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绿茶娇夫
楚宥敛在房内等了片刻,见颜玉皎迟迟不归,心里担忧。
少顷,他唤来暗卫,让暗卫去把巫医找过来。自己则起身,艰难地向外间走去.
外间气氛凝滞。
郯王爷握着鞭子,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心思百转间,与郯王妃对望一眼,低叹一声。
颜右丞倒是急了,拉住颜玉皎,怒声道:“什么叫‘就算了罢’?!你受了这等委屈,如何就算了?”
又对郯王爷道:“我敬你是曾是我的义兄,前不久杀你儿子不过是一个警告,若是再过分……我颜祁望虽然已消了复仇之心,但不要逼我!”
颜玉皎怔怔地看着颜右丞,心头热气萦绕,鼻尖微酸。
颜右丞窝囊惯了,便是楚宥敛上门提亲时,也唯唯诺诺,显然认可女子失贞,就要嫁为人妇的那一套。但今日却也能为了颜玉皎,生出血性,对着持马鞭的郯王爷如此凶悍了。
到底是父母之爱,远比其他的感情更加坚韧无私……
郯王爷沉默,压低眉头,踱步片刻,道:“本王明白了,若玉儿想与少庸和离,本王同意。”
颜玉皎缓缓睁大眼。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王妃和王爷和离之事,毕竟进了皇家玉牒,哪能轻易消除呢?
虽然她常说要与楚宥敛和离,但心里明白此事定然艰难险阻。
没想到郯王爷就这么应下了?
颜玉皎更好奇了,楚氏究竟对爹爹做过什么,爹爹说出复仇的话,郯王爷却还如此惭愧的模样?
思虑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本王不同意!”
楚宥敛披一件外衣,勉强遮住胸前伤口,脸色苍白无血色地,踉跄地走过来,道:“我不同意和离。”
他说着,单手握拳,抵住唇,咳了几声,清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看着就要气绝昏过去了。
颜玉皎心中一骇,忙过去扶住楚宥敛,道:“突然出来作什么?伤口崩裂了怎么办?”
“你要是一声不吭地走了,”楚宥敛抿住干裂的唇,眸色凄然,“那我就即刻死了,总好过痛苦苟活。”
又来了……
他说这种酸话可真是信手拈来。
颜玉皎脑袋胀胀的,心烦意乱,低声无奈道:“你真是疯了,还有几日你就要夺位了,你若是不想活了,你的手下怎么办?跟着你死?”
楚宥敛只望着颜玉皎,嗓音略有些哽咽:“所以,求娘子怜悯。”
颜玉皎:“……”
只看楚宥敛如今这副苍白脆弱的模样,哪里想得到他曾经是在西南境大杀四方的元帅,是在东北境诛杀贪腐之臣的阎罗,是上门提亲时冷淡如冰的王世子……
颜玉皎怀疑楚宥敛在装可怜。
但下一瞬,楚宥敛就双眸微眯,倒在她的身上,似晕非晕。
颜玉皎顿时惊得手忙脚乱。
许久,才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半蹲在地上,托住楚宥敛。
“你醒一醒,你没事罢?”颜玉皎慌乱地喊着,她第一次直面楚宥敛的濒死时刻,颇为不知所措。
芭蕉拽着青绿,道:“奴婢们这就去叫巫医!”转身离开了。
场面一时混乱。
郯王爷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郯王妃满脸担忧,急切道:“这是怎么回事?少庸受伤不是前几日的事么?怎么今日还晕厥?”
颜玉皎不知该如何解释,明明是楚宥敛自己发疯刺自己,可……
“玉儿,别管他!”
颜右丞挤进来道:“他无缘无故就把你禁足,如此狂妄狠毒,你还管他作什么?……都是爹爹无能,实在拗不过他,今日才来郯王府见到你,这些日子,你娘亲很是想你。”
他按住颜玉皎的肩膀,难得眼眶也有些湿润:“随爹爹回家罢!”
“回家”一词简直振聋发聩,着实戳到颜玉皎的心。
她鼻腔微酸,道:“都是女儿不孝,连累爹爹娘亲为我筹谋。”
然而泪水滴在楚宥敛手背,烫得楚宥敛似乎睁了睁眼,气若游丝,却还死死握住颜玉皎的手。
“不准!我不准!”
楚宥敛就躺在颜玉皎的臂弯,好像失血过多,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却极力睁着眼。
“娇娇,我错了,求你……”
他喃喃着,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划出一道清亮水迹。
颜玉皎看得心中一痛,下意识拿起帕子点了点楚宥敛的泪。
手就被楚宥敛握住,按在他的脸侧磨蹭:“别走,我会死的……”
颜玉皎咬住唇。
在场其余人对视一眼,显然都看出他二人难舍难分。
颜右丞脸黑如墨。
郯王爷则尴尬地咳了一声,暗怪自己多事,好端端提什么“和离”,若颜玉皎不想和离,他又这样说了,岂不是没台阶给人下?
郯王妃摇头,轻叹道:“本妃知道此事是少庸的错,也不想为他多辩解什么,只是玉儿,少庸还受着伤,你也怀着身孕,眼下朝局动荡,你二人实在不宜和离了。”
颜玉皎只觉得心累。
她是想和离,但这话只和楚宥敛说过,对他们三人,是只字未提。偏偏他们三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风声,不是劝她和离,就是劝她不要和离。
——好像她已经把想要和离的心思大白于天下了。
“现在不和离,以后等楚宥敛登上帝位,还如何和离?!”
颜右丞倒是硬气起来了,眉目严肃的沟壑难平:“我以前愿意让玉儿嫁给楚宥敛,甚至觉得是桩好亲事,是因为,你们二位感情好,郯王爷没有旁的妾室通房,言传身教,楚宥敛以后也定会好好待玉儿。”
他闭了闭眼,压抑怒火道:“结果呢?他们才成亲两个月,楚宥敛就荒唐至此!……若是等他登上帝位,我家玉儿还不知何等处境!”
颜右丞心知肚明,以颜玉皎前朝公主的身份,若是做个王妃,有他和梅夫人遮掩着,保此生安然无恙。
可若是做皇后或者皇妃,麻烦就大了,毕竟当朝最大的反贼团伙,就是打着光复前朝的名义。
百姓如果听闻此事,定然一百个不同意,众口铄金,能逼死人。
还有那些因嵒朝建立,而新兴的世家们,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曾剿灭的前朝余孽生下皇子?
楚宥敛称帝之日,就是颜玉皎深陷困境、无法自拔之时。
“本王可以保证!”
楚宥敛趁机接过颜玉皎的手帕,按住唇,勉强压住咳声:“本王登基之后,会与娇娇,共享天下!”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郯王爷的马鞭悄然掉在地上。
郯王妃满脸茫然。
颜右丞更是憋红了脸,嘴唇翕动半天,却没能发一言。
“我对政务一窍不通。”颜玉皎震惊之后,慢慢回过神。
她蹙起眉,显然不信任楚宥敛的这一番言辞:“我对你的天下没有任何兴趣,你不需要再试探我。”
“不是试探。”
楚宥敛静静地望着颜玉皎,神色认真道:“我可以立下密旨。”
“我已然想通了,你我祖上虽然有血仇,但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从你我开始握手言和,共治天下。”
颜玉皎呆愣在原地。
楚宥敛的话
太过荒唐,以至于很漫长,又好似一瞬间,颜玉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空白一片。
正如幼时楚宥敛所说,纵观千年历史,几度改朝换代,却从未有过女执政者……是她想多了罢?楚宥敛的意思只是让她当皇后,辅佐楚宥敛治理天下罢?
然而楚宥敛似是看出颜玉皎心中所想,立时道:“不只是皇后。”
又缓了缓,似乎是在强忍着胸口的伤痛,道:“我胸中有宏图大业,而这个宏图中,有一个祈愿,那就是和娇娇一起成为人人敬仰的圣人,让娇娇共享我的一切荣光。”
郯王爷旁听着,不由绷起脸,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的父皇耗尽心血打下的江山,他的长兄为了江山惨病而亡,眼瞧着他的大侄子也要鞠躬尽瘁了,三代余烈才稳步繁荣的江山,他儿子倒好,愿意与仇敌之女共享。
若早料到今日局面,当初还打什么打天下?让他儿子去尚公主,再窃取皇位,这江山岂不是来的更轻松?
但郯王爷心里闷归闷,嘴上却什么也没说。他闲云野鹤惯了,不爱掺合这些权利纠纷——要不然皇储之位也不会是他儿子,不是他了。
郯王爷已经老了,只求稳定——天下太平,家宅和睦,亲人平安,孙辈承欢膝下,此生就足够了。
至于对不对得起父皇和长兄的在天之灵……反正他还没死,等他死了见到父皇和长兄再说罢。
郯王爷摇摇头,决心不再管。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气氛陷入了死寂。
巫医也在此刻姗姗来迟。
他进门正想发牢骚,见到郯王爷等人一脸沉肃的模样,也正经起来,行礼道:“拜见郯王爷,郯王妃!”
郯王爷摆摆手。
郯王妃神思不属,没说话。
巫医便过去为楚宥敛把脉,渐渐蹙起眉头:“失血过多,万不可再有情绪起伏,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颜玉皎不由顿了顿。
她低眸瞧了一眼楚宥敛握住她手腕的手。其实她能感觉楚宥敛已然没了力气,即便指骨青白,青筋暴起,但她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把楚宥敛的手从她的手腕拿下去。
到底是她心软。
不忍见楚宥敛就此死去。
颜玉皎心里连连叹气。
她觉得郯王妃说的有道理,眼下这种时局,她恐怕难以和离。
可若是她不和离,只逃走,楚宥敛恐怕也会发疯,届时还不知会连累多少人,如果引来皇权动荡,百姓不得安生,那才是她的罪过……
如此进退两难,实在压抑。
莫非要赌一把?
赌楚宥敛是真的悔改?
但楚宥敛若还骗她……
颜玉皎的目光移向愁眉苦脸的颜右丞和一脸凝重的郯王爷,心里又慢慢犹豫起来。
楚宥敛登基后,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抗衡他了,眼下确实是和离的最佳时机,错过了……以后楚宥敛再将她禁足,就没人能帮她了。
被巫医扎了几针,楚宥敛猛地咳了几声,勉强恢复几丝力气,却还攥着颜玉皎的手腕,不依不饶。
颜玉皎心中已定,蓦然道:“我对江山没有任何兴趣,也对权势毫无贪欲,我之前和你说过很多次,我不想复仇,但你不信……”
楚宥敛立时就要吐血。
巫医急得要命,连忙道:“别!千万别!王爷,您挺住啊!”
颜玉皎闭了闭眼,叹道:“好,我也可以不离开,但我需要你给我一些保障,比如,一个能通行全国的令牌,一个如果我想,可以随时当作和离书,自行离去的密旨。如果你答应这些,我可以暂且留下来。
第82章 空白圣旨
颜玉皎显然不信任楚宥敛,给足了自己全身而退的机会,但这也是她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郯王妃听出来其中意味,嘴角的细纹深了深,轻叹道:“不知你们为何走到如此境地……”
原本佳偶天成,如今貌合神离,不过短短两个月而已。
郯王爷轻叹一声,眼神示意郯王妃和颜右丞旁边说话。
颜右丞想了又想,觉得颜玉皎这番话没有吃亏的地方,也就没有再作阻拦,随着郯王爷二人离开了。
满室陷入寂静。
窗外的日光慢慢地倾斜。
楚宥敛垂着眸眼,攥住颜玉皎的帕子,将唇边的血迹狠狠抹去。
“我答应你。”他道,“但我也有几个条件,希望你能答应我。”
巫医自觉不宜再待着,摇摇头,收拾药箱,也准备退下去。
却被颜玉皎喊住:“请巫医先在门外稍等片刻,本妃有话想问你。”
巫医只得应是。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颜玉皎静静地看着楚宥敛的侧脸,她熟知楚宥敛得寸进尺的劣根性,提醒道:“如果条件太过分,我是不会同意的。”
楚宥敛默了默,抬起头,日光倒入他眼中,将瞳孔渲染成金黄色。
“娘子恐怕还不知——”
“你怀孕了。”
刹那间。
颜玉皎的眸眼微微放大。
仿佛风停了,云静了,停驻在花蕊上的蝴蝶,翅膀微微僵硬;滴漏嘴处的水珠久久凝住,一滴不落。
万事万物都陷入了凝滞。
好似过了很久,颜玉皎恍惚地望着楚宥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然而话毕,她却下意识捂住了腹部——小腹平坦柔软,完全感受不到里面孕育着生命。
“你怀孕快两个月了,”楚宥敛眸色温润,低声道,“月份浅,需要仔细养着才好。”
颜玉皎双眸茫茫然,陷入怀孕的震惊中,还没有回过神。
楚宥敛已经接着往下说了:“所以我要娘子答应我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生气,不要难过,若是看我不顺眼,打我骂我皆可。”
初秋温和的日光照进来,他的睫羽好似被火点燃,灿金流光:“我都愿意改,改成娘子喜欢的模样。”
颜玉皎却并非楚宥敛那般欣喜,而是脸色渐沉,气息不稳。
“不可能!”
她自脖颈处掏出一个香囊,慢慢攥紧了:“这是贤婆子送给我的避孕香囊,我一直戴着,怎么会怀孕?”
虽然楚宥敛一直自信,但颜玉皎还是觉得楚宥敛夺位之事风险太大,眼下时机实在不适合怀孕生子。
她蹙着眉,喃喃道:“会不会诊脉有误呢?我……我怀孕……?”
楚宥敛长睫动了动。
沉默片刻,他道:“贤婆子本就是连炿盟的奸细,她或许是骗你的,这些香根本不能避孕。”
颜玉皎摇摇头:“不可能,我找其他大夫验证过,都说这些香确实有避孕的功效。”
楚宥敛眉梢微挑,道:“娘子也说了,这不过是一些香而已,也不可能百分百避孕罢?”
颜玉皎微微咬住唇。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楚宥敛本就龙精虎壮,这一个月以来,还压着她拼命地欢爱,
每一夜,她都怕自己会怀孕。
……终究没能逃过。
颜玉皎浑身的力气都消散了,萎靡地侧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楚宥敛瞧了她片刻,脸色也跟着暗淡了几分,低声道:“娇娇既然怀了孩子,以后就要好好修养身体,过几日我会派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而我也定然会登上皇位,庇佑你们母子平安,你相信我。”
颜玉皎沉默着,摇了摇头。
却到底没有说出更丧气的话。
她缓缓起身,恍惚道:“我再去找巫医确认一下。”
楚宥敛愣了愣。
欲言又止时,颜玉皎已然远去。
他思虑片刻,觉得巫医不会乱说什么,也就没有派暗
卫前去探听.
巫医就在门外的廊下等着,见到颜玉皎打开门,便道:“王妃。”
颜玉皎却是被灿烂的日光照得眼睛发红流泪,擦了擦泪,道:“去旁边说话罢。”
巫医点点头,提着药箱,去了廊下的拐角隐蔽之处。
一路走来,颜玉皎已然恢复了几分冷静,此时伸出手腕道:“听闻本妃怀孕了,劳烦巫医再给看看。”
巫医不疑有他,隔着轻纱为颜玉皎诊脉,说道:“王妃肝郁气结,日夜惊惧难安,如此对胎儿不好。”
尘埃落定。
由不得颜玉皎不信。
——她真的怀孕了。
颜玉皎垂眸,心情复杂。
巫医松开颜玉皎的手腕,轻叹一声,笑道:“不过王妃脉象有力,显然此胎经得起折腾……如此稳的胎,草民也是难得一见啊。”
颜玉皎沉默片刻,忽而道:“听闻巫医识世间千百种名毒,还教会了夫君如何辨毒识毒,只是不知,巫医是否识得催情之药?”
巫医不解思索道:“□□到底是药,不是毒,又因为民间流传的药方太多,其实不好识别。”
“也就是说……楚宥敛并不识得□□?”
“只有青楼楚馆才会钻研此等污秽之物,草民虽然是西域巫医,但一直心向正道,并不曾接触这些东西,王爷更是未曾沾染半分。”
颜玉皎渐渐放下心来。
楚宥敛没骗她。
迎夏宴的事真的和他无关。
巫医已然猜到颜玉皎让他等在此地的目的,心里不由叹息。
“草民句句属实,如若有假,天打雷劈……并且据草民观察,王爷深爱敬重您,他当初若是知道迎夏宴那杯酒是催情酒,定然不会莽撞喝下,而是会妥善解决的。”
颜玉皎微微怔住。
直到巫医告退,初秋微寒的风缓缓袭来,她才回过神。
此时,芭蕉从檐下而过,身后跟着樱桃和活蹦乱跳的夜乌。
似是嗅到颜玉皎的气味,夜乌尾巴翘得极高,探头探脑时,瞧到了颜玉皎的身影,立时挣开樱桃的牵绳,大耳朵竖起,向颜玉皎奔来。
樱桃慌忙喊道:“夜乌——”
抬眸就看到颜玉皎,愣住。
颜玉皎也愣住。
然而下一瞬,夜乌就跨过栏杆,猛地朝颜玉皎扑过来。
夜乌油光水滑的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也在颜玉皎瞳孔渐渐放大。
有那么一瞬间,颜玉皎竟然希望夜乌能扑倒她,这样的撞击,她很有可能会流产……
可真当夜乌即将扑到她身上时,她却下意识护住腹部,退后了一步。
没想到的是,夜乌极具克制力,伸着前爪,人一样站着,歪了歪头,疑惑地盯着颜玉皎的肚子。
芭蕉和樱桃吓得魂都快没了。
樱桃更是飞快跑来,看到颜玉皎安然无恙地站着,眼泪就流下来,俯身跪地道:“小姐!”
颜玉皎看到樱桃也极为难过,忙过去扶起她:“别跪,快起来,你我之间,不需如此。”
芭蕉远远看着,羞惭没有上前。
夜乌急着求关注,绕着颜玉皎转来转去,又在她的腿间前后磨蹭。
颜玉皎安抚地揉了揉它的狗头,叹息道:“养了你,却一直没时间照顾你,难为你还念着我。”
樱桃起身,破涕笑道:“娘子是夜乌认定的主人,它自然念着您。”
夜乌的尾巴摇得更欢了,眯起狗眼睛,连艳红的舌头也吐出来,好像在朝着颜玉皎微笑一般。
颜玉皎的心温软一片,忍不住蹲下身捏了捏夜乌的耳朵。
夜乌鬼灵精,立时把整个狗头都塞进颜玉皎的掌心,来回磨蹭,吐着舌头直哈哈。
颜玉皎瞧着欢喜,却隐隐觉得夜乌这得寸进尺的模样有些眼熟,脑海中竟浮现楚宥敛的身影。
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颜玉皎摇摇头,又纠正道:“樱桃以后还是唤我‘小姐’罢,听着要比‘娘子’顺耳多了。”
樱桃心中一顿,隐隐感受到颜玉皎决绝的心思,却还是顺从了颜玉皎的意思,道:“是,小姐。”
主仆俩于檐下说了许多话。
颜玉皎这才知道,梅夫人几度登门求见,楚宥敛却都避而不见的事。
怪不得梅夫人会派人刺杀楚宥敛——她原本已经认命,想让她和楚宥敛好好过日子的。
还有闫惜文,她竟然进宫了。
“这是怎么回事?”
颜玉皎又困惑又担忧:“陛下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再纳妃了,惜文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进宫的?”
樱桃叹道:“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过别人提过一两句,是乞巧宴后,惜文小姐贪恋御花园风景,没有及时离开后宫,正巧病愈散心的陛下也来到御花园,对扑蝴蝶的惜文小姐一见钟情,当即封惜文小姐为曦妃。”
颜玉皎长久地沉默。
孟绮君曾经为了逃离皇宫,求到楚宥敛这里,哪怕楚宥敛明确告知,日后他会解除婚约,恐怕会让她背上“弃妇”的名声,她也甘之如饴。
可见后宫好比龙潭虎穴。进了那等地方,很难全身而退。
更何况,楚宥敛即将发动政变,陛下……命不久矣。
颜玉皎心念急转,忙道:“你先带着夜乌在这里玩一会儿,我去找夫君谈一些事。”
樱桃担忧地点点头:“小姐万事小心,以自己身体为重。”
颜玉皎怔了下,道:“你莫非知道我怀孕的事了?”
樱桃道:“静澜轩的侍从都已经知道,但也都被王爷封口了。”
颜玉皎眸光淡起来。
须臾后,她轻叹一声,转身朝书房的外间议事处走去。
结果一掀门帘,楚宥敛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等了多久。
颜玉皎沐浴在门外的日光里,一时没有进门,而是问道:“王爷可否现在就给臣妾令牌和密旨?”
楚宥敛眸光动了动,抬头,茫然地道:“你唤我什么?”
颜玉皎道:“王爷。”
“……”
“娘子是在与我赌气么?”
“不是,而是臣妾总算明悟,尊卑有别,本应如此。”
“婚后,我从未在你面前端起过半分王爷的架子,究竟发生什么?为何你才出门片刻就大变了脸?”
“以前是臣妾痴心妄想,以为天下存在平等的感情,故而在王爷提议彼此不用敬称时,欣喜地应下了,如今想来,实在浅薄。”
“……”
随即是楚宥敛咳嗽声。
他手中握着的,还是颜玉皎之前为他擦眼泪的帕子,如今上面不仅沾染了泪,还沾染了血。
颜玉皎抿住唇,撇过脸,让自己的心肠硬下来:“笔墨纸砚在哪里,王爷可否带臣妾去。”
楚宥敛咳声停住。
他抬眸望向颜玉皎,渴望从颜玉皎脸上看到半分怜惜。
可惜他只看到颜玉皎冷淡如玉的侧脸,好像对他彻底绝情。
最终,他收回视线,低声惨淡地笑了一下:“好……”
而后起身,捂着胸口的伤,慢慢地向前走,背影脆弱又坚韧,似乎不再祈求颜玉皎的关注与心疼。
颜玉皎跟着后面瞧着。
瞬息间,就心软了。
她悄然走上前,一手扶住楚宥敛的腰腹,一手把楚宥敛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默默往前走。
楚宥敛喉咙滚动。
走了几步,道:“你不是说尊卑有别,现在又关心我作什么?”
颜玉皎垂着眼皮:“王爷受伤,臣妾理当在一旁服侍。”
楚宥敛立时被气得咳了几声。
血瞬间染红了帕子。
他低眸瞧了帕子一眼,苍白地笑了笑:“我明白了,娘子是想把我气死,早日守寡对吗?”
颜玉皎竟然点了点头:“没错,臣妾就是想气死王爷,早日守寡。”
楚宥敛顿住脚步。
胸膛起伏片刻,他勉强平息,无奈地道:“娘子究竟遇到了何事,还请先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
颜玉皎也顿住脚步。
日光下,人影成双。
她盯着她和楚宥敛的影子,影子们互相依偎,亲密无距离——丝毫
不像她和楚宥敛,非要针锋相对,遍体鳞伤,才肯好好说话。
“臣妾对皇权实在太过畏惧。惜文不过好玩了一些,就被陛下相中,毫无拒绝的权利,成为深宫的皇妃。臣妾很担心,王爷本就有利用权势禁足臣妾的前科……以后臣妾拿着王爷的密旨,能否反抗王爷的权势,想离开便离开呢?”
楚宥敛听明白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道:“皇爷爷曾给我留了一道空白圣旨,以防辅政大臣倒戈陛下时,我能拿出来,以正视听,以威天下……”
颜玉皎预料到接下来的话,不由缓缓睁大眼,屏住呼吸。
她看到楚宥敛转头望着她,嗓音低沉悦耳,犹如清水激石。
“既然娘子害怕我会反悔,我就用这道圣旨,写上和离书。”
“如此,我就算登基为帝,也无法阻止你离开。”
“娘子,可曾放心了?”
第83章 密室画像
推开密室的门时,长廊两侧的灯火瞬间燃起,亮得人眼睛发痛。
颜玉皎举着一盏小灯,紧跟在楚宥敛身后,转过几道弯,终于抵达了密室的中心区域。
这里铺着昂贵的毛毯,陈列着耐腐蚀的家具,却看起来整洁如新,竟然连一丝灰尘气也嗅不到。
颜玉皎把灯放在桌子上,抬头环顾四周,忽地僵住。
几十盏琉璃灯挂在墙上,也把墙上挂着的画像照得栩栩如生。
每一幅画像都是和颜玉皎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她们穿着鲜妍明媚的衣裙,一颦一笑,清丽灵魅。
之前在京郊审讯场时,颜玉皎听顾子澄说过,楚宥敛丹青一绝,书房里有好多幅她的画像,活灵活现。
但颜玉皎到底只是听说过,未曾亲眼见过,不知画像究竟有多像。
今日一见,着实讶然。
自她七岁,到她成年,每个年龄段的画像都在这里,连她自己都忘记的细节,画像却淋漓尽致。
七岁时,她挽起裤脚下河摸鱼;八岁时,她门牙脱落,好长一段时间抿着唇不敢笑;九岁时她自学酿酒,失败后抱着酒坛,托腮发愁。
……
十二岁时,她嬉皮笑脸,扯住楚宥敛的衣角,求他帮忙抄《女戒》。
十三岁时,她穿着华美的襦裙,朱唇微微嘟起,低眸吹着因不善女工而被针扎得斑斑血迹的手指。
十四岁时,她躲在宴会的角落,抱着膝盖黯然神伤,几步之外,许多张看不清的脸对着她举杯嘲笑。
……
颜玉皎慢慢扫过这些画,发现最里间挂着的几幅画像有些不同。
画像中的“自己”衣衫凌乱,好像暴露着大片脖颈肩背——
视线就被楚宥敛挡住。
楚宥敛低咳了几声,脖颈和耳垂都咳得绯红,他俯身按着桌子,气息虚弱,摇摇欲坠。
颜玉皎立时没了看画像的心思,忙扶住楚宥敛,道:“你才受了伤,一直站着作什么?”
楚宥敛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卷金黄色的绢布,轻轻放在桌子上:“这就是皇爷爷赠予我的空白圣旨。”
颜玉皎愣了愣。
因太过震撼,一时没有动作。
这纸绢布看起来轻飘飘的,却是能确保楚宥敛登基的宝贝……
颜玉皎原本是打定主意要楚宥敛给她一个保障的。可真当圣旨出现在她眼前,她又犹豫了——这等宝贝,就这么用来写和离书?
楚宥敛转身,将笔墨纸砚摆在桌子上,道:“咳咳咳……劳烦娘子为我磨墨,我已想好措辞。”
颜玉皎一动不动。
楚宥敛不由挑眉,静默片刻,语气暗藏了几分欣喜:“娇娇莫非不打算与我和离了?如此……”
“不!”颜玉皎打断道。
她抬眸看向楚宥敛,道:“此物只用来写你我的和离书,实在太浪费了,不如你把它送给我,以后你要是对我不好,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楚宥敛微微抿住唇。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颜玉皎以为他要反悔,心里慢慢闷起来,抬手把圣旨压在桌子上。
“你若是不愿意,我即刻就走,你我也就此和离。”
“我不是不愿意。”
楚宥敛轻叹一声,把圣旨卷起,塞给颜玉皎,“只是这圣旨需要好好保管,不能轻易落入他人手中。”
颜玉皎将圣旨抱紧了,道:“这是自然,我定会找个地方藏好的。”
楚宥敛便不再多言。
他虽然隐隐担忧这圣旨会落入韩翊手中,但又觉得要信任颜玉皎,颜玉皎并非不顾天下大义的人。
如此想着,他低声笑了笑:“娘子如今可是放心了?”
颜玉皎微微颔首。
她方才看了一眼,绢布上确实有玉玺印记,应当是先帝的圣旨无疑。
如此,把最担忧的事解决了,颜玉皎终于放松了几分。
她抬眸,再次环顾墙壁,好奇地问道:“我一进门就看到这些画,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楚宥敛将笔墨纸砚收起来。
闻言,想了想,道:“回京后,我不能时常见你,偏偏你那一阵儿长得特别快,几日不见,连眉眼都舒展了许多。我担心我会忘了你之前的模样,就拜名师学画,想把你的相貌都画下来,时常看一看。”
颜玉皎心中一动。
纤细的手指悄然紧攥了,看似不在意地到:“别人学丹青,都是为了画大好河山,你倒好,只为了画我?真是沉迷女色,不成体统。”
“你是我娘子,我沉迷于你的美色有何不可?描绘你的模样更是天经地义,和体统有何干系?”
楚宥敛说着,却瞧见颜玉皎脸色微红,抿着唇珠不言语,心里忽地如春风掠过般,温柔瘙痒。
他隐隐察觉到什么,试探性地伸出手,握住了颜玉皎的手。
颜玉皎没有拒绝。
楚宥敛心里慢慢欢喜起来。
他掌心冰冷,带着失血的病态,而颜玉皎掌心温热滚烫。
手握紧后,因冷热交替,掌心间生出丝丝缕缕的湿黏。
“娇娇,我会学着如何做一个好夫君,照顾你和孩子。”
颜玉皎依旧没说话。
楚宥敛也不恼,静静地看着颜玉皎光影中朦胧的侧颜,眼中有难以藏匿的痴迷:“我们从头来过……我其实想让你爱我,特别特别想。”
颜玉皎深吸一口气,道:“自你登门提亲后,每一次见面,你都在引诱我走向你,不是么?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很想我爱你……”
“直到乞巧节那晚,你说你并不在乎我是否爱你……罢了,如今说这些真是无趣……”
楚宥敛也不由黯然。
沉默片刻,他解释道:“我当时很怕你会说出从未爱过我的话,便下意识说我不在乎你是否爱我……我以为我这样做,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颜玉皎忽然觉得好笑,这些年,他二人分分合合,却原来不止她的自尊心强,楚宥敛也不遑多让。
可惜她近日才明白,太害怕自己受伤害的人,总会先伤了旁人。
他们终究还是不合适罢?
颜玉皎顿觉疲倦。
“你变得可真快,几日前还一副都不允许我下床的疯癫模样,如今就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把你最大的底牌都给了我。”
“人死过一遭,不同了。”
楚宥敛悄悄瞥了颜玉皎一眼,轻声道:“更何况,尝过你的温柔,我其实一点儿也受不了你冷言冷语……我只是嘴硬不承认。”
颜玉皎道:“你正经说话。”
还没说两句,就要卖乖。
她如今可是警惕的很了,绝不容许自己对楚宥敛心软。
楚宥敛只得沉默。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定在密室的某一个角落,似是回忆:“被岳母派人刺杀的那日,天降大雨。我被利器当胸贯穿,倒在地上许久,浑身的血似乎都被冷雨带出了体外。””那一刻,走马观灯,我脑中想的却是,你与我冷战多日,你最后一次对我说的话,痛苦又失望。”
“我忽然特别后悔,我为何要那般待你……你我相识十余载,情谊远胜于旁人,那样绝望又绝情的话,不该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颜玉皎长睫微微颤抖,心底也如同打翻的浓药,慢慢泛起苦涩。
之前巫医给楚宥敛上药时,她看过
一眼,那个伤口确实凶险。
“你活该的。”她低骂道。
若非楚宥敛过于执拗,他们早就和好如初,再无嫌隙了。
楚宥敛竟颔首了,道:“娘子说的对,是我自作孽。”
那夜回到禁娇中,他见颜玉皎睡得不安稳,梦中小声哭着说不要,心里突然很茫然。
但他很确定。
这不是他想要的娇娇。
他想要的娇娇,自信明媚,看到他后,会凑过来对着他笑。见到他得了病,会心疼他,给他送药。
而不是慌张失措地蜷缩在角落,满目惊恐地看着他,或者留给他一张静默凄冷的侧脸。
那夜后,楚宥敛就决心改变。
他低声道:“你定然很恨我罢?那时候我甚至在想,我若就此死了,你可能还会拍手称快。”
颜玉皎冷声打断道:“我不会。我不是你,我很念旧情。”
她淡淡看过来:“你若死了,来年你的坟头上必定有我赠的花。”
楚宥敛一时不知该不该笑。
然而他嘴角僵持半晌,到底没笑出来,手指更是悄然地攥紧了,眸眼紧紧盯着颜玉皎。
其实他又一次说谎了。
濒死的那夜,与其说他后悔了,不如说他不甘心。
按照他最开始的谋算,他和娇娇应该两情相悦地死去,死后同葬在一个墓穴中,不仅此生此世,还要永生永世都缠绵在一起。
可如今,他若是死了,娇娇恐怕会喜笑颜开,转身嫁给旁人,假以时日还会说,他是她晦气的前夫。
楚宥敛突然意识到,如果他们的结局是这样的话,他死不瞑目。
所以,眼下他就是装也要装出忏悔的模样,他要和娇娇重修旧好,让一切都回到他最初的谋划。
“你我曾错过四年,人生有几个四年呢?娇娇,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
楚宥敛抬起颜玉皎的手,贴在脸侧轻轻摩挲,烛火中,他的眸眼掩藏在暗影中,浓雾再度弥漫
“我不求娘子此刻就能原谅我,但求娘子给我一些时间,你我还有孩子,和离不该是我们的结局。”
颜玉皎默默地看着楚宥敛。
须臾之间,她眨眨眼,珍珠大的泪水滴在桌子上,灼热非常。
可最终,她还是抽回了手。
满眼都是丧气。
“不知道。”
她重复道:“我不知道。”
世事难料,人心易改。
被禁足的日子里,颜玉皎想起婚后的许多时光,只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被楚宥敛这只狐狸一步步引诱,心甘情愿地走入陷阱。
冰天雪地时,弱小的她把自己珍贵的毛皮赠给根本不缺毛皮的狐狸,却还心疼狐狸,觉得狐狸太爱自己,而自己不爱狐狸,对狐狸很不公平。
却不知狐狸一直怀疑她这只兔子对狐狸如此有爱,是心怀不轨。
——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就是用来形容她这等傻人的。
“我不知我能否原谅你。”
颜玉皎低叹一声:“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眼下……你登基的事最重要,正如你所说的……”
她一只手悄然覆住肚子,眸中有藏不住的怜惜:“我暂时还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楚宥敛怔了怔。
灯火辉煌,颜玉皎清瘦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一张含露芙蓉面。
“所以夫君,请你一定成功。”
直到多年后,楚宥敛如愿登基,下朝归来,看到颜玉皎头戴凤冠,牵着孩子的手朝他走来时,还是会想起这个午后——
十八岁的颜玉皎握住他的手,灯火下泪眼朦胧,请他一定成功。
楚宥敛久久失语,只能反握住颜玉皎的手:“好,我答应娘子。”.
接连几日,风平浪静。
楚元臻或许是精力不济,放弃了所有挣扎,任由楚宥敛四处调动官员和军队,团团围住皇宫。
楚宥敛果真身强体健,胸膛两处重伤都渐渐好起来,中秋前两日,他就能握住剑,耍一耍了。
巫医都啧啧称奇,叹道,怪不得敏王妃这一胎如此稳健。
当夜灯火通明。
楚宥敛双手持剑,于月下为颜玉皎舞了一曲《破阵子》。
颜玉皎一开始只觉得此舞过于悲怆凄美,渐渐的,又觉得雄浑壮烈,慷慨激昂,是极美的剑舞。
她不由鼓掌叫好。
却没想到楚宥敛舞完此曲后,默默来到她身边,语气不舍道:“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娘子今晚就走。”
第84章 深夜逃命
云淡月明,良宵美景。
忽而起了风,一时落叶簌簌,有几片飘入颜玉皎的墨发里,那叶子小巧细嫩,分明还青翠着。
颜玉皎抬眸时,神色毫无防备,碧叶与墨发,懵懂又清灵。
楚宥敛手肘撑着树干,低眸瞧了一会儿,反手把剑插进树根,勾起颜玉皎的下巴。
一时呼吸交融,唇齿相依。
颜玉皎顺从地阖上眼。
静默而温柔的气氛,让他们因即将政变而紧张心情缓解了几分。
少顷,楚宥敛微微撤回:“你还记得我之前跪的那个无字牌位么?”
颜玉皎眨了眨眼。
她自然记得。
那日楚宥敛被郯王爷鞭责,她赶去安抚时,发现楚宥敛跪在草堂里,面前有一个无字牌位。
他们还在那里欢爱许久。
也是她第一次于青天白日时,衣衫尽解,腿被掰开,扶着琉璃窗,被撞到说不出话。
提起来着实羞耻。
颜玉皎脸色绯红,错解了楚宥敛的意思,低骂道:“我已经怀孕了!那种事,你想都不要想!”
楚宥敛怔了怔,忙道:“我自然知道娘子有孕在身,我是想说,那是我皇伯伯,先太子的牌位。”
颜玉皎自知误解,脸色更红,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深思一二。
“你为何要跪他的牌位?”
楚宥敛转身坐在颜玉皎身,微风拂面,他耳后的发丝被吹得散开——自那日用发坠自伤后,他的发坠就都被颜玉皎收起来了。
楚宥敛无有不从。
戴发坠会显得他精致俊美,但他是为了颜玉皎才装扮的。
“攻打天下时,皇爷爷若是占五分功劳,先皇太子就占三分功劳,其余两分,将帅臣民们共分。”
楚宥敛垂下眼睫,淡淡道:“父王觉得,他无甚功劳,我若登基,岂不是摘了皇伯伯一家的桃子?父王日夜惶恐愧疚,故而自我被皇爷爷密旨确立为皇储之后,他若对我不满,便让我去跪那个无字牌位。”
颜玉皎明白了,低声道:“先皇太子被圣上追封为烈兆帝,寻常人家不能随意摆放他的牌位,所以你们就立了无字牌位?父王实在忠厚老实,确实不如你适合当皇帝。”
“娇娇是在讽刺我心狠薄情?”
“……我可没这么说,但你若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
楚宥敛笑了笑。
脸色却淡了下去。
许久,他眸色微茫,道:“你也会觉得,我是窃国者吗?”
颜玉皎不由怔了怔。
一直以来,楚宥敛对夺帝位之事都是势在必得的态度,所以颜玉皎从未想过,楚宥敛心里其实藏着忐忑。
见楚宥敛望过来,她摇了摇头,嗓音清脆道:“这算什么窃国?皇位上坐着的都是你们楚家子孙,无论是谁不都姓楚吗?”
“更何况,圣上身体不好,而嵒朝初立,前朝乱党未除,民心不稳,若是幼子登基,不是太后临朝听政,从而酿成外戚之祸,就是野心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终究不能安定天下之心,先帝定然也是担忧此事,才会秘密立你为皇储。”
楚宥敛静静地听着,笑道:“多谢娘子排解苦思。”
颜玉皎也笑了笑,托腮道:“这有什么好谢?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是如今的情形逼得你不得不夺位。”
又低叹一声:“楚宥敛,事到临头,你若是退一步,便是伏尸百万的代价,你千万不要心软犹豫。”
楚宥敛默了默,支起膝盖,抬头遥望明月,眼中生出些许释怀。
“君要臣死,臣不想死……那就只能弑君了……”.
回房收拾东西时,颜玉皎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想着方才的话。
她一直觉得楚宥敛极有魄力,是能正视自己欲望的人,却原来再铜墙铁壁的人也会迷茫脆弱。
颜玉皎摇了摇头。
房内的侍女都被她支走了,四周空荡,唯有轻纱蔓舞。
颜玉皎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上锁的首饰盒。
这个首饰盒用红檀木所制,造型华美雅致,里面装着的都是颜玉皎常佩戴的首饰,比如楚宥敛曾赠给她的猫眼石长发簪。
颜玉皎将发簪拿在手中把玩,神情似感慨,又似忧伤。
缘分真奇妙,她初次见这支发簪就心生喜爱,也未曾料到,这竟是她亲生母亲的遗物,也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遗物。
颜玉皎阖上眼皮,小拇指微动,只听“咔嚓——”一声,发簪前头的猫眼石微微打开了。
长簪竟然是空心的!
颜玉皎好像早就知道簪子的构造一般,从容地将塞在里面金黄色绢布又拿出来看了一眼——这就是她找到的最佳藏圣旨的所在。
任谁也不会想到,能撼动天下局势的圣旨,就藏于一支发簪中。
此时,外面有人敲门:“娘子,马车到了,郎君催我们快行!”
颜玉皎立时把猫眼石合上,而后把簪子塞在首饰盒里,重新上了锁,回道:“好,我这就来。”
话毕,她把首饰盒放入随身的小包裹里,就和樱桃一起坐上马车。
经过前院时,颜玉皎掀开车帘,遥遥与楚宥敛对望。
方才他们在树下已经道别过了,故而楚宥敛此时并没有多言,只是目光随着她缓缓移动。
颜玉皎默默放下车帘,摸着还没有显形的肚子,愁眉不展。
再万无一失的事,也有可能会百密一疏,她本想陪着楚宥敛一起在静澜轩面对,但终究担心孩子。
颜玉皎对这个孩子也很矛盾,她并不想这么年轻就生孩子,可孩子真的怀上了,她也没有特别意外。
被困在禁娇阁的许多时日,她连衣服都无法穿,因为会磨蹭到胸前被吮吸得胀痛的朱色。
楚宥敛做起来没完没了,即便佩戴着避孕香囊,颜玉皎心里也隐隐做好了会怀孕的准备。
可若是楚宥敛出了意外——
颜玉皎也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背负着乱臣贼子遗孀的名头,该如何带着孩子活下去……
深夜不易快行。
一行人沿着小道,七拐八拐,稳稳当当地进了密处,四下渺无人烟,草木繁多且低矮。
颜玉皎从车帘缝望了一眼,就被黝黑沉寂的夜色吓到了,赶忙拿东西堵住车帘的缝隙。
直到樱桃牵着夜乌进了轿子,夜乌欢脱地在颜玉皎脚踝蹭来蹭去,颜玉皎的心悸才消了几分。
颜玉皎悄然望向脚踝,发现忘了让楚宥敛把脚链解开了。
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她紧紧依偎着夜乌,试图从它强壮的躯体中汲取力量,小声问道:“樱桃,你能看出我们是去哪里吗?”
这一路护送颜玉皎的人,都是楚宥敛的暗卫,忠诚且强大。
他们准备带着颜玉皎暂且歇息在城郊的一处宅院,此宅院建在充满瘴气的树林中,若不识得特殊标记,按照特定路线行走,就会迷路而死。宅子里更是储存了吃不完的粮食和大量的黄金,即便楚宥敛功败垂成,也能保颜玉皎性命无虞。
颜玉皎却有些担忧,以后若是暗卫不肯带她出来,她岂不是就被困在宅院中,寸步难行了?
樱桃道:“小姐不必担心,夜乌认得路,它的鼻子灵光得很!”
颜玉皎挑眉,看了看夜乌:“夜乌果真这般厉害?还能识路?”
她笑着,揉了揉夜乌的狗头,夜乌吐出舌头,似乎很舒服,还晃着狗头要颜玉皎多揉几下。
“这是自然,之前郎君特意让训犬师训练夜乌的识路能力,可能就是等着今天备用呢!”
樱桃羡慕道:“夜乌果真认主,平日里给它喂食的侍从,它都不许他们摸的,却对小姐百依百顺。”
颜玉皎想起狗场主人曾说夜乌唯爱美人的传闻,不由一笑。
正欲说些什么,夜乌却好似察觉到诡奇之处,猛地呲牙,自颜玉皎怀中警惕地站起来,大耳朵微抖了下,立时对着车外狂吠。
颜玉皎怔了怔,又怕又慌:“夜乌这是怎么了?”
就听见马车外一阵骚乱。
有马蹄踏踏声,马匹嘶鸣声,以及暗卫们齐齐抽刀的呵斥声。
“何人至此!快报上名来!”
话音才落,对面那人就道:“我是崔如绪!奉令带着王妃前往另一处宅院,你们都跟我走!”
暗卫首领立时问道:“王爷不是突然更改命令的人,你可有手令或者腰牌?否则,恕我等不能从!”
崔玶摇着扇子,闲闲道:“自然是有的!以我和王爷的交情,你们还怀疑什么?”
说着,又听见一阵马蹄声,似乎有人驱马赶来,将东西递给暗卫首领看了一眼。
崔玶又高声道:“连炿盟的人尾随你等许久了,此地不宜久留,快随我去别的地方罢!”
暗卫首领检查完毕,发现腰牌的确是真的,而崔玶又是楚宥敛好友,没理由坑骗他们。
但暗卫首领历经了无数场血雨的洗礼,已然练就了生死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
崔玶有问题!
首领缓缓眯起眼,将腰牌攥紧,而后环视了一圈。
崔玶吊儿郎当地挂在马鞍上,身后只跟着几个骑马的黑衣人,看起来都不太能打的模样。
“请恕我等难以从命。”
暗卫首领布置好手中暗器,垂下眸眼,道:“兹事体大,王爷不是朝令夕改之徒,崔大人请回罢!”
崔玶啧了一声,不耐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你等如此刻板,能为少庸办好什么事?”
暗卫首领沉默不语。
马车里,夜乌已然不吠叫了,只喉咙间呜呜作响,站在车门前守护着颜玉皎和樱桃。
颜玉皎心中微凛,上前抱住夜乌的脖颈:“夜乌,你躲到我身后,无论来者是何目的,我是敏王妃,他们都不敢杀我的,但他们会杀你!”
夜乌假装听不懂,锋利的指甲深深陷入马车底板,死活拉不动。
颜玉皎又怕又恼,抬手给夜乌脑袋一巴掌,道:“你听不听话?不听话改日就把你送回狗场!你再找下一个主人罢!”
夜乌垂头委屈地呜呜两声。
这时,车外的气氛也压抑起来。
崔玶见怎么都说不通暗卫首领,声音渐渐冷下来:“我等奉令迎王妃去别苑,你等却拒令不从,是否有悖逆忘主的嫌疑?来人——”
他身后那几个黑衣人,立时骑着马走近了,重重火把的光芒也照亮了黑衣人们的身形。
暗卫首领浅浅吸了一口气。
这几个黑衣人皆手持两米长戟,骑的马匹矫健强壮,且都穿着盔甲,显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千钧一发之际,
颜玉皎推开车门,高声道:“崔兄弟,你是奉谁的令要迎我走?”
崔玶眯起眼,一抬手。
那几个黑衣人勒住缰绳,停在原地没有再前进。
崔玶浅浅笑着,依旧是那副皮白面嫩的风流模样:“还是嫂嫂聪慧,我在这儿说了半天,这群蠢货没一个听出来的。”
颜玉皎紧紧护住腰腹,心道崔玶也是无耻,明明是他句句都在暗示是楚宥敛的命令,却骂别人蠢货。
她想了想,道:“果真有连炿盟的人尾随吗?”
崔玶轻叹一声:“这是自然,嫂嫂的娘亲和表兄都不放心嫂嫂,派了不少人在后面跟着呢。”
颜玉皎双眸一亮,立即想推倒一个火把,火烧此地,引起注意。
崔玶已经察觉她的心思,压低眉眼,厉声道:“我等奉皇令,来迎敏王妃前去皇宫暂住!”
“违令不从者
,斩!”
话音才落,暗卫首领手中的暗器就甩了出去,夜深辨不清轨迹,只听得噗噗两声。
然而定睛看去,暗器终究没有扎在崔玶身上,而是被崔玶甩出的树叶挡住了,扎在草丛间。
崔玶一甩扇子,几位黑衣人立即手持长戟冲了过来,暗卫们自然不甘示弱,双方打成一团,残影连连。
颜玉皎愣住了。
恍然间想起,和崔玶一起去狗舍挑狗时,崔玶曾说过他会武艺的话,却原来是真的。
樱桃忙把颜玉皎扯入马车内,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语气却坚定。
“小姐,夜乌识路,把它的绳子松开,小姐随着夜乌离开,奴婢驾着马车引开他们!”
颜玉皎仓皇间,握住樱桃的手,却发现樱桃手指如冰。
“不可以!要走一起走!”
然而下一瞬,刀锋劈入马车内,就立在颜玉皎额前几寸。
颜玉皎惊得脸色煞白,腹部隐隐抽痛,一时倒在地上。
“小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樱桃说着,把案几移开,推开了马车的后门,夜风灌入其中。
夜乌跳下马车,呜呜乱叫。
它咬住颜玉皎的衣角,示意颜玉皎坐在它的背上。
夜乌像只小马驹一样高大,完全可以托着颜玉皎奔跑。
第85章 强占弟妻
颜玉皎骑在夜乌身上,平生第一次骑大狗,她来不及感受奇怪,也来不及思考崔玶为何要背叛楚宥敛。
“樱桃,你用马鞭去抽马背,让马车自己跑起来,然后躲在树下不要出声,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你可以悄悄跑出去向王爷说明此事!”
颜玉皎勉强克制住慌乱。
她心里清楚,若是被圣上抓到,楚宥敛政变之事,十有八九成不了,到时候,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所以,她必须马上离开!
樱桃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听从颜玉皎的话。这时,芭蕉和青绿身着夜行衣出现了,原来她们也被楚宥敛派过来贴身保护颜玉皎。
芭蕉来不及说话,只对颜玉皎点头示意,就把樱桃推下马车。
颜玉皎愣了愣,就见芭蕉她们驾着马车向其他方向奔逃了。
浓重的夜色能掩映一切,正在打斗的黑衣人果然没发现马车里的人不是颜玉皎,长戟一划,朝马车而去。
樱桃赶忙催着夜乌带颜玉皎走,有几个藏在树上的暗卫一直没有参与打斗,此时见了,身形诡奇地跟在颜玉皎身后保护着。
明月缓缓升起,照亮前方狰狞可怖的树影,夜乌的耳朵微扬,稳稳地驮着颜玉皎,奔跑于树影之中。
颜玉皎回头望去,樱桃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已然见不到身形。
颜玉皎本就怕黑,望了几眼,心里忧惧非常,勉强阖上眼,寻了两个暗卫,让其中一个照看樱桃,另一个则去禀告楚宥敛此事。
可惜崔玶有备而来,不过片刻,林中燃起滚滚毒烟。
暗卫们吸入肺腑后,浑身无力,头昏目眩,纷纷倒在地上。
芭蕉和青绿虽然武艺高绝,驾着马车左冲右突,但也被毒烟熏得不省人事,马车猛地撞在树上。
下一瞬,无数火光自林间亮起,几十个骑着高大骏马的黑衣人,手持长戟将颜玉皎团团围住。
夜乌只得顿住脚步,颜玉皎差点飞了出去,紧紧抱住夜乌的脖颈。可等她抬起头,就看到樱桃被一个黑衣人提着后衣领,随手扔了出来。
幸好地面都是腐草叶,樱桃没有摔得太狠,她惊惶地爬起来,勉强抱住颜玉皎,哭道:“小姐!”
颜玉皎连忙打量了樱桃一圈,见她只是脸上脏了些,身上并无大碍,心中安定几分:“没事就好。”
话音刚落,黑衣人们就将颜玉皎身边的暗卫一一压制住。
随即,崔玶背对着月光,驱马缓缓朝颜玉皎走来。
颜玉皎握住夜乌的嘴筒,不让它狂吠,紧张地盯着崔玶。
崔玶手中的扇子已然消失,换作一柄长剑,他居高临下,伸出长剑,抬起颜玉皎的下巴。
颜玉皎不从,锋利的刀尖就立时把她的下巴划破,血流了出来。
崔玶微微勾唇,将手肘搭在马鞍上,俯身望着抵在刀尖上的颜玉皎,语气温柔道:“嫂嫂这是何必?如此倔强,受苦的还是嫂嫂啊!”
颜玉皎抿唇,粗俗地呸了一声,压低眉眼道:“你背叛楚宥敛,还好意思喊本妃嫂嫂,堂堂上都护次子,怎地如此背信弃义!?”
崔玶默了默,冷笑道:“我崔家上下皆是赤胆忠心,是敏王非要做乱臣贼子,逼得我不得不如此啊!”
颜玉皎还想说什么,崔玶已然冷下脸,道:“把她们都带走!”.
郯王府,静澜轩书房。
楚宥敛端坐在上座,随着幕僚们的议论,反复思索,自觉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却不知为何,他望向窗外渐渐升起的月亮,突然一阵心悸。
“李锦!”他唤道。
幕僚们纷纷噤声,眉毛耸拉着,眼珠却望向烛火熹微处,那里缓缓走出一个白胖的老太监。
老太监弓着身,道:“老奴在,王爷有何吩咐?”
楚宥敛手指点了点桌面。
他此生不敬天地和鬼神,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所以父王要他跪在皇伯伯的牌位前反省自身时,他虽然跪了,心里却无半分自省和愧疚。
——不然也不会拉着颜玉皎在牌位面前做那等事。
可今夜他实在奇怪,无缘无故地心痛窒息,恨不得流下泪。
“王妃到哪儿了?”他问道。
按理说颜玉皎不会有事,他把他所有暗卫都留给颜玉皎了,即便禁卫军围追堵截,颜玉皎也能逃出生天。
李锦道:“回禀王爷,暗卫们的飞鸽传书还未到。”
楚宥敛慢慢蹙紧眉:“他们多久未传信了?”
李锦犹豫了一下,道:“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楚宥敛目光一利,猛地站起身,心脏疯狂而剧烈地跳动,宣告着他一直以来的不详预感成真了。
“或许是路上耽搁了,”李锦冷汗津津,道,“毕竟夜深了,飞鸽也有可能视线受阻……”
楚宥敛抬手,示意李锦噤声。
他微微敛着长目,厉声道:“传令下去,所有羽龙卫沿着王妃的路线出发,今夜势必找到王妃!”
下方一众幕僚面面相觑。
早就听闻敏王犹为宠爱敏王妃,他们还以为此言七分虚假,敏王志在天下,怎么会重儿女私情?
今日才知竟是真的。
大战在即,怎么能提前发动羽龙卫打草惊蛇,却只为寻找敏王妃?
有幕僚想要劝阻。
楚宥敛却根本不给他们机会,转身就离开书房,看样子竟是要和羽龙卫一起寻找敏王妃了。
李锦沉默片刻,堆起满是褶皱的老脸,笑道:“王妃怀着孕,王爷自然担忧了些,诸位大人,今夜先到此为止,散了罢!”
有些幕僚才恍然大悟一般。
他们就说,敏王薄情冷性,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方寸大乱?
却原来是为了孩子。
李锦背过身,悄然松了一口气,眼下这个时机,他非常担忧别人察觉到楚宥敛的软肋是颜玉皎.
楚宥敛骑上马,随着羽龙卫奔走于密林之中,追寻颜玉皎的踪迹。
一路走来,草木破碎,打斗的痕迹异常明显,还有断腿的马匹嘶鸣,隐约间,毒烟的气味于林间游荡。
楚宥敛下意识屏住呼吸,令羽龙卫后退几步,自己却下了马,手指自草叶间轻轻拂过,而后借着火光,端详指腹上沾染的温热鲜血。
自记事起,即便做错了什么事,楚宥敛也会坚称自己没有错。他的心是冷的,情感是冻结的,就连亲生母亲都会畏惧他的眼神。
他这小半生,只在他的娇娇面前低过头,并且心甘情愿。
可如今,他的娇娇出事了——
楚宥敛缓缓攥紧拳,眉眼染上浓郁的阴沉,指骨凶狠地凸起,好似即将破肤而出。
一个羽龙卫来报:“回禀王爷,属下找到一柄折扇!”
楚宥敛侧目,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染血的折扇,忽地顿住。
若是顾子澄在此,定会大声叫嚷这他爹地不是崔如绪的扇子吗?!
然而这里只有楚宥敛。
楚宥敛静静地看了扇子片刻,一时心思百转,呼吸粗重,转身上马,道:“去皇宫!本王要即刻面圣!”
他已然猜到,普天之下,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颜玉皎夺走的人,只有陛下和崔上都护联手。
好一个崔如绪……
楚宥敛后槽牙咬紧,眸眼猩红,握紧缰绳的手微微发抖.
然而此刻的圣上,却卧在新收的美人——曦妃寝宫内。
曦妃,乃晨曦之光。楚元臻赐给闫惜文这个封号,是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初见时气血充足的活泼模样。
彼时,楚元臻浑身沉荷难消,夏日暑气最盛时,仍旧觉得骨头缝里都在泄出丝丝缕缕的冰寒。
他卧在床榻,每日喝着苦药,只觉得自己的命也苦得狠。
每日前来探望他的妃嫔,更是愁眉不展,哭哭啼啼。
楚元臻知道妃嫔们想要什么,无非是他死后,她们不用殉葬。
这个愿望他可以满足妃嫔,可妃嫔们这等凉薄,到底让他恼怒非常,就下令任何人无诏不得见他。
初次见到闫惜文时,楚元臻因毒发浑身虚弱,勉强穿一袭玄衣,坐着轮椅去后花园赏花。
闫惜文看到他,讶然道:“宫里连残疾的太监也有人伺候?”
话毕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连忙告饶:“公公,小女口无遮拦的,实在是对不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小女一般见识。”
偏偏楚元臻最记仇,这一点他的堂弟楚宥敛体会最深。
他当即决定,非得给闫惜文一点见识不可,让她知道,后宫只有皇帝才有人伺候。
于是闫惜文就成了曦妃,
今夜红绡帐暖。
楚元臻高卧在床榻,拿起玉尺,抬起闫惜文的下巴。
闫惜文体格丰腴,玉尺一使劲,就把她下巴的软肉勾出来,两层堆在玉尺上,显得脸都圆了几分。
好像他幼时养的狸奴。
楚元臻忍不住笑了笑。
闫惜文却怕得很,抖了抖脸皮,讪讪地跟着笑了笑,道:“陛下,您今日心情很好?”
楚元臻笑容不改,抬起手,闫惜文就乖巧地把脑袋怼在他掌心。
楚元臻揉了揉,见闫惜文眨巴着眼睫,可爱非常,心情愈发好起来。
“朕捉住了一只和你同样可爱的猫儿,心情自然畅快。”
闫惜文好奇看了楚元臻一眼,又瞬间收回眸光,心想,哪个倒霉蛋也被陛下这个黑芝麻汤圆捉住了?不过有人能分担她的痛苦,真是太好了!
楚元臻虽然无力宠幸她,但每天都要她侍寝,然后三更半夜手凉脚凉地缠上来,把呼呼大睡的她冻得一激灵,和颜玉皎一起养十八个男宠逍遥自在的美梦再也做不下去了。
今夜更过分,楚元臻把冰冷的脚伸到她温热的肚腹,还嘲笑她:“哪一个闺秀如你这般肚子几层肉?”
闫惜文怒了一下,女子的肚子都有几层肉,那些肚子平坦的都在悄悄吸肚子!楚元臻懂什么!再说了,她好不容易大吃特吃养的肥膘,怎么能遭此侮辱?
然后就翻身把肚皮彻底敞开,任由楚元臻暖脚,笑呵呵道:“能让陛下身心温暖,臣妾之幸也!”
这番变脸,却谄媚可爱的模样让楚元臻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但不过片刻,他淡下脸色,提了提闫惜文的后衣领,道:“走罢,陪朕看一看和你相似的那只猫儿。”
闫惜文忙捧着楚元臻的胳膊,扶他下了床榻,又把披风给他穿上,才慢慢引着他往外走。
同处一张床榻许多时日,闫惜文早就察觉出楚元臻的病弱,可即便如此,楚元臻依旧不放手政务,有时眼睛受不了,还会让她代读奏折。
闫惜文有时候虽然恼恨楚元臻不顾她意愿封她为妃,但也隐隐心疼和敬佩这位矜矜业业的帝王。
然而这些心疼和敬佩,在闫惜文进入韶华殿,看到一脸苍白缩在床角的颜玉皎时,荡然无存。
颜玉皎搂着夜乌的脖颈,不允许任何宫女太监靠近她,只道:“樱桃在哪里?本妃只要她!”
楚元臻拍了拍手,让那些宫女太监都退下去,笑道:“敏王妃平日看着温和,谁知竟是个烈性子。”
话毕,他却先看了一眼陷入呆滞的闫惜文,道:“爱妃,以后你们姐妹一起侍奉朕,也难免你深宫寂寞,如何?朕可还算宠你?”
闫惜文错愕地回望:“陛下?”
颜玉皎更是呆了呆,她没听懂楚元臻什么意思,道:“什么侍奉?”
楚元臻眯起眼,愉悦至极时,竟咳了几声,因病和毒而发青发灰的眼底愈发明显。
闫惜文总算回过神,月余的宫廷礼仪训导,让她下意识跪地:“陛下万万不可,敏王妃是敏王爷的王妃,陛下如何强占弟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皇室荒唐,污了陛下名声?”
颜玉皎傻愣愣的,她没料到竟是这么个“侍奉”,一时匪夷所思。
“爱妃也说了,朕是皇帝,若是朕想,天下女子都是朕的爱妃!”
楚元臻定定地望着闫惜文,俯身握住她的胳膊,要她起身,“天凉,爱妃还要为朕暖床,不要任性。”
闫惜文抿住唇,没来及说什么,颜玉皎已然站起身。
“着实荒唐!”
楚元臻慢慢移过去目光。
他的这位弟妻因一路奔逃,发髻凌乱,下巴还沾着血迹,如玉般秀美的面容脆弱苍白,看起来憔悴极了,唯有一双灵魅的眼眸似火般燃烧,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
“陛下只是天下人的陛下,而天下人不是陛下的谁。”
然而颜玉皎低眸,看到闫惜文轻轻摇头,满眼担忧,她到底顿了顿,语气委婉了一些。
“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天下人莫不称赞陛下的贤德和开明,陛下何必因一时之气,毁掉自己的千古贤名?”
第86章 风云变幻
楚元臻目光深远,忽而发笑。
“千古贤名……”
他笑了两三声就浑身巨痛,连呼吸都微微发抖:“朕登基不过几载,能有什么千古之名?千古之后,史书上最多了了几笔——嵒朝第二位皇帝楚元臻,自幼病弱,短折而死。”
闫惜文怔了怔,不知为何心中酸胀难受,道:“陛下雄才大略,勤政爱民,您的功绩定会流传千古,还请陛下不要妄自菲薄!”
颜玉皎也想起楚元臻的身体不宜生气,不由蹙起眉头,不敢再言。若真是气死陛下,她的罪过就大了。
楚元臻垂眸,直直望入闫惜文的眼底,他今夜难得不冷嘲热讽,认真而安静地道:“朕喜欢爱妃谄媚,又讨厌爱妃谄媚。”
前者会让他觉得闫惜文实在纯真可爱,后者会让他意识到闫惜文不过是畏惧皇权才对他曲意逢迎。
世上没人在乎他。
父王母后皆早逝,长姐只想着她死去的情郎,而对他厌恶不已;皇爷爷盼他把嵒朝拱手送给楚宥敛;明妃怕他现在死了,大皇子再无登基的可能,他们母子就要被赶出京城,甚至身首异处了……其余人更不必说。
楚元臻一时痛得站不住,只得半跪在地上,咬紧牙关。却忽地听到颜玉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微微抬眸:“你笑什么?”
声音本来是狠戾的,偏偏因为虚弱痛苦而细若蚊蝇。
颜玉皎握住夜乌的嘴,免得它在圣上面前失态,被拖出去责打,自己却勇猛地很:“臣妾笑陛下和敏王爷不愧是堂兄弟,连怀疑他人真心的模样都如此相似。”
颜玉皎如今根本不敢想那些事,她怕自己越想越生气,影响胎儿。但可以肯定,她这辈子只要和楚宥敛吵架,就定然是要翻这笔
旧账的。
楚元臻微顿,不由凝望着颜玉皎鲜活明妍如春花般的脸庞。
月华台初见时,他的弟妻就和楚宥敛眉来眼去,情意绵绵。
楚元臻当时就很嫉妒,凭什么楚宥敛父母双全,健康聪慧,还有自幼相识一心爱慕他的娇妻?!
楚元臻缓了缓呼吸,转眸去看闫惜文,闫惜文低着头,避开了楚元臻的视线,手指捏着裙角。
她看起来有些伤心,连发髻上往日一甩一甩的步摇都安静了。
楚元臻伸出手:“爱妃,朕方才说错话了,惹你伤心了。”
颜玉皎默默旁观,觉得这一幕出奇的熟悉——先冷声质疑,见对方伤心又立即道歉。
这不就是楚宥敛翻版吗?
或许楚氏皇族有遗传疯病罢,一个二个都疯得这般相似。
奈何闫惜文和颜玉皎不同,她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闻言,立马笑了笑,握住楚元臻的手:“臣妾就是喜欢谄媚陛下,普天之下,谁不想谄媚陛下?可惜他们没机会!哪里像臣妾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闫惜文说得眉飞色舞。
这副洋洋得意的圆猫脸,真是让楚元臻越看越喜欢,他都没有察觉到他在轻轻地勾唇,连脸上灰败的病气都被冲淡许多。
颜玉皎和夜乌呆呆地看着他们,一人一狗,又好似两条狗。
闫惜文却趁机瞧了颜玉皎一眼,给了颜玉皎一个“放心”的眼神,立时娇憨地贴在楚元臻身上,身子扭得和水蛇似的:“陛下有臣妾一个谄媚陛下的爱妃还不够吗?臣妾不想让别人分臣妾的宠爱。”
她装模作样、意有所指地白了颜玉皎一眼,嘟起唇撒娇:“敏王妃长得比臣妾好看,若是侍奉陛下久了,陛下就会忘了臣妾,嫌弃臣妾的。臣妾不依嘛,陛下快把敏王妃丢出宫,臣妾不要看到她,好不好嘛!”
颜玉皎顿觉牙酸得要命。
亲眼见好友如此表演,她总算明白好友为何入宫月余不见任何清瘦,还滋润丰腴起来的原因了。
然后她一抬眸,竟见到楚元臻两颊泛红,似是极为受用的模样,还伸手捏了捏闫惜文挂着婴儿肥的脸。
“爱妃太过善妒,又忘记女官们教导的宫廷礼仪了?”
“那些女官可真讨厌,臣妾身为陛下的妃子,只要能讨陛下开心就可以了,学那些陈腐的东西作什么!”
“你总有理由不学习,懒猫!”
“那陛下喜欢懒猫吗?”
……
他们俩你来我往的,似是蜜里调油般恩爱,说着说着,楚元臻还真揽住闫惜文的肩膀,离开了此地。
全然把颜玉皎给忘了似的。
颜玉皎目瞪口呆。
等人走远了,她才摸了摸激出鸡皮疙瘩的胳膊。
这对“昏君”和“妖妃”,着实对颜玉皎造成了一定的冲击,颜玉皎抱着夜乌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天色微明,殿门打开了,女官们提着灯,鱼贯而入。
“小姐!”
忽地听到樱桃的声音,颜玉皎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困倦地抱着夜乌卧倒在床尾睡着了。
樱桃的腿似乎被摔断了,一瘸一拐地走进殿内,抬眸见到颜玉皎平安无事,眼泪立时流下来。
“别哭!”颜玉皎道。
因为蜷缩在床角太久,颜玉皎的腿已经麻木了,她只得艰难起身,过去扶住樱桃。主仆二人皆行走不便,互相打量了几圈,拧着愁眉。
夜乌却嗷呜嗷呜地甩着尾巴,凑到她二人面前,要求摸摸头。
颜玉皎不禁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夜乌的脑袋,对樱桃道:“你的腿我会想办法的,只要你还平安就好。”
樱桃哭道:“是奴婢没用,芭蕉和青绿好像撞车了,还不知生死。”
颜玉皎的心随之闷了闷。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安慰:“夫君会找到她们的。”
说起来,颜玉皎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然后就听到樱桃骂道:“崔大人在郎君面前藏得可真够深的,平日里和郎君亲昵得很,谁知道背叛起郎君来,也是如此很!”
电光火石之间,颜玉皎骤然想起楚宥敛曾对她说过,崔上都护拥兵自重,早就不满楚元臻给他的待遇,有谋逆之心。
昨日崔玶原形毕露,那等阴险毒辣的模样,也不像是忠君爱国。
若楚宥敛登基失败,由四岁的大皇子继位……以崔家人的从龙之功,崔上都护恐怕连摄政王也当得罢?
甚至难保崔家还有更大的野心,比如,楚宥敛和楚元臻鹬蚌相争,他们坐等渔翁之利?
“本妃要见陛下!”颜玉皎猜到更大的秘密,一时心乱如麻,对着殿内满脸疑惑的女官们道,“本妃有重要的事需要禀告陛下!劳烦尔等速速带本妃去见陛下!”
女官们对视一眼,有几个人退出去似乎去找陛下了。
颜玉皎心急如焚,来回踱步。
一扭头,看见樱桃蹙着眉,一脸不解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颜玉皎只顿了下,就明白樱桃在想什么,不得不解释一句:“我怀疑崔家人想趁机造反。”
樱桃缓缓瞪大眼:“这……”
她觉得她一个婢女不该承受这么大的秘密,但知道此地颜玉皎就熟悉她一个人,不得不和她分享,还是勉强回了两句:“此事确实至关重要,小姐被抓入皇宫,郎君定然着急,心急之下万一和陛下殊死一搏……”
颜玉皎心里沉了沉。
她最怕这种事发生,楚元臻自知时日无多,一副有今天没明日的阴森模样,而楚宥敛暴怒起来,也是不管不顾势必你死我活的。
到时候,崔上都护打着“清君侧诸反贼”的旗号兵临城下,楚元臻会如何不知,但楚宥敛必死无疑。
颜玉皎忙冲到殿门前,左右问询陛下到了没有,或者让她去见陛下。
她的心从来没有这般慌乱过,樱桃都在小声劝她为了孩子着想,千万不要着急,可是她忍不住。
颜玉皎斜斜倚在门框上,望着殿外渐渐发亮的天空,心焦如火。
然而她不知道,楚宥敛已经连夜抵达皇宫,正和楚元臻面谈。
朝臣求见,妃嫔不得在旁,于是闫惜文送楚元臻至此就离开了。
原本崔玶也在,他办了这样一件好差事,自然要来邀功。
楚宥敛却不肯与崔玶同屋而立,眼神如淬了毒一般,冷冷道:“本王以为这许多年的情谊,便是蛇也能暖热了,可惜蛇终究是蛇,关键时刻反咬你一口,能让你痛不欲生。”
崔玶眯起眼,与楚宥敛对视,倒是没落下风,还道:“陛下有令,臣不得不从,反倒是敏王爷连日来集结兵马,笼络朝臣,究竟是何居心?”
楚宥敛不愿与他多说,望向静默旁观的楚元臻道:“陛下若还想让大皇子登基的话,就把崔玶逐出去!”
楚元臻这才懒懒地摆摆手。
“爱卿,你先退下。”
楚元臻方才愣神,其实有些想闫惜文了,还是在闫惜文身边最放松,不必面对这些诡谲之事。
崔玶默了默,只得退下。
他显然不甘心,临走前,望向楚宥敛的眼神意味深长。
楚宥敛知道崔玶想什么。
其实今夜之前,如楚宥敛这般多疑之人,既然怀疑崔上都护,就不可能不怀疑崔玶。
故而他也做了万全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崔玶会与楚元臻联手。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他意图谋反之事,祸不及家人和子女。
可崔玶却非要颜玉皎卷进来,莫非是自以为抓住他的软肋,就可以彻底拿捏他了?
楚宥敛冷冷地想着,错了,他们都错了,谁若是敢伤他的软肋,他定会诸杀那人九族!
如今这殿内,除了他和楚元臻,再无旁的人,楚宥敛张口欲明崔家人意图篡夺
楚氏江山的事。
却不料,听到楚元臻嗓音淡淡。
“朕没想让大皇子继位。”
“因为大皇子不是朕亲生的。”
第87章 东方既白
万籁俱寂,东方既白。
初晨的日光照进殿内,一切阴影都无处藏匿,偏偏楚元臻的面容躲在沉沉纱幕之内,神色阴森难辨。
他分明形销骨立,命不久矣,眼底却盎然生机,俨然成算在心。
楚宥敛立在光中,久久沉默。
若大皇子不是楚元臻的亲子,那楚元臻一直以来为何屡屡针对他?
难道只是单纯地讨厌他?
楚元臻等了片刻,见楚宥敛一言不发,顿时明白楚宥敛所思所想,轻笑道:“是,朕就是讨厌你!”
楚元臻没理由不讨厌楚宥敛。
他年幼时,别的堂弟都自知身份有别,平日里绝不敢拔尖冒头,偏偏楚宥敛,仗着自己的父王是皇爷爷宠爱的幼子,野心勃勃,几番挑衅,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朕都快死了,实在不想在临死之前还和你演兄友弟恭,那朕这个皇帝做的也太憋屈了……”
楚元臻只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就转移了话题:“皇爷爷临终前告诉朕,崔仁茂有不臣之心,只是皇爷爷在时,崔仁茂不敢放肆,皇爷爷抓不住他的把柄,又碍于情面,不好处置了他,免得伤了老将们的心。”
说起此事,楚元臻心里又翻腾起阵阵酸苦,他凄冷地笑了下:“反正朕也活不长,不如就由朕来唱白脸,诛杀这些有功的逆臣,你来唱红脸,接纳群臣,顺利继任江山。”
楚宥敛悄然看了楚元臻一眼,见他呼吸急促,俨然又要毒发,心里一时复杂至极:“那陛下是如何想的?以臣如今在朝中的名声,恐怕再也唱不了红脸了罢?……更何况,臣中毒之事,不是陛下教唆大皇子的么?陛下显然并不愿意由臣继任江山。”
“朕自然是不愿的。”
楚元臻指甲灰紫的手颤抖着按紧了椅子扶手,胸膛剧烈起伏。
他屡次针对楚宥敛,屡次想置楚宥敛于死地,就是不想看着楚宥敛顺利继位,可等他快死了,又后悔了,楚氏江山不能断送在他的手中。
“只是万事由不得朕。”
楚元臻闭了闭眼:“楚少庸,和朕联手将计就计罢。”
崔仁茂想趁着他二人争斗,两败俱伤之际,颠覆楚氏江山,他们就可以装作争斗的模样,引导崔仁茂起兵造反,再联手击败崔仁茂。
楚宥敛静了片刻,道:“臣能信任陛下吗?”
楚元臻抬眸,轻笑一声:“你的小妻子还在朕的后宫……现在你觉得你可以信任朕吗?”
他之所以要崔玶把颜玉皎捉来,除了给崔家人营造出他和楚宥敛不死不休的假象,就是为了引出楚宥敛,让楚宥敛能心平气和听他的话。
楚宥敛下颌绷紧,死死地盯着楚元臻,声音微厉:“好,臣可以和陛下合作,但臣需要陛下确保臣的妻子安然无恙。”
楚元臻颔首道:“朕会把她和曦妃送到皇家祠堂,即便你我都败了,京城就此沦陷,到底还有皇家护卫能保护她们离开……”
楚宥敛有所耳闻,皇家祠堂供奉着楚氏列祖列宗,当年皇爷爷特意留下的一些武功高绝的人守护祠堂,也算是为子孙们留下的一线生机。
此地确实比楚宥敛之前给颜玉皎安排的避难处,更安全也更舒适。
楚宥敛疯狂跳动一整夜的心,总算勉强安定几分。他眼睫颤了颤,声音软和下来:“臣想知道,臣的妻子如今看起来如何?可曾受了伤?”
他已经在极力克制担忧了,昨夜抵达现场,摸到一手血之后,他恨不得即刻杀到皇宫,诛杀崔玶九族。
楚元臻默了默,道:“朕还不至于伤害妇孺,你妻子脸色红润,还有胆量呛朕,看起来比朕康健多了。”
他冷笑了下:“你放心罢,总归曦妃也在,不会亏待她。”
楚宥敛缓缓呼出一口气。
是他的娇娇,对他都又打又骂,也不差呛陛下这几句了。
“臣多谢陛下,待明日臣起兵,还望陛下一定恪守诺言。”
几柱香之后,二人交谈结束。
楚宥敛刚走出殿门,身后的楚元臻就演起来了,扔出镇纸,砸到楚宥敛脚下,骂道:“乱臣贼子!”
结果下一瞬就连连咳嗽,一副气急攻心、气绝而亡的模样。
楚宥敛却脚步不停,显然没把楚元臻放在眼里,遇到站在门外等待的崔玶,更是连个眼神都没给,浑身隐隐可见勃然爆发的煞气。
崔玶眸色闪了闪,道:“大哥这是何必?如今还有认错后悔的机会,想一想可怜的嫂嫂,她还怀——”
话音未落,铮地一声,一柄小刀划过崔玶的耳尖,插在门后。
崔玶耳尖一凉,连忙摸了一把,满手鲜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几步之外,楚宥敛眼神冰冷,指尖还握着一柄小刀。圣上特许他可以佩刀入宫的权利,至今还在生效。
“你也知道你嫂嫂怀孕了?本王真是诧异,从何时起,你崔如绪也成了欺负妇孺的无能之辈了?”
“你还记得你因厌恶权利争斗,想要仗剑天涯、行侠好义,救百姓于水火的理想吗?……还是说,连这个所谓的理想,也是你崔如绪用来骗本王信任的把戏?!”
楚宥敛语气嘲弄又失望,虽然因为顾子澄是他伴读的缘故,他更信任顾子澄,但到底也算信任崔玶的,谁知有些人就是不值得。
楚宥敛说完这话,没给崔玶辩驳的机会,转身走下石阶。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而崔玶捂着流血不止的耳朵遥望着,沉默着.
商议结束后,楚元臻听闻颜玉皎有急事找他,想了想,就赶去颜玉皎所在的宫殿。
只是进殿之前,他让一个太监去唤闫惜文,但不要说是他的旨意,而是太监自己建议曦妃前来随侍。
太监走后,楚元臻才进了殿门,又摆摆手让行礼的女官们下去。
他踱步来到颜玉皎床前。
孕妇总是嗜睡的,尤其颜玉皎前半夜劳于奔波,后半夜惊恐难眠,身体早就疲惫不堪,等了楚元臻片刻,就撑不住,抱着夜乌去床上安眠。
连樱桃也疲乏困倦,在颜玉皎的要求下睡在颜玉皎里侧。
主仆二人和一条狗。
这等搭配少见至极。
楚元臻瞧了片刻,觉得他这位弟妹着实有意思,难怪他才抓了人,楚宥敛就这般急切地进宫了。
但楚元臻一时也没有别的动作,直到殿外传来闫惜文的脚步声,他才特意侧坐在床塌,保证一进殿就能看到床榻这边的情形。
在闫惜文进殿门的那一刻,楚元臻探出手,掐住颜玉皎的下巴,俯身靠近颜玉皎,眼见着就要吻住她,却又好似发觉什么一般,侧过脸,望向殿门的方向。
闫惜文脚步顿在门槛上,神情怔愣,眼圈泛红,她身后的太监更是连头都不敢抬,竟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
楚元臻静静地看着闫惜文,俨然并没有解释的意思。更何况,他早就说过,他想封颜玉皎为妃子,让她们两姐妹一起侍奉他。
虽然他如此做,只是想让闫惜文死心——像以前那样待他就好了,千万不要爱上他。
然而闫惜文喉咙滚了滚,竟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一时间,楚元臻也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该痛苦。高兴闫惜文好像真有对他有情,痛苦他快死了,喜欢他作什么?平白耽误自己的青春。
总之,事情按照他所期待的——
楚楚元臻低眸,看到颜玉皎不知何时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
——那样发展。
“你何时醒的?”楚元臻收回掐住颜玉皎下巴的手,“朕无意冒犯,事实上朕没有生育能力,根本不会怎么样你。”
真是人之将死,不管不顾了,连这等自损尊严的秘密也说出来了。
颜玉皎瞪大了眼:“可陛下明明有儿有女啊?”
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颜玉皎尴尬不已,微微抿住唇,拼命想着措辞,明明她才是阶下囚,可她竟有些同情楚元臻了。
“是朕让她们找情郎的。”楚元臻无所谓般和颜玉皎聊起来,“毕竟朕若是没孩子,皇位不稳。”
颜玉皎理解地点了点头。
但片刻后,她猛地摇了摇头,想
起来自己之前想找楚元臻是作什么。
忙起身道:“陛下!臣妾发现崔上都护可能有谋逆之心!”
夜乌早就被惊醒了,因为感受不到楚元臻的威胁,才没有出声。此刻见颜玉皎动作激烈,嘴里就嗷呜嗷呜地叫起来,似乎在提醒颜玉皎注意身体,还过去托住颜玉皎的背。
“嗯,朕知道。”
楚元臻淡淡地敷衍着,闫惜文失望离开,他的魂也跟着离开了,眼下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颜玉皎怔了怔:“陛下知道?陛下确定自己知道么?等陛下和敏王爷打起来,崔上都护可能会兵临城下,到时候……”
楚元臻却在瞧夜乌的模样,他觉得这狗十分眼熟,想了想,道:“长姐的狗怎么在你这里?”
话题转的太快,颜玉皎茫然,片刻后回道:“长公主不养了,把夜乌送到狗舍,臣妾和夜乌有缘,就收养了夜乌……陛下有在听臣妾讲话吗?臣妾说崔上都护可能会谋反!”
“朕知道了,”楚元臻摆摆手,神色也有些疲倦,“朕都知道,方才也已经和敏王商议好了,等午后你就和曦妃一起去皇家祠堂避难。”
颜玉皎长久地愣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垂下头,低声道:“夫君方才进宫了吗?”
楚元臻揉着发胀的额角,勉强还和她聊着:“是啊,生怕你受欺负,一大早就进宫想与朕和谈。”
第88章 意图谋反
楚宥敛发觉她被捉到皇宫,就立即放弃了所有夺位的计划,连夜赶到皇宫与圣上和谈——
是不是在楚宥敛心里,她是比皇权霸业更重要的存在?
——这个问题的答案颜玉皎暂且无从得知,她已经乘坐轿撵,在赶往皇家祠堂的路上了。
午后,日光消失,乌云遮过来,所有的宫室殿宇都陷入灰色的静默。
颜玉皎趴在轿撵的窗户处,努力地向远处眺望,试图看到静澜轩的禁娇阁,但或许是天际暗淡,她只能看到滚滚的灰紫云雾。
少顷,颜玉皎黯然撤回身体,慢慢摸着晕晕欲睡的夜乌,抬眸看向坐在她对面的闫惜文。
闫惜文一路上都神色恍惚,郁郁地绞着裙角,也不知多久没喝水,唇角干裂起皮了。
颜玉皎犹豫着,不确定要不要告诉闫惜文,圣上对她并无绮思,圣上是故意让闫惜文误会的。
想了想,她拎起紫砂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推到闫惜文面前。
闫惜文看了一眼,端起茶杯,放在唇前,却久久没有喝下去,茶水热气撩绕,熏得她两眼发红。
她低叹一声,茶杯放在案几上,轻声道:“玉儿,你实话说……陛下快死了,对吗?”
颜玉皎微怔。
犹豫片刻,在对上闫惜文认真的眼神后,她只得点了点头:“陛下中毒已深,可能就是这几日了……”
闫惜文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看起来没有悲痛之色:“知道了。”
颜玉皎顿觉异常,她挪了位置,坐在闫惜文身边,问道:“惜文,你难道……你喜欢陛下吗?”
闫惜文盯着裙角上的纹饰,声音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身为知交好友,颜玉皎自是不愿闫惜文爱上一个将死之人的,此刻见闫惜文似乎还未察觉自己的心意,颜玉皎也没有忍心点破。
“玉儿,你不知道——”
闫惜文回过脸,笑容轻嘲:“我之前喜欢韩大人,不对,现在应该叫他小盟主了……”
这个秘密委实让颜玉皎愣了下,但她忽然就想起端午前夕,闫惜文为了追求一个男舞者,穿着大胆地去跳待玉诏组织的游乐舞的事。
——那个男舞者就是韩翊。
原来韩翊这么受欢迎,不止何茹宓喜欢他,闫惜文也喜欢他……
“我这个人的眼光实在不好,之前喜欢的人竟然是反贼,平白被羽龙卫怀疑是奸细,连累父母担忧……如今好不容易放下韩翊,又怎么会那么快就喜欢上另一个人?”
闫惜文和楚元臻朝夕相处,对楚元臻的身体状况格外了解,早就做好楚元臻毒发身亡的准备。
即便她真的喜欢楚元臻了,也是万万不敢承认,也不敢去喜欢的。
闫惜文勉强笑了笑:“我知道陛下今天是在故意做戏,他大概以为我喜欢他罢……如此也好,借着他这一丝怜惜,我也免得为他殉葬了。”
她的笑容太过勉强,看起来比嚎啕大哭还要悲惨。
颜玉皎眼圈也慢慢红了,把闫惜文抱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脊背。
“惜文别怕,今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话虽如此,颜玉皎望着窗外的铁灰色的天空,眉宇间愁色难消。
而不远处的楼阁之上,楚元臻遥望着她们的马车渐渐远行。
迎着微凉的秋风,他披着狐裘,还咳声不断,吐血连连。
又一次丢掉染血的帕子后,楚元臻身旁的老太监已然哭了出来,嗓音哽咽,哀声道:“天凉了,陛下快随老奴回去罢!”
楚元臻驻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他望向苍茫天空,似是遗憾叹息:“你觉得敏王妃如何?”
老太监不解其意,拿帕子抹了抹眼泪,道:“老奴这种身份,哪儿能妄谈王妃之事?”
“朕恕你无罪。”
“那,那老奴便斗胆说了,敏王妃相貌美丽,为人温柔可亲,看起来并无野心,是个好人。”
“好人?楚宥敛这等奸诈之徒,竟会娶一个好人……”
“……”
“朕记得敏王妃以前并不喜欢楚宥敛,还和他决裂过,只是因为他们成婚了,敏王妃才爱上楚宥敛。”
“敏王妃好像很会爱人,你瞧瞧楚宥敛现在,春风满面,一点儿也没有之前阴狠鸷毒的模样了……你说,若是朕娶颜玉皎为皇妃,她会不会也很爱朕呢?”
“……这……”
老太监呐呐不敢言。
楚元臻就笑了起来,嗓音沙哑,带着咳血的虚弱:“行了,别害怕,朕知道你是楚宥敛的人,无妨,朕要死了,你们总该寻些出路。”
老太监吓得立马跪下来磕头,大汗淋漓道:“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还请陛下明鉴啊!”
楚元臻摇了摇头:“朕说这一番话是想让你转告给楚宥敛,好气一气他,谁让那么多人都爱他,却没有一个人爱朕呢?……楚宥敛凭什么这么幸福?朕好嫉妒……”
楚元臻回过身,一步一步走下长长的石阶,他边走边回顾着自己这一生得到的稀薄爱意。
最终想到的只有前夜他于噩梦中醒来后,浑身冰得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闫惜文发现后,把他抱在胸口温暖,像幼时照顾他的奶娘一样安慰他:“陛下,臣妾在呢,臣妾身上可暖和了,简直像火炉一样……”
他那时迷迷糊糊中生气,他的爱妃犯了欺君之罪,真是该罚!爱妃明明也被他冻得直打激灵,搓着手温暖他的脸,却谎称自己热得冒烟.
皇家祠堂足足有五层,建在皇宫偏远之处的高台上,远远望去,外观着实肃穆堂皇,威严不可攀。
颜玉皎和闫惜文相携而入,只见祠堂四周悬挂长灯,灯光下满目的漆黑牌位,上面皆用烫金大字,书写着楚氏皇族列祖列宗的名号,更是香火不绝,烟气缭绕,好似误入了什么香火鼎盛的佛堂和道观一般。
不消片刻,似乎得知有贵人大驾光临,此间的宫女们鱼贯而出,将硕大的香点燃后,恭敬地递到颜玉皎和闫惜文面前。
颜玉皎即便不在乎家仇国恨,也不可能接过香,跪拜这些楚氏祖宗。闫惜文就没所谓了,接过宫女们递过来的香,俯身长长跪拜。
见颜玉皎久久不接香,宫女们显然极为不解,但也并没有妄言开口,拿着香就悄然退下了。
闫惜文也不解,虽然楚氏的列祖列宗不是什么有名的王侯将相,但当下毕竟是楚氏当皇帝,身为臣民还是需要拜一拜的。
颜玉皎顿了顿,抚了抚还没生出形状的腰腹:“我怀孕了,实在不宜跪拜和闻香火气。”
颜玉皎还是希望闫惜文把她当作颜右丞之女看待,而非前朝公主。
果然闫惜文没再怀疑,而是心有余悸起来:“敏王这狗东西,眼下这个时机让你怀孕可真是……”
闫惜文本就是个八卦的人,跟着楚元臻耳濡目染,也对天下局势有一定的了解,也暗暗猜出楚宥敛是下一任皇帝的秘密。
“陛下更是可恶,明知你怀孕,还大半夜的派人去捉拿你,还好你没出意外……”
闫惜文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颜玉皎去往大殿两旁的椅子那里,不由分说地要颜玉皎坐好。
颜玉皎哭笑不得道:“我这一胎极稳,甚至连孕吐的反应都没有,你没必要这般谨慎。”
“还是谨慎些好。”
闫惜文认真道:“你若是出事,你的父母和亲友都会伤心的,还有敏王爷,他怕是要疯!”
今早楚宥敛前来面圣时,她正好陪驾,不小心看了他一眼,就被楚宥敛浑身浓郁的杀气吓得浑身僵硬,还是陛下说后宫女眷不能听朝臣议政,赶她出去,她才勉强喘出一口气。
颜玉皎笑容也淡了下来。
这也是她最担心的事,楚宥敛疯起来实在不管不顾,视人命为无物。
思虑间,楚元臻口中的皇家祠堂的护卫们和几个红衣人走过来。
颜玉皎抬眸一看,极其诧异。
因为这几个红衣人都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正是端午节前夕,她观看游乐舞时,救走韩翊的那些待玉诏组织的高手。
然而,还没等颜玉皎诧异前朝组织的高手怎么会在楚氏皇家祠堂?红衣人们就上前纷纷行礼,对着颜玉皎恭敬道:“少主!”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
惊得颜玉皎呆了呆。
闫惜文忍不住看向颜玉皎,嘴唇微动,口型正是:“他们是谁?”
几个红衣人又对颜玉皎道:“请少主一旁说话。”
侍卫们一声不吭,他们似乎只负责保护颜玉皎和闫惜文的生死,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颜玉皎本不愿和前朝之人有过多牵扯,但之前听楚宥敛说过,待玉诏组织是她亲生母亲俪淑贵妃的母族。
所以她想了想,还是走到一旁,准备听听红衣人们会说什么话。
几人解释一通,颜玉皎才明白,待玉诏组织既然她亲生母亲的母族,自然是奉她为“少主”的,所谓“待玉诏”,是等待玉诏公主之意。
只是待玉诏之前找不到颜玉皎的踪迹,而韩翊在名义上属于颜玉皎的表兄,便暂且认韩翊为“少主”,事事听从韩翊的命令。
“得知少主在此,我等便让韩盟主帮忙进宫保护少主,还望少主能原谅我等上次没能认出少主的过错,幸好少主安然无恙,不然我等……”
颜玉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韩翊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但很显然,他一直没泄露出去,可能是想继续掌控待玉诏,也可能是想尊重她的意愿。
但眼下形势迫人,韩翊能将她的身份告知待玉诏,并让待玉诏高手保护她,算韩翊有点良心。
——虽然不多。
“无妨,各位不必介怀,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谈不上什么原不原谅,而你们今日前来鼎力相助,我都会记在心上,多谢各位!”
大战当前,这些武艺高绝之辈,颜玉皎求之不得,自然不可能推拒,而且见识过这些人的厉害,颜玉皎也更加安心了几分。
然而红衣人对视一眼,神情却并无放松之色,眉宇愁思百结。
颜玉皎问道:“若有什么事,诸位直说就是。”
为首的一个红衣人轻叹道:“在下卢思,少主叫我老卢便好,待玉诏为了打探少主的消息,这些年发展了遍布天南地北的消息网,得知了不少阴私之事,包括近日嵒朝令微长公主屯养的私兵与崔仁茂暗中潜行的大军汇合的事……”
颜玉皎猛地一惊。
果然,就听卢思继续道:“所以我等怀疑令微长公主恐怕是和崔仁茂联手了,意图谋反啊……”
第89章 大战前夕
楚唯青极其不满楚元臻和连炿盟联手,但她对楚宥敛除了畏惧,也暗藏着深切恨意——孟从南如果不是为了救楚宥敛,也不会死。
所以她不可能接受他们中任何一位的招揽,反正无论皇位上坐着她哪一个弟弟,她依旧是长公主,地位安然如故,何必还去折腾呢?
但当她搂着弱柳扶风的男宠,拨开男宠身上的轻纱,看到白色的乳,粉色的点,又听崔玶在下方道:
“公主的才能丝毫不逊色于敏王和陛下,开国时,先皇太子又对臣的父亲有患难之情和知遇之恩,故而臣的父亲只愿意效忠先皇太子的后人,如今陛下毒入肺腑,恐怕……所以,公主如若有心继任大统,臣和臣的全族都愿意当公主的马前卒!”
那是楚唯青人生第一次,开始畅想除了长公主之外的权位。
纵览千古,还从未有过女子登基为帝之事,她能做这个先行者吗?
但她还没来得及否认,就已经想象着她坐在皇位上的情景了。彼此她头戴冠冕,傲视天地,跪在她脚下的群臣谨慎地聆听她随口下发的旨意,百姓们将她奉若神明,对她无尽地包容和尊崇,她可以尽情地享受男人,享受权钱,享受这天地的一切。
而没有任何人敢置喙。
楚唯青揉弄男宠粉点的手顿住,随即猛地把低喘的男宠扔到一旁,眸眼死死地盯着崔玶。
她忽然觉得,是了,皇位,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的。
崔玶垂首而立,拿出一道手令,恭敬的递给长公主的侍从。他的神情模糊不清,嗓音也平淡如常,却切实地引诱到了楚唯青:“臣愿意留在长公主府做人质,只愿公主殿下能相信崔上都护的诚心。”
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为了博得楚唯青的信任,崔仁茂愿意献出自己的儿子当男宠,讨楚唯青的欢心。
崔玶的颜色自然是极好的,少年唇红齿白,风流俊逸,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看着就讨人喜欢,今日一身落拓白衣,安静垂眸的模样,也别有一番清雅的气质。
楚唯青越瞧越喜欢,目光犹如实质般流连着崔玶脖颈上的青筋和纤细有力的腰腹……不由地生出了几分热燥的调弄之心。
——若是扒了崔玶这身白衣,不知内里的筋骨又是何等风情。
楚唯青慢慢侧卧在软榻上,单手撑住额角,抚唇低声笑起来,她笑得前俯后仰,露出大片白腻的香肩,姣好的身段好似含露牡丹一般,引诱着人前来采撷。
就见崔玶慢慢登上台阶,单膝跪在楚唯青面前,握住她的柔荑,低头轻吻,眸眼温柔道:“承蒙公主殿下不弃,如绪愿效犬马之劳。”
红纱轻扬,掩住无尽情潮,
又被狂风吹过,折返,掀开一个巨大的“崔”字。
崔仁茂率领急行军一路潜行,目前离京城仅剩二十五里了。
皇权在望,崔仁茂眼角的纹路愈显风霜,然而他眺望远方,却看到一个美妇和几个红衣人策马赶来。
他猛地勒住缰绳,只听得一阵战马嘶鸣,暗淡日光下,他浑身的铁甲犹如冰铁般刺人眼球。
“全军原地驻扎,听候调令!任何人不得妄动前面那位女子!”
崔仁茂眯起略显狠戾的眼,凝望着那道愈来愈近的身影。
脑海中顿时浮现万千回忆。
在他年少时,炿朝还没亡,百姓们穷苦不堪,他家也不例外。为谋取一线生路,便举家远洋东渡,谁知竟然东渡到了高句丽。不久后,他还因为颇善弄桑和美食,成为了高句丽的官员,并结识了喜爱美食的丽公主。
然而身在异乡为异客,即便成为高句丽的官员,崔仁茂仍旧觉得炿
朝才是他的家国,假以时日,他定然要回到炿朝,创下一番事业。
正巧,丽公主对他芳心暗许,某日醉酒,想说服国王招他为驸马,却引得国王暴怒,将丽公主软禁,并勒令任何人不许提此事。
崔仁茂知道国王为何暴怒,因为国王想把丽公主远嫁给炿朝灵帝,以此换取巨额财富和武力庇佑。
然而那夜雨急,丽公主突然闯入他的房间,一张秾丽娇俏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只一味抱住他,哀求他带她走。
崔仁茂便想,若是他先国王一步把丽公主这等美人献给灵帝,那些财富和兵马岂不是就成了他的?
崔仁茂向来敢想敢做,否则当初也不会举家远洋东渡。
于是他就和丽公主私奔了。
这之后,历经一番波折,他顺利地将丽公主献给灵帝,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足以让他招兵买马组建一方豪强势力的权财。
只是某日听闻,丽公主因性子倔强被灵帝折磨得体无完肤时,心里隐隐痛闷片刻,但也仅此而已。
那时沉迷于在乱世中建功立业的崔仁茂,并不把儿女情长放在眼里。乃至经年之后,他成为嵒朝的元帅,因熟悉高句丽的种种,被派去降服高句丽,将高句丽王族都诛杀殆尽时,也没有丝毫后悔。
如果不是今年回京述职,他在月华台看到了眉鬓染上白霜却更显风情的丽公主,他甚至想不起来,他年少时曾被一国公主满腔真挚地爱过。
崔仁茂是一匹喂不熟的野狼,隐忍蛰伏数十年,眼看着终于要得到天下了,也终于在看到策马朝他奔来的梅夫人时,心里荡起丝丝涟漪。
“丽儿,别来无恙——”.
几个时辰之前。
梅夫人待在颜府,看完了待玉诏派人递过来的信,不禁拍案而起。
自从刺杀楚宥敛未果后,梅夫人就担心楚宥敛会把此仇报复在颜玉皎身上。她就打算离开京城,去往旧高句丽——或许现在应该称它为安东都护府,联络旧高句丽的势力。
梅夫人认为,无论结果如何,起码能为颜玉皎提供一丝傍身之力,若楚宥敛真要报复,他们也能回击。
直到颜玉皎被安然无恙地送往皇家祠堂保护起来的消息传过来——显然楚宥敛没有记仇,还和以前一样疼爱颜玉皎,梅夫人才又开始犹豫还要不要启程。
然而今日待玉诏送来的信,让她坚定了前往安东都护府的步伐。
崔仁茂竟然要谋反?!
还是和令微长公主联手?
果然,他这等背信弃义、残暴无情之徒,是不可能臣服于楚元臻这个病秧子的,恐怕早就暗中谋划,蠢蠢欲动……长公主也是个蠢出生天的,竟然敢与虎狼谋皮。
梅夫人决定立即前往安东都护府策反崔仁茂的后备力量,直接切断崔仁茂的后路,以此帮助楚宥敛和楚元臻困死崔仁茂。
梅夫人的行李早就收拾齐整,准备离开时,也没告诉颜右丞。
谁知道刚到颜府后门,就看到颜右丞正牵扯她的马,一脸静默。
梅夫人也不由安静下来。
到底和颜右丞夫妻十几载,虽然情爱早已消磨殆尽,但她对颜右丞还残存着复杂的亲近之情。
“此去,我不会拦你,你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颜右丞道。
他说完,蹲下来扶着马凳,语气似是忧伤,又似是释怀:“到底是我对不起你,可我颜家只剩我一人,我既然决定不再复仇,此生只为天下百姓请命,就免不了要繁衍后代,以慰父母亲人的在天之灵,否则我死后,有何颜面于黄泉见父母亲人……”
颜右丞抬眸望向梅夫人,目光依旧深情谴眷,低声道:“就让我再为你扶一次马凳罢,你我初见时,你来集市买我的小马,我就是这样扶着马凳让你上马的……”
初见即钟情,十几年海誓山盟,却到底还是抵不过亲族的分量。
梅夫人不忍再听,踏上马凳,握住缰绳,稳稳坐在马鞍上。
她低眉,瞧着下方神色怔愣的颜右丞,颜右丞今日穿着一件短打,针脚粗糙,好似他们初见时穿的那件。可再相似,也终究不同了。
回忆重叠间,梅夫人鼻腔酸涩,眼泛水光,最终只道:“这些年,多谢你给我和玉儿庇佑之所,只是万般不由人……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颜府可以办葬礼了。”
说完,她策马扬鞭,随着几位待玉诏的红衣人离开了颜府。
远远的,她听到颜右丞的声音,似乎是落泪哽咽了,细微非常。
“丽儿,此去一路平安。”
平安——
这个词对梅丽织来说,是她追求一生也难以得到的东西。
尤其在她看到打着“崔”字旗的急行大军,就在眼前时。
但这一瞬间。
梅丽织似乎参悟透了命运。
数年前,那条被亲族鲜血染红的大沽河,反复在她的噩梦中涌现,她每每惊醒之后,都会因为难以手刃仇敌,而于痛苦中煎熬徘徊——却原来这仇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梅丽织握紧袖间匕首,像许多年前她逃出父王软禁之地的那个雨夜一般,义无反顾地朝崔仁茂奔去。
与此同时,闫惜文也手握密信,坐着马车奔向楚元臻的寝宫。
楚宥敛来去匆匆,应当来不及探查长公主和崔仁茂联手造反之事,而他的手下对待玉诏这等前朝组织的话更是半句不信。
待玉诏无法向楚宥敛传递消息,更不知道韩翊有没有将此事告知楚元臻和楚宥敛。
毕竟大战在即,风云变幻,连炿盟却安静得诡异,谁也不知韩翊究竟憋了什么坏水……
颜玉皎怀有身孕,不宜来回奔波劳累,更不能轻易遇到危险。其余人也没有资格面圣,更何况事关重大,除了闫惜文,其余人的话也没有足够分量让陛下相信。
于是闫惜文自告奋勇,带着两个待玉诏的红衣人和待玉诏的密信,返回了皇帝的寝宫。
颜玉皎等得焦急难耐,望着满殿森然的漆黑牌位,竟觉得头痛欲裂,腹中隐隐作痛。
幸好老卢懂得些许针灸技艺,替颜玉皎把脉片刻,就稳稳下针了。
不多时,颜玉皎苍白的脸色渐渐浮上红润,明显恢复了几分。
她把怀中的手帕拿出来,又唤宫女们拿来笔墨,写了几个字:
[夫君亲启,听闻长公主与崔上都护合谋,不知长公主势力如何,内心犹如火煎……]
颜玉皎写完这些,望着手帕上的簪花小楷,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新婚次日,拜见公婆时,郯王爷说要给她找个女先生教导她读书的事,可惜后来各种杂事耽误了,未能实现。
她轻叹一声,继续往下写——
[……来年中秋,妾还想一观夫君于月下舞剑之姿……今望夫君谨慎自守,早日与妾团圆——娇娇]
写完后,颜玉皎迫切地握住老卢的手臂,把手帕递给他:“想办法尽快教给敏王,求你们。”
第90章 战火月夜
可惜这张手帕被老卢带走后,还没来得及交到楚宥敛手中,楚宥敛就已经发动政变,京城霎时大乱。
当晚,中秋前夕,明月高悬。
颜玉皎站在皇家祠堂的高台上,听到猎猎秋风中传来将士们的怒号声和兵器相撞音。
血的气息,无比喧嚣。
夜乌猛地窜过来,围在颜玉皎身边打转,尾巴快要转成陀螺。
颜玉皎沉默片刻,俯身轻抚夜乌的顺滑的毛发,她轻蹙起眉,语气是掩饰不了的担忧。
“小夜乌,夫君提前发动政变,难道是为了我吗?”
可惜夜乌不会说人话,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把头怼在她的掌心,让她别担心了。
颜玉皎越想越焦虑,抬眸久久地凝望着月亮,长叹一声。
忽地,另一道叹息声随之响起。
颜玉皎立时扭头。
幽幽冷月下,韩翊提着一盏灯,衣角翩跹,缓步而来——显然这声叹息就是韩翊发出来的。
颜玉皎冷下
脸,抚摸夜乌毛发的手停了下来,夜乌察觉到她的情绪,警惕地看向韩翊,喉咙呜呜低吼。
韩翊看了眼夜乌,轻笑道:“表妹不必如此防备,我今日来,是想带你离开京城的。”
颜玉皎只看着他,一言不发。
韩翊倒是从容不迫,把灯盏放在地板上,站在颜玉皎身边,眺望宫门处的漫天火光。
“这一场恶战,只有你们知道是楚元臻和楚宥敛演的一场戏,但那些奋勇拼杀的将士们却一无所知,他们死得何其冤枉,何其无辜啊……”
颜玉皎蹙起眉头,看不出韩翊这一番话是不是真心实意。
韩翊还是一身白衣,仿前朝文人雅士的装扮。颜玉皎之前以为韩翊是自诩风雅、装模作样,如今才明白,韩翊穿的是祭奠前朝的孝服。
“我无从评价他们的对错。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太平久了,就会生出欲望的蠹虫,战争潜藏在和平之下,谁也不知道哪一刻会爆发。”
颜玉皎垂下眸眼,道:“我本来还奇怪连炿盟为何如何安静,今夜看到小盟主出现,总算安心。”
韩翊笑了笑:“你对我总是如此防备,却对楚宥敛如此信任,明明他是你的仇敌,而我才你是表亲。”
“我没有感受到的好意,便不算是为我好,小盟主请勿妄言。”
韩翊静了片刻。
而后似是无可奈何,叹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抬眸,目光深远地望向天空,娓娓道来:“表妹以为,皇帝可以独宠一人而废掉三宫六院吗?我不知楚宥敛给过你何种承诺,但男人的话信不得,你养母不就是个例子吗?”
颜玉皎抿住唇,没有应答。
韩翊继续道:“如果楚宥敛登上皇位,你这个前朝公主,真的会被封为皇后吗?假日时日,楚宥敛又真的能顶住压力不会纳别人为妃吗?”
“你要陷入后宫争宠之中吗?你要你的孩子也陷入皇权斗争之中吗?看看现在的京城罢,这场战争是多少人的野心造成的,百姓何辜!”
最后这句话,韩翊是发自肺腑说出来的,以至话毕,眼角微微湿润。
能被钦点为当朝探花郎,韩翊自然满腹治国之策,安邦定国之心。
韩翊与颜玉皎的幼年不同,他是亲耳听到父王身死的消息,亲眼见到嫡母服毒自尽的场景的。
皇家子弟多早慧,他也不例外。被府中幕僚捉去一路颠沛流离,其实也是他顺水推舟——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待在那个丧事不绝的家里。
然而,他迎来的是被当作傀儡,肆意戏弄,辱伤尊严的十几年。
这漫长的十几年,不乏有癖好诡奇阴毒者骚扰他,亵玩他,甚至想要侵犯他……而那些曾经悲痛欲绝地握紧他的手,说要带他复国的幕僚们,却远远的用讥讽嫌恶的目光看着他,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大概这些幕僚也觉得他这个并无前朝皇室血脉的驸马庶子,能有今天万民朝拜的盛况,多亏了他们当初的英明果断罢?更何况,为了复国大计,做些牺牲也是应当的。
杀光那些幕僚及其党羽的那日,韩翊独自坐在山巅,望着渐渐西落的日光,感受着身体流失的温度。
摆脱束缚的喜悦渐渐褪去,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的茫然涌上心头。
从小到大,韩翊身边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复国。为此他们背弃道德,双手染满鲜血,韩翊也不例外,以至于他如今除了复国复仇之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也是在那一刻,韩翊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他注定要活在前朝的余晖中,注定要肩负起前朝的复兴荣耀,艰难行地走在一条注定死亡的道路上。
——正如他那明知会战死沙场还义无反顾的父亲。
韩翊早已然看透天下局势,比谁都清楚,他迟早会被喦朝这轮烈阳彻底驱逐,五马分尸死在冰天雪地里。
但是没关系,只要适应了孤独和寒冷,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苦。
“我早就设想了我的结局,和我父王一样,去打一场绝不可能获胜的战役,将最后的热血撒在战场上。千百年后,史书会记载,卫阳公主之子韩翊身死,烐朝彻底灭亡。”
“……如果不是那日,我听闻我还有一个名义上的表妹……今日起兵造反的人,会是我。”
韩翊回眸望着颜玉皎,无人知晓那一日他死寂的眸底,掀起了一场怎样疯狂肆虐的海啸。
所以他一路北上,考取了探花,想要见一见他唯一的亲族。
表妹与他所想的一样,是开在春风里的娇润之花,不曾沾染过半分复仇的血腥和阴暗。
“初见时,我就喜欢你,”韩翊低低笑了起来,“其实我长大后,对万事万物都极其厌恶,很少会再生出喜爱之心,表妹是例外……”
“可惜表妹不信我喜欢你,但我不怪表妹……我从没有得到过爱,又如何去爱表妹呢?”
颜玉皎一时怔怔无言。
听完韩翊的话,她隐隐理解韩翊的所思所想,但仍觉得可惜至极。
“你考取探花之后,就没有想过顺势摆脱小盟主的身份,彻底成为探花郎,为天下百姓谋福赎罪吗?”
“表妹或许没听懂。”
韩翊静静地回望颜玉皎干净柔软的面容,声音散在微凉的夜风中,洒脱从容:“我如此高傲自大,根本无法臣服于恨了二十多年的仇敌……我与楚氏皇族只会不死不休。”
“复国”二字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骨血中,除非死亡,无法消逝。
颜玉皎心尖微微颤抖。一时间,竟生出无地自容的羞惭。
“对不起……”她道。
她对前朝的身份依旧无甚实感,也很难共情如此深烈的恨意。
但这对韩翊很不公平,明明他和炿朝皇族毫无血缘关系,明明该为炿朝皇族奋力复仇的人是她。
偏偏韩翊承担了所有。
“表妹无需向我道歉,”韩翊轻轻牵起唇角,神色认真道,“表妹是尊贵的公主,公主永远都是对的。”
颜玉皎怔愣在原地。
虽然每次见到韩翊都觉得他太过傲慢锋利,但今夜她忽然发现韩翊其实是很温柔的。
若不是那些难以挣脱的过往,韩翊想必也能表里如一,成为世人称颂的温润探花郎。
……
夜色渐浓,月光如轻纱一般倾泻而下,笼罩住这片寂静的高台。
颜玉皎俯身抱起夜乌的前爪,拉起好长一条,给韩翊展示。
“你要摸摸它吗?”
她心中有奇怪的预感,韩翊悲观厌世得不正常,完全不像一个野心勃勃想争霸天下的枭雄。
夜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用后肢撑起身体,竟然直立起来。
等它反应过来,就看到韩翊的大手探了过来,它平生最讨厌男人摸他的毛,顿时浑身一激灵,嗷呜一声挣脱颜玉皎,把韩翊扑倒了。
然而两人一狗分开的瞬间——三支飞箭刷刷而过。
颜玉皎惊恐地睁大眼,看着飞箭从她眼前掠过,插在不远处的地上。
她摔倒在地,后背生出冷汗。
若不是夜乌挣脱她,顺势把她推倒了,那箭就射入她的心脏了!
韩翊自然也是差点被箭刺伤。
二人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不要起身!”韩翊道。
颜玉皎自然不敢起身。
韩翊屏气凝神,手肘撑在地上,悄悄潜行,而后把扎在地板上的箭拔了出来,默了默。
“是长公主的徽记……”他低骂了一句,“楚宥敛在干什么?之前不是胸有成竹吗?……怎么任由长公主打到这里来了?”
颜玉皎也是惊了惊。
然而慌乱中,她想的却是:“夫君不知道长公主和崔仁茂联手的事,恐怕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韩翊没说话。
下一瞬,又有几支箭射过来。
夜乌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挥舞着爪子把箭打开了,仰天嗷呜一声。
韩翊顿时觉得这狗有狼的血统,可现在容不得他想那么多。
他低下身子,走到颜玉皎面前,眸底燃烧着炙热的火焰:“我之前说的话,你考虑得如何?现在是离开的最好时机,你不必把后半生寄托于帝王虚无缥缈的恩宠,也不必担忧会陷入后宫的争斗……”
颜玉皎却双眸泛起水雾,慢慢抬手捂住腹部,打断道:“我怀孕了,韩……或许我应该叫你表哥……”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韩翊就已经懂了她的千言万语。
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不敢置信道:“你就这么爱楚宥敛吗?……我曾听你养母说,你之前不想嫁给高官贵族,因为不想侍奉公婆,不想伺候妾室,不想料理后宅……怎么这些轮到楚宥敛身上,你就都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