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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第 17 章 即日起,安安与四房再无……

    午时?起?, 奉天殿的上空便浮现一层层鱼鳞云,彩阳渐而晕成团团光晕,已不复朝晨的绚丽。

    胶州大案一起?, 引起?北齐震动, 一刻钟前, 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 已有铁骑在宣府外频扰,与其同时?, 江州一带突发罕见瘟疫,有蔓延江浙之势,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害得皇帝午膳都不曾用, 迅速召集文武肱骨来殿, 询问对?策,殿内静若无人,十几?位绯袍大臣躬身默立, 纷纷眉头紧皱无一人吭声。

    终是有人耐不住,嘀咕几?声, 起?了兴头, 少顷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建言献策, 只是顾着这头顾不着那头,皇帝均不满意,直到?有一人执笏越众而出, 行至殿中朝皇帝遥遥一拜,

    “臣以?为此间看似内忧外患,实则只江州一事可?称之为忧,北齐胶州不足为虑,无需冒然应对?, 操之过急。”

    这话如一缕春风抚平皇帝心头的烦愁,皇帝很有兴致,立即问,

    “程公何以?见得?”

    只见殿中那清隽男人缓缓抬起?脸,这是一张任何时?候看过去依然让人惊艳的面庞,骨相清俊,皮相贵气,眼似沉着一团幽光,有着刚柔并济之美。

    偏他身形清正似松,绯袍加身,无风而动,任何时?候立在人群,均能天然般与他人屏开,有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超拔,这等气度也难怪几?十年过去了,“风华绝代”四字,也仅仅用于他一人之身。

    程明昱静静望了皇帝一眼,并未立即开口,皇帝明白了,这是要密议。

    于是皇帝立即拨了拨拇指处的扳指,淡声道,

    “诸位爱卿先退下?,程公随朕来御书房。”

    片刻,程明昱跟着皇帝往东偏殿去,跨进御书房门槛时?,皇帝侧脸问了内侍一句,

    “栩生怎么还没来?”

    陆栩生在皇帝这跟亲儿?子?似的,甚至比宁王还得得宠。

    那内侍答,“世子?陪宁王殿下?去城南大营巡兵去了,说是得申时?方回。”

    皇帝轻轻啊了一声就没再说话,随后君臣进入御书房,皇帝落座后示意程明昱也坐,程明昱立着未动,

    “《孔令》有云,‘臣不敬君,则天威不立,天威不立,则四海难夷’,臣身为左都御史,诸臣之首,当做表率,忠君,敬君,慎言,慎行。”

    瞧,就是这么个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任何时?候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皇帝失笑摇头。

    程明昱声望隆重,门生故吏遍天下?,身为皇帝心里难免有些忌惮,可?就是程明昱这个人,他极有人格魅力,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啃朝中最难啃的骨头,生死置之度外,从不居功自傲,不徇私,不结党。在内对?皇帝毕恭毕敬,简在帝心,在外中正明辨,通达治体,像是一部?行走的大晋律法,有他在,朝纲不乱,他这个皇帝坐的很舒心。

    更难得的是他人品贵重,克己自省,上负江山社稷,下?负家?族兴衰,不知私欲为何物?,为世家?楷模。

    “这世间若只剩一位君子?,非程公莫属。”

    那程明昱听?到?“君子?”二字,眼神忽然变得苍茫,好似有一片阴霾覆过,发出一声极低的自嘲,“臣不敢当君子?二字。”

    “哈哈哈,程公此言,将世人置于何地呀。”

    皇帝只当他自谦,没往心里去,挪了挪桌案镇纸,正色问,“程公说说,北齐如何应对?。”

    程明昱回神拱手道,“今晨臣与陆佥事议过此事,有一个主意,请陛下?斟酌。”

    “程公讲。”

    “明面上遣一人前往北齐议和,做谦让之态,私下?顺着胶州之案的线索,着心腹私通北齐,北齐有两?座城池乃大齐赋税之源,其一乌兰城,此城专造民用铁具,可?着人暗地里在这收购铁具,抬高物?价,则北齐工匠均弃弓箭武器而锻造民用铁具,军备废弛,其二乃库宁城,此城倚靠东北深山老林,皮毛生意冠绝天下?,亦可?着人在此

    地收购皮毛,尤其是马皮马毛,则北齐御寒之物?均会外流,战马损伤,不出三年,北齐战力下?滑,不战而屈人之兵。”

    北齐与大晋不同,大晋盐铁官营,而北齐全民皆兵,所有武器和战马均由战士自个儿?配备,一旦战马损耗,武器不够,北齐铁骑便如折翅的鸟。

    程明昱与陆栩生不同,陆栩生善战,敢战,但程明昱始终怀悲悯之心,上兵伐谋,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兵,将士的命也是命啊。

    皇帝听?到?最后,捋须长笑,“程公之阳谋,当世无人能及。”

    程明昱神色依旧,只垂首道,“陛下?谬赞,至于江州,可?命太医院组建一队防疫人马,由禁军护送南下?,先隔离封山,再行救治”

    程明昱话未说完,皇帝叹道,“江州乃赋税重地,一旦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遣禁军和太医南下并不难,可?难的是已近年关?,国库空虚,急缺物?资。”

    程明昱听?到?这里,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国有难,臣下不得不为君父分忧,程家?前不久刚将所有春租收起来,臣取其五捐献国库,用于赈灾。”

    皇帝闻言做慨然状,立即起?身绕出御案,来到?程明昱跟前,抚着他肩头,

    “卿乃社稷之臣。”

    程明昱连忙垂首,“臣不敢当。”心想,您将亦彦安插在户部?,不就是这么个目的么。

    程亦彦管的就是国库收支。

    皇帝当然不会心虚,臣子?终究是臣子?,一切皆为君为朝廷服务。

    再看程明昱,今年四十有五,体态清隽,气度清越,面颊无丝毫赘肉,通用官袍穿在他身上恍若为他量身定制,观之,赏心悦目,也难怪皇妹痴迷他达三十年之久,反观他自己,明明比程明昱还小些,却已大腹便便皇帝心里懊恼一声,后退一步负手道,

    “今日老太君大寿,朕却将你从宴席上拽出来,心有不忍,趁着时?辰还早,程公快些回府宴客吧。”

    程明昱也不再耽搁,再施一礼,退出了御书房。

    出了门槛,迎面一股寒风扑过来,云层彻底遮住了苍穹,程明昱望着那层乌云,眼底的光也随之慢慢散去,双目沉沉如同填平不了的深渊,漫步离去。

    程明昱素来自律,白日卯时?起?前往都察院处置公务,下?午申时?初刻回府料理族务,夜里亥时?初刻安寝,几?十年如一日,若非特殊情况,从无更改。

    他就像是矗立在天地坛旁的那块晷表。

    严谨无趣。

    申时?初刻到?,该回府了。将将出午门,登上马车,随侍打前方急马奔来,

    “家?主,出事了,那四房的二老爷在议事厅闹事呢。”

    程明昱一愣。

    这一日还是来了也终于来了。

    不做迟疑当即弃车骑马,往程府疾驰而去,来到?南府大门前,果见门槛内外人头攒攒,

    众人见他翻身下?马,立即恭敬让出一条道,

    “家?主好。”

    “给家?主请安。”

    晚辈纷纷见礼。

    众人望着这位族长恍若高山仰止,无比敬畏,心想族长出面收拾闹剧来了。

    然而,他们看到?的是程明昱越至程亦安跟前,将程明祐掀翻,对?着他没有丝毫迟疑地说,

    “是我。”

    这两?个字并不重,却足够清晰地传达到?在场每一人耳中。

    现场鸦雀无声。

    程亦安望着这道从天而降的背影,脑子?像是被塞入浆糊,几?乎已无法思考。

    这道背影,她当然不会陌生。

    如果说大晋朝廷有两?道脊梁,一道是陆栩生,一道便是堂伯父程明昱。

    而此刻那个让程家?所有人敬畏如虎的堂伯父,矗在她跟前,告诉所有人,他是那个兼祧她母亲的男人。

    怎么可?能?

    谁都可?能,不可?能是他呀。

    程明祐被程明昱折断了一根手指,脊背撞在石阶上,疼得他额尖细汗直冒,直打哆嗦,他顾不上伤势,忍痛抬起?龟裂般的双目,视线如刀直碓上来,

    “是你?”

    程明昱面无表情看着他,语气平稳依旧,“从此时?此刻起?,安安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若再出言不逊,滚出程家?。”

    “呵”程明祐扶着台阶慢慢直起?身,步子?踉跄来到?程明昱跟前,他借着一步台阶与程明昱目光直挺挺接上,齿尖仿若要咬出一丝血来,眯起?眼,满嘴嘲讽,“我滚出程家??”

    “程明昱,我以?为你会觉得对?不住我!”

    程明昱脸上掀不起?丝毫情绪,“没有任何人对?不住你,你出事的消息传来,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而你躺在边塞草原醉生梦死,你有足足一年时?间递个消息回来,那时?你做什么去了?”

    “我没有!”这才是程明祐后来每每想起?最懊悔的事,

    他忽然咆哮起?来,“我不知我出现在朝廷牺牲官员的名录中,我以?为”

    程明昱无情地打断他,“每位出征官员身上均佩戴符牌,而你的符牌落在战场,打扫战场的将士当然将你列入阵亡之列。你的符牌不在身上,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程明祐哑口无言。其实他也曾递过消息的,只可?惜那消息不知为何不曾送入京城。

    可?也仅仅是一瞬的黯然,他又跟发燥的狮子?,朝着程明昱吼道,

    “程明昱,枉你为族长,享誉四海,你也觊觎芙儿?美色,将她霸占”

    “住口!”

    老太太颤抖着身勠力一喝,眼神死死盯着程明祐,十分失望道,

    “此事,无关?明昱,也无关?芙儿?,一切错皆在我,皆是我一人所谋!”

    程明祐难道就不恨他母亲吗,他恨得咬牙切齿,打台阶奔下?来,双手拽着老太太的胳膊,摇晃道,

    “对?,你为什么要逼芙儿?做这样的事?你不逼她,她不会死,您就不能等等我?等个两?三年!”

    老太太大约是气昏了头,抬手又是一巴掌抽在程明祐面颊,

    “你放肆!”

    程明祐被她打懵了,酒劲也醒了过来,愣愣不吱声。

    老太太用了这一番力气,已是身心疲惫,剧烈喘气,

    “你以?为我不想等?”

    她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往里走,挨着议事厅西面的圈椅坐下?,众人跟了进去,或战或坐,聚了一厅人。

    老太太满目灰槁,接着道,“从你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我和芙儿?婆媳俩日日相对?抹泪,她总是不信,隔两?日便去香山寺给你祈福,我也总觉得我儿?子?还活着,不愿给你办丧事,可?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最后等来朝廷的抚恤银子?,连伤兵都运回京城了,我的儿?却死在战场,灰飞烟灭”

    老太太想到?这里痛不欲生。

    “你爹爹没什么出息,素日在族中被人欺负,又死的早,我一人拉扯大你们三个孩子?,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你兄长资质平平,你三弟至今不曾考上科举,唯有你,是我们四房唯一的进士,我所有指望都在你身上,而你却死了,我怎么能接受啊?”

    她弯下?腰艰难地用袖口拭擦眼泪,“我想给你留个后,倘若将来,朝廷看着你战死的份上也能优待孩子?,过继自然是个不错的法子?,可?你十三叔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那个小儿?子?早逝,后来过继个孙子?,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养熟了吗?明面上占着你十三叔家?的产业,私下?却贴补自己亲娘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二来,你大哥当时?也没生儿?子?,我去哪过继去?”

    “我问过芙儿?的打算,她决心为你守节,芙儿?心善又是个最温顺乖巧的孩子?,她父母双亡,在京城举目无亲,她能去哪儿??我又能给她嫁什么好人家??我想也好,那我们娘俩相伴过日子?。”

    “后来我带着芙儿?回乡给你守丧。”

    “我虽应了下?来,可?日日看着那么貌美的小娘子?,柔柔软软的模样,心里就一阵担心,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恐她招来祸事,不仅损害四房颜面,害你九泉之下?蒙羞,恐连她也去了性命,”

    “果不其然,时?不时?便有人打她的主意,悄悄送坠子?的,递香巾的,那些个龌龊男人把芙儿

    ?当什么了,好好的活泼娇俏的小娘子?门都不敢出了。”

    “原也没起?这个念头,可?你这一死,四房没了顶梁柱,人人踩在我们头上欺负。娘咽不下?这口气呀,你爹死丢下?烂摊子?给我,你死,又是一个烂摊子?。”

    恍若回到?了当年举目无助的处境,老太太痛心疾首好半晌方匀出一口气,

    “那时?,明昱恰恰为他续弦守丧归家?,某一日我在程家?牌坊前遇见他,那么芝兰玉树的男子?,顶天立地,从容不迫,温和地告诉我,若有烦难之事便知会他,他定帮衬我,我便想若有这样的儿?子?,一生也就不愁了,那一夜回去,我忽然就起?了主意。”

    “明昱不是立志不娶么?也无后患,不担心他未来的夫人跟芙儿?别苗头。”

    “他是族长,是一家?之主,有他撑腰,芙儿?一辈子?不会被人觊觎,她可?以?安安稳稳带着孩子?过日子?。”

    “更重要的是,只要说服他兼祧,我们四房便有了真?正的靠山,这是百利而一害的事。”

    “兼祧之事,古已有之,虽近些年不提倡,可?我们程家?还是有的,当年你七房叔伯家?也是兼祧了一房。”

    “我定了主意后,立即寻芙儿?商议,芙儿?死活不肯,我也不敢逼她。”

    “可?紧接着发生了一桩事,”老太太说到?这里,满脸的皱纹恐要挤在一处,恨道,

    “芙儿?总躲在屋子?里不是事,有一日风和日丽,我劝她出门采采花,回头做些胭脂水粉,送一送旁房的妯娌姐妹,通走人情有个照应,她应下?了,那日她不过是去程家?堡后园子?里采个花儿?,就被人尾随,那个混账拽着她的手差点将她拖入山林子?!”

    “幸在程家?家?丁发现及时?,将她解救了出来,明昱得讯也将那混账责打二十板子?,砍了他一只胳膊,将之发配边境,从此之后,芙儿?整日悄悄抹泪,越发连屋子?都不出了。”

    “我乘势再劝她,告诉她,‘孩子?,你生得这般貌美,婆婆无能,护不了你,你那些个兄弟瓜田李下?,也容易被人说道,你兄长那日与你说一句话,那金氏便骂了好一阵,给你脸色瞧,孩子?,你难道一辈子?要这么委屈吗?那明昱不再娶妻,你无后顾之忧,他人品贵重,也不用担心他纠缠,只等你有了身孕,你们便可?断了往来,’”

    “‘婆婆知道你是个最端庄本分的孩子?,过不了心里这关?,可?你应下?来,生个自己的骨肉,你也有了指望还给明祐留了后,这对?你,对?我们四房都是好事啊。’我将此间厉害分析明白给她听?”

    “芙儿?含着泪终究应下?了。”

    “接下?来我先寻到?当年待你父亲最为亲厚的一位伯祖,与他说明缘由,你伯祖几?乎不做二想便答应了,他领着我寻了另外三位族老,也就是你五叔,十二叔,十八叔。”

    后两?位老太爷此刻就在现场,纷纷站出来朝程明祐颔首,

    “没错,当时?这个主意是我们共同拿的。”

    他们一道寻到?北府老太太,北府老太太当时?另有打算,

    “那就干脆让芙儿?改嫁明昱算了。”老祖宗见过夏芙,是个能让人喜欢到?心坎上的姑娘。

    “我当然不答应。”老太太说,“这与四房有个明昱的孩子?是迥然之别,我苦口婆心劝大嫂,就差没跪下?了,最后终于逼得大嫂首肯。”

    “接下?来只剩明昱本人,我们磨他磨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吧,他是族长,子?嗣繁荣也是他的责任,四房已经这样了,他不拉一把也不像话。”

    “他本房不娶妻,替族弟兼祧一房妻子?搁在四房,也不违礼法。”

    “放眼整个程家?,还有谁比明昱更合适?”

    “几?层长辈压下?来,最终我们说服了明昱,而在此之前,明昱与芙儿?尚不曾见过面,何来觊觎芙儿?美色一说?”

    “事情议定,只差过明路,然而你堂伯母却念着明昱守丧期满,恐那明澜长公主闹事作祟,故而提议,先压下?不声张,待孩子?出生,两?人以?后不作往来,届时?再与族人言明,料想那长公主也不敢为难芙儿?。”

    程明祐死了,兼祧名正言顺,程明祐活过来了,便不合情理,除了瞒下?别无他法,后来收到?程明祐活着的消息时?,老太太果断寻到?北府老太太,施雷霆手段,将当年的事遮掩干净,这是后话。

    “二人守丧期满,事儿?便提上日程,我也问过医师,什么日子?同房有便于受孕,除了那些日子?外,他们二人不再见面,三月后吧,芙儿?有了身孕,明昱回京赴任,芙儿?便在老家?养胎,”

    “后来证明我的决断是对?的,自那之后,再无任何人敢打芙儿?的主意,芙儿?安安稳稳过日子?,脸也胖了,人也精神了。而我们四房的境遇也肉眼可?见地转变。”

    “唯一不顺心的就是,生下?的是女娃,我不死心呀,我好不容易说服明昱答应兼祧,难不成又去过继旁的孩子??我左思右想,一事不烦二主,决心故技重施。”

    说到?这里,老太太停下?来,掩面泣不成声,

    程明祐挪着膝盖来到?老太太跟前,赤红着眼问,“所以?,芙儿?便跳崖了?”

    老太太一面拭泪一面哽咽,“自从她生下?孩子?,便得了产后阴郁之症,时?不时?落泪,我想着换个地儿?她心情些许好些,便带着她和孩子?回到?京城,”

    “有一日,明昱听?闻我们回京,使人送了许多?玩具给孩子?,也有一些丝绸首饰给芙儿?,我见芙儿?盯着那些首饰失神,顺道又将兼祧之事一提,芙儿?沉默了许久许久,两?日不曾说话,直到?有一日她突然笑了,心情很好的样子?,抱着安安跟我说,‘我近来常常梦到?我母亲,想去香山寺给她祈福,安安就拜托娘照看。’”

    “她走到?门口,还回过神来跟我笑,‘娘,您要小心,别摔了安安。’我抱着小安安,头也不抬回她,‘安安是我的命根子?,我哪敢摔她?’”

    “孰知她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老太太失声痛哭,望着膝下?的儿?子?,“明祐,万方之罪,罪在我一人。”

    “明昱是我所求,芙儿?是我所逼,你谁也不要怨,怨我吧。”

    “这些年我们得了明昱不少好处,若再怨他,便是过河拆桥,没脸见人了。”

    程明祐枯坐在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神气,说不出一个字。

    暮色氤氲,廊庑外的风灯次第点起?,长风灌了进来,将案头灯火扑得忽明忽灭,仆从立即寻来灯罩将烛火罩上,议事厅内忽然静极了,唯有老太太时?不时?的抽泣声。

    程明昱漠然听?着一动不动,恍若一个局外人,好似那些岁月便如老太太言语这般,轻描淡写就揭过了,他沉默一会儿?率先开口,

    “从今日起?,安安与四房再无瓜葛。”

    老太太闻言扶几?起?身,“不可?!”

    她拄着拐杖,指了指两?位族老,半是施压半是恳求,“明昱,当年的事几?位族老都在场,你也亲口白牙允诺过,安安是四房的孩子?,这事上了族谱,无可?更改,你是当朝左都御史,我们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你不可?言而无信。”

    可?程明昱眼底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您当年也答应,不让我女儿?受一丁点委屈,这些年我私下?给你们四房贴补多?少,您心知肚明,三位族弟的公差是我安排的,几?个侄儿?能去国子?监入读,也是我之授意,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换取安安平安无忧长大,可?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是您老人家?食言在先!”

    老太太急得跳脚,她的谋划好不容易见了真?章,岂可?中道崩殂,“明昱,我不答应!这些年我待安安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吃最精致的小食,我的亲孙女通通靠后,若非我悉心教?导,又如何养出这么天真?烂漫的姑娘来?”

    “至于今日之事,我也给你交代。”

    老太太凄色一收,扬声道,

    “来人,将那苗氏捆起?来,送

    回老家?看着,永不入京,芊芊也跟着回弘农,交予老嬷嬷教?导!”

    立即便有管家?进来,带着几?个婆子?将那苗氏和程亦芊带下?去了,那苗氏嘴里还不老实,

    “什么大户人家?干得什么龌龊事!”

    可?惜很快她的嗓音被闷在一团棉布里。

    紧接着老太太看向程明祐,含痛道,

    “至于明祐,他也不配留在京城,庆儿?往后由我亲自教?养,而你们一家?三口,便去弘农服罪,往后不必回来了。”

    后面这话便是与程明祐说的。

    很显然老太太已经放弃了程明祐这一支。

    那苗氏的儿?子?程亦庆含着泪跪在门口给老太太磕头,“孙儿?谨遵教?诲。”

    料理完这些,老太太拂去眼泪,与程明昱道,“如此,院子?里都清净了,安安归宁也无烦心事,你满意了吗?”

    可?惜这位素来严谨克制的男人,眼底闪现几?分散漫和无情,“已经迟了,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欺负安安的机会,族谱在我手里,我行族长之权拨乱反正,你无权过问。”

    程家?族规纵然森严,可?族长有一票否决之权。

    他盼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朝思暮想,若非顾念她们母女声誉,早早就将孩子?认了回来。

    老太太气死了,将拐杖一扔,在地上发出一阵尖锐之声,

    “你这是要逼死我!”

    程明昱可?是在各国政要之间纵横捭阖的男人,程家?族内这点阵仗压根不在他眼里,他看都没看老太太一眼,转过身,目光缓缓落在程亦安身上,清湛的眼神在那一瞬恍若触及岩浆,化为漪漪温水,他喉咙蠕动片刻,慢慢来到?亦安跟前,

    “苹苹”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以?父亲的身份站在她跟前。

    绰绰约约的光芒浇注在她周身,还是那张玉雪可?爱的脸,一如幼时?。

    “苹苹,你愿意跟着爹爹回长房吗?”

    苹苹

    程亦安神色晃了又晃,视线落在他肩头不曾上移,

    苹苹这个字眼她已多?年不曾听?到?,少时?祖母气她顽皮,偶尔还斥她几?句“苹丫头”,待她长大后就再也没人唤过。

    她记得祖母提过,这是她母亲给她娶的乳名,她闺名“亦安”,小字苹苹,寄托着父母美好的祈盼,期盼着她平安顺遂一辈子?。

    “亦安”二字是她父亲所取,所以?这个父亲是堂伯父吗?

    也庆幸她经历了两?世,知道整个事情经过后,她比预料中要平静许多?。

    她也如是平静问他,“那我娘怎么办?”

    她记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何以?自处,她不想让那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在死后被人说道。

    程明昱心头沉痛,喉咙剧烈翻滚一阵,慢声开口,

    “若是你母亲在天之灵愿意,我迎她牌位过门,再将你记在她名下?如何?”

    “我呸!”

    这下?那程明祐又挺了尸,狼狈地站起?身,阴狠盯着程明昱,

    “你做梦,芙儿?是我妻子?,你休想得到?她,哪怕是牌位,你也别指望。”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心腹小厮去取来夏氏牌位。

    程家?宗祠供奉着列祖列宗,位置也有限,许多?偏房的小支牌位就搁在自己院子?里,夏芙的牌位就供在四房内的小祠堂内。

    片刻那小厮捧了来交给程明祐,程明祐将之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个无赖似的盯着面前的虚空,

    “芙儿?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

    程亦安见状不怒反笑,三两?步上前来,

    “您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她嫁了你,可?不是你的附属,她既然最后选择跳崖自尽,也意味着她想脱离这个苦海,不想留在程家?。”

    身为儿?女,她不能为母亲尽孝,唯一能做的便是遂了她临终心愿,帮着她离开程家?这个牢笼。

    主意已定,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正色道,

    “程明祐,我代我母亲与你提出和离,我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移出程家?!”

    程明祐闻言只当笑话般,别过脸去,“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答应,谁也不想取走她的牌位。”

    然而这时?,一道嗓音从外送了进来,清清朗朗,掷地有声,

    “由不得你不答应!”

    只见陆栩生一身紫褐武服阔步迈进议事厅,腰间系着一条犀纹革带,裤腿也扎入乌靴中,衬得他长身玉立,别有一番英武轩昂,还是早上出门的模样,可?见他该是打衙门直接来的这,程亦安看到?他心里莫名定了下?。

    陆栩生用眼神安抚妻子?,随后来到?她身侧,愧色道,

    “我来晚了些。”

    程亦安鼻尖莫名发酸,摇了摇头。

    陆栩生看了一眼立在程亦安另一侧的程明昱,心里微微一哂,整了半日他早早将正儿?八经岳父给得罪了。

    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他视线移向程明祐,

    “二老爷,你口口声声维护岳母,可?你桩桩件件却将她陷于不义之地,岳母为你守丧之时?,你却与旁人风花雪月,你扪心自问,你配做她的丈夫吗?”

    那程明祐却没理会他这茬,而是冷笑问,

    “陆栩生,你今日也得知了真?相,程亦安这样的身份,你还能接受?”

    陆栩生闻言长笑一声,

    “还真?是笑话了,我陆栩生娶的是程亦安这个人,无论她从哪里来,无论她是何出身,入了我陆栩生的门,就永远是我妻子?,谁也说不得她半个字。”

    “甚至只要她高兴,这个程字,她亦可?扔去!”

    那程家?几?位族老听?了顿时?大怒,

    “你简直大逆不道。”

    陆栩生浑然不在意,“我可?不比你们,满嘴之乎者?也,说着最道貌岸然的话,做着最龌龊的勾当,生生将个妇道人家?给逼死。”陆栩生不欲与之分辨,抬手伸向程明祐,

    “请二老爷将牌位还于安安。”

    程明祐死猪不怕开水烫,阴沉着脸睨着陆栩生,“你一个外人,也敢来插手我们程家?的事。”

    陆栩生不疾不徐回,“俗话说女婿是半子?,岳母老人家?膝下?没有儿?子?,她的身后事就合该我这个女婿来料理。”说着他叹了一气,“陆某眼里只论是非对?错,可?别拿那些世俗规矩来压我。”

    随着他话音一落,抬手往程明祐手肘一震,那牌位便离了程明祐之手往半空抛来,陆栩生就靠着这一手轻轻松松将牌位取到?手。

    那程明祐捂着手肘疼得弯下?腰脸色都白了,

    “你你简直目无尊长!”

    “那也要看你像不像尊长!”

    对?付程明祐这等无赖,还就得陆栩生这样的“兵痞子?”。

    程亦安见状连忙扑过来,无比宝贝地将牌位接过来抱在怀里。

    陆栩生取到?牌位后,又与程明昱商议,

    “程大人,岳母遗愿要离开程家?,四房二老爷看是没可?能亲自写放妻书,敢问程大人,您身为族长,有权写一份和离书吧?”

    让程明昱来做这个事,其实并不厚道,但陆栩生顾不上,只要将牌位移走,岳母便清净了,至于程明昱和程明祐之间的官司,就与他陆某人无关?了。

    程明昱当然看穿陆栩生的打算,他倒是没有迟疑,

    “好,我来写。”

    “你敢!”程明祐最恨程明昱,恨他与芙儿?有过肌肤之亲,“你有什么资格写?仗着你是族长便为所欲为。”

    程明昱没有理会他,吩咐身侧管家?取笔墨,而这时?,老太太却突然开口,

    “安安,这份和离书不如由我来写。”

    大家?均吃惊地看着老太太。

    那程明祐更是跟疯子?似的要阻止,程明昱身后的管事立即扑过去将他给摁住了。

    老太太实在太擅长权衡利弊,“安安,我是你母亲的婆婆,这份和离书我来写,比明昱更名正言顺,”

    程明昱毕竟与夏芙有过夫妻之实,难免会被人说有徇私之嫌。

    “我想你也期望你娘清清白白离开程家?,对?吧?祖母没有旁的,只有一个请求,你留在四房,哪怕只要一个名分也无妨”

    程明昱显然不可?能答应,皱着眉正待开

    口,忽然一道声音唤住了他,

    “明昱。”

    北府老太君由媳妇们搀着进了议事厅,她来到?程明昱跟前,安抚儿?子?,

    “明昱,从长计议。”

    她目光在不远处的程亦安身上落了落,柔柔静静的姑娘,脸色还有些发木,显然还没从身份剧变中缓过神来,老祖宗心疼地叹了一声,跟程明昱道,

    “我知你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盼着孩子?唤你一声爹爹,可?眼下?不宜操之过急,给孩子?一点时?间,等她慢慢接受你。”

    说完,老太君扭身看向四房老太太,语气一变,

    “四弟妹,你这些年照顾安安辛苦了,但我们长房也没亏待你,安安不欠你的,如今安安得嫁良人,已不是你我能左右,四房也好,长房也罢,都是程家?,她始终是程家?女,这一点无可?更改,弟妹何必苦苦相逼,惹得孩儿?对?程家?心生抵触?”

    “我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安安要的和离书,你给,名正言顺,这份情我和明昱记着,至于族谱,由安安自个儿?决定,如何?”

    不愧是老祖宗,眼界心胸很不一般,这番话说得四房老太太驳不出个不是来。

    老太太心知这是北府老太君的缓兵之计,她狡猾得很,以?此计博取安安好感,好叫安安早日认祖归宗,也难怪,眼下?的安安可?不是闺阁女,陆栩生方才那番话让她有绝对?的底气不稀罕程家?女的身份。

    其实今日被那个混账一闹,已是功亏一篑,长房无日不盯着,只待寻到?契机便顺水推舟将人认回去,可?恨十几?年的谋算断送在这里,老太太再不甘心也已是回天乏力。

    手里最后一点筹码,干脆当做人情送出去,至少安安还能念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维持住人情脸面。

    “罢了”老太太扶着额,身子?跌坐在圈椅里,人一瞬像是老了许多?,

    “好,安安要的,我给。”

    最终程明昱以?滋生事端为由,着家?丁将程明祐押下?去,程明祐离开前,带着哭腔问自己的母亲,

    “娘,儿?子?最后问您,芙儿?死前可?还惦记过儿?子??”

    老太太闭着眼一动未动,这样的话让她怎么答呢,她置若罔闻。

    夏芙已死,当年她到?底因何而跳崖,已无法揣度,而程明祐的疑惑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此间事了,关?于亲娘和当年那桩兼祧,还有不少疑惑,程亦安抬起?眼,定定望着程明昱,

    “我能单独跟您说会话吗?我有话想问您。”很客气生疏的语气。

    程明昱眸眶一痛,哪有什么不答应的,连忙抬袖往外一指,“你随我来。”

    程亦安便将牌位交给陆栩生,亮晶晶望着他,“余下?的事你帮我料理。”

    这语气与方才明显不一样,带着温柔和信任。

    程明昱看了陆栩生一眼。

    陆栩生心也跟着一软,接过牌位,“放心去。”

    父女俩相继跨出门槛,天黑了,清一色的大红灯笼挂满了石道两?侧的树杈,灯火若一条火蛇蜿蜒至府邸深处。

    里里外外的族人还未散,大家?眼底的惊讶丝毫不减,望着程明昱的那一双双眼,依旧充满景仰和敬畏。

    如果兼祧的是旁人,族人必定颇有微词,可?这个人是程明昱。

    他可?是族长啊,难挑的担子?他来挑,棘手的事他来料理,旁人是为美色,只有他是为责任,程明昱天然有这种人格魅力让旁人觉得他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以?至这会儿?大家?看着程亦安,更多?的是便是羡慕了。

    羡慕她成了掌门人的女儿?。

    今非昔比。

    再瞧她身侧,一个是当朝文臣之首名满天下?的程家?族长,一个是令四境闻风丧胆的边军主帅,谁不说她一句命好?

    程亦安看着大家?炯炯的眼神,心头苦笑。

    终究不算很光彩的出身,还不知今日过后,京城会传出什么闲话呢。

    这个念头刚从心里划过,灯火煌煌的门口忽然行进来几?名内侍,只见他们一个个冠袍带履,气度不凡,那为首之人手执拂尘来到?台阶下?,看了程明昱一眼,掖了一礼,

    “程大人,陛下?口谕。”

    程家?其余人立即跪下?,程明昱带着程亦安下?台阶施了一礼,

    那内侍退了一步,面朝父女俩,含笑道,“陛下?说,朕贺程大人认回掌上明珠,特赐玉如意一对?给陆少夫人压惊。”

    这有如一场及时?雨,将可?能出现的所有传言绞杀在摇篮里。

    连皇帝都认可?的身份,谁还能诟病程亦安的出身。

    这会儿?奉天殿那位,恐怕得高兴得手舞足蹈。

    程亦安竟然是程明昱的亲生女儿?,没有谁比皇帝更乐见其成,既如此,身为帝王就该尽快坐实这个身份,替程明昱收拾首尾,他帮了程明昱一把,程明昱没有理由不领这个情。

    程明昱倒也没有明显的表情,只郑重一揖,“臣领旨谢恩。”

    程亦安接了玉如意交给如惠收着,目送宫人走远后,随程明昱来到?他在北府的外书房。

    程明昱的书房并不在程府的显要位置,相反离中轴线许远,选了一僻静之地,穿过一片阔丽的长廊,步入一个十分宽正的院子?,里头略有些山石点缀,总体布置十分简朴低调,程亦安也无心多?瞧,跟着他沿着抄手游廊往里去,在转角却瞧见三人立在那书房外。

    打头一人,眉清目正,眼底笑意依旧明朗,正是二哥哥程亦彦,“安安,欢迎回家?。”

    程亦安看程亦彦素来便亲近几?分,想起?前世他百般维护,如今细想该都是程明昱的安排,比起?对?程明昱的陌生和敬畏,显然这位二哥哥在程亦安这得了个笑脸,

    “二哥哥”

    她屈膝行礼。

    这一声二哥哥温柔婉转,听?得程亦彦心都化了,“咱们亲生骨肉,何须拘礼”

    不等程亦安多?言,程亦彦身侧那少妇含着泪一把行过来握住她的手,

    “安安,我可?怜的妹妹,可?苦了你了。”

    程亦彦的妻子?,长房大奶奶卢氏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素来是个端厚之人,方才得知程亦安是嫡亲的妹妹,为她际遇心酸。

    程亦安过去只闻这位大嫂贤名,接触并不多?,一时?尴尬地不知如何宽慰,

    “嫂嫂莫哭。”

    这最后一位便是长房二姑娘程亦乔了,她倚着墙角俏生生凝着程亦安并未过来。

    程亦乔心情颇有些复杂,最先得知程亦安是爹爹亲生女儿?,心底不可?避免滋生一些醋意,竟有人要与她争爹爹宠爱了,可?转念一想,程亦安本该与她一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生生被养在偏房无父无母十几?年,不可?谓不可?怜,一时?心疼越过那点子?醋意,很快就接受自己有个妹妹了。

    兴许习惯了高高在上,还不知要如何与程亦安亲近,她干巴巴打了个招呼,

    “咳咳,今后我是你二姐。”

    常有人说长房大小姐脾气不大好,程亦安平日是有些惧她的,并不往她跟前凑,她客气地回了一礼,“姐姐好。”

    瞧见远处程明昱在门槛处等候,程亦安便快步跟过去了。

    这边三人目送他们父女进了抱厦,纷纷收回视线。

    程亦彦立即严肃地看向妹妹,

    “二妹,往后安安便是咱们的亲妹妹,你可?不许对?她做脸色,安安可?不是亦歆,她性子?弱些,吵不过你,你别欺负她。”

    程亦乔一听?就皱了眉,“哎哎,程亦彦,你可?别太偏心哪,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嘀咕上了,爹爹平日话少,你却比三个活爹还聒噪。”

    卢氏晓得他们兄妹一吵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连忙推着程亦彦往外头去,

    “行了行了,别吵着父亲和安安。”

    外头这对?兄妹的争吵声渐行渐远,里屋的程明昱和程亦安已落座。

    这间抱厦极大,做内书房用,雕镂的格扇一排,隔出一间碧纱橱,格扇年岁已久雕工却十分精细,在羊角宫灯的映照下?

    那些鸟兽兰花栩栩如生。

    正北的屏风下?搁着一张四方桌,两?侧各摆一把圈椅,程明昱在左面落座,转身点了一盏银釭往对?面一推,原以?为程亦安会坐在他身侧,不料那孩子?却在对?面的一条长几?前坐下?了。

    父女俩之间隔着宽宽一条过道。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外的枝叶,衬得抱厦内别样寂静。

    廊庑外灯芒如泻,照着雨丝如雾,程亦安看着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慢慢将视线移至程明昱身上。

    兴许是为了亲近,不给程亦安任何威压,趁着她出神的空档,程明昱入内褪下?官袍,换了一身常服。

    洗旧的茶白长衫,清隽的模样,一双眼静静望着她,带着克制的温情。

    程亦安见他正襟危坐,也跟着将腰身挺直。

    程明昱发现她调整坐姿忽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拽了又拽,不知该如何安放,堂堂都察院首座,朝廷第一人,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只是他内敛惯了,等闲人窥不出他的心境。

    是以?在程亦安眼里,他依旧是那个积威已久,不苟言笑的掌门人。

    “接下?来我有些事要问您,望您不要瞒我,好吗?”

    还是有些怕他。

    父女俩的隔阂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抚平。

    程明昱心头钝痛,双手抚在膝头,温和道,“苹苹只管问,爹爹知无不言。”

    爹爹?

    程明祐自来就不喜欢她,她不敢叫爹爹,每每瞧见亦芊和亦庆亲昵地唤爹爹,她好生羡慕。

    如今嘛,程亦安心里啧了一声,叫不出口啊。

    第18章 第 18 章 安安,你爹爹今日会不会……

    兴许是那句“爹爹”, 让程亦安没有立即说?话。

    程明昱也不急,享受与女儿?相处的片刻宁静。

    这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相处,不对?, 确切地说?是与长大后的安安第一次相处。

    想当年夏芙生产, 他连夜冒雨奔回弘农, 隔着一墙, 在雨中?立了一夜,待孩子平安诞生方松一口气。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她满月那日, 老太?太?将孩子抱给他,柔柔软软的一团, 很漂亮的模样, 很像他。

    再后来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她爱在南府后巷转角处那颗榕树下玩,梳着两个小揪揪,粉雕玉琢的模样, 被男孩子追着跑,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角落, 不小心绊了脚, 一头栽下去, 抬起眼时,挂着两条长长的泪线。

    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立即将她抱起来, 瞧见他掌心的糖果立即不哭了,大大的一双黑眸,蓄满了泪水,坐在他膝盖一面咬糖一面望着他笑,不知多惹人怜爱。

    再大了, 能记事,老太?太?不许他见,怕孩子生疑,他便只?远远地伫望。

    他是族长,总有法子的,五岁的女娃通通要入学,他开始每日抽空去族学督导功课,白日学了什么,均在他这里背书。

    小丫头摇着蹒跚的步子来到他跟前,一双杏眼水灵灵地转,东瞧瞧西挠挠,磕磕碰碰背下诗篇,偶尔也有调皮的时候,戒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她被他严肃的模样吓得要哭,待发现并不疼,又一溜烟跑了,生怕他后悔似的。

    再后来,长成大姑娘了,整日躲在闺阁绣花,他就见不着了。

    程明昱深深吸着气,久久没有说?话。

    程亦安先打破沉默,

    “我娘真的是自愿的吗?”这是程亦安最?忧心之?处。

    若是被逼迫跟一个陌生男人行房,该是何等耻辱。她担心老太?太?为粉饰太?平掩盖真相。

    程明昱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满是苦涩和?无奈,“安安,爹爹不可能强迫你娘,也没有任何必要,我确信,此事是她首肯。”

    也是,以程明昱之?骄傲,必得对?方心甘情愿才答应。

    程亦安心里好受了那么一丢丢,为难地看了他半晌,尴尬地问,

    “那您呢,您不是被迫?不是被算计吧?”

    她祖母那个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了绑住程明昱,利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就叫程明昱更哭笑不得了。

    “安安放心,爹爹肯定是亲口应允的,爹爹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被人算计。”

    这样的事他遇见的还少吗,明澜长公主也好,京城贵女也罢,哪怕族内也遇见过一些,他从未让自己深陷不该有的传闻中?。

    起先他当然也是不答应的,他立誓不娶,何必再多此一举,后来他们一日三趟的磨,只?道他不接受,那就在族里选旁人,要么是未成亲的郎君,要么是已娶妻生子的,倒也不是没有丧妻的鳏夫,或是人品不好,或是色性太?重,终究都是要再娶的,盘来盘去,还就剩他了。

    母亲也来劝,

    “你呀就别推拒了,那夏氏我见过,品格端正,不辱没了你,也配做你孩子的母亲,且人家话说?得明白,只?要个孩子,给四房留个后,事成绝不与你纠缠,这样的品性可不就是衬了你了?”

    “她实在可怜,生得文弱,家里没个男人照应,娘家无人,谁都能欺她,你就当行好吧,她那嫂子防她防贼似的,你这一出面,程家上下哪个还敢不敬她?整个族里无人说?闲话,也不会起任何风波,你是族长,责无旁贷。”

    他母亲也有私心,大约是看他鳏孤,盼着他与夏氏做一对?夫妻,等老了做个伴也不是不成。

    程明昱的话让程亦安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自愿的,至少也显得她出身?没有那么龌龊不堪。

    程明昱当然知道孩子心里有负担,生怕她自卑自弃,忙道,

    “安安,爹爹和?你娘都是很盼着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将程明祐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姑娘,你回来,有嫡亲的祖母,有哥哥嫂嫂,有两个亲姐姐,大家都很爱护你。”

    这就是程明昱最?大的顾虑,当年每每动念要将她认回来,就是怕孩子受不住流言蜚语出事,毕竟夏芙就是这么死的,他实在接受不了程亦安离开他。

    是以暗暗守护,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回,程亦安明显看到他酸红的眼眶,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忙一笑,“您别多虑,我没有您想象中那么顶不住事,我还好,我就是心疼我娘。”

    换做前世?的她,面儿?薄,还真不知会如何,如今不一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最?后问您,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程明祐活着的消息传回来,她承受不住便跳崖了。”

    这话一落,程明昱神情明显不一样了。

    就像一个人被戳了软肋,收了所有锋芒和?锐气,入定似的没有声息。

    程亦安不敢催他,只?能静静等着。

    好半晌,程明昱方缓缓开口,

    “你娘死在程明祐回京之?前,她死时并不知道他活着。”

    也就是说?,她不是因程明祐回京无法自处而自尽的。

    “我祖母再起念头时,您知道吗?”

    程明昱闻言那清隽的面孔忽然变得十分阴戾以及陌生,自嘲道,

    “知道。”

    对?着女儿?,他很坦白道,

    “并且我答应了。”

    程亦安手一颤,整个人怔住了。

    这几个字分量何如,意味着什么,程亦安并非不明白。

    她看着程明昱,这个挺拔伟岸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甚至不敢亵渎的男人。

    就这么干脆直白地告诉她,面对?二次兼祧,他答应了。

    程亦安确实很出乎意料。

    程明昱痛苦地看着她,

    “安安,你很失望吧,你爹爹也不过如此。”

    他是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世?家之?冠冕,天?底下多少文人志士视他为楷模,他是世?人口中?品格最?清正的君子,素来将规矩刻在骨子里。

    而他也不过如此,不过一个寻常男人,最?终却也逃不出欲望地驱使。

    “如若我不答应,兴许你娘就不会死。安安”程明昱双目深幽如永远探不到底的寒潭,永远填平不了的深渊,

    “你娘的死,为父负不可推卸之?责任,你要恨,就恨我。”

    他终究没有逃离克妻的魔咒。

    程亦安能感受到程明昱在为自己的痛苦寻找一个出口,好似有人恨他,他身?

    上的罪孽便轻一些。

    那一段岁月,又岂是“相处三月便怀了孕”,简简单单几个字可以轻易盖过的。

    说?的都挺好,从今往后不再往来,可他们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娘因何而死了

    程亦安很心疼他们。

    “那我娘真的尸骨无存吗?”

    程明昱微微垂了垂眸,脸色渐而发木,“是,我当时人在肃州,闻讯立即快马加鞭赶回香山寺,遣了两千人去寻,茫茫深林,寻了五日五夜,方圆三十里都翻过,只?寻到一片衣角。”

    程亦安最?担心母亲葬身?兽腹,那得多痛啊,

    “可有寻到野兽?”

    程明昱沉默摇头。

    程亦安闭上眼,泪水缓缓而淌。

    她很想抱一丝侥幸,可一想到十七年过去,依然杳无音信,就不敢奢望了。

    所有始末大抵都明白了。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眼泪,问他,“那一抹衣角还在吗?”

    程明昱怔愣一瞬,慢腾腾起身?,越过桌案来到博古架后一排架子,寻到其?中?一个暗格,内墙内送出一个小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锦盒,交给程亦安。

    程亦安看着他,接了过来,程明昱坐在她对?面,沉默着没有说?话。

    程亦安迫不及待将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片衣角,上绣着几朵细碎的黄桂,看得出针脚极好,会是她娘亲手所绣吗?

    那片衣角边缘有撕裂的痕迹,覆满灰尘,看得出来当初拿回来就不曾清洗,该是一直搁在里头没有动过,程亦安看了一会儿?正待合上,目光忽然落在锦盒边框,这是一种黄花梨木制的锦盒,很有一些年份了,纹路斑驳且明显有一层厚厚的包浆。

    程亦安回眸去瞧程明昱,程明昱双手搭在膝盖,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很是淡漠。

    程亦安将锦盒重新锁上,抱着盒子柔声问他,

    “我母亲的遗物,可以交还给我吗?”

    放在他这好像不大合适。

    程明昱修长的手指明显一颤,避开她的视线,迟疑地扯了扯唇角,“好啊”

    很轻的语气。

    程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锦盒起身?朝他施礼,

    “那我告退了。”

    程亦安往外走?。

    程明昱沉默地坐着,一动未动。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约是起夜风了,寒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掠起他单薄的衣角,程明昱受不住这一股寒凉,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这一下惊动守夜的随侍,立即进?来侍奉他,

    “哎呀,老爷,您怎么穿得这样少,来,老奴扶你进?内室,范太?医的药您得按时吃呀”

    程明昱没有理会老仆唠唠叨叨,推开他的手,独自踱进?内室。

    *

    程亦安不得不佩服陆栩生的本事。

    她去的这会儿?功夫,和?离书到手,不仅如此,连官府那边的文书手续也办好了。

    “这么晚了,衙门还能帮你办?”

    程亦安上车时问他,陆栩生正在替她斟茶,男人稳稳重重坐在那儿?没有搭话,倒是赶车的裘青笑道,“少奶奶,您也不看咱们爷是谁?”

    程家所在的黄华坊隶属大兴县,所有户籍婚姻簿册均收在大兴县衙的户房,陆栩生的人只?需拿着他的名剌过去,当值的官员立即给他就办妥了。

    她娘终于干干净净脱离了程家。

    程亦安顾不上喝茶,小心翼翼寻来帕子将那牌位给擦拭干净,吩咐裘青道,

    “去崇南坊咱新买的宅子里。”

    前段时日程亦安相中?一个宅院,二话不说?就买下了。

    裘青如今分派给程亦安使唤,就不会过问陆栩生的意思,程亦安吩咐他去哪,马车便往哪儿?赶。

    陆栩生还是没忍住问,“干脆带回家算了,等我在隔壁盘个院落给岳母?”城南极远,担心程亦安两边跑累得慌。

    程亦安可不想让陆家人说?道,她那个婆婆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吗,她现在在陆家没掌中?馈说?白了还没什么地位,“不必,我娘爱清净,就在别苑吧,我隔三差五过去祭拜她,就当散散心也挺好。”

    陆栩生不再多言。

    方才程亦彦陪他在北府偏厅用了膳,猜到程亦安没功夫用膳,给她准备了一个食盒。

    于是他把牌位接过去,又将食盒拎到她跟前,“身?子是本钱,先垫垫肚子。”

    程亦安很听劝,用湿帕子净了手,便将食盒打开,各式各样的香气扑鼻而来,食盒共有三层,一样一样拾掇下来摆在马车小案,竟然有八样小菜,两盅汤。

    天?麻乳鸽汤一盅,排骨山药汤一盅,一碗佛跳墙,一碟小甑糕,冰糖燕窝粥,青虾卷,川炒鸡一小碟,一小碟茄羹,火腿炖肘子等,每一样分量均不多却极其?精致奢华,譬如这鸡肉挑得是骨头不多油腻不多的腰窝肉,肉鲜味美,譬如这道火腿炖肘子,那肘子皮被炸得外焦里嫩,雪肉入嘴即化,丝毫不觉油腻,切了些鸡丁玉米豌豆萝卜丁,淋油炸上一小会儿?放些香菜葱蒜浇上去,香喷喷的直叫人掉口水,更难得的是挑两根细嫩的绿菜花缠绕周身?,碗旁处用两支烤熟的虾和?两片火腿铺上,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极品了。

    仅仅一个小食盒让程亦安感受到了长房的富贵。

    程亦安饿坏了,立即拾起筷箸用膳。

    刚要入嘴,忽然听见对?面的陆栩生啧了一声。

    “怎么了?”

    陆栩生神色复杂盯着这一案菜,“程亦彦真是不怕得罪我啊,方才他亲自作陪,吃的膳食可比不上你这一食盒的规格,如此厚此薄彼实在有失豪门风范。”

    程亦安笑,“定是你上回出言不逊,二哥哥怀恨在心呢。”

    陆栩生没说?话,程亦彦的把戏他能没看明白么,可劲儿?宠妹妹,盼着妹妹早些认祖归宗,陆家已经?够富贵,比起程家还真是差得远,媳妇儿?如今又是程家长房的幺女,以程明昱那德性,指不定要怎么宠,届时他这个女婿便被比下去了。

    程明昱家财万贯有的是银子往程亦安身?上使,他就不一样了,那点家财在程明昱跟前显得寒碜。

    不成,得早些将国公府爵位拿回来才成。

    程亦安用膳,马车便驶得极其?平稳,自然不够快,到城南别苑已是戌时中?,城南这一带巷道不比北城,没那么平整,年久失修,天?可怜见偏又下起雨,地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以至马车半路抛锚,程亦安抱着牌位立在一处屋檐子下避雨。

    如兰和?如惠一人撑伞,一人给她紧着披风护在她左右。

    而陆栩生呢,一面吩咐人去附近车马行租车,一面着人回府驾马车来以备万一,再遣人去别苑瞧瞧,能否使一辆车来接,男人跟着侍卫一道将马车从坑里拖出来,弯腰垂眸正在查看车辘。

    程亦安心里愧疚极了,大抵是觉得跟陆栩生还没那么熟,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不一会陆栩生用雨水净了手回到屋檐下,褐色的蔽膝已湿了一大半,肩头覆满雨珠,回来见她小脸垮起还露出笑,

    “别急嘛,一会儿?就好了。”

    还安慰她。

    程亦安眼眶就红了。

    回想前世?有一回她出城前去寺庙上香,半路遭遇大雨,马车被阻在半山腰,范玉林当时满腹怨言,责怪她不挑个好日子出门,躲在马车里任由仆从在外头折腾,她见仆从毫无章法,没法子只?得亲自出面撑伞出来调度,当时她身?子弱,受了些风寒后来病了一场。

    反观陆栩生,方才马车抛锚,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一面安顿好她,一面便急着处置去了,情绪稳定,没有半句埋怨。

    陆栩生其?实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但他从来不发脾气,他永远在解决问题。

    “抱歉,耽搁你了。”程亦安说?。

    陆栩生嗤了一声,“咱们夫妻,何谈耽搁二字?”

    程亦安抿嘴浅笑,见他肩头的雨珠犹未落,踮着脚抬手替他拂了拂,陆栩生大约没料到她的动作,愣了愣,程亦安红着脸很快收回去,看着檐外的雨雾。

    陆栩生静静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没做声。

    哪怕两个人在床笫之?间?最?亲密的事都做过,青天?白日亲昵之?举还不太?习惯。

    还

    是去别苑的暗卫最?先回来,牵来一辆大马车,夫妻连忙赶到别苑,一顿安置,又是摆佛堂,又是设蒲团,磕头上香忙了大半个时辰,至亥时末方往回走?。

    一切都妥当了,娘亲的事也尘埃落定。

    望她在天?之?灵安息吧。

    程亦安想起娘亲死得那么惨,忍不住在回程的马车上失声痛哭。

    幸在马车内只?陆栩生一人,外头雨声噼里啪啦盖住她的哭腔,倒也没惊动仆从。

    陆栩生最?怕女人哭,却也晓得程亦安今日经?历了剧变,心里积了一腔情绪要释放,便任由她哭,只?是哭了足足一刻钟有余,程亦安还没有停下来,陆栩生便慌了。

    “哎,程亦安,咱不哭了,别哭坏了身?子。”

    手忙脚乱寻帕子递过去,头疼问,“哭够了吗?”

    程亦安与他隔着一张小案,手臂搭在车壁哭得撕心裂肺,也哭得很辛苦,听到他的嗓音,抬起泪眼眼巴巴望着他。

    那男人左手搭在小案,右手拿着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身?子转过来是面朝她的方向?,却因那张小案明显隔着距离。

    这笨男人也不知道借胳膊给她用一用。

    程亦安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擦去眼泪,止住哭声。

    这一路程亦安不再理会他,夜里回府先更衣上塌,往里面躺着了,留给他一道背影。

    陆栩生身?上沾了泥水,洗得久 ,回来便见妻子离着比平日要远一些,

    怎么了这是?

    劝她别哭,还劝坏了事?

    陆栩生挪过去,胳膊伸向?她腰间?,要将她搂过来,程亦安却将他的手拍开,侧眸看着他,

    “你想要?

    陆栩生看着她哭肿的眼无语道,

    “你都难受成这样了,我至于这么兽性大发吗?”

    程亦安道,“那为什么碰我?”

    陆栩生明显被问住了,

    “这不是你不舒坦,想安抚安抚你?”

    程亦安委屈道,“方才在马车里怎么不见你安抚我?是不是出了这张塌,你就不碰我了?”

    陆栩生一顿,意识到了什么,二话不说?将妻子搂过怀里。

    程亦安气哼哼地推开他,显得她求他似的。

    再次背过身?去,扔给他一道更冷漠的背影。

    陆栩生揉着眉棱失笑,沉默片刻,终究是连被褥和?人一同裹入怀里,这一回程亦安没再挣扎。

    *

    昨夜着了寒凉,翌日晨起程亦安发了高热。

    陆栩生天?还没亮便去了衙门,是午时方得到的消息,赶早回来看望她,程亦安迷迷糊糊卧在榻内,喝过药,出了轻微的汗,此刻又睡过去了。

    陆栩生不敢打搅,从里间?退了出来,坐在明间?问李嬷嬷,

    “什么时候请的大夫?”

    李嬷嬷恭敬地答,“清晨便请府上大夫来瞧过,老奴不放心,着裘青拿着您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听闻是国公府少奶奶生了病,太?医院副掌院何太?医赶来了,两位大夫合着开了一记方子,药刚吃过,方才出了些汗,瞧着热退了些,奶奶想睡,老奴就由着她了。”

    李嬷嬷不愧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话说?得明白,条清缕析,又道,“回二爷,奶奶身?子不好,奴婢自作主张遣如兰去上房告罪,二太?太?便免了咱们奶奶晨昏定省。”

    陆栩生赞许地点了头。

    恰在这时,里间?又传来程亦安的呼唤,李嬷嬷带着如惠忙入了内,陆栩生也掀帘在一旁瞧着,原来是药性发作,出了大汗,如惠等人又忙着给她擦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人这才踏实睡下。

    陆栩生在东次间?用了午膳,又写了几封手书交予随侍送去都督府,最?后一次进?来探望时,听见程亦安嘴里在嘀咕什么。

    “水”出过汗后,她嘴里干渴,陆栩生便替她斟了水来,刚要递给她,听得她忽然往里翻转,带着哭腔,像是在做噩梦,

    “范玉林,你走?开”

    陆栩生一听这话整个人怔住了,纤细的胳膊往他的方向?扑过来,茶盏就这么被打歪,温热的茶水顺着蔽膝湿了他半身?,陆栩生愣是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闷闷胀胀的涩楚,好不难受。

    那小白脸不是都寻外室了么,还念着作甚?

    陆栩生起身?,出了拔步床。

    迈开两步,床榻内传她呜呜咽咽的低声,“渴”

    陆栩生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衣摆,重新斟了一杯,认命回到拔步床内,将人从被褥里扶起,程亦安双眼还阖得很紧,小嘴红彤彤像在寻什么,陆栩生将水盏递过去,她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解渴了,脑袋一歪心满意足接着睡。

    陆栩生将她搁入被褥里,入浴室换了衣裳,就再也没往里来。

    他在穿堂处沉默了许久,为这点事生气不至于,逼着自己将方才那一幕从心头拂去,准备出门。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放了晴,这会儿?午时刚过,日头最?为绚烂。

    陆栩生将将至大门处,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下,一人掀帘而出,正是程亦彦。

    “慎之?,这是去哪?”

    陆栩生立在台阶上回了他一礼,“我打算入宫一趟,不知燕宁兄怎么来了?”

    程亦彦抬抬手,示意婆子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自个儿?提袍上了台阶,与陆栩生道,

    “听闻妹妹病了,我带了些药材来,兴许用得上。”

    陆栩生闻言狭目眯了眯,脸色就不怎么好了,“消息可真灵通!”

    既然程明昱早知程亦安是他女儿?,保不准这些陪房里就有长房的人。

    虽说?没有恶意,可陆栩生不希望程亦安身?旁有眼线。

    程亦彦也是聪明人,很快嗅出他言下之?意,忙哂笑一声解释道,“哪里,今晨府上的人拿着你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说?是少奶奶病了,太?医院便将消息报去我父亲那儿?,父亲担心安安,吩咐我来探望。”

    一夜之?间?程亦安是程明昱亲生女儿?的消息已传遍全城。

    那些个平日讨好不了程明昱的人,可不得寻着机会献殷勤。

    陆栩生这才释疑。

    可怜方才吃了一肚子干醋的男人,此刻心情实在不怎么好,他皮笑肉不笑送客,

    “行了,燕宁兄的好意我领,亦安在睡着,你也不便见她,东西留下,人请回吧。”

    陆栩生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程亦彦给气得发笑,却还是道,

    “若妹妹病情好转,还望慎之?托人转告一声,省得家中?祖母父亲担忧。”

    陆栩生应下,将人打发走?,立即往皇宫去了。

    他这一离开,消息便报去了大夫人那。

    昨日之?事轰动整个京城,陆家当然首当其?冲,自昨日傍晚府门口便有各式各样打探消息的人,陆大夫人干脆闭门谢客。

    程亦安一跃成为程明昱的嫡亲女儿?,对?陆家大房就十分不利了。

    那程明昱能不帮着自己女儿?拿到国公府的中?馈?即便程明昱高风亮节不屑于插手陆家家务,那北府的老太?君呢,那可是被誉为女中?诸葛的人物,一定不会看着自己孙女被陆家欺负。

    大夫人几乎是坐立不安,

    “可惜呀,你二婶这下是如愿了。”大夫人酸溜溜地说?,又跟大媳妇柳氏道,

    “你瞧怎么着,这栩哥儿?媳妇病着,是不是得去瞧瞧?”

    大奶奶柳氏露出苦笑。

    各房妯娌平日有个头疼脑热,走?动走?动并不是稀罕事,可程亦安不同,她自打进?府,各房去宁济堂走?动的极少,大房这边名义上想拉拢程亦安,私下实则心存忌惮,没真把她看在眼里,二房呢,二太?太?不喜欢程亦安,三奶奶柏氏也不敢冒然往程亦安跟前凑,唯独三夫人倒是带着女儿?去过宁济堂。

    眼下程亦安身?份水涨船高,不去可就得罪了程家长房,去嘛,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嫌疑,面上挂不住。

    大夫人很快想到了主意,揉了揉额心道,

    “这样吧,就说?我身?子不适,你带上一盒燕窝,替咱们长房去瞧瞧吧。”

    大奶奶柳氏心头一跨:瞧,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全赖她头上。

    谁叫人家是婆婆呢,大奶奶认命去库房拿燕窝,带着两个丫鬟往宁济堂去。

    她这边一有动静,消息很快递去了三奶奶柏氏屋里,柏氏立马来明熙堂寻二太?太?讨示下,

    “娘,长房大嫂那边已往宁济堂去了,咱们本是同房,不好落入下乘吧。”

    柏氏早有结交程亦安的心思,无奈婆婆不喜程亦安,她不敢擅自行动,如今程亦安成了程明昱的掌上明珠,前程不可限量,再不借着她生病前去拜个码头,往后路可就走?绝了。

    柏氏心里其?实很明白,二太?太?迟早归西,这二房终究得靠陆栩生来撑着,她何苦得罪嫂嫂弄得往后里外不是人。

    二夫人王氏头疼了一宿,说?高兴不尽然,她先前将人得罪狠了,说?不高兴么,栩生能娶到程明昱的女儿?,这无论如何都是喜事。

    “你去吧。”二夫人兴致缺缺地说?。

    她还不至于拉下脸面去跟儿?媳妇低头。

    柏氏绞着手帕尴尬地问,“那娘瞧着,儿?媳拿点什么去探望?头次去,总不能空手去吧。”

    二夫人抬眸看了柏氏一眼。

    柏氏羞愧地低下头。

    她丈夫三少爷陆继生眼下还在国子监进?修,靠府上月例度日,偏三少爷自小被二太?太?惯坏了,吃穿用度都十分讲究,柏氏私下没少贴补,以至于手头并不宽裕。

    她倒不是舍不得东西给程亦安,实在是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恐入不了程亦安的眼。

    二夫人当然看穿柏氏的窘境,吩咐身?旁的嬷嬷,“拿钥匙开库房,将去年王家送来的那只?老山参给栩哥儿?媳妇送去,再把前几日平陵侯府封来的那四两燕窝给继哥儿?媳妇。”

    柏氏便知那燕窝要给她做人情,立即磕头谢恩,“婆母厚爱,儿?媳铭记在心。”

    大房和?二房的人均往宁济堂走?,三夫人的心腹嬷嬷也催她,

    “太?太?,您要不也使姐儿?去瞧瞧?”

    三夫人却很明智地摇头,“不必,安安在养病,这会儿?指不定没法见人,她们心里有鬼,急着修补隔阂,咱们可是坦坦荡荡做人,不急着这会儿?去烧热灶,等安安好了再说?。”

    三奶奶柏氏为不显得落人之?后,手脚很快抄了近路,赶在宁济堂西面的长廊撞上了大奶奶柳氏,妯娌二人相视一眼均心领神会。

    也好,要尴尬大家一块尴尬。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来到宁济堂的月洞门前,却见门口熙熙攘攘一群人,手里抱着大小不一的锦盒往里送。

    门口的李嬷嬷瞧见两位奶奶,目光在二人丫鬟手里的锦盒掠过,便心中?有数了,立即过来请安,

    “请两位奶奶安,这是来探望我们二奶奶吗?可别在这里吹风,进?屋喝茶吧。”

    柏氏和?柳氏跟着上了廊庑,却见东西流水般往西厢房里送,那交接的婆子敞亮又大气,十分面生,瞧着不像是陆家人。

    “单子均在这里了,老姐儿?收好,我也好回去给老祖宗复命。”

    原来是程家的人。

    再看自个儿?携来的锦盒就显得寒碜了。

    程亦安还在昏睡,人没见着,各自留下礼仪便灰头土脸回了房。

    傍晚时分,程亦安总算醒了,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梦到范玉林被抓进?监狱,她去讨要和?离书时,范玉林拽着她衣角不放,恳请她救他,她一脚将他踢开,果真是这样的下场才好呢。

    程亦安生怕自己回到了前世?,梦里出了一身?汗,幸在这一睁眼还在陆家,便长出一口气。

    李嬷嬷将柏氏二人来过的事告诉她,程亦安倚着引枕边喝药边道,“记在人情账簿上,将来她们有个头疼脑热,我也该回礼的。”

    李嬷嬷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大太?太?给的燕窝品相一般,不过二太?太?那支人参着实不错,三奶奶的燕窝也还算好。”

    虽说?二太?太?不待见她,但比起长房,亲疏远近程亦安心里还是有数的。

    “那些燕窝收着等回头做人情用吧。”

    程亦彦方才抬了一箱燕窝来,够她吃半年,程家长房真是财大气粗。

    这一夜陆栩生夜值没回来,程亦安没多想。

    五日后,程亦安总算痊愈,又歇了两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帝念着这几日风和?日丽,要在太?液池西面的马场举行马球比赛,邀请京城五品以上官宦女眷前去观看。

    大奶奶柳氏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众人,

    “听说?是要给宁王殿下相看王妃呢。”

    宁王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身?份尊贵,京城待嫁贵女哪个不稀罕?

    大夫人女儿?已出嫁,陆栩生是帝党中?坚,皇帝不大可能再娶陆家女,所以二夫人的小女儿?陆书芝也不用去争,三房还有两个待嫁女,不过怎么挑都挑不到三房头上,所以这次陆家姑娘毫无负担上场玩耍。

    五小姐陆书芝已经?跃跃欲试要组建马球队了,

    “二嫂,你会打马球吗?”

    程亦安坐在人群没怎么出声,闻言立即回道,“我不大会。”

    前世?在京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后来去了益州,范玉林教她打过几场,只?是她实在没有打马球的天?赋。

    陆书芝却兴致勃勃邀请她,“来嘛来嘛,嫂嫂准备一身?骑服,明日哪怕不上场比赛,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程亦安确实好久不曾活动筋骨,便答应了。

    连夜吩咐针线房的给她赶制了一身?骑服,就缺一匹好马,夜里陆栩生回来,程亦安寻他要马。

    陆栩生告诉她,“我的马太?过雄烈,你驾驭不住,这样吧,明日到了上林苑,我把宁王那匹小赤兔要来给你。”

    “那多不好,别夺人所爱嘛。”程亦安笑吟吟地说?。

    陆栩生看了她一眼。

    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没心没肺。

    他对?她还不够好么,惦记着小白脸。

    “那小赤兔只?适合女人骑,他没女人,自然给你。”说?完他倒头就睡了。

    程亦安发现陆栩生近来有些奇怪,连着好几日不曾碰她,改吃素?前世?陆栩生心思深,不苟言笑叫她猜得辛苦,今生嘛,看憋不死他。

    次日晨起,果然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陆栩生早早上朝去了,程亦安揉着惺忪睡眼起床收拾,伴着陆家上下浩浩荡荡赶往上林苑。

    到了这里便是人满为患,遥遥可见马场四周支起了皇帐,正北为皇室成员的席位,左右则是各世?家的锦棚,京城官宦勋贵多,各家锦棚地儿?并不宽敞,有的几家共用一个,陆国公府的锦棚是右面第一家,丫鬟仆妇早备好了茶水,怕冷,还搁了两个炉子在里头,大夫人擅长交际,又带着媳妇去了别处串门,二夫人入宫之?时就被太?后的人传唤走?了,三夫人今日在府上陪老太?太?,余下的姑娘去马棚选马去了,锦棚里只?剩下程亦安和?三奶奶柏氏。

    不一会,一个穿着鹅黄色裙衫披着一件银鼠缎面披风的姑娘掀帘进?了陆家锦棚,一瞧见柏氏立即露出笑容,

    “好嫂嫂,上回你说?表兄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嫂嫂,是哪位?”

    柏氏闻言一阵尴尬,指着坐在席中?的程亦安道,“香儿?妹妹,二嫂嫂在这,快些过来请安。”

    程亦安已闻得那少女的嗓音,认出她是陆栩生的表妹王云香。

    这个王云香当然不是前世?陆栩生所娶那位,而是那位的堂妹。

    前世?自从她跟陆栩生成婚后,王云香很为那位堂姐打抱不平,是以每每来陆家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王云香果然上前来请安,眼神在程亦安身?上上上下下流转,“见过表嫂。”

    程亦安不喜她挑刺的眼神,神色淡淡颔首,就没作理会。

    王云香见程亦安冷待她,心里很不服气,偏要挨着程亦安另一侧落座,阴阳怪气道,

    “嫂嫂如今成了程家长房之?女,调子就不一样了,也学着拿鼻孔看人了实话告诉嫂嫂,嫂嫂这等作派委实配不上我二表兄”

    程亦安脸色已经?拉下来,正待开口,只?听见王云香突然尖叫一声,整个人被一紫袍太?监从后擂来一脚,直挺挺飞出台阶,摔在台前草

    场。

    这一变故吓坏了在场所有人,程亦安心想谁这么大胆敢当众殴打官宦贵女,就看到长公主搭着宫人的手慢腾腾步入锦棚,她目中?无人地盯着前方,神色懒懒淡淡,一如既往威赫逼人。

    而为了不碍长公主的眼,那王云香连哭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拖下去了。

    程亦安喉咙深深噎了噎,赶忙起身?行礼。

    可惜那纤纤玉指轻轻按住她肩头,将她摁了下去,程亦安被她径直摁在了椅凳上,宫人立即抬来一铺满华锦的圈椅,长公主慵懒地靠在圈椅,修长的指尖在程亦安肩头有一搭没一搭抚着,视线始终盯住对?面的程家锦棚,

    陆家锦棚为右面第一间?,程家锦棚为左面第一间?,坐在陆家的锦棚内可以一览无余看清对?面程家的动静。

    “安安,你说?你爹爹今日会不会来?”

    程亦安看着近在咫尺的玳瑁护甲,尖尖的泛着森冷的光芒,脊背不自觉绷紧。

    “想来不会。”他应该不会凑这样的热闹。

    长公主一听,那股气势瞬间?就萎了,拍了拍程亦安的肩,拉着她起身?,“这儿?视野不好,跟我去皇帐。”

    第19章 第 19 章 夫纲不振

    锦棚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若坐不下便将少爷们使出来?挤在马场四周观看,姑娘们俏生生地往外探头,少爷们神采飞扬呼喝, 人人遍身罗彩, 衬得这草场如春日般绚烂。

    正北的皇帐用明黄的帘帐隔成三间?, 当中一间?最大, 为?帝后专用,右面?一间?安置其余皇室人成员, 左面?这一间?独独就给了长公主。

    程亦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长公主带到?了皇帐。

    身后是一座十二开的花鸟苏绣屏风, 席前又摆上十分宽大的长案, 长案下搁着火炉, 程亦安浑身被烤得暖暖和和的。

    琳琅满目的点心瓜果摆了一桌,茶水奶酪也齐全,一应用物不输公主府, 长公主在哪都不会委屈自?己。

    大约是长公主恶名在外,这会儿?已有无数视线频频往程亦安这里使, 想必人人念头与她一般, 担心她身世宣扬出去, 长公主拿她泄愤。

    不一会,内侍高宣皇帝驾到?,长公主这才不冷不淡起身, 跟着众人朝正中皇帐行了礼,原来?不仅帝后来?了,太后也领了太子到?场,再有略微受宠的嫔妃随驾,隔壁皇帐反而有些坐不下, 宁王干脆趁着皇帝不注意,溜到?了长公主这边。

    太子正好也要来?给长公主请安,兄弟俩撞在一处一同迈了过来?。

    这一眼?瞧见?长公主身侧坐了个俏生生的小娘子,长公主所到?之处向?来?是鸟绝人灭,竟然还?有人成为?她的座上宾。

    太子的视线不由朝程亦安多看了一眼?。

    程亦安连忙起身朝两位施礼,“请太子殿下安,请宁王殿下安。”

    太子身着明黄储君圆领衮服,着翼善冠,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庞白净略有圆润之色,眉目十分温润谦和,素有礼贤下士之风。

    宁王则穿了一身寻常的绛红王袍,玉冠束发?,个子比太子要高些,身量也俊挺,眉目轮廓分明,比太子更有王者之气。

    甭管私下势同水火,明面?上兄友弟恭,一道给长公主见?礼。

    “姑姑好”

    长公主也朝太子欠了欠身。

    太子笑?问,“姑姑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长公主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将下颌往旁侧抬了抬,宁王顺着她视线回眸,才发?觉自?己挡住了程家?锦棚的方向?,哭笑?不得地让开路。

    “姑姑,程大人和慎之在文昭殿商议出使北齐的事,怕是过不来?。”

    “本宫知道”

    长公主在朝中地位不一般,太子一心想拉拢,宁王见?太子不动,自?个儿?也赖着不走,均绞尽脑汁寻话题讨长公主欢心。

    程亦安便悄悄退至一旁,立了一会儿?,听得有个嗓音在唤她,

    “安安,快来?。”

    程亦安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程亦乔躲在左侧一根皇柱旁朝她招手,

    程亦安快步绕出皇帐,程亦乔抬手拉着她往帐外一个小亭子处跑,确认安全了,程亦乔才松开她,气喘吁吁瞪她,

    “你怎么跟长公主待在一处?”

    程亦安失笑?道,“殿下邀请我来?的。”

    程亦安生得极好,笑?起来?眼?梢弯弯很是柔软,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程亦乔不放心她,

    “笨丫头,她可不一定安什么好心,来?,跟姐姐回程家?的锦棚,料她不敢再动手。”说着程亦乔拉住了程亦安的手腕。

    但程亦安权衡片刻拒绝了,

    “乔姐姐”

    “二姐!”程亦乔凶巴巴地纠正她。

    程家?姑娘极多,若要序齿程亦乔得称一声九姑娘,程亦安便是十七姑娘,常有弄错的时候,是以相互之间?以名称呼,但长房私下在自?个儿?房里是序齿排辈的。

    程亦乔这一声二姐便是将程亦安当自?己人。

    程亦安从善如流改口,“二姐。”

    程亦乔看着乖巧的妹妹,找到?了当姐姐的感觉。

    “嗯,不错,跟我回去。”

    程亦安再次摇头,“殿下并不曾苛待我,我若不告而辞实在无礼。”

    长公主喜怒无常,她这会儿?礼遇自?己,若自?己不识好歹,才是真正开罪了她,届时后患无穷,更何况今个儿?皇帝太后就在隔壁,长公主怎么可能对她行不当之举,大抵是她上回入了长公主的眼?,长公主赏脸罢了。

    毕竟是刚认回来?的妹妹,程亦乔不敢强行做主,“可是被爹爹知道,又是好一阵担心。”

    程亦安回眸看了一眼皇帐,“陛下在此,无需担心。”

    程亦乔想了想也是,最后只得作罢,“长公主喜怒无常,你小心应对。”

    程亦安打发完程亦乔,裘青已在不远处等她,满脸愧疚,

    “少奶奶,殿下不曾为难你吧?”

    程亦安手一摆笑?道,“没呢,别担心,二爷呢?”

    裘青回道,“陛下给少将军派了任务,少将军去了都督府,等一会儿?才来?,对了,您的马拴在那?边马棚里,您要试试吗?”

    方才裘青去接那?匹小赤兔,不成想眨眼?功夫就被长公主闯进?了陆家?锦棚。

    程亦安道,“不急,我先与殿下行个礼,退安再去。”

    程亦安回到?皇帐,长公主身旁已没了人,见?她去而复返,长公主眼?神深深,“方才是程家?那?个二丫头将你唤了去?”

    程亦安笑?,“是呢,二姐瞧见?我,与我打个招呼。”

    “怕本宫吃了你吧!”长公主心如明镜。

    程亦安讪讪点了点头,在长公主面?前没必要粉饰太平。

    长公主喜欢她的坦诚,“既如此,为?何去而复返?”

    皇帝来?了,她不可能去程家?锦棚捉她。

    程亦安插科打诨道,“您亲口答应要带着我一块做生意,我还?指望您领着我挣银子呢!”

    长公主哈哈大笑?,“好,坐着吧,陪本宫看比试。”

    程亦安坐下来?别了别被风吹乱的鬓发?,长公主这才发?现她手腕只戴了一串碧玺珠子,顿时皱眉,

    “本宫赏你的玉镯呢,怎么不戴?”

    程亦安歉意回道,“那?玉镯太贵重了,臣妇怕磕着碰着,就没戴来?。”

    一支玉镯便价钱不菲,何况一双。说到?底她跟陆栩生家?底不算丰厚,经不住她挥霍。

    长公主嫌弃道,“一个镯子罢了,摔了本宫库房还?有好的,短不了你吃穿用度,年纪轻轻的女娃穿得这么素,像什么样。”

    说着使了个眼?色,身旁女官立即从一侍婢手里,将长公主随身携来?的一盒珠宝奉了过来?。

    长公主极其喜新?厌旧,有时上午戴的镯子,至午后不喜欢了又要换旁的,是以每日宫人均要携一箱子珠宝出门。

    一个长长的紫檀镶八宝锦盒摆在程亦安跟前。

    这是一种专门盛放手镯的首饰盒,当中有夹层,镯子搁在里面?不会晃动,锦盒里放着四个镯子,个个水头极好,有紫罗兰,有绿翡,还?有和田羊脂玉,看得人眼?花缭乱。

    “挑吧。”长公

    主掀了掀眼?皮,看向?场上。

    皇帝下令,禁军先进?行一场骑射比试暖场。

    那?一个个健硕的男人纵马奔腾,挥舞着汗水,看得长公主入迷。

    程亦安猜到?这是长公主素日爱戴的镯子,不敢擅动,忙笑?道,

    “殿下疼我,我岂能不知,只是我待会要上场打马球,带着镯子实在不便。”

    长公主听着有道理,“那?就把这盒镯子都带回去吧。”

    程亦安眼?一黑,连忙起身,“殿下,臣妇惶恐”

    长公主眼?神轻飘飘扫过去,“拒绝本宫,你才该惶恐。”

    说到?这,长公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起意吩咐一内侍道,

    “去程家?锦棚替本宫传个话,让人告诉程明昱,他养不起女儿?,本宫替他养。”

    程亦安:“”

    默默喝了一盏茶。

    接下来?便见?长公主对着场上的男人评头十足,长公主旁的不说,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很毒辣,

    “瞧见?没,那?个带赤羽盔的高个子,别看他瘦,肌肉有劲,这种男人穿衣显瘦,褪衣显肉,若是脸再好看些,本宫就收了他”

    “还?有那?个,举着令旗那?个,生得一表人才,就是两肩不够匀亭,气质差了些”

    “再看最右边骑火红大宛马那?个,眉目极是英挺,这种男人,床榻之间?不会逊色”

    “咳咳咳,殿下!”程亦安听不下去了。

    长公主瞧见?小娘子红彤彤一张脸,如三月的胭脂娇艳欲滴,眉眼?有几分程明昱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失神,“不过他们一百个加起来?,也不及你爹爹分毫。”

    长公主又不是无脑之辈,相貌尚是其次,她钦佩程明昱的本事,十七岁便能纵横捭阖于三国之中,至生死于度外,这是经天?纬地的社稷之才。

    她始终记得初见?程明昱,少年一袭白衫鹤立丹樨,那?一身的清越气度,如同天?降佛子,让人恨不得将他拽下凡尘。

    “你娘何其有幸能得到?他,换我,跳一百次崖我也心甘情愿。”

    这话换旁人说,程亦安认定是挖苦,可出自?长公主之口,便知是肺腑之言。

    恰在这时,公主府一位内侍兴冲冲从皇帐外奔进?来?,

    “殿殿殿下,程程大人来?了。”

    公主府的人平日训练有素,屏气凝神,也就只有撞上程明昱才这般手忙脚乱。

    长公主顿时脸色一慌,

    “哪儿??”她往程家?锦棚探头。

    瞧见?有一道身影坐在锦棚一端,上身被遮住瞧不见?,双手搭在膝前,极有威仪,不是程明昱又是谁?

    长公主心怦怦直跳,连忙转过身问程亦安,“安安,快瞧瞧我,妆容可花?鬓发?可乱?”

    程亦安都被她给弄紧张了,忙上下打量打量,“挺好挺好。”她又往程家?锦棚望了一眼?,着实看到?了她父亲,“可是,他不会往这边看的。”

    长公主却坐得十分端庄,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轻轻将坐歪的她给扯回来?,“他会看。”

    “你在呢。”

    程亦安无言以对。

    “安安,你说你爹爹会不会羡慕我跟你坐一处。”

    程亦安扶额,“不至于吧?”

    长公主目不转睛盯着程明昱的方向?,“我看就至于,不然他为?什么来??”

    “对了,你还?没认爹爹吧”不等程亦安回她,她忙道,

    “别忙认,让程明昱也吃吃苦,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程亦安哭笑?不得,“我只是还?不大适应罢了。”

    他一直在背后守望她,她又如何能弃那?份亲情于不顾呢。

    长公主不管,“反正本宫没松口,你不许认。”

    程亦安不会陪着她胡闹,“殿下”

    “一个庄园!”

    “不是”

    “两个!”

    程亦安生生闭了嘴。

    正苦恼着,就发?现有一道视线虎视眈眈盯着她。

    陆栩生方才与程明昱在文昭殿议完事,初步拟定了攻齐计划,便一道往马场来?。

    过去程明昱绝不可能来?这样的场合,但内侍告诉他,程亦安被长公主带在身边。

    身为?父亲实在不放心,必须来?看一眼?。

    然后看到?小女儿?虎头虎脑跟人说话,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程明昱很是担心。

    陆栩生呢,赶到?陆家?锦棚不见?程亦安踪影,却见?她竟然有说有笑?与长公主品评那?些男人。

    程亦安第一次看到?丈夫这般生气,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要吃了她。

    陆栩生往外抬了抬颌,示意她出来?说话。

    程亦安便跟长公主找个借口,“殿下,我出恭。”

    长公主不做他想,“快些回来?。”

    程亦安带着侍奉的如兰从后方绕出皇帐,看到?陆栩生立在西面?一颗大樟树下等她,立即提着裙摆迎上去,“二爷。”

    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对襟撒花缎面?袄,袄边镶了一圈兔毛,梳着堕马髻插了一支点翠包金步摇,那?张脸在太阳底下白得泛光。

    陆栩生看着她笑?吟吟模样没好气道,“你跟我回锦棚,别与长公主凑热闹。”

    “为?什么?”陆栩生从未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她说话,程亦安不爱听。

    陆栩生眉眼?蹙着,“她府里养了男宠,行事又霸道,你跟着她不连累自?己名声么?”

    程亦安不悦道,“陆栩生,前几日是谁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名声的。”

    陆栩生不是担心什么名声不名声,他就担心长公主将程亦安带坏,

    “听话,回来?。”他放软语气哄她。

    程亦安清凌凌看着他,“我与什么人往来?我自?个儿?拿主意,你不许干涉,之前说好不给我立规矩,什么都应我,如今出尔反尔!”

    想起这几日陆栩生给她摆脸色,她轻哼一声,“你不是生我的气么,连着几日不爱搭理我,这会儿?又管我作甚?”

    扔下这话,程亦安提着裙摆跑开了。

    陆栩生气得腮帮子疼。

    她还?好意思提那?事。

    若不是她梦里念着范玉林,他至于日日吃素么。

    望着妻子娇俏的背影,陆栩生摇摇头往回走。

    不远处几位都督府的将士将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私下悄悄道,“陆将军在战场雷厉风行,在府里仿佛夫纲不振呀。”

    “也寻常,谁叫夫人是程大人的女儿?呢。”

    程亦安回到?皇帐,见?长公主明显满脸沮丧,忙道,“殿下怎么了?”

    长公主心里难过,“你爹爹走了”

    眼?眶像是进?了沙子有些泛红。

    何苦这是?很想劝她何必为?了个心里没她的男人伤心,又担心触到?她的逆鳞不敢轻易开口。

    便干巴巴扯了扯她衣角,“咱今个儿?又不是来?看他的,是来?看这些禁军将士的。”

    长公主被她逗得一笑?,“不怕陆栩生治你?”

    程亦安哂笑?。

    骑射比试过后,马球赛正式开始。

    既然是要给宁王选王妃,自?然是姑娘们打头阵。大晋民风开化,并不拘束姑娘们言行,打马球玩冰嬉投壶均是姑娘们家?常便饭。

    有了这个机会,程亦乔便正大光明来?长公主身旁要人,

    她换了一身深湛的窄袖骑服,乌发?挽了个凌云髻,同色牡丹纹的腰封勾出纤细腰身,虽无绝色容貌却也英气逼人。

    “请长公主殿下安,臣女要携妹妹去打马球,请殿下准许。”

    长公主没有阻拦,抚了抚程亦安的肩,“衣裳准备好了吗?”

    “有的。”

    如兰捧着一叠衣裳朝长公主屈膝。

    “马呢?”

    程亦安笑?,“栩生寻宁王殿下借了一匹小赤兔,”

    赤兔马千金难求,陆栩生嘴里说着给她,与宁王实则如何商议的,程亦安心里没底,不敢冒然领受。

    长公主一听“借”便皱了眉。

    “借什么?本宫这什么好马没有?”她老人家?瞥一眼?立在廊柱处的侍卫首领,

    “去,将我那?匹逐电牵来?给安安。”

    宁王就在隔壁,大约是听说了这事,忙掀开帘帐过来?了,笑?容满面?与长公主说,

    “姑姑莫恼,侄儿

    ?这马已给了慎之,自?然就归他了。”

    程亦安赶紧起身请罪,

    长公主却替她回绝了,“你那?匹马太小,哪里能显现我们安安的风姿,还?是用逐电吧?”

    侍卫手脚奇快,很快两匹马均牵了过来?。

    小赤兔生得十分漂亮,毛色艳如晚霞,十分地夺人眼?球,马蹄往前一踢,姿态昂扬,吸引了在场的所有姑娘的目光。

    长公主那?匹追风则不然,通身如墨,高高瘦瘦,一双眸子很平静地看着众人,并无情绪,是一匹沉稳的老马。

    陆栩生挑了小赤兔给程亦安是因?小赤兔出生不久,性子温顺,适合小姑娘骑,他压根不求程亦安打出多么出色的马球赛,只望妻子平平安安,省得磕着碰着了,程亦彦找他麻烦。

    宁王晓得姑姑脾气,不容人质疑,便不坚持,

    “姑姑愿意割爱,是慎之媳妇之福,”

    又见?在场姑娘对着这匹赤兔兴趣盎然,立即作了主意,“既如此,那?本王这匹赤兔便当做今日终局的彩头。”

    “那?可太好了!”姑娘们纷纷喝彩,跃跃欲试。

    程亦乔引着程亦安换了一身衣裳回来?,场上第一轮马球赛已开始,这一场马球赛两人一组,一次可上场六组,抽签决定球由谁先发?,其余人夺球,哪一组进?的最多,彩头归谁。

    比赛实行淘汰制,第一轮比赛淘汰一半,第二场接着淘汰一半,最后留下的决一胜负。

    侯场时程亦安先试骑逐电,逐电不出所料,果然十分地稳,落地时丝毫不觉颠簸,骑起来?也十分自?如,看得出是一匹十分老道的马,也难怪,长公主眼?光毒辣,座下没有俗物。

    人活到?长公主这个地步也知足了,没有男人又如何。正乱糟糟地想着,程亦乔牵马过来?问她,

    “你打得如何?”

    程亦安方才瞧见?程亦乔赶了一会儿?球,看出她是个中好手,不想扯她后腿,“二姐寻旁人吧,我不过是个半吊子,回头随便组一队,过过瘾便可。”

    程亦乔瞪了她一眼?,“我稀罕那?匹马?”

    说着示意程亦安上马,“你跟着我,我来?给你讲述打马球的要领。”

    程亦安策马与她并行。

    锦棚后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一路绵延至前方的太液池,这里风景如画,程亦乔执杆带球,给程亦安示意如何夺球,如何传球,姐妹俩打了一小会儿?,程亦乔发?现程亦安还?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害她累得气喘吁吁。

    程亦安端坐在马背满脸歉意地看着她,“二姐,我是真的不行。”

    “不过二姐的马球技艺着实精湛。”

    方才那?月杆从她身侧滑过,不费吹飞之力就夺了她的球。

    程亦乔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一面?擦汗一面?道,“我的本事可是爹爹手把手教?的”

    话落意识到?自?己失言,愧疚地看着程亦安,“安安”

    程亦安笑?吟吟地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程亦乔轻咳一声,“没事,回头也让爹爹教?你。”

    “对了,你这几下子是谁教?的?”她印象里程亦安深居简出,从未去打过马球。

    程亦安的马球是范玉林教?的。

    “我自?己胡乱玩的。”她笑?着遮掩过去。

    程亦乔有些心疼。

    “快轮到?我们上场了。”

    前面?已上场了十二支队伍,程亦安和程亦乔排在最后一场的六支队伍中。

    程亦安穿着一身玄黑骑服,再骑上一匹高峻黑马,在色彩斑斓的人群中很是醒目。

    “安安加把劲!”

    长公主朝她挥手。

    程亦安腼腆地笑?了笑?,余光忽然瞧见?陆栩生不知何时坐在了宁王身侧,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

    程亦安脸一红,把视线移开跟着程亦乔上场。

    抽签后马球落在镇国公府大小姐石飞燕手里,她一马当先往前,大家?伙一窝蜂追上,追得最快的要数程亦乔,她显然与石飞燕是老对手,两个人有来?有回,打的很精彩。

    程亦安起先还?能跟上去,没多久便被挤了出来?,不过姑娘并不气馁,晓得自?己没几斤几两,受多少挫都不在乎,乐呵呵跟在程亦乔身后转。

    程亦彦从她一上场就在马场周围跟着了,比赛没有妹妹重要,一路招呼程亦乔,“你带带安安。”

    别让程亦安落单。

    程亦乔被石飞燕与其表妹姚玉妆夹攻,根本顾不上程亦安。

    程亦安真的是在外场游离吗,她没有,她在暗中分析场上形势。

    那?石飞燕极其狡猾,显然是早有预谋,伙同其他几队人马围攻程亦乔,意在将最难缠的对手先挤下场。

    石飞燕出身镇国公府,其父乃都督府的左都督石衡,武将之首,论能耐不及陆栩生,资历却深厚,石衡是皇帝心腹之一,石飞燕也打小就喜欢宁王,她大约听说皇帝想让宁王联姻程家?,便一直将程亦乔视为?对手。

    前世这一场马球赛,程亦乔没有上场,程家?不参与党争,程亦乔自?然不会抢风头,最后是石飞燕取胜。而今生二姐明摆着是为?了让她摆脱长公主才出马,她可不能看着二姐被人围困。

    石飞燕是将门虎女,马球打得不说最好那?也堪称前三甲,程亦安撼不动她,便将目标瞄准她的表妹姚玉妆。

    驾着逐电便对准姚玉妆马腹方向?驶去,那?逐电极为?灵敏,仿佛收到?主人的示意,骤然双蹄往前一个大跨越,惊了姚玉妆的马,姚玉妆的马不是逐电的对手,吓得往后连退。

    程亦乔的左侧空出位置,程亦安连忙补过去。

    “好样的妹妹!”

    如果说先前还?不大熟悉,姐妹俩还?不知如何相处,那?么打一场马球,距离无形拉进?。

    程亦乔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一顿猛攻,连着进?了两球。

    姚玉妆看着程亦安,眼?睛似在喷火。

    程亦安还?能怕她?

    第一轮程亦安姐妹晋级,取胜队伍每组得了一锭“富贵如意”银子,这种银子比市面?上寻常的银子不同,数量有限,可供收藏。程亦乔毫不犹豫将之给了妹妹,程亦安收下了。

    这一场比赛程亦安不曾进?一球,全程跟在程亦乔身侧打辅助,程亦彦看着她卖力的样子心疼极了,中场休息时,便嘱咐程亦乔,

    “你也让妹妹进?个球。”

    程亦安能感觉这位兄长对自?己的包容和疼爱,前世她是程明祐的嫡长女,祖母与她说过最多的话是让她担起长姐责任,为?底下弟弟妹妹做表率,摔了不许她哭,累了不许她喊苦,嫁到?陆家?如履薄冰,改嫁范家?劳心劳力。

    而到?了程家?长房,她是最小的妹妹,大家?都无条件纵容她,仿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事实是,她也曾撑起范家?整个门庭,她没有被人保护过

    程亦安忽然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这下好了,那?程亦乔瞧见?顿时慌了,“三妹别哭啊,下一场就让你进?球。”

    程亦安越发?哭出眼?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无妨的”

    程亦彦见?状越发?慎重,遥遥往都察院的方向?一指,严肃提醒程亦乔,“你小心回去挨斥。”

    言下之意是程亦乔若没带好妹妹,程明昱定会责她。

    程亦乔看着不停抹泪的妹妹,急着抚慰,“安安,咱不急,慢慢来?,一定能进?。”

    这一动静被不远处树下的陆书芝与陆书灵瞧见?,也纷纷过来?安慰嫂嫂,连长公主身旁的女官也惊动了,人人均以为?她为?不能进?球而委屈,纷纷给她鼓劲,好似一旦她进?个球便赢了整个比试。

    程亦安啼笑?皆非。

    第二轮,程亦安亦是不曾进?上球。

    石飞燕和姚玉妆进?攻更为?猛烈,程亦安专心致志打辅助,前世她看过姚玉妆和石飞燕的比赛,知道她们俩弱点在何处,姚玉妆几回布阵均被程亦安破坏,气得她在经过程亦安身旁时,骂了她一句“废物,一个球都进?不了。”

    程亦乔听见?,怒火中烧顾不上进?球,操起月杆将刚夺回来?的球径直往姚玉妆面?门给扑来?,那?马球不偏不倚正中姚玉妆的嘴唇,牙关擦出一抹血色,疼得她呜呼大哭。

    程亦乔违规,被罚下了场。

    只是,她虽违规,姐妹俩却依旧

    晋级终局,到?了这一步放弃实在可惜,“士可杀不可辱,不能让她们得逞,我给你寻个人来?替补。”

    程亦安被她这么一说,也打起精神,“成,我继续打。”

    所谓的二人小队实则大多是男女搭档,譬如石飞燕为?了拿下宁王的彩头,组队的便是她嫡亲哥哥,京城有名的纨绔世子爷石飞越。

    姚玉妆的队友则是自?己两姨表兄城南侯府的世子爷魏舒亭。

    到?了决胜一局,公子哥的比例能占到?五成,大家?都铆足了劲要拿下赤兔马,替自?家?姐妹挣个好前程。

    程亦彦从不做意气之争,也不掺和这些小把戏,程亦乔便在程家?其余少爷里挑人。

    程亦安却将眼?神直勾勾瞟向?坐在皇帝身侧的陆栩生。

    陆栩生收到?妻子示意,愣住了,这是让他上场?

    陆栩生平生最厌恶什么人?

    小白脸。

    让他跟这群犬马声色的公子哥竞技,他不屑。

    就好比纵横疆场的边军主帅跟新?兵蛋子比武。

    这不仅打得没意思,还?很失身份。

    身侧的宁王见?夫妻俩眉来?眼?去的,胸膛震笑?,

    “慎之,愣着做什么,还?不去?”

    陆栩生才不想去,这才多久的功夫,他夫纲不振的名声已在将士中传开。

    程亦安不过打着玩玩,随便在程家?挑个姑娘凑合就得了。

    长公主见?状,朝自?己侍卫首领使个眼?神,

    “你去助阵安安,让她多进?几个球。”

    可怜的姑娘跑得满头大汗,一个球都没进?呢,长公主心疼。

    “遵命。”

    这位侍卫首领是当年禁军较武夺魁的人物,不仅人高马大,还?生得一表人才,不然长公主也不会看上。

    然而,侍卫首领刚迈出步。

    那?头陆栩生不知打哪抓来?一根月杆,黑着脸不情不愿朝程亦安走来?。

    众人瞧见?他上场,脸色都变了,人还?没到?程亦安跟前,便已被团团拦住。

    “少将军,您来?做什么?咱们打比赛,您一边看着就好。”

    来?拦的是陆栩生底下一位将士,也是京城勋贵子弟之一。

    陆栩生也不想来?,无奈妻命难为?,他不疾不徐笑?着,

    “陪夫人过过瘾。”

    石家?的公子见?状飞快从马上跃下,带着人干脆将陆栩生抱住,还?一面?朝皇帐大喊,

    “陛下,不能让陆栩生上场,这是欺负人。”

    这可是将北齐南康王枭首示众的大晋军中第一人哪。

    谁打得过他一根手指头?

    程亦乔看乐子,“谁说他不能上场?你能给妹妹助阵,他就不能给妻子助阵了?”

    姚玉妆瞧见?陆栩生过来?脸都白了,顾不上计较方才那?一球,忙与现场的裁度官道,

    “大人,方才是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月杆,跟程亦乔无关,您让她重新?上场吧。”

    裁度官:当他眼?瞎吗?

    陆栩生压根就没打算好好打,笑?着道,

    “这样,我让一双腿,再让一只右手,只用左手跟你们打,成了吧?”

    众人这才勉强让他上场。

    陆栩生随意寻了一匹马,有模有样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拎着月杆,驶了过来?,至于马缰这等小场面?,他无需马缰足可御马。

    陆栩生策马来?到?程亦安身侧,皮笑?肉不笑?看着她,“哪学得三脚猫功夫,在这里折腾?”

    言下之意是她没几两本事却在这里争强好胜,非要逼着他来?凑热闹。

    程亦安看着他懒洋洋的模样,忽然掀唇一笑?,“范玉林教?的。”

    陆栩生脸色一僵,立即收了倦怠,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待会球到?手,只管往前冲,想进?多少有多少。”

    不就是几个球嘛?

    他能委屈程亦安?

    第20章 第 20 章 边军主帅的风采

    教令官一声?令下, 马场尘土飞扬,很快一阵此起彼伏的驾声?,淹没在浓浓的尘烟中。

    最后一场决定着?赤兔马的归属, 锦棚的看客均引颈相望。

    场上有礼部尚书的孙女孔珍, 户部尚书郑尚和的小女儿郑颖, 镇国公府大小姐石飞燕, 姚侯府的姑娘姚玉妆,以及陈侯府的姑娘陈以彤。

    皇后看哪个都赞不绝口?, 身侧一嫔妃却指着?那穿浅黄骑服的俏丽姑娘说,“臣妾瞧来?, 还是觉着?彤彤最为沉稳, 您瞧她总是不声?不响便?夺了球。”

    陈以彤是皇后嫡亲侄女, 皇后无子,皇帝也只有宁王一个儿子,可不得笼络住了, 陈皇后私心是想让侄女嫁给宁王,以延续陈家荣耀。

    但皇帝不这么认为, 太后在朝中根深叶茂, 先帝朝一大帮老臣依旧站在太子那边, 陈家本已是他这头的,何必浪费这么珍贵的联姻机会?,皇帝心里属实最看好的是程亦乔, 无奈程明昱没这个打算,那么皇帝退而求其次相中的是郑尚书的女儿郑颖。

    郑尚书是程明昱大舅子,程亦彦的嫡亲舅舅,人很和气,在朝中极有人缘, 各个衙门皆有人脉,是朝廷出了名的和事佬,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与程家一般,不参与党争,皇帝既然撼不动程明昱,便?打起郑家的主意,前有陆栩生娶了程明昱小女儿,后有宁王娶了郑家小女儿,几乎已将程家这个天下第一大族给笼络麾下,届时无须他做什么,天底下的官员都看在眼里,自有人帮他将太子拉下改让宁王继位。

    毫无疑问?,皇帝相中了郑颖。

    马球赛其实并不重要,但皇帝要的是这个彩头,一旦郑颖拿下彩头,她与宁王的缘分便?定了,届时也无旁人敢娶郑颖,郑尚书必定顺水推舟将女儿许给皇家。

    只要郑家愿意,太后阻拦不及。

    太后会?看着?皇帝得逞吗?

    当然不可能。

    礼部尚书衍圣公孔云杰是个死心眼的太子党,深受先帝恩惠,认定太子才是正?统,一心想将太子扶上宝座,所以其孙女孔珍便?是太后安排的拦路虎,她旁人不管,只管拦郑颖的路。

    石飞燕心慕宁王,一心夺魁,姚玉妆专事给她打辅助,陈以彤也铆足劲要让宁王表兄瞧见自己的本事,这伙人均打得热火朝天。

    场上就属陆栩生和程亦安清闲。

    少爷们见陆栩生上场,私下商议策略,先让姑娘们打,他们五人结成统一防线以来?对付陆栩生。

    只是大家伙左忙右忙,却不见陆栩生出击,这对夫妇人呢?

    众人忍不住扬首望去。

    只见那陆栩生领着?妻子来?到球门前,正?扶着?腰一板一眼教妻子如何射球。

    哎哟喂,球都没运利索,别忙活射球,再说了,有离得这么近的吗?

    不过十步距离,闭着?眼都能扔进去,还值得费功夫教?

    况且,他们可能让程亦安站在球门前射球吗?

    当他们余下十人都是死的?

    陆栩生是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呀。

    五陵少年?们默默心塞。

    陆栩生这厢已将距离从二十步缩短至十步,射球的姿势要领也都授予程亦安,他端坐马背心累地说,

    “再试试。”

    程亦安一丝不苟瞄准球门,十杆下去,一次都没射中,她满怀歉意地回望陆栩生,浓黑的眼睫一眨一眨,要多惭愧有多惭愧。

    陆栩生咬着?后槽牙,“这范玉林也不过尔尔嘛。”

    眼看程亦安脸色一黑,忙不迭改口?,“行行,咱们从十步缩至五步,再不成,你就站球门前得了”

    程亦安依言赶着?逐电再往前几步,球门近在咫尺了,再射不进说不过去啊。

    赶第一回有些偏,赶第二回摸着?球门了,程亦安越来?越得心应手,正?要赶第三回,

    身后传来?陆栩生的嗓音,

    “做好准备,球要来?了”

    此刻程亦安杆下的球是借来?习练的,做不得数,闻言立即将球往草场外一扔,做好准备接球。

    陆栩生稍稍调转马头,左手拎着?月杆面朝众人的方向。

    前方姑娘们赶着?球往球门来?。

    看清陆栩生的意图,五位少爷立即纵马往前,齐齐朝陆栩生攻来?。

    五人?

    五人算什么?

    他在北齐阵

    中曾以一敌百,还要躲避对方的暗箭,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那一身精壮肌肉有着?天生的敏觉性,瞅一眼对方排兵布阵,月杆忽如旋风般往前一扫,精准地预判了马蹄前进的方向,咚咚几声?,月杆打水漂似的在几人阵前地面连击,马儿行进受阻,调转方向逃窜,人群散开,还有一人行声?东击西之计,意图越过他给姑娘们开路。

    无妨,立夹马肚一个纵跃,月杆直取对方马腹,迫得那位公子哥不得不后退三步,陆栩生将他败退的方向也给预设好了。

    他这一退,正?巧将尾随而来打算进球的姑娘们给冲散。

    马球往东扑落,陆栩生再一个挑杆,在半空将马球截住,随后飞快往程亦安方向赶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地要命。

    程亦安艰难地接住了这势如破竹的一个球,却是因着?毫无进球经验,慌张之余没能成功。

    “不打紧,再来?!”

    陆栩生也没指望她一次能中,毕竟范玉林那点本事怎么可能教出好学生?

    公子们眼看陆栩生方才腿都不曾动,身子也不曾歪,便?将他们给击退,顿时懊恼至极。

    “陆栩生,你欺负人哪。”

    陆栩生也没法子,那头程亦彦虎视眈眈盯着?呢,今日?不让程亦安进球,收不了场,可是也不能坏了姑娘少爷们的兴致,于?是他干脆把眼阖上,

    “我连双眼也让,成了吧?”

    人家让得只剩左手了,再打不过是技不如人,少爷们哭笑不得。

    第二球开始。

    照旧是姑娘们先运球,五陵少年?们干脆将陆栩生团团围住,有法子你就冲破人墙出去夺球。

    陆栩生真是无语了,这群笨蛋非要送到他眼前来?。

    睁眼偶尔会?被干扰,阖上眼听风辩位,他的月杆更?为灵敏啊。

    蜻蜓点水般将身侧五人给解决,陆栩生听着?马球前进的方向,纵马过来?。

    赶球的是姚玉妆,眼看那高大的男人毫无预兆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一慌,马球脱手。

    陆栩生轻轻松松将送到手的球往程亦安那头一运。

    又没中?

    陆栩生还没说话,场外的程亦彦鼓励妹妹,

    “摸着?球门了,下一次准进。”

    程亦安懊恼的情绪瞬间得到安抚,咬咬牙准备下一局。

    第三球,少爷们这次学聪明了,散开成五点式,形成一字长?蛇阵拦在陆栩生跟前,这下你无法一网打尽了吧,等他各个击破,那边姑娘们已进了球。

    计划很完美。

    但陆栩生是听人调派的人吗?

    指挥的最高艺术指挥敌人。

    他掉转马头,轻而易举从姑娘们手中将球夺来?,随后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将所有人引得离球门越来?越远,到陆栩生掐算好的位置,他再将马球往后一抛,马球被稳稳送到程亦安脚下。

    真的,不差一厘一毫,那球仿佛长?了眼睛,循着?程亦安月杆的方向,主动黏了上来?。

    如果说方才还有姑娘们时不时干扰,那么眼下所有人离她足足有一箭之地,这下总能进球了吧?

    程亦安不负众望,艰难地将球赶进球门。

    锦棚处爆来?雷鸣般的欢呼声?。

    当然除了程亦乔和长?公主等人,其余人的喝彩送给的是陆栩生。

    虽说这只是一场并不起眼的马球赛,却让他们领略到了这位边军主帅的风采,动动手指头便?将在场所有人逗得团团转,三十六计,他玩得炉火纯青。

    大晋脊梁,名不虚传。

    偏他本人浑不在意,目不转睛盯着?妻子,好似妻子进个球比什么彩头比什么夺嫡重要多了。

    虽说程亦安跌跌撞撞进球的摸样没眼看,但陆栩生不能打击她,很给面子地朝她竖个拇指,

    “不错,咱们再接再厉。”

    程亦安终于?进了球,心情很不错,姑娘立在炽烈的午阳下,朝他咧嘴一笑,那明媚的眼梢映得这飒飒寒风也温柔了。

    陆栩生远远望着?,忽然想,宠女人的滋味也不错。

    程亦安越打越顺,连着?进了三球。

    中场休息,少爷们聚在一处,决定想法子破局。

    总不能任由陆栩生猖狂下去,石飞越毕竟是将门虎子,制定了一连串的对策,只是等再次上场时,他们寻不到陆栩生的人。

    陆栩生做什么去了?

    他在打指导赛。

    范玉林那点子功夫也配教程亦安?

    既然已经让妻子过足了进球的瘾,是时候授予真正?的马球技艺,训练新兵最好的法子将她扔去战场实战。

    于?是程亦安便?跟姑娘们起步,开始正?儿八经打马球。

    陆栩生呢,月杆都扔了,环手于?胸,端坐马背跟在程亦安身侧教她如何运球,如何勾球,如何夺球。

    “手臂带动手肘用力,手肘再带动手腕,没错,就是这样,将球运出去!”

    程亦安又不笨,熟能生巧,渐渐找到手感。

    姑娘们欲哭无泪,敢情她们都是陪练?

    陆栩生当然不仅仅是来?陪妻子过过瘾的,时不时指挥程亦安干扰孔珍,一眼识破石飞燕等人的策略,成功将郑颖送上魁首的宝座。

    皇帝那点心思他能看不明白?

    做臣子的要学会?领悟上意。

    皇帝看到结果笑得不动神色。

    “好,很好,这场球赛十分精彩。”

    事后,郑颖牵着?那匹火红的赤兔马来?到程亦安跟前,笑得有几分腼腆,

    “谢谢你了,若不是你们夫妇相让,今日?我得不到这匹赤兔马。”

    谁知道?户部尚书的小女儿实则是个马痴,专好收集各类名马,她马厩里各种?品类的马驹已齐全,唯独缺一匹赤兔。

    程亦安很大气地摆手,“你打得很不错呀,倒挂金钩都能打出来?,若不是我夫君搅局,你今日?也必赢的。”

    前世石飞燕使?了下三滥的手段,着?人打伤郑颖,将她逼下场,今生有陆栩生的加入,石飞燕功夫都在应对他们夫妇上,顾不上欺负其他姑娘。

    郑颖笑道?,“那赶明咱们再约,我带你瞧瞧我的马厩,咱们一块儿打球。”

    程亦安道?好。

    太后也不是吃素的,离场时云淡风轻地扫了一眼场上,

    “依哀家看,若不是陆栩生出场,今日?打得最好的就是陈家那个丫头了,皇帝,哀家瞧这场马球赛算不得数,不如改日?设宴,召姑娘们进宫献艺,再给宁王挑一位更?合适的人选吧。”

    成功地在皇后心中扎了一刀,离间了帝后。

    皇帝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四平八稳回,

    “母后说的是,这几个孩子都极好,朕也着?实都喜欢,只是做父母的有时也不能独断专行,还得过问?孩子的意思,若是孩子喜欢,二人又有缘分,朕也只能成全。”

    宁王又不笨,为了大业着?想,郑颖无疑是最好选择。

    太后扯着?唇角深深看了一眼皇后,转身离开了。

    程亦安今日?累得够呛,上了马车便?倚着?车壁假寐。

    这一回陆栩生学聪明了,将人慢慢揽过来?,拥在怀里让她睡得舒坦些。

    等她醒过来?,已是下午申时末,强打精神起床,沐浴更?衣,出来?便?问?如兰,

    “二爷呢?”

    如兰想起午后程亦安睡迷糊被陆栩生抱进来?的样子还很想笑,抿嘴道?,

    “二爷送您回来?便?入宫去了。”

    程亦安看了一眼丫鬟红透的脸,再联系这句话便?知自个儿怎么回来?的,顿时有些害臊,柔声?问?,

    “没被人瞧见吧?”

    如兰忍住笑,“当然没被人瞧见,一路上仆从都低着?头呢。”

    那就是都看见了。

    程亦安小脸一垮。

    罢了罢了,总归她现在也不当家,不必立威,笑话就笑话吧。

    “只是”如兰为难地说,“二太太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这是程亦安预料当中的。

    王云香被长?公主的人当众掀飞,不仅害得王云香没法上场打马球,更?丢了王氏一族的脸面。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来?了一位嬷嬷,说是二太太有令,

    “让二奶奶歇好了去明熙堂一趟。”

    程亦安只得梳妆打扮,换了一身鹅黄的家常袄子披上一件银色的斗篷,带着?丫鬟前往明熙堂。

    进去时,三奶奶柏氏和五小姐陆书芝均在。

    陆书芝回想起今日

    ?程亦安打马球的憨样,还觉得很有趣,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程亦安看了一眼二太太的脸色,不便?回应,上前给二太太行礼,陆书芝和柏氏也起身给她见礼,二太太摆手示意程亦安坐在自己下首,开口?便?问?,

    “今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挑唆了长?公主教训云香?那云香如今还在榻上躺着?动弹不得呢。”

    程亦安听了这话毫无表情,长?公主是为她出头,所以长?公主出手与她出手没有区别,

    “今日?王姑娘挨打是事实,不过是她出言不逊在先。”

    “她说什么了?”

    程亦安直言不讳道?,“她说我不该嫁给二爷,这世间配得上二爷的只有她堂姐王大姑娘。”

    二太太顿时噎了噎。

    这种?话当着?程亦安的面说出口?着?实不妥。

    程亦安道?,“也并非我要赖在陆家,若是太太说服二爷,给我一份和离书,我即刻就能走。”

    二太太再度噎住,大有一种?招来?程亦安训斥却反被将了一军的憋屈。

    不过眼下程亦安着?实有说这话的底气。

    紧接着?程亦安又道?,

    “况且,我嫁妆至今还未拆封入库,走起来?也便?顺。”

    二太太这下脸色就火辣辣的了,所以早在新婚夜她身世还未大白前,她便?动了和离心思?

    “行了,别提这些有的没的,这是陛下赐婚,也由不得你我。”

    二太太还想着?替王家挽回颜面,以婆母身份吩咐她道?,

    “云儿终究在你手里吃了亏,你着?人送些赔礼过去,大家面上都好看。”

    程亦安面色淡淡起身,“太太恕罪,我做不到”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而婆母脸色越来?越难看,柏氏立即出来?打圆场,

    “想是娘误会?了,今日?之事着?实跟二嫂无关,是那长?公主堂而皇之占据了陆家锦棚,毫无预料对了香儿表妹出手,别说我,就是二嫂也始料不及呢。”

    二太太沉着?脸不吭声?,她今日?心情不大好,太后将她宣进慈宁宫,狠狠训斥了她一番,言下之意她御子无能,没能管住陆栩生和程亦安,让陆栩生堂而皇之倒向皇帝,处处跟太子党作对。

    二太太日?子也不好过,一面是母族王家铁了心支持太后,一边是亲生儿子忠贞不二唯皇帝马首是瞻,可怜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这不在宫里受了气,回来?拿程亦安撒火。

    可惜程亦安今非昔比,她是程家掌门人的幺女,今日?前往上林苑的路上,还遇见了那程亦彦的妻子卢氏,卢氏告诉她,“我家姑娘养得是娇了些,还望太太多担待。”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许她欺负程亦安。

    那卢氏向来?是北府老祖宗的传话筒,这话等同于?北府老太君在敲打她。

    罢了,威风摆不得,总归还是要叮嘱几句的。

    二太太与程亦安道?,

    “你如今是栩儿的妻子,都说枕边教夫,栩生在外头行事,你也看着?些,你们程家向来?不参与党争,你也该规劝栩生,让他别掺和进去,他什么都不做,凭着?他的功勋,无论谁做皇帝,都短不了我们陆家的荣华富贵,何苦搅进去呢。”

    程亦安笑着?回,“母亲,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这刚过门没多久,岂能做二爷的主,您是他的母亲,您都管不住他,遑论是我?”

    二夫人何尝不知,这不是被太后逼急了,病急乱投医么?

    程亦安又劝她道?,

    “儿媳反倒觉得太太不必为此事忧心,外头都是男人的事,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倒反东风,横竖碍不着?您,与其盯着?自己左右不了的事,不如将府内打点好,您本是国公夫人,这个家合该您来?做主。”

    程亦安这般说是有目的的。

    谁说媳妇只能听婆婆调派,也要学会?向上引导,比如调/教夫君,比如调/教婆婆,她与二夫人是要长?处的,总不能日?日?针尖对麦芒吧,人有的时候要学会?祸水东引。

    果然,这话说到二夫人心坎上。

    她可不是这么想的。

    太后赢了,她是王家女少不了她的荣华富贵。

    皇帝赢了,有陆栩生这个儿子,她还是当朝一等一的诰命夫人。

    她掺和进去作甚?

    程亦安竟然有这等眼界?

    倒是令二夫人有些意外。

    “你说得对,那么眼下你可有法子夺回中馈?”

    程亦安这个时候就装笨了,露出一脸娇憨,“儿媳年?轻,实在是不经事,这府内处处还不熟悉呢,无从下手,再说”她红着?脸,“再说二爷一再叮嘱儿媳,外头的事不许儿媳插手,只一心一意给他生个孩子,他便?满意。”

    陆栩生确实是这个意思。

    二夫人无话可说。

    那就赶紧回去生孩子吧。

    二夫人放程亦安回房。

    程亦安问?过随侍,陆栩生没功夫回府用晚膳,便?在自个儿院子里吃了,似乎还未睡饱,消食后又早早躺下,半夜是被那人给闹醒的。

    他分花拂柳般耐心与她周旋,似老道?的猎人一点点诱自己的猎物上钩,程亦安醒神后,看着?那居高临下的男人,如山岳般难以撼动,气得去推他,

    “你碰我作甚?不是摆脸色么?”

    陆栩生发?笑,捉住她乱动的胳膊,摁在她脸侧,“那你呢,开口?闭口?范玉林,怎么,这般难忘?”

    刚重生那会?儿,他偶尔问?起她在益州的事,日?日?都要听到范玉林三字,那时也不觉得如何,如今渐渐的,那三个字听不得,不知不觉,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浓,他早早将表妹这号人物忘去九霄云外,她连梦里叫的都是范玉林的名儿。

    可不让他气?

    程亦安这才明悟,原来?是翻了醋坛子,怪不得前段时日?梗着?脖子做和尚呢。

    她冷笑,“我不过今日?提了一嘴,还是你偏要往枪口?上撞,怪谁?我何曾开口?闭口?提他了?”

    “怎么没?”陆栩生委屈上了,“前几日?你病了,我给你端茶倒水,你倒是好,梦里叫着?他的名儿放不下。”

    程亦安一呆,这一呆那人趁虚而入,惹得程亦安红着?脸锤他。

    陆栩生得了逞,可不得任她捶。

    程亦安试着?回想那一日?的光景,嗓音断断续续,“我是梦到他被关在地牢,我去寻他要和离书,被他拽着?衣角不放,这才闹着?呵斥他不过念念不忘倒也不假,将他念死了我方解气!”

    话落,久久不见陆栩生吭声?,胡乱往上一抓,攀住了他结实的胳膊,不摸不觉得这一摸才察觉这男人的肌理硬朗如铁,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叫人踏实。

    “你怎么不说话?”

    夜色里她嗓音格外柔软,如同照进来?那一抹月色,如同盘桓在屋檐的袅袅青烟。

    滚烫的呼吸烙着?她心口?,那人含糊不清回,“我有功夫说话?”

    程亦安很快明白他什么意思,羞答答不敢吱声?了。

    似要将她往死里弄,胳膊肢颤颤巍巍缠住他脖颈,胳膊,后脊,指尖所到之处皆是伤痕,脑海不禁回想白日?他在马场意气风发?的摸样,他并不爱笑,可眉梢歇着?的那一抹倦怠却有一股别致的风流,好似他是游戏人间的看客,不曾真正?融入这片锦绣膏粱。

    程亦安忽然在想,两世夫妻,她何曾窥探过这个男人的内心,他皱过眉吗?他伤怀过吗?当年?在白银山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从未开过口?,哪怕是对她着?这个妻子。

    事后,程亦安抚了抚他的心口?,确认了,是硬的。

    一响贪欢。

    程亦安歇了足足五日?方缓过劲来?,不怪她娇气,昨日?久不曾骑马腿侧磨红一大片,胳膊肘也酸胀难当,夜里又被陆栩生折腾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四肢五骸险些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第六日?,也就是十月十五这一日?,太后传召官眷入宫侍驾,今日?也称“下元日?”,民间在这一日?修斋设醮,以祭亡灵。每年?太后均在这一日?在奉先殿给先帝祈福,并吩

    咐女眷亲自做些点心结些花结一类前往太液池祭拜水官,祛晦解厄,以祈来?年?风调雨顺。

    这一日?不仅宫里要祭拜,各府也要预备挂天灯,斋戒拜神。

    掌中馈的妇人均留在府上操持家务,一旁是让府上无事的少奶奶或姑娘入宫随祭。

    陆国公府的大闲人就是程亦安。

    清晨早早梳洗,换了一身素雅的装扮,又去厨房走了个过场,最后拎着?食盒登车前往皇宫。

    丫鬟不能跟着?去,陆栩生亲自送她到东华门。

    分别时还很不放心,“我今日?要去城外,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是有事,遣人去知会?你爹爹。”

    程亦安嗔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还怕人吃了我。”

    从他手中接过食盒,大大方方往甬道?去。

    远远瞧见一内侍在门内候着?了,还很殷勤地替程亦安接过食盒,陆栩生心想他可没打点哪个内侍关照程亦安,所以这是岳父所为?

    岳父的关怀真是不动声?色。

    陆栩生放心离开。

    巳时初刻,女眷们均在奉先殿外的裙房候着?,待太后,太子与礼部官员从奉天殿出来?,见过礼,又随太子妃前往太液池祈福。

    今日?入宫的女眷非富即贵,程亦安在这里遇见了几张熟面孔。

    打头两人自然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石飞燕,与她的表妹姚玉妆。

    显然双方因马球比试而结了仇,眼刀子频频往程亦安身上使?,程亦安视而不见。

    郑颖见状立即来?到程亦安身侧,拉着?她辍在人群后头往太液池去。

    “今晨我入宫时,遇见亦彦表兄了。”郑颖的父亲是程亦彦的舅舅,她与程亦彦是嫡亲表兄妹,“亦彦表兄嘱咐我一定要照看你。”

    程亦安顿时害臊,“二哥哥也真是的,将我当小孩子了。”

    她已嫁为人妇,而郑颖还只是个未嫁姑娘,不该她照顾郑颖么?

    但郑颖也比程亦安大月份,她笑道?,“刚认回来?的妹妹,难免多疼些。”

    不多时,二十来?位女眷随同太子妃抵达太液池的凌云台,早早有宫人在此地摆上长?案,姑娘们一一将点心摆上去,循着?太子妃行礼跪拜。

    天阴了下来?,湖边风寒,吹得姑娘们瑟瑟发?抖,太子妃不敢耽搁,怕冻着?这些金尊玉贵的主,仪式一毕,便?吩咐宫人领着?姑娘们前往琼华岛上的广寒殿歇着?。

    广寒殿名为广寒,实则暖和得很,偌大的殿宇内烧了地龙,十二盏八面羊角宫灯悬挂其上,五颜六色的彩穗缀在灯下徐徐摇曳,将整座殿宇照得金碧辉煌。

    循例今日?均得吃了赐宴方能回去,太子妃尚在凌云台操忙后务,女眷们先在此处候着?。

    点心瓜果摆了一桌,程亦安和郑颖坐在最东面,喝着?羊乳暖暖肚子。

    郑颖与程亦安说起表姐程亦歆的事,程亦彦和程亦歆乃程明昱第一任妻子郑氏所生,程亦歆嫁去了大理寺卿贺侯府上,去年?贺夫人病逝,阖家回老家守丧,要明年?春才能回京。

    “表姐命好,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姐夫,夫妻俩恩爱不疑,上头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如今只消得个儿子,就完满了,可惜侯夫人这一去又耽搁了一年?”

    程亦安印象中这位长?姐大方能干,世人常赞她有老太君当年?的风范,她出嫁前程亦安年?纪尚小,不常碰面,出嫁后更?没机会?,这一算倒也有几年?没见着?程亦歆了。

    二人正?话着?家常,忽然一人从程亦安身侧经过,毫无预兆就摔了一跤,那人匍匐在地,扭着?身含泪朝程亦安诉道?,

    “程亦安,好端端的,你拦我一腿作甚?”

    她嗓门极大带着?哭腔,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亦安先是满头雾水,再见姚玉妆泪眼汪汪,眼底暗藏一抹得意,忽然明白过来?,

    “我不曾伸脚,你别没事找事。”

    姚玉妆掩泪道?,“怎么没有?难不成我自个儿摔了自个儿?我看你是瞧那日?我不慎挤兑了你一句,你便?怀恨在心。”

    “程亦安,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气量怎的如此狭小,上回让你赢了,你还不满意,今日?非要补上一脚,莫非仗着?自己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夫君,便?可在宫里为所欲为?”

    这罪名可就大了。

    郑颖气得起身,

    “你胡说八道?,亦安与我坐着?一动未动,压根不曾瞧见你,何以拦你?你别诬赖安安。”

    姚玉妆快嘴反驳,“堂堂郑大小姐也能睁眼说瞎话,你们一块的,你自然帮她。”

    郑颖呕的要死。

    程亦安也跟着?起身,嫌弃地看着?她,

    “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

    “那你凭什么说不是你?总之我摔了是事实,大家伙都有眼看的。”她摊着?手环顾一周。

    程亦安顺着?她视线扫了殿内一眼,除了石飞燕和孔珍,其余人大多不愿掺和,纷纷别开脸。

    那石飞燕果然双手环着?胸,背靠廊柱道?,

    “我还真瞧着?像是安安伸了一腿。”

    郑颖怒道?,“你们不也是一伙的?自然帮她!”

    谁也不服谁,陷入僵持。

    程亦安没理会?她,继续坐着?喝茶。

    那姚玉妆见诬赖程亦安不成,故意撒泼朝程亦安扑来?,

    “你敢对我动手,我跟你拼了!”

    她扬起双爪往程亦安发?髻抓来?,幸在程亦安眼疾手快,飞快侧身躲开,那石飞燕和孔珍二人一面说不要打了,一面借着?扯架的功夫来?推搡。

    郑颖也加入战局。

    程亦安被逼到桌脚,抓起一把瓜子朝三人面门撒去,趁着?姚玉妆偏头闪躲的功夫,拽住她发?髻将她往后一推,三人跟骨牌似得一个接着?一个往后倒。

    孔珍被压在最底下,胸口?被石飞燕狠撞了下,石飞燕手肘磕在桌脚,疼得直叫屈,那姚玉妆更?是发?髻散乱,不成样子,她气得破口?大骂,

    “我看你嫁了个刽子手,自个儿也学了一身粗鄙功夫,一人竟打得过我们三人。”

    程亦安也没料到今日?力气这般大,竟然打赢了?

    不错。

    她能容忍别人诬陷她,不能容忍旁人侮辱陆栩生,她眼眸一点点眯起,“你说谁刽子手?”

    “你家陆栩生呀,还能是谁?”那姚玉妆不顾自己蓬头垢面,自以为踩了程亦安痛处,神色极其嚣张,

    “他就是个杀人狂魔,他是吃人血活过来?的,他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你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不胆战心惊吗”

    她话还未说完,一道?敞亮的巴掌抽在她面颊。

    总归已经动了手,干脆出口?恶气。

    程亦安从未气得这样狠,额尖还冒着?青气,睨着?她一字一句道?,

    “姚玉妆,今日?十月十五下元节,该当祭拜亡灵,你可知太后娘娘祭拜得是哪一路亡灵?我告诉你,祭拜的是那些追随先帝死去的将士,三十万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是孩子的父亲,母亲的儿子,女人的丈夫,妹妹的兄长?。”

    “你可以侮辱我,我不许你侮辱陆栩生,是他和他的弟兄们用血肉之躯堵上边城的缺口?,才让你有机会?在这里夸夸其谈,让你遍身罗绮纵情娱事!”

    郑颖被她说得动容,一时还红了眼眶,难以想象平日?娇滴滴的女郎也有这等迫人的气势,也跟着?她挺直腰板。

    太子妃进来?时听到的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话,一时望着?程亦安神色复杂。

    太子妃出身秦国公府,祖父,父亲,兄长?均是血战沙场的将士,秦国公府满门三十四名男儿,有一半战死沙场,活着?的缺胳膊少腿,了此残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席话的分量。

    但终究在皇宫动了手,有违宫训,太子妃问?完经过十分头疼,牵扯重臣女眷,太子妃未敢擅专,先将人安顿此处,索性亲自去禀报皇帝。

    太子妃一走,石飞燕便?悄悄塞了银子给宫人,着?人偷偷去跟她爹爹告状,让她爹爹替她做主。

    郑颖见她们忙着?各投门路,替程亦安着?急,

    “安安,咱们得想法子,不能让她们恶人先告状。”

    程亦安没吭声?,她饿了,天塌下来?先填饱肚子再说。

    宫人已送来?午膳,程亦安一人默不作声?用膳,也知今日?大抵闯了祸,恐难

    以收场。

    她不后悔。

    去陛下跟前,她自有话分辨。

    人与人是无法共情的,程亦安想起陆栩生受的那些苦,竟成为旁人攻讦他的利器,心里就一阵难过。

    她心疼她的男人。

    罢了,豁出去了,有什么后果领受便?是。

    *

    午时的自鸣钟敲响,程明昱处理完最后一道?文书,搁下湖笔,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今日?起了风,太液池湿寒重,也不知苹苹冻着?没有。

    这个念头一起,值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进来?一道?清瘦的身影,瞧着?像是跑来?的,说起话来?喘气不匀,

    “首座,您快些入宫,您闺女在皇宫闯祸了!”

    程明昱明显一愣,连忙起身将梁冠取下,一面往外走,一面问?他,

    “将事情始末道?来?。”

    那名属官将自己打听到的告诉他,话尾忧心道?,

    “下官从奉天殿出来?,撞见石大都督与姚侯往奉天殿去了,瞧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摸样,想必去跟陛下告状。”

    程明昱不关心这个,只偏首问?他,

    “那内官如何说?我女儿可伤着?了,手打疼了吗?”

    属官属实愣了愣,心想大人您关注的点儿有些偏,“好似不曾提及。”

    程明昱略略放心,这才整了整梁冠,提袍踏上奉天殿前的丹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