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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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圣旨下到汝定王府。
陇阳郡主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三日后奔赴边关。
一时之间,京中上下一片哗然, 争议声不断。有说女子哪能领兵打仗的, 立马便有人出来以前朝女将军一事反驳回去。还有说朝中武将不止一人, 倘若并非无人可用,为何要启用女子为将?这个说法被陇阳郡主亲自驳斥, 道是若有人不服, 尽管与她一战。
她虽是一介女子, 这些年却没少以武露于人前, 但凡是见过的都知道她不输男子。以名声为赌,如果赢还自罢了。一旦输了, 那才是无脸见人。
如此一来, 跳脚嚷嚷的人不少, 胆敢与她一战的人却没人。毕竟那些武将们谁也不想第一个出头, 更不想丢人现眼。
既然无人敢应战,整个王府上下开始为她远赴边关做准备。出发前一日,王皇后召她和林重影入宫。
先前几派相争之时,王皇后这边并没有下场。一是这些年来她因膝下无子,并未在朝中拉帮结派,二是熙元帝同意萧勉养在她身边,还没有点头记在她名下。
逐权者当懂权衡,她自是如此。所以兵权相争最后还是落在凤家, 对她而言是最好不过的结果。她笑容满面地接待婆媳俩,寒暄几句后,她让端阳公主带林重影去御花园逛逛。
这个时节的御花园,假山奇石与松柏还有积雪成景, 显尽皇家的尊贵大气与不凡。但在林重影看来,却无端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那些松柏可曾被人血滋养过?
那些假山奇石,可曾被鲜血染红过?
还有脚下的土地,应是承载过数不清的尸骨。所以再是景致不凡,亦觉得恐怖如斯。让人见之心存敬畏的同时,又有几分想逃离的念头。
她们一路行来,竟是谁也没开口说话。
直到上了拱桥,端阳公主才道:“那日之事多亏了你,本宫一直想寻个机会向你道谢。”
她说的是当日福王府救萧勉一事。
这些年来,王皇后并非没有养个皇子在身边的念头,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如今梓和宫有皇子,情势便与从前大不相同。
“小七是个懂事的,我母后很喜欢他,这事也得谢你。”
因为有萧勉,她不必再处心积虑以婚姻寻求助力,甚至她还盼着能晚些嫁人,从而能在宫中多留几年。
她转过头去,让宫人去将萧勉带过来。
很显然,她是早有准备。
萧勉很快被带来,对着林重影就是谢恩。
“汉阳姐姐,我知道救我的人是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必将永远铭记于心。”
几日不见,他瞧着气色不错,想来在梓和宫过得极好。
林重影知道这孩子的感谢确实出自真心,然而王皇后和端阳公主安排这一出,分明是借此有意与她示好。毕竟她身后不仅有汝定王府和谢家,还有福王府。
她叮嘱萧勉几句,无非是好好养身体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萧勉认真地应下,尔后又被宫人带走。
寒风袭过,裹挟松柏的青气与针叶间的雪气,让人呼吸之间全是凉意,直抵人心深处。再看这处处雅致的景色,更显几分森然。
林重影想,她或许和这座深宫相斥,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下拱桥时,春晖宫里有人来请,说是荣太后要见她。
端阳公主皱起眉来,小声问:“要不要本宫随你一道去?”
荣太后不待见她的事,不说是宫里,便是宫外都有所传闻。这个时候对方单独召见她,落在旁人眼中,势必会有一番训斥。
她婉转回绝了端阳公主的好意,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对方应该对她已无杀心。便是还有,端阳公主也帮不上忙。
传话的宫女引着路,将她领到春晖宫。北嬷嬷候在宫门外,看到她之后恭敬上前来行礼,然后接替为她带路的活。
穿过正殿来到后殿,再转两个弯,她看到那处小佛堂。还未近前,已有香烛和檀香的气味袅袅而来。
“郡主,太后娘娘在里面等您,您请吧。”北嬷嬷做了一个相请的动作,示意她一个人进去。
她点了点头,径直进去。
出乎她的意料,这里并不是一处佛堂,而是供奉之所。
荣太后背身跪在蒲团上,面前的供案上摆放着漆金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让她立马明白,这里供奉的是荣太后的生母齐国夫人齐氏。
“我娘的先祖,是前朝那位名扬四海的齐大家,大盛宫与谢家临安的儒园皆是由他督造。齐家逐渐没落后,族人们四分五裂,而我娘这一支正是嫡脉。可惜百年光阴沧海桑田,曾经的荣耀早已不复存在,落魄潦倒的后人都羞于提及。”
原来齐氏是前朝那位齐大家的后人。
这层渊源世人并不知道,想来正应了这话里的羞于提及几个字。
“哀家听说你心算之术极佳,你当知齐家的那位先祖也有此技。”
“臣女听人说过。”
荣太后慢慢起身,回过头来。
她此生仅有一子,孙子孙女却有一堆,那些孙辈全是她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无一人像她,更无一人像齐氏子孙。
唯有这个本不应该出生的孩子,最像她的生母,还会齐家先祖的心算之术。这些日子每每思及,顿生冥冥之中注定之感,又恍若是对她的报应。
“你身上流着齐氏的血,又最似先祖,想来先祖在天之灵若有知,当感到欣慰。”
林重影听着这话,隐约明白她的意思。
阖宫上下皆知,齐嫔是她生母本家的表外甥女,母子俩背后的靠山正是她。她对二皇子极其的看重,明眼人都知道她想做什么。
如今宫中几派势力,以她为首。而有资格竞争储君之位的皇子们,又与先帝在位时的情形有许多相似之处。
她若与熙元帝母子同心,便不会有今日之局面。
“太后娘娘也说百年时光沧海桑田,世族大户如此,王朝权贵何尝不是这般。忆昔年五花马千金裘,却难抵眼前柴米油盐。正如金戈铁马一去不还,才换来如今盛世安稳。”
“哀家当然知道有起有落皆是寻常,同理,由衰及盛也不罕见。”
“太后娘娘,恕臣女直言,您的子孙后代全有齐氏先祖之血脉,何来的彼此?”
荣太后闻言,怔了一下。
这些年来,她一门心思想扶持齐嫔母子,以保将来坐上龙椅的人有着齐氏的血统。直到今日她才幡然明白,却原来自己所有的儿孙都流着齐氏的血。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她当真是可笑至极。
当然,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糊涂至此。
“典儿,终究是不一样的。”
“但在臣女看来,没什么不一样。”
“你不懂。”荣太后望向生母的牌位,“家族衰败,子孙无颜,哀家深知这个道理,更知衰败之家子孙的痛苦遗憾。如今哀家有能力有机会,哀家想尽自己的心力去帮自己的母亲完成遗愿,难道不应该吗?”
齐氏生前有没有光复齐家的理想,林重影不得而知。站在她的立场而言,所谓的储君王权之争,她压根不想参与。
生死难料,富贵何尝不是如此。她不信多年以前齐氏能想得到今日,从而百般叮嘱自己的女儿要帮自己完成遗愿。
“太后娘娘,您可还记得您一开始的愿望?”
荣太后闻言,又是一怔。
一开始她不过是荣家的庶女,唯一的底气就是自己生了一副好相貌。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一早就存了用她来攀附权贵的心思,所以她在家中时日子倒是比其他的庶女过得好。
后来她被选入宫中,又被先帝赐到皇子府为妾。主母沈氏对她颇为拂照,还允她生下儿子。那时她想的是他们母子俩此生能富贵安稳,便再无所求。
曾几何时,她的想法竟然变了呢?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女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嬷嬷生前再三提及,死时更是泣血叮咛,唯愿臣女好好活着。所以对于臣女而言,此生只有一个愿意,那就是好好活着。”
“你……”
荣太后看着眼前这张与生母极像的脸,突然喉咙发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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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陇阳郡主离京,侯西归随行。
骏马西去,马蹄声声尘土飞扬,她的一袭红衣在朝阳中鲜艳夺目,那意气风发的身姿飒爽英气,舒展而飞扬。
城墙上,有人感慨,“有些女子,生来就不属于后宅。她不是养在暖房中的娇花,而是飞天的凤凰。这么多年,她终于如愿,本王真替她高兴。”
说这话的人是萧高。
而他身边的人,则是谢清阳。
谢清阳望着陇阳郡主远去的身影,很是感触,“王爷说的没错,她本该如此。”
他们曾是夫妻,没有人比谢清阳更知道陇阳郡主有多不喜欢囿于后宅。当年他选择放手,比谁都盼着有这么一天,以此来证明他们的选择都没有错。
城墙下,是谢玄和林重影。
林重影一想到陇阳郡主翻身上马时的神采飞扬,胸中仿佛也被感染出豪情万丈。“人生本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我真替母亲感到开心。”
“是啊,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如此,母亲此生应该再无遗憾了吧。
谢玄这般想着,牵起林重影的手,“今日我有空,我陪你好好逛逛。”
林重影闻言,眉眼弯弯,“这可是你说的。”
这人定然还不知道女人一旦逛起街来,有多恐怖。
马车停在闹市后,两人下车行走。纵是寒冬腊月的时节,这座天子脚下的都城依旧热闹繁华,喧嚣声不绝于耳。
吆喝声、叫卖声、还有高谈阔论的声音。
街边的小茶棚内,坐着几位喝闲茶的寻常男子,其中一人似是有意卖弄,对同行之人道:“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女子能带兵打仗不说,外室所出的女子还能被封为郡主,当真是稀奇之事年年有。”
那同行之人也起了八卦之色,追问,“那位汉阳郡主当真是外室女?”
“这还能有假,她那嫡母亲口说的。我还听人说,她原本是要给谢家二房的二公子做媵妾的,哪成想勾搭上了谢少师。谢少师为了给她一个好出身,使计让她被过继出去。她也是命好,不知怎么的又入了福王的眼,被认了义女封了郡主。”
这两人尽管压着声,但从小茶棚经过的人多少能听到一两句。不说是耳聪目明的谢玄,就连林重影也听了一耳朵。
她一把拉住身形微动的谢玄,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道:“这世间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去,我又不会少一块肉。”
“虽是如此,但到底恼人。”
“不打紧的。”她拉着谢玄,快走几步。
何况那些人说的本就是事实,那确实是她的经历。
林昴离京之后,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也不知所踪。而独自被留在京中求学的林绍再也没露过面,也没有来找过她。
她没有回头,自然不知道有人正默默地看着她,那人就是林绍。
林绍目光如晦,有愧疚也有欣慰。
父亲说上辈子的是非恩怨与他无关,也无曾经的四妹妹无关。他们都深受其害,哪怕不再是兄妹,他也愿听到这些人的恶意中伤。
如今四妹妹已贵为郡主,有谢家和福王相护,再也无人敢欺。他能做的不多,除了在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说上几句,再没有别的帮助。
他对小茶棚里还有议论她的那两人道:“汉阳郡主不是外室女,她给谢家二公子做媵妾一事也是子虚乌有,你们莫要以讹传讹。”
“你谁啊?”先前说话的人质疑他,“城里都是这么传的,你说不是就不是,你说了不算。”
“我说了自然是算的。”林绍看着他们,一字一字,“因为我姓林,汉阳林氏的林。”
这会儿的工夫,林重影和谢玄已经走远。
哪怕仅是背影,依旧难掩两人之出尘绝艳。一个是仙枝琼花,一个芝兰玉树,堪得上是世无第二的一对璧人。
行人如织,皆是云烟,而他们仿佛是在云烟中携手同行。纵然世间有万千的曲折坎坷,亦不能将他们分开。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是这锦绣繁华,也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