了。
可再想问仔细些时,便听到一旁的木梯处,似是多了道重重的脚步声。
如今她常常要跟褚惜兰几人在厨房见面,所以对于脚步声的分辨,也有了一套自己的心得。
这声音拖拖拉拉又沉重,不是那些懒怠的婆子,就是喝多的食客。
褚朝云只得咽下想问的话,拍拍褚惜兰的肩叫她先走。
待人走后,她则又往那小竹筐里瞧上一眼,还好菘菜不容易坏,否则,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食材。
不过她显然还没什么头绪,便也只能先出去干活。
褚惜兰出去之后,未免碰上下来的婆子,直接就进了茅房里。
那婆子其实不只是下来拿吃食的,也是想用茅房,但见里面有姑娘,便有点烦躁的往船尾去。
她不爱去船尾的,因为船尾的通常都是船工再用。
路过厨房门前,婆子看到从里面出来的褚朝云,忽的眼睛一翻,指挥着她说:“你去把炉灶里温着的汤端上去,再烫一壶酒,冬日里客人不爱喝冷的。”
褚朝云知晓这是婆子又躲懒,于是默默点头,故作顺从的回去拿汤。
那婆子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又说:“送春叶那间去,你知道她在哪屋吧?”
“知道。”
“嗯——”
婆子拖长声调,一张脸眉毛画的又细又尖,看着跟李婆子倒是很神似。
褚朝云见还得温酒,便没忙着把汤取出来,只是掀了帘子顺手舀一瓢热水,然后把酒壶放在里面,用水的热流慢慢温着酒壶。
等了一会儿,瓶身都变得暖了之后,褚朝云这才端了汤水和热酒,脚步加快的去了楼上。
到了春叶那间房的门旁,她依着每次的习惯先低咳了声。
因为船工穿的都是粗麻衣,布巾包着头发,一副素面朝天未施粉黛的模样,所以通常是不会直接进屋去见客人的。
不过她今儿这一咳,里面似乎稍稍停顿了下。
然后,她就听到门内传来了脚步声,这脚步声显出点急,与一向稳重的春叶判若两人。
她正纳闷,门就被打开了。
春叶一脸喜出望外的看着她,笑着说道:“朝云,你来了?!”
“……嗯。”
褚朝云昨个还见过春叶,或者说,她们几个经常都能见到面。
但春叶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褚朝云下意识应过之后,似是有些明了:“难不成,里面的是?”
大概,此时春叶房中坐着的客人,不是刘新才就是柳文匡了。
反正不会是张满春,因为张满春要坐镇万春楼,根本没空来花船吃喝。
这合作伙伴固定的就两位,而且还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
褚朝云的话很快得到印证,因为春叶已经伸手过来拉她,叫她跟着自己进门去了。
花船的规矩虽说条条框框不少,可今个不同,是那婆子偷懒才喊她送酒菜,所以褚朝云进房间去,也没谁会说什么。
婆子还怕被钟管事知道要遭受惩罚,哪怕看到褚朝云进门,也得帮着瞒下。
褚朝云极少进到有人在的雅间来,通常她来清扫的时候,都是非营业期。
诸如今天这般跟着春叶进来,还是头一回。
因着花船空间有限,所以雅间内的面积也并不太大,靠着一处屏风做遮挡,屏风后是吃饭的方桌,外间则备上了书案,以及乐器、投壶等娱乐用具。
不过刘新才对这些一窍不通,只是坐在屏风后喝喝茶。
刘老板也没想到过来送个东西的功夫,就碰上了传闻中的褚姑娘。
春叶将褚朝云拉进去后,就喜笑颜开的喊道:“刘老板,今儿可真是巧了!您总说寻得合适的机会想见见我们姑娘,您看,她这不就来了么!”
春叶一脸的笑模样,褚朝云倒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主要还是太突然了。
原以为自己最先见到的会是那热心肠的宋小哥,没成想,竟是刘老板。
不过褚朝云的拘谨并没露在面上,若真算起来,刘新才看着倒像是比她还要紧绷些。
春叶话毕,里面就传出一声撞到桌角的响动。
想来刘老板是真紧张了。
春叶“噗嗤”一乐,索性将褚朝云拉到屏风后,并且边走,还边打趣说:“朝云,刘老板这是害羞了呢。”
刘新才听后,哭笑不得道:“小姑娘家家的胡说八道,我一个老头子,害什么羞。”
刘老板说着便抬头看来人,然后表情就滞住了。
楼下的船娘们常年劳作,日子艰辛,偶有遇上时,大多也都是含胸驼背,佝偻着身子,一脸历经沧桑的憔悴状。
可褚朝云看着,却并非是他想的那般。
反而还觉得这女子个头,是少有的高挑。
褚朝云站姿笔直,身材纤瘦,虽说也是普通船娘那副穿着打扮,但一双眼水光盈盈,巴掌大的小脸看着便是只有十四五岁的稚嫩模样。
这女子虽说不算多美,可那双眼却是少有的惹人注目,眼型还有些长,一笑便如天上月般明睿。
刘新才一下子便看傻了。
主要还是震惊。
他原以为褚朝云即便没像刁氏那般年纪,但看着至少也该如春叶和蕙娘这般,面貌会偏成熟一些的女子。
可这、这——根本就是个娇俏姑娘的样子嘛。
眼底不带精明算计,神情也没有生意人统一的圆滑特性,半点都不像个坐在背后执掌大权的掌事者。
不过,褚朝云倒不知刘新才此刻内心的震撼。
她只是大大方方走过去,对着刘老板福上一礼,爽朗道:“多谢刘老板多日来的照拂,朝云谢过。”
褚朝云言行得体,说话声音也透着淡淡的平和。
刘新才忙虚扶一把,不好意思道:“姑娘太客气了,咱们是生意伙伴嘛,伙伴哪有谢来谢去的,我还要多亏你那些好点子呢!”
褚朝云笑道:“往常只听婶子道您人好,今个一见,朝云倒觉得您比婶子说的还要好呢。”
她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可刘新才被夸的到真有点害羞。
刘老板有些不知所措,便只能往其他方面去找话题。
乍一看到方桌上搁着的一布包东西,这才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
于是,他把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吃食来,“既然见到了正主,那刚好把这些吃食亲自交于你了。”
刘新才怕褚朝云不认得布包里的东西,学着周娘子介绍的,耐心给她解释起来,“这东西叫甜芦苇,是老弟……啊,就是宋谨,他托我把这个带来交给你的,还有这甜芦苇的吃法……”
刘新才絮絮叨叨一大堆,褚朝云便目光奇异地看向那几根粗壮的吃食。
女子自顾走到方桌边,将其中一根吃食拿起,找了小刀熟练的削去外皮,然后切下几小块放进盘中。
春叶没见过这稀罕物,见褚朝云把盘子递过来,就欣喜的拿起一块放进口中咀嚼。
这吃食嚼在口中,起初甘甜,直到汁水全部被挤压出来后,就变得有些扎人,口感也不如最初那般好了。
褚朝云怕春叶咽下去,忙说:“甜味儿没了就吐掉。”
“啊?”
春叶盲目地点着头,用手挡了一下嘴巴,将那碎渣渣吐到了手心里。
她如此指导春叶,倒是看的一旁刘新才困惑起来,刘老板怔愣了好半会儿,才讶道:“原来,褚姑娘你见过这东西啊?”
不只见过,还知道要如何吃呢。
褚朝云弯起唇来笑,又将盘子递给他,示意他也吃一块。
刘新才就迫不及待的拿起一块,放在口中品尝味道。
和春叶的表现一样,那股甜水出来的时候,刘老板的眼珠子都瞪起来了,直到嚼而无味之后,他才也找了地方吐掉那渣渣。
褚朝云将盘子放在方桌,自己也拿起一块来吃,盘子里还剩下几块,她便留给春叶和刘新才二人。
尝过味道,褚朝云心满意足的呼了口气。
她听说古代是没有甘蔗的,原来大祁却有这玩意吗?
大祁到底是个什么神奇宝藏地啊!
既然能吃到甘蔗,那还要甜菜干什么。
褚朝云收下那几根甘蔗,但婆子们都在外面,她现在肯定是没办法带下去,所以就还是老办法,让春叶把东西藏在屋子里,等到歇业她再来取。
想到这好玩意是宋谨送来的,褚朝云还有几分可惜。
如今这刘老板都见到了,宋小哥倒是影子都没瞧见一个。
她先是让刘新才帮忙带一句感谢,然后才兴致勃勃的问:“敢问刘老板,蕤洲哪里还有卖这甘蔗的?价格比甜菜如何?您可知晓?”
这一连三问,问题虽多,可刘新才关注的重点只在“甘蔗”两个字上。
于是他“呃”出一声,脱口道:“什么东西?甘蔗?!”
褚朝云也是一时间没注意,见自己说岔了,忙改口:“不是,您听错了,我说的是甜芦苇。”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她心虚的想。
刘新才也没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听错,思索之后道:“这我还真不知晓,褚姑娘可是需要这东西?要很多吗?”
褚朝云点点头,又犹豫道:“但还是需要看一下价格,若是跟甜菜差不太多的话……”
其实她想想,是觉得希望有些渺茫的。
因为据她所知,古代应该是没有甘蔗,这种东西大概是通过“进口”的方式,才会流通过来。
不过也不确定。
最后,刘新才答应会留心给她问问,二人的话也就说完了。
褚朝云不便待得太久,就端着空托盘下了楼。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甘蔗激发了她的思维,对于程月留给她的那些食材,褚朝云这会儿突然来了灵感,并且已经有了初步的念头。
就是做起来,可能要费事一些。
这日晚,她连竹筐都没顾得上去换,就急吼吼地进了厨房。
四根甘蔗如今还剩三根半,但若说是做一道菜出来,应该也是够用的吧?
由于缺少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她也只能是做着看。
毕竟明天就要交“作业”了,她此刻的状态特别像假期玩的太嗨,挑灯夜战疯狂赶作业的学生们。
褚朝云将那些甘蔗一次削了皮,然后就放到了案板上。
其实甘蔗皮难削的很。
而她之所以动作如此熟练,是因为曾经在现世时,她可是个吃甘蔗的老手。
有时还会自制一杯甘蔗汁带去工位上喝,同事们见她整天坐在工位上啃甘蔗、喝甘蔗汁,还亲切的给她取了个“甘蔗精”的外号。
所以今个一得到这东西,她人就兴奋。
这宋小哥厉害啦,送东西简直送到了心里去~
褚朝云把案板上削好的甘蔗切块,放到杵臼去捣汁时,自己还没忍住偷吃了两块。
真好吃~
可惜不能全啃了。
不过这里没有破壁机,纯手工出汁可真是个力气活,不只需要力气大,而且相当的折磨人。
她捣了好一会儿,也才看到那么一丁点的汁水。
褚朝云站在罐子前往里瞥,然后舀了瓢清水进去,也不知是个什么原理,总是在倒入清水之后,似乎变得比从前好捣了一些。
她夯吃夯吃的捣过一批,然后立刻把汁水过滤出来,将没用的碎渣丢掉,接着继续如法炮制。
不过之后再加入的就不是清水了,而是第一次留下的甘蔗汁。
最终,褚朝云总算把甘蔗汁一滴不浪费的都取到后,就将一小坛汁水全部倒入锅子里。
灶膛里添了不少的柴,因为熬汁必须要大火。
这一步看起来和用甜菜熬糖差不多少。
褚朝云拿着锅铲不停地翻搅,一方面是害怕越熬越浓的糖汁会黏在锅底,另一方面,也不知是柴添的太多还是怎样,锅子里的糖汁总往外溢。
褚朝云手忙脚乱,被弄得一头大汗,直到糖汁的颜色由浅慢慢的变深之后,这种情况似乎才好了不少。
这一锅糖熬得实在不易,但味道闻着确实比甜菜更香甜些。
不过这一次在熬成接近糖稀状时,她却并没有停手,而是继续在锅子里翻搅。
因为她暂时还有糖稀可用,但这甘蔗汁是给那道菜做准备的,所以得到出砂的程度才行。
最终,靠干了的锅子里形成了一坨红棕色。
褚朝云取出放到盘子里冷却,重新洗涮了锅子,又添上水,就开始煮鸡蛋,蒸山药。
等待的期间自己也并未闲着,而是把那几片菘菜叶子用水洗过,沥干了水分后,全部切成了小米粒似的琐碎状。
这菘菜品质不错,尤其是接近根部的白色部分水分充足,一边切,她一边都能感受到那股蔬菜的清香味儿。
切好的碎粒搅拌在一起,白白绿绿的葱翠晶莹,用来做点缀刚刚好。
……
一早,褚朝云才刚从洗漱房出来,就看到程月带着两名助手上了船。
程娘子似乎今个来的格外早些,至少往日过来时,船娘们基本都已经干完了一轮活计。
程月依旧带着白色的帷帽,一身素色衣裙显得走起路来很是轻盈。
褚朝云低头拧布巾时,身旁几名船娘还在小声谈论。
“这厨娘穿的仙气飘飘的,跟个天上的仙子差不多少,咋看都不像个做饭的嘞!”
“哎,可不要以貌取人,她虽说看着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厨艺上的精湛,可是连大酒楼里的大师傅都比不了的。”
“看你说的跟真的一样,你见过?”
“我咋没见过?”
那船娘似是不太高兴,直起腰,声音也大了点:“八年前的那场厨艺大赛,程月可是魁首,就连京都酒楼的大师傅,也只能屈居第二好么。”
不过这话说完,船娘顿时神情低落下来。
“八年前的京都盛况……唉,那时我还没上船呢。”
酸楚的话题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不过身边听了一耳朵的褚朝云倒是难免被震惊到了。
原来程娘子竟那么厉害么?
京都盛况……
看来那场比赛,也是在京都举办的了。
京都是大祁的都城,大祁皇帝并一些皇族全部住在都城里面,那是个离蕤洲非常遥远,也叫人高不可攀的地方。
但那些事并不在褚朝云一个小船娘的关注范畴内,她只是因着这一番对话,便更有想做程月徒弟的念头了。
四处瞧瞧管事们都没在,褚朝云将拧好的布巾搭在船栏,净了手,便往厨房去。
两名助手见她过来,都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虽说这表情里更多的是鼓励之意,可褚朝云却被二人笑的有些不安。
本来之前还没那么慌的。
她站在门旁深吸几口气,门内的程月见她一副要沐浴净身的庄重样,难免也笑了下。
“进来。”
程月抬手招了招,态度倒是柔和的很。
褚朝云被程娘子一声召唤平抚了心绪,还真放松了下来。
她迈步进门,走去一旁将盖在竹筐内的吃食取出,然后有些担忧道:“这是昨个夜里做出来的,放置了一夜,可能口感上就不那么好了。”
程月听得懂她的意思,褚朝云是怕口感偏差会影响判断。
毕竟她条件有限,没办法现做。
她也不想的啊……
不过冬日自然有冬日的好处,虽说过了宿肯定是要差些,但好在食物保存的完好。
褚朝云将盘子递上,程月接过就仔细观察起来。
确切的说,褚朝云做的是一份山药泥。
山药蒸过捣成了泥,其中点缀了一些菘菜的颗粒还有煮熟掰碎的鸡蛋,白白的山药泥上有黄色也有绿色,都是浅色系的吃食,组到一块看着还挺鲜亮。
褚朝云将山药泥摆成了螺旋冰淇淋的形状,火焰一样的瞧着确实很有意思。
不过除却这个,那白的如同雪山一样的山药泥上,似乎还点缀了些棕红色的小颗粒。
那小颗粒被搓的细碎,颗颗剔透。
如雪山上结出的果实。
褚朝云见程月总算注意到了那些砂糖,才立刻给她递上一只木勺,并满面期许的说道:“程娘子,不如您尝尝看?”
程月也正有此意。
这精致的小食“色”是有了,那么“味道”自然也是第二重要的因素。
程月接过木勺往最下方挖过去,一勺细腻的泥中有鸡蛋和菘菜,还有砂糖。
她小口品了一下,甜丝丝的。
除了有山药原本的丝滑口感,还有鸡蛋独有的香味,以及因为加入菘菜之后又多了点脆甜,便不会显得那砂糖过分甜腻。
一种食物四种味道,很独特,做的也很有心。
见程月细细品尝时,褚朝云又说道:“其实这道山药泥若是在夏日吃,大概会更爽口些。”
程月抿了下唇,似是在笑:“为何?”
她问。
褚朝云想了一下,便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用冰镇着,冰冰凉凉又滑滑的,然后把菘菜换成薄荷叶,也算是一道能够解暑的甜品了吧?”
程月笑意放大,一低头,才发现她刚刚挖过的那一块还内有乾坤。
中空的位置并非是山药填充,而是一颗花朵形状的糖块,糖块中央嵌了些干花做点缀。
看着又是另一重小惊喜。
不过这次,程月的确被惊喜到了。
“朝云,你果然很有想法。”
程月像是很满意她的“作业”,摘下帷帽,神情认真的看向她说:“我的这关,你过了。但若想做我真正的徒弟,恐怕——”
还需一人的认可。
程月往外瞧去一眼,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钟管事。
钟管事显然也没想到,这会儿影儿不见的褚朝云会在厨房。
她淡淡一挑眉,轻瞥一眼程月端着的吃食,然后说道:“褚朝云,活都干完了?”
褚朝云被问的一颤,然后吐吐舌头,俏皮道:“还没。”
钟管事忽的也弯了下眉眼,而后皮笑肉不笑道:“那杵在这儿作甚?等着我来请你?”
褚朝云忙往门外走,只是在路过钟管事身旁,回头瞄了一眼程月。
程月自是明白她的意图,于是放下手中的盘子,几步跟出来,看着眼前人道:“钟管事,请借一步说话。”-
宋谨忙过一摊子事,便拎着个酒葫芦去了柳文匡的小酒肆。
都是常在这条街上走动的人,没谁不认得谁。
柳文匡正闲的磨牙,见来了生意,立刻乐呵地接过酒葫芦,笑道:“宋小哥又来给你们老头打酒啦?”
“嗯,师父喜欢喝点去去乏。”
仵作师父每当要干大活的时候,就会打上一葫芦酒,先好好的喝一顿。
所以宋谨出现在这里,并非是什么好事。
只能说,府衙里又出了大案子,最近的蕤洲又不那么太平了。
但宋谨为了不引起大家的恐慌,并不会只在柳文匡这里打酒。
虽说商人都精明,但摸不到规律,便不会多想。
宋谨朝着一处发呆,似是心中有事,柳文匡打完了酒正要递给他时,刘新才也过来买酒了。
刘新才很少来这边,因为他不怎么喝酒。
但是邻居家那老爷子干活闪了腰,不方便来回走动,又知道这酒肆离刘老板铺子近,便拜托他过来一趟。
刘新才一见宋谨,就笑呵呵地走了上来:“你也在这儿呢,老弟。”
宋谨应过一声,表情依旧显出几分隐晦地凝重。
刘新才猜到或许是府衙中有事,也不好多打听,但还是将他拉到一旁,有点兴奋地说:“你叫我送去的甜芦苇我已经送到了,褚姑娘人好,还给我切了半盘,你别说,还真挺好吃。”
似乎提到褚朝云之后,宋谨眉宇间的紧蹙倒是松散了些。
但也没说其他。
不过刘老板倒是没想就此打住,而是瞅了一眼柳文匡后,又继续说:“我见到褚姑娘了,甜芦苇我可是当面交给她的。”
“什么?”
宋谨总算回了点神,而后温声道:“您还能见得到她?”
宋谨如此惊讶也不怪他,毕竟雅间的姑娘容易见到,楼下的船娘却难如登天。
细节不便多说,刘新才只是对着宋谨一顿夸赞褚朝云。
“哎呀,没想到那褚姑娘年纪看着浅,见识倒不短!她不但知道甜芦苇这个东西,还知道要怎么吃!小姑娘十五六岁说起话来干脆的很,难得啊……”
刘新才越说越上头,夸完又道:“你说这小姑娘,看着倒是平平常常,可那双眼,却特别的很。”
“特别?”
宋谨不解。
刘老板重重点了下头,像是再找什么合适的词儿,思来想去,说了一句:“嗯……特别叫人难忘!”
他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总之就是见过褚朝云之后,就记住了对方那双眼睛。
刘新才言辞灼灼,宋谨不由得就想起那夜在蕤河遇见的姑娘。
虽说那晚的月色不够明亮,但那陌生女子的眼睛,瞧着也很是与旁人不同。
宋谨还有公务在身,便没太跟刘新才多聊什么,接过酒葫芦付了银钱,便沿着长街往府衙那头去。
只是刚从胡同里拐出来,就和一个拿着猪爪子啃的男人错身而过。
对方身上腥膻味儿很重,还夹杂着一些难闻的酒气,像是昨晚喝了不老少,现下眼窝深陷在皮里头,就连走起路来也是半摇半晃。
差点,就歪在宋谨身上。
二人错过之后,彼此皆停了一下。
宋谨回头望他时,对方也刚好转过来。
四目相对,男人像是发狠地啃了一口手中吃食,也不顾那一嘴油相看着有多邋遢,冷笑一声就扬长而去。
宋谨的目光沿着他的方向望去,远远瞧过,西码头那侧皆是戴着幞头做事的劳工。
有两名个子矮一点的,像是也正往这边望来。
褚郁和项辰合力抬着一只铁箱。
因着离得太远,褚郁只是猜测的咕哝一声:“小辰,你看那边的人……像不像宋大哥?”
“像。”
项辰压着声道:“宋大哥有阵子没来了。”
想到陈叔的提醒,褚郁略叹口气:“没来是好事,但万一哪日要再来可怎么办?我们该怎么通知他好呢?”
西码头和长街这边发生的事,褚朝云并不知晓。
只是程月跟钟管事说完“有事要讲”之后,二人便一同下了船去。
有些话并不方便在船上说,所以钟管事索性将程月带进了自己住的府邸。
进了二重院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褚朝云曾去过的钟管事闺房。
钟管事示意程月入座,自己则抬手吩咐老管家去给他们倒茶。
她坐下之后,便淡笑一声看向对方。
只是这笑出现在妇人稍带冷薄的面庞,显得有那么一丝违和。
热茶奉上,妇人先拿起呷了一口,而后便直奔主题道:“能劳得程娘子大驾……你莫不是看中了那褚朝云么?”
第53章 2.5更
钟管事讲话总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可程月也是个走南闯北的妙人,自然不会真被吓到。
她随手拿起茶杯,轻轻撇去上方浮沫,似是在开口前已经打好了腹稿,态度上隐隐带有一种绵里藏针的傲。
程月声调依旧和婉,只眉宇淡淡道:“朝云姑娘踏实稳重不浮躁,且人又机灵,即便换了旁人,大抵也是能看得上。”
钟管事听得眼帘微动,倒没急着说话。
程月便继续道:“我知晓这船上的规矩,就算今日收下了她,也不会带她下船。”
话到此处,妇人轻轻抬了下眼,神情闪出几分异样,但又很快消逝。
随即,程娘子微笑着放下茶杯,又盖上茶盖说:“但我若有需要,她也是要跟我下船去做事的,你们可以派人跟着,我无妨的。”
钟管事轻嗤:“一个被困在这里动都动不得的徒弟,你要来作何?”
“这便是我的事了。”
程月笑容收住几分,坐的却依旧端正。
钟管事没在开口,似是在思忖着什么,半晌过后,当杯中的热气快要散尽时,她才又道:“虽然程娘子此话听着确实合理,但我若就是不应呢?”
“不应也是合理。”
程月平静回应。
“哦?”
钟管事站起身来,大概话题谈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她正要唤老管家来送客,程月就又补了一句。
“那从即日起,我便只能辞去这份差事了。你有你的考量,但我离开蕤洲的做法,也一样是合情合理。”
这《合理》论甚妙,竟让钟管事有些不爽的挫败感。
妇人抬手唤管家的动作微顿,忽的转过身来,眼眸犀利,“程娘子,你要知晓,褚朝云再好,但她既然来了这里,那么这辈子就永远也下不了船了!”
程月将帷帽的布帘放下,淡道:“这是我的事,也是她的事,但并非是你钟管事的事。”
“不劳费心。”
说罢,便往外走。
钟管事在身后打量着那抹已经出了门去的身影,忽的挑挑眉梢,又拿过那杯茶来饮。
茶水已经冷掉,但她喝着却觉得畅快。
老管家自门外进来,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低声报道:“夫人,那位……又来了。”
可钟管事似是全然不在意管家口中“那人”,只是自言自语似的幽幽说道:“我从前就觉得程月性子太过温软,八年前的厨艺大赛,明明她是魁首,可最后的荣誉却让位给了第二名,连带着京都那块宝地也不愿多留……”
那时所有人都认为,程月是被那第二名给欺负走的。
毕竟魁首除了赚得名声,赏金,还有一份殊荣,便是能进到那京都第一酒楼里去做掌厨。
可最后留在酒楼的并不是程月,而是获得了第二名的老师傅。
但依着刚刚二人间的对话,恐怕真相并非如世人眼中所看到那般,这女子或许原本就不屑于留在那酒楼里。
“倒是个倔强的。”
钟管事缓缓摇了摇头。
说着话,老管家已经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来人气势汹汹,似是还带了不少的人。
不过钟管事已经习惯了,毕竟每每过来,对方都要将这院子搅和的人仰马翻才肯罢休。
老管家还想再说什么,钟管事却抬手打断了他:“你去告诉程月,她说的,我应了。只是有一条,如若要带褚朝云下船去做什么事,必须要我同意才可,否则,她不可擅自下船。”
“那……门外那个……”
相比起褚朝云的事,老管家其实更担心这个。
钟管事“啪”的将手中茶杯摔在桌上,冷笑一声:“不必理会,想闹便闹,她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么。”-
老管家着人上船传消息时,程月正欲带着助手离开。
程娘子性子虽倔,但却并不喜争抢,今个能为了褚朝云出一次头,已是不易。
可她尽了力,若是管事依旧不应,她便会离开蕤洲,再去别的地方。
虽说可惜是真的可惜,但她实在讨厌口舌之争。
褚朝云送她下船时,还主动开口安抚她:“抱歉啊程娘子,没想到拜师不成,反害得你丢了差事。”
程月无奈的握了握褚朝云的手,“你这姑娘怎么时而精明时而犯傻,这差事与我而言什么都不算,反倒是你,不觉得遗憾么?”
当然遗憾。
而且还有点难受。
二人多说了一会儿子话的时候,府邸便来了人。
“程娘子,我们夫人说您可以收褚朝云为徒。”
说着,把钟管事的原话学了一遍。
突如其来的消息一入耳,褚朝云登时瞪大了眼睛,她抓着程月的手微微颤了下,进而转头看向来人,“真的?钟管事真这样说?!”
“自然是真。”
来人是个小厮模样,一笑还有两个酒窝,那人瞧着也机灵的很,并未因褚朝云是船娘便看低她。
小厮给褚朝云做了个礼,然后笑道:“那么,就恭喜褚姑娘啦!”
“谢谢你。”
褚朝云眼圈红了一下。
小厮道了一声“没事”,人就下船去了。
这好消息不只褚朝云跟程月听了开心,就连那两名助手也是一样。
只不过船上环境有限,褚朝云并不能像寻常人似的给程月行拜师礼,甚至连一杯热茶她都没得泡。
不过程月也不讲究这个。
既然钟管事点头了,而她还有徒弟在这儿,自己当然也不能真辞去差事。
船上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多,褚朝云就跟程月进了厨房说话。
现下二人的关系不一样了,褚朝云就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
她关上半扇厨房门,这才把自己准备参加长业寺素斋大赛的事情,和程月讲了一遍。
程月听过,还欣慰道:“你既有这个想法,那今日这师也是拜的对了。”
“嗯?”
她不太明白程月的意思。
程月:“你要参加比赛,那就要下船去,若没有我们这层师徒关系,你又该如何去呢?”
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想过。
因着那日柳文匡和张满春得知她想参加后,便第一时间递了话来。
这二人递话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帮她,毕竟是自己的合作伙伴,总要互帮互助些。
再加上张满春跟长业寺合作多年,所以届时他会出面去跟那方丈商议,让褚朝云在船上做饭,再由他们给带过去也是一样。
就效仿上次给曾茹做生辰宴那回,现做现送,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褚朝云把自己跟张满春的关系说了,程月却并不赞同:“就算是依着你的想法,可若真成功了,那之后你可有想过要如何解决?”
“之后?”
她挠挠头,倒是没反应过来这俩字的含义。
程月失笑:“我说的是夺魁之后,长业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供应素斋,你是要到那里去做的,在船上可没办法。”
褚朝云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咯咯”笑。
她当然是很想夺魁,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这比赛还没开始呢,谁敢说自己一定会拿下第一。
褚朝云觉得,程月着实有些看得起她。
虽说她没把心里头想的给讲出来,但对方俨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程月看着她,徐徐说道:“我当年参加的比赛大大小小无数,却从未想过自己不会夺魁。”
“所以。”
她将手搭在褚朝云肩头,轻握了握,声音柔和却饱含力量:“你作为我的关门弟子,也要有这份自信才行。”
“关、关门弟子……”
这句话中的鼓励并没什么打动人心的地方,反倒是那四个字,胜过一切。
褚朝云着实有点被惊到了,她张了张口,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怔然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一句:“师父,你……不打算再收其他徒弟了吗?”
“不。”
程月捏捏眉心:“我想自己的手艺得到传承,也是想不辱师命,可收徒这事……”
实在是太累。
心累。
她的性格也应付不来。
褚朝云忽的觉得心中多了一份责任感,她看着程月,学着电视剧里那些拜师礼,给程月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掷地有声地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程月满意的点点头,扶起她说:“你要的方子,我明日便写给你。”
那方子实在拖了太久,但也不是程月故意想拖,她最近确实脱不开身。
二人这么一聊起来,褚朝云才知她师父为何如此忙碌。
原是程月所住的那家院子,房东家的媳妇有事相求。
小院是程月和助手临时租来住的,房东是个卖肉的,房东媳妇有时也跟着去摊子帮帮忙,对方很是健谈,这一来二去过来收租时就跟她聊上几句,慢慢也就熟识了。
程月既是厨娘,那自然有分辨肉质好坏的能力,房东从前只卖猪肉,但前阵子得了途径开始改卖羊肉。
因着不太懂羊肉的好坏,还被坑过两回。
房东媳妇便想少收程月一个月租金,等下次自家相公再去进货时,就请她跟着去给掌掌眼。
但程月并未少给租金,不过也应下了此事。
只是接连去过两家进货的仓房,发现那里的肉都不太新鲜,所以这一忙起来,就把褚朝云的事情给耽搁了。
“我这几日多用熏香,否则身上的膻味去都去不掉。”
褚朝云见她烦恼,便跑回暗仓里取来些干花,“师父先用着,我回去给您做一只香囊来塞上干花,效果大概要比熏香好些。”
程月得了干花,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褚朝云手里还有活要干,说完话,人就出了厨房。
眼下,一件心头大事了了,褚朝云心情正美,远远地看到春叶在三层处朝她摆手,虽说对方没打算下来,但那表情里的焦急也说明了一切。
看来,那八十副手套的大单子得赶着做才行。
她回应给对方一个“放心”的眼神,春叶才算是安下心来。
八十副手套的确是一笔大的进项,这银子褚朝云是必须得赚。
当晚,她坐在刁氏的隔间里看徐香荷缝长筒袜,徐香荷这回缝的是不带莎草的,就是他们三人平日穿的厚长筒袜。
长长的袜子内里絮了好些的薄面,徐香荷做好一只便给刁氏去试。
刁氏穿上在地上踩了几个来回,眼中也带了点惊喜:“还真像你们说的,可真舒服,好像踩在棉花上。”
徐香荷听得止不住笑:“因为里面真有棉花的呀!”
刁氏也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忍不住坐下来笑了半晌。
褚朝云盘着腿坐在一边,看着徐香荷手下针线穿的飞快,然后说道:“我觉得除了那八十副手套,咱们还可以外搭一双长筒袜,要不再弄个防水的鞋套吧?”
“防水鞋套是什么??”
她自说自话刚来了一句,二人就齐齐看向了她。
褚朝云撑着下巴“嗯”了声,然后说道:“咱们下水穿的那种,是为了在水中方便,但没有办法穿着直接在地上走吧?”
刁氏听得一脸迷茫,“不是,要是在地上走路,那就直接穿鞋子好了呀?”
褚朝云坐直身体,细化的解释起来,“是的没错,可如果赶上下雨怎么办?下雨总会沾湿鞋袜,这要是家中只有一双鞋子的话,晾不干不说,第二日还得再穿,潮乎乎的,岂不是要生病的。”
其实她原本想的是做水靴子,但水靴子是鞋,成本高不说,她也不保证能做得出来。
袜子勉强可以,鞋子这里可没人会做。
所以既然莎草有防水的能力,做一个鞋套出来,在雨天套在鞋外,那可真是太方便了。
她说完,没等刁氏和徐香荷回应,便又道:“不说远的,就说咱们船上的活计吧,偶尔要洗刷船板的时候,哪个船娘的鞋子不是泡在水里,天长日久的脚都要泡烂了。”
褚朝云这么一讲,两人就都明白了。
听到跟自己相关的,徐香荷第一个激动的蹦起来:“对!对啊!!我就是那个脚丫子要泡烂的倒霉鬼!!!”
她说着,还一脸衰相的指指自己的脚。
这事,刁氏也是深有体会,“你这话有理的很,就不说咱们,那些渔民平日也要刷船板的,若知道有这好东西,他们想必也更需要。”
徐香荷:“那这可就不是八十副手套的事了。”
刁氏:“嗯,先送个样板过去,只要他们看到了,估计很快又会有新的活要做。”
徐香荷:“这笔银子真的值得赚诶,只不过——”
她没说完,而是又看了眼刁氏那发红的眼睛。
褚朝云懂她的意思,就还是人手问题。
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说道:“你们先忙着吧,我去做点饭回来。”
许是今个高兴,褚朝云连上木梯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往厨房去的一路上,她就想好了今日的晚饭。
进门之后她便先去翻食材,好在之前做的嫩豆腐还剩下最后一块,褚朝云取来放到案板,开始用刀将它切成小的四方块备用。
小盆里打入两只鸡蛋,她在鸡蛋中撒了些盐做调味,然后就开始用筷子将其搅拌均匀。
跟着,又将切好的嫩豆腐小心的放到盆里。
因为豆腐易碎,所以有些没粘到蛋液的,她就用木勺盛蛋液往豆腐上浇。
这边弄完,她先把盆子放到了一旁,也是给时间让蛋液多多滋润滋润豆腐块。
之后就取了一捧面过来。
其实在做这道主食之前,褚朝云心中也是犹豫过的,她并不知纯面粉是不是真能做得出来,但总归是手痒想尝试。
褚朝云在面粉中加了水,揉好了面团之后就放在一旁静置。
静置期间,又去竹筐里挑了一些配菜和葱蒜,配菜处理好了,面团也醒的差不多了。
然后她舀来一大瓢的清水,倒入面团之中,双手就按着面团在水中搓搓搓。
搓这个也有技巧,但不懂的,就只能靠蛮力。
褚朝云就是靠蛮力那个……
直到搓的手发酸,水变成了乳白色,她才不得不感叹一句,以前刷视频的时候,看人家做这玩意都轻松的很,怎地轮到自己就跟受刑一样。
她闷头捣鼓了好一阵子,总算把面粉里的筋给搓了下来。
再之后就是过滤了。
跟过滤甘蔗汁一样,虽说她用的布不如网状的筛子,但很可惜,她并没有找到筛子,就连仓库里,她也是去淘过一圈的。
勉勉强强的把面粉水里的杂质过滤掉,她就寻了个地方,将水盆放下。
其实将面粉水多放置几个钟头,效果会更好一些,只是时间上不太允许,所以这东西做的实在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褚朝云只能匀出一两炷香的时间等。
她在厨房忙活了好半天,便觉得有点热,于是开了门,想走出去透透气。
原本,她只是想在这条走道上来回溜达溜达,可出来之后,便隐隐听到远处似是传来些什么动静。
难道西码头那有人?
都什么时辰了??
因为褚郁就住在西码头不远的地方,还有褚惜兰他们的院子,也距离那条长街很近。
褚朝云敏感的往船头走去,远远瞧去,西码头的长街上果然有些许亮光。
好似有什么人拿着火把,还不止一个。
褚朝云细细往那处观瞧,奈何这地势没什么优势,她一咬唇,索性偷偷上了木梯,一口气去到三层,然后再往那处看去。
这一下站得高了,视野果真也广阔不少。
西码头处此刻确实来了不少的人,看着像是衙差。
其实平时那些衙差也会到处巡视,不过像是这么大动静的,还真不多见。
远处的人群里,站着几名没穿衙差工服的男子,宋谨正跟朱力并几名同僚在小声讨论。
有年龄小的,也不顾那些衙差还在,便低声咕哝道:“死者不是已经送去老头那了么?还折腾咱们作甚?难不成又要诓咱们下河?”
朱力“啧”出一声,低低呵斥他一句:“胡扯什么,没事下河作甚?”
“那这大半夜的是要干嘛?你该问问他们是要作甚?”
其实这件案子有点复杂,有人死了,有人失踪,虽说几乎都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但本质上来讲,死了的跟失踪的,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联系。
二人互不熟识,可以说是从无接触。
但案子里的细节衙差们不肯同他们讲,只是因着人手不够,才又把他们给喊了过来。
宋谨那日打酒时心不在焉,琢磨的便是此事。
酒葫芦交给仵作师父时,老头还问了他一句,“宋谨啊,若是让你来判断,你可觉得这案件有什么蹊跷?”
宋谨微微思索,然后摇了摇头:“不知,细节披露太少,线索根本连不起来。”
老头笑了笑,“你先抛开这些,只说说自己的观点就好。”
宋小哥却仍是没松口,“师父,这……恐怕不太严谨。”
“你说便是,又不是让你去跟岳知府讲,你担忧那些作甚。”
老头也不找杯,拧开酒葫芦就灌上一口。
柳文匡家的酒品质还算不错,喝着不是特别呛口,却别有一股醇香之气。
二人面前正躺着那名死者,白布被揭下来一块,露出的一张脸,在有些黑的屋子里显得还有点渗人。
可旁边站着的俩人,一个喝酒一个思考,倒都是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坦荡相。
许久,宋谨朝着那死者望去一眼,然后说道:“我不相信巧合,所以,我觉得他……和那失踪的妇人必有联系。”
长街那侧呜呜泱泱,动静很快引起了胡同里那间房中人们的注意。
褚郁和项辰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才发觉身旁睡着的劳工们也都跟着坐起来了。
“外头怎么了?”
“闹起来了么?怎么这么大的动静!”
“走走走,去瞧瞧去瞧瞧!!”
被突然扰了清梦的劳工们正迷糊,胆子便也有点壮了起来。
一群人摸着黑下地,趿拉上鞋子,就你撞我我推你的往外走去,虽说这里有看守守着,但看守在胡同口,要从院子这一侧拐出去,往前走到头才能看得到。
有些劳工是真的对外面的声响好奇,但也有些,是浑水摸鱼要跟着出去的。
万一能寻到机会逃跑呢?
大家伙一个挨着一个的往胡同口挪腾,只是还没走到头,就看到了手拿火把的衙差们。
为首的衙差很警觉,早在劳工们往出走时就听到了动静,不过他只是往这处扫上一眼,而后便迅速移开了视线。
前方的劳工很快就都挤到了胡同口,最后只剩下褚郁项辰,还有那个腿脚不便的老陈,留在队尾。
老陈不让他们过去,褚郁和项辰就站在后边听动静。
直到衙差们快分派完任务的时候,旁边的院子里就又出来了一个人。
李二达酒喝的不少,走路时摇摇晃晃,许是被这动静闹得惊醒过来,人正有气,刚想扯开嗓子骂街,就和那为首的衙差对上了视线。
待看清来人身份,李二达登时一颤,人就清醒过来。
不知怎么,平时这群衙差他也时有遇上,但以往他只是会故意躲着些,难免冲撞,内心却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可今个碰上之后,他的脸顿时就吓得惨白,脑门和后背上,甚至还出了不少的汗。
那衙差只看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手握长刀一挥,说了句“出发”,一行人便分了四五路,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而去。
人群最末,宋谨和朱力他们分到要往北码头去。
几名同僚边说边走,宋谨略微回了下头,刚好就看到了李二达。
那日在街上,二人错身而过时,宋谨就总闻到这人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今个虽离得远些,再加上对方又喝了酒,本该是闻不到什么的。
可那股子味道却实在重的冲鼻子,宋谨微微皱眉,然后转回了头,跟着朱力往前慢慢走去。
人群散去半晌,李二达却还僵在原地,等到在动作时,脚丫子都站麻了。
他一回头,这才发现那些劳工此刻还藏在胡同深处往外瞧。
李二达不敢跟衙差耍横,对这些劳工,倒是想骂就骂。
这会儿他手里没拿鞭子,再加上酒劲闹得头昏脑涨,整个人也浑浑噩噩地,于是一边吃力的往胡同走,一边骂骂咧咧道:“妈的,一群下贱货!谁叫你们出来的,都给老子滚回去!!”
李二达一副被酒气掏空的虚弱相,就连张嘴骂人,听着都有些不太利索。
那群劳工见没热闹看了,又怕他真回去拿鞭子,就一个推着一个,老实的往回跑走。
站在最后的褚郁跟项辰离着李二达尚远,倒是没忙着动。
可老陈年纪大,人也谨慎。
见这俩小的似乎是傻了,便催促的想要拽他们:“快回去,快走,别看了。”
劳工们鱼贯而入,一股脑就全进了屋子,而胡同口的李二达却并没离开,反而继续喝骂着往里边进。
褚郁被老陈拉住胳膊的时候,小少年忙回头去看项辰。
项辰推了他一把,小声说:“我去茅房,你先跟陈叔进去。”
褚郁心想,上茅房这事李二达反正也不会管,就暂时放心的跟着老陈进去了。
李二达走进来之后,口中难听的话仍然没停,此刻他的脑袋越发昏沉,几乎看月亮都是重影的。
今个的酒喝的实在太猛,也不知道明个还能不能起得来。
该死的赵大,凭什么处处压他姑母一头!
要是他姑母的权力再大些,他哪里还会受这份鸟气,就算是赵大这畜生,也他妈要给他让路!
李二达走进来之后,便站在墙根下胡乱的想着。
他一会儿怪李婆子没本事,一会儿又怪赵大踩在他头顶上。
再加上那酒劲似乎隐隐有攀升之意,他原本只是觉得脑子发热发胀,可这会儿,头已经开始剧烈的疼起来。
李二达并没注意在他身后不远处,还站了一名个子不算太高的人影。
那人低下身子,缓缓拿起墙边倚着的木棍,一脸恶狠狠地,照着李二达的后脑便来了重重一下。
……
“啊”的一声惨叫传来,直穿破云霄。
褚郁忽的惊醒过来,伸手一摸,正摸到手指有些冰冷的项辰。
他把自己盖着的草垫子分出去一点,然后揉着眼咕哝:“小辰,你手怎么这么冷啊?才上完茅房吗……”
项辰此时心跳的厉害,见褚郁拽住他的右手,便有些慌乱的将左手藏进了身体下。
那袖口侧翻出来的地方,正落着一个血点。
血点轻而浅,微微扩散晕开一些,显然是才溅上不久-
褚朝云撑在船栏,从三层遥遥望去。
看了好一会儿,见那些衙差都各自去忙了,一想到自己那面粉水大概也快要沉淀好,便没再理会这边的事,迅速下木梯回了厨房。
进厨房之后,她便将水盆端起来看,然后小心翼翼把上层的水倒掉,只留下下层泛白的一片。
许是静置的时间还不够长,所以留下的并不太多。
但应该也是够用的了。
褚朝云又往里边添了些清水搅拌,嫌木勺搅拌的不够均匀,她就改用筷子在里面快速的搅动。
然后又找来个底深一些的盘子,将锅子里烧上水,盛出一勺浆水铺满盘底。
第一次弄时,她忘了在盘子里擦油,结果成型的面皮没能揭下来。
之后又多弄了几回,虽说这面皮不是每张都完整,有些因着力度太大,或是火候不到,还总是会弄破损掉。
不过总体下来,看着倒也还不错。
凉皮做好后,她索性拌了点程月的秘制调味料,又加入配菜,足足拌了一小盆出来。
主食弄完,下一步就是炒浸满了蛋液的嫩豆腐了。
炒豆腐相对来说简单的多,褚朝云先将盆中的蛋液和豆腐块一起下锅,煎到定型之后,才慢慢的翻了个。
最后,拌凉皮和鸡蛋包豆腐都做完,她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厨房,就端着走了出去。
凛冬夜下,远处的火把光亮早已不见,本该是寂静的夜晚,却从长街不知哪个胡同里,传出一声惊天的凄厉惨叫。
褚朝云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差点弄翻了手中饭菜。
她不由得又往码头望去一眼,随即稳下心神,疾步下了暗仓。
回来时正遇上起夜归来的方如梅,方如梅看了一眼她端着的饭菜倒也并没多问,也就是有点眼馋。
今个褚朝云被程月收为徒弟的事大家全都知晓,如今褚朝云的身份又多了一重,想必就算进厨房去开小灶,钟管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褚朝云不是个吃黑食的人,虽说没办法都照顾到,但赶上了也是有份的。
“等下我给婶子盛一份尝尝。”
方如梅感激的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你啊朝云。”
说罢,方如梅便打算进隔间去。
褚朝云又笑着叫住她,隐晦地道:“婶子别忙睡,我等下还找您有事。”
虽是已经回了这不见天日的暗仓来,可褚朝云还是有点在意方才听到的动静,随即又问了声:“婶子,你刚刚……可听到码头那边的声音了?”
方如梅确实听到了,只是没太当回事。
她思想一会儿,无所谓道:“可能是野猫叫唤的,那边野猫多得很,我跟你说那声音——”
方如梅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褚朝云便也点点头,回了刁氏那里。
……
这一夜着实叫人睡不踏实。
直到到第二日早,表情凝重的钟管事就提前上了船来。
“今个花船歇业一日,昨晚出了命案,等下会有衙差上船来问话,你们都先停下手里的活。”
钟管事说完又看向褚朝云,“你下去看看还有哪个没起的,立刻给我喊上来!”
褚朝云应了一声,又想到昨晚那声叫喊,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敢问管事,出事的……是谁呀?”
她只是觉得昨晚的闹腾不太寻常,生怕跟褚郁他们有关,这才不得不问。
可见钟管事脸色不善,也没觉得对方真会愿意告诉她。
就在她预备下暗仓去喊人时,钟管事就飞快说了一句:“是李婆子的侄子,李二达。”
第54章 2.5更
其实,在对船娘们的问话开始之前,衙差们首先去的是劳工所在的胡同。
因为李二达的尸体,就是在那条胡同里被发现的。
这边由宋谨和朱力作为主要负责人,其他抬尸工同僚为辅助,他们身边还跟了一名衙差,只不过那人一直在胡同里外转悠,想来也是想搜集更多的证据。
李二达后脑的那一下重击是致命伤,但人在倒地之后,身上还被砍了五七八刀,死状凄惨。
通常这种凌乱的刀伤,多为寻仇。
可这案子着实让人挠头,因为李工头平时不做人的时候比较多,恨他的人,满蕤洲用船拉,可能还得找条大船才行。
就不说远的,且说那一屋子的劳工,有哪个没挨过李二达的打?
此时此刻,墙根下方,十几名劳工站成一排,人人皆是一脸震惊的表情。
褚郁跟项辰站在末尾的暗光下。
尤其是项辰,似是故意在躲避着什么,恐怕问话的差人注意到他。
外翻的袖口处被攥的湿润,不知何时还沾了些脏污,那丁点的血花也早就被模糊在了脏泥里。
褚郁察觉到身边人似是有些颤抖,便转过身来看他,“小辰,你怎么了?”
项辰低着头,身子又往后让了让,刚好借了左边的陈叔挡住自己。
他低低吭出一声,嗓子眼似是干的发紧:“……没事。”
那名检查完四外圈的衙差按着腰刀过来,目光在劳工们的面上寻过,然后皱着眉问:“你们刚才说,并没听到昨晚这墙根底下有声音发出来?”
众劳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皆是一脸战栗的点着脑袋瓜子。
“是。”
“是啊……都睡死过去了,真没注意。”
“我们每天做工都累得要死,哪里有空关心别的,连起夜上个茅房都不想去,能多睡会儿谁不睡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应着,只是一些人的目光看着有些闪躲。
那衙差今个是第三遍问这话,可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
对方似是急了,暴脾气一上来直接抽出长刀吼道:“放屁!不过一门之隔的命案,哪怕睡得再死也该有点反应,除非你们全部都聋了!!”
他拎着刀胸腔起伏不停,刀锋被冬日的光照淬的冷且扎眼,劳工们几乎同时往后缩去,后背全部贴在墙壁上。
宋谨往褚郁和项辰的位置偏去一眼,似是怕衙差的刀吓到两个小的。
其实就算衙差急的动粗也没用,又不可能真把刀架在大家脖子上逼问。
宋谨微微蹙了下眉,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声音温而不大,态度看着也不怎么强硬:“这位兄弟,麻烦收刀。”
“关你屁事!”
衙差本就看不起宋谨他们的身份,自己又是唯一被分来跟他们一组的,现下被阻止,气就更加不顺。
他说着就想动手甩开宋谨,奈何用了几下力都挣脱不掉。
宋谨给他们的印象大多温和,再加上身材瘦弱,不似他们这些衙差都有一身鼓鼓囊囊的腱子肉,他们便更加瞧不上这人。
二人这般对峙,衙差几乎被憋得脸红脖子粗,但宋谨只是握着他的手腕,面上依旧平和。
“收刀。”
宋小哥看着他,又说一声:“而且你这样问,是问不出结果的。”
宋谨说完话松开了对方。
衙差冷哼一声将刀入鞘,似是总算能够找到讥讽的借口,便挑着眉道:“哟,既然宋大人觉得我的问话方式不对,那不如你来问?”
朱力在旁看的早就不爽,听他怪声怪调,立刻就喊了声:“本来就该我们来问!”
“你——”
衙差死死攥着刀柄,见他们人多势众,便没在敢还嘴了。
宋谨叫了朱力和其他两名同僚,“把他们分成四组,我们每人问一组,我来跟你们说一下都要问些什么。”
四人走去一旁低声交流,不多时,就又走了回来。
劳工们不太懂宋谨为何要弄得这样复杂,但也只能听从他们的吩咐。
而且在询问期间,他们也以为只要被问过一次,就算完成了任务。
可没想到,他们每个人都被问了四回。
也就是说,同一名劳工,宋谨问完,朱力问,然后又是其他两名同僚。
宋谨问他们:“昨晚是几时天黑?几时睡觉?夜里去过几次茅房?”
朱力又问:“睡了多久?中间醒过几次?身边睡着谁?对方几时入睡?”
这些问题看着有的相似,有些又不太相关。
总之四轮问下来,劳工们简直又懵逼又麻木。
劳工们去一边歇息,宋谨几人则把这些答案汇总到一起。
很快,大家便发现了这群人的回答其实出入很大,更有甚者,基本就是在胡说八道,前后几次的回答还自相矛盾。
其实劳工们一口咬定“没听到过外面的动静”,这话也是半真半假。
有些人的确睡得死一些,有些是因着刚被李二达骂完不久,再加上李二达总拿着鞭子吓唬他们,那声音一响起来,他们还以为是李二达又打人了,当然不敢再出去看。
虽说大家是为了自保而撒谎,但这些,其实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只是有一人的嫌疑,看着比较大。
那便是连跟宋谨说话,都会紧张到冒汗的项辰。
宋谨把项辰单独叫到一边,然后半蹲下身,保持和对方的视线在同一水平上,才温声问:“小辰,为何要说谎?”
项辰被这么直白的挑破,人就更紧张了。
他下意识把沾染了血点的那只手往后背塞,然后小声的说了句:“我没有……”
项辰性子内敛沉闷,没太多褚郁身上的那种蓬勃少年气。
而宋谨虽说也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但并没要求看项辰藏起的衣袖,就只是拍拍他的肩,说:“别紧张,我相信你。”
项辰听罢,有一瞬间的错愕。
毕竟如此明显的破绽,宋谨不可能没发现。
他略微低了下头,随即表情就变得无比纠结,之后,少年的头似乎越来越低,简直像是要把脑袋扎到地里去。
直到时间过去很久,他再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宋谨就发现,少年的嘴角都被咬破了一个口子。
然后,少年认认真真的看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总之,人不是我杀的。宋大哥,我没有说谎话。”
宋谨再次点头,并微笑道:“嗯,我信你。”
宋谨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因为他认识项辰,有心维护,维护自然是想,但凡事也要讲证据。
项辰的个头跟李二达差了一大截,而且打人的凶器棍子就扔在地上。
那棍棒并不太长,项辰想要够到李二达的后脑勺,大概得踩梯子。
确认了劳工们没有嫌疑之后,宋谨就喊着朱力他们去花船那边,他刚预备迈步,项辰就扽住了他的衣角:“宋大哥,之前那几日幸亏你没来看我们,李二达找了名新来的看守盯你,他发现咱们是认识的了。”
宋谨听罢,脑子里飞快闪过了一张脸。
那晚和朱力从河边回来时,胡同口站着的眼生看守,当时还引起了他的注意。
所以……
他忽的想到什么,回头看向项辰。
项辰像是还在后怕,也没注意他的异常,只是自顾自的叨咕着:“还好李二达死了,死了这个秘密就没人会知道,太好了……以后你又能来找我们了……”
宋谨伸手按住他的嘴巴,示意他别再念经,“镇定点,小辰。”
项辰看着他温润的眉眼,慢慢的,呼吸也总算变得平稳了些。
宋谨追着已经从胡同出去的朱力他们,几步上来,快速说道:“我想,我发现他们之间的联系在哪儿了,先回师父那确认一件事,待会儿花船见。”
他说罢便往反方向跑。
朱力几人听得一愣,压根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人摸着脑袋一脸疑惑:“说啥那?谁啊?谁跟谁有联系?!”
一行人边说边走,没敢耽搁太久,就疾步先往码头赶去。
而胡同里的劳工们俨然不会因为这件小事停工,没错,李二达的死在赵大眼里,的的确确就是个不足为道的小事。
不过对于方才褚郁和项辰的表现——
赵大驱散劳工们的时候,便第一时间叫住了他们。
“刚刚为什么不说实话?”
赵大忽的对这俩小的多了点兴趣。
二人却听得迷糊,皆是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赵大“啧”出一声,像是不太耐烦道:“李二达死前肯定会发出点声音,那些人胆小怕事不敢说也就算了,你们俩呢?你们俩怎么也不说。”
要知道敢偷他的药救人,赵大并不觉得褚郁是个胆小鬼。
尤其孩童多半天真,可这二人竟能糊弄过去衙差,确实有点意思。
“要知道,多给他们提供点线索,可就能早些破案了。”
赵大循循善诱。
褚郁和这壮汉一对上视线,人就有些惧意。
反倒是项辰,艰难的压下心头那丝恐惧,哑着声说:“他打过我们,我们为什么要给官差提供线索?杀了他的人也算是替我们报了仇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
赵大听过,眉头一挑:“是么?”
褚郁在旁看着他们,倏然想起褚朝云写给他的那封信。
而此刻,显然是个接近上面的好时机。
于是,他深沉的吸了一口气,将发抖的手藏进衣袖,也跟着附和道:“李二达总偷你箱子里的银子,我看到过好几次了,他做事也不认真,还经常喝酒,码头每日交接的货物得有人记账,有人清点,但他总是敷衍了事,有时就随便写个钱数上去。”
褚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赵大倒是心中惊讶。
赵管事起初不过是随便问问,哪里想到李二达背着他还搞了这么多的事。
想到如今在账房记账的人是李二达提拔的,说不定,这根本就是那死老婆子的主意。
李婆子跟李二达这一对烂货,已经盯着码头这摊油水多时了,怪不得李婆子当初说什么都要把他侄子给塞过来,就算是做个小工头也愿意。
可眼前这俩人年纪不大,观察能力倒是很强。
不声不响的,竟搜集了李二达如此多的证据。
所以……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赵管事突然警惕起来,他是这条码头的总负责人,虽说讨厌手底下做事的是蠢货,但也不想要些太过精明的。
他审视的看向褚郁,又瞥一眼项辰,然后就问了句:“你们留心这些事做什么?这事该你们管的?”
项辰见赵大瞪着褚郁,忙上前一步挡住,“因为我们跟他有仇啊!”
褚郁虽说手还在抖,但也不甘示弱地探出了头,声音比项辰听着微弱一丝:“本来想着找到证据就交给你处理的,能看着他被打一顿也是高兴的,谁也没想到……他就、就这么死了。”
赵大被他们两个小鬼一唱一和,也不知具体信了没有。
又抬头望了眼天,便扔下句“行了不早了,去上工”,说完,人就往账房那边走过去-
与此同时,褚朝云也下了暗仓去将起得晚的船娘全部喊上来。
但这处毕竟离着李二达死的地方有些距离,所以衙差在问他们发没发现码头那有异常时,大家的统一口径都是“没有”。
就连褚朝云和方如梅,也是如此回答。
不过二人前脚刚答完,后脚便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眼的深意在哪,所以昨晚听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野猫叫,而是李二达的惨叫声。
方如梅纯纯的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才缄口不言。
而褚朝云的想法就更简单了,李二达跟她家小郁有仇,再者说李二达也是个恶人,她只恨手里头没有鞭炮,否则还得放几挂来庆祝庆祝。
船娘们的问话结束的比较快,毕竟衙差们本就没把希望放在这里。
就在众人迈步下船时,宋谨便从长街那侧赶了过来。
隔着长长的艞板和一座码头,褚朝云只勉强看到远处跑来的清隽人影。
那人跑的虽急,可浑身还是透着一股儒雅和稳重,褚朝云不由得望去几眼,但因着日头的光照强烈,她也没能看清楚几分。
方如梅过来拉她,见她望着码头的方向有些出神,便好奇道:“看什么呢?朝云?”
褚朝云兀自摇头,收回了视线。
其实也没看什么。
就是觉得那跑过来的小哥,样子有些眼熟而已。
小哥很快跟衙差们一行人汇合,然后就往府衙的方向而去。
朱力揽着宋谨肩头,轻声问:“你刚刚干什么去了?还有,谁和谁有联系?话说一半听的人一直惦记。”
宋谨跑的热了,用手扇风,然后缓声说道:“先是死了一个,如今又是李二达。那日咱们去抬尸体的时候,你没有觉得第一个死者长得很眼熟吗?”
他说完,朱力就一把捂住了脸:“我说宋先生,那人脸都被砍成那样了,你觉得我还想看不?”
李二达好歹是后脑先挨了一下,仰面倒在地上后,凶手又对着他身上砍了几刀。
可第一个死者不同,那根本就是像杀猪刀片肉一样,从头砍到了脚,最后血流过多死亡的。
所以朱力当时是真不敢看。
他可没觉得自己胆子有多大,至少和敢在尸堆里坐着的宋谨,是没法比的了。
宋谨听后也是无奈,又道:“我认出他了,不过也是刚刚才认出。”
这还是得到了项辰的提醒。
第一名死者叫做蒋尤,正是李二达找过来的新看守,也是那晚跟他和朱力打了照面的那位。
所以这俩人是认识的。
可二人先后被杀,这便表明,此案分明就是一起预谋好了的凶杀案。
还是寻仇。
宋谨边说边走,只不过刚刚脑子里闪过的,却并非是死者蒋尤那张划花的脸。
而是花船上那位姑娘的。
他往那边跑时,一眼就看到了船上的姑娘,个子高高的那位,好像和下水那晚遇到的人有些像。
只是距离尚远,他也不太能够确认。
但对方的穿着打扮他还是大概看得清,以及那船娘统一戴着的包头发的布巾。
宋小哥不禁思索起来,难道那位姑娘……真是楼下的船娘么?
他又往那处回望一眼,可对方早就不在船头了。
褚朝云正跟方如梅合力再洗几床被单,两个人故意去到角落里,边说着话边干手里的活。
褚朝云昨晚给方如梅拿了一只手套过去,因为对方是这里的老人了,所以对其他船娘的情况也比较清楚。
她和方如梅细细的了解了一番,发现大家伙对女红方面,似乎还说得过去。
所以,她打算给大家伙一个晚上的时间,至少要先缝出个大概貌来。
若是这活儿做的明白,不敷衍不糊弄,那这八十副的手套,也就有着落了。
方如梅正勤快的抢着干活,边搓被单边小声说:“我可真不知要怎么谢你了,朝云,谢谢你肯带着我们这些没用的人一起赚钱。你放心,我们晚上回去就把手套给赶出来,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褚朝云用力拧掉水渍,“婶子可别这么说,你们怎么会是没用的人?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用的,且看要用在何处。”
“哎哎,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方如梅激动地脸都红了。
褚朝云安抚性的拍拍她肩头,趁着没人又道:“婶子可别怪我做事先小人后君子,至于今后这活还有没有你们的,得看你们做的质量如何。所以不用急着出工,慢慢来就好,要针脚细密,穿戴起来舒适又结实,这才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方如梅将她的话一一记在心里,手下的动作便更加卖力起来。
褚惜兰下来的时候,褚朝云便把这件事说了一遍,“你去跟春叶说,在等上两日便能有结果了。”
褚惜兰俨然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大的力量,顿时惊喜道:“三妹妹,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是怎么说动大家伙都来帮忙的啊?!”
褚惜兰眼中带笑,人也看着轻松不少。
如今李二达出了事,李婆子只顾着在院子里哭闹,一个早上就昏死过去三回,根本也没空过来盯他们了。
李婆子一罢工,姑娘们个个都松泛。
褚朝云靠在厨房里歇气,抽空喝了几口热水暖身子,“人家可不是来帮忙的,他们也是要分钱的。”
“那自然是。”
褚惜兰笑着回应。
不过说起这缘由么……
其实她早就有想拉大家入伙的念头,可方如梅出事那晚,所有人都被打击的精神崩溃。
褚朝云当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想的太过天真,所以她劝阻船娘们别冲动,一方面是不希望他们白白送命,而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大家的抗压能力。
如若他们不听劝还是那么莽撞,那这赚钱的活儿,也是说什么都不敢交出去的。
或许当处在危难之中的大家有了统一的目标,就会自动自觉拧成一股绳了吧。
无论如何,总归是好事。
不过李婆子虽然不在船上,可其他婆子们还在,褚惜兰也不能待得太久。
临走前,她回头看一眼褚朝云,低声道:“三妹妹,你若是有牢靠的人能打听到,别忘了去问问我那日告诉你的事。”
这于他们而言是大事,褚朝云当然没忘。
只是她如今并非是刚上船时那般单纯模样,尽管这事听着很叫人热血沸腾,但她还是压住了心底蠢蠢欲动的念头。
因为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知这事并不简单。
午饭过后,褚朝云没急着回去歇息,而是坐在厨房里等程月。
程月做饭忙了一上午,中午又急着下船去房东那边,不过既然答应今个要给她送方子来,那人是一定会来的。
所以趁着此时清闲,她便抽空琢磨了一下竹筐里的一块牛肉。
那是程月留给她的晚饭,作为拜师之后的赠礼。
但若抛开那些虚假的礼节,其实还是因为大祁牛羊肉矜贵,而这又是一块难得的好肉,程月才带过来送她,好叫小徒弟补一补身子。
褚朝云正伸手去戳那块肉时,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子就进了门。
“如何?可想到要怎么做它了?”
程月手中捏着一张叠得整齐的纸,说话间,一手摘下帷帽,一手便将纸张递了过去。
褚朝云暂时没太想好,伸手接过方子,就急吼吼地打开来看。
有些人的字,真是一眼便叫人羡慕。
褚朝云此刻就是这种感觉。
程月不但饭做的精致,就连那一手的小楷也是写的秀气雅致。
她大略扫过一眼,又跟自己调配的料包作比对,便很快就发现其中缺少的是什么了。
程月见她看的认真,而且边看还边用心的记,顿时就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似是心血来潮,她走去竹筐旁往牛肉那瞧去一眼,然后说道:“我待会儿给你讲讲为何要加这几种香料,不过这肉么,你不能白收,留出一部分给我交个成品出来,就还是后日吧。”
她说完,就见褚朝云俏皮的蹲下身去戳那块牛肉,然后愉悦的应了声:“好嘞~”
褚朝云声拖得长,尾音还往上扬,话音刚落,眼睛就叽里咕噜转了起来。
程月被小徒弟的样子逗笑,不过一抬手,身上的异味又散出来,表情顿时就瘪了下去。
这味道褚朝云当然也闻见了。
她起身看向程月,纳闷道:“师父没用我给你的干花?”
“戴着呢。”
程月找了只空荷包来装,而且还装了不少。
但她还是懊恼的说:“房东家里出事了,我今个过去不是帮忙选肉质的,这一来一回忙的脑子晕,竟连衣衫也忘了换下。”
既然提起这茬,褚朝云也就顺嘴问了问:“哦?出什么事了?”
程月哀叹一声,又捏了两下眉心。
这两日,本该到了交租的时候,以往这时候,房东媳妇随青早就上门来了,可这回却迟迟未见人影。
程月想着,反正约定要去帮忙挑肉的日子也快到了,到时主动送去就是。
可哪成想,今个一上门,房东胡彦家中跟遭了贼一样,乱的几乎没处下脚。
而胡彦本人,大冬天的坐在院子地上,正一口口的喝着闷酒。
程月过去拿钱给他,对方也不知道接。
遇上这么个情形,她也不能放下银钱就走,里里外外没看到随青,就问了问胡彦。
可这一问,胡彦这敦实的汉子却坐在地痛苦的抱着头哭起来。
随娘子几日前就收拾了包袱说要回一趟娘家,可胡彦的肉摊忙不开,这次就也没去送。
随青家就住在临县不远,以往每次回去,一来一回也就是两日的时间,可这次从人走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五日。
胡彦等不到人便去她娘家找,结果娘家那边却说随青根本没回去过。
可若要是没回去,五天了,这人如今又在哪儿呢?
程月也听得心中不妙,便想着拉胡彦去报案,但胡彦说他已经去府衙报过了,这几日也见有衙差帮忙寻找,但却并没找得到。
所以这娘子一失踪,胡彦也没心思卖肉了,整日里就坐在院子喝酒,喝醉了便躺在地上睡。
幸好这几日天不太冷,否则非要把人冻死不可。
褚朝云听过之后也有些能共情,她从现世穿来就已经是亲眷分离,原主一家被送上船亦是如此。
最怕的就是这种不明不白的人影不见,慢刀子割肉,就更叫人痛。
听着听着,她忽的看向程月:“那……胡彦现在就指着衙差帮忙找人了吗?他自己呢?也出去找找啊!”
程月沉默,这当中细节,她便不得而知了。
……
晚间一到,褚朝云就先回了暗仓睡上一会儿。
她有时白日里太过疲累,收工第一件事就是回来补眠,然后待到花船歇业再起来,人还能更有精神头一些。
褚朝云推门出来,便见有几扇门都没关,冷风嗖嗖的从大家的窄窗口吹进来,吹得她顿时打了个激灵。
好冷!
她往几人的房中看了看,这才发现船娘的屋子里没有油灯,而且又要缝手套,于是大家就只能开着窗借点外面的亮。
这可不行。
这么一整,没等手套缝完,他们人都要冻僵了。
褚朝云进了自己屋去,把脚凳上的油灯以及徐香荷屋里那盏都拿了过来。
“你们集中在两间屋子里弄吧?还剩下一盏油灯我们也需要用。”
船娘们见她不但给大家寻赚银钱的门路,又好心的把油灯借出来用,顿时感激的眼眶泛红。
褚朝云还有自己要忙的事,就先进了刁氏那屋。
“今天的馍没喂鱼,我等下去煎些来吃。”
她要忙着研究程月给的那块牛肉,所以另做主食,怕是时间不太够用。
刁氏也忙着自己手里的活,抬头应过一句,倒也没在意晚上吃什么。
不过这会儿徐香荷并不在房里,而是在刚刚褚朝云送油灯时就去了船娘们那。
毕竟他们有样板也还缺个指导的人,徐香荷在这方面算是经验丰富,刚好教一教大家,进度也能更快一些。
褚朝云出门上了木梯,进到厨房时还发现竹筐里多了几包香料,显然也是程月一并放在这儿的。
她白日里已经将那牛腱肉泡了几回,血水冲的差不多了,这才倒掉盆子里的水。
按照师父的方子,她开始将香料往自己的调料中混。
程月给她的方子只写了香料名称,却故意没有写要加入的分量,这些事全靠她自己发挥。
褚朝云不断的加料,不断的品尝,反复几次,总算把原本的鲜香料和麻辣料改良成功。
这会儿在闻,那味道果然不同了些。
弄完这个,她就把视线移到了洗好的牛腱肉上。
褚朝云盯着那纹理细致,筋膜清晰的一坨肉看了看,最终,主意又打到了那方子上。
她是不是可以——
女子神情定了会儿,就把牛腱肉从盆中取出,先是切成了几个小块,然后又放回去,在盆里倒入一些高度数的粮食酒和清酱,打算先把肉给腌制一会儿。
厨房里一直有个小罐子,但她不知里边是什么,就从来没动过。
今个程月告诉了她,那是清酱。
她用之前还浅尝几口,大概和现世的生抽有些像。
腌完,便捞出肉块放到大黑锅里,加入几片生姜和调料。
不过这次加的调料不是刚刚配好的万能料包,而是根据程月写的方子,自己重新配出的新调料。
毕竟不同的做法,用料也会不同。
如今她已经知晓了几种香料的全部用处,配起来自然也容易些。
做完这一切后,她便在锅子里添入足量的水,清水没过肉块,然后开始炖煮起来。
为了想要这些牛肉熟的快,她还特意多切几刀,将牛肉块切的小一些。
这炖牛肉要等的时间较为漫长,褚朝云便推开厨房门又想出来溜达,只是脚步才迈出来,心中却多了几分犹豫。
上次出来溜达,李二达就死了。
这回不会又遇上什么事吧??
褚朝云心有余悸地在原地杵了会儿,虽说她想的这些是无稽之谈,但架不住这世间有一种玄妙的东西,它叫做——
女人的直觉。
正当褚朝云做好心理建设,终于要往外迈时。
耳畔便传来“噗通”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人,刚刚下了水去。
第55章 一更
褚朝云循声望去,却只瞧见了河面上一片片被风吹出的涟漪。
此刻,两侧河岸灯火早已熄灭,可胜在今晚月色明朗,银光蕴出朦胧的薄雾,涟漪散尽时,就连玉盘似的满月也被切的七零八落。
褚朝云倚在船栏处往下看,并没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真有人下河,而在俯身间,夹在衣襟里的小荷包还不慎滑脱。
还没等她伸手去抓,便听“噗通”一声,小荷包就进了水中。
“……”
荷包里装的虽说只是一些铜板,但那也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
再加上铜板偏沉,这一入水,就直直的往下坠,顷刻,便影儿都不见了。
“哎呀,糟糕!”
褚朝云就说女人的直觉准没错,做饭中途一出来就没好事。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去屋子里拿防水衣和防水袜了,索性脱了脚上鞋袜,浅浅做了几下热身,就赶紧下了水去寻。
好在自己是亲眼看着荷包掉下去的,大概方位不会错。
褚朝云整个人完全扎入水中,奋力向下游去,但夜色漆黑,水下也是黑魆魆一片,真下来之后,她又有些心里没底了。
不过来都来了,总要找找看。
于是,她一路下到河底,直到双脚踩在实处,才蹲下身来,用手摸来摸去的开始寻找。
蕤河之下除了鱼虾和水生植物,还有一些石块和摸不出来的东西。
褚朝云此刻心扑通扑通的跳,毕竟这做法实在冒险,若是一个不察摸到什么水蛇之类的危险物种,小命岂不是要搭上了。
她越这么想,心下就越发慌。
又努力的往四周探了几步,依旧没摸到那只小荷包。
她微叹口气,心想要不就算了吧。
不能舍命不舍财的。
这么决定之后,她就缓缓起身想再上去,结果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还好被一个什么东西给挡了一下。
原本还以为又是石头,只是触感不太对劲,好像有些柔软,总之不太像是石头那般坚硬的东西。
嗯?
难道自己碰到了刚刚下水的仁兄?
于是,她收回脚站稳后就没急着走,而是身体又往那处挪,手臂伸展着探出去,指尖尝试着往方才碰到东西那够。
这次没太费劲,就被她够到了。
是柔软的,摸着还有些冰,但怎么琢磨……都不像是活物。
因为她用手指头去戳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动。
褚朝云发誓,回想起来这晚下水的情形,若是叫她再来一次,她绝对会止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乱碰。
可现下,她俨然是没这种觉悟的。
褚朝云又摸了几下,然后发现自己好像摸到了布料,接着是谁的脖子,然后是嘴唇,鼻子,最后差点就碰到了对方的眼皮。
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遇上了什么东西时,褚朝云登时就吓得身子发软。
她都不必去看清楚身边躺着的人,拔腿就往上游去。
水下森冷,可她周身依旧冷汗不断。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要揪起来了,针扎一般的就开始发痛。
褚朝云惊骇的冲出河面,几乎是半游半逃似的上了船梯。
人坐到船板上时,就开始生理性反胃。
褚朝云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里都是冷气,尤其一想到自己方才还摸过那尸体……就“哇”的一下呕了出来。
厨房里的牛腱肉还在小火慢炖着,但她却完全顾不上,褚朝云勉勉强强站起了身,就那么全身湿漉漉的回了刁氏那。
一进门,就把刁氏跟徐香荷吓了一大跳。
“哎哟我的妈,这是怎么了,这是!!”
徐香荷立刻取来干净的布巾帮她擦拭,又跑进她房中去拿干衣裳和袜子。
女子整个人都还处在惊恐中,任由徐香荷跟刁氏帮她换衣裳、换袜子,最后徐香荷把汤婆子塞到她怀中,褚朝云才逐渐缓回了神。
不过帮她整理好后,二人倒是没急着追问,而是坐在旁边默默地陪着她。
直到过了半盏茶,那张冻青了的小脸缓回了颜色,褚朝云才喃喃道了一句:“河底下……有死人。”
“嘶——”
她刚说完,刁氏的手背就被自己的指甲刮出个血口。
不过褚朝云讲出来的消息实在让人震惊,徐香荷都听傻了,二人也就没有注意到刁氏的异样。
徐香荷目光直直地盯着对面墙板,然后怔愣着说:“死、死人……谁死了?是船上的船娘么……”
她口中所指当然不是楼下的,而是楼上的。
因为近期暗仓里的船娘们没有去世的,这一点不用想也知道。
褚朝云其实也不太愿意去回想那个中细节,可或许是已经脱离了恐怖的场景,加之屋中还有两个人陪着,她深沉地吸了口气,混乱的思绪总算慢慢变得清晰了些。
她方才明明就站的很稳,为何会突然滑了一下?
想到此,她便下床去检查穿过的那双袜子,看了又看,就在袜子收口处发现了一条崩断的粗线。
应该是在水下蹭上的。
“这是什么?”
徐香荷见她问,就也走过来看,“好像是麻绳?”
“麻绳……”
褚朝云略微思索了下,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大概并不是滑到的,而是被一根麻绳绊了下。
而且都说如果是抛尸下水,之后尸体是会浮上来的,但刚刚那具——显然沉的好好地。
褚朝云断定,应该是有人用麻绳绑着石块沉尸,所以尸体浮不上来。
稍微一回想最近发生的案子,以及程月提到的房东媳妇随青,女子惊恐的捂了下嘴:“那具尸体,该不会就是失踪的随青吧?!!”
……
程月过来验收成果的时候,褚朝云已经把牛腱肉给卤好了。
那晚,她最后还是回了厨房把牛肉煮完,然后连汤带肉一块倒入盆子里冷置了一夜。
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所以就连盆中的卤汁都结成了块,看着像冻子似的爽滑。
褚朝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水下遇尸体的阴影也散的差不多少,她将早就冷却的牛腱肉切出来一小盘,又切了几小块备用。
然后擀了面条,挖了一块卤汁下锅,做了一道香喷喷的牛肉面出来。
“这是酱牛肉,这是牛肉面,请师父验收~”
褚朝云一脸乐淘淘的样子,显然心情也很不错。
程月接过,先是尝了一下酱牛肉,点点头后又去挑面吃,然后放下碗道:“做的不错,只是面尚有些不够劲道,等下我教你一些方法。”
程月跟她说,凡是肉一类的食材,大概怎么做都不太会出错。
而难就难在,普通的食材要是想达到好吃的程度,才是比较考教厨艺的。
其实这话,褚朝云在现世也听过。
程月示意她不要浪费,把牛肉面吃完,然后又道:“正如你要参加的是素斋大赛,这可要比寻常的美食大赛更加有难度。”
……
眼看着比赛日就近了,长业寺也已经贴出了通知。
【请参赛的厨师们于明日申时前到达寺中,静候比赛。】
因着有了“程月徒弟”这一层的关系,钟管事这回倒是没有为难她,很痛快的就答应放她下船去比赛,不过必须要有看守跟随。
其实就算没人跟着,褚朝云也不会扔下这摊自己跑。
且不说褚惜兰和褚郁还在这里,此时她若是突然逃跑,程月岂不是也要受连累。
但这事她不过就是随便想想,倒犯不着和钟管事解释什么。
当晚,褚朝云回隔间去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不过就是带两套换洗的衣衫和银钱,毕竟长业寺那边是什么情况她还不得而知。
只是此去有一件事不太顺畅,那就是原本程月是要陪着她去的,可长业寺方丈得知程月的身份,就拒绝了程娘子入寺。
理由,是为了比赛的公平和公正。
程月实在厉害,若有她从旁指导,即便褚朝云得了魁首,其他参赛者大概也会不服。
褚朝云收拾完东西,就来了刁氏这边说话。
徐香荷:“你放心吧朝云,船娘们都很重视做手套的活儿,他们手艺不错,八十副手套已经在进行中了,后续的事就交给我们,你安心去比赛便好。”
刁氏:“虽说程娘子和我们都不能陪着你去,但你是个有主意的,只是在外面,还是要多照顾自己。”
徐香荷有点舍不得,但还是说:“去吧去吧,早点回来,拿个魁首,我和婶子在船上等着你。”
刁氏神情怔了下,“其实……要是能不回来,那就最好了。”-
褚朝云下船的那日,蕤洲发生了一件大事。
杀害蒋尤和李二达的真凶找到了。
正是原来开猪肉铺子的胡彦,也就是程月的房东。
李二达爱吃猪肉,蒋尤为了巴结李工头,所以经常带着他去猪肉铺子买肉吃,结果这一来二去的,李二达就看上了胡彦的媳妇随青。
后来胡彦改卖羊肉的主意,也是李二达撺掇的,他告诉胡彦自己有门路,而且羊肉又矜贵,比猪肉赚钱多了。
胡彦便有些动心了。
其实李二达根本没什么正经门路,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接近随娘子。
机缘巧合之下,他得知随青要回娘家探亲的消息。
所以他和蒋尤在去临县的途中堵住了随青,奈何随娘子并不是个任人欺凌的女子,挣扎之下,她踢伤了李二达,但也因此被恼羞成怒的二人给失手打死。
两人害怕摊上事,就将随青的尸体绑上麻绳沉下蕤河,以为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哪成想行凶那日,刚好碰上胡彦的兄弟。
原本那兄弟想去报官,但胡彦却拦住了他。
因为李二达的身份特殊,是那条花船上的人,而一向清廉的岳知府为人什么都好,就是在花船这个问题上,总是避而不谈。
胡彦怕岳常不肯秉公办理,自己的娘子枉死,他绝不会让贼人逍遥法外,便生出了自己报仇的念头。
所以胡彦佯装去府衙报了随青的失踪,另一方,就在偷偷寻找娘子的尸体。
他只知随青被沉到了蕤河,却不知具体是在哪处。
褚朝云那晚听到有人下水的声音,她并没听错,下去的人就是胡彦。
胡彦寻尸体不得,便去堵了蒋尤。
他个子不高但力气很大,胡彦逼问蒋尤把随青的尸体沉到何处,奈何蒋尤胆小,见他举着杀猪刀,便吓得尿了裤子,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什么位置。
胡彦就像片猪肉一样,把他给片了。
跟着就是李二达。
那晚李二达进了胡同之后,项辰确实想在背后袭击他,打他一顿出出气。
但项辰刚要从茅房出来去实施计划,就看到墙根下的胡彦先打死了李二达。
打死之后又继续砍,血溅的到处都是,有那么一滴,就崩落在了项辰外翻的袖口上。
项辰亲眼目睹胡彦杀人,整个人吓得僵在原地许久。
但他确实有私心。
因为觉得李二达死有余辜,才不预备讲出来。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认得胡彦,胡彦几乎背对着他,他连人都没怎么看清。
因着胡彦总是被骗着进到一些劣质的羊肉,所以身上便时常带着腥膻的气味。
其实那日宋谨和李二达擦肩而过,闻到的味道并不是李二达身上的,而是因为当时胡彦在跟着李二达,味道是从胡彦身上传来的。
第二次那晚也是一样。
褚朝云去长业寺之前把这事告诉了刘新才,于是第二日一早,宋谨和朱力他们就锁定了范围下河寻找。
一些船娘得知衙差在捞尸体,都偷偷跑去船头看。
徐香荷跟刁氏也在其中。
宋谨按照褚朝云传过来的话直接下到河底,寻到了尸体,又解开了绑尸的麻绳。
正要召朱力他们过来抬,就瞧见麻绳下藏着的一只小小荷包。
荷包?
水下朦胧,他也不太能看得清楚。
但稍微一联想,又加上如此做工看着像是女子所用。
宋谨略微沉思,这……难道是褚姑娘的吗?
当时大家都在忙着把随青的尸体带上去,宋谨也顾不上许多,便拾起荷包放入衣襟。
“哗啦——”
水面出现了一名男子。
宋谨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朝岸上的衙差挥了挥手。
“拿竹架过来。”
心头一桩大案了了,又见花船上站了好些船娘,宋小哥便下意识往那侧看了一眼。
见刁氏也在看他,宋谨轻微点了下头。
刁氏忙笑着抬抬手,示意他忙。
宋谨和刁氏身旁的姑娘对视一眼,就略有失望的收回了视线,虽然他没见过褚姑娘长什么样,但却知道,那姑娘并不是褚朝云。
宋小哥虽无动于衷,但徐香荷却很激动。
她蹬着大眼睛,隐隐按捺不住地去拉刁氏,然后艰难压着声音里的亢奋问:“婶子婶子,刚刚跟你打招呼的小哥是何人?他长得可真好看啊!!”
刁氏瞥来一眼,失笑道:“你前个,不是还叫人家宋老爷么?”
徐香荷愕然,随即又往已经上了岸的宋谨那处望,“什、什么?!你说他才是宋谨??可可可那晚来送甜菜的人不是他啊!!”
“啊?是吗?”
刁氏听后,才发现俩人都弄错了。
然后又笑着说:“那可能那晚他有事没来,请了别人来帮忙吧。对,他才是宋谨。”
徐香荷看着远去的背影越发激动,“啧啧”两声,就开始自顾自的傻乐。
刁氏没弄懂这妮子为何这副表情,便有些纳闷道:“你笑什么呢?”
徐香荷“嘿嘿”两声,并没回应,而是在心中思索道:原来这宋小哥还真是个妙人,好一个模样隽秀的俏郎君,配她家朝云甚好~-
褚朝云带着两名看守来到长业寺门前,出示了自己的比赛身份后,小和尚就放他们进去了。
她是第一次来大祁的寺庙,所以心中还带了一点旅游参观的兴致。
长业寺不愧是蕤洲香客最多的寺庙,褚朝云站在门内,一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和尚无数,庙中的建筑也是多到一眼望不到头。
实乃蕤洲第一古寺了。
“施主,请跟小僧来。”
小和尚说罢,便引着三人往一侧走。
她来的是比较晚的,因为船上还有一些活要干完,不过这一路上褚朝云除了和尚,并没遇上其他的人,原以为来参赛的选手大概也没几个。
直到小和尚将她领到了选手们所在的院子,褚朝云才发现自己简直大错特错。
眼前粗略估算人数上百,此刻都聚集在院中等待分配住所。
除却她这种单枪匹马的,还有好些大门大户的参赛者,身旁更带了不少的仆从。
因着她来的最晚,所以才一进来,那些人便同时朝她望了过来。
只一见她的穿着打扮,众人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虽说这一眼看着平常,但褚朝云还是从参赛者们的眼中,看到了些隐藏着的鄙夷和蔑视。
第56章 二更
小和尚示意褚朝云在这边等等,而后就又转身出去了。
趁着这个空档,褚朝云倒是有时间好好观察一下她的对手们了,女子寻了处空地站着,就那么直白的往人堆扫去,丝毫不介意方才自己才被大家鄙视过。
这一眼望去,连男带女,有老有少,黑压压一片,看的人着实要犯了密集恐惧症。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魁首的奖励真的很丰厚吗??
可这些人坐的起名贵马车,用得起管家仆人,怎么看也不该是缺这仨瓜俩枣的主儿吧???
褚朝云脑子里一排排问号不停闪过,身旁跟着的两人也没忍住小声嘀咕起来。
这俩跟着她来,或者准确来说是看着她的看守目测是一对兄弟,高个子的叫徐大,是哥哥,矮个子的叫徐二,是弟弟。
褚朝云第一次听徐大这个名字时,就忍不住想起了赵管事赵大。
起初她还以为之所以叫赵大,是因为赵管事厉害,是大哥,其他人都是小弟,所以才这么喊。
不成想,赵大竟然真是赵管事的名字。
她觉得,蕤洲人起名真是又统一又随性的。
那看来,赵大家也不是独生子咯,至少还得有个赵二才行。
褚朝云一边用眼瞄着那群人,一边自娱自乐的想着,猛地一个回神,徐大徐二的话题已经进行了好久。
徐二:“所以,这莫名其妙的素斋大赛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人??”
徐大摸摸下巴:“无利不起早,必定好处颇多呗。”
徐二翻了个白眼:“哥,你在说废话。”
徐大:“你自己看啊,刚刚那小方丈还进来了一回,那人身披的袈裟价值千金,这寺庙有钱的很,恐怕背景地位并非普通世家所能比的。”
徐二听得一脑袋浆糊,正要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褚朝云就也没忍住,插了句嘴:“你大哥的意思是,长业寺不一般,所以这场比赛的含金量也是不同。”
只是她都这么说了,徐二依旧蹬着小眼睛犯愣。
褚朝云啧啧两声:“哎呀,蕤洲普通馆子的厨子和万春楼的厨子,他们虽说都是厨子,但同样一道菜的卖价可不同。”
徐二这次听懂了。
褚朝云琢磨了一会儿,偏头打量了一眼徐大,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
二人彼此挑了挑眉,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褚朝云其实对这些看守们的印象都不怎么好,尤其是赵大手底下那些人,个个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看他们船娘跟看蝼蚁一般,仿佛船娘是他们的仆人。
可这二人听说并非是赵大手下,而是一直跟着钟管事。
再加上三人走这一路,徐家兄弟虽说也不怎么跟她搭话,可态度还是挺正常的。
有时见她走的累了,还会主动帮她拿一下小包袱。
三人结束议论,转眼便听到人堆里的说话声。
为首那人身着蓝衫,腰悬翠色玉佩,举手投足皆是贵气,瞧着就很不一般。
褚朝云刚看向他,就有人抱着拳往那公子身边凑,“敢问这位可是青州宗家的小公子,宗匀酌?”
宗匀酌斜去一眼,态度傲慢的点了下头。
那人见自己没认错人,立刻讨好的行了个大礼:“果真是宗公子啊,幸会幸会!在下是木远县许钰。”
宗匀酌一听对方来处,淡淡地“嗯”出一声,像是不预备跟他多交谈。
宗匀酌虽说如此不礼貌,但许钰倒是不怎么敢挑剔什么,而且宗匀酌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许钰挑破了他的身份后,就陆续有人上前去拜会。
就连那些一看年纪便高于宗公子的老前辈,在他面前也是点头哈腰的过分恭敬。
褚朝云一直看着那边,见众人皆是如此,心说,这人好大的气派!
若是不说从青州来,她还以为是京都过来的。
似是拜会宗匀酌的人多了,宗公子便抬了抬手,身边跟随的仆从忙从马车上取下包袱,包袱里是类似驱蚊香包之类的小玩意,闻起来味道也是一般。
仆从提着一包袱香包挨个给参赛者发,边发边说:“初次见面,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见面礼。”
众人见了,便又赔着笑脸的收了下来。
褚朝云三人跟他们那群人站的有些距离,从表面上,简直就像是上朝一样的分属两派,那仆从对着其他人虽说也是笑的敷衍,可轮到她这里,笑容就变脸似的收住了。
仆从从鼻腔中哼出一声,遥遥大步而来,打赏似的将香包递给了她:“喏。”
喏?
褚朝云瞥一眼那劣质香包,眼皮都没眨一下。
仆从被她不痛不痒的态度给刺到,眉头霎时拧起来:“这是我家公子给的,你敢不要?”
说着,手下像是故意一歪,香包直接掉在了她脚下。
褚朝云其实并不想在开赛前得罪人,至少在踏进长业寺的那一刻,她想的还是:尽管比赛第一,友谊第二,但和气生财,免得弄出不必要的麻烦。
可她一进门就先不招人待见了,这会儿要是没皮没脸的捡了香包,她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
于是,褚朝云往旁侧挪开一步,跟那小香包拉开了距离。
然后才慢慢悠悠道:“多谢你们家公子大冬天的送驱蚊香包,但我确实用不到,就不浪费宗公子的一番美意了。”
仆从听得脸色巨变,瞪了她半晌像是实在没办法反驳,就踩了一脚香包,扭头回去了。
宗匀酌这见面礼送得半点不走心,与其说是挑选是没注意时节,不如说他就是有心想要给大家来个下马威。
不知道其他人看没看出这一点来,反正褚朝云觉得此人,很让她不舒服。
她说完这话,人群中寂静了好一会儿。
之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人堆里就走出一位美貌女子。
那女子一身月白长裙,头戴同色帷帽,走路时还能听到朱钗晃动的声响,显得她更是身姿窈窕。
女子径直走到“两派”中间,先是看了眼褚朝云,又将视线落回在宗匀酌的身上。
而后轻灵一笑,缓缓道:“素闻青州宗家的地位仅次于首富宋家,奈何宋家一招棋差没落了。不过今儿大家伙来到这蕤洲,目的只是为了长业寺的一场比赛,宗公子是否该把精力放在厨艺上才对呢?”
女子悠悠一句,顿时吸引了众人视线。
宗匀酌的仆从像是很得主子心,从来都没受过谁的教训,今日接连被两位女子奚落,心下委屈。
听罢,他猛地窜到女子身前,掐着腰恶狠狠道:“你又是何人?我家公子要如何做事,可是你能管的?!”
仆从说完,女子身旁的管家也立刻变了脸色:“放肆!这是京都唐家贵女唐淑,你一个小小的青州第二,也敢在咱们面前造次!”
京都唐家?
青州宗家?
褚朝云默默看着两方斗法,越发觉得这比赛的含金量确实不小。
怪不得她这一身的粗麻衣不被待见,原来在场之人竟都大有来头。
“青州第二”显然是宗家的一根刺。
而那管家到底是京都来的,很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说起话来也是刀子一样的割人皮肉。
仆从似乎有些惧怕“京都”这一重身份,又知自己惹祸连累了家中公子,便只好干咳一声,强行解释道:“你又知道什么?我们家公子和宋公子历来交好,什么第一第二的,起容得你们在这儿挑拨离间。”
管家冷哼一声:“交好?是么~”
宗匀酌见家仆多说多错,忙开口道:“抱歉,是我管教不严。阿丁,还不跟人家道歉!”
那名叫“阿丁”的仆从闻言,气势终于弱了下去,不情不愿的咕哝了声。
这边的徐二看了一场好戏,随即低声道:“京都唐家好生气派啊,随便几句就把青州第二给压下去了。”
他才说完,褚朝云就和徐大异口同声道:“不是他们气派——”
二人登时错愕了下。
徐大给褚朝云行了个礼,又继续说下去:“青州首富案是大祁的禁忌话题,可那个叫阿丁的显然脑子不大好使,众目睽睽,竟敢说宗匀酌跟首富之子交好……哪怕过去确实是交好,可眼下,也需得撇清才行。”
褚朝云:“所以宗匀酌不是害怕唐家,唐家即便是京都名门望族,也不是皇族。他是怕唐家的管家去报官,那样,青州第二恐怕也要跟第一一个下场了。”
徐二左看右瞧,见褚朝云和徐大两人脸上都颇多凝重,不由得感叹一声:“你们两个……也好厉害啊。”
褚朝云正和徐大分析着此次参赛者的情况,方才说话的唐淑就朝她走了过来。
唐淑微微行礼,满面和善:“敢问姑娘来自何处?我叫唐淑。”
这便是有意想要结识她了。
方才唐淑也算是出言相助,褚朝云不能不领情,便也回了一礼:“褚朝云,我就是蕤洲本地的,连正经厨娘都算不上,不足挂齿。”
唐淑不介意地拉住她的手,声音低下来些:“褚姑娘不必理会那群人,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家伙。”
“那自然是。”
褚朝云温和一笑。
便在此时,去而复返的小和尚又领来了几名僧人,然后对着他们道了一声:“我先来讲一下比赛的规则,望施主们耐心听听。”
“比赛分为三场,取淘汰制。”
“为期六日,歇一日,赛一场。”
“至于每场的比赛内容,会在当日赛前公布,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作弊。”
小和尚宣读完,声音又提高了些:“那么接下来,就请参赛者跟我们去临时居所歇息,非参赛者去另一处歇息。”
这便是要把家仆们隔绝在外的意思。
褚朝云看懂了,这次比赛是要参赛者绝对的亲力亲为,不可由旁人辅助,哪怕是洗菜、切菜这种粗活,也需得自己动手。
这么瞧着,新上位的小方丈还是挺有两把刷子的。
既然要分开来住,徐大徐二自然也不能跟着褚朝云了。
褚朝云伸手接过行李卷,故意磨蹭了会儿,然后就看到方才还有百十来号的人,这会儿真正跟着僧人走的,顿时就少了一大半。
“……”
果然仆从比选手还多。
褚朝云粗略估算了下,剩下的大概有四十人左右。
她目光转了两圈,正要迈步,唐淑就主动走了过来,“褚姑娘,我们一起吧?”
“好的,唐姑娘。”
二人并肩落在队尾,而为首的,还是那位宗匀酌。
唐淑似是不太能瞧得上宗匀酌,没走几步,便跟她科普起来:“别看那位宗公子来势汹汹,实际上就是个纸老虎。听闻他当初有意想拜厨娘程月为师,最后吓得人家连夜离开青州,他还追了好几里路,当真可笑。”
褚朝云听得讶异,原来宗匀酌就是程月助手口中那钻营之人。
偷人家的菇子不说,还想拜师?
其实从那日助手的话中,褚朝云对那首富家的宋公子印象倒还不错。
可宋公子和宗匀酌交好……她又有些拿不准那位宋公子的人品了。
算了。
人都死了。
她还想这些来做什么。
唐淑几句说完,见褚朝云没怎么吭声,便好奇的望过来,“褚姑娘?你可再听吗?”
褚朝云茫然回神,一脸歉意道:“嗯……再听。”
唐淑微笑着点了点头,挽着她继续说:“唉……我还在这里讲人家的是非,其实我于厨艺也不甚精通,奈何家父非要我来此参赛,可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听唐淑抱怨,褚朝云便觉得此女子在家中一定过得很是幸福。
可她刚跟唐淑相识,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对方,便回应了一句:“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唐淑“噗嗤”乐了:“也对,反正就算我到时候拿个倒数回去,恐怕家父也不会将我如何,顶多骂几句罢了。”
正说着话,前方的僧人就停了下来。
这长业寺的院落实在不少,刚刚七拐八绕的一通走,褚朝云觉得自己都要变成路痴了。
僧人停在一座院落前,对着大家略施一礼:“各位女施主,这里是我寺中女香客所住的厢房,大家自去选一间住便好,今日歇息,比赛在明日午后进行。”
说罢,又带着余下的男子们去往另外一处。
褚朝云抬头望了一眼院落门前的松柏,兀自想着,若是在春日,这处院落必定是清幽至极,美不胜收的。
冬日未免萧瑟,温吞的白雾笼罩着古朴的砖墙,倒显得毫无生气一般。
不过寺中到处都燃着檀香,闻起来令人内心平静,也算是冲淡了些微乏味烦闷感。
褚朝云和唐淑一直走在最后,所以位置好一些的厢房都被旁人挑完了,只剩下两间靠着院道的,唐淑进了倒数第二间,最后一间便是褚朝云的了。
寺庙的厢房都是统一的配置,一扇窗,一张床,一张小方桌。
小房间呈长方形,窄小的很,再多的就没有了。
今个赶路赶了两个时辰,过来之后又是一番周折,此刻褚朝云也顾不上欣赏什么,索性脱了鞋子上床去躺着。
刚有参赛的念头时,她的确天真,还指望着在船上做饭,再让张满春他们带过来。
现在看来,若不是做了程月的徒弟,这比赛她怕是想破天也无法参加了。
得知晚膳会有人送到房里,她也就歇的安心。
如今褚朝云也算有幸下了几回船,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有一种极度的渴望——
不想再回到那里去。
所以,真的要好好面对这次比赛。
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能夺魁,或许就真离设想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不知不觉,褚朝云就睡着了,香火味能安抚人心,她睡得倒是比哪一次都踏实。
等到小和尚来送晚膳,隔壁无聊了半晌的唐淑也趁机走了出来,“褚姑娘,我能跟你一起用饭么?一个人实在无趣。”
褚朝云示意她进来。
唐淑似乎很高兴,一进门就摘了帷帽,像是并不介意床是褚朝云躺过的,就那么大刺刺地将帷帽丢在了上面。
女子头上朱钗不少,且支支名贵。
她坐到方桌前,低头看一眼送过来的饭菜,顿时就是一副食不下咽的表情。
“怎么了?”
褚朝云坐过来,也往碗里瞟了眼。
只见那其中装了一整碗的清粥,另一只碗中似是有几片烫过的菜叶子,连点下粥的咸菜都没有,妥妥的素斋无疑。
唐淑吃惯了好饭,这东西连他们家的仆从都吃不下去。
二人对望一眼,褚朝云也是无奈。
唐淑索性将几只碗推到一边,然后神秘兮兮地说:“其实来的时候,我让家中仆从带了些食材,不如我去取来,咱们找个厨房自己做点来吃?”
褚朝云盯着那几只碗没有回应,像是在思考对方的主意可不可行。
唐淑又道:“方才一路上过来,我看到好些厨房,这长业寺的确大得很,僧人目测得上百人,应该不会所有厨房都被占上了吧?”
“那万一呢?”
褚朝云开口说了句,然后便将那碗粥拿过来,就着毫无咸淡的菜叶子吃了起来。
唐淑看的简直嗓子眼痛,不由得惊叹:“你还真吃的下?”
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是会点厨艺的,即便有的不那么精通,日常也是吃惯了美食的。
乍一看到这么一堆,吃不下确实是正常反应。
见褚朝云已经吃完了半碗粥,唐淑就撑着下巴说:“其实我一直不太懂这素斋有什么好比的,都是些没什么味道的菜叶子,做来做去,不也还是那个味儿?”
褚朝云咽下最后一口粥,也轻蹙了下眉:“那小和尚什么都不说,连提示都没有,确实有点抓瞎。”
唐淑“嗯嗯”着点头,不知想到什么,轻叹口气:“可惜那程娘子不收徒弟,否则若是她的徒弟来了,定能勘破其中门道!”
褚朝云放下空碗,“说的就是。”
唐淑最终还是没吃晚饭,褚朝云只好喊来小和尚收了饭菜,二人在屋中待的烦闷,便结伴出来走走。
只是这寺庙太大,他们也不敢走得太远,要是不认得回来的路可就麻烦了。
……
一夜过后,天总算放晴了些。
褚朝云出来洗漱时,正听到其他参赛者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昨个那粥你吃了没?食之无味!”
“所以这素斋还比个什么劲儿呢?来了香客,就给他们烫一烫菜,熬点粥喝了不就完了吗?”
“听说以前给长业寺供应素斋的是什么酒楼吧?你们有谁吃过没?他们都做的什么啊?”
“我倒是来过一次,好像跟昨晚的也差不多少吧。”
“差不多少干嘛要从酒楼订?有钱?是不是太过任性了些?”
一群人叽叽喳喳没完,连唐淑都想跟过去起哄几句。
褚朝云站在一旁听,待看到有僧人过来,便走上去行了个礼:“麻烦问下,今日的早膳,我们还在房中用吗?”
僧人还了一礼,“不,等下会有人来带你们去香客用膳的地方。”
那就是每逢初一十五庙门大开时,香客们吃饭的食客厅了。
褚朝云和僧人又施一礼,就继续站在一旁耐心的等。
果不其然,没等多久,昨个宣布赛制的那名清禅小和尚就从院道一侧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些男参赛者们。
清禅师傅俨然是先去接了他们再过来的。
“各位施主,请跟我来。”
对方在前面带路,参赛者们便都噤了声,慢吞吞的跟在后面。
褚朝云和唐淑依旧走在最末,在他们前面的,则是宗匀酌和许钰。
许钰不知怎么搭上了宗公子,这会儿二人倒是一副很熟识的样子。
两人路还没走出三步,许钰就接连问了对方好几个问题,比如“昨晚睡得如何?”“晚饭吃的可好?”“今个精神足不足?”等等。
几乎以一己之力,直接接替了仆从阿丁的地位。
褚朝云随便听了两句,便心中有数了。
大概是这许钰不知从什么途径得知寺中斋饭不好吃,为了讨好宗匀酌,提前准备了美酒好菜带过来。
昨晚宗匀酌大概跟他们过得不一样,而是饱餐了一顿。
许钰话痨似的一句又一句,宗匀酌也只是敷衍的“嗯”了几声。
许公子又嘀咕了两句什么,唐淑便在身后插嘴道:“咱们是来比赛的,不是来巴结何谁的,许公子有这精气神儿,不如好好想想午时的比赛要做些什么。”
许钰知晓她的身份,倒是没怎么敢还嘴。
反倒是宗匀酌,似是很反感她,不善的瞥去一眼道:“没想到唐小姐一介闺秀,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
唐淑冷笑:“我只是好言相劝,而且这素斋比赛奇怪的很,昨个的饭菜你们也都见识过了。恐怕……除了那位厨艺精湛的程娘子,旁人是别想夺魁了。”
褚朝云见她又提程月,不由得往宗匀酌那看了一眼。
宗匀酌果真被激怒,态度更加傲慢起来:“就算程月来了又怎样?不过也是个厨娘而已!”
唐淑惊讶:“厨娘而已?宗公子好大的口气,小女子实在佩服。”
她忽的转了态度,笑呵呵道:“不过我就不像你了,我若是能得程娘子一句指点,定会感恩戴德记上一辈子。虽说这比赛我无意参加,但既然来了,总要尽力才是。”
宗匀酌像是不愿跟她继续掰扯,走的快了几步,登时就跟他们拉开了距离。
褚朝云见人被气跑了,不由得失笑:“你何故非要提这个气他。”
唐淑则垮下脸来,顿时也没了方才那盛气凌人的姿态:“其实也没有,我只是……真的很敬佩程娘子,还有,我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比赛。”
她又挽住褚朝云,无奈道:“走吧,我们去吃早饭。”
早膳和昨个晚膳看着差不太多,只是把粥换成了馍,又多配了一碗汤水而已。
一群人呜呼哀哉半晌,唯有褚朝云吃的还算平静。
吃过早饭大家便各自回了厢房,眼见午时临近,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褚朝云正坐在方桌前想着什么,门就被敲响了。
来人还是清禅师傅,小和尚示意褚朝云跟他往厨房去,褚朝云就痛快的迈出了门。
厨房便是昨个唐淑口中的其中一间。
褚朝云跟随途中又路过几个,见大部分的门都关着,门口又站了僧人,想来里面已经有其他的选手在准备了。
她被带到属于自己那间,随即跟了进去。
清禅师傅在厨房站定,转过身,然后指着竹筐中的几样食材,表情平静道:“限时一个时辰,请施主用这些食材做一道素斋出来。”
说完,人就走了出去。
门在外面被关上,隔绝出一片静谧的空间。
褚朝云往竹筐里看了看,眉头一挑。
哦,原来是这么个比法,有命题的。
第57章 二更
褚朝云扒拉扒拉竹筐,将那几样食材全部取出,然后一一摆开在小桌上。
面粉,鸡蛋,外加一棵新鲜的菘菜。
果然是半点肉腥都没有的素食。
对于限时一个时辰来说,做饭的时间尚且够用,可褚朝云却并没急着动手,而是倚在方桌边思索。
其实这两日参赛选手们抱怨的事,也并非全都是无用的,再加上昨晚和今早的饭食,这长业寺内平日吃的基本大差不差……
只“素斋”二字就把条件框得死死的,很难搞出什么新奇的花样。
褚朝云试着去想这些食材能做出的菜式,把常见的一些普通做法全部剔除掉,最后砸吧砸吧嘴,心说,那好像也不剩什么别的做法了。
此刻,屋外很是安静,只远远的,能听到些和尚念经的声音。
褚朝云不由得将门推开一个小缝,门外的僧人见了,立刻提醒道:“请施主专心比赛,勿要左顾右盼。”
“……”
她收回探出的脑袋瓜,顺手又关上了门。
总觉得自己像是在现世考试,然后被监考老师抓了包。
褚朝云伸手拿起鸡蛋,目光又看向面粉处,半垂了下眼,直奔灶台旁的橱柜里取了只小盆出来。
顺手先将鸡蛋外皮清洗之后,她又取出一捧面放在盆中,然后加入一点盐,把搅碎的鸡蛋液倒入,最后开始一边加水一边搅拌。
水不好加的太多,因为搅拌出来的糊糊要稍稍的干一些才好用。
这边弄好之后,她就把竹筐里的菘菜也拿出来,毕竟这是做出来比赛用的,又不是给香客食用,所以并不需要做的太多。
褚朝云只掰了几片下来,用水洗净后,就把它们全部切成了细长条。
……
门外坚守岗位的僧人大概站了有半个多时辰,才看到厨房上面的烟囱开始出烟。
僧人微微皱眉,转头向其他参赛者那处望,有一些厨房烟囱里的烟,早就散的差不多了,还有一些都开始上交成品了。
这四十多名的参赛选手里,褚朝云应当是速度最慢的。
但僧人也不过是随便想想,出家人不涉红尘事,他内心平静,倒不会起什么波澜。
僧人只是严格计算着时辰,在还有一刻钟就要结束的时候,走上前来敲门提醒:“褚施主,时辰快要用尽了。”
“好,请再稍等片刻!”
褚朝云将最后一点菘菜条盛出,而后笑着推开了房门。
她将做好的吃食端出,直接递到僧人手中,然后便跟着僧人一起前往食客厅。
和来报到那日一样,褚朝云依旧是最晚到的。
此刻,不大的食客厅中密密麻麻又站了一堆的人,除了负责照顾他们起居的清禅师傅,还有身披紫金袈裟的年轻方丈空释。
方丈空释虽说看着只有三十出头,但正如徐大分析的那样,这位派头十足,显然来路不小。
这次比赛的主要评判除了他和清禅,为了保持比赛的透明度,空释还请来了两位香客。
两位香客中,一位是蕤洲有名的富户家主,另一位则是开小馆子的老板娘。
评判们坐在厅中首位,时辰一到,便陆陆续续有僧人端吃食上前。
四人面前都放着一碗清水,每尝一口便要净口一次。
人群里,唐淑正焦急的往门外寻着,管家见她如此模样,小声问了句:“小姐,您可是要找谁?我去帮您寻寻?”
“我在找褚朝云。”
唐淑俨然有些不耐烦。
管家寻思了一会儿,似是没太记起哪个是褚朝云。
唐淑“啧”出一声,似乎耐心用尽,便挥了下帕子说:“算了算了,别找她了。”
身旁站着的宗匀酌闻言嗤出一声,幽幽道:“唐小姐虽是名门贵女,但却难得的平易近人啊!这才一夜过去,就跟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女子成了好姐妹么?”
宗匀酌阴阳怪气,贴上他的许钰自然也不能干看着。
许钰咳了两声,清清喉咙,而后也附和道:“恐怕是那褚朝云自觉厨艺拙劣拿不出手,今个吃过早饭便偷偷跑了吧?”
宗匀酌哼出一声。
许钰又道:“哎呀呀,虽说这人是跑了,但怎么想也都不亏的。”
唐淑剜了他一眼,但还是问道:“为何?”
许钰惊诧地捂了下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光鲜亮丽的女子:“怎么说也是蹭了两顿斋饭呢!你看她那一身穷酸打扮,平时吃不吃得饱,都还不一定呢。”
这边一唱一和好不热闹,那边等开始等的无聊的参赛者,似乎也找到乐子一般加入进来。
“褚朝云是谁啊?以前没听过这号人啊?”
“要怪就只能怪空释大师把报名条件放的太低,什么只要有慈悲心肠就能参加,慈悲跟厨艺有半点关系吗?”
“虽说这报名条件听着不可理喻,但褚朝云蹭吃蹭喝又逃跑,这事倒是难得的新鲜有趣,哈哈哈——”
有人先笑,其余人也都跟着笑出声来。
人群里,唯有宗匀酌和唐淑表情未变,这二人,一个把头扬的高高的,看着无比傲慢,另一人却眉头深锁,面上藏着几分看不太出来的异样情绪。
众人正笑个没完的时候,褚朝云就进门了。
褚朝云目光在参赛者之中巡视一圈,然后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徐大和徐二兄弟。
她正要过去,唐淑就笑着朝她挥手:“褚姑娘,过来这里!”
褚朝云微一点头,迈步过去,等在一旁的徐家兄弟也主动跟了过来。
刚刚发笑的那群人见女子又出现,顿时面色不善的瞪来一眼,就连高高在上的宗匀酌和一脸舔狗相的许钰,表情也是难看的要命。
褚朝云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的神情,因为懒得理。
那些人见她穿的破烂,又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他们之间早就等同于撕破了脸皮。
她也就没必要硬装和善了。
褚朝云一站过来,唐淑就亲热的拉住她的手。
她朝对方看去一眼,女子依旧戴着帷帽,一说话,头上朱钗就碰撞出好听的响动。
只是这会儿食客厅中人员太多,有些憋闷,唐淑便将帽帘给撩了上去。
大祁没有规定过女子出门一定要戴帷帽,所以这帷帽也并非是什么必备品。
褚朝云站定之后,先是往几位评判那看去一眼,然后才把视线落回唐淑身上:“昨晚见过你们管家了?”
她随口说道。
毕竟今个一早吃过饭,他们就各自回了房中等待比赛,方才又忙忙碌碌好半天,几乎是没什么时间见仆从的。
唐淑并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只是讶异地摇了摇头:“当然没,我倒是想见的。”
唐淑偶尔就会露出一副娇娇的样子,想来这性子也是天生便有。
褚朝云没说什么,扬扬下巴:“开始了。”
唐淑便也闭了嘴。
众人专心致志地往上首处看去,流水的菜式也一一被送了上来。
“这是,儒阳县蔡庆施主做的素斋。”
僧人边报,边递上盘子。
参赛者们望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蔡庆,又看向那被端上去的吃食,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蔡庆为人可能有点实诚,见昨晚和今早的吃食都清淡至极,索性也来了个清淡套餐。
寺中准备的面粉他是一点都没用,就做了个水煮蛋搭配水煮菘菜,连盐都没放。
水煮套餐端到空释面前,大师父微微蹙眉,但还是用筷子夹了一片来吃。
空释的表情虽说平静,不过参赛者们俨然绷不住了。
“哈哈哈我天,蔡庆是什么天才,做的比人家长业寺的斋饭还要寡淡!”
“大师父都被他的饭菜惊到无话可说。”
“这要是哪位香客吃了他做的饭,恐第二日就要改去别间寺庙了。”
蔡庆听到大家几番奚落和嘲笑,脸整个就红了起来,他本想着寺中斋饭不就是要这种寡淡些的才好么,自己照葫芦画瓢总不会出错。
可见清禅师傅的面色都起了些微变化,蔡庆便知,自己恐怕是一定要出局了。
果不其然,四位评判尝过之后当场就判他淘汰,蔡庆一捂脸,后面的比赛也是没心思再看了。
第一位结束后,第二位的吃食也被端了上来。
这位比蔡庆好那么一点,直接烙了一张鸡蛋饼,不过菘菜没有用上,自然也是被淘汰的命运。
在之后,五花八门的菜式一个接着一个。
有的直接拿菘菜包馅儿,有的就干脆炒了一盘菘菜鸡蛋。
结果,出局的牌子放下又举起。
没多久,参加比赛的选手就少了十多名。
原本才初赛就弄到这般惨烈,选手们的信心顿时大受打击。
直到一碗珍珠汤端上之后,四位评判并参赛者们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点。
这份珍珠汤是宗匀酌做的,用面粉搅拌出些颗粒均匀的面疙瘩来煮汤,鸡蛋和菘菜也是直接下到汤中去的。
也算是连主食带菜,全部都齐全了。
这份吃食看着倒是精致,不过就是味道有些一般,因为厨房没有给他们提供丰富的调料,所以宗匀酌就只好放了些盐进去调味。
空释思索片然,拿起身侧一直没动过的红牌子举了一下。
清冷的声音庄严肃穆:“宗施主,过关。”
宗匀酌能过初赛并不叫人意外,此人虽说多有傲慢,但并非真是个草包,身上还是有那么一些本事的。
众人一见他过关了,各种吹捧的言语自然是要说上几句。
可褚朝云实在不耐烦听这些拍马屁的废话,索性往远站了站,和那群人拉开了些距离。
宗匀酌之后便是许钰,许钰做了一份鸡蛋饼卷菘菜丝,这一道新意不多,但胜在许钰的厨艺确实不错,否则他亲手带来的那些吃食,也不会得到宗匀酌的喜欢。
所以许钰,也顺理成章的通过了。
跟着又有些参赛者通过了初赛,然后,就只剩下唐淑和褚朝云的还没端上来。
唐淑像是有些紧张,一转头见褚朝云站的老远,便跑过来又拉住她:“怎么办啊褚姑娘,我好害怕初赛就要出局。”
“不会的,你肯定能过关。”
其实褚朝云说的这话还真不是单纯安慰,也不知那些僧人是不是故意,她总觉得被端上来的吃食不是按照提交的先后顺序,而是菜式的好坏。
所以起先被端上来的那些全部都被判出局,而之后的,则极少有不过关的了。
唐淑既然有本事排在宗匀酌之后,想来厨艺并不简单。
随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探去,僧人将唐淑所做的吃食端上了桌。
唐淑做的也是一张饼,只不过并非是普通的油饼或鸡蛋饼,而是外表看着精美漂亮的千层饼。
那饼皮一拉起来,顿时脱开许多层,而每一层内里,也都裹了鸡蛋和菘菜搅拌出来的馅料。
美观不说,闻着也是香气四溢。
宗匀酌见这饼皮的千层恰到好处,登时狠狠瞪来一眼。
唐淑的吃食通过的非常顺利,几乎没一人犹豫,就全部举了红色的牌子。
就在宣布她通过的那刻,唐淑立刻就看了眼褚朝云。
褚朝云眼中盛着几分惊艳,不吝夸赞道:“唐姑娘,果然好厨艺。”
“你也觉得……这个做的很好吗?”
她似乎很不好意思,目光灼灼地看着褚朝云。
褚朝云则表情未变,笑意依旧停在嘴角:“当然,我都想去吃一口了。”
唐淑眼中略过几分小得意,随即笑道:“那我有空做给你吃。”
二人正说着话,最后一道菜也被端了上来。
如果说宗匀酌的珍珠汤让人意外,唐淑的千层饼又惹人垂涎,那么褚朝云这道菜再露出真容的时候,全场基本上是鸦雀无声。
仿佛大家全被捂住了耳朵,寂静的还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不多时——
“这?”
“这??”
“这……”
接连三声惊叹爆出,虽说语气不同,但脱口而出的却全都是这一个字。
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惶然,总之就连空释,都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众人只见,白色的瓷盘中,一条条白绿组成的菘菜条挺拔如松,近看这摆盘或许难以分辨,但远瞧,这分明就是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龙。
龙头龙身和龙尾,虽说用的只是交织成片的菘菜条,但看着就是有一种大气磅礴的凛然之感。
加之菜条四周那雪花般的白霜,细细观瞧,便如一条盘亘在云层中,随时准备冲入九霄的巨龙。
妙啊!
空释和清禅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震撼的神情。
女香客似乎也感叹如此神作,起身有些激动的看向参赛者们:“敢问,褚朝云褚姑娘是哪位?”
褚朝云见被点到了名字,立刻走出来行了一礼:“我是。”
她不卑不亢地态度另女香客有些刮目相看,女香客便微笑着走上前来,“可否请褚姑娘介绍一下,这道菜的做法?”
褚朝云看了一眼四名评判旁边放着的筷子,有些纳闷:“您几位……不先尝尝看吗?”
她一说话,闷在队伍里不爽了好半天的许钰顿时找到借口:“就是啊评判,这好看可不见得就好吃,品评一道菜式,不应该是从色香味俱全来下手的吗?”
其余人也酸涩道:“就是啊,摆盘而已谁不会啊,我还会摆百鸟朝凤呢!”
女香客倒是不介意那些人的酸气,拿起筷子夹了根菘菜条说:“主要这摆的挺好看的,我都舍不得下筷子了。”
说着,还是吃了一条。
“咔吧咔吧”的声音从她口中传来,女香客登时惊奇道:“好脆啊!这吃着简直不像是菜,反倒像……小炸鱼~”
她说罢,空释几人也分别夹了一块。
而后,酥脆声再度响起,弄得参赛者们也纷纷开始流口水。
此刻,宗匀酌总算按捺不住,于是他走出人堆,愤愤不满道:“比赛需得用上三样食材,你这盘中只见菘菜,不见面粉和鸡蛋,我想请问一下褚姑娘——”
他似是气急,“褚”字含在口中讲的咬牙切齿:“你其他两种食材呢?”
宗匀酌一开腔,连唐淑也跟着望了过来。
褚朝云扫他们一眼,目光再次回到几位评判身上,然后缓缓说道:“这道菜名为挂糊炸菜,我先是用鸡蛋液和水搅匀了面粉,之后便给菘菜挂足了面糊下锅油炸。”
女香客听得有些惊喜,追问道:“所以那些挂在菘菜上的白霜,其实就是面粉和鸡蛋?”
“是的。”
褚朝云有问必答。
“这奇思妙想,确实独特。”
女香客又道。
只是褚朝云刚介绍完这道菜的做法,参赛者们又继续开腔:“炸的?呵呵,讲好了是素斋,褚朝云你用了那么多油去做炸食就是违规!”
“是啊,搞了半天是炸的?今个要是不判你出局,我许钰第一个不服!”
“出局出局,炸东西谁不会啊,轮得到你吗?”
众人哄哄闹闹没完没了,方才还寂静的食客厅顷刻就乱成一团。
不过褚朝云已经料到这些人不会帮她说话,所以她也无所谓,只要空释觉得这样做没问题,她就还能通过。
似乎是大家闹得太凶,空释的那一声“肃静”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就在局势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徐二便愤怒的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徐小兄弟长鞭一甩,“啪嗒”一声就叫停了他们。
随即,便竖起眉毛道:“我一个外行都看出你们欺负人了!好家伙,油炸的不行?那你们又炒菜又烙饼的都不用油来做?既然人家长业寺给你们提供了油,那便就是能用!”
徐二吼过一嗓子,徐大也跟了出来:“想不到便说想不到,以多欺少可不成。”
说完,他转身给空释大师父行了一礼,“还是请评判来宣布结果吧?”
空释依言点了点头,冷淡的道出一声:“褚施主这道菜不但能通过,将来,还有望列入香客的素斋席食单中。”
这个结果着实分量不轻。
众人一听,气势顿然瘪了下去。
唯有宗匀酌仍旧不服,大步流星走上前来,一挥衣摆,冷冷看向空释:“这评判结果好不公正,反正我是不服!油炸之物岂能当作素斋?若真如此,你寺中人,为何不吃?”
空释见他年轻气盛,倒也没同他一般见识,只态度淡淡道:“施主也说了,是我寺中人。我寺中皆是出家之人,不吃是正常的。”
“那你还要将这道菜,列入香客的素斋食单中?!”
他声音越吼越大,气的胸腔起伏不定。
徐二是脑子慢了点,可这会儿也俨然听出些门道来。
不待空释解释,他便拍了拍宗匀酌:“我说喂,你咋脑子比我还不好使,人家大师父说的还不够明白吗?这是给香客吃的,不是给和尚的啊!!”
徐二只是出于本能想要帮褚朝云理论,可这么随口一句,却如一盆冷水浇了参赛者们一脸。
他们这才恍然大悟——
对啊!
这是给香客吃的素斋啊!!
若是真和寺中人用的饭食一样,何苦费心搞比赛选厨子,直接把菜随便煮煮不就行了么。
所以他们这两日心中颇多的疑问,此刻刚好在这儿得到了答案。
这空释大师根本就是兜了个大圈子,有意给他们吃寺中难吃的斋饭来误导选手,目的,就是想要找出一位心思细腻又通透的厨子来。
所谓素斋不过是一个名头,真想吃,自己家里也都能做。
人家之所以要跋山涉水到长业寺来,自然是想体验一下家中体验不到的新鲜感。
虽不用荤菜,但却要做的比荤菜香。
这便是本事。
一场初赛下来,留下的选手不足十人。
褚朝云初赛第一实至名归,正预备回去歇息时,唐淑便飞快跑了过来:“朝云!”
“你好厉害!!”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参透了空释大师父的用意?难得我俩投契,你怎么知道了……也不跟我透露一点啊。”
唐淑伸手想挽她,褚朝云却摆摆手说:“不是一早,而是进了厨房之后才想到的。”
因为她留意到橱柜中最显眼的位置上,竟然放着整整一大罐子的油。
褚朝云登时就好奇起来,这长业寺中人不像是平时会吃油的吧,可这东西为何会放在这里?
细细思索了这两日发生的事,她猜想,这或许才是空释真正的目的。
反正有了眉目总要尽力一试。
就算会错了意,最多也就是出局而已。
唐淑想跟她一块回厢房,褚朝云看到徐家兄弟再等她,便叫唐淑自己先走,然后就跟徐家兄弟去到一旁说话。
对于刚刚的出手相助,她总要感谢一下。
徐二倒是没觉得这有何可道谢的,直愣愣道:“钟管事叫我们一路上要多护着你,如今他们狗眼看人低,我们自然要帮你讨个公道。”
徐大也懊恼道:“怪我思虑不周,想着码头离长业寺也不算太远……早知道就给姑娘租一辆马车了。”
坐马车来,也省的被选手们看低。
褚朝云忙笑道:“无妨,回去的时候记得租一辆就好。”
这俩人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两个时辰的路走的气都不喘,她可是连腿都要跑断了,说什么回去也得坐个马车。
闲话说完,徐大便压低声音跟她耳语一句。
褚朝云听罢,淡笑一声:“多谢相告。”
徐大:“姑娘丝毫不讶异?”
褚朝云默默点头:“嗯,之前就发现了不太对劲。”
褚朝云在院道边和二人拜别,独自一人回了厢房。
想着自己初赛这一局,也算是吃了个信息差的优势,可如今其他选手都知晓给香客的素斋无需太过严谨,恐怕下一场比赛,会更艰难。
刚这么想了一会儿,僧人就来给她送了一张纸条。
褚朝云展开,便见上面写着——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
她读出诗句,却不明其意:“请问这是?”
僧人缓施一礼:“这是施主复赛要准备的菜式。”
第58章 二更
僧人才刚说完,唐淑就从门外望了进来。
“朝云!”
唐淑在不知不觉间对她改换了称呼,并且喊得亲切又自然,仿佛二人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其实唐淑的声音很有特点,虽说每次同宗匀酌针锋相对时都是句句有力,但实则声线却有着偏江南女子的婉约柔美。
糯糯的,听着便叫人舒适。
所以她这么一喊,连身前面无表情的僧人都不禁多看去一眼。
唐淑抬手挥了挥,指尖俨然也捏着张纸条。
僧人迈步离去,她便提着裙角走进来,“朝云,我拿到复赛的提示了!”
在唐淑没有打开自己那张纸条前,褚朝云并不能肯定这东西是否可以给旁人分享,若是每个人的诗句有所不同呢?亦或是……这是对初赛前几名独有的优待?
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可能性,但唐淑显然想的没那么多。
女子像新年时得了彩头的孩童,大心大肺地就展开了纸条,而后大声念道:“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
“嗯?”
念过之后,她又微微锁了下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是句诗吗??”
“你不知道?”
褚朝云瞥来一眼,然后问。
唐淑登时迷乱的摇了摇头,面颊骤然红起来,露出一副有些小女儿家的害羞姿态:“我……咳咳,家父虽在家中给我们兄弟姐妹请了教书先生,但我着实不怎么喜欢读书,所以……嘿嘿。”
她的话很明显,自己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学渣,并不知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见褚朝云拿着纸条发怔,唐淑又凑过来:“朝云,你呢?你看得懂吗?”
褚朝云缓缓摇头,但没吭声。
唐淑似是松了口气,将纸条随意丢在床旁,然后笑道:“那就先别想了,等到时候进了厨房,不就知道了吗?不过我猜那些食材无非就是一些桂花啊,江米之类的,哦对,可能还有胡桃。”
褚朝云偏头看她,提了下唇角:“你又怎知?”
唐淑讶异:“因为诗句上面提到了啊,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好好想想,这些东西都能做些什么……”
她说着当真思索起来,眉头凝着,一副绞尽脑汁想问题的模样。
屋子里顿时静默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若有似无。
不知过了多久,思索的人终于回过了神,懊恼道:“我只想到了香饮子,还有家中常做的糯米饭,埋了胡桃仁的糯米饭也很香的,朝云你呢?”
褚朝云望了眼窗外,像是不预备要随便下这个结论,只淡淡道:“还是等到了复赛日再说吧。”
门外,不远处的院道旁传来窸窸窣窣地脚步声,似乎还有马蹄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声响。
跟着,便有三三两两的说话声传来。
褚朝云知道,是那些初赛未过的参赛者准备离开长业寺了,因着男参赛者们的居所住的还要往深处些,所以他们出来时,自然会路过这边的院道。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这声音响了没一会儿,唐淑便径自站起了身:“离晚饭时间还远,要不我们出去溜溜吧?”
“你不打算歇会儿吗?”
褚朝云虽说是个勤快的人,但这难得的躺平时光她可是蛮珍惜的。
她其实挺想躺的,奈何唐淑已经推开房门,并且主动过来拉她:“晚上再睡也是一样,我侥幸过了初赛正兴奋着,实在憋闷的睡不着。”
于是褚朝云跟着她走出厢房,直接就溜达到了院道一旁。
第一个出局的蔡庆似是嫌自己丢人,所以也没等结果全部出来,就背着包袱走掉了。
但其他人还是坚持到了初赛完结。
所以这会儿,院道上马车、驴车众多,还有些家离着不远的就选择徒步回去,呜呜泱泱一行人,时而还能传来几声长辈训斥自家后辈没出息的声音。
唐淑连帷帽都没戴,就那么站在院道边瞧着他们。
“他们真可怜。”
女子表情里似是带着惋惜。
褚朝云的视线倒是没怎么落在那些人身上,只盯着地面压过的马车印说:“其实也没什么,以后在努力就是了。”
这几日听那些参赛者们时而说些闲话八卦,褚朝云才知,原来大祁还是很崇尚美食业的,所以名厨的地位才会那么高。
而诸如此类的比赛大大小小无数,并不只长业寺独一份。
只不过,长业寺的这个,会更有含金量而已。
至于这含的“金”体现在何处,他们……或者说是她,还不得而知。
她应完对方的话,唐淑便也不再言语。
陆陆续续的人员行过,很快,身后又走上来几名女子。
他们也是在房中听到了声音,所以才想出来看看是发生了何事。
说起这初赛之后留下来的,女子相对占比大些,所以院道对面站着的,只剩下寥寥几名男参赛者。
宗匀酌站在他们中间,换了天青色长衫的宗公子今个看着倒是儒雅了许多。
只是那人神态间还是藏不住对旁人的轻蔑和傲慢,所配衣衫反倒显得有些滑稽了。
褚朝云是懒得理会这人的。
只不过每次面对宗匀酌,她难免就要想起助手的话,那白衣白玉饰的宋家公子,到底为何会同宗匀酌这种人成为好友的?
待被淘汰的参赛者们走光之后,女参赛者们正好跟男参赛者们来了个面对面。
虽说大家都没怎么多想,但唐淑显然没那么安分。
再次对上那宗匀酌,女子立刻开启讥讽模式:“这第一轮方才比过,你们那边就少了大半……宗公子,敢问你可收到带有提示的纸条了?不打算关起门来好好研究一番吗?”
站在宗匀酌身边的许钰,虽听出了她的嘲讽,但却故意煽风点火:“唐小姐,你这是何意?”
唐淑冷哼:“我自然是好心提醒的意思,免得复赛之后,你们那边就不剩什么人了。”
这一说话,几乎将所有男参赛者们全部都惹怒了。
对面立刻扯着嗓子骂了句:“小小女子,竟敢如此猖狂!!”
“敢问女子怎么了?!”
褚朝云身后,登时有女子走上前来,不忿地喊话回去。
一来一回,双方很快七嘴八舌的吵了起来。
而两边莫名其妙争执起来之后,最先开腔的唐淑却突然闭了嘴。
褚朝云不禁瞟去一眼,正瞧见她眼中皆是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唐淑先是隐晦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故作委屈的走过来说:“朝云,他们真过分啊,他们看不起女子,这不是连程月娘子也一并骂了进去吗?”
程月是名厨,一向被学厨之人所尊崇。
可唐淑却把矛盾点引到了一个微妙的方向,激愤之下所有人都有些口无遮拦,自然也就顾不上程月的身份了。
眼看两方越吵越凶,褚朝云只好走到院道中央,将她们阻隔开来。
她一出来,双方怔然愣住,纷纷眉头不解的看向了她。
宗匀酌一见到她就来气,正欲再说些什么,褚朝云就遽然开口打断道:“众位讨论的话题有点偏了吧?空释大师父的苦心,真的只是为了选一个做素斋的厨师出来吗?”
显然不是。
这一点从初赛那一部分的弯弯绕绕,就能瞧出端倪。
如今双方站在寺中大肆开骂,恐怕这事若是被空释知道,会将他们一并给撵了出去。
那这赛,也就不用继续比了。
褚朝云一语点醒梦中人,话语听着有力,可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平静相。
她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但又偏偏出言阻止。
有起先瞧不上褚朝云的参赛者多看她几眼,然后不好意思的说道:“褚姑娘说的没错,是我等思虑不周了。”
“啊,是这样……那就多谢褚姑娘的指点了。”
“褚姑娘是心善之人,以貌取人是我的不对。”
三三两两的参赛者断断续续开口道谢,褚朝云只淡漠的撇去一眼:“我不是为了你们,只是不想受连累而已。”
她辛辛苦苦得来的比赛机会,起能让这些人给破坏掉了。
褚朝云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厢房。
睡至夜半时分,她又将塞在枕头下的纸条取了出来,反复默念着纸上诗句,却怎么都参不破其中谜底。
自那日阻止了大家的争吵后,唐淑也没再来找过她。
歇息的那日,三餐都是由僧人送来房中,依旧是寺中人吃的粗茶淡饭。
褚朝云每一餐饭都好好的吃光,然后就是躺着休息,偶尔再拿纸条出来悟一悟,想不通就闭眼睡觉。
就这么时而睡时而醒的过了一天,转眼,就到了复赛当日。
和初赛一样,还是同样的一名僧人过来接她去厨房。
这一次清禅师傅没有出现,想来清禅只做初次的引路者,既然大家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便也不用他再多费唇舌。
褚朝云走进厨房,在外等待的僧人便帮她关上房门。
这一次,又是空释替他们准备好了食材,不过与上回不同,这次大概不是什么“命题作文”了,看着反倒像是带有一种微妙的谜语性质。
只见方桌之上,依次摆着些可用食材。
有晒干的桂花,腌渍的糖桂花,有新鲜的糯米,也有磨好的糯米粉,有青皮的胡桃,也有炒熟的胡桃仁。
六种食材,皆是那句诗上提到过的。
褚朝云站在方桌前突然福至心灵,只稍微思考了下,便果断的选了糖桂花,糯米粉,还有炒熟了的胡桃仁。
……
有了上一次对褚朝云的了解,这次僧人倒是不那么急了。
甚至连上方的烟囱冒没冒过烟,都没抬头去看一眼。
这次的限时还是一个时辰,僧人只默默算着时间,然后再还剩一刻钟结束之前,上前去敲敲门作出提醒。
得到褚朝云的回应之后,僧人就又安静的站在一旁等。
褚朝云从房里出来时,头上脸上还透着桂花的香味,她将做好的吃食递上,伸手示意,二人便一同去了食客厅。
与初赛相比,这次食客厅的人员减少过半,就连氛围也安静多了。
一行提早交了成品的参赛者都站在那里,褚朝云走到队尾,和处在中间的唐淑倒是拉开了些距离。
唐淑重新戴上了帷帽,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并不像每次时那般热切。
女子几乎连话也没讲,就又默默转了回去。
帷帽的帽帘遮住面庞,没人发现唐淑此时此刻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四位评判已经安座在位,尤其那女香客,像是还往人群里寻了一寻,待看到站在队末的褚朝云时,便露出了点和蔼的笑容。
成品被陆续端上了桌,第一份送上来的,就是许钰的桂花糯米饭。
之所以选择做它,是因为许钰对此物情有独钟,或许是过分喜爱糯米,这做起来自然也得心应手。
四位评判用筷子夹起品尝,分明还能看到糯米之间拉起来的长丝。
晶莹的饭粒一颗紧挨着一颗,却又不会掩盖了彼此的锋芒。
“这手艺还真是绝。”
听到有人对他的赞许,许钰自是得意的,想到初赛时是褚朝云得了第一,他便不太服气的望了过来。
褚朝云的厨艺不能说是这群人里最好的,因为初赛她确实赢的侥幸,更多的是创意上加了分。
只是许钰挑衅的目光,对女子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褚朝云神色依旧淡淡的,若真算起来,心中也会有一丝觉得惋惜。
作为对手,她当然不会真的同情哪个。
但若说是单纯的欣赏,许钰的厨艺确实在她之上,还是很值得她学习的。
见褚朝云无动于衷,许钰似是有些不解。
于是,再收回视线等着听结果时,他目光就好死不死的往唐淑那落了下。
然后,许钰就看到女子轻轻拉起帽帘,并且用口型对着他说:恭喜,你马上——就要出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唐淑这副表情有点让人瘆得慌。
打了个机灵之后,许钰决定不在受这女子的蛊惑,专心致志看向上首处。
视线才挪过去,方丈就平淡地开了口:“许施主,出局。”
“什、什么?!”
许钰简直不可置信。
他惊诧间吼了出来,侧目便注意到一脸幸灾乐祸的宗匀酌,想来宗匀酌也是早已知晓他会是这个结果。
许钰不知自己做错在哪里,索性想找空释理论一番。
奈何空释似乎知晓他的疑问,只是轻轻挥手,声音冷淡道:“请先去一旁,结束之后,我会公布答案。”
和初赛一样,开局就有人被淘汰了。
跟着之后的那几名参赛者,便也都和许钰有着相同的命运。
褚朝云一一看去,他们这群人里,有的做了糯米饭,有的做了糯米粥,也有的,还效仿她供给万春楼做的糯米糕,只是馅料用的是糖桂花和胡桃仁。
这些成品每一道都精致非凡,无论从外观亦或是味道上,全都不输第一轮。
除了许钰,其他被淘汰者也不满的发出疑问:“我明明所有食材都用到了,做的也不差,为何要判我出局?我不服!”
众人叫嚣不停。
直到被空释威严的目光刺到,才勉为其难的住了嘴。
接下来的这一道,就是褚朝云的了。
褚朝云这次没垫底,而是在倒数第三个被端上来的。
在她之后就是宗匀酌,最后则是唐淑。
褚朝云的吃食被呈上来后,其余参赛者便面露鄙夷:“呵呵,揉了一堆糯米团子而已,比我的还不如,看来也是要出局了~”
“什么糯米团子,人家那叫汤圆诶。”
“我没瞎,不就是裹了糖桂花的汤圆吗?这一道无论从色香味哪个入手,是能胜过我的糯米饭的?”
开口之人俨然是许钰。
空释低头看了一眼碗中吃食,胖胖的糯米团子粉糯糯的,一颗颗浑圆滑溜,浓郁的米香从碗中渗透出来,仿佛还能嗅到桂花和胡桃仁的香味儿。
大师父没有忙着去咬开汤圆,而是夹出一颗放到木勺上,再用筷子扎开。
筷子尖用力,破开的一个小口子里,金黄伴着黑棕的馅料就热滚滚的溢了出来。
金黄的则是糖桂花,而如沙的黑棕就是炒熟了胡桃仁。
褚朝云用杵臼把胡桃仁捣碎成粉,和糖桂花掺在了一起。
虽说胡桃仁粉偏干,但褚朝云调制的馅料非但看着不干,而且还能达到流心的丝滑状态。
可谓是给这普通又小巧的汤圆,又增添了一些独特的食欲。
空释看过之后便将汤圆放入口中,品尝半刻,就举了身边的红牌子。
而后,红牌子接二连三的被举起来。
褚朝云成了复赛中,第一个通过的选手。
被淘汰的参赛者们见状,眼中登时嫉妒的冒起火来。
有人按捺不住,几乎皱着眉大喊:“凭什么?凭什么她能通过?你们也太不公平了吧??”
其余人也是如此反应。
反倒是仅剩的两名比赛者,此刻倒是异常的平静。
恍惚间,褚朝云觉得有一道目光正盯着她看,女子不禁偏过头去,那道目光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
不过那个位置上,只站了宗匀酌和唐淑二人。
是其中的哪个,她也不用多猜测。
和褚朝云提交的成品一样,宗匀酌也做了一份煮汤圆,除了馅料不怎么流心,其他的倒是没什么毛病。
虽然宗匀酌的汤圆看着中规中矩,却依然得到了红牌子,成了本次复赛的第二名。
其实要说起这流心的奥妙,褚朝云还得感谢程月。
因为她曾问过师父这个问题,所以程月写给她的调料方子里,最下方,便标注了能让馅料达到流心效果的方法。
最后,比赛者就只剩下唐淑一人了。
唐淑做的是比汤圆稍大一些的元宵,馅料和宗匀酌调的几乎一样,吃着也是不够流心,可她还是稳稳当当的过了复赛。
最终的决赛者在今日产生,三人互看一眼,彼此倒是都没言语什么。
复赛结束,等的不耐烦的淘汰者们又开始出声催促。
空释起身站到厅中央,念出了那张带有提示性的诗句。
“这一次的题目是: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
念完之后,他稍作停顿,似是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而后,就又继续道:“其实这是一首诗的前两句,而诗的后两句则是:见说马家滴粉好,试灯风里卖元宵。”
许钰念书不多,听得迷糊又焦灼,便不耐烦地一挥衣袖:“所以呢?那又怎么样啊!”
空释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诗句中所描绘之意,便是上元节做汤圆和元宵的风俗,馅料用桂花和胡桃制成,外皮则选用江米包裹。”
他本是见初赛时难度设置太过,所以在复赛有意放水,才送上诗句作为提示。
奈何大部分的参赛者们,还是看不破其中的门道。
空释也有些无奈。
他本无意接替上一任的方丈位置,只是岳知府看中了他,所以才命他要用心举办这次的素斋大赛。
岳常原话便说:“蕤洲处在大祁边缘,数年来天灾不断,百姓虽不必受战乱之苦,却又要被上天磋磨……这实非我想看到的。”
“我既做了这蕤洲知府,自当要为民尽心。”
"空释,此次赛事必要尽全力,不得敷衍。希望我等此举能感念上天,降下些福瑞庇佑我蕤洲百姓安康和乐才是。"
所以空释此次要选出来的,于厨艺上只是一个方面。
更多的,还是看心。
这解释合情合理,但大部分的淘汰者们还是沮丧到抓狂。
他们三三两两出了食客厅,越想越气,不禁愤怒咆哮道:“这这这是在欺辱我读书差劲吗?作什么诗,不是做饭吗?简直岂有此理!!”
褚朝云和徐大徐二打过招呼,又因累了一个上午,也预备回厢房去歇着。
眼下,决赛会比些什么她暂时不想考虑。
这素斋大赛着实让人心累的很,她很想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再说。
往回的途中,院道上便迎面走来好些的人,淘汰者们骂骂咧咧背着包袱狼狈离去,如今再看到她,已是半点低看之心都没有了。
许钰迎面而来,像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于是他将包袱丢给身旁仆从,大步流星上前来截住了她。
并怒气冲冲道:“褚朝云,你到底什么来头?你是蕤洲哪里人?若对厨艺如此精通,为何又要故意穿的这般破烂,你真是好心机啊!!”
“……”
这话褚朝云听得简直有点无语。
谁有好衣裳还会故意穿的破烂,心机是用在这里的吗??
不过许钰这话,确实也是其他人心中的疑问,大家伙一见有戏看,纷纷就围了上来。
众人越聚越多,顿时就堵死了回厢房的路。
只是不待褚朝云开口说些什么,身后便传来女声的娇笑。
独特的嗓音本该细腻温软,却仿佛又透着股违和的扎人感。
不过这一回,唐淑的话扎的不是别人。
而是她。
众人听到声音回望过去,唐淑就慢慢悠悠走了上来。
女子啧啧两声,说话间显然又要发笑:“许钰啊许钰,说你傻,你还真就要癫给大家看了。人家褚朝云——可是大名鼎鼎的厨娘程月的爱徒,岂是你这种乱七八糟的乡野之人所能比的么?”
第59章 二更
“什么?!!”
唐淑揭破褚朝云的身份后,未待许钰出声,其余凑上来的参赛者们,就全都齐齐爆发出一声震惊来。
许钰几乎懵了,方才还强撑出来的气势顿然弱下去一大截。
他脚底打滑,双腿发软,像是有些站不太稳。
参赛者们急于跟褚朝云求证,嫌他挡在前边碍事,于是就七手八脚的将他推出了包围圈。
唐淑一句说完,仿佛早已酝酿好了似的,眯起眼,又继续说道:“所以呢,你们输在她的手上也不算丢人,倒是她……这么藏着掖着,好像是有点过分了呢。”
唐淑最擅长煽风点火,这一点在前两日,褚朝云就已经领教过了。
而此刻,输了比赛的参赛者们,也像是突然找到了借口和理由。
是啊!他们明明那么优秀,怎么会毫无根据的输给一个其貌不扬之人?
这不是他们的错。
是褚朝云的错。
是褚朝云隐瞒身份在先,害的他们全都没有准备,这才在万般无奈之下输掉复赛的!
一群人目光狠叨叨地盯向褚朝云。
即便不说什么,褚朝云也能明白他们心里所想。
毕竟没谁愿意承认自己不如旁人。
而唐淑的目的也很明显,她多次在褚朝云的面前提起程月,先是崇拜,见对方只字不露,又挑起争端引导大家去骂程月。
原想着,褚朝云怎么也是程月唯一的徒弟,若是听到有人辱骂自己的师父,哪怕再不想暴露,也会出面说两句。
可她没想到这女子好生难搞。
哪怕亲耳听到有人辱骂程月,依旧站的纹丝不动。
可真是好耐性!
唐淑自然不是真的不学无术,反而对作诗作画颇为精通,打从拿到那张纸条起,她便知晓了空释方丈的意思。
只是令她有些想不通的是——褚朝云不过一名小小船娘,竟也能勘破其中含义。
若不是这次比赛的保密性太过严格,她差点以为褚朝云是提前得知了比赛内容,所以才能屡屡胜出的。
唐淑挑完事便退出人群,打算坐山观虎斗。
奈何这一次,褚朝云没给她机会。
褚朝云不怎么理会参赛者们的盯视和怒骂,只慢慢悠悠走向唐淑。
女子声音不大,声线也是不同于唐淑的清冷,“我的确是程月的徒弟不假,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呢?”
唐淑似是没想到,她还敢质问自己?
面色一哂,刚要说话,褚朝云便自问自答的截住了她:“哦我懂了,京都贵女果然实力不俗,为了赢得比赛自是要知己知彼,唐小姐如此轻易便摸清了我们众位的底细,这比赛……想不赢都难啊。”
“厉害厉害。”
她说着,还象征性的拍了两下手。
褚朝云这样一“提醒”,那些参赛者们的表情先是迷茫了下,随即便反应过来了什么。
于是,原本对准她的一行人突然调转枪头,看着唐淑愤然道——
“你竟然调查我们的底细?你这是作弊行为!”
“唐淑,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有什么权利?”
“卑鄙!你太卑鄙了!!”
“我没有,你们少听她的蛊惑之言!”
唐淑内心惊恐,下意识反驳。
褚朝云“噗嗤”一笑,继续说道:“是么?但你若没有,那到底是怎么得知我是何人的徒弟?又是怎么知晓——”
她说着,目光便落在刚从食客厅出来的宗匀酌身上。
唐淑心中一紧,便听女子幽幽道:“青州第二的宗公子……为了得到程月的认可,不惜偷人家食材,再佯装找到,如此隐秘之事恐怕非外人能够随意得知的吧?”
褚朝云说完,一字不落听了个完整的宗匀酌,脸色赫然就变了。
宗匀酌的黑历史被宋家那个撞破已是恼羞过一阵,原以为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可没想到,今日这种场合,竟然又被他们给大刺刺地抖落了出来。
宗匀酌此刻已经全无理智。
他不恨当面说出这件事的褚朝云,反而恨唐淑。
因为唐淑这几日屡次在他面前提起程月,想必是一早就把他的糗事讲给了褚朝云听。
宗匀酌气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像是实在觉得没脸,索性便把怒火全部发泄到了唐淑的头上。
他暴喝一声“贱人!!”,竟不顾体面的过来跟唐淑扭打起来。
其余参赛者见此,便也跟着加入混战。
一时间,院道中央喊声震天,字字句句的辱骂不堪入耳。
有人怒吼:“你这个作弊小人,竟敢背地里调查我,我叫你查,叫你查!!”
也有人哭喊不停:“要不是你使诈,我又怎么会过不去复赛,还要听家中长辈训斥,都是你!!”
见众人打的不可开交,全无形象。
那个原本被他们低看,每一次见面都要鄙夷奚落两句的褚朝云,倒是好端端的站在一边,女子衣衫虽破旧,头上连根簪子也没有,妆容更是素净到只是本颜。
可和那群打架的人相比起来,她却体面又端庄。
这场混战自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参赛者们身边都有家眷和仆从跟随。
没一会儿,众人就被各自的仆从给拉开了。
唐淑方才死死护住头和脸,却也被抓的发髻凌乱,朱钗满地,贵女的形象半点都看不出来,此刻瞧着更像个疯妇。
她被仆从搀扶着重重呼了口气,但也知这次是吃了个哑巴亏。
她京都贵女的身份虽说是要比这群人高些,可终究不是皇族,家中只是行商,并无任何权势。
而且这么多人打她一个,她也追究不过来。
于是,隔着被抓下来的一绺头发,她隐约看到褚朝云还站在那。
女子近乎疯魔的甩开了拉着她的管家,大步奔到褚朝云面前,几乎气的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喊了几声:“好!你好啊褚朝云!你简直好得很!!”
“多谢夸奖。”
褚朝云缓施一礼,而后淡淡道:“我自问不想惹事,但事来了,我也不怕。”
唐淑听了嗤嗤冷笑,“若真算起来,你这挑拨离间的本事倒是比我都强!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阴狠小人,我再怎么样,也没想过要对你动手,你可倒好,蛊惑他们上来打我?”
褚朝云也懒得再跟这女人磨豆腐,索性把话说直白些:“没想过对我动手?唐淑,你只是技不如人。况且——”
她打量的扫了对方一眼,“你害得我师父不能留在京都,我身为她的徒弟,当然要替她报这个仇。”
当年的事助手也讲得含含糊糊,只说那第一位想要拜师的女子人品拙劣,所以程月没有收她。
起初,褚朝云也没怎么多想。
直到这次见到了唐淑。
唐淑自作聪明,总想挑起她和宗匀酌的争端,可正因唐淑总是刻意的提起“程月”,褚朝云才对这人产生了怀疑。
八年前程月得了魁首,却将进入京都酒楼的机会让给了一位大师傅。
程月骨子里有一种避世的心理,并不愿与人争抢。
所以她让出机会的举动,一定另有隐情。
褚朝云没办法知晓更多,但唐淑是京都来的,而她又怀疑这女子就是程月第一个想收的徒弟,所以最终逼得程月离开京都之事……背后肯定有这女子在捣鬼。
褚朝云只是想诈一诈唐淑,没想到一诈一个准。
她提起“报仇”二字,唐淑很快变了脸色。
不过个中细节她也不打算再问,总归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正要回到厢房去,唐淑就又叫住了她:“褚朝云!我自问在你面前演的毫无破绽,你到底怎么看出我是假意接近的?”
褚朝云微微一笑,抬手点了点头上。
唐淑皱起眉头,似乎不太明白。
不过她也懒得解惑,转身便走了。
唐淑那日戴着帷帽去找褚朝云时,为了装成自己是大大咧咧的心性,进门便摘下帽子丢在了床榻上。
其实她比谁都嫌弃褚朝云,所以一离开,就迫不及待去了管家那处更换帷帽。
本以为这个细节没人会注意,但褚朝云一到食客厅就发现了。
她当时问唐淑“是不是去找了管家”,对方随口就说了“不是”。
若是唐淑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她还真未必会多心。
而这一点除了被她察觉,徐大过来提醒她的也是这件事。
因为仆从都住在同一间院子里,所以唐淑去找管家,徐大自然看得到。
虽说来找自己的管家说话是正常举动,可当时唐淑表情鬼祟,徐大这才多注意了几眼。
在长业寺里打架这事,后果很严重。
空释本想直接取消他们的名额,可如今进入决赛的就只剩下三人,未免觉得可惜,空释便一纸书信,直接送到了岳常那里。
府邸中燃着舒缓心神的安神香,妇人抬手按在岳常两侧的太阳穴上,按了会儿便问:“怎么样,可好些了?”
岳常似是有些无奈,抬手拉住她,让她坐到自己身前:“纯心,你有多久都没对着我笑过了?”
“有什么好笑的。”
钟纯心抽回手,面上依旧是那副冷薄的样子。
岳常虽说是知府,但此刻二人间的相处,倒更像是岳常要紧着钟纯心一些。
老管家进门递上书信,而后看向钟纯心,垂首请示道:“夫人,影壁墙上的小狮子破损了一只,仿制的确实不太耐久,咱们是不是……”
“不必,知府大人不喜铺张浪费,就还去那家店定做吧。”
钟纯心果断拒绝。
老管家应了声“是”,悄悄然退了下去。
岳常已经浏览完了书信,凝眉片刻,似是对长业寺打架一事颇为不满:“如此品行还想给香客们做素斋,就不怕辱了寺中清净吗?还有这个叫褚朝云的,信中说,据在场的僧人回禀,就是这小姑娘先挑的事,倒是一副好心机。”
听到“褚朝云”的名字,钟纯心微挑了下眉梢:“所以知府大人的意思,是要取消他们的资格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再让空释费心挑出一批便好,不过就是多等些时候罢了。”
他说完,还是转头看向身旁妇人:“那……纯心呢?你怎么看?”
钟纯心哼笑一声:“知府大人可真会说笑,我怎么看,重要吗?”
“自然重要。”
岳常好脾气的安抚钟纯心。
“那就还是照常比赛吧。”
妇人“腾”地站起身来,径自出了门去,一眼都没往岳常那处看。
身后传来轻微地叹息声。
岳常起身走出门来,似是有些流连这一处他亲手布置的府邸,末了,才挥手唤来仆从道:“走吧,回府。”-
歇息的那一日,褚朝云三人得到了僧人的口信:“比赛可以继续,但勿要再生事端。”
褚朝云思想一番那日和唐淑对上,又挑的众人打了唐淑一顿。
也觉得,确实有些冲动了。
她不后悔教训唐淑,因为这女人实在可恶。
褚朝云只是怕自己真被取消了比赛资格,若这般灰溜溜的回了船上,程月大抵会对她失望的吧。
僧人除了送口信过来,便在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了。
褚朝云喊住来人,主动询问:“敢问小师傅,关于决赛……”
这次空释并没送来什么提示,而且明日就是决赛期,褚朝云总要得到句准话才行。
至少得知晓,明日该比些什么吧?
僧人朝她行了一礼,而后应道:“褚施主不必惊慌,我此刻便去给您送纸笔过来。”
“送纸笔?”
褚朝云不解。
僧人:“纸笔是用来书写决赛要用到的食材的,您且好好思量一番,写过之后我们便会派人去买。但若是写漏掉了,就无法在更改了,还望施主要谨慎些。”
看来决赛是自由发挥了,褚朝云倒是更喜欢这种。
趁着僧人去取纸笔的时候,她便坐到方桌前细细琢磨起来。
之前两轮比赛过后,她也看得出来,宗匀酌和唐淑并非草包,这两人的实力不可小觑。
毕竟曾经能被程月看中,肯定不是寻常之辈。
虽说那二人最终都没有拜在程月门下,但大祁名厨也不只程月一位,谁又知晓,这俩人后续是不是又拜了别家。
还有就是“自由发挥”这事对他们来说,不但有利,其实也有弊端。
好处是选用食材上不受限制,能做的东西也就更多,但坏处也是因为“过分的随性”,想要取胜,难度也就更上一层楼了。
从复赛的汤圆来看,除了流心的技巧是程月提前教过的,她觉得自己和那二人并没太大差别。
所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从这之中脱颖而出呢。
褚朝云这回,是真有点睡不着了。
她出门打算四处转转,未免自己走丢,便请了一位暂无其他事在身的僧人跟随。
“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她问。
僧人:“自然可以,施主想去哪里,我可以为您引路。”
褚朝云迈步去到院道,一抬眼,就发现唐淑和宗匀酌也出来逛寺庙。
三人相见态度皆不善,彼此也都没说什么话。
褚朝云拜托僧人先带着她去往藏书阁,于是二人在院道一侧拐弯进去,不多时,就走得远了。
唐淑乜了一眼褚朝云的背影,便“不计前嫌”的走到宗匀酌面前,顺便低语了两句。
……
褚朝云这一下午逛得漫无目的,纸笔送到房中许久,她也没回来写一个字。
毕竟写完就不能更改,她需要好好的思量一番。
只不过,她逛寺途中发现了一件讨人厌的事,就是身后多了两只跟屁虫。
她无论往哪里走,唐淑和宗匀酌都步步紧跟,然后又停在距她不远的位置上,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她。
这二人面上一直保持着奇异的微笑,像是在偷偷密谋什么事情。
而褚朝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压根不往他们这儿看。
唐淑盯着她的方向,不禁心中冷笑,之前是自己小看了这女子,所以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如今她有了防备。
那么接下来,倒霉的就该轮到褚朝云了。
褚朝云逛累了之后便回来厢房,僧人示意她天要黑了,所以请她快快写下所用食材,他们好出寺去买回。
褚朝云坐到方桌前,提笔开始在纸上写字。
她还是不太会握毛笔,虽说一笔一划写的很是认真,但那字体却如同毛毛虫在地上爬出来的痕迹,看着有些歪歪扭扭。
写好之后,她叮嘱僧人:“小师傅辛苦,请千万拿好纸条,别被旁人看了去。”
“施主放心。”
僧人说罢,就出了厢房。
他将纸条揣入衣袖,见天色已晚,便提了只灯笼沿着院道急切前行。
忽的有二人迎面跑来,狠狠撞了他一下,僧人被撞得摔在地上,回手一摸,袖口里的纸条就不见了。
僧人顿时有些焦急。
而撞倒他的二人却捡起了纸条,递上后还连连道歉:“对不住小师傅,这入夜看不太清,所以走岔了路,您没被撞疼吧?”
僧人接过纸条重新收入衣袖,客气的道了一声“无妨”,就继续提灯前行。
想着这夜里漆黑,纸条上的内容应该不会外泄,就也没太过在意方才的事。
僧人走后,撞人的两名仆从互相使了一下眼色。
一人问:“看清楚纸条上都有什么食材了吗?”
“放心,全部记下了。”
“呵呵,这回看那褚朝云还怎么过决赛!”
……
褚朝云一早醒来就被僧人告知“比赛要提前”的消息,上两次都是午时,这次吃过早饭便要进厨房去准备了。
空释的意思,因这一次是要参赛者们自由发挥,所以由原本“限时一个时辰”的规定,改成“预留一个上午”给选手。
把做饭的时间延长,也是为了大家不会忙中出错。
早饭还是粥配煮菜,褚朝云随口吃过,就跟着僧人来了厨房。
这一回她叫僧人们准备的食材有些多,几乎摆满了整张桌子。
褚朝云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正站在厨房里清点食材,门外路过的宗匀酌和唐淑,便故意探头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待看到桌子上的那些食材后,二人嗤笑出声,然后就各自去了自己那间准备。
与此同时,食客厅里也站满了人。
除了四位评判和宗家、唐家的仆从,两次比赛被淘汰的参赛者们也全部都回来了,就连最初先走掉的蔡庆,都连夜从家中赶了过来。
这些人回去之后,怎么想都不太甘心。
又一思索,进入决赛的这三名选手全都跟程月有关……那可是他们崇拜的程娘子啊!
所以他们也想看看,最终夺魁的到底会是哪一位。
直到回来之后,众人才发觉,自己这个决定真是太明智了。
因为此刻的食客厅中,还多来了一个人。
女子白裙白帷帽,正安闲的坐在一边,又因有帽帘遮挡,所以大家很难看清楚她的长相。
有人不知这女子是谁,便小声问了一句。
而后,就得到了旁人的一记白眼:“她不就是程月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回来?”
“什么?她是程月?是程娘子?!!”
“听说是为了避嫌,所以空释大师父最初拒绝了她的入寺申请。可如今赛事已近尾声,人家的爱徒又进了决赛,她自然要过来给褚朝云打气呗。”
一见程月来了,众人顿时议论开来。
原本静谧的食客厅中忽的翁声四起,虽说那字字句句的议论都不太大,可凑到一块便如同有蚊蝇在耳边翻飞,确实吵人。
清禅看了左侧的空释方丈一眼,立刻出声阻止:“佛门净地,请各位肃静。”
众人默然。
许是等待期实在太长,时辰不知过去多久,三名选手还是无人从厨房里出来。
被邀请做评判的两名香客似是有点坐不住了,便也预备找话题闲聊两句。
女香客:“程娘子果然严师出高徒,褚姑娘在初赛和复赛时皆表现精彩,想来这决赛,也不会让咱们失望。”
男香客:“倒也不好这般讲话,哪怕再是师徒关系,也未必就能尽得真传。”
女香客诧异:“您是不看好她吗?”
男香客立刻笑道:“看的好看不好并不太重要,总要有真本事才是。总之,我是不会因为褚朝云是何人的徒弟,就偏颇她的。”
女香客怔愣:“您这话说的,比赛的目的就是为了公正,自当是不能偏颇了谁。”
这是二人间的第一次对话,女香客实在觉得话不投机,索性就住了嘴。
这边说完,厨房里忙碌的三名选手也终于结束了。
褚朝云是最晚出来的,所以走在最后面。
而第一个端出成品的,是宗匀酌。
这一次的菜品由比赛者亲手端出来,宗匀酌进入食客厅,一眼瞥到程月,面色就微微变了下。
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径自走到厅中央,一把就掀开了盖在菜品上的帘子。
帘子被撤下,露出菜品真容。
这香味顿时就传遍了整间厅堂。
众人好奇的伸着脖子往他手中去看,待看到那道素斋时,登时惊的又是嗡声一片。
而就连看清楚盘中之物的褚朝云,也有些讶异地蹙了蹙眉。
第60章 二更
“咦?鸡腿??!”
站的近些的蔡庆看到盘中之物,一个没忍住,便惊叫了出来。
他说完,其余人也都好奇的往前凑——
“鸡腿不是荤食么?这也算素斋?”
“宗公子不会是气昏了头,为了赢这决赛,荤素都分辨不出了吧?”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再说什么?”
宗匀酌当然没有那么傻,敢明晃晃的往空释面前端荤食,莫说决赛过不过,惹怒了寺中僧人,直接棍棒打出去,连比赛名额都会被取消掉。
所以他今个突然演这么一出,着实叫人有些看不太懂。
可看不懂的是旁人,不是褚朝云。
此刻,褚朝云正安静的站在角落里,她个头虽高,但打扮上却不怎么显眼,也就没谁注意到她。
女子瞥向那盘中之物,只是初时被惊了一下,可冷静之后,也不难想明白这件事。
宗匀酌做的那道素斋可不是什么鸡腿,而是她之前为了帮曾茹,自创出来的一道素菜。
后续她将这道菜的制作过程写下,赠给了曾茹。
也因着这道素菜,曾老太太和曾茹才能放下芥蒂,团聚一堂。
曾茹是朱力的娘子,而朱力又跟宋谨交好,虽说她没见过曾茹本人,但宋谨给她的印象一直非常不错。
所以,她不会怀疑菜谱是曾茹夫妇卖出去的。
可曾家的其他人……就不好说了。
褚朝云低头想事,在抬眼时便察觉到宗匀酌高傲的瞥向了她,宗匀酌洋洋得意的姿态仿佛马上就能赢得比赛,若是这人长了尾巴,这会儿大概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宗匀酌的眼底只有蔑然和挑衅,表情上半点都看不出心虚来。
想来,这人压根就不知道菜是她发明的。
褚朝云从对方面上移开视线,转头又去看唐淑,唐淑帷帽戴的牢牢地,可垂在身侧的小指头却总是轻微的晃动着。
这两日她总跟唐淑在一块,唐淑有个不为人知,或者说是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习惯。
每当这女子想要算计什么的时候,小指头就会控制不住的晃动。
褚朝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再过来长业寺之前,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素斋比赛,可下船才发觉,原来外面的牛鬼蛇神竟如此之多。
很好。
也算是给自己积累经验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暂时不动声色的看下去。
因为心里有种预感,很快,就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褚朝云重新抬起头,往上首的四位评判处看去,除却空释和清禅,女香客似乎对宗匀酌手里的吃食更加感兴趣一些。
“宗公子,不如你来介绍一下盘中之物?”
她打了个圆场。
但宗匀酌却不太领情,一副“你真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宗公子往前上了一步,然后指着盘子里的一只“鸡腿”说:“这不是什么荤食,不过外表做的像而已,这素食鸡肉的部分,我用的是嫩豆腐和豆皮,而鸡骨处,则采用了菇子的菌柄。”
他说完,便示意评判们先尝尝看。
清禅似乎对此物兴趣颇浓,所以就做了第一个动筷子之人。
清禅师傅小心翼翼破开豆皮,包裹在嫩豆腐中的汤汁顿时外溢出来,内芯看着如鸡蛋羹似的细腻,他夹起一点放入口中:“创意不错。”
只提了创意,看来在味道上,倒是不那么尽如人意。
不过,清禅还是很给面子的举了红色牌子。
今日这一场决赛的规则,其实和初赛、复赛是不太相同的。
本着三名选手不相上下的优势,空释认为,决赛未必只能胜出一人。
若是有本事,三人同胜也不是不行。
但他们并没有提前把这一条隐秘的规则透露出来,也是为了防着有人趁机使诈。
女香客尝过一口也觉得味道一般,不过跟清禅想的一样,这菜做的能有如此创意,也算是宗公子有心了。
用心。
这不就是他们举办此次比赛的用意吗?
所以这道菜在女香客那儿,也算是顺利通过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空释和那名男香客了。
宗匀酌轻轻弯了下唇,一脸“势在必得”的样子。
而空释相较方才的两位,态度上会更加严谨一些,他尝过一口停了停,然后问道:“宗施主,这一道素菜的内芯,除却嫩豆腐,可还有其他的食材么?”
因为他只取了一小部分,至于其他部分,他还没用筷子碰过,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宗匀酌摇了摇头,“没有。”
宗公子虽是好好的回话,但脸色却明显不悦。
他觉得空释在故意刁难,不过一道菜而已,已经做的这般精致了,还想要什么?
给你放点金子吗??
因着空释的迟疑,宗匀酌不禁有些焦灼。
他恐怕在方丈这里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只好硬挤出一个笑来:“方丈师父,敢问您……是不喜欢我的这道创意菜吗?”
说话时,他故意在“不喜欢”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目的也是为了让其他在场之人好好听听,即便空释真不想让他通过,也是这方丈自己的问题,不是他的。
空释听出他的不满却也没计较,只是放下筷子举起了红牌,“并未,只是觉得这嫩豆腐之中,还可以再多放一些其他的食材罢了。”
空释这么一说,褚朝云也更加能够确定,自己这方子不是曾茹卖出去的了。
因为她做的那一道里面放了荸荠,吃起来脆甜清爽。
豆腐本就口感细润,多了恐叫人腻歪,所以她才会想着用荸荠来综合一下,也是为了解腻。
可宗匀酌做的这道菜里没有荸荠,明显就是仿出来的。
听闻曾家便是青州来的,想必是曾家的哪位公子想要讨好巴结宗匀酌,又得知对方要来蕤洲参加素斋大赛,便把曾茹做的菜描述了一番。
所以宗匀酌就照葫芦画瓢,然后还画的不像。
褚朝云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这件事,只是这么一晃神间,宗匀酌却被判出局了。
嗯?
出局??
褚朝云还以为宗匀酌这回要稳赢了。
女子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名举着绿牌子的男香客手还没放下,男香客鄙夷地瞥向那道菜,身侧扔着的筷子上还挂了一点豆腐渣。
他嗤冷的笑出一声,毫不留情道:“宗公子这道菜创意确实不错,但依我之见,也没那么出彩。”
“正如空释大师所言,内馅儿除却嫩豆腐,还可在丰富丰富,否则未免单调,也影响了口感。”
“而且你这道菜不就是豆腐味儿配着菇子味儿,我怎么吃都有点难以下咽啊,啧啧。”
男香客劈头盖脸的嘲讽了一通,放下牌子时还哼笑两声。
宗匀酌的脸就彻底黑了。
而其余去而复返的参赛者们见状,也都纷纷捂着嘴笑出声来。
和宗匀酌相比,他们大概还不算最惨的,因为根本没到决赛就已经被踢出了局。
可宗公子呢,好个青州第二。
这临门一脚被掀了饭碗,恐怕回到青州会怄的大病一场了吧?
那些人嘲笑不够,本想在奚落几句的,但见宗匀酌表情难看的像是要吃人,这才讪讪着打消了念头。
宗匀酌强压着内心的暴怒,似笑非笑地看向男香客,一字一句几乎要把牙齿磨碎:“那么敢问这位评判,素斋除了这些味道,你难不成还想吃出肉味儿来吗?”
男香客对他的质问视而不见,只是催促着喊下一位上来。
决赛毕竟与前两次不同,未免出什么事情,岳常也派了几名衙差过来镇场。
所以宗匀酌虽然心有不忿,但始终也不敢太过发难。
他暂且退到一旁,目光则落向走到厅堂中央的女子身上。
第二个上来的是唐淑。
比起宗匀酌端上来的一小盘,唐淑这一份看着量可就足多了。
面对四位评判,唐淑笑着行了一礼,并且语调轻快的介绍道:“我这一份做的是全家福,食材较多,望各位师傅勿怪。”
唐淑很会装模作样,其他参赛者们还记得“混战”那日,这女子疯婆子一般的丑态。
此刻看到她又在演天真无邪,全都嫌恶着撇了下嘴。
他们觉得宗匀酌人已经不怎么样,唐淑跟他也是半斤对八两了。
唐淑掀开瓷盆上的布帘,热气蒸腾地一大锅色泽各异,果然看着是要比上一位的丰富些。
女子巧笑嫣然,将食盆端近,然后一一介绍道:“我是按照家中拨霞供的方子做的,只是其中食材并非兔肉,而是有豆皮,嫩豆腐,葵菜,枸杞,南瓜,糯米,桂花……”
她一口气说了十几种,登时就把大家给听呆住了。
“好家伙,这是要做满汉全席吗?”
蔡庆瞪大眼睛,从人堆里挤出来,似是不怎么相信一道素斋会用到那么多种食材,便大着胆子跑上前来仔细的看。
来到近前之后,蔡庆才明白唐淑到底是怎么做的。
唐淑把所有的食材全部做成了丸子状,一颗一颗红的绿的黄的白的,再配上一锅浓香的汤汁,看着倒是色香俱全。
想来这样一锅吃食,味道也不能差了。
毕竟拨霞供是大祁名菜。
男香客见了她手中吃食,倒是比那孤零零的仿鸡腿更有兴致。
他索性第一个尝试,夹起一口白色的团子,放入口中咀嚼片刻,然后微笑道:“唐小姐好手艺好创意,这糯米团子入口黏糯,南瓜团子也是细腻柔香啊!”
说着,便迫不及待的举起了红色牌子。
“恭喜唐小姐,你通过了。”
“多谢这位食客赏识。”
唐淑缓施一礼,面上的兴奋简直藏都藏不住。
其余人见嘴刁的男香客都这样说了,就也在盆中挑着自己喜欢的食材尝了起来。
虽说厅中现下氛围和谐,唐淑这道素斋看似也会顺理成章的通过,可褚朝云还是微微挑了一下眉头。
她默默退后两步,目光一直在那名男香客和唐淑身上打转。
身后的徐大见她过来,便心领神会的往前上了一步:“褚姑娘可是有事要我去做?”
徐大虽看着人高马大,但做起事来确实周全又细心。
褚朝云目光左顾右盼两圈,见没人注意她,便压着声说:“我猜等下轮到我时,一定会有变故发生,你和徐二兄弟去……”
她声音一降再降。
二人朝她抱了抱拳,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褚朝云目光冷冷的看向唐淑,看来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大,这女子果然又在搞事。
这么想着,她便侧目看了一眼宗匀酌。
宗匀酌果真跟受了刺激一般,拳头正捏的“咯吱咯吱”响。
宗公子起先还没明白,待唐淑报出自己所用食材后,他才恍悟,自己竟是被唐淑这奸诈小人给算计了。
那日唐淑找到他,先是解释清楚自己没有把他偷菇子的事情说出去,因为唐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说过之后,又耐心的分析了一下当前形势。
唐淑口口声声他们都是被褚朝云害成这样的,若想赢了决赛,就必须要联手才行。
宗匀酌原本是不信她的鬼话的。
但唐淑告诉他,决赛的规则改了,可以同时产生多名魁首,这样一来,他们二人便可同时胜出,彼此也就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了。
宗匀酌虽不知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总算勉强愿意听下去了。
而唐淑的计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高端局,她只说自己会想办法弄到褚朝云所要用到的食材,到时他们避开这些食材,想出一个更有创意的菜式,赢面就会很大。
宗匀酌表面答应跟她合作,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觉得曾阳给他提供的那道菜颇有创意,虽说知晓褚朝云所用食材中有“豆皮”和“嫩豆腐”,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用了。
毕竟褚朝云的创意,恐怕也没他的好吧。
但唐淑的胜出,无非是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下来。
因为唐淑非但没有避开褚朝云用到的那些食材,反而全部都给用上了。
虽说宗匀酌此刻还看不太明白唐淑到底在算计什么,可她这举动绝非巧合,既然这么做了,那么必有用意。
眼下三人,心怀各异。
宗匀酌除了恼怒,只能不断安抚自己先稳住,至少得知道唐淑的最终目的才行。
而唐淑呢,吃食做的的确还不错,自然顺理成章的就胜出了。
最后只剩下褚朝云。
唐淑望过来的时候,褚朝云刚好端着自己的吃食走上前去。
女子表情淡然,虽穿着打扮朴素,可一双眼却叫人看过便难以忘怀。
她端上来的也是一只瓷盆,看着比唐淑手中的略小些。
尽管已经猜到唐淑是得到了自己所用食材,所以今日才弄这么一出,可她端盆的手依然稳稳当当,内心也是不慌不乱。
褚朝云掀开盖着食盆的布帘,缓缓端至四人近前。
本该是寥寥冬日,满目的白茫多显萧瑟,可当大家看到盆中景象时,却只觉周身一片清凉。
清凉且不冷寂,反而还生出日头照人,温暖人心的错觉来。
褚朝云做的是什么呢?
还真有点不太好说。
只是她这么一展示,不但参赛者们眼中连连表露惊异,就连一直没怎么表态的程月程娘子,也仿若带着惊喜似的站起了身。
程月不善于掩饰内心,而且她是真的喜悦。
同时站起来的,还有空释和清禅。
空释难得主动走上前来,盯向那如同盆景似的吃食,面上显露出不多的淡笑,“褚施主做的,可是我后山金池中景象?”
长业寺后山金池,虽说是养了乌龟和小鱼的一汪清池,可清禅惯爱那一池清水,夏日还在其中添了睡莲。
只是因着冬日气候的关系,才看着有些许衰落。
可长业寺一向香火鼎盛,来的香客逐渐多了,便有人突发奇想,向那金池中投铜板许愿。
所以那池水深处,碧草之间便藏了好些的铜板,每当日头落向其中,就显得熠熠生辉,也为那一汪金池增添了些神秘色彩。
褚朝云用葵菜叶做莲叶,南瓜皮仿金莲,池水用糯米浆打底,糖桂花便充作那许愿的铜板。
枸杞制成锦鲤,南瓜瓤捏成金龟,嫩豆腐搭成石块,豆皮则包成了一只小巧的福袋。
远远瞧着,这哪里是一道简简单单的素斋,莫不如说是一幅绝美画卷更为贴切。
就连看到目瞪口呆的蔡庆,都止不住连连夸赞。
还有从前将她视为仇敌的许钰,也不禁竖起拇指来赞赏:“若说比起创意,谁做的菜能跟褚朝云相提并论!”
许钰彻底服了。
蔡庆也庆幸自己去而复返,否则,又怎能有机会看到这样一道令人惊艳的菜式!
女香客依旧最看好褚朝云,她拿着筷子过来,却有些无从下口:“褚姑娘,你做的菜总叫我不忍心破坏。”
“不如尝尝那糯米浆吧?”
褚朝云称它米浆,但它也并非是真正的浆水,只是相对米糕来说更粘稠些,是用糯米粉调出来的。
如果真要用个妥帖的叫法,褚朝云更愿意把它称为“仿制麻薯”。
女香客笑呵呵地说了句“好”,而后便用筷子去挑那糯米浆,近乎拉丝的米浆挂在筷子尖上,入口丝滑甜糯,口感甚妙。
“唔,很香啊!”
女香客吃的满意,又去夹那葵菜叶。
“清爽解腻,搭配得当。”
女香客立刻就举了红牌子。
而空释和清禅本就对寺中之物情有独钟,哪怕味道上差那么一点,可难得有这种奇思妙想的菜式,二人也会给她通过。
只是二人浅尝之后,眼中惊艳却一重胜过一重。
他们发现褚朝云做的这一道并非空有菜色,就连味道也是惊才绝艳。
于是,这红牌子便举得是心服口服。
空释更是破天荒夸赞了一句:“很好,褚施主不愧是程施主的徒弟。”
这句说完,一旁的男香客却不冷不热的哼出一声。
自从这道吃食端上来,男香客便一下筷子都没动过。
这会儿见只剩下他一人,就毫不犹豫的举了绿牌子:“抱歉,褚姑娘厨艺在绝,在我这里也是不予通过的。”
褚朝云见男香客眼皮耷着,一副“不听不听反正我不给过”的高傲相,心中便想要发笑。
听到男香客说不通过,她也没恼,反而好性子的走上前来,询问道:“敢问香客,我这道吃食不通过的理由。”
问理由是正常,哪个被淘汰者都会询问。
而男香客似是很讨厌她追着不放,于是扔掉手中牌子,直接往椅子上一座,就一脸讥笑道:“褚姑娘还有脸来问我?为何不通过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不知,所以还是请你来给我解惑。”
褚朝云态度淡淡。
男香客却“啧”出一声,声音故意提高了分贝:“此次比赛除了分辨厨艺,看的还是人品。”
“褚姑娘投机取巧,用仿制金池的创意故意讨好两位大师父,实乃钻营的小人!”
“如此人品卑劣简直可恶至极,哪怕你做的吃食再好,我也不能给你通过!!”
“免得你扰了佛门清净之地,害的长业寺断送香火!!!”
好伶俐的口齿。
对方这样一副上纲上线,强加罪名的做派,差点连褚朝云都要拍巴掌喊“佩服”了。
口舌这般犀利,不去说书真的很浪费材料。
褚朝云心想。
只是男香客这番故意羞辱的言辞对她而言,根本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丁点惹怒她的效果都没起到。
褚朝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她这副样子看在男香客眼中,对方却认定她是在故作强撑。
男香客阐述完自己的理由,不待褚朝云开口,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女香客却愤怒的拍了桌:“荒唐!这次来长业寺做评判,并非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可如此强词夺理的说法,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过!”
女香客虽如此愤怒,但男香客显然没把她放在眼中,只冷哧一声:“第一次听到?那你未免也太孤陋寡闻了些。”
这边的二人起了争执,那边参赛者们的脸色也是一变再变。
他们自然不愿叫褚朝云胜出,最好三个都被淘汰。
可这世上崇尚技艺之人,大抵也都是慕强的。
褚朝云的这道菜确实让人挑不出毛病,甚至拿到哪里去,也是有夺得魁首的资质的。
真算起来,唐淑那一盘杂色丸子,才是真正的毫无趣味。
于是,有人实在看不过去,便主动出列道:“空释大师父,我觉得、觉得您请来的评判确实有失偏颇,还是请您秉公处理。”
“对呀!那高老爷摆明就是偏着唐淑的啊!当我们眼睛瞎了?”
那名男香客在蕤洲还是颇有些地位,他名唤高尚,又是高家家主,所以大家才喊他“高老爷”。
众人七嘴八舌的帮褚朝云叫屈,高尚顿时就不满起来,“放肆!我高尚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竟敢污蔑我偏颇?”
高尚气势惊人,一吼就将他们给镇住了。
可第一轮就被刷下来的宗匀酌俨然不惧他,宗匀酌抓住机会厉声喝道:“狡辩什么?你未免偏颇的太过明显,真以为我们那么好糊弄?我的鸡腿,就是证明!”
参赛者们:“……”
你就不要再提鸡腿了啊喂!
高尚毕竟是家主,自然也不怕真跟他们对上。
高老爷以一己之力舌战群雄,正说到兴头上,唐淑就走了出来。
唐淑走到四位评判面前,期期艾艾道:“其实有一件事我本不想说的,奈何褚姑娘不肯认输,我就只好把真相给讲出来了。”
她一说话,场中暂时安静下来。
唐淑转身看向褚朝云,似是艰难的抹去眼角湿润,然后才声音哽咽道:“虽说褚姑娘也勉强有那么点创意吧,可那些食材……你们难道没发现,她同我所用的食材都是一模一样的吗?”
起初大家确实没注意这点,因为食材一样,但做出的形态不同。
谁会去挨个对比认证,主要也没意义。
可经过唐淑提醒,在场众人便反应了过来。
见风向有所转变,女子则诡异地弯了下唇角。
被帽帘遮住的面庞看不太清楚表情,他们只听唐淑弱弱的说:“褚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知晓了我所用的那些食材,这、这难道不算是抄袭吗?”
她说着,深吸口气,像是突然觉得无力似的:“我本不想追究,可如此拙劣的行为……长业寺真的要任由这种品行卑劣之人成为魁首吗?”
唐淑说完,便笑容奇异地看着褚朝云。
就在她觉得马上要有好戏登场的时候,褚朝云也面色淡然的看向了她。
女子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神色不见慌乱,声调慢条斯理:“是啊,唐小姐。其实我有一件事,也本不想说的。”
不知怎么,褚朝云还没等继续往下说,唐淑后背就莫名生出一股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