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这人是我的了,顾江雪愉悦……

    翌日阳光照进屋子时, 顾江雪搭在枕边的手指动了动。

    他浑身懒洋洋的,倦怠得一点也不想动弹,只想趴在被窝里, 跟被褥化在一块儿。

    身上很干爽,楼映台用灵力帮他梳理过, 因此浑身也没哪儿疼, 只残留着余韵和舒服,还有作为证据的雪上红梅, 绽放得格外好看。

    顾江雪闭着眼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还没往被褥里缩, 眼前的光就被人挡住了, 而后下巴被轻轻抬起, 有吻落了下来。

    吻中带着桂花糖水的味道, 顾江雪一点点咽下去后, 睁开眼,看到了早已穿戴齐整的楼映台。

    楼映台的眼眸沉静,在晨曦辉光间说不出的深邃温和, 目光一点点滑过顾江雪的眉眼,仿佛在摩挲着自己的珍宝。

    顾江雪也在看他。

    顾江雪抬起手指,勾过楼映台一缕垂下的发丝, 在自己白皙的指尖绕了两圈,柔软又坚韧,他嘴里跟心里都甜滋滋的:这人是我的了。

    顾江雪愉悦地想。

    楼映台任由他玩弄自己头发:“糖水,还喝吗?”

    顾江雪:“喝喝喝!”

    楼映台又俯身喂了他一口。

    这么喂不过是小意温存,缠绵一会儿而已,糖水正经,但人不正经, 这一口缠绵完了,顾江雪起身,自己端过碗来喝,这才是正正经经吃东西。

    入睡前楼映台给他穿上了里衣,但也遮不住他脖颈和锁骨上的罪证,楼映台视线滑过,替他伸手拢了拢衣襟。

    顾江雪喝完糖水一挑眉,笑盈盈道:“欲盖弥彰是没用的,楼少主。”

    楼映台在他锁骨上一按。

    顾江雪身体一抖,贫嘴的功夫立马收敛,当即告饶:“等等等等,不来了!”余韵没散干净,贴的近了身体的感觉就会复苏,顾江雪想起昨晚自己受不住后的动静,好声好气,“我虽然也喜欢,但刺激太过了,起码让我缓一天。”

    楼映台松开手,非常正人君子:“我其实准备让你缓两天。”

    顾江雪呆了呆,随即扑上去捧住他的脸一通捏:“好啊!你果然还是那个芝麻馅的楼小仙!”

    少年人的笑音从房间传出,楼映台果然还是喜欢顾江雪笑起来的模样,闹了一会儿,顾江雪下床,问:“小久呢,这个点应该醒了吧,没来找我们吗?”

    “我让化身去了。”楼映台把衣服捧过来,递给了顾江雪。

    顾江雪一边穿,楼映台一边帮他理,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他的墨发,一层层编好,用簪子束了。

    顾少爷编发手艺不行,楼少主却很行。

    小久活泼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化身就跟在他后面,顾江雪隔着窗户瞧了瞧:“看来我们后天能放心出发了。”

    楼映台:“嗯。”

    穿戴完成,顾江雪伸了个懒腰:“不过还是要早点回来。”

    在外是办事,哪有家里呆着舒服。

    二人演戏都是避开小久来的,这回也提前与他说好,让他在家中和楼映台一起,顾江雪办完事就回来。

    小久点头啊点头:“那我也给爹爹攒点心,一天一块!”

    楼映台对点心不感冒,但顾江雪喜欢啊,他乐:“好,等我回来,就把你给我攒的点心一口口吃掉!”

    小久凑上来跟他蹭蹭,小尾巴在后面甩得欢快。

    万事俱备,时间一到,顾江雪和楼映台的戏就上演了。

    深更半夜,楼家少主的院子突然轰隆作响,鲛人在小久的屋子里推开了一点窗户缝,看着顾江雪和楼映台大打出手,已经开始了。

    小久的屋子被落了结界,外面的动静传不过来,小孩儿睡得很香甜。

    但其余人自然是被吵醒了,楼外楼阁楼的灯依次点亮,侍卫们刚往这边赶,却见顾公子和楼少主已经从院中打到了院外,大有一路打出楼外楼的架势。

    护卫们一呆。

    除了心腹外,就连楼家内门弟子都以为他俩最近真闹了矛盾,一时有点为难,还是楼依依赶过来,提着枪就招呼上几个弟子跟她走:“别愣着,追!”

    于是众人只好跟着她追出去。

    楼外楼附近也有些受到庇佑的小仙门,有些人察觉夜空中庞大的灵气波动,忍不住小心探了个头,部分人看到了顾江雪和楼映台的身影,部分人没看见,但问题不大,反正等明儿一早,自然有人“不经意”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江雪和楼映台此次过招,别的不说,动静和排场是闹够的。

    顾江雪身边飘着九瓣金莲,金光耀眼,楼映台也现了化龙身,这次可不止龙瞳和龙鳞,头上的龙角和身后的龙尾也现了形,威势赫赫。

    两人一路打出来,吵醒一片人,而后灵光落到了茂密的林子里。

    趁着见证的人还没追过来,顾江雪抬起手腕:“快!”

    楼映台身侧瞬间浮出化身,他本人则化作一条小龙,飞快缠上了顾江雪的手腕,贴着缚龙锁盘好。

    顾江雪放下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楼映台的真身,开始有模有样跟楼映台的化身吵架:“楼映台,你当真不肯放我走?”

    楼映台用神识控制着自己的化身,冷冷道:“不。”

    这句吵完,楼依依带着护卫弟子们追了上来,她远远和顾江雪对视一眼,微不可察点点头。

    顾江雪于是抬高声音:“你没发现吧,其实今早我在你房间里点的香中有毒。”

    化身很是时候浑身一震,然后踉跄两步,艰难道:“你……”

    顾江雪:“是你自找的!”

    旋即他一掌凌厉地拍向“楼映台”!

    护卫们离两人还有一定距离,但修士耳聪目明,顾江雪又刻意很大声,他们听了个清清楚楚,当下心急如焚:“少主!”

    可惜他们赶不上,眼看着楼映台挨了一掌,身形倒退,楼依依上前把人扶住,顾江雪趁机转身就跑。

    化身面色苍白,呛咳两声,才低声道:“……他骗我解开了缚龙锁。”

    楼依依跟着演:“先别说话。”然后装模作样给他搭脉。

    他俩不发话,其余弟子也不好擅动,等楼依依蹙眉搭了好一阵,才道:“不行,我得立刻送兄长回去疗伤,你们继续追,捉活的。”

    其余弟子领命而去。

    没了旁人,楼依依松手,楼映台的化身也站直了,哪有受伤的样子。

    楼依依道:“拖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跑得够远了吧?”

    化身楼映台:“嗯。”

    几位弟子注定要无功而返。

    楼依依:“时候差不多我就把他们召回来,走吧,我们也该去做后面的准备了。”

    楼依依带着“受伤的楼映台”返回楼家,隔天,顾江雪魔气暴动从楼家出逃的事果然跟风一样迅速刮了出去,大街小巷的故事又有了新后续,而卖话本的更是痛并快乐着。

    他们先前写顾江雪和楼映台宁负天下不负卿的旷视绝恋还没写完呢,这下你追我逃虐恋情深的戏码又来了,写不完,根本写不完,明明只有两个人,他们的故事怎么能丰富成这样!

    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奉神司。

    按理说,邪魔的事归奉神司管,但顾江雪是半魔,魔气暴动也是半魔,漱玉道尊先前就放了他一马,还有,大家以为柳家案子跟顾江雪有关,轰轰烈烈追到鬼哭崖,结果闹了个大乌龙,眼下该不该管,底下人还真拿不定主意,只好层层往上请示。

    请示到漱玉道尊这里时,道尊言:“不管。”

    奉神司闲人持渊君莫执刚好也在他书房,顺便听了一耳朵。

    “我说过,他若完全堕魔,我会亲自去杀他,现在没有,至于他跟楼映台的纠葛,楼家不是来信说他们正在找人,而且为了那个孩子,要活捉顾江雪回去吗。”漱玉道尊没抬头,手中的笔稳稳当当书写,“让楼家管就是。”

    弟子称是。

    漱玉道尊处理完一份公文,问:“幽鬼的事有进展了吗?”

    “回道尊,尚未。”弟子道,“此人一切皆为虚假,行迹太过难查,最近已经下令各地驿所把疑似的旧例文书也都翻翻,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还有,依照您的吩咐,各仙门世家的大能的往事我们也都在深追。”

    漱玉道尊:“知道了,你去忙吧。”

    弟子告退后,莫执道:“你怀疑幽鬼可能是哪个大能假扮的?”

    “转移业障,这样的术法,资质平庸的人做不出来。”漱玉道尊放下笔,“人间河清海晏,却也总有虫豸妄图兴风作浪。”

    漱玉道尊叹息:“天下秩序曾是降春神君好不容易安定住的,若祂知晓,该有多难过。”

    提到降春,莫执目光透过窗户,看向降春神君沉眠的方向,然而从这里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

    “是啊,”莫执也道,“祂那样心软,会伤心的。”

    漱玉道尊:“奉神司最近忙的不可开交,你……”

    莫执身上银饰一晃,立刻告辞:“文书事务多我一个不多,帮不了多大忙,打架人手不够再叫我,走了走了。”

    话音一落,他人已经从屋子里飘出三尺开外,眨眼间紫色身影就消失在了院中。

    漱玉道尊摇摇头,也站到窗边,朝降春神君沉眠之所望了望。

    神君或许会为许多事伤心,但是他不会,他只是神君创造的傀儡,为的是神君期盼的天下安定。

    一片叶悠然落下,漱玉道尊收回视线,阖上了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有邪魔!”

    楼家搜寻顾江雪三日无果, 而被他们搜寻的顾江雪带着楼映台本尊,到了一处城镇内。

    既然是以身为饵,就不能掩藏太好一点消息不给, 所以顾江雪来了城镇,是要故意放出点风声。

    不过在山林里待了几天, 也先让他歇歇再说。

    顾江雪戴了面具, 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精巧的下半张脸, 到一处茶楼歇脚,点了壶茶和一些点心, 上面说书先生刚说到一阙尾声, 客人们都在拍手叫好。

    楼映台趴在顾江雪手腕上, 因为贴身离得很近, 他的气息被顾江雪用一个巧妙的术法掩盖了, 并不算完全消除,但跟顾江雪的灵力化作一体,是更为巧妙的掩息手段。

    就算漱玉道尊来了, 顾江雪都有自信他未必看得破。

    顾江雪用传音入密问楼映台:“要喝点茶吗?”

    楼映台:“不用。”

    因为不知道幽鬼到底在哪儿,什么时候会冒出来,楼映台都贴着顾江雪没有露过面, 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半入定状态,权当修炼,所以待得住。

    楼映台不吃,顾江雪便都点的甜味儿点心,刚喝一口茶,就听到说书人开始了下个故事。

    “这次我们来说说那楼家少主和顾江雪的爱恨情仇!”

    茶客们:“好!”

    顾江雪:“咳!”

    袖子里半入定的楼映台尾巴一晃,也睁开了眼。

    “这两位是最近话本热角, 想来不用我多介绍,话说自鬼哭崖之行后,顾江雪以子嗣为挟,得到楼家庇护……”

    “哎等等,这个本子你都讲过三遍了,”底下有老客人不太满意,“邪魔与仙门少主二三事,讲的是顾江雪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拿邪术诱惑楼映台对他死心塌地,最近出了那么多他俩的本子,能不能换一个讲啊!”

    顾江雪听到这个话本名,默默往嘴里放了块糕点,楼映台龙尾在他手腕上拍了拍:“邪术诱惑?”

    “事实证明我不用邪术也能成,”顾江雪弯弯嘴角,依旧是传音对话,“是吧,仙门少主?”

    顾江雪察觉自己手腕被龙吻轻轻亲了一下。

    顾江雪不动声色,隔着衣袍,用手指蹭了蹭楼映台的龙角。

    说书人脾气很好,给钱的是大爷,说换就换:“好,换一个,却说那顾江雪进了楼家后,小小少爷出生时烟霞漫天,鸿蒙紫气,龙血非凡,乃是福缘大才之相,楼家盼子心切,多少年终于盼来这么个宝贝,哪里够啊,于是囚住顾江雪,要楼映台与他日夜欢好,直到下个孩子……”

    “这个也耳朵也听起茧了!”有人道,“霸道少主囚禁爱,再换一个!”

    顾江雪这次没被呛住,差点被糕点哽住。

    “……他们玩的比我们花。”顾江雪汗颜。

    楼映台很会抓重点:“你想玩?”

    “不!”顾江雪斩钉截铁,开玩笑,日日夜夜谁受得了,反正他不行,身体可以精神不行,但如果玩点别的……嗯,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最近到处都是以顾江雪和楼映台为原型的话本子,各地茶楼说书也多讲他俩,听得多了,也确实有点腻,说书人看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思忖一番,最后道:“不如这样,我也许久没讲过别人的故事了,我们先讲点其他的,就降春神君的故事,如何?”

    顾江雪的手一顿。

    降春神君的故事大家伙儿早都耳熟能详,但确实有很多年没怎么在茶楼里听过了,当下大家都点头:“行,就讲这个!”

    说书人折扇一展:“据典籍记载,神都陷落后,天道为天地大运,留下最后一位神明,名为降春,祂生于初春,自九天而下——”

    很多典籍和话本里,都爱讲降春神君踏入红尘时是身披华光、自云端轻落,圣人之姿,仙气飘飘,但在降春神君自己纂写的典籍里,忠实记录了当时祂的狼狈。

    “神都陷落,降春怎么可能完好无损,伴身的哪有什么清气灵光,”漱玉道尊把那本典籍读给他们听,“祂当时形容狼狈,亲眼在人间目睹神都最后一程,坐在地上,太过心痛,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降春神君真是不见外,连自己狼狈成什么样都一字不落记了下来。

    莫执当时在旁边擦他的银铃,神秘兮兮一笑:“不过也有祂没写下来,但是后来祂告诉我的。”

    正入迷的小顾江雪楼映台还有薛风竹齐齐扭头,小顾少爷感兴趣极了:“什么什么?”

    莫执将手中银铃一晃,清脆悦耳如流水的铃声荡出。

    “祂哭了。”莫执说。

    神君流泪三天三夜,泪化作一条河,此后河中长年浮花,人们也很是惊奇,明明夹岸均无花树,究竟是哪里来的桃花。

    小顾少爷“啊”了一声:“莫不是桃源溪!我听过,没想到那条河竟是降春神君哭出来的。”

    薛家少主手里握着不离身的玉骨扇,不解:“这个为什么不记啊,也好让众人知道河水来历。”

    小楼少主不说话,但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莫执笑意更深了:“因为不好意思呗。”

    三个小孩儿一愣。

    “真的,你们别把祂想得太高高在上,祂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祂来了人间啊,”莫执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神飘远了,似是怀念,口中兴致也很高,“祂有喜怒哀乐,有时候还有点笨拙,啊当然,祂自是完美无缺。”

    漱玉道尊却道:“没有人能完美无缺,神也一样。”

    莫执把铃铛挂回腰间:“对我而言祂就是。”

    “这个前提你该好好说明,”漱玉道尊翻过手里一页书,“免得教坏他们,误人子弟。”

    莫执却不甚在意,把三个小孩儿的脑袋挨个一摸:“都这么大的人了,早有自己判断,说来,桃源溪的尽头往下三十里,有个小城叫飞花城,原本风景尚可,但邪祟入侵,可惜了。”

    “莫不是五年前曲庭槐城主就义的飞花城!”薛风竹折扇在掌心一拍,“城主壮举,实乃我辈修士楷模,还有谁没听过他的名!”

    莫执的手还停在小顾少爷脑袋上,少年叹气,英雄令人向往,可那一战的描述太过悲壮,逝去的都是人命,青史再留名,那些人也回不来了。

    “持渊君见过邪祟入侵前的飞花城?”十三岁的顾江雪问。

    莫执点头:“见过。”

    “降春神君也去过那座城?”

    “祂去的时候可能还没有城呢,”莫执道,“沧海桑田,当然,或许祂根本就没去过。”

    世人若知晓桃源溪的来历,高低得去朝圣,毕竟奉神司威名太大,即便降春神君还没沉眠时,大家伙儿没事也不敢来奉神司闲逛,拜神要么远远拜,要么去神庙,不敢来扰奉神司神座。

    但大家不知道,世间奇景太多,也不是人人都稀奇桃源溪,那边地处偏僻,人也不多。

    桃源溪没有闻名,飞花城的曲庭槐却一战成名。

    漱玉道尊翻过书页,随口道:“你是闲逛逛过去的?”

    莫执顿了顿,手从顾江雪头顶上移开,摇摇头:“不,我去看看桃源溪。”

    桃源溪本是神迹,但因为降春神君悄悄藏起了自己落泪成河的往事,无人知晓河溪与他的渊源,附近没有神庙,最近的神庙在飞花城。

    奉神司中也有一座神像,与外面神庙的不太一样,这座神像在池水中央,神君手执拂尘,却是侧卧在莲上,且面带柔和的笑意,一手轻轻点在水面,垂眸笑与池鱼嬉。

    比起神庙里悲悯天下的塑身,顾江雪更喜欢奉神司里这一座,他还胆大包天,去那池子里钓过鱼,直接就坐在降春神君的莲花瓣上。

    当时把奉神司某些长老气得仰倒,但漱玉道尊却温温和和道:“有什么不可,神君沉眠前也没规定不准去卧莲池钓鱼,你们不去是你们的事,他想去就去。”

    莫执得知此事哈哈大笑,顾江雪疑心他要笑厥过去,同样爱找乐子的持渊君大手一挥:“钓个鱼而已,有什么不能干的,走,我也玩玩,跟你一起去!”

    两个跟降春神君关系最近、在奉神司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一个说随他喜欢,一个更是助纣为虐直接加入,奉神司其余长老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祭祀时多上两柱香,不知降春神君沉眠时能否听见,但若醒了,轻务必管管顾家这无法无天的小子!

    莫执身为宗师大能,却好像什么都会,连做饭也会,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全鱼宴。

    楼小少主被顾少爷拉过来的时候,愣愣看着淡然落座的漱玉道尊、热情招呼的持渊君,还有急不可待的薛风竹……

    楼映台沉默了。

    然后他默默跟顾江雪一起坐下,成了饭桌上一员。

    茶楼里说书先生的话还在继续,顾江雪端着茶,在传音里轻声说:“当年卧莲池的鱼味道不错。”

    楼映台:“嗯。”

    说书先生:“……神君于无名山中遇一灵物,恰觉有缘,亲自带于身边教导,起名莫执,便是后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持渊君,他随神君镇魔除祟,但行善事……”

    “持渊君诞生的那座山其实有名字,他告诉我的,”顾江雪忽道,“叫遇春山。”

    这就是楼映台不知道的了。

    顾江雪:“他没在任何典籍里记下这个名字,因为持渊君说这个名字只是他的家,不必闻名于世,他和我说过不少降春神君的事。”

    楼映台:“不是你缠着他问?”

    顾江雪狡黠笑笑:“都一样。”

    然世人听着降春神君的故事,却不知道祂已经快去了……这一点,顾江雪连楼映台也还没告诉。

    大约是连顾江雪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实,毕竟他们自幼就是听着降春神君的故事长大的。

    他喝了茶,吃了点心,楼映台问:“好了?”

    顾江雪回神:“好了。”

    吃饱歇足,就该做正事,留点蛛丝马迹了。

    顾江雪唤来小二结账,拿出银钱。

    他多给了些,小二喜笑颜开伸手接住,却在银子落入手心时一愣。

    那捏着银子的手上,正隐隐冒着黑雾。

    黑的……魔气!?

    小二大骇,钱也不要了,迅速后退,惊恐大喊:“有邪魔!!”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初次见面,幽鬼。”……

    茶楼里是有修士的, 听到“邪魔”二字纷纷祭出法器,顾江雪好整以暇任小二跑开,为免众人不知道邪魔是哪位, 他还悠悠出声:“别怕啊,我只是给钱, 又没做害人的事。”

    这下所有人都把法器对准了他:“大胆邪魔, 竟敢闯入闹市,是当仙门无人了吗!?”

    “我当然敢, 因为我不是邪魔啊。”顾江雪五指扣上面具,不紧不慢揭开, 露出他那张仙姿玉色的脸, 冲周围人弯弯嘴角, “我只是沾染了一半魔气而已。”

    茶楼里的人看见面具下的脸, 先是愣了愣, 而后有人反应过来:“顾江雪!?”

    楼家放出了顾江雪的画像,顾江雪这张脸在仙门中可相当出名。

    顾江雪点头:“嗯,是我。”

    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顿时把脖子一缩, 提着衣摆就跑了。

    说书说到正主面前了!

    他就这么承认了身份,其余人反倒是一顿,登时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对他。

    诛杀邪魔吧, 他又不是;可说他没问题吧,楼家现在正在到处找人。

    有人想了想,试探开口:“楼家正四处找你,你伤了楼少主,理应——”

    顾江雪:“呵,怎么,我的家事诸位也要管?”

    他说这话的时候, 方才的笑意消失,冷下脸来,面上隐隐带怒,好像提到楼映台就是触了他逆鳞,身上灵气和魔气同时暗暗涌动起来。

    其余人对视:这么说他打伤楼映台的传闻竟是真的!?

    怎么,顾江雪是真要跟楼家闹崩了?

    顾江雪视线缓缓扫过众人:“诸位要替楼家拿我?”

    楼家又没悬赏,而且还说要抓活的,就在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为了仙门的脸面上一上时,顾江雪却率先抬手,轻飘飘拍出了一掌。

    霎时间他周身魔气大动,狂风席卷而来,黑雾轰然吞没他们的视线,众人心惊,暗道不好,想要逃却来不及了!

    所以顾江雪当真魔气暴动,要拿他们开刀了吗?

    可就在不少人以为完蛋的时候,眼前铺天盖地的黑雾一散,睁眼一看,大家全须全尾毫发无伤,但顾江雪的身影却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拿着法器的手还有点抖。

    “他,他就这么走了?”

    有人咽了口唾沫:“是,是吧,听说他跟楼映台打过,可能也受了伤,只是虚张声势?”

    “给楼家传个信?”

    “闹这么大,楼家肯定会知道的。”

    顾江雪在城中闹了一出,这次下大家伙儿都知道他在该城现身了,若有人有心想找他,就该沿着这个方向来追。

    顾江雪在林中穿行,给楼映台传音:“我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可能还不够惨,我就说,还是该假装你打伤了我。”

    楼映台尾巴尖在他手腕上拍了拍,无言拒绝。

    顾江雪想了想:“那我就假装魔气要压不住了,痛苦难耐,这样就合情合理。”

    他给自己安排好了:“今晚我打个坐,你半夜用尾巴把我拍醒,我假装梦魇醒来。”

    修为到了他们这种地步,几晚不睡或者不打坐完全没问题,楼映台思忖片刻,同意了。

    顾江雪沿途一直低低御风而行,既没有楼家弟子追来,也没有察觉到旁人靠近,一路行至入夜,在林中找了个位置,清出一片干净地方,用符咒在周围做了警戒,燃起火堆,盘膝而坐。

    火光幽幽照在顾江雪的脸上,在瞳孔中映出暖色的火苗,他慢慢闭上眼,周围气息随之沉静下来。

    楼映台白天不做别的事,不管是睡觉还是入定都管够,夜里非常精神,他盘在顾江雪手腕上,等待着时间。

    顾江雪已经很久没被噩梦惊醒过了,这一点楼映台是最清楚的人,毕竟如今都是他守着顾江雪,看他从刚回来时梦中挣扎着伤人伤己的不安小兽,成了逐渐能放心阖上眼的归家人。

    他要把顾江雪所有噩梦都扫干净,最好顾江雪的梦里全是他。

    这是龙类的占有欲,他不愿意珍视之人的心还要被那些半点不值的东西侵扰。

    他好不容易和顾江雪重新相遇,谁也别想让顾江雪再度与他分别,顾江雪自己不行,幽鬼也不行。

    楼映台的龙瞳里晃过利刃般的锋芒。

    树林中寂然无声,偶有火堆中的干柴哔剥轻响,高大的树木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土地层层覆盖,一直铺到顾江雪绽开的衣摆边。

    这样幽静的地方,也不知暗处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双眼,正在窥视着顾江雪的一举一动。

    时间差不多后,楼映台将一道灵力轻轻拍入顾江雪手腕。

    清心醒神,顾江雪刹那间就醒了。

    但他没立刻睁开眼,万一幽鬼正在看着,他演戏要演全套。

    于是顾江雪呼吸一滞,绷紧了身躯。

    “我接下来是不是发个抖更好?”顾江雪一边演,一边轻松地与楼映台传音。

    “但是好像颤不起来。”

    颤不起来?楼映台想,这个容易。

    于是他龙身一动,顺着顾江雪的手腕,朝衣服深处游去。

    顾江雪:“!”

    “不是,等等,你去哪儿呢……唔!”

    顾江雪浑身发颤,猛地弯下腰来,他双手撑在地面上,墨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神情,他张嘴咳了两声,呼吸加重,可能是十分痛苦,抖个不停。

    黑色的游龙游过了他的锁骨,在他衣襟的位置轻轻摆尾。

    顾江雪抖得更厉害了。

    片刻后,他猛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也按住了心口上的龙。

    顾江雪从牙关里挤出颤音:“不……”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大概会以为他心口疼。

    小小的黑龙停下了,又慢慢爬过锁骨,游回了顾江雪手腕上。

    顾江雪只觉得现在黑龙游过的地方都有无名的火攀爬,滚烫地拖出痕迹,哪怕楼映台现在安安分分停在他手腕上,他那块皮肤都变得敏锐得要命,经不起一点挨碰。

    他突然觉得,同意楼映台用这种方式贴着自己还是太草率了。

    顾江雪面色发红,根本不敢抬头,只能装作痛苦状,顺便让身上魔气一丝一丝杂乱无序冒了几回,须臾后,他才大汗淋漓,狼狈地瘫坐回地上。

    好像跟梦魇和魔气经历了一场大战,浑身无力似的。

    顾江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坐在原地愣神半晌,然后突然愤愤抬手熄灭了火堆,仿佛要把不甘与疯狂都发泄在这一掌之下,余烬溅起火星,在没能点燃草木前就熄灭下去。

    顾江雪起身,宛若一道孤魂,抬着脚步,慢慢没入漆黑的森林中。

    他就这么踏着步子,一步步的走,好像无处可去,好像不知该去往何方,却行尸走肉驱使着自己身躯动起来。

    黑暗中,一道隐秘的目光注视着茕茕孑立的顾江雪,若有所思,他身形一动,不着痕迹跟了上去,路过余烬时,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扬起。

    “形单影只”的顾江雪就这么在森林里慢慢地走。

    楼映台贴着手腕,传音问:“不休息了?”

    “托你的福,”顾江雪哼哼,“休息不下去了。”

    楼映台龙角在顾江雪手腕上安抚地蹭了蹭。

    顾江雪:“……”

    “别蹭了!”

    他本来走路就是来吹吹风冷静冷静,再蹭还让不让人心静了?

    楼映台听话,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当个镯子。

    顾江雪拖着步子朝外走:“反正离下一个备好的地点不远了,早去一点也一样,你觉得幽鬼已经跟上我们了吗?”

    楼映台:“不知。”

    好几天过去了,幽鬼若还不来,那真是很有耐心。

    当然顾江雪和楼映台也很有耐心,要论等,跟他们比起来,做了这么多事的幽鬼应该更等不下去。

    毕竟阴谋家未达成自己的目的前,不会停息。

    顾江雪就一直这样走啊走,从天黑走到日出,清晨的光透过层层树林洒下,朦胧的光柱透过顾江雪的衣摆,他看上去落寞可怜,又美得让人叹息。

    行出山林,日头已经高挂,在听到人声后,顾江雪又扣上了面具,复行几步,他看到了一个茶棚。

    说是茶棚,却是在路两边搭了五六个帐,歇脚的人也不少,正是热闹,顾江雪挑了唯一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后哑声道:“给我一碗茶。”

    招呼客人的小二一甩巾帕:“好勒,您稍等!”

    他好像很累,虽是锦衣华服,肩膀却无力下垂,声音也哑,疲惫极了的模样,让旁边桌上有的人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他几眼。

    那人以为顾江雪没发现,谁料顾江雪竟侧过脸,直直盯住了他:“看什么?”

    那人被他语气中隐隐的威势与不满吓了一跳,忙道:“冒犯了,我只是看这位道友似是疲惫,不知你是否遇上了什么难事?”

    顾江雪顿了顿,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看来你是好心人,我劝一句,做人不必太好心。”

    那人尴尬地笑笑,闭上了嘴,他身边的伙伴嘀嘀咕咕:“都跟你说啦别管吧,让你热心肠。”

    看起来就是结伴出门游历的普通弟子们。

    这时候,顾江雪面前坐下了一个人,他穿着普普通通一件灰衣,长相很普通,但看着是个亲切的人,对顾江雪笑笑:“道友,没空桌了,介意拼个桌吗?”

    顾江雪冷冷道:“介意。”

    “别见外嘛,”这人不走,反而道,“我刚听你劝旁人别太好心,不过道友,世上之事总得有些人来做,若人人都铁石心肠对所见灾厄不闻不问,那岂不是要乱套?”

    顾江雪按上了腰间的剑:“你走不走?”

    逍遥游被顾迟收走后尘封多年,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这把银剑的模样,面前这人也是个不怕死的,他和善笑笑:“我见道友虽不耐烦,但无论是对方才那位,还是我,都只是言语相向,并没有真正动手的意思,所以我觉得道友刀子嘴豆腐心,你——”

    “那你就猜错了。”顾江雪说完,竟悍然拔剑而出!

    那人不料顾江雪竟然说动手就动手,惊愕万分,慌忙抬剑便挡,但仍没挡住顾江雪凶悍的剑光,瞬间被扫了出去,撞翻了一个茶棚。

    周围修士纷纷起身,不知这两人为何动起手来,惊讶地看着他们。

    那人吐着血,呛咳着起身,话都说不清了:“你……”

    “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该死在我剑下,哦,死前还能打掉我的面具,让所有人都知道,顾江雪魔气快压不住了,杀了人。”

    顾江雪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双金莲浮动的双眼。

    他早已悄无声息开了法眼。

    “傀儡,”顾江雪看着那人,“还是死尸炼制的傀儡……不敬死者。”

    顾江雪眼眸缓缓转动,忽然跃身一剑旋劈,楼家剑法,龙战于野!

    剑如惊鸿,雷霆之势不可挡,却不是朝着那具傀儡,而是冲着茶棚后林中某处,以摧枯拉朽之势浩然而去!

    茶棚与树木瞬间被澎湃的剑气夷为平地,在树木轰然砸落的烟尘中,一道身影若隐若现,片刻后,踩着被劈出来的路,缓缓踏出。

    那人一身黑衣,头戴鬼面,面具的一只鬼角被折断,青铜的色泽幽暗森森。

    赫然便是顾迟曾经画下的幽鬼。

    顾江雪呼吸停了停,握紧了手中的剑。

    幽鬼负手而立,嗓音失真空灵:“怪了,以你的修为,怎么能察觉到我的存在?”

    顾江雪抬起剑,与此同时,方才聚在茶棚里,好像只是路过游历的修士们纷纷站到他身侧,齐刷刷亮起了自己的法器——不是对着顾江雪,而是对着幽鬼。

    灵光一动,楼映台也出现在了顾江雪身边。

    看见楼映台的时候,幽鬼一顿。

    “只凭我,是不能。”顾江雪双指并拢,擦过剑身,“沿途共有三十六处驿点,三十六个缚阵,强如漱玉道尊那样的大能,也得露出行迹,楼家与奉神司挑出来的,发过天道誓言的百来号弟子,等你许久,就怕你不来。”

    “初次见面,”顾江雪声若寒霜,一字一顿,“幽、鬼。”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逍遥游在顾江雪手中灵光氤氲, 他眸若坚冰:“或许对你来说,我们不是初见?”

    幽鬼瞧着他,没有答话, 脚步在地上微微踏了一步,丈量后, 感受到了底下的法阵。

    “这样的手笔……”他喃喃自语。

    “漱玉道尊所创阵法, 经我之手改进。”顾江雪看着他,可惜只能看到一张铜面, 不知道幽鬼长相,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否则如何能保证缚住一个大能。”

    幽鬼点了点头:“原来是他。”

    所以才能让幽鬼无处遁形。

    这场围捕他们筹备太多了, 因为不知道幽鬼会何时现身, 在哪里跟上, 因此沿途他们连布三十六个法阵, 砸进去的灵石法器是个天文数字,多亏楼家和薛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有钱,否则根本不可能实现。

    顾江雪并非行尸走肉, 漫无目的的走,他的路线是早就定好的,但凡幽鬼随意踏入其中一个法阵, 他们都能有所察觉。

    幽鬼在青铜面具下视线幽幽扫过在场诸位弟子:“逼我现身,真不怕我把你们所有人都杀干净?”

    “只怕你不来。”顾江雪跃至半空,金莲打着旋浮现在他身边,顾江雪嗓音清越,“剑起!”

    茶棚内伪装成散修,等候多时的弟子们立时散开,占周天星位, 以剑起阵,浩瀚的灵气直冲云霄,在他们头顶,白日的晴空上竟然投下一片倾盖华光,星辰大盛,虚幻的银河横贯天穹,熠熠生辉。

    楼映台龙相毕显,一人点出七星位,他居天枢,在此地的缚阵中截断了幽鬼能逃离的方位。

    阵仗够大,但要对付幽鬼……还不够。

    幽鬼微微眯眼。

    顾江雪应当猜到了他修为不低,但既然想到了去找漱玉道尊设阵法来对付他,就没想过此地所有人加起来仍不是他对手?

    不……顾江雪不是莽撞托大的人,尤其不会带着楼映台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前来送死,除非他还有后招。

    幽鬼脚步一动,闪身躲开顾江雪凌空一剑,他仍未出手,好像十分游刃有余:“你是不是觉得我轻易不会杀你?”

    顾江雪:“是,我猜得不对?”

    “很对。”幽鬼突然抬手,慢条斯理往下一按,“但若情况特殊,我不介意提前杀了你。”

    他看似轻飘飘往下一按,手掌却极为缓慢,一时间剑阵中的人浑身尽数一僵,只觉有如泰山压顶,庞大的山峦正层层叠叠朝他们轰然砸来,众人立刻变招,剑刃嗡鸣,无畏地撞上这股浩瀚威压!

    两股强大的力道顷刻相撞,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挑出来的弟子们个个修为不低,饶是如此,还是有些人顿时被震得喷出鲜血来,但众人都咬着牙,能不退就绝不退开!

    顾江雪靠得太近,差点被按个正着,他感觉整条手臂的骨头都是一疼,飞速回身,手中的剑依然很稳,随时能再出招。

    幽鬼:“我再一招就能破了剑阵,解开缚阵让我走,我饶你们一命。”

    顾江雪在自己手臂上几个大穴处点了点:“要见你一面可太不容易了,这就让你走了,我们花出去的钱第一个不答应。”

    逍遥游上灵光半点没有削减,顾江雪说:“你那么了解我,可我却一点不了解你,不跟我聊聊吗,比如当年是你把我跟顾迟掉了包?”

    幽鬼看着他的剑,听着他的语调,忽然察觉什么:“你在拖延时间。”

    顾江雪微微转过手腕。

    “你知道光靠剑阵对付不了我,所以……这个缚阵里还得有点别的东西。”

    顾江雪叹了口气,敌人太聪明,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

    幽鬼脚步再一踏,蓦然想到了问题所在。

    漱玉道尊曾在顾江雪身上留了印,说顾江雪若完全堕为邪魔之身,就会亲自赶来杀他,这句话里,其实省略了一点东西。

    比如赶过来的时间。

    若顾江雪身上只是追踪印,顺着印记追上十天半个月是杀,眨眼就赶到他身边,也是杀。

    漱玉道尊喜欢后者。

    他给顾江雪留的印不仅能定下位置,还能让他在一盏茶的功夫中接连踏碎虚空,直接来到顾江雪眼前,而他们把这个印也融在了困住幽鬼的缚阵里。

    幽鬼面色终于变了。

    他负手淡然的姿态荡然无存,抬手一掌朝顾江雪毫不留情拍来,罡风割裂了周遭空间,他那鬼魅般的嗓音狠厉道:“想拖延一盏茶,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本事!”

    顾江雪半步后撤,嘴上功夫见缝插针:“你怎么知道是一盏茶?”

    在漱玉道尊给他解释前,他都不清楚。

    那罡风似乎静了一瞬,就这一瞬,顾江雪眼中锋芒一闪,立时出剑!

    楼家剑法第七式,龙行九天!

    楼家剑法讲究果断凌厉,剑出无悔,去势汹涌,而每一分势都绝非虚张,而是凭借浑厚的灵力和雷霆的剑光裂空而来,势不可挡。

    幽鬼心头冷笑一声,凭顾江雪的修为,再过些年,或许真能跟他拼个一二,但现在顾江雪还太年幼了,对幽鬼来说跟刚会蹒跚走路的小孩儿没区别,敢与他正面相抗,简直不自量力。

    这一掌幽鬼用了六分力,他估摸着下去后能将顾江雪打个半死,既然连漱玉道尊都掺和到这个地步,那他干脆直接将顾江雪捉走。

    虽然现在杀了效果可能不是最好,但也能将就一下。

    可惜,他原本是想在最合适的时机将顾江雪献上的。

    幽鬼想着,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掌下去,顾江雪气息奄奄的模样。

    顾江雪应当也感受到了他这一掌的可怖,但剑光依然没有停。

    初生牛犊不怕虎……等等!

    青铜鬼面下的双眼愕然睁大。

    那道剑光在顾江雪斩出后,短短两息,竟从江河波涛眨眼就汇成了汪洋大海!

    天水无垠,一眼望不到边,浩浩汤汤,风浪不息。

    这不仅是顾江雪的剑,这里面还有漱玉道尊的剑气!

    等幽鬼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

    顾江雪是个聪明人,不仅体现在平日里你来我往,更体现在斗法中,他就是敢迎难而上,以示弱的姿态接近幽鬼,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才亮出真正的杀手锏。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幽鬼即便想调动更多灵力,仓促间效果也大打折扣,顾江雪的剑破开了他掌心灵力,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但也仅限于此了。

    幽鬼反手变招,流出的血竟跟活过来一般,化作小蛇蜿蜒昂扬,从四面八方张开血口对着顾江雪就要咬下!

    顾江雪不得不跟着变招,九瓣金莲对上血蛇,金色的光抵住了尖锐的蛇牙。

    “漱玉道尊的剑意。”即便幽鬼的嗓音失真,也能听得出他咬牙切齿。

    漱玉道尊的剑意从不轻易给出,不仅因为他这人看似温和实则强硬,还因为他的剑意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要修为受得住,还得要经脉灵力相合,后者更难,全看缘分,而刚好顾江雪就有这个缘分。

    他接受了漱玉道尊六道剑意,拖住幽鬼足够了。

    而且凭顾江雪的本事,拼一拼,没准还能让幽鬼重伤。

    顾江雪浑身没有一点放松,哪怕他刚注意到幽鬼的肤色不太对劲。

    幽鬼面戴青铜面具,又穿着立领衣衫,还戴着双漆黑的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才手套和掌心被割破后,依稀露出一点皮肤,却好像是……淡蓝色?

    不像正常人类的皮肤。

    顾江雪没敢过多思忖,因为面对幽鬼这样的对手,容不得他半分走神。

    幽鬼不知道顾江雪到底得到多少道剑意,但他确确实实起了杀心。

    不能被拖到漱玉道尊过来,否则他很难全身而退。

    幽鬼手一甩,血蛇脱离手掌急射而出,三条蛇从极为刁钻的角度袭向顾江雪,速度奇快,其中一条还绕开了九瓣金莲,顾江雪分明察觉了,但没有回头。

    眼看血蛇逼近,一道凌厉的剑光如龙啸而出,张口以更为凶猛的架势把血蛇吞没,震碎在了剑光之中。

    是楼映台。

    他龙瞳冰蓝,眼尾漆黑的龙鳞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楼映台没法与漱玉道尊的剑意相融,无法与幽鬼正面相抗,但顾江雪的后背,他无论如何也会护住。

    他借着整个剑阵的力,以身为阵,是顾江雪坚不可摧的盾。

    而顾江雪绝对信得过他。

    所以他没有回头,又是一道剑意斩向幽鬼。

    漱玉道尊的剑意,是幽鬼也不得不费力抗衡的存在。

    两道剑意过后,幽鬼身上再不负任何淡然,他手心里又冒出几条小蛇来,阴森森笑了笑:“我倒要看看,以你的年纪,存得下漱玉道尊多少剑意。”

    顾江雪:“那你便试试,总之,拖住你一盏茶就够了。”

    幽鬼冷笑,这次,他用十成十的力道出了手。

    顾江雪用第三道剑意迎上。

    幽鬼身形高大,他以血蛇啃噬灵光,在第三道剑意快要耗尽时,他一侧的手指忽然微动,似乎想召出什么东西。

    但顿了顿,又停了下来。

    也是这一刹,他忽然察觉背后有剑气袭来。

    一道与漱玉道尊相同的、熟悉的剑气。

    幽鬼不可置信!

    顾江雪笑了:“谁告诉你,漱玉道尊要花一盏茶的功夫才能到这儿?”

    凭借这个大阵下埋的印和众人的灵气供给,不出一盏茶,漱玉道尊便能到。

    这一剑正是漱玉道尊本人亲自刺出的。

    千钧一发之际,幽鬼险险躲过了背后一剑,却被顾江雪看准时机,劲风掀翻了他脸上的面具。

    幽鬼身形一晃,眨眼消失在顾江雪眼前,退到了五步开外。

    青铜面具砸落在方才的位置,幽鬼的真面目终于露在所有人眼前。

    但是……

    众人看到他的脸,皆是惊疑不定。

    那是一张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面孔,整个皮肤幽蓝,双目赤金,很难形容他的美丑,只能确定他绝对不是人类。

    天地间灵物众多,稀奇古怪的也比比皆是,但能有如此高深修为的灵物,仙门之中竟无人听过见过。

    顾江雪看着那双眼睛,总觉得有些莫名熟悉,又说不上来,他与楼映台一起落到漱玉道尊身侧,正要说什么,漱玉道尊却抬起手中的剑,定定指着幽鬼。

    “莫执。”漱玉道尊轻声道。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不啻惊雷,轰隆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莫执,幽鬼是……持渊君莫执!?

    顾江雪先是怔在原地,他又看了看那双金色的眼,而后沉默了下来。

    难怪他会觉得有一丝奇异的熟悉,难怪幽鬼对漱玉道尊的剑意这么敏锐。

    顾江雪感觉到手腕上的缚龙锁在虚空中又被人轻轻拉动了下。

    他回神,对着楼映台笑笑:“我没事。”

    楼映台龙瞳缓慢的动了动,才低声道:“你方才,手在抖。”

    在听到莫执的名字的时候。

    顾江雪甩了甩手腕:“惊了一下,问题不大,你看。”

    楼映台沉默地注视着顾江雪,看得顾江雪嘴角的笑意快要维持不下去,才终于偏头移开了视线。

    “我说过,在我面前,不想笑可以不笑。”楼映台说。

    顾江雪嘴角的笑容一滞,而后缓缓放下,绷成了一条紧抿的线。

    好吧,好吧,他不止惊了一下,还……有点难受。

    居然是莫执。

    是那个毫无长辈架子,在奉神司里会带着他招猫逗狗的莫执。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苍生和我,你怎么选?……

    “幽鬼”沉默了片刻, 他手指一抬,地上的面具飘起,落回他手里, 他开口时还是那鬼魅空灵的嗓音:“我以为你不该认出我?”

    漱玉道尊的剑稳稳对着他:“神君一本手记中,夹着一张你的画像。”

    “幽鬼”愣了愣:“我竟没见过。”

    漱玉道尊轻叹:“你怕是很久没有去看过祂留下的东西了。”

    “幽鬼”又沉默下去, 他没有动, 漱玉道尊也没动,片刻后, 他那张幽蓝的脸慢慢更改了样子,变回了苍白俊美, 人人都知道的那个持渊君莫执。

    顾江雪看着真正熟悉的面孔, 呼吸微微颤了颤, 但持剑的手收紧, 没有再抖。

    众所周知, 持渊君莫执是天地一灵物,可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种族,也没人见过他的真身, 方才那幽蓝诡谲,混合着诡异的美与可怖的模样,应当就是他本来面貌。

    莫执以前笑着说要是现了真身, 怕不是吓着人,居然不是假话。

    四海山川,天地有灵,山中之胎,沐日月之华,蕴木石之精,卯而诞, 名为山魁。

    莫执摘下手套,按住自己的衣裳,漆黑的衣服变回了他常穿的紫衣,银饰叮当作响,他这次手指一动,不再藏着掖着,银铃漂浮在他身侧,莫执好像如释重负,卸下了伪装,反倒是轻松了。

    他还能冲漱玉道尊笑笑:“什么时候怀疑上我的?”

    漱玉道尊既然可跟着顾江雪一起创阵,就说明他觉得此事得有他压阵,细数当世其他大能,集薛家楼家之力,还有奉神司部分人手,也该够他们喝一壶了,唯有莫执,需得漱玉亲自来。

    “连家之事后,”漱玉道尊道,“有所怀疑,但没想到真的是你。”

    不知道为什么,莫执却笑出了声。

    “哈哈,可真发现是我,也不见你伤心或者吃惊。”莫执笑完了,垂下妖异的眸子,遗憾地轻声道,“你到底是没有心啊,漱玉。”

    漱玉道尊静静看着他,没有多言。

    “你如果有心,或许早些时候……还真有可能阻止我。”

    漱玉道尊:“现在也还来得及。”

    莫执咧咧嘴角,抬手打了个响指,空气中传来裂帛声响,众人顿时警惕,漱玉道尊也蹙了蹙眉,但是他们周围毫无动静。

    顾江雪的感知正放到了极致,忽然出声:“他是……撕裂了什么符咒?”

    “说对了,江雪。”莫执笑得混不吝,“关于我为什么有那么多业障要转移,你们应该也猜了一二,我不妨直说,我就是在强抽福泽宝地的灵气运势,先前选的地方都没人,但刚刚我裂开的符,对应的可是名城,鸿都。”

    所有人面色皆是大变,漱玉道尊也沉下了惯常温和的面颊:“莫执。”

    顾江雪仿佛第一天认识莫执,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疯子:“鸿都城内有数十万人口,一旦灵气运势被强抽,他们——”

    “地裂山倾,生机尽毁。”莫执补完了他的话,“选吧,漱玉,江雪,是在这里跟我死斗,还是去救人?”

    其余弟子们听闻此言,心中大骇,那可是数十万的人命!

    “无耻!”

    “残害这么多无辜,你也不怕遭天谴!”

    群情激奋,所有声音好像都离顾江雪很远,他的呼吸加重,手重新颤抖起来。

    从十五岁开始,缠绕他身的诸多噩梦,从云端跌入烂泥后的万般苦痛,种种答案眼看就近在咫尺,只要留下莫执,抓住这个人,顾江雪的执念就能得以了结!

    他终于能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终于能明白自己从何处来,以后也不用再受到躲在暗处那只幽幽阴鬼的折磨,什么都可以了断。

    但是,但是……那是数十万无辜的人命啊。

    强抽灵气运势,没有漱玉道尊这样的修为,绝对压不住恐怖的死气,可只要漱玉走了,顾江雪即便天资卓绝,真能用漱玉的剑意把莫执拼个重伤,莫执依然有自信破了此地缚阵,就此逃开。

    漱玉道尊的眸子里划过一点光,他面沉如水,脑中却没能立刻下决断。

    他要守护苍生,维护秩序,数十万的人命该救,但若是放走莫执,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受到威胁。

    数十万人是苍生,余下的千千万万更是苍生。

    他要怎么选,才是降春神君所期待的世间公正?

    漱玉道尊的傀儡之身中闪过一丝陌生的挣扎,以往抉择总很简单,但今日之事……

    “道尊。”

    周围弟子们惊慌的声音骤停,一道从嗓子中哽声而出,低哑却清晰的嗓音传进漱玉道尊耳中。

    漱玉道尊眼角余光微动。

    “鸿都,我们先去救人,”顾江雪哑着嗓子道,“去救人吧,道尊。”

    短时间内,莫执应当无力再发动这样大的阵法,而且看莫执的气息,业障应当已经在他身上产生了。

    “已传音楼家与薛家。”楼映台拿着传音玉牌,“弟子们已朝鸿都疾行。”

    不仅如此,楼家和薛家也第一时间传讯于鸿都城内和附近的仙门修士,危机已起,刻不容缓。

    众人都静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和素未谋面的无辜性命,顾江雪已经做出了选择,无人知道他内心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按下了多少波折,才能说出这句话。

    甚至……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在其余弟子们沉浸在怒火,还没来得及深想的时候,顾江雪和楼映台就已经动了。

    楼映台手中玉牌闪烁,他知道的,他知道顾江雪会怎样选。

    其实今日在场的众人,无论他们怎么选,来日都有可能会背负骂名,直接请道尊去救人的顾江雪,更是首当其冲,很可能再被钉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指责。

    但无论有什么,楼映台跟他一起担,顾江雪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是非功过,成败荣辱,一损俱损,若要骂,那就连他一起吧。

    顾江雪和楼映台少年意气,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现在,该是漱玉道尊选他的苍生了。

    莫执看着顾江雪和漱玉道尊,没有再作声。

    漱玉道尊看了看顾江雪楼映台,又看了看殷殷切切,不安又忐忑地等着他做出选择的诸位仙门弟子。

    苍生原来是这么复杂的难题。

    漱玉道尊想,若是他有机会能与降春神君论道就好了,可本该最懂神君的莫执,正在一手毁了他们护下的人间。

    漱玉道尊目光最后落到莫执身上,两人对上了目光。

    这一刻,漱玉道尊觉得,莫执似乎有话想对自己说。

    但是他忍住了,话语都藏在眼睛里,漱玉道尊也没时间等他再开口了。

    “去鸿都,”漱玉道尊说,“我们去救人。”

    其余弟子们皆舒出一口气,顾江雪手指划过剑刃,忽然发难,将尚未消散的第三道剑意与自己灵力裹挟成洪流,带着九瓣金莲,如虹光游龙,当空朝莫执一斩!

    这一剑艳惊四座,惊鸿无双,虽修为有不足,却已然触及了剑意圆满之境!

    金莲圣洁的清光大盛,莫执手掌飞速翻转结印,银铃脆响,仿佛十分慌张,剧烈震颤。

    莫执不由睁大了眼,他在清脆的铃铛声中听见了不和谐的音调,这一击之下,铃铛竟是隐隐有了裂纹。

    他养了这么久的银铃,由降春赐给他的银铃,竟然不想帮他,在哀鸣。

    莫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抬手猛地抓回了银铃,而顾江雪的剑意也散了,他红着眼,金莲护在他身前,极为复杂又不甘地在莫执身上烙下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江雪,”莫执的声音飘进他耳朵里,“我在遇春山等你。”

    所有弟子们尽数从此地撤离,化为流光,向鸿都奔去。

    莫执等人尽数走开了,才吐出一口血来。

    鸿都的阵法被启动,他身上的业障骤然加重,若有人开了法眼,就能看到他周遭已被黑暗尽数吞没,漆黑浓稠得看不到一点光,这是比魔气祟气还要可怖的存在,黏稠的黑雾里似有黄泉之下的哭喊与悲鸣,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沉沉压在他身上。

    莫执不在乎地擦了擦唇角,把银铃死死拽在自己手里。

    “连你也不帮我,你也喜欢那孩子?……但没关系,我早知道的,世上无人能帮我。”莫执妖异的眸中翻涌着难言的神采,“只要能达目的,都无所谓。”

    他手指抚过铃铛上的裂缝:“我要做的事,谁也别想拦。”

    他周身灵力震荡,一点点碎开了此地的缚阵,脚步一转,朝着与众人完全相反的方向离开,没有回头。

    *

    碧空晴日,鸿都城内。

    鸿都常驻人口就有二十多万,加上往来经商、旅人游子,整个城池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鸿都曾是降春神君平乱世后,重启的第一座人间城,这里有着香火最旺的神庙,听说神庙落成时,神君还亲自去看过。

    当然,最后一点已经不可考,但无疑,又许多人都会慕名而来,在此地为降春神君供上香火,在心中默默许下自己的心愿。

    今日是个平常的日子,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神庙内众人正虔诚祈福,所有人各行其事,忽的,大家心口都莫名一窒。

    在水边浣衣的妇人、沿街叫卖的货郎、还有举着糖葫芦嬉笑的小孩儿,连这些毫无修为的人,都茫然的按了按心口。

    鸿都城内有修士面色一变:“不太对,这是——”

    他话音未落,街上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叫声。

    一个毫无修为且体弱的人,身体突然如同脱水的枯木,迅速枯化萎靡,一头栽了下去。

    满街盛开的绿植与繁花同那个人一样,眨眼变得焦黑干枯,虫鸣鸟叫在一瞬间尽数消失,啪嗒不知掉在了什么角落里,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而变成这样的,不止一个人,还有更多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化。

    惊恐眨眼就顺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席卷全城!

    “跑!”修士拎起身边的人就走,“快跑!”

    他想要御剑,却发现平日信手招来的灵气今日却居然不听使唤,他只是一愣,就看到自己指尖也开始慢慢失水,饱满的皮肤一点点爬上了干枯的树纹。

    灵气,鸿都城的灵气和生机在消失!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这就是人,神君护下的人……

    修士赶紧运起体内不多的灵力, 抵制指尖枯化,同门猛地将一个含有灵力的法器砸在他身上,立时延缓了他的衰败, 拖着他跟不认识的陌生凡人拼尽全力往外跑:“别愣了走啊!”

    今日还能凭风或者御剑的,要么是高手, 要么身上带着能存下灵力的宝贝, 一些人冲出城外,就发现枯化停止了, 然而还有大量的人没能跑出来,就倒了下去。

    太多了, 人实在太多了, 根本来不及, 救不尽!

    修士和同门冲出来后, 皆是劫后余生的心悸, 被他们带出来的凡人已然奄奄一息,两人赶紧将人放下,喂下两颗丹药, 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那同门咬咬牙:“你看着他,我回去看看能不能再救两个人。”

    他惊道:“里面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法器里灵力不多,就你这点修为,你——”

    “我,我就在城门口,能多帮一个是一个。”他们此刻回头,就能看到有人倒在离城门口只差一步的地方,同门发抖, 但仍然道,“吾辈修士,修身齐心,为苍生立命……我们不一直是这么学的吗?”

    修士眼睛一红,起身捏着法器:“我也去。”

    “可出来的这些凡人也还需要……”

    “长归仙门在此!”

    突然,数道灵力落在鸿都城外,几十名修士匆匆行来,看到他们,立刻赶到身前:“几位道友,城内情况如何了!”

    两位修士一愣:“你们——”

    “接忘忧谷传讯,鸿都遭逢大灾,我们离此地最近,立刻便来了,闲话少叙,你们可是从城内出来的?”

    两人虽惊魂未定,仍然快速将情况说了,这个时间里,又有人从城内跑了出来,也匆忙求助。

    “明白了。”长归门领头之人立刻让众位弟子带好灵气充足的法器,正要往里赶时,又有仙门到了。

    “仙门殷家接楼外楼传讯,前来相助!”

    殷家带了医修,医修们立刻去替凡人和修士们诊治,简单与长归门的人打过招呼:“楼外楼和忘忧谷都在来的路上,此行凶险,诸位道友千万小心。”

    众人颔首,义无反顾入了鸿都。

    先前跑出来的那两名修士对视,连忙跟上:“我们没什么伤,还可以帮忙!”

    这样跑出来后又再回头的,他俩并非唯二这么做的,四处城门大开,还有人站在外面凿开城墙,劈出更多逃生的路。

    明知前路危机四伏,偏要以身为道踏上世间,这便是渺小如天地一粟,却能聚作洪流,滔滔不绝的——人。

    也是降春神君当年护下的人族。

    神君说,祂喜欢人间。

    鸿都城内哀鸿遍野,然而成功生还的人并非都逃出了城池,就在百草尽枯之时,降春神君的庙宇忽然一阵嗡鸣,在神庙内不少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灾难时,有金光以神像为中心荡开,瞬间在整座神庙撑起了金色的结界。

    刚踏出神庙的人一个惊叫,发现自己枯化,还有几步才出庙宇的修士一愣,眼看神庙撑起了结界,反应很快,立刻抬手把人拖了回来,大吼:“不对劲,先别出去!”

    他把人拖回来,手也受到影响,生疼,只见庙宇外草木尽枯,一步之隔的结界内的花草却仍然郁郁葱葱,众人大骇,顿时不敢在朝外走。

    他们心惊胆战躲在结界内,听到外面有此起彼伏的哀嚎,有人倒在了来庙宇的路上,有修士拿着玉牌给自己还在城内的同门传音,让他们离得近的可以往神庙跑,有些人得到了回应,有些人的传音没有再被接起;

    凡人们没有手段,只能扯着嗓子大喊:“神庙是安全的,还有人吗,有人可以到神庙里来!”

    神像受了世人烟火,在危难时刻,又尽数还给了人间。

    有人在神庙里哭泣:“我家里人都还在鸿都,我想出去,我……”

    “别去,千万别去!”旁边人拦住他,干巴巴安慰道,“外面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你也看清倒在石阶上的人了吧,或许只是这附近出了问题,他们还好好的呢!”

    这安慰的确生硬,因为一些修士传音后了解到,鸿都城内恐怕只有神庙一处安全之地了。

    可这地方或许也不是绝对安全。

    金光结界嗡鸣不断,竭力对抗着取灵大阵。

    有修士瞧着那阵阵的灵光,只看得心惊肉跳,他意识到,结界是可能撑不住的。

    万一结界破碎了,而他们还没等到人救,修士们或许还能撑一撑,但其余的凡人就完了。

    鸿都的神庙很大,殿宇从前山一直修到后山,香火旺盛,今日来上香祈福的和踏青赏景的,怎么着也有万人。

    神庙能护住这万人多久?

    已经有不少人无助地在神像面前下跪,无论今日他们原本带着怎样的祈愿前来,为钱为福还是为姻缘,此刻都变为了两个字:平安。

    “神君啊,求您救救我们!”

    “神君,我家里人都在鸿都,您也救救他们,保佑他们!”

    “神君啊!”

    神像端于莲台,无悲无喜,唯有周身的金光在抗衡之中悄无声息一点点黯淡下去。

    终于在某一刻,人们绝望的听到结界传来了咔嚓声响。

    从最远的山道开始,严丝合缝的金光碎开了一点缝隙。

    看似很小的一点缝,却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中如蛛网般迅速蔓开,无人可阻,他们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有修士咬咬牙,他看了看四周,盘算着自己能救多少人。

    他只是个无名小辈,修为平平,平日里练得也不甚走心,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为一点小成就就沾沾自喜。

    直到灾难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弱小。

    他救不了所有人。

    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他一定好好修炼,再不让师父操心。

    他这么想着,仿佛生出了无限的勇气,可当看到结界离崩塌只剩一线之遥时,还是红了眼眶。

    ……他其实没那么大的勇气,他很怕的,他真的怕。

    谁能,谁能来救救他,救救这里所有的——

    喀!

    结界如琉璃,彻底崩裂!

    就在人们失声惊叫,满心绝望之时,在崩裂的结界后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死亡,另一道更为强大的金光接替了神庙的光芒,从天而降,罩住了他们所有人!

    顾江雪带着九瓣金莲从云端飞身而下,金莲灵光大盛,这是他一路赶过来时吸纳的灵力清气,都在这一刻尽数放了出来,从神庙手中接过了祂护下的所有人。

    顾江雪衣袍翻飞,与金莲一同盛开在碧空之上,风扬起他如墨长发,抚过他如画的眉眼,这一刻,无论他在外是何种名声,对此地的上万人来说,这位少年就是护佑他们的神。

    “跟我走!”

    顾江雪一声清喝,如清音贯耳,众人终于从变故之中回过神,有些人不由脚软,极度的惊恐后知后觉发作,差点脚软跪倒在地,被身边不认识的人互相搀扶住了。

    “先走,别哭,别哭,咱们活下去再说。”

    顾江雪以金莲清气罩着众人,扭头时,他看到神庙结界崩裂后的那些碎片化作星星点点的清气,竟自发朝金莲聚拢,竭尽最后一点力量,递给了顾江雪。

    顾江雪愣了愣。

    降春神君……

    结界即便不复存在,只余下最后一点力量,也想再护一护这些人吗?

    神君的神庙尚且如此,可制造这场灾难的,却是跟随神君数百年之久的人。

    那一刹那,顾江雪有些想回头看神庙一眼。

    但救人刻不容缓,因此他忍住了。

    顾江雪护着这数万人,浩浩荡荡往城门赶去。

    楼映台与他不在一处,他们这些修为强大的人,入城前就定好了方位,要尽力救更多的人。

    漱玉道尊取了中枢之位,他要做的不是带人出城,而是钉住这恶阵。

    中枢之位,也是恶阵阵眼,漱玉道尊起了剑。

    “破!”

    伴随破字口诀,灵剑震颤,猛地朝阵眼斩下。

    “噗!”

    漱玉道尊和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莫执同时喷出一口血来。

    漱玉道尊的血是金色的,他是傀儡身,血液是神君收集的日月精华,人类失了血能再生,但他不行,不过好在漱玉道尊并不常受伤,神君也还留下了不少精华,他自己也素日也一点点收集,虽然慢,但目前伤个几次还是伤得起的。

    只是这一回估摸伤得要重些。

    漱玉将自己的血直接往剑上一抹,竟是微微分神轻叹:莫执啊……

    你说我没有心,你呢,有心就干这些事?

    神君知道了会怎么想,你不在乎我一个傀儡有何感受,但你也半点不在乎神君的感受吗?

    离遇春山还剩一段距离的莫执擦了擦嘴边的血,这么大的动静,应该是漱玉在尝试破阵了。

    ……傻子。

    做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先压一压,等人救得差不多,让别的修士跟他一起破阵不行吗?

    以后再有损坏,可就没人帮着修,只能自己来了。

    不过鸿都城里还能剩多少人呢?身上的业障好重,还没死,这些业障就要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无论此事成不成,莫执知道,神君都不可能留他性命。

    但既然已经走到这步,他也没准备回头了。

    莫执擦干血,继续往前走。

    他的身后,是无数怨鬼在哭。

    顾江雪成功带着上万人出了城,他的身后,是众人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

    顾江雪没想过九瓣金莲有一天会派上这等用场。

    金莲能吸收多少清气,全看他自己的修为,从神庙出来的途中,又加入了不少人,顾江雪这会儿脸色发白,连吃几颗补气丹都没能缓过来。

    他的手在脱力的颤抖,城外现在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一眼看不到头,薛家楼家的人都已经来了,薛风竹在外主持秩序,这么多人出来,得定住不乱,而且其他人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进去。

    他在元澈的调理中修为已经恢复从前两三成,看着总算不再弱不经风,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顾江雪落地后,薛风竹扶了他一把,元澈给那些枯化的人把过脉后,现场开了药方,医修们已经架着锅子煮药,忙得脚不沾地,薛风竹扶着顾江雪歇会儿:“我给你端碗药?”

    “我用灵力护着自己呢,用不着那个。”顾江雪把补气丹当糖豆,又塞了两颗,“吃这个就行。”

    他歇两口气,还得再进城。

    元澈百忙之中抽空往他这边跑了一趟,往他嘴里塞了两味药,又风风火火跑了。

    苦味直冲顾江雪天灵盖,他囫囵嚼了两口,匆匆咽了。

    有人在城门口喊:“枯化好像减慢了!”

    “是漱玉道尊,”顾江雪缓缓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松了松,“趁机会,我再去……”

    他站起身的时候双腿竟然一软,一个踉跄,薛风竹连忙伸手,但顾江雪既没被他拉住,也没摔在地上。

    他靠进了一个怀抱里。

    顾江雪愣了愣,随即身子尽数靠上,贴着他的肩膀,喟叹:“……楼映台。”

    楼映台抱着顾江雪的肩,低声道:“嗯。”

    他依然保持着龙相,尾巴在顾江雪腰上绕了一圈,而后将人放在树下:“你休息,我去。”

    顾江雪一口气带出数万人,极大分担了所有人的压力,其他任何灵力在取灵阵中都护不了这么多人,唯有九瓣金莲能办到。

    顾江雪:“我……”

    “歇着,”楼映台道,“金莲内没那么多清气了。”

    这是实话,此刻即便顾江雪能顺利动弹,金莲也再覆盖不了那么大的范围了,楼映台直起身,想了想:“你歇够了再来。”

    他知道顾江雪不可能一直待着什么也不做。

    楼映台也是刚从城东救了人出来,他吃下两颗补气丹,临走前,他往顾江雪嘴里塞了颗蜜饯。

    甜味在顾江雪口中瞬间蔓开,驱散了药物的苦气,楼映台在他唇瓣上按了按,直起身:“走了。”

    他走出两步感觉手腕的缚龙锁被轻轻拉了拉。

    楼映台心头一动,不过他没再浪费时间回头,只是边朝弟子们那边赶,边摸了摸缚龙锁。

    灾难面前,人人的心都需要安抚,周围有家人团聚拥做一团的,也有守在枯化的人身前焦急等医修来救的,也有知道亲近之人再也睁不开眼,放声痛哭的。

    一点庆幸与温存,已是来之不易。

    顾江雪摸着缚龙锁,瞧着楼映台背影没入弟子当中。

    仙门急召,大量修士赶来鸿都,这世上有人视人命如草芥,自然也有为生民立命,担起重任的人。

    如当年飞花城的曲庭槐,也如此刻每一个叫的上名或叫不上名的人。

    顾江雪眼角余光看到了顾家云天碧水川的徽记,顾家的弟子们也在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顾江雪吸了口气,移开视线。

    鸿都之事发生得太突然,就连楼家弟子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眨眼少主和顾江雪就又和好了,而且少主不是还在家里吗,怎么这里还有一个?

    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楼映台说有误会,让他们全力配合顾江雪,救人要紧,弟子们自然照办。

    楼家弟子都一头雾水,其余的人更不理解了,但是……

    有人朝顾江雪走了过来。

    顾江雪坐在树下,抬眸看他。

    那人眼眶通红,朝顾江雪行了个大礼:“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顾江雪:“不必……”

    “昔日我听信谗言,以为你身堕魔道,还与柳家血案有关,也曾义愤填膺,去过鬼哭崖。”

    顾江雪话音一顿。

    周围有得救的人缓过心神,朝他们看了过来。

    那人哽声:“可见传言不可尽信,我为当初之事道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愿听差遣。”

    顾江雪叹了口气:“不用了。”

    他靠在树干上,微微侧头:“我从前不知道你,救人时,也没注意你长什么样,大家所行各为其道,你不是值得我记恨的人,也没有等你报恩的意思,养伤去吧,鸿都的事还没完呢。”

    值得他恨的,他会亲手报复,顾江雪可不想把心思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累得很,只想在乎自己在乎的东西,至于修道和责任……慢慢悟呗。

    只要他在乎的人和事好好的,总能一步步来。

    这人红着眼眶,再一拜,就退开了,但有他开头,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顾江雪跟前,朝他道谢。

    本来只是星星点点,可声音不知怎么越来越多,没一会儿,顾江雪身前竟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顾江雪吓一跳,立刻朝薛风竹招手:“风竹!!”

    救命了,怎么都到他这儿来了!

    薛风竹会意,忙过来扶起他转移地方,给人解围,边朝大家道:“大伙儿不用急着谢,该休息的去休息,能救人的去救人,鸿都之难尚未解除,什么事都等这一劫过去后再说也不迟!”

    薛风竹抬手,负责照看众人的弟子们纷纷上前帮忙,让大家疏散开,薛风竹架着顾江雪走了两步,偏头一看,乐了:“哟,耳根红什么,别人朝你道谢你还会不好意思?”

    顾江雪红着耳根,嘴硬道:“去去,怎么可能,我以前听这些话听得少吗?”

    顾江雪曾经确实听得不少,无论是赞美的,还是感谢的,但是后来,诋毁越来越多,他好像是很久都没听到别的声音了。

    三年磨难销骨去形,如今再被人围着,用最真诚的口吻不停道谢,顾江雪竟还真的有点不习惯了。

    薛风竹嘴上笑着,心底却轻轻叹了口气。

    他一手架着顾江雪,一手按着他的头揉了揉,恰如从前那般。

    总会好的,他们都是,以后路还有很长呢。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我要亲自问他

    顾江雪休息了会儿, 又往城中去了两回,第二次往外走时,所有人都察觉到大地剧烈的震颤, 周遭窒息的粘腻和沉闷忽的一轻,顾江雪愣了愣, 朝外写出一个符咒。

    那符文是用来测阵法的, 在空中显现了片刻也不见消散,顾江雪瞬间明白, 是漱玉道尊成功了。

    “此地邪阵法应该破了。”顾江雪道。

    旁边与他一起来护送这批人的修士也愣了,随即大喜:“真的!?”

    顾江雪试着将手伸出金莲的保护外, 旁边的人们都是一惊:“别, 还是等等——”

    顾江雪白皙的指尖触碰到空气, 勾了勾, 没有动用灵力, 毫发无损收了回来。

    见此情状,大家哪还有不明白的,越来越多的人大着胆子试着把手伸出去, 随即纷纷惊呼:“是真的!”

    大伙儿们顿时喜上眉梢,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部分,纷纷松了口气, 都是劫后余生的不容易,有人本狂喜着笑了笑,可转眼一看热闹的鸿都城已是满目疮痍,街上还倒着枯化的尸身,那点喜悦又很快消散。

    本来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鸿都,此刻偌大的街道上,却只有他们零星的嗓音, 回荡开去,很快就被巨大的死寂淹没了。

    ……一直在忙着救剩下的活人,如今尚不知道伤亡情形究竟如何呢。

    来不及庆幸,人群就被惨淡继续笼罩了。

    “你带这些人先出城。”顾江雪朝旁边的弟子道,“我再进城中一趟。”

    弟子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既然阵法已破,无需再耗费灵力撑法器,他当然能好好护送他们。

    顾江雪与人错开,朝着中枢奔去。

    他遥遥瞧见漱玉道尊跪坐在地,以剑撑着身子。

    顾江雪一惊,连忙飞身而至:“道尊!”

    漱玉道尊抬头,擦了擦唇边金色的血,说话嗓音一如既往温温和和:“啊,江雪。”

    他手上也是伤痕,不是血肉伤口,更像瓷器裂痕,顾江雪无从下手:“这、什么丹药对您有用?”

    “不用,”漱玉道尊用袖子掩去伤口,“调理一晚就能修复,鸿都伤亡如何?”

    顾江雪来扶他:“尚未计数,但恐怕情况不是很好。”顾江雪想到救人的路上一路看到的尸骸,眼神也沉了下去,“或许……死伤有万数。”

    漱玉道尊握剑的手顿了顿,他抬头看了看空旷的中枢大道,半晌没有说话,最后轻轻拂开顾江雪的手,靠自己站直了。

    “先出去吧。”他说。

    两人离开了鸿都城。

    到了城门口,奉神司的弟子们立刻涌上来:“道尊!”

    还有各家仙门的领头人也纷纷聚拢,他们中不少人知道鸿都之难赶了过来,可这灾祸究竟起于何故,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晓。

    但跟着漱玉道尊和顾江雪去阻拦莫执的弟子们却是知道的,不过落地就开始忙,加上这群弟子们口风很严,目前还没有任何关于内情的消息传开。

    “道尊,”负责统筹外围大部分事宜的薛风竹拱手,“鸿都城共救出二十六万七千八百五十人,已有五百三十三名伤者撑不下去,不幸亡故,城内遗骨也还未收敛,之后安排,还请道尊示下。”

    漱玉道尊颔首:“奉神司弟子去传讯,将更多医修召集过来,为众人诊治,在场仙门分为五队,分别负责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的遗骸收敛……”

    漱玉道尊有条不紊,将诸事安排下去,他停了两息,继续道:“持渊君莫执,罔顾人命,研习邪术外道,伤天害理,实乃仙门败类,鸿都之难均因他起,莫执即刻起从奉神司除名,拟绝杀令,天下仙门,尽可杀之。”

    周围顿时响起猛抽凉气的声音,议论声此起披伏,漱玉道尊的嗓音带了灵力,传遍在场所有人耳中,别说修士,就是凡人对“持渊君”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

    有凡人在极度的悲伤后已经抬不起一点心绪,听闻此言,比起终于知道仇人的愤怒,他眼中只余下死灰一般的茫然。

    “……为什么?”他喃喃问,“持渊君不是和神君一起庇护我们的大能吗?”

    持渊君确切年龄不可考,但怎么也有五百多岁了,他曾与神君一道,留下了不少传奇与为世间称道的故事,在许多人心中,他已然和降春神君分不开了,只要有神君施恩的地方,总是也有他的影子。

    可现在,漱玉道尊说,是莫执害了鸿都所有人。

    可……为什么啊!?

    魔灾泛滥时,他是神君麾下第一得力干将,除魔卫道,救下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天下处处都是欠了他恩情的人,有些地方的降春神庙甚至也会有持渊君铭牌,如今他为何会调转利刃,惹得生灵涂炭!?

    但漱玉道尊下完绝杀令,却没有解释。

    抽取福地灵气生机,莫执为了什么他已经有所猜测,现在不与所有人说,一来还未亲眼见证,二来本已人心惶惶,倘若将神君将逝之事说出来,只怕让众人愈发惊恐。

    神君本该在天下安定时满怀欣慰离开,众人会为他伤心难过,却不会因他的离去为人间前途感到惊恐慌乱,本该是这样的。

    漱玉道尊轻叹。

    他挥袖,任凭众人猜测,让弟子们去各行其事。

    余下是善后事宜,顾江雪他们这些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救人的弟子总算能好好歇息,大伙儿在周遭没有灵气的城内操控法宝,劳心劳力,都累得慌,此刻不少人随意席地而坐,把补气丹或者灵液当糖豆和水来灌。

    周围起了棚子,安置伤患,楼映台朝顾江雪走来,踏出一步,龙相褪去,龙角和鳞片等都隐没下去,唯有眼中还残余了点淡淡的冰蓝,化在黝黑的墨里,那一点微光实在好看得紧。

    楼映台在顾江雪身边坐下,顾江雪顺势靠在他肩上。

    只要他们这么挨在一块儿,什么累或者疲惫都能去了大半。

    楼家弟子们忙活了大半晌,下意识跟着少主走,本来想直接围着少主休息呢,一看这情形,自动坐远了些,围成圈自个儿说悄悄话。

    “少主说事情有误会,所以顾公子打伤少主拼死也要逃跑的事是假的?”

    “假的吧,你看他俩多要好。”

    “我猜他们是为了做什么事故意放出来混淆视线的,你们说会不会跟这次持渊……莫执的事也有关系?那些心腹肯定知道。”

    说到莫执,众人沉默须臾,才有人道:“我以前还去奉神司听过他讲课,得了本注解,回头我就扔了!”

    “谁知道他是这种人!”

    鸿都的惨象历历在目,有些枯化的尸体表情狰狞,甚至还绝望地伸手探向前方,这会儿在城内收尸的,有些人见了自己亲人都不敢认,哭声已经再度传开,哀鸿遍野。

    大家都想问为什么,可无论为了什么,造成这样的悲剧,没有人能接受,尤其是这些亲历者。

    薛风竹听着城内报来的数字不断增加,愈发沉默,元澈正将自己的针法现场施给几个医修看,要治枯化不是那么简单,医修们只能抓紧时间领悟,能学几分是几分,能多救几个是几个。

    顾江雪闭眼,缓缓吐出口气息,楼映台握住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顾江雪在他掌心蹭了蹭。

    “莫执说在遇春山等我。”顾江雪道。

    楼映台只说:“我与你一起去。”

    遇春山本就是莫执的地盘,在那里还不知有什么凶险,但顾江雪一定要为自己得一个真相。

    这时候,漱玉道尊却走了过来:“你不必去遇春山。”

    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起身,漱玉道尊说:“你想知道的事,我能帮你问。虽然鸿都之难后他必然业障缠身,加上邪阵被毁的反噬,肯定身受重伤,但你们仍然未必是他的对手。”

    漱玉道尊道:“我一人去即可。”

    顾江雪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有身影远远疾步朝他本来,口中大喊:“顾江雪!”

    那声音盛怒至极,他们停下谈话,抬眼望去,就见竟然是顾迟。

    顾迟大步而来,咬牙切齿,身边是着急跟着的顾家大弟子容谨,云天碧水川的人来了鸿都后基本没有与顾江雪接触,大约是顾迟下了令,双方都互相避开,不知为何这时他却自己冲了过来。

    顾江雪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他有股不妙的预感。

    就见顾迟冲到近前,眼中满是血丝,楼映台侧身站至顾江雪身前半步,顾迟刹住的脚步在地上扬起一阵尘,他死死看着顾江雪:“就在刚才,家里传音,我娘突然晕倒了,弟子同时接到一个傀儡的信,说是让我们顾家弟子转告你,若你不赴约,我娘就别想醒!”

    顾江雪一愣,微微睁大眼,他按住楼映台肩膀上前一步:“娘——顾夫人情况如何!?”

    是容谨急急道:“暂时无事,可医修们都束手无策,是咒,那咒无人能解开。”

    “怎么又是你,顾江雪!你还要祸害我们家到什么时候,你这个——唔!”

    容谨大惊,急忙一把捂住了顾迟的嘴,神情痛苦地恳求:“师弟,少主,别,有些话不能说的。”

    楼映台也冷了脸色:“顾迟,想好了再说。”

    顾江雪和顾家俱是受害者,这笔账旁人确实难插手,顾江雪也不让他插手,顾江雪与顾迟之间争吵也好动手也罢,都是他们的事,但不代表楼映台会由着顾迟随意谩骂侮辱人。

    顾迟方才被容谨堵住的显然是非常诛心的骂人话。

    听到顾夫人暂时没事,顾江雪也镇定了些,他掩去神情,顾迟则是甩开了容谨的手,被他那么一捂,方才有些话就被断了。

    但是——

    顾迟红着眼眶,按着剑柄:“十五年,我等了十五年才回了家,才有了娘,顾江雪,我娘要是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那傀儡要他们带的话带到了,此刻又不能把顾江雪怎么样,顾迟此刻只想立刻赶回母亲身边,但云天碧水川在此的弟子不能全撤,他还得像个少主,安排好了再走。

    容谨匆忙之中什么话也没有和顾江雪说上,只能看了他一眼,又快步追着顾迟离开。

    待两人远去后,顾江雪才轻声道:“道尊,您看,他无论如何也想让我过去啊。”

    “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就非得让我受这么多难呢。”顾江雪声音若寒霜,“我要亲自向他问一个答案。”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有什么事为什么不直接冲他……

    顾江雪面色如冰雪。

    虽然顾夫人现在暂时没事, 但火也已经烧了过来,鸿都这边只剩善后工作,顾江雪面上看似冷静镇定, 可出口的话已经变成:“既然如此,还是今日就出发——”

    “不行。”漱玉道尊淡淡道, “灵力亏空, 你想就这么过去?”

    起码也得养一个晚上。

    顾江雪倒是不在乎自己,但他想起了漱玉道尊的伤, 那才是需要好好养的。

    顾江雪沉默下来,他知道, 自己其实心里已经在焦躁不安, 只是表情都给压住了。

    楼映台看着他, 刚要开口, 却突然浑身一僵。

    他留在楼外楼的化身骤然抬头。

    就在他面前玩耍的小久, 身上忽然浮现灵光,楼映台预感不妙,迅疾伸手, 小久还以为爹爹要抱自己,还放下玩具,乖乖朝他张开小手。

    楼映台速度已经很快了, 无论是反应还是出手速度,但是……他抓了个空。

    小久就这么从他眼前消失了!

    小久消失的地方,空气中故意留下了铃铛的声响,生怕楼映台误会他身份似的,极为有节奏的重重响了几声。

    那是莫执用银铃惑神时最爱用的音律节奏。

    楼映台在小久消失的瞬间心脏瞬间收紧,愕然睁大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抓空的手, 在听到铃声后,眼中的光一点点寒下来,心惊与怒火都化为呼啸的寒霜冰风。

    楼映台眸中凛冽,面沉如水。

    莫、执。

    鸿都外楼映台的身体一僵,顾江雪立刻就发现了,他本来心底就在按捺焦躁,神经绷得很紧,一丁点风吹草动此刻都会在他脑子里无限放大,忙问:“怎么了?”

    楼映台手上掐了个决,直接收回了化身,他沉声:“小久被莫执转移走了。”

    可能是小久满月酒时莫执前来,那时候就动了手脚。

    顾江雪一惊,方才在顾家人面前咽下去的话终于破开了口子:“他连小久都不放过,就为了我,非要把我身边所有人都拖下水!”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冲着他来吗!

    “不行,果然还是这就——唔!”

    顾江雪急促转身,眼前却突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软倒下去。

    楼映台连忙抬手抱住了他。

    漱玉道尊收回手,叹了口气:“连我的昏睡咒都没防住,现在去了能做什么,他太累了,脑子可能有点乱,让他睡会儿。”

    楼映台抱着晕倒的顾江雪,漱玉道尊视线一滑,就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也正在竭力克制。

    小久也是楼映台的孩子,他不可能不担心。

    漱玉道尊让顾江雪睡过去,楼映台也不得不被钉住,守在这里好好恢复,鸿都城救人,他也是去到最前方,费了大力气的。

    漱玉道尊轻声:“你也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出发。”

    楼映台呼吸加重,胸膛起伏,艰难道:“……是。”

    他将顾江雪打横抱起,去了楼家搭起的营地。

    弟子们看见顾江雪被他抱着回来,都吓了一跳,楼映台摇头:“无事,他睡着了。”

    营地起的帐子大多给了伤员,鸿都城内虽然邪阵已破,但生机抽干,暂时不适合凡人进入,剩下的帐子就给了凡人们歇息,楼映台没有单独要帐子,只在弟子们歇脚的帐子挑了块干净地方,抱着顾江雪坐下。

    楼映台搂紧顾江雪,缓缓吐出一口沉闷的浊气。

    莫执抽了灵气生机,必定是有大用,可他为什么执着于顾江雪?还非得是个受尽磨难的顾江雪。

    世上天才不止顾江雪一个,为什么遭受苦难的总是他?

    袖口晃动间,露出了他腕间的缚龙锁和菩提子,楼映台对着佛珠看了许久,用袖子轻轻掩住了。

    度人度己,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若莫执只是为了用小久威胁顾江雪,那么他暂且没有危险,可楼映台就怕莫执万一在小久身上也发现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呢?毕竟小久是顾江雪的孩子,流着他的血。

    但他也知道,漱玉道尊说得不错,他们灵力亏空,要救人,也得恢复了才有一战之力。

    楼映台给自己放了颗丹药,又扣住顾江雪手腕,让灵力透过他俩的脉门交融,加快恢复。

    而在遇春山,小久本来扑向自己的爹爹,结果一眨眼,爹爹不见了,他来到了个陌生地方。

    小久整个呆住。

    莫执拎着他,此时他面色苍白,很是虚弱,冲着小久笑了笑,也没什么气势。

    小久在怔愣后,立刻挣扎起来:“爹爹,爹爹!”

    那双漆黑可爱的眼睛里蓄满水珠,眼看哇的一声就要哭出来,莫执响指一打,小久身子一震,就缓缓垂下头不动了。

    莫执现在没有哄孩子的心思和功夫,直接让他安安静静睡了过去。

    他拎着小久,眼神复杂,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可能会有孩子,但你确实流着他的血……”莫执凑近了,看着小久的眉眼,喃喃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别说小久睡了,就是他醒着,也回答不了。

    风吹过,周围树叶哗哗作响,莫执偏头咳了两声,他实在伤得很重,漱玉非得下手破了阵,给莫执的反噬太大了。

    他只得先放下小久,盘膝而坐。

    遇春山本身就是福泽宝地,不然也养不出灵物,此地风景独秀,从山巅可俯瞰云海,云雾滚动,波澜壮阔,晨曦和日暮时金光涌动,山河壮丽不外如是。

    莫执诞生在此地,本来山中生灵都很亲近他,但如今他周身寂静一片,连虫鸣也没有,再没有生灵敢靠近他,尽数躲了起来,都在瑟瑟发抖。

    他身上的业障太重了,让生灵本能恐惧。

    莫执耳边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哭声。

    如今,连他的家乡也不愿接纳他了。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月色如华,遇春山上的莫执仿佛成了雕塑,很静,鸿都城外却不那么静,时不时就会有新的哭声。

    漱玉道尊缓缓睁开眼。

    他用日月精华补了自己的血液,抬手,手上的裂纹也已经修复好了,从前只受过两次裂开身体的伤,那时候,都是莫执帮他补好的。

    “我就说你死心眼,祂都没你这么死心眼。”当时的持渊君骂骂咧咧,一边帮他修复伤口,“脱了,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

    漱玉道尊没有隐瞒:“后背还有。”

    莫执气得仰倒,直接上手扒了他的衣服。

    “说轻了,你这不是死心眼,是——”

    莫执的嗓音却在滑落的衣衫里顿住了。

    漱玉道尊背对着他,露出玉白的脊背,不知是不是因为傀儡之身,他肤色显得比平常人更为润泽,从灯下看,真的宛若脂玉,浮着一层浅浅的光。

    漱玉道尊无论面颊还是身形,从人的角度出发欣赏,都是完美的,流畅脊背上的一双蝴蝶骨优美之极,好似真能舒展羽翼,就连背上的那道黑色裂痕,都显出一种诡异破碎的美感。

    莫执不由抬手,在裂痕上轻轻抚过。

    漱玉道尊似乎不知道疼,也没有别的任何感觉,一动不动。

    但他能清晰感知到莫执的手指在自己脊背上游走,却并非疗伤。

    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出声,直到屋外风动,他才不疾不徐温和开口:“还没好吗?”

    搁在他背上的手一颤。

    莫执轻咳:“嗯,马上。”

    之后的动作,才是疗伤。

    漱玉自始至终都没有戳破他。

    耳边传来铃声轻响,漱玉道尊眼神微动,慢慢顺着声音看过去,那却不是他听惯的银铃,只是一个小孩儿手上戴着的小铜铃,响起来时,声音又闷又重。

    稚子尚幼,不知世道苦难,白日里或许受所有人情绪影响,哭过几回,但现在依偎在家人身边,又能咯咯笑出来。

    可他的家人们却红着眼眶,眼里是沧桑辛酸,仍用最轻柔的动作拍着他,哄着他。

    这么多的人命啊……

    漱玉道尊把目光从铃铛上慢慢挪开了。

    莫执必须偿还。

    *

    翌日,顾江雪睁眼时,与抱着他的楼映台对上了目光。

    楼映台正静静地看着他。

    顾江雪能感受到自己空虚的丹田已经充盈,他在晨光里抬手摸了摸楼映台的脸,艰涩道:“对不起。”

    楼映台抓住他的手,摇头:“不要这么说。”

    他知道顾江雪的意思,如果不是他,小久就不会被莫执盯上,但顾江雪无需朝任何人道歉,错的不是他。

    “你我一体,”楼映台一字一顿,“同心同德。”

    顾江雪轻轻吸了口气,按捺下翻涌的酸楚,他坐起身,按着楼映台的脉搏查了查,确认楼映台也恢复好了。

    眼下什么事儿,都等把人救回来再说。

    两人起身,楼映台要离开,得将弟子们都吩咐好,让他们可听薛风竹安排。

    薛风竹倒是也想跟着去,但其余人连鸿都都不让他进,更别说去直面危险的持渊君。

    漱玉道尊点了奉神司一名长老和两个精锐弟子,再点了一名楼家长老,此行在精不在多,一共六人。

    “走吧,”漱玉道尊用一贯的口吻道,“去遇春山,诛恶徒。”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楼映台绝不会认错顾江雪……

    六人直接从鸿都外御剑, 朝着遇春山急行。

    尚未落地,众人就感受到了遇春山附近暗藏的凶险。

    众人在空中停下,站在灵剑上, 俯瞰遇春山。

    山笼云雾,雾气翻腾, 明明离得这样近了, 却还似水墨画中的远黛,明暗难辨。

    “法眼洞开。”

    漱玉道尊和顾江雪同时开了法眼, 只有他俩开法眼无须耗费大量灵力,顾江雪眼中浮着金莲虚影, 视线朝遇春山扫过, 把尽量能看清的仔细辨别。

    整座山里绝对埋着个强大的法阵, 但看不全, 无法判断具体效用, 只能说不是取灵阵,可法眼中灰蒙蒙的阴云波澜诡谲,这阵法给人的感觉不比取灵阵好。

    可明知是陷阱, 他们也不得不去。

    漱玉道尊收了法眼:“收剑,从山峦北侧走。”

    与顾江雪的判断别无二致,御剑直接冲向别人布好陷阱的地盘是下策, 尤其是莫执这样的大能,从遇春山的风水来看,从北面开个周天小阵再入山更妥。

    众人依言收剑落地,谨慎朝里走,漱玉道尊在最前方。

    顾江雪与楼映台走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从方才开始, 顾江雪就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线牵引,在他耳边以极其轻微的力道拨动。

    就像蛛丝的轻颤,从旁看去,很难察觉,可他似乎不是蜘蛛,也不是猎物。

    顾江雪很难形容这究竟是好是坏,只是默默收紧了缚龙锁,确保能感知到楼映台。

    山道上一片寂静,连一只虫子也看不见,树木和繁花好像也被迫静默,连风也没有。

    在他们踏进山林的那一刻,莫执就感觉到了。

    他睁开眼,嘴角勾起笑:“来了啊。”

    他偏头咳了两声,这时候,小久也缓缓睁开了眼,茫然地朝周围看了看。

    “还有点时间,不如我们先搞清楚你到底是什么。”

    莫执说着,把小久拎了起来,他画好一个显形阵法,把他往里放。

    “我要爹爹!不要你,坏,坏,放手!”

    周遭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没有爹爹们,也没有小鲛,不是任何一个他熟悉的地方,只有一个随意揉捏他脸蛋,欺负过他的人,小久挣扎起来,竟是尾巴卷上莫执手臂,张嘴就要一口咬下。

    但是他咬了个空。

    莫执伸手轻轻一弹就把他尾巴弹开了,小久落进阵法里,张牙舞爪:“坏蛋!”

    显形阵能探查生灵的根脚,但奇怪的是,小久进去了,可阵法却毫无反应。

    莫执蹙眉:阵法没问题。

    那就是人有问题。

    小久依然是那副模样,小胳膊小腿,顶着龙角和尾巴。

    “怪了,不应该。”

    莫执沉吟间,气鼓鼓的小久却突然浑身一震,暴怒的尾巴停在身后,他被气出水花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倏地,里面的澄澈纯真慢慢沉静下来,被另一种眼神代替。

    莫执正准备再检查检查阵法,却见显形阵突然灵光大盛,异常刺目,离得近的莫执飞速后退拉开距离,惊疑不定。

    显形阵从没出过这样的显相,顾江雪这孩子究竟是……

    光芒散去后,莫执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金色的,冰凉的眼。

    那双眼高高在上却又骇人非常,仿佛金光耀世,圣洁不可方物,但里面盛着最深的绝望与滔天怨,若化作烈火,足以焚毁整个世间。

    阵中不再是个小孩儿,而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他长发及腰,龙尾长长盘旋在身侧,张开的五官与顾江雪和楼映台更像了,一张足以令日月黯淡无光的面颊上,却寒霜密布,冷冷看着莫执。

    莫执愣了愣,这就是那小东西的原形?但是——

    “莫、执——”那少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仿佛要将他血肉都嚼碎了,但某个时刻,他朝山侧望了一眼,虽然什么都没看见,但锐利的金瞳中划过一丝柔软与怀念,仿佛在那边,有什么他的珍宝。

    莫执在少年身上察觉到了危险,并不敢轻易移开视线。

    少年人望了片刻,悠悠转回视线,歪歪头,忽然笑了:“你想见降春神君?”

    莫执面色一沉。

    少年吐气如兰,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慢慢道:“你也配。”

    莫执没有轻举妄动,但已经碰上了腰间的铃铛:“我该叫你小久,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眼中瞬间闪过怒意:“我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莫执握着铃铛,十分警惕:“你很讨厌我。”

    “哈哈,讨厌?”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我恨不能食你肉,啖你血,你这个蠢货,懦夫,刽子手!”

    他神色变得有些疯,不,不如说他一直就疯着,无非是安静发疯和歇斯底里的差距。

    “他因你而死,降春神君也因你而死,将你千刀万剐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足解我心头之恨,全都是因为你!!”

    别的话莫执能当耳旁风,唯有一句不行,他明知情况有异,但还是霍然往前踏了一步,面色不比这个疯子好多少。

    “你说什么?”莫执抬高嗓音,“降春因谁而死!?”

    他面上的沉静再也维持不住,瞧见他这样,少年反而诡异的平静了下来,不再那么歇斯底里。

    但说出的话更加诛心。

    他一字一顿:“是你杀了神君。”

    莫执锵然拔/出弯刀,银铃在他身侧疯狂作响,刀锋凛冽,莫执阴沉:“胡言乱语!”

    “哈哈,不信,不敢承认,可就是你啊哈哈哈!”少年又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哭了,“祂那么好,我不该笑的,对不起,但是……都怪你,我才变成了这幅天地不容的疯癫模样!”

    少年抬起了手,他张开掌心,里面竟然是一团魔气!

    “你不信,那就亲眼来看看吧,你让爹爹受尽折磨,毁了他一生,这次,我要你也尝尝这滋味,然后下地狱去吧!”

    那团魔气在少年手中轰然炸开,莫执直接以弯刀劈向少年,但他的刀却劈了个空,银铃也没能阻拦魔气,瞬间将他吞没。

    与此同时,山道上的顾江雪闷哼一声,按着心口,猝不及防被疼得弯下了腰。

    “顾江雪!”

    楼映台一把扶他,漱玉道尊眨眼就到了顾江雪眼前。

    顾江雪四肢百骸都在疼,仿佛有什么扎根在他身上的藤蔓在被连根拔起,他没能立刻晕过去,已经是心志坚定。

    “魔气暴动?”漱玉道尊蹙眉,“不,不对,这是……”

    不等他说完,顾江雪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浓郁的魔气从他身上抽离,瞬间飞到空中,铺天盖地弥漫开来,与山上另一股蔓下的魔气靠在了一起。

    那股魔气之中,他们还分明感觉到了祟气。

    并非是与邪祟接触而沾染的一点,那分明是浓郁的死亡气息。

    魔气从顾江雪身上被拔出了?可另一股魔气哪儿来的,为什么跟顾江雪的魔气融得这样好,而且还带着祟气?

    并且还是这样强大的祟气。

    连漱玉道尊掐诀,都没能阻止祟气的暴动,这样下去,祟气绝对会落地形成劫境。

    楼映台唇线绷紧,抱紧了顾江雪。

    顾江雪浑身无力,他搭住楼映台的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半个音节都还没来得及发出,狂风骤起,劫境成!

    漆黑的风迷了眼,可楼映台连眼也不敢眨,但即便如此,顾江雪还是从他臂弯里消失了。

    周围换了一片天地,不再是鸟雀不鸣的遇春山,而是一处楼映台从没到过的地方。

    楼映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眼神彻底沉了下来。

    他第一时间摸上缚龙锁,锁并未解开,顾江雪还在他百丈之内。

    可抬眼望去,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

    劫境中时间与空间皆为虚假,哪怕顾江雪其实就在他身边,劫境中或许也能造成相隔千里的幻觉。

    如今主锁在顾江雪手上,得顾江雪运起灵力才能催动缚龙锁,把楼映台带到他身边。

    可顾江雪方才本就离昏厥只差一线,若是晕倒在劫境内……

    不行,他必须去找。

    楼映台按着剑,眸中淬满寒霜,他查探了周围的情况,选择朝低洼深处一座破败的小木屋走去。

    越靠近屋子,他就越能嗅到一股血腥味。

    楼映台心中警惕绷紧,用剑柄推开了那扇没有上锁的古旧老门。

    然后,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当门口的光泄进来,赫然照清了里面的情形。

    不大的屋子里却立着几根铁柱,密密麻麻垂着沉重的铁索,这些锁链尽数拷在一个人身上,他衣衫破碎,衣上唯有的几块白彰显着这件衣服不是红衣或者黑衣,原本是件白衣。

    但现在,□□涸的血染黑了,又被新鲜的血染红了。

    他的脚下积起一片乌黑又鲜红的血洼,血液慢慢从他身上滴下,还在为这汪水洼加瓦。

    楼映台呼吸都停了。

    即便狼狈成这样,即便这人甚至没有抬头,楼映台也认得出他是谁。

    这是……顾江雪。

    楼映台认错谁都不可能认错他的顾江雪。

    第60章 第六十章 这就是顾江雪藏起来的伤,他……

    楼映台浑身发寒,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冲了上去,抬剑就要斩了锁着顾江雪的锁链,但剑光一过, 竟是从锁链上直直穿透过去,什么也没砍中。

    楼映台愣住。

    他意识到了什么, 直接抬手一抓——果然, 手指也如虚影般穿了过去。

    这与他熟知的劫境都不同。

    这究竟是谁的劫境?面前这个顾江雪并不是与他连着缚龙锁的本尊,弄出这个幻影, 是为了对付他,还是说这里确确实实是某人曾经经历过、看到过的?

    如果是后者……楼映台死死握紧了拳。

    劫境里的这位顾江雪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某个时刻他浑身颤动了下, 激起锁链哗啦声响, 他茫然抬起满是血污的脸, 眯了眯眼, 似乎不明白门怎么开了,好强的光,但抬到一半脱力, 又坠了下去。

    楼映台下意识想捧住他的面颊,却只能徒劳无功。

    很快,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楼映台倏地转身,他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发瘦骨的人。

    楼映台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但好半晌后,才终于愕然将他与记忆中的脸对上了号。

    小医仙元澈的师父,延宸。

    他入魔后,竟化作了这样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即便站到小医仙面前,小医仙怕都未必敢认。

    顾江雪、延宸同时出现在了一起,楼映台听到自己心脏缓慢的跳动,血液逆流成冰,所以这里就是顾江雪入魔的过去。

    也是被顾江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记忆。

    他说自己不走运,遇到了延宸,被逼入魔,最后还反杀延宸。

    可他没说过,他在延宸手底下受过折磨。

    锁链怎么回事,还有地上那么多干涸的血迹……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的血?

    楼映台自己都没发现,因为攥紧的拳过于用力,指甲已经深深扎入了掌心。

    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看到延宸拿起了刀,先疯疯癫癫说了些胡话,而后给顾江雪喂了什么药,药下去后,顾江雪身上不再滴血,面色也好了,延宸问他:“入魔吧入魔吧,要入魔吗?”

    顾江雪有了说话的力气,嘴唇翕动,只吐出一个字:“……滚。”

    延宸哈哈大笑,张牙舞爪的模样好像跳了舞,而后手起刀落,居然生生削下了顾江雪一片肉!

    楼映台目眦欲裂!

    “住手!”

    可他的声音既传不到顾江雪那里,也拦不住延宸,他拔剑,所向披靡的剑却挡不住一把无名小刀,刀子一刀一刀掠过他剑锋的虚影,落在顾江雪身上。

    不、不——

    楼映台扑上去,他龙瞳尽显,里面全是怒火,他恨不能以身相代,但就算他想拼命,却也只能无能为力。

    因为这是过去。

    他终于明白顾江雪为什么会在夜间被噩梦惊醒,会将他离开楼家的时间全部锁上,分毫不肯泄露。

    因为摘下锁链,里面藏着的全是血与泪,是可怖的伤。

    楼映台暴怒的龙瞳在刺目的血腥中逐渐变成了哀鸣,他现在只想祈求刀子能停下,这副画面当时还有其他人再看吗?谁都好,让他停下,让这个疯子停下!

    楼映台的手狠狠砸在地上,随着顾江雪掉落的血肉,竟砸起了血花。

    他碰不到顾江雪,却能推开门,也能碰到地面这些血。

    楼映台颤抖着抬起手,手指被顾江雪的血染得鲜红一片。

    楼映台呼吸加重,他一个那么喜净的楼家少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道侣的血从自己手中滑落。

    楼映台颤抖着去碰他触摸不到的影子,双手在虚空中捧住顾江雪的脸,嗓子里哽得要命,发出一声未曾张口的低吼。

    放过顾江雪吧,啊……

    顾江雪起初还会痛得叫出声,但随着刀子不停落下,不过一会儿,他攒的那点力气就全没了,半死不活垂下头,仿佛已经对疼痛麻木,只有身体在每一刀落下来的时候,还会痉挛。

    当刀子停下,顾江雪手臂和身前部分地方几可见骨,延宸却又洒下药粉,还掰开顾江雪的嘴,强硬地灌入可肉白骨的灵丹妙药。

    顾江雪浑身抽搐,方才被剜掉的肉又长了出来,看着完好无损。

    ……楼映台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着了。

    顾江雪求生不得,求死更无门。

    这样的凌虐到了他自己嘴里,就变成“延宸威胁不入魔就杀了我,我不想死,所以入魔,然后杀了他”。

    楼映台跪在血泊里,跪在顾江雪身前,用染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来得太晚了,太晚了啊……

    顾江雪身前的黑泥已经那么深,他在这样的地狱里待了几天?楼映台光是想一下,五脏六腑都生疼。

    他不敢想,但又不得不去想。

    劫境里的时间与外面不同,屋子外太阳与月亮飞速交替,一眨眼就是劫境一天过去,对楼映台来说,刚刚才离开的延宸推开门,又回来了。

    楼映台放下手,手上的血在他眼下划出血泪的痕迹,但不知为何,这些血又莫名其妙消失了,他即便跪在地上,一身仍旧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的他,和浑身浴血的顾江雪。

    楼映台恨不得立刻把劫境的主人抓出来,但是,他强迫自己必须看下去。

    用眼睛去看,顾江雪究竟还藏了多少伤口。

    今日来的延宸却没急着动刀,他给顾江雪带来一个消息,一个关于自己的消息。

    “你说我让楼映台入魔,好不好啊哈哈哈!”

    浑身死气的顾江雪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楼映台看着魔气绕上他的周身,他挣开枷锁,一把扣住了延宸的脑袋。

    “不好。”邪魔顾江雪如是说。

    顾江雪入魔,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怕延宸盯上自己,所以他要在这里杀了延宸。

    楼映台心脏已经被反复挤压,疼得快没知觉了。

    他僵硬地抬腿,跟着顾江雪走出这间屋子,看着顾江雪砸碎了映着他身影的水洼,在顾江雪几不可闻的哽咽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楼映台……”

    楼映台红了眼。

    他从身后虚虚搂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心上人,隔着时光,给了他一个到不了的拥抱。

    楼映台嗓音沙哑发颤:“我在。”

    他看着顾江雪踉跄起身,把一切都藏进眼里,那双眼中没有面对他时的光彩,晦暗阴冷,像只徘徊游走在人群外的孤魂,顾江雪好像把所有都收敛起来,踏出了这座埋着他血肉的院子。

    楼映台也跟上了他的脚步。

    周边景物飞逝,顾江雪身上衣物变成了一身红到近乎发黑的衣袍,他从柳家逃跑,又在不远处遇上了“楼映台”,两人一起逃往鬼哭崖。

    与楼映台记忆中不同的是,这次两人并没有分开,而顾江雪也始终是完整的邪魔身,魔气骇人。

    他们最终被逼上了鬼哭崖。

    ……他们竟然走投无路了。

    这是什么?

    楼映台茫然地想。

    是被纂改捏造的过去?他分明成功将顾江雪带走了,顾江雪如今就在他身边,他们好好的,还有个孩子。

    制造这个劫境的祟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鬼哭崖上烈烈罡风没有对他这道虚影产生任何影响,却是刀光剑影般无情在顾江雪和“楼映台”身上撕出了伤口,吞没他们的灵力,直到两个人再无力抵抗,然后——

    顾江雪被罡风刮到了悬崖边。

    明知是假的,但楼映台的身影与另一个自己完全重合,动作一致,他们发了疯似地扑到悬崖边,拉住顾江雪。

    他拉了个空。

    但是“楼映台”抓住了。

    楼映台只觉得自己心脏被高高提起,惊如擂鼓,他对绝对听不到自己嗓音的人低吼:“带他上来!”

    顾江雪像块破布,吊在半空,浑身是伤,即便不在悬崖边,看着也命不久矣。

    他唯一的支点,就是悬崖边上死死拽住他的手。

    可那本该骨节分明极为好看的手,此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楼映台意识到,“楼映台”快没力气了。

    “拉他上来。”楼映台重复一遍,声音已经颤得发紧,失了真。

    “楼映台”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拉住的人身上,血水从他身上滑落,顺着顾江雪惨白的胳膊蜿蜒,还有的被风吹散,一滴两滴,砸在顾江雪的脸上。

    从顾江雪眼角滑落,像血泪。

    “楼映台,”顾江雪抬头望着拼命抓住他的人,哑声道,“放手吧。”

    再这么下去,他也得被罡风刮下来。

    “楼映台”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痕,扛着罡风,脖颈上青筋暴起,咬着牙挤出一个字:“不。”

    顾江雪忽的笑了笑。

    他笑到了最后,自己身边还有楼映台,可眼角的泪也滴了下来:“对不起,我死在你面前,你该怎么办呢,听我说,你得好好活下去,算我求你。”

    楼映台高悬的心一点一点往下落,如同身边那个“楼映台”,他们清晰又惶恐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要抓不住顾江雪了。

    粘腻的血水终于消磨掉他俩手掌间最后一点力气,顾江雪蓦地从楼映台手中滑落,砸向了深渊。

    连着楼映台的心。

    崖上罡风烈烈,楼映台耳畔听着一阵不似人声的嘶吼,他很难想象那道声音是人发出来的,是……他自己能发出来的。

    如果顾江雪从自己手里就这么坠落……楼映台身形踉跄。

    虚假的罡风连他一缕发丝都没有弄乱,但楼映台的颓靡不比旁边那个“楼映台”好到哪儿去。

    他低头,看了看深不见底的鬼哭崖。

    而后纵身一跃,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