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在五条悟的必杀宣言面前, 没有任何人或咒灵敢毫不在意——或是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尤其是上次被轻松揍到仅剩下一个脑袋狼狈逃离的漏瑚,更是精神紧绷得近乎濒临极限。
如果不是夏油杰交给他对付五条悟那个[无下限]术式的办法,漏瑚保证自己绝对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哪怕一秒钟。
花御还想开口说点什么, 但五条悟没有再继续跟敌人说废话的打算。
[帐]里面还有许多喜爱着他、信任着他的受困者, 他必须要速战速决,不能多生事端——尤其是夏油杰的术式很麻烦,一旦对方决定放出大量咒灵,他就必须要做好会有受困者牺牲的代价。
而此时此刻,哪怕一个受困者,五条悟也不希望他们出事。
依靠[苍]的短距离超高速移动是根本无法以动态视力或咒力感知到的, 五条悟放弃了使用大范围高杀伤技能的[茈]或[赫],而是在每一记近战攻击中都附加了可以输出咒力更少、更方便小范围精准控制的[苍], 眨眼间便杀到了明显更恐惧他的漏瑚面前!
漏瑚的反应不算很慢——至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白白挨打, 而是立刻使用[领域展延], 依靠包住自身的[领域展开]来中和五条悟的[无下限], 挥拳就要进行反击——
啪。
五条悟仅是侧过身,却伸手捉住了它的手臂。
一拳落空, 却又忽然发觉自己能触碰到五条悟的漏瑚怔了下,随即发现对方发出声冰冷的、好似得到了玩具的轻笑——紧接着,五条悟反手将它自背上翻过去以躲避花御的飞踢——又一脚踹开试图接着攻击他的后者——在这辗转腾挪间,漏瑚尝试抽回手, 却错愕发现五条悟正在用力——
“嘿——咻。”
宛若从烤鸡上撕下一只翅膀, 漏瑚的那条手臂便被五条悟轻描淡写地,彻底拧断!
哪怕解除了[无下限]术式又如何, 五条悟能达到的[最强]从来都不是单依靠某个术式,而以他那份无与伦比的聪慧所钻研及并能灵活应用的各种战斗技巧。
“[领域展延]啊,果然有诅咒师和你们是一伙的吧?夏油杰?”
身量颀长的五条悟站在原地, 就如同扔一袋垃圾般,随手将拎在手里的断臂丢去一旁。
花御比他要高上些许,却仿佛已矮了五条悟一头,连正眼看向那双冰蓝苍瞳的勇气也没有。
虽说,杂草的眼睛部分是两根长出来的枯枝啊。
看咒力的流动,那里应该是薄弱点?
决定了,等会就把它拽出来试试。
五条悟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判断,面上却仍然带着极少见的轻蔑笑意,用漫不经心的话语挫败敌人本就不多的信心。
“凭这种程度就想赢我,你当时被救回去的,其实不是脑袋吧?”
漏瑚依靠反转术式治愈断臂伤势,恐惧的情绪已不可避免的在心底蔓延,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接下来看我这招,[赫——”
【漏瑚!】
看见五条悟已抬手好似要瞄准漏瑚发动近乎能贯穿一切的[赫],刚才被五条悟踹飞的花御下意识就要解开[领域展延],转而要使用生得术式帮漏瑚抵抗这记攻击——
“不要解开[领域展延],花御!!”
在那转瞬即逝的间隙,漏瑚发觉五条悟唇边的冷酷笑意又扩大些许——那是一切发展尽在他掌控之中的傲然与不屑。
刚想通过加大咒力输出来硬抗这记攻击的它便在惊慌之下高声叮嘱,却在下一刻见到五条悟在[苍]上的使用已然登峰造极,没有任何延迟的闪现至花御身前——甚至以它的肩膀与腹部来当做落脚点。
或者说,借力点。
“打扰,我来除草咯。”
只一个照面,踩在这只咒灵身上的五条悟便已握住长在它眼睛部分的那两根枯枝,并在对方的惨叫之中,毫不迟疑地使力全部拔出!
“啊啊啊啊!!!”
[领域展延]和生得术式不能同时使用——哪怕五条悟没有实验过这点,也能根据战斗积累的经验与对咒力的深刻理解,从而迅速推断出这个结论。
至于这两只能像人类一样思考、拥有领域的特级咒灵,在一打二的五条悟看来,依旧很弱。
受困者也已经跑到一百米以外了吧,就算他展开领域,也已经是绝对不会被波及到的程度。
五条悟抬起右手,已将中指搭在食指之前,比出[无量空处]的发动手势。
马上就可以祓除掉它们。
如果夏油杰以为这样就能拖住他,那还真是太过可笑。
有什么招数不如尽快使出来吧,无论是大肆屠杀的杂碎咒灵也好,还是更强大的敌人也好。
话说,一真来得好慢,再晚点就只能跟着他一起面对粉丝的热情包围与签名合影请求啰。
这个念头并没有在五条悟的脑海里停留太久,便继续集中注意力,打算用[无量空处]速战速决,不给敌人一丝翻盘的机会。
而漏瑚也完全清楚在领域展开的比拼中,它们是绝对不可能对抗过五条悟的那个领域的!
“等等……等等……羽取一真!”
在求生本能驱使下的绞尽脑汁之中,漏瑚惊慌喊出了那个令五条悟动作一顿的名字。
“……什么?”他开口。
“羽取一真被夏油杰用[狱门疆]封印了!”
漏瑚语速极快,它其实并不确定夏油杰能不能顺利封印羽取一真,但此刻的它誓要为自己和花御赢得一线生机——在五条悟的包围下,它们甚至连冲去旁边大楼里挟持人质的念头都没有机会实施!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负责在这里拖延你!要是不想那家伙死掉的话,你最好别再……”
“——[领域展开·无量空处]。”
一真始终没有赶来的原因找到了,五条悟却仍旧逐字逐句,念出这个令漏瑚与花御的心彻底坠落冰窟的招式。
愚蠢的家伙,竟然以为他会接受敌人的威胁与摆布。
就算一真被封印又如何?只要人没有出事,他也照样有能救出对方的绝对自信。
——咒力涌动的刹那间,展开的无下限内侧将这两只特级咒灵的身影吞没,彻底拖入死亡的深渊。
…………
时间往前倒退片刻。
在涉谷的警戒边缘,接完电话的羽取一真让负责送他过来的司机停车。
“到这里就可以了。”
前面道路上警戒的咒术师和辅助监督太多,继续开车进入的话,目标会变得极为明显,很快就会有人上来盘问,大概率还能认出他这个仍在通缉中的诅咒师。
按照禅院直哉发来的人员分布情报,羽取一真很快在手机打开的地图上划定了条离[帐]最近、又没有人员看守的线路。
上周目对禅院直哉的那顿打真是揍得太妙了,让他在这周目能收获一个不敢不听话的总监部眼线。
羽取一真收起手机,大致确定完方向后便开始朝目的地迅速赶去。
据说这里还降下了好几个高级的[帐],但羽取一真并不在意,只想尽快和五条悟汇合。
“呀,羽取。”
自阴影处骤然响起的熟悉声音,传入羽取一真的耳朵里——他的脚步同时一停,看向夏油杰的方向。
夏油杰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微笑走到了路灯下,与羽取一真站的距离不远不近。
换句话说,凭借多年的相处,熟知羽取一真术式的他踩在了对方释放[十方摩诃]的极限距离以外。
羽取一真正要朝他靠近以发动[十方摩诃],却见对方周围同样咒灵环绕,而本人则举起手机。
“我这边还留着某些咒术师的联系方式,你也不希望我打出这通电话,让你的行踪彻底暴露,没有办法去支援五条悟吧?”
这句威胁很有效,成功令羽取一真停下脚步,只能站原地听他又接着说“别急嘛,只是聊会天而已”。
羽取一真沉默片刻,“……是你策划的这起事件?”
夏油杰想了想,“嗯,差不多吧。我离开盘星教后,也算是又找到了些搭档,他们都很支持我的想法。”
“进化全人类?”
羽取一真冷淡接话——在他遇见夏油杰的瞬间,[业双]便立即从物品栏取出,随时准备开战。
“那是荒谬的解决办法。我后来听悟说了,九十九由基曾经研究过这个方向,得出的结论是[所谓的进化全人类,实际上需要只能利用天元的结界来完成。因此,能够进化成为咒术师的普通人,仅限于日本境内。当然,原本海外的术师与咒灵都极端稀少,进化全日本人看起来也能解决办法——但实际上,这意味着咒力这一资源会被日本垄断,进而引发其它国家的不满与野心]。”
“有什么问题吗?”夏油杰说道,“我早就思考过这个结果,并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你仍旧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我达成目标,不断涌现在这个国家的、像蛆一样恶心的咒灵就会彻底消失,再也不会有强者被迫死于自弱者身上诞生的罪。”
羽取一真:“即使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争?”
夏油杰微微抬起下巴,“那些都只是非术师罢了,只要多杀一些,他们就会知道自己必须安分下来,服从强者——服从我们咒术师才行。”
“你依旧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只因为多了咒力这种力量。”
羽取一真面无表情,只觉得这家伙的想法实在有够偏激,“那些以杀人和诅咒为生、如今愿意与你同行的诅咒师,大概跟你的想法也差不多。”
“所以呢,你赞同九十九由基的观点,让全人类摆脱咒力?”
夏油杰笑了,似乎在嘲笑羽取一真的异想天开。
“那才是不可能的,羽取。”——他的语气温和,仿佛是真的在对着这位久别重逢的老友进行耐心劝导。
“我知道你觉得没有咒力的社会才正常,但咒力本身就是在这个世界运转的根源之一,更别提哪怕是[天与咒缚],也能诞生出与幸吉这样的零咒力反例……哦你大概不清楚,与幸吉就是京都校那个失去了健康身体、换来超广术式范围与超强咒力输出的二年级学生。”
来自现实世界的羽取一真面对这个问题,既没有回答可能、也没有不可能,只是再度转到另一个话题。
“这就是你接受了羂索洗脑的理由?”
他们在进行不动声色的言语交锋,隔空遥遥对峙的双方都在意图使其中一人的心理出现破绽。
“也称不上是洗脑,毕竟我始终认为这个社会的结构与秩序是错误的,而他恰好给我提供了一条可行的路。当然,有你的提前透露,我也清楚他说那些只是想获取我的认同、好感与亲近,进而趁机夺取我的身体。所以啊,我不是也没向他透露你们的计划,反过来和你们一起成功杀掉他了吗?”
夏油杰微笑着将双手从袖袍中露出,摊开在他面前。
“老实说,[干脆杀光那群不懂感恩的猴子]好了——这种想法我也不是没有过。嗯,只是可能性要更低一些,如果我拥有五条悟那样的力量,或许就可以办到了吧。”
“这话说的更荒诞,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悟。永远。”
对于这个话题,羽取一真只简短回了一句话——他的目光以及注意力,更多放在夏油杰其中一只手握住的奇怪立方体上。
“随你怎么说,大家总归有各自坚持的想法,我并不会强求他人的同意,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理解我如今坚持的[大义]。不过,我们闲话聊得也够多了。”
注意到对方已经注意到他手中的[狱门疆],夏油杰同样不再继续闲聊,转而将它抛在羽取一真的身前。
“[狱门疆·开门]。”
由裂开的立方体四角拉扯着延展而成的血肉扭曲,干瘪,仅有正中央的偌大眼球宛若被订书钉固定着强制睁开,淌着血泪与羽取一真对视。
这是什么东西?咒物?咒具?
羽取一真在心底困惑皱了下眉毛,但他也清楚这肯定是夏油杰用来对付他的某种道具,下意识就要在掷出[业双]的同时先拉开距离——
“我知道你藏得最深的那个秘密,羽取。”
夏油杰忽然出声,“关于你爱着五条悟的那个[灵魂]。”
灵魂?秘密?莫非夏油杰知道了他其实早在一周目就爱上悟的事情?
羽取一真的身形一顿——在此刻瞬间飞掠过脑海里的,是他在当加茂家主时与悟度过的、那段仅剩他还记得的回忆。
见面、求婚、送礼、结伴、同居、交心、相爱……最后则是,离别又重逢。
只这一刹那,这个展开的立方体便已悄然消散。
紧接着,这些扭曲而猩红的血肉自羽取一真的体内再度长出,将他牢而坚固地钉在原地,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
羽取一真挣扎了下,发现技能界面全部都变成无法使用的灰色状态——甚至连退出游戏的选项都被锁定了!
那柄[业双]也自被束缚的掌中滑落在地,滚了一圈后,被终于朝他靠近的夏油杰俯身拾起。
“你真的很难对付啊,羽取,比五条悟还难对付。他好歹会顾忌其他人的死活,而你除了五条悟以外,什么也不在乎。”
听完夏油杰感叹的羽取一真没有任何反应,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极冷,连盯着夏油杰的黑瞳都是幽深的,宛若无光无声的死寂深海。
“你在诓我。”
“倒也不是完全骗你,”
封印羽取一真的计划很顺利,夏油杰让那只能储物的咒灵吞下[业双],心情不错的随口解释道。
“真人触碰过你的灵魂,发现那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与所有人都不同,它甚至还因此遭到了反噬……啊,这点我也应该感谢你。否则的话,我现在应该还在头疼该怎么吸收真人呢。”
原来这才是那只特级咒灵没给他掉咒力结晶的缘由,而非对方成功活下来了。
羽取一真的情绪更差,“要杀我就快点。”
玩家马上读档重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干掉眼前这家伙。
“那可不行,你已经被[狱门疆]锁定了,必须要封印在里面。”
夏油杰摇头,“何况,你还是我接下来针对悟的计划所需要的道具之一。”
“……你说什么?”
原本神情冷漠的羽取一真立刻流露出极为恼火的怒意,却又在冷静片刻后,半嘲弄半冷笑对他开口。
“我才不需要悟为了救我,听凭你这种人的威胁和摆布。悟也同样会清楚我的想法,你这么做不过是自取其辱。”
“是吗?这可不好说。毕竟我准备的棋子,并不止你一个。”
夏油杰轻叹着,将这个消极的、残酷的现状,摊开在对方面前。
“在咒术界,全心全意喜欢五条悟的人、无条件支持五条悟的人……那才是只有你一个啊,羽取一真。”
“[狱门疆·关门]。”
———
随着这些扭曲肉块的缓慢闭合,羽取一真的视线逐渐转为漆黑。
游戏内的五感太过真实,他好像真的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四周全都是咯咯作响的骷髅架子,根本找不到离开的出口。
打开游戏的系统界面,无论【技能】抑或【退出游戏】,仍旧是灰色的锁定状态。
比起不能从这里出去,夏油杰最后说的那句话,才更令羽取一真在意。
分明是实力已经强到断层的悟,夏油杰却好像笃定自己有办法对付他。
包括那些咒术界的人,悟一直有在刻意回避提到这个话题,但偶尔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依旧能让羽取一真察觉到——除去崇拜着他长大的非家系术师学生外,那些人对待悟的看法与态度,似乎更偏向中立乃至负面。
还有咒术界那些高层,这次的涉谷事件就是让悟一个人去应付的,莫非下次再出些什么大事,依旧要让他独自站在前线吗!
无法释怀。
无法容忍。
无法原谅。
在这段分辨不清时间流逝的黑暗里,憋在羽取一真心底的怒意宛若一口被缓慢加热的油锅,焦躁与烦闷在无法传递的担忧中逐渐上涨至极限。
他如果出去的话……
视线落在漆黑的、望不见任何景色的虚空深处,羽取一真在心里漠然想道。
倘若等他出去,看见悟发生了任何意外,
他会杀光所有人。
第192章
…
……
一声轻响, 好似刀刃刺破血肉,又竖向切割出几道整齐的豁口。
几许光丝经由这些缝隙穿透黑暗,扩大, 直至彻底照亮这片空洞且虚无的囚笼。
——但这些动静, 似乎只是羽取一真的幻觉。
待在这片空间的感觉仿佛坠落无底的深渊,时间过得极快,快到数月数年好似白驹过隙,外界已经历沧海桑田;时间又过得极慢,慢得一分一秒都感觉焦灼,精神与意志皆在被痛苦缓慢磋磨。
有一簇火苗, 它在以这份痛苦为燃料,愈烧愈烈。
【当前隐藏委托:乙骨忧太的诅咒, 已完成。】
【奖励:解锁技能<术式反转·劫>。】
忽然弹出的委托完成通知, 闪烁着微光浮现在羽取一真的眼前。
“一真先生!”
随之而来的, 则是一句真正的呼唤, 将被困不知多久的黑发青年重新带回了这个拥有光明与声音、以及时间流动的世界。
是乙骨忧太。
他近乎脱力地握着一把武士刀,发丝汗津津的黏在鬓角, 白色的高专制服上衣沾染了大片尘土与暗稠的血——甚至还在努力平复着喘息,明显刚经历一番苦战。
但既然是他终于打倒了敌人,那些战斗就不再是重点。
关键是一真先生目前的状态。
在解开[狱门疆]的封印前,乙骨忧太就被告知过[那里面的时间不会流逝, 一秒也可错乱感知为一千年;倘若解除封印, 受困人的精神状态将会是一个无法判断的、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五条老师听完后,仍然坚持要救出一真先生并解开封印, 同时表示有他在,一真先生绝不可能成为[不安定因素]。
可那是之前的事情了啊……
现在这种情况,乙骨忧太甚至希望一真先生真的如那些人所言, 是一个除五条老师以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魔王。
因为,哪怕是站在这片废墟上抬眼望去,也只能看见更大片的废墟,是望不见尽头的荒凉与疮痍。
而从[狱门疆]里面出来的一真先生,始终都没有开口说哪怕一个字;仅有那双望过来的黑瞳淡漠而幽深,根本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也无法揣测一真先生的想法。
他只有在五条老师身边时,脸上的表情才会显得更生动些许;连露出的笑意也是浅淡却真实的,那股冷霜似的疏离感也会彻底消融,化作更沉稳与温和的亲近姿态。
但是,此刻的一真先生没有五条老师在他身边——或者说,他大概已猜测到了眼下的糟糕现状。
“一真先生,您还……”
乙骨忧太深吸口气,斟酌着先从询问对方情况开始。
“说重点。长话短说。”
羽取一真冷淡打断乙骨忧太的问候,面无表情。
“今天是11月24日,夏油杰在11月1日启动10处[死灭回游]结界,往里面释放上千万只咒灵、解封咒物后觉醒的古代术师,以及经过[无为转变]改造后的现代术师。”
“五条先生几乎没有休息,一人打穿其中8处结界,不仅祓除了至少四分之三的咒灵,还击杀了大量古代术师。”
“但夏油杰趁机用自己能救伏黑津美纪为条件,逼伏黑惠做了件事。他要伏黑惠将悠仁…不,确切地说,是将悠仁体内的两面宿傩拉入魔虚罗的调伏仪式。”
心底急切的乙骨忧太咬紧牙,语速逐渐加快,“我当时也在帮忙平定结界,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回来时就被告知两面宿傩已经占据伏黑惠的身体,还与赶过去的五条老师定下死战之约。”
“高层的意思是让五条老师自己去摆平,因为他是当初唯一一个反对悠仁死刑的人,就必须要自己去收拾好这些烂摊子。”
“想要支援五条老师的我、悠仁和校长他们,都被高层下令关在贴满符咒的囚室里,禁止反抗与逃跑,否则以诅咒师论处,即刻执行死刑。”
始终没什么表情的羽取一真,听到这句话才微微转动黑瞳,认真看向乙骨忧太。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乙骨忧太一只手握着那柄尚未擦去血痕的武士刀,另一只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有个挑染金发、耳朵上打了很多耳钉、和五条老师差不多年纪的奇怪青年,偷偷把我放出来的。他还当时嘀咕着什么[真不想干这种只有风险没有收益的赔本买卖]之类的,并叮嘱我绝对不能透露给总监部那边。啊,他有说可以告诉一真先生。”
“另外,他还说自己会去尝试联络九十九由基,询问她是否愿意从外国赶回来支援五条老师,但别抱多少希望……从发动[死灭回游]开始,国外便封锁了所有能够来到日本的途径,忧忧的术式又需要提前打好标记才能移动。”
乙骨忧太并不清楚那位说话半是礼貌半是刻薄的陌生青年是谁,但一真先生明显认识,因为他并没有继续追问。
“五条老师与两面宿傩的约战之日就是今天,冥冥小姐在帮忙用术式进行直播,我本来也想参与战斗,但五条老师说我不能出现在那里,转而拜托我来岩手县的结界找夏油杰,说只剩这里他没来过了,夏油杰一定藏在这个结界里,只要打败他,就可以解封[狱门疆],放你出来……”
乙骨忧太抓紧时间往下讲,又被羽取一真打断。
“决战地点是?”
“新宿,”他立刻回答,“在新宿。”
乙骨忧太看着一真先生沉默片刻,只问了一句话。
“既然在直播,就等于并不是所有术师都被关起来了。那些人为什么不去帮忙?”
乙骨忧太怔愣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但他也只能照实说。
“其余人的话,有些认为自己实力不足,贸然参与顶尖术师的战斗实在太过危险;有些觉得只要交给五条老师就可以安心;还有些已经逃到更安全的海外……总之,秤学长恰好之前为了开地下拳击赌丨场而被停学,我便请求他去新宿帮忙对付两面宿傩的部下里梅,目前还不清楚战斗结果。”
“……”
听完之后,一真先生比之前沉默了更长时间,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想法或情绪。
乙骨忧太却隐隐有种感觉……一真先生此刻,正处于极端的不安定状态之中。
“有办法立刻赶回新宿吗。”
他终于听见一真先生开口。
“有,”乙骨忧太点头,“虽然能使用术式的里香刚才由于我的解咒而消失了,但我有花大价钱拜托拥有长距离传送术式的忧忧一起过来,他能把我们带回新宿。”
其实也可以说,没有里香的他此刻已经彻底失去战斗力,再回去也没办法帮五条老师对付两面宿傩了。
这也是乙骨忧太无论如何都要解封[狱门疆]的原因。
还能帮忙五条老师的人、还会愿意支援五条老师的人,只剩下了一真先生。
“好。”羽取一真淡淡道,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刀给我。”
“啊,”乙骨忧太连忙将手里那把武士刀递过去,“但这只是普通的刀,并不是什么咒具……”
因为刀对他来说是消耗品,导致乙骨忧太更倾向于随便找把武士刀凑活用,平时战斗都是直接往里灌注咒力。
“嗯,就要这样。”
羽取一真挥了下这柄并不算趁手的打刀,没有多余的话。
他对整个咒术界,已经失望透顶。
忧忧的长距离传送术式并没有差错,他们成功回到了同样满目狼藉的新宿。
离这边稍远些的某个方向,正传来隐约的轰鸣——那是五条悟在与两面宿傩交战之时,伴随无数被摧毁的建筑物倒塌而制造出的动静。
“对了,还有个消息,我不知道对一真先生是否有帮助。”
在一真先生正要动身赶往战场时,乙骨忧太又想起一件事。
“附身在伏黑惠的两面宿傩通过手指之间的感应成功袭击高专忌库,吃掉了保管在忌库里的所有手指;里梅也大概率帮他找齐了剩下的……也就是说,两面宿傩至少拥有19根手指的实力。”
“另外,五条老师也提到自己有尝试过提前去跟薨星宫的天元大人商量保护事宜,但他在那里什么也没找到。”
“嗯,多谢,是很有用的信息。”
羽取一真脚步微顿,听完这些后便头也不回的继续离开了。
那把武士刀握在掌中,血痕沿着银灰色的刀脊缓慢滑落至刃尖凝聚,又猝然滴落尘埃里。
他根本不在意那片战场的咒力有多浓厚,或是与所谓的[诅咒之王]两面宿傩对决又会有多么危险。
他只是朝自己唯一在意的人奔赴而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握紧武士刀的羽取一真踩着崩碎的碎石与残垣,朝交战中心冲去——有数只乌鸦在天空盘旋,好似代替了那些坐在屏幕前的旁观着,眼瞳仅冷酷倒映着底下的场景。
而在那里,堪堪赶到边缘的羽取一真正好看见五条悟的胸口被切割开数道极深的伤势,正缓慢朝后倾斜、跌倒,与那些滴落的血同样,安静躺在尘埃里。
如同一座高山,在巨大的推力下,终于缓慢倾覆。
“悟…!!!”
这一声,羽取一真喊得撕心裂肺——五条悟已仰面倒在地上,唇角却好似要翘起一个安抚自家恋人的微笑。
但那双已接近涣散的苍瞳里,却透露着不赞同的情绪,仿佛又在质问他为什么要过来。
不远处的两面宿傩半张脸满是血污,同样显得狼狈至极;但他仍站立着,其中一只手腕上缠绕有数条编织的黑绳,末端有大量烧灼的痕迹。
是能够混乱术式效果的黑绳。
夏油杰知道它可以用来对付五条悟的术式,便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它从米格尔那转移到了两面宿傩的手上;并在对决的关键时刻,两面宿傩用来搭配自身的术式,出其不意给了五条悟致命一击。
“难得我现在心情正好。”
见到这个曾经挡下过他术式的家伙在此刻闯入战场,两面宿傩皱起眉毛,分外不悦。
但他也并不会小看这个术式特殊的敌人,全神戒备着,要等羽取一真先出招。
比起先出手后被挡下,显然由这家伙先击破某片空间,而他趁机绕过这片破碎的空间进行反击,是最有效的应对策略。
或者再拖延片刻时间,等他恢复状态,照样可以用[伏魔御厨子]奠定胜局。
“你若是想来送死,我也马上就能成全你。”
——只是,羽取一真并没有立刻投入与两面宿傩的战斗。
他仅仅沉默着,跌跪在五条悟的身边,单手握着那柄向乙骨忧太要来的武士刀,单手抚上五条悟心脏——那里有道被斩开、被贯穿的深深豁口,亦如他在[狱门疆]里产生的幻觉。
或者说是,不愿面临的最深恐惧。
“你还不会领域展开,一真。”
五条悟尝试劝说精神状态已经明显不对劲的自家恋人,却在张口瞬间,便随着断断续续的话语而呛咳出大量的血,连呼吸都化作一种对肺腑的酷刑。
“快离开这里,不要和宿傩战斗……你会死的。”
哪怕他此刻死去也无所谓,至少一真要能活下来。
忧太成功救出一真了啊,真好,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呢……
“我知道。”
羽取一真低声回道。
[最强]并非是无上的荣誉,反而好似一种残酷的、不可理喻的诅咒。
作为武器而诞生,作为武器而死亡。
他拒绝这样的世界,并绝不与它和解。
“但有一种办法,能让我立刻展开领域。”
羽取一真维持着姿势不变,仅反手将那柄武士刀竖起,流淌在刀身的冷光倒映着他的黑瞳,宛若照进了一片幽深的、死寂的炼狱。
“悟,你爱我吗?”
羽取一真问出第一句话。
五条悟的苍瞳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颤动。
“爱是诅咒吗?”
羽取一真问出第二句话。
“那就诅咒我。”
羽取一真说出第三句话。
这柄被握在掌心的武士刀已反过来,刀刃横亘于自己的颈间,小臂收力,贴紧肌肤。
“诅咒我吧,悟。”
羽取一真闭上眼睛。
是的,经历过无数次烈火淬炼的它足够锋利,泛着冷硬金属特有的银灰光泽,能在发力的瞬间,轻易斩断生与死。
血液在争先恐后溢出,迅速顺着刀脊滑落,直至令这条脆弱的生命彻底凋亡。
乙骨忧太能将死去的里香诅咒成特级过咒怨灵,没道理悟做不到。
来诅咒他吧,悟。
——在这呼吸断绝的一瞬间,有另一种更轻盈的、漂浮的感觉代替了这份并不算特别强烈的痛楚。
他好像忽然感知到四周还存在着另一样特别的东西,流动着,像瘴雾般无处不在,萦绕在任何地方。
啊-啊,这就是所谓的[咒力]?
与此同时,更庞大的愤怒在羽取一真的心中迸发,如同无休无止燃烧着的炽焰——但要更野蛮、更无拘无束,他要让它彻底释放出来,彻底点燃这个世界——他要将它烧尽,再彻底重塑!
隐约传来一声遥远的凤鸣,好似一团炽白的火焰自天际缓慢坠落。
而彻底展开在此刻的生得领域,已凝固了一切——风也停歇,气流也停滞,所有声响都彻底消失,好似被定格成一张永恒不变的胶片。
这是属于【特级过咒怨灵·羽取一真】自动展开的生得领域。
[生得领域·一真法界]。
无二曰一,不妄曰真,交彻融摄,故曰法界。即是诸佛平等法身,从本以来,不生不灭,非空非有,离名离相,无内无外,惟一真实,不可思议,是名“一真法界”。
【未来构拟崩溃度:90%。已超过上限。】
【数据封存开始。】
【数据转移开始。】
【数据转移失败。】
【时间倒转自动开始,时间点为[平成元年]。】
【——本周目结束。】
第193章
平成元年, 12月7日。
拥有[六眼]的五条悟,震撼降世。
只不过,此刻的他尚未被赋予姓名, 连身体都仍是小小一团, 安静的蜷缩在襁褓里沉睡。
在其睁眼之时,那双宛若苍蓝琉璃的眼瞳明澈、清冽、净无瑕秽,当场令常年服侍五条家的接生婆大喜过望。
她本身并非术师,但身在御三家之一的五条家,没人会不知道这双眼睛意味着什么。
为接生婆打下手的仆人开门出来,脸上同样洋溢着喜悦。当守在门外的男子询问屋内情况时, 她便笑着对这位原本地位并不高的男子表示恭喜。
“夫人可能诞下了[六眼]!你们将会受到整个五条家族尊敬的,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了不得的大功, 我这就去喊辰雄长老过来确认!”
飞快说完好消息的她立刻沿着长廊跑走了, 软鞋底在木制回廊中踏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
接下来, 是五条家高层都在为这位[六眼]的诞生而欣喜雀跃的沸腾时刻。
在禅院家未出现觉醒[十种影法术]之人的形势下, 只需等这孩子在五、六岁时是否能觉醒[无下限]术式,他便将会成为五条家未来势力暴涨的关键武器!
不过, 按照之前的古籍记载,除去曾夭折于不足满月时的那位[六眼]——剩下的拥有[六眼]之人,觉醒[无下限]术式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好好好,大喜事!大喜!”
五条辰雄极为高兴, 但没忘记立刻通知人员紧急封锁这个消息——刚诞生的[六眼]太过脆弱, 若是贸然传出去,被忌惮的敌人想方设法摸进来暗杀怎么办?
往后的五条家可还指望着靠这孩子来彻底掌控总监部呢。
现任的五条家主虽说也有能力, 但很可惜他并未觉醒[无下限]术式,只能联合加茂家才能勉强压禅院家一头。
在绝大多时候,他们三家在总监部的势力基本持平, 很难说哪方彻底压到了哪方。
但今日再不同往时,五条家即将成长起一位[绝对的强者]!
五条家长老各个笑得合不拢嘴,在安排摆宴庆祝后,又轮流来探望这个仅在最初睁眼片刻后又沉沉睡去的幼儿,再夸奖诞下他的母亲几句。
纵使是拥有[术式]这份特殊力量的术师,绝大多数人的发色都符合生理结构下的正常规律,并不会出现太过奇异的颜色。
而这位新生的[六眼],则与此刻窗外正纷扬而落的飞雪一般,头发与睫羽都是纯粹的皎白,在明亮光线下折射出一种柔软的、高洁的澄澈无暇之感。
果然是神明庇佑五条家,让他们终于在术师式微、诅咒爆发的此刻——迎来了足够重量的砝码。
来庆祝吧,来庆祝吧!
为五条家诞下[六眼]而庆祝!
底下人办事很麻利,转天便铺陈好了一切,连那位为五条家诞下[六眼]的母亲都被搀扶着来到宴席上,接受所有五条族人的恭贺与称赞。
五条辰雄格外高兴,甚至特意请来艺伎表演;这些听闻[六眼]现世之事的五条本家人皆喜不自胜,在过于热闹的氛围里喝酒到毫无仪态、或鼓掌或敲碗打拍子,为表演高声叫好。
在这场宴席上,大家将新生儿的姓名定为了【五条悟】。
若说是普通的新生儿,自然不可能在取名或庆祝上有这等规格的待遇——大多是差遣仆人送来几句宽慰,捎带一些奖赏,就算结束了。
等到再大几岁,其中一些人觉醒术式之后,才会根据对家族的有用程度与否,再进行一次待遇与身份的划定。
但这种热闹,是极孤寂的。
所有人都并非真正为了五条悟的降生而感到高兴,只是在为未来更高的权势、地位与资源而庆祝。
没人问过五条悟是否想为家族奉献所有,所有人便已默认他是被家族握在手中的一柄武器,且是他们所需要的那般强大、锐利,无往不胜。
全木制的殿屋并不怎么隔音,哪怕间隔一个庭院,仍旧有大笑、鼓掌、唱词等各种动静,伴随着三味线、拍子木、尺八与太鼓的声传来,持续了很长时间。
原本负责看顾五条悟的仆人年纪尚轻,此刻也按捺不住好奇——见躺在摇篮里的幼儿依旧闭目睡着安然,已开门溜了出去,想偷偷瞧上两眼再回来。
十二月的室外气温极低,屋内已早早摆上取暖用的火钵,里面放有小半盆点燃的木炭,此刻正安静烧着,不时爆出几许噼啪的火星。
大约是隔壁庆祝的动静实在吵闹,尚在沉睡中的幼儿轻轻皱起了眉头;原本握成拳的小手也开始挣动,远不如几分钟前安稳。
倘若再得不到安抚,想必他很快就要用尽全身力气哭嚎起来,与无数个诞生于其他母亲怀里的、既小又柔软的婴儿,并没有任何分别。
——只是,这场景并没有出现。
随着羽取一真用爪子勾紧在藤编的摇篮边缘,收拢羽翼、俯身看向五条悟时,金红翎羽长而翩跹,同样轻盈垂落了几缕在他面前。
又被那只胡乱挥动的小手捉住其中一根,握紧在掌心。
那原本越皱越紧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直至化作轻而浅的平稳呼吸。
五条悟再度安然入睡了。
至于自刎后被悟诅咒、成功化作【特级过咒怨灵】的羽取一真,此刻也不再拥有人类的身体,而是一只由炽焰凝聚而成的庞然鸟类——在现身之时,他便控制自己的身形这间并不大的屋内逐渐缩小,直到与孔雀的体型差不多大为止。
灿金与明红交织的光泽不断变幻流淌,在空中无风摇曳,比起将它形容成鸟类的羽毛,更接近于一捧明亮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大约是因为羽取一真如今被归为悟拥有的特级过咒怨灵,他的出现并没有拉响这栋宅邸的结界警报。
而直到此刻,羽取一真才终于能感知到所谓的“咒力”到底是什么。
当下他所拥有的力量,已不再由游戏赋予、受系统束缚,而是一股彻底为悟而生、且完全受他所掌控的庞大能量。
换句话说,羽取一真发现自己无法唤出游戏界面,但[十方摩诃]的技能依旧可以使用——包括最后那个覆盖了极广范围的生得领域,[一真法界]。
虽然要主动使用的话还不太熟练,咒力也随着当时那股憎恨情绪的消退而减弱许多;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目前再一次展开领域的话,应该没办法用出那么大面积的[一真法界]。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的短暂记忆里,除去被他自己护在羽翼下的悟,其余视线所及范围之内,已尽数化作整片燃烧不息的火海。
当初去参加姐妹校交流会时,悟向他提过冥冥依靠乌鸦术式来进行屏幕直播的范围无法做到非常远,大概率也被包括在火海波及的范围内吧。
羽取一真并不为此觉得愧疚,只更低地俯下身来,在那些欢腾的热闹都聚拢去隔壁、无人前来屋内照料悟的间隙,认真凝望着小小的他。
在这个腐烂透顶的咒术界,悟会知晓未来的自己将被绝大多数人忌惮着、畏惧着、孤立着,却依旧毅然决然的奔赴死亡吗?
悟会接受自己被那些术师误解与腹诽的一生,却既不抱怨也不迁怒吗?
悟会忙碌于永远做不完的那些任务、教学和文书工作,哪怕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也欣然坚持吗?
羽取一真不必开口,便已知晓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他脑海里浮现的,仍然是一幕接一幕鲜活而生动的记忆画面。
为了赶任务而在凌晨坐车内小憩的悟、问他要不要尝尝苹果汁的悟、指尖轻抚花瓣却从不摘下的悟、笑着说好喜欢大家的悟、决定当教师来拯救更多人的悟……
以及每次过年去神社祭拜时,笑着睁开眼问他许了什么愿望的悟。
钵里的火焰逐渐转弱,有一些细小的灰烬自被烧得发白的炭上剥离,随上升的热气而轻飘飘被吹拂在空中,打着飘忽不定的旋儿,又翩然落下。
刚出生的悟在他面前睡得很香,那只小小的手心里,仍旧紧攥着一根金红流光的翎羽。
羽取一真叹息着,去数那些落下的灰烬,一片、两片。
仿佛在埋葬他曾经许下的那些祈愿,一个、两个。
即使如此。
羽取一真沉默想道。
即使如此,他也依旧会继续祈祷——并非向神明,而是向自己。
【悟将得到所有他所期望的爱。】
为此,他要彻底摧毁这个陈腐的、朽败且溃烂的咒术界。
——哒哒。
门扉外传来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是那名仆人偷听完了一段艺伎表演,发现自己已经比预计时间待超了太久时,连忙赶回来的动静。
她推开门,发现火钵已快要烧尽了,房间却仍然非常温暖;需要看顾这位[六眼]也依旧握着小拳头贴在侧脸旁,睡得十分安熟。
呼,幸好什么事也没发生。
仆人既放心又紧张,赶忙拎来一桶新的木炭换好,又将他的小拳头轻轻塞回襁褓里。
窗外的雪仍在下,好似有一双眼睛自阴影处睁开,静静守护着躺在摇篮里的,小小的他。
………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悟的身边都有人陪着,藏在他影子里的羽取一真并不能随意现身。
此时的他已完全是特级过咒怨灵形态,哪怕能开口说话,也只会被当成实力更强大些的诅咒,然后被集结起来的咒术师祓除掉。
羽取一真在之前展开生得领域时是一种彻底不管不顾的完全爆发状态,消耗了太多能量——他现在连远的地方都去不了,只能跟随在悟身边。
眼下的悟又还是一、两岁的幼儿,才是刚学会说话的年纪,术式都还没有觉醒呢,又怎么可能有格外的咒力提供给他。
因此,羽取一真只能在众人都睡去的深夜之时才出现,或是欣赏一会幼悟的可爱睡颜,或是用自己的翎羽或尾羽逗一逗中途醒来的他。
每到这时候,幼悟的苍瞳又圆又明亮,总是睁得大大的,视线好奇跟着羽毛的飘荡而来回移动,像一只追逐着毛球玩耍的小猫猫。
在大多数时候,他也会跟着伸手去抓——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又轻又低的“啊呜啊呜”,既像在撒娇,又像在控诉。
实在是可爱到犯规的程度,让羽取一真总会心软到立刻把羽毛塞进他手里,任由对方把玩着,有时还会放嘴里咂吧几下,糊上一层亮晶晶的口水。
分明是能烧毁任何东西的火焰,在幼悟这里却是乖巧又安分的,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羽取一真在暗处守护幼悟长大,从连翻身也不会的婴儿,逐步到能够坐起身、精力旺盛的四处乱爬、咿咿呀呀学习说话、扶着墙踉跄走路……
直至到觉醒术式之前的某一天,在羽取一真还没有主动现身时,等仆人离开后的五条悟就已经准确看向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说,看向了他。
“你是谁?”
放下手中把玩着的小芥子娃娃,五条悟眨了下那双能够看透所有咒力的[六眼],认真开口问道。
哪怕是年幼的悟,也依旧是极聪慧且敏锐的。
他在学习上的天赋一骑绝尘,甩开同龄人不知道多少倍——包括说话、认字与简单计算在内的那些学前教育,都是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就完全掌握了,甚至能条理清晰地说出许多令大人也惊讶的话来。
而此刻,他正等着羽取一真的回应。
既不害怕、也不好奇,是用一种[他早已知晓]的态度,特意避开所有人,以略带好奇的口吻问出来的。
拥有这双能被动看透一切咒力的[六眼],五条悟早就感知到对方栖息在自己的影子内,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但没有任何恶意。
随着年岁见长,那些老头对他的干涉也越来越多了,他的活动范围很小,哪怕是在这栋偌大的五条宅邸之内,也常常会被要求待在学堂与自己的寝殿里,以防来自外界的任何恶意对他进行偷袭。
五条悟逐渐感到排斥,但并没有太多反抗。
通过阅读那些代代流传下来的书籍,他早已知晓[术式]以及[六眼]的重要性,还有仆人偷偷告诉过他——[六眼]的存在被泄露了,如今的他悬赏身价超过一亿。
因此,尚未觉醒术式的五条悟也只能勉强听从家族的安排,在不上学的时间里,就玩些没什么兴趣的祈福娃娃和益智玩具来打发时间。
但关于自己影子里的这个未知存在,还没满五岁的小小五条悟,叛逆心便先悄悄升起来了。
哼,他偏不告诉家族那些说起话来格外唠唠叨叨的老爷子们——反正对方已经待在他影子里这么久了也没有恶意,直接亲自向对方问出个结果来也没事吧。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是,五条悟发现自己只要看向对方存在的那处阴影,心底总会升起一种莫名的熟稔。
那是一种令人疑惑的、相当温暖的感觉,比任何人带给他的感觉都要亲近得多,就仿佛是灵魂在无声低语着——对方很重要。
而尚未接受过完整教育的幼悟,此时拥有的思维更直率且坦诚。
他想要独占这份特殊的“重要”,并为此一动不动盯着对方的藏身之处,誓要把对方盯出来为止。
当羽取一真哑然许久,终是以近似凤凰的这番姿态,顺从地自影子深处现身时——
五条悟惊讶睁大眼。
以为自己只是曾在梦中见过的这道金红流光,竟于此刻真切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的那些记忆,原来是真的…?”
第194章
“是真的。”
羽取一真有点忐忑, 但仍让自己表现得相当温驯——正站在五条悟面前接受盘问的他收拢羽翼,任由那双好奇的目光随着踱步而仔细打量。
“所以,你是诅咒?”
五条悟原本只是在要问出一个答案的, 但盯着盯着, 就没忍住上手摸了好多次。
似火焰似飞羽的触感在他掌心却仅剩下温暖与柔软,像在抚摸一捧晒在阳光下的暖绒棉花,或是惬意泡在寒冬的温泉里。
那双明亮的苍瞳睁得又大又圆,眼尾猫似的微微上挑,流露出惊讶混杂兴奋的情绪时,显出独一份格外的漂亮又可爱。
五条悟又来回摸了几下, 最后索性整个人都朝这只凤凰的身上小小一扑——就像搂住了超大号的抱枕般,他将脸都埋进这蓬正燃烧着的柔软羽毛里, 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喟叹。
声音闷闷的, 还带着明显压不下去的童音, 把羽取一真萌到心都快化掉。
虽说他相信悟肯定能在未来某天发现自己影子里还藏着一只特级过咒怨灵, 但也没料到这天来得如此之快。
只是,悟表现出来的态度与他预想的截然相反。
没有质疑、没有畏惧、没有冷漠。
反而是用最放松与无防备的满怀一抱, 轻而易举就瓦解了他所有的紧张与局促。
毕竟他现在连拟态成人类的能力都没有,而咒术师又是最擅长祓除诅咒的。
如果悟执意要动手祓除他,那么……他也不会反抗。
羽取一真从来都不可能拒绝五条悟的亲近——在他与悟的多年相处中,身体更是早已习惯类似此刻的亲密触碰, 连半点僵硬或抗拒的条件反射也不会有。
“嗯, 我是特级过咒怨灵。”
在五条悟抬起脑袋的视野里,这只绚丽到极致的凤凰连转动脖颈的姿态也显得纤长且优雅, 用一侧细长却柔和的眼眸认真看向他,“是只属于你的。”
过咒怨灵……学前教育还没有介绍到这里,但五条悟平时闲得无聊, 在书上已看过这部分内容。
以“对某个特定人物有执念,当那人受到伤害时便会显现”的咒灵,才会被称作【过咒怨灵】——此类可供参考的案例极其稀少,因此描述也相当简单,仅做了个粗略定义。
比起通常情况下诞生的普通诅咒,这种凭依在某人身上、无法被轻易祓除的怨灵在杀伤力上往往更强,但仅会对特定的那人有反应,且基本毫无理性可言。
眼前这只凤凰形态的过咒怨灵,却能与他正常沟通,还直言自己是属于他的。
五条悟对它对视时,仿佛才恍然发现它头部的羽冠同样长且飘逸,仿佛几道无风却自在摇曳的绸带;灿金与明红组成的碎光宛若炽焰燃烧时不断迸发又逸散的星火,即使落在他举起的掌心也不会有烧灼的痛感。
“我……”
五条悟轻轻开口,表情却已绷紧起来,好似在严肃的板着脸。
只是他现在还太小,哪怕努力做出认真的模样,还不如平常对待话痨长老们时的面无表情,那样反而更显出一份疏离而冷淡的气质,经常让仆人在背后偷偷赞叹“不愧是拥有[六眼]的悟少爷,一言一行皆如此符合他的身份”。
但实际上,五条悟只是因过于早慧,又懒得听太多遍翻来覆去的教条与规矩,而将很多话都当做耳旁风,不会刻意理睬罢了。
家族里的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在成长过程中所获得的资源与待遇也都是独一无二的优厚,反而会在很多时候间接给精神施加其余同龄人都不会有的压力。
例如,其实与五条悟差不多时期诞生在五条家的孩子也有几个,但他却几乎没有与同辈人一起玩耍的经历。
包括父母,五条悟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被他抱了个满怀的这只漂亮凤凰,反而是五条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与“人”的亲密接触。
非常温暖,还给他一种格外满足与愉快的情绪,恨不得用脸再努力到处蹭蹭,然后安然睡在它展开的羽翼下。
至于害怕或惊吓,那是半点没有的。
但五条悟又想起书籍上关于【过咒怨灵】的介绍——刚放松下来的、仍然带着婴儿肥的圆滚滚可爱脸颊,立刻又努力绷紧,似乎在让自己显得更真诚些。
“嗯?”
羽取一真在耐心等可爱幼悟的后半句话。
他或许可以对着悟编织出更无害的谎言来,例如“我不是诅咒是精灵”、“我其实是守护你的伴生式神”、“我是五条家的守护神”之类,才不满五岁的宝宝悟大概率分不清真假,只会夸赞着好厉害,然后完全放下戒备。
虽说现在感觉悟好像也对自己压根没有防备的模样。
何况以悟的头脑之聪慧,可能连四岁的他也不会相信这套说辞。
不过,羽取一真没有找其他借口掩饰自己身份的原因很纯粹——他永远不会对悟撒谎,从一而终。
于是,他也听见了悟的回应。
“是我……诞生了你?”
五条悟的表情里还透着一点迷茫。
[六眼]分析出来的咒力情报,告诉他这是真的,流淌在这只绚烂凤凰体内的咒力来源确确实实就是他。
他才四岁,对方却已早早陪伴在自己身边——至少在他刚开始对世界有所感知之时,那些尚且模糊的记忆里便已出现了金与红交织的绚烂流光。
可五条悟此时度过的人生还太浅,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做到刚出生没多久,就能在心底积淀起一股庞大到几乎无穷无尽、却找不到方向发泄的负面情绪,直至诅咒出一个凤凰形态的过咒怨灵守在他身边的。
如果不是明确知道他的父母还健在,还是个四岁宝宝的悟崽大概率会往这方面猜……
“什么?”
羽取一真发出有点被呛到的声音,随即否认,“当然不是,不要用这种好像是你生出了我的词。”
五条悟从善如流纠正:“那就是我捏出了你。”
羽取一真:“……当然也……嗯……也不说完全错。”
不对悟撒谎是一回事,直白对现在还是个宝宝的可爱幼悟说自己其实是拼着自杀后被他诅咒成特级过咒怨灵,为的是藉由特级诅咒自带的生得领域杀掉两面宿傩连带其他看戏的旁观者,结果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就被传送到这个时间点……又是另一回事。
但五条悟并不在意那些羽取一真还没说出口的话。
他只是又愉快笑起来,使劲蹭了蹭怀里这团既蓬松又轻盈的温暖羽毛。
“所以,你和五条家无关,是完全属于我的。”
当五条悟再度抬起脑袋时,对着它既骄傲又神气的发出这句霸道宣言;而羽取一真也纵容的回应着,温和眼眸里只倒映他露出的可爱笑脸。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羽取一真低下脑袋,用细而长的鸟喙的上颚部分轻轻碰他,就像猫猫是用鼻头贴贴作为与对方亲昵打招呼的方式。
——在这个崭新的时间点上,拥有新身份的一真又再度与小小的悟结缘。
“你叫什么名字?”
五条悟心满意足的蹭够了,又高兴问道。
他好像正对自己终于拥有一样完全属于他的东西而感到满足,却又不仅于此。
“嗯……我叫,”
羽取一真正要说真名,又忽然想起自己那始终没有机会被悟念出口的一周目名字。
“【英俊的爸爸】。”
五条悟:“………”
哪怕是现今不满五岁的五条悟,也默然虚起了眼:“想占我便宜?”
羽取一真:“……咳,喊一声又没什么不好。”
他也很遗憾啊,无论是一周目的悟还是二周目的悟都不肯喊,无论床上还是床下……
明知道他超期待的。
结果连四岁的幼悟也不肯满足他的这个小小心愿吗,唉。
生活不易,凤凰叹气。
五条悟:“………”
是他的错觉吗,忽然感觉这家伙变得超呆的,其实一点也不像传说里的凤凰那样,拥有高高在上的威风与傲然——非要用动物来定义的话,倒更像是某类犟种狗狗……
但不等于自己要接受自己突然多出一个爸爸。
五条悟强调道:“总之你要是再提这个,我就自己给你取名。”
羽取一真望了下天花板,又低着头幽幽叹息,“一真。喊我一真就好。”
五条悟沉默盯着这只开始叹气的凤凰。
这家伙竟然还这么遗憾……?
……不是吧?
…………
往后的日子里,五条长老们奇异发现五条悟对待他们的态度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
要是换一句更准确的话来形容,就好像是有什么好事在五条悟身上发生,让他在绝大多数时候的心情都非常愉快,连带看他们也顺眼了许多。
至少在他们又向这孩子灌输些“五条家才是对你最重要的”、“你所做的一切都要为了五条家的辉煌”、“你注定要为五条家奉献所有”、“所有人都必须遵从组训与规矩”之类的内容时,换来的也不再是面无表情下的左耳进右耳出。
“嗯嗯知道了,我早就已经背下来了。可以离开了吗?可以对吧,我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见。”
——就是这个态度,让五条辰雄与其余数人面面相觑,一时分辨不出五条悟到底是不是在敷衍他们。
要说敷衍吧,以前的态度才更敷衍……要说不敷衍,他们连多插一句话的功夫也没有,这小子就已经绕过他们走了。
但要是拿这些内容去考他,又会发现对方真的一字不差背下来了,根本连挑刺的毛病都没有。
包括那些照顾他的奶娘与仆人,也说过悟少爷虽然不算特别活泼与好亲近的性格,但对待他们的态度其实并不恶劣,平时教导的礼仪也没什么差错。
自然,这些人都没有发现五条悟已经拥有了一位新的玩伴,且与他形影不离。
第195章
时间过得很快, 当五条悟确定觉醒了[无下限]术式后,五条家所有人都露出“理当如此”的放心表情来。
下任五条家主,不可能会出现第二位人选。
五条悟在饮食起居上的待遇本就是同一辈内的顶尖, 等宣布继承人的身份后, 长老们便又将其再往上提一级,被分配到的资源近乎等同于家主。
包括术师的相关修行与在御三家内也属顶尖的精英教育,也立刻有条不紊地展开,将他每日的排程都占得极满。
五条悟对能够增强自身实力上的修行毫无怨言,但又很不耐烦背诵那些迂腐的规矩、教条,以及更冰冷的五条家利益优先原则。
就好像他只是家族里的一个齿轮, 而他父母的功劳也只在于诞下了他这枚曾缺失数百年、如今终于能严丝合缝嵌进去的关键零件,总算让五条家这台庞大的利益机器能满功率跑起来。
倘若是其它自我意识并不强烈的小孩, 自幼便被灌输类似的想法, 本身又处于高人一等的既得利益者地位, 大概率会毫无障碍的接受这些理论与规矩, 并毫不犹豫将它接着执行下去,以维护并巩固自身阶级的统治地位。
但五条悟拥有强烈且明确的自我, 具备十分清晰的主观思考能力,不会轻易受到外界因素动摇。
例如,他会板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连坐姿也相当端正, 其实在整个灌输理论的过程中都神游天外, 直至捱到这堂仅为他开设的继承人教育课的时间终于结束。
老师也不能训斥他,因为无论他向这位头脑聪慧至极的悟少爷提问什么, 对方都能格外流畅地回答出来——从他讲过的内容里摘抄,一字不差。
而仔细一看,五条悟貌似在认真听讲, 那本摊开的教材下实则露出一个纸张泛黄的小角,明显还压着本与此次教学无关的书籍……
老师欲言又止,长长山羊的胡须颤动了一下,又颤动了一下,还是选择默默收拾东西,假装没有看见五条悟在课上开小差。
算了,反正悟少爷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极其聪颖的天资,其余教师也都纷纷夸赞他悟性很高,会觉得这些内容都太过简单这种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见这位思想教育老师没说什么就准备离开,五条悟也在心底暗自松口气。
要是被五条辰雄他们知道,肯定又要啰嗦。
他站起来,欠身送走这位据说教出了三代五条家主的尊贵老头,便将桌上那本教材连同他特意动用继承人权限借来的书都合上收拾好,揣在臂弯间夹着。
那些长老给他的待遇确实拉到最高的,但人实在是唠叨得不行,不仅动不动就喜欢说教,还总是擅自给他增添各种各样的排程。
除去睡觉外,他最近能独自待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能不能休息倒是其次,但这同样意味着一真能现身的时间也跟着变少,让五条悟不太高兴。
当他走出占地略显偏僻的学堂,独自沿着木制长廊穿过这处院落时,恰好听见那边传来热闹的说话声。
五条悟往那边投去目光,是好几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同辈,正挥舞着树枝边互相追逐边笑闹着,好似握在手中的并非树枝,而是一柄千锤百炼铸造而成的武士刀。
“带我,也带我玩嘛!”
“不—行,你刚才在和阳太的对决中输了啦,所以今天下午是阳太跟我玩我爸爸特意买给我的《GA赛车》,玩起来超刺激!”
“哼,我回去也要让我爸爸给我买……”
“可不是买到就能随便玩的啦,这个游戏得搭载在PS(play station)上才能运行。”
“好厉害啊,听说是半年前才刚发售的游戏机吧?没想到你爸爸竟然真的给你买了啊!”
“一般般吧——这种要求,我爸爸都会答应的啦。”
洒进那边院落的阳光很好,春季的风也不猛烈。长在院中的樟树十分茂密,被吹落了无数沙沙作响的光斑,连拂在肌肤上也只感觉凉爽,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畅快感。
五条悟独自站在长廊下的阴影里,安静看着。
他在过年时的家族宴上见过那些人,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有些通识课程还会坐在同一间学堂里,但几乎没有说过话。
大概是五条悟往那边看的时间有点久,那些孩子也发现了他站在那里,动作立刻变得收敛起来。
在这栋五条家的本家宅邸里,五条悟从不需要报上自己的姓名——他那头极显眼的银白短发与比苍蓝更浅些的眼瞳,就足以让任何人都认出他是谁。
他们也不打闹了,而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喂,那不是……”
“啊,是五条悟对吧。”
“在往我们这边看呢,表情好冷淡。”
“要邀请他一起来玩吗?”
“人家可是既定的家主继承人,肯定在鄙夷我们竟然在玩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游戏啦。”
“嘘,我爸爸说不能和他玩,被长老知道了要挨骂的。”
“去我那里玩《GA赛车》啦,肯定比游戏厅里还要好玩!”
很快,那些小孩就在五条悟的注视下若无其事散开了,树枝也纷纷丢在地上,仿佛刚才的院落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在视线上出现一次短暂的交集,但很快就没了后续。
五条悟也收回目光,继续独自往前走去,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风在轻柔吹动他额前的短发,让它不安分的四处翘起着,变成一只很久没有舔过毛的纯白小猫猫。
五条悟在这段四周已无人的路途上,忽然开口。
“我就算不拿树枝,也能打赢他们。”
这句话乍一听好像仅是在自言自语,但随即就有一只漂亮的金红色小鸟从他的影子里扇着翅膀飞出来,轻轻落在他肩头。
“游戏机什么的,我肯定也能玩得很好。”五条悟又继续说道,“不管是那个赛车,还是别的。”
他其实没有接触过游戏机这种在长老们看来十分玩物丧志的东西,但五条悟就是拥有这个自信。
将体型缩到比肥啾大不了多少的羽取一真,用自己圆滚滚的小脑袋去蹭五条悟的颈窝。
“到时候,我就来陪你玩。我一定会是个好搭档。”
羽取一真同样信心十足——他可是在两个周目里都陪悟打过无数游戏的好搭档。
被又暖又软的团子蹭得皮肤痒痒,让始终没什么表情的五条悟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你只有爪子和翅膀,要怎么陪我打游戏?”——他用手指轻轻去戳这只迷你凤凰的身体,看似在抱怨的声音里却充满了愉快的语调,“你只能乖乖看着我打,然后夸我超厉害。”
“那我就会看着你打,然后夸你超厉害。”
羽取一真欣然复述。
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在这周目恢复人身,或许到时候可以先苦练用爪子打游戏。
五条悟又笑起来,原本戳着一真的动作也改用指腹轻轻摸它的脑袋。
他笑起来时真的超可爱,可惜那些繁重的功课与需要遵守的礼仪全部压在五条悟身上,让他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在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尤其边上跟着照料他的仆人时,五条悟要是做出点任何稍微出格的行为,都会被小声劝说“有失仪态”。
羽取一真回忆起在高专时活泼又神气的悟,很难想象他现在的生活到底有多压抑自身的天性。
“没关系,”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五条悟突然开口道,“等我更有能力些就好了。”
等他再长大些,无论是想玩的游戏机,还是只有他们一起住的大房子,都会有的。
“——嗯。”
………
再过些日子,为了庆祝五条悟觉醒[无下限]术式,仆人跪伏的姿态恭敬,为他送来了全手作的新和服。
五条悟将它展开,是一件蜻蜓纹样的浅蓝色浴衣,布料入手柔软而轻便,属于常穿在春夏两季的样式。
蜻蜓又被称做“胜虫”,既是经典的夏季风物诗,也是武士与将军极喜爱的“胜利”象征;此时由族内安排送给他,其中祈愿他[出人头地、旗开得胜]的意味也十分明显。
上次给他送来的是菖蒲纹样的和服,同样是祈祷必胜的含义。
“谢谢。”
五条悟点头收下了,反正只是件衣服而已,随便穿穿就是。
“辰雄长老他们皆万分期待您的成长。”
仆人最后转述完这句捎带的话,便合上门离去了。
五条悟等她离开,便随意将那件浴衣往旁边一丢,整个人都倒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
羽取一真刚从影子里现身,就被他精准地出手捞住,一把揽怀里抱紧,继续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的寝殿非常大,同时也非常空旷,除去一些必备的家居外,也就仅剩几样挂在墙壁的装饰,被天天来打扫的仆人擦拭得干干净净。
除去刚才丢在榻榻米上的新浴衣外,仿佛只有五条悟之前凌乱摊开在桌上的几本古籍、数学教材与草稿纸,才透出这里其实有人生活的气息。
能用来娱乐的玩具或游戏机根本没有,下一任五条家主怎么可以沉迷于那些幼稚的东西?
连他自己也是刚从一次咒灵祓除现场旁观回来,美其名曰[需要从小积累对敌经验、培养战斗的敏感性]。
但没人问他真正想要什么,哪怕是浴衣上的纹样,也是包含着他们对他的期待,而并非他自己的。
哈…好烦。
闭上眼的五条悟在心底想着,由仰躺的姿势变为侧身,似乎想要趁还没开始的下午授课之前,稍微小睡一会补足精力。
随年龄增加的不仅有对咒力的提炼与掌控,还有这双无休止自动分析情报的[六眼],在消耗大脑能量过度的时候,总会让他感觉到疲惫。
羽取一真静静看着五条悟片刻,突然开口问他。
“要来试试看偷溜去外面玩吗?”
五条悟原本闭上的眼睛,顿时睁得又大又圆——连应和的话语都变得铿锵有力。
“要。”
第196章
五条宅邸确实防守森严, 巡逻的护卫队日夜不休,还有笼罩整个宅邸的结界作为预警。
不过,结界毕竟只是防外人的, 可拦不住想要从里面翻到外面去的五条悟。
他之前从来没想过要偷溜到外面去玩的坏主意, 但一真这句话点醒了他。
对啊,既然在家里不让他玩那些,那他就跑到外面去玩嘛!
至于自己脑袋上挂着的过亿悬赏,五条悟压根不放在心上。
“如果那些想要杀我的人,水平都跟我今天旁观的那个[一级咒术师]差不多的话,那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五条悟边用手抻着卫衣领口的布料, 将白绒绒的脑袋从那个套在头上的洞里扒拉出来,边无所谓道。
他脱掉妨碍自己大幅度行动的浴衣与木屐, 换上轻便灵活的卫衣、短裤与运动鞋。
等五条悟一切准备就绪, 便将双手揣进卫衣身前的那个左右相连的大口袋, 拉开, 示意羽取一真缩小身形后躲进这里来。
“何况,还有你呢。”
他笑了起来, 终于露出些许孩子气的狡黠意味。
“放心。”
羽取一真用翅膀拍了拍幼悟还有点肉肉的小手背。
别看在悟这里,他是一只冬天抱起来格外暖和、体型还能随心大小变的漂亮凤凰。
但敌人要是敢来碰他一下,他会让对方当场明白什么叫物理反应里的“升华”。
五条悟用手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肥啾凤凰,才心满意足拉开门, 准备开溜。
在这种即将要干坏事的时候, 他的[六眼]就显得格外有用——无论普通人类或是术师,流动在每个人身上的咒力都是如此清晰可见, 足以令他轻松绕开所有人群,在后院找到一条没有人经过的偏僻窄路。
至于后院的围墙,对五条悟而言更是轻松。
[无下限]术式顺转——[苍]的发动原理说起来很好理解, 其实就是压缩两个坐标之间的距离至负无穷。
因此,只要中途没有任何障碍物遮挡,他就能依靠术式实现短距离的空间瞬移。
像把自己瞬移到围墙上再翻过去这种事,哪怕是才觉醒术式半年的五条悟,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确定自己不会失误。
但他仰头望着这堵高高的石墙片刻,揣在身前口袋里的双手一动,用指腹去摸乖乖蜷坐在里面的一真。
“我翻不过去。”
五条悟在一本正经的睁眼说瞎话,“需要拜托一真来帮忙才行。”
说到第二句话时,他的表情又透出一点坏坏的得意,就像是一只理直气壮伸手要撒娇、要抱抱的小猫。
反正这里没有人经过,一真的体型可以尽量展开——比他在书和画册上所有见过的鸟都要大且华丽——燃烧着的绚烂双翼扇动间,火焰温暖的包裹着他,锋利的勾爪也仅是轻轻抓紧他的卫衣兜帽,就足以将人平稳带起,轻而易举飞过这堵高墙。
五条悟眯起眼,显得格外愉快。
他很喜欢这种有人陪他一起做点什么的感觉——尤其是干点长老们平时禁止的“坏事”,更是让他情绪高涨。
等他再站稳时,耗时二十五分钟的偷溜计划圆满成功,脚下的土地已换成了五条宅邸旁的街道。
羽取一真收拢羽翼,也改为站在他肩头,将五条悟衬托着仿佛一位带自家鹦鹉出来溜街的大少爷——虽说普通人压根看不见诅咒就是了。
“接下来往哪里走呢……”
出是成功出来了,但五条悟只有从正门坐车出去的经历,而且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逛才比较有趣。
即便如此,他的心情也很好,便随意挑了个方向走去,灿烂的阳光洒落在他随步伐一翘一翘的发梢上,泛出一圈柔软的纯白光晕,几近透明。
这种不受约束的感觉实在轻快又自在,哪怕五条悟忽然决定踢飞路边的一颗小石子,看着它啪嗒啪嗒地滚远,也不会有人立刻跳出来委婉劝他“有失仪态”。
至于下午的课快要开始了——这个念头只在五条悟的脑海里盘旋片刻,随即就被他干脆利落的抛到脑后。
反正又是没劲的思想教育,就算不听也不会怎么样。
——与此同时,那位年纪大到白胡子大把的老头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难以置信到颤巍巍取下镜片擦了擦,再戴回去,发现真的不是自己眼花。
下任家主的继承人竟然学会逃课了啊啊…!
但这声足以震动长老们的悲鸣没能传达到五条悟耳中,于是这只快乐的小猫猫依旧带着凤凰在大摇大摆的逛街。
抬头就能看见的招牌数量非常多,其中一些的样式也格外别出心裁,是商家为拉客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招数。
第一次偷溜出五条家的五条悟并没有目的地,因而无论是展示着什么有趣玩意的橱窗,他都会站那里看上好一会儿。
有着大屁股的电视机很有趣,在放有很多特效画面的MV,据说是某某歌手今年新推出的流行单曲。
服装店会用人偶模特展示出当季流行的款式,比他身上的这套衣服还要花哨许多。
路过理发店时,还听见对发型不满意的顾客在跟店长吵架。
卖漫画跟杂志的书店门口挤着好几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小孩,背着书包,制服穿得歪歪扭扭,似乎已经放学了,正在讨论最近流行的漫画作品以及爆火的偶像。
柏青哥店传来的声音最响亮,那里的人也特别多,大力拍动按键发射小钢珠的动静、循环播放的音乐,不时冒出的欢呼与咒骂交织在一起,让那一整片区域都变得特别热闹。
坐在里面玩柏青哥的人员也十分杂乱,从十几岁的未成年到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从男性到女性,每个人脚边都放着一大摞装满小钢珠的塑料篮,视线也只专注盯在那颗不断弹动的小钢珠上。
五条悟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马上就有店员出来提醒他,“小弟弟,你不能进来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大人呢?”
“就在我身边。”
五条悟说了一句让店员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便走开了——他对这个柏青哥的玩法也并没有多少兴趣。
那些同辈人说的《GA赛车》,肯定不是在这种机器装置上玩的。
这条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数路人都好奇盯着他——确切地说,他的眼睛与头发看——其中没有任何一道视线落在他肩头的一真身上。
他们都是看不见诅咒的普通人,因此,他们也看不见他偶尔能用[六眼]瞥到的低阶咒灵。
反正是低阶咒灵,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出大事吧。
站在咖啡店门口,五条悟认真盯着店里那只正在发出嗡嗡声的蚊子咒灵,心底默默想道。
说是咖啡店,其实也会附带售卖一些搭配品尝的甜点,摆在透明橱窗里的造型十分精致且漂亮,与咖啡特有的香气混在一起,散发着甜美的味道。
五条悟有点挪不动腿。
他在这一路上看见的咒力太多,[六眼]可以称得上是首次超负荷运转,消耗能量过大,以至于他肚子都跟着在咕噜乱叫。
但同样是第一次出门,五条悟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忘记带钱了……
他以前都没有需要自己花钱这个概念,只要是长老许可的需求范围内的东西,一开口就会有仆人立刻送过来。
纵使五条悟明白出门在外,买东西需要花钱这个常识,也由于自身是第一次干偷溜出门这种坏事,导致他根本没想起来还要带钱。
其实,他好像也没现金……下次问那些长老要一点再偷跑出来?
远在五条家的五条辰雄,忽然感受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心梗。
而五条悟又盯着那只篮球大的蚊子咒灵发了会呆,还是决定抬脚跨入这家咖啡店内。
——但并非为了向店长赊账讨要一份甜心,而是那只咒灵在空中盘旋了许久,最终嗡嗡叫着,落在了那位店长姐姐的背上。
他发动[苍]还不太熟练,在这种咒灵紧贴着普通人的情况下,需要在一定距离内才能保证不伤到人的精准度。
“小朋友,是找不到大人了吗?”
那位站在柜台后的店长姐姐似乎感到不舒服,正在揉肩膀——但看见五条悟往她这边走过来,还是很亲切的俯下身,笑眯眯问道。
“只是来看看。”
五条悟摇了摇头,在店长姐姐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比出个手势。
术式顺转,[苍]。
在[六眼]的原子级别精密操控下,极小型的透明漩涡出现在她的身后,瞬间就将这只弱爆的蚊子咒灵从篮球坍缩成了乒乓球那么大,而后惨叫着消散了。
“欸?”
店长姐姐困惑眨了眨眼睛,完全看不懂眼前这位拥有极可爱样貌的白发蓝瞳小男孩为什么会突然伸手。
但她感觉自己原本正隐隐发痒的后背,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了。
除去她的长发被[苍]的边缘波及到,有少许漂浮又落下,仿佛被微风刮过的痕迹以外,谁也不会知晓刚才五条悟在做什么——诅咒与术式,普通人都看不见。
解决掉这只咒灵,五条悟重新将手揣回口袋里,“现在看完了。”
他转身就要离开这家咖啡店,肚子却又很不合时宜的发出了一声咕咕叫。
精细的发动术式也很消耗能量,五条悟现在更饿了,决定提前结束离家出走计划,回去紧急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等下哦。”
店长姐姐虽然不明白五条悟刚才在做什么,但完全听出了他现在很饿。
在那双猫似的明亮蓝瞳注视下,她弯下腰,从玻璃展示柜里端出一份切角的草莓奶油蛋糕——而后又翻出一柄小叉子,笑着将它递给五条悟。
“来,姐姐请你吃。”
“——!”
五条悟眼睛都瞪大了,盯着那块正散发出甜甜香气的草莓蛋糕,“但是,我……”
“没事没事,只是一块蛋糕而已。”
店长又将它往前递了些,另一只手撑着台面稳住重心,几乎小半个身体都压在了柜台上;她其实并不知道五条悟刚才祓除了一只趴在她背后想要吸血的咒灵,仅是纯粹出于善意,不希望他挨饿而已。
“如果过意不去的话,下次可以再来我的店里光顾哦。”
她朝五条悟笑得眼睛弯弯,“但是不可以喝咖啡。你还太小了,没到喝这种东西的年龄呢。”
“——嗯,谢谢姐姐。”
五条悟眼睛亮亮的接过这块蛋糕,很有礼貌的道完谢后,才用叉子挖下一大块,啊呜放进口中。
又甜又软的味道,裹挟着奶油的特殊香气在口腔里弥漫,抚慰了咕咕直叫的肚子,也让他接近昏沉的大脑立刻精神一振。
在柜台上撑着脑袋的店长笑起来,显然对他的反应很得意。
“好吃吗?”
“好吃!”
家里虽然也会供应羊羹、和果子或蛋糕之类的餐后甜点,但当时他都是在饱着肚子的情况下吃的,没想到等自己饿着肚子再品尝它时,竟然会变得这么美味。
还能迅速补充大脑超负荷运转时所需的能量。
走出店外的五条悟依旧端着那块没吃完的草莓奶油蛋糕,还挖了一叉子,送到站在他肩头的这只漂亮凤凰嘴边,要跟它一起分享。
“你也来尝尝看。”
他现在其实没有味觉来着,也不需要进食。
“嗯,果然很好吃。”
羽取一真这么想着,还是很给面子地吞掉了这块蛋糕,让五条悟的表情变得更加开心。
“外面真的有很意思,以后再多出来逛逛吧。”
轻描淡写做出决定的一句话,预示着五条家长老未来集体捂胸心梗的次数绝不会低。
不过,即使那些人总对他灌输术师的存在天生就要比非术师更高人一等,而他们则是维持咒术界内这个祓除咒灵秩序正常运转的最大功臣,享有更多的资源也是理所应当之类的言论……五条悟也压根没往心里去。
他半点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高人一等,更不在意祓除咒灵会不会得到所谓“更多的资源”作为回报。
他只是想做就这么做了而已。
而且,店长送给他的这块草莓奶油蛋糕真的很好吃。
“回去后还是得找长老多要点钱,”
五条悟用叉子仔细刮掉纸盘底部的最后一点奶油,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无意间沾到手指上的那一小块白色。
只有看向羽取一真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我下次想尝尝那个芒果口味的。”
第197章
偷溜出去时, 五条悟是翻墙的;回来时,五条悟是光明正大走正门的。
反正都翘掉下午的所有课了,该发现他离家出走的那位山羊胡老师, 现在大概率已经将情况打小报告给了长老们。
他就是再偷偷翻墙回去也没有意义, 还不如直接走正门省力。
见到五条悟从外面晃悠回来的门口守卫,确实半点也不惊讶,只是在恭谨问好后,请他先去偏殿的茶室内——辰雄长老正在那里等他。
很显然,五条宅邸早就经历完“发现悟少爷不见后兵荒马乱”的第一阶段、以及“发动所有人到处去找”的第二阶段,眼下是“等他回来后兴师问罪”的第三阶段。
五条悟也很淡然, 他都能猜出这些啰里啰嗦的老头准备对他说点什么。
“辰雄长老,久疏问候。”
但五条悟还是去了, 连欠身行礼后腰背挺直跪坐在畳垫上的一连串动作也相当标准且流畅, 让五条辰雄刚要开口的训斥都被憋在嘴边, 硬生生先回了一句客套话。
“啊, 嗯,老夫身体尚可, 不劳费心。”
突然被五条悟这么一打断,五条辰雄方才酝酿许久的愤怒气焰顿时就被浇灭一大半,干巴巴又补了一句“坐过来些,陪老夫喝些茶”。
既然自诩为上层人士, 自然要做些附庸风雅的事情——边观赏庭院内这幕造价不菲的枯山水景观, 边慢饮着品种昂贵且稀缺的抹茶,自然是极雅致且风流的。
于是, 五条辰雄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开始慢吞吞教育起五条悟无故偷溜出门的此举实在不妥,不仅耽误课业, 还有概率遭至敌人攻击云云。
说到一半,他又开始追忆往昔,阐述过去的五条家曾有过多么辉煌的时期,以一家之力轻松抗衡另外两家。
这话讲得又长又绕口,配合着五条辰雄不时发出的长吁短叹,比睡前故事还要更让人催眠。
五条悟背对着枯山水庭院而坐,脸上没什么表情,对摆在面前的这杯抹茶也毫无兴趣。
他开始怀疑五条辰雄单纯只是想找个人陪他聊天,而五条悟只是不幸被抓了壮丁。
在貌似认真听训的背后,左耳进右耳出的可爱幼悟早已神游天外,开始回忆下午逛过的街道上到底有多少好玩的东西。
羽取一真早早就藏在了悟的影子里,此刻也能看出他早就想离开的憋闷。
而且长时间跪坐也很不舒服,悟一直想换个更轻松些的姿势,但稍微一动就会被五条辰雄发现,而后告诫他这样的正姿跪坐才最符合品茶礼仪。
五条悟:“………”
憋在心底的不满与抗议已经足够多了,再往里塞一点都会炸毛。
羽取一真也对五条辰雄这老头很不爽——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要你来教?
怎么什么都想管呢!
虽然不能像二周目那样给老头一个教训,但如今变成过咒怨灵的一真也有过咒怨灵能用的办法。
在五条辰雄看不见的视线死角里,羽取一真偷偷探出一个小脑袋,视线紧盯放在案几上的那壶茶。
当五条辰雄终于慢条斯理讲完了一段大道理,给自己的瓷杯填满茶水,预备再喝口茶润润嗓子的时候——
“好烫!”
这壶烧开的茶不是放了好一会儿吗,怎么会这么烫!
五条辰雄“噗”一下喷出满口的烫茶,呼哧呼哧直喘,感觉舌头已经被烫得麻木,很可能已经起了好几个燎泡。
至于那些飞溅向对坐五条悟的茶水,早就被他偷偷发动的[无下限]术式全部挡了下来,一点也没沾到身上。
早在[六眼]发现一真的小动作时,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刻,提前发动了术式。
因此,旁观五条辰雄出糗的五条悟也在心里跟着偷偷乐。
哈哈,这下可变成他毫无仪态了哦。
五条辰雄好不容易感觉嘴里的热度散去了些,一抬眼,看见五条悟仍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似刚才他什么也没看见。
“………算了,你回去吧。”
他怎么会感觉不出来这小子刚才正幸灾乐祸呢,要不是确定[无下限]术式既没有加热茶水的效果,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壶热茶,五条辰雄会百分之百断定肯定是五条悟在调皮捣蛋。
“我需要一些现金。”
五条悟终于慢吞吞开口,向他提出要求。
五条辰雄:“……”
五条辰雄眯起眼:“你该不会还想偷溜出去吧?”
虽然被烫得仍旧发麻的舌头让他的这句话有点口齿不清,但并不妨碍要传达出的意思——你小子,一次就算了,还想有第二次!?
五条悟泰然自若回望,满眼都写着“不然呢?”。
五条辰雄:“………”
他现在明白自己下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心梗了。
这是一种悲哀的预兆啊,意味着悟这小子不知道跟着谁学坏了,已经学会用离家出走来给自己找乐子、给他们找麻烦了!
但要他真的不给钱吗?似乎也不行,眼前这位可是他们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是堂堂五条家下任家主,出门没钱买东西吃算怎么回事?要是让其它两家知道,还不得笑掉大牙。
给,还是不给,这是一个严肃的、似乎压根就没有其它选项的问题。
“………”
五条辰雄心累挥挥手,让五条悟暂时别出现在他面前堵心。
“会安排人给你的。”
最后,五条辰雄真的给了五条悟一笔钱,金额还不小。
就算是要学坏玩逃课加离家出走,那也不能让别人给看扁……不对,什么离家出走,那只是去见见普通社会的世面而已!
五条辰雄没办法说服五条悟不偷溜出去玩,只能捂着胸口强行说服自己。
反而是五条悟的生活变得丰富又有趣——他很明确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凡是没什么营养内容的课,五条悟就果断带着一真开溜。
他后来又去被店长姐姐第一次送蛋糕吃的那家咖啡店,把摆在橱窗里的甜点全部都尝了一遍。
店长姐姐看着这个认真板起脸点单、似乎在纠结哪款蛋糕最好吃的可爱小男孩,被萌得实在压不下眼底的笑意。
于是,她后来除了售卖咖啡以外,还专门开发了酸甜可口的果茶和苏打水菜单,邀请每次都是独自前来的五条悟当她的第一位试喝顾客。
因为是试喝的内测商品,所以不需要付钱。
五条悟捧着满满一杯加冰的蜜瓜苏打走在街头,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吃甜食了。
嗯,话说甜食也能快速补充能量,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啊。
“给你也喝一口。”
五条悟将手里这杯蜜瓜苏打递给停在他肩头的漂亮凤凰,让它也尝尝味道。
无论有什么好东西,他都会很高兴的跟一真分享,就像在学着五条宅邸里的那些同龄人会互相分享自己带来的零食那般。
羽取一真知道悟其实根本没有继承人的架子,如果那些小孩过来邀请悟一起玩,那么他也会很开心的加入进去。
但很可惜,五条家的腐朽制度就已经决定悟与其余人之间都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哪怕悟本身就将姿态放得足够亲近,他们也不能真的来邀请他,因为这样算是“不守规矩”。
因此,在没人能认出他身份的普通商业街上,反而是五条悟待得十分自在的地方。
他后来还想去游戏厅玩那些《急速赛车》和《快打旋风》之类的游戏,但年纪还太小,身边又没有大人陪着,一进店门就被拦出来了。
“这里不是小孩子能进来的地方哦,路口左拐那边有个迷你儿童乐园,站在门口卖票的大姐姐肯定很欢迎你去那边玩呢。”
被当成完全不懂事的小屁孩狠狠哄了一通,还被塞了一根棒棒糖的五条悟:“………谢谢,我知道了。”
可恶,他以后一定要玩到。
看着幼悟那张臭到不行但又因为有着婴儿肥所以显得无敌可爱的圆滚滚侧脸,羽取一真很确信自己眼下如果不是已经失去人型的过咒怨灵,肯定已经没忍住笑出了声。
五条悟偏过脑袋看了眼在偷偷乐的一真,又将目光重新落回到手中的棒棒糖上。
——算了,反正一真也没办法陪他打游戏机,进去也没什么意思。
他慢吞吞用手指扣开包装严实的塑料糖纸,将那根苹果味的棒棒糖放入口中。
唔,糖果的口味也意外合他心意……
五条悟双手习惯性揣进卫衣的袋鼠兜里,沿着喧嚣又热闹的街道不紧不慢逛了一段路。
在某个时刻,他忽然停步回过头,极冷淡的目光好似一柄锋利的剑,笔直地刺透人群与玻璃,近乎将旁边那栋建筑物瞬间切割得千疮百孔——并非针对普通人,而是藏在其中的、那两个向他投来恶意的诅咒师。
被这双倒映出无垠晴空的苍天之瞳注视着,就仿佛被高天原的无上神明投来一瞥,连半点升起反抗的心思都不可能存在。
哪怕眼前这个赏金过亿的[六眼]小鬼,远比他们的年纪要小得多。
这种货色也敢来觊觎他吗?
“看什么看啊,杂鱼。”
被盯到不爽的五条悟只一眼就将那两个诅咒师震慑到再也不敢出手,本人却没有多么在意,而是继续往前走去。
但羽取一真很在意,“刚才怎么了?”
“有两个杂鱼,大概是眼馋盯上了我的赏金。”五条悟摇头,“没什么,那种垃圾就算再来十个,也不可能杀得了我。”
[杀]这个词很敏感,瞬间触动了羽取·特级过咒怨灵·一真的DNA。
“不行,我得去宰掉他们。”
羽取一真当场振翅而起,誓要回去把他们烧得连渣渣也不剩。
“敌人还是死的最安全……不,有的尸体连死了都不安全,我得去帮忙火化他们。”
那些让五条悟不高兴的老头杀不得,这两个诅咒师难道也杀不得?
反正他现在也能感知到咒力了,从普通人群里分辨出术师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变成了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
“——唔?”
五条悟刚眨了下眼睛的功夫,一真就飞没了身影。
那架势之急切,就好似他正处在性命堪忧的危急关头,晚一步便会没命。
惊呆片刻,五条悟忽然笑了起来,脸上表情是显而易见的非常开心。
哪怕羽取一真将那两个临死前还在嘀咕什么“咒灵变强的原因找到了”的诅咒师烧得连渣也不剩,才心满意足地飞回来,盘旋了圈又落回五条悟肩头,等着被质问时——后者也只是歪过脑袋,用脸去亲昵蹭了蹭他的。
“被关心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五条悟高兴的说。
“之前有听到他们在讨论高烧后母亲会摸着脑袋唱安眠曲,但我想象不出那种场景下的心情。”
“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第198章
面对五条悟随年岁增加而同样见长的任性, 五条家的长老们除了头疼以外,拿他根本毫无办法。
而偏偏,这位时隔数百年终于诞下的[六眼]确实如记载那般, 在咒术上有着极高的天赋与聪颖的头脑, 不仅很快就能掌握那些内部术师通用但未必能学会的简易领域及结界术,包括[无下限]术式的领悟及衍生应用上,也全是依靠前任[六眼]留下的记录而努力自学的。
因为嫌晚上的灯不够亮,五条悟还让一真站在书桌上过,充当一个能暖手且亮度可控甚至还能陪聊的超大型电灯泡。
造型还很漂亮!
羽取一真:“………”
又好笑又无奈,但这是悟的主意, 怎么办呢,只能用脑袋拱一下他颈窝勉强算是控诉这样子。
“耶嘿。”
五条悟被拱得后仰, 发出一点坏坏的窃笑——连那双又大又圆的可爱苍瞳也眯了起来, 像是明知一真绝对不会拒绝他的得意, 却又特意带上些许软绵绵的撒娇。
在某些时刻的活泼神态上, 幼悟已经开始接近羽取一真记忆中更长大些的他。
等到来年七月的京都祗园祭,五条悟换上了那件送来的蜻蜓浴衣。
这是起源于距今一千多年前、自平安时代就流传下来的仪式, 是京都每年最为隆重的神明祭拜活动之一,往往要持续从7月1日到31日的一整个月。
按照普通社会的说法,这是由于当时人口激增、瘟疫爆发,兼之当时人们的认知水平不足, 便将疫病的源头归咎于牛头天王的怨念在作祟。
最初, 他们仅是在京都二条城以南的神泉苑竖起66根鉾来净化污秽;后来,人们改为用神舆将神灵从神社中请出, 绕城市街道巡视以镇压邪祟;直至最终,逐渐发展成包括神輿渡御、山鉾巡行、花笠游街、宵山祭、神幸祭、还幸祭等许多祭祀仪式在内的超大型民间请神活动。
比起迎神镇邪以庇佑众生无病无灾,祗园祭更像是一种不分男女老少, 皆可在这段时间呼朋引伴,热热闹闹出门游玩的庆祝节日。
但在咒术界这边,实则有另一套记载的历史。
平安时代的人口增长迎来诅咒前所未有的爆炸式涌出,兼之人类方的天才咒术师同样大量增加,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极轰烈的咒术盛世,双方都在日本这块土地上互相厮杀,拼尽全力。
而当时举办的祗园祭,就是这种情势下的产物——既让原本需要大规模发动的仪式宗教化,让世人可接受;又藉由热闹的庆典抚平百姓心底积压的大量负面情绪,减少诅咒的诞生。
“听说这好像和那位天元大人也有点关系,具体就不清楚了。”
五条悟系好腰带,又稍微调整了下领口的位置,让它更服帖些。
“和天元有关?”
羽取一真还是初次听到这个说法,发出一声好奇的疑问。
“那节讲历史的课我没去上,太无聊了,也懒得看书,所以不知道细节。”
五条悟发出理直气壮的“叛逆小孩”宣言,令羽取一真心底失笑。
难怪二周目问上高专的悟关于天元大人的细节,他也是一副没怎么听过的迷茫……原来是小时候在相关课程上翘太多、又懒得去补历史的缘故。
不过,说起天元,羽取一真还是很在意上周目快结束时,乙骨忧太告诉他的“悟在薨星宫什么也没找到”那件事。
天元本身是拥有[不死]术式的术师,当初强调天元同化失败的后果,也只是说天元会[进化],而非[死亡]。
所以在那时候,天元究竟去了何处?
羽取一真想不通,只能暂且记在心里。
而此刻,幼年的五条悟正朝他展开双臂,轻盈飞舞着蜻蜓的和服袖子也完全倒映在羽取一真的眼底——连带他自身好似也化作绝不会后退的蜻蜓,为了带给所有人“胜利”而毅然独自奔赴战场。
“如何?”
五条悟明明是在向他询问,自己却又骄傲补了一句,“我肯定穿什么都合适。”
羽取一真哑然失笑,“没错,无论悟穿什么都有型。”
“哼哼。”
五条悟重新收回手,让一真藏在他的影子里,才又用双手揉搓了把脸,控制脸上表情从活泼生动再度压回至冷淡漠然,而后拉开袄门,穿过厢道,来到更外间的寝殿门口。
早有仆人等在此处,甚至主动为他撑开一把遮阳的红纸伞;在五条悟摇了摇头,示意不需要后,才又轻轻合拢收起,夹在臂弯。
作为五条家的下任继承人,五条悟的这次出门却并非为了游玩,而是受邀参观这场祭典的人员之一。
这是有效遏制诅咒在夏季高发的一场流传千年的大型“仪式”,是许多咒术师难得能稍微喘口气的时间段,咒术界自然也会举行相关的活动来庆祝。
实力已达到一级咒术师水平的五条悟,也不必再遵守之前那个过于严苛的、连家门都不让出——虽说他早就偷溜出去太多次——的规矩,即将正式在御三家的所有人员前亮相。
但听说还是一群老头,和一群稍微不那么老的老头,令五条悟毫无兴致,只将其当做按部就班的枯燥流程来对待。
跟随仆人的引路,五条悟沿着屋檐旁的林荫道缓步慢行,大脑已经走神了不知多久。
倘若他之后一直待在五条宅邸,要遵守的繁文缛节总是会没完没了,大概率要一直持续到他继任家主为止。
就算是为了术师修行而前往各处积累祓除咒灵的经验,身旁也总会跟着人看顾,依旧没什么隐私可言。
但之前去东京做任务时,听那边咒术师提了一句“东京咒术高专”,让五条悟很感兴趣。
虽说五条家内部管它叫做“得不到正统传承的非家系咒术师才会去的地方”,但他正是看中了那所学校的包吃住待遇。
能离开对他玩游戏都会进行干涉的五条家,五条悟确定自己会过得更开心且自在一些。
何况,一真也就不必再躲藏起来了,他可以随便找个偏远点的任务,回来就说一真是他签订的凤凰火式神之类……
木屐踩在夯实后又铺上石砖的道路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却在下一刻忽然停顿了些许。
羽取一真敏锐察觉到了这点异常,从悟的影子里投来疑惑的视线。
他看见五条悟正转过头,一眨也不眨的苍穹蓝瞳随之偏转,望向站在他身后的、羽取一真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
伏黑甚尔。
或者说,禅院甚尔。
对了,他也是御三家之一的人,自然可以趁这种机会跑来亲眼见一见传闻中的[六眼]。
五条悟不认识禅院甚尔,只觉得这个身上毫无咒力的家伙确实有些特殊,便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但羽取一真记得。
羽取一真还记得他是如何用那柄模样古怪的短刃刺穿了自己的脖颈,给予干净利落的致命一击——但实际上,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由他拟态而成的[五条悟]。
羽取一真还记得,他的反转术式技能是怎么来的。
[杀死五条悟]。
这家伙,在他没看见的地方,杀死过五条悟一次。
他要杀了他。
他要杀了他,现在就要。
远比身为人类时更直白的恨意瞬间倾泻而出,已恢复大半的磅礴咒力使大地亦随之震颤,仿佛有遮天蔽日的炽焰在大地之下滚涌,即将刺透出无数道裂隙,将整个世界全部吞没!
能察觉到一真在发怒的五条悟露出相当诧异的神情,下意识就要回身安抚他;同样身为术师的引路人则在这瞬间表现得极为警惕,似乎在紧绷着神经防备接下来的袭击——
【请平息下来,否则,这个世界亦将难以延续。】
时间的流淌,仿佛在这一刻忽然慢了下来。
似乎有人跨越了绵长的山岭与都市,将声音平和且清晰地传递至即将失控的羽取一真耳畔。
这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话语,竟然清楚知晓他的存在。
在羽取一真愣神的功夫,酝酿喷发的烈焰也逐渐散去,大地恢复平静——仿佛刚才引发震动的,仅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型地震。
等他再抬眼望去时,禅院甚尔已经离开了,没有咒力的他就像一滴清澈的水珠,无论混入什么颜色的墨水里都能迅速与它融为一体,彻底隐去行踪。
但羽取一真更在意一件事:刚才是谁在对他说话?
甚至,用出了[世界难以延续]这种说法……换个方向思考,岂不是与游戏所提示的[未来构拟度]这一用语相似吗?
好似听见了他的困惑,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内容却极为简明扼要。
【来薨星宫找我。】
羽取一真惊讶抬头,确定附近除去五条悟和他身边那人以外,再没有第三者出现于此。
何况薨星宫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虽然上周目没机会去过,但羽取一真知道那是位于东京咒术高专地下的天元居所。
是那位拥有[不死]术式的、据说维系着整个日本结界的、天元大人的居所。
对方似乎知晓许多事情,但羽取一真此刻尚在京都,更加没办法抛下五条悟,独自去东京的咒术高专找天元。
或者,他可以等到陪悟去东京咒术高专上学的时候,顺带去薨星宫看一眼那个天元到底是什么情况。
——羽取一真那时是这么想的,但事情远比他预料得还远要措手不及。
后来的幼悟依旧喜欢翻墙偷溜出去玩,其中一次的回来途中还祓除咒灵,救出了位自称“村上千香”的老婆婆。
对方不仅端出了超好吃的草莓大福作为谢礼,还准确认出了五条悟。
在她主动说明自己是五条家的御用和服师傅后,五条悟也很快与她熟络起来。
倘若说这些相遇的场景在羽取一真的记忆中还有些许模糊,那么当千香婆婆让五条悟去样衣间挑选中意的和服样式,表示她可以为他做一件喜欢的和服,五条悟却挑选了身成人穿的纯黑底纹付羽织袴时,羽取一真刹那间回忆起来。
等等,那身纹付羽织袴上的家纹,那个类似鸟类展翅垂首的姿态……!
“不要五条家的家纹,希望婆婆可以按照凤凰的模样来做一个新的。”
五条悟想了想,拿过桌上的纸笔,给千香婆婆画出一只勉勉强强能看出来是一真的凤凰。
羽取一真极其惊愕,看着那个被千香婆婆笑着点头说可以做出来试试的纹样。
那其实是……他?
第199章
五条悟没有前两个周目的记忆, 但羽取一真记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穿在一周目【加茂家主】身上的纹付羽织袴,亦或穿在二周目【羽取一真】身上的纹付羽织袴,袖口处的家纹都是相同的。
都是三周目的【特级过咒怨灵·一真】。
这算什么情况, 早在游戏刚开始的时候, 他就把他自己当作家纹穿在身上了?
换句话说,他玩的这还是……游戏吗?
“当然是游戏。”
初次见到的天元,正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对他这么说道。
彼时,羽取一真已经与悟短暂告别,在解释自己额外有要事后, 便振翅从京都飞至东京,直至落在咒术高专内;随即, 他又沿着莫名出现的咒力残秽指引, 通过其中一扇无人防守的门, 来到了地底最深的所在。
本该防守最严密的高专结界没有拉响警报, 天元一路为他开了绿灯。
羽取一真此前从未来过薨星宫,此刻自然也先被这本殿内的恢弘景象震撼了下;但很快, 盘旋在空中的他便找到站在树根旁的一道身影,收拢烈焰化作的羽翼,轻盈落在这株神树的其中一根粗枝上。
“你为什么会知道[游戏]?”
他问眼前这个自称天元的人——或者说,外型接近于人的生命体。
相比普通样貌的人类, 天元的脑袋更像是一个被削顶的圆锥体, 脑袋上还长出了四只眼睛。
羽取一真认真端详了好几遍,也没办法从对方的外型上分辨出性别。
“我当然知道, ”
天元开口,语气平和,面上看不出任何明显的表情波动。
“因为, 这款[游戏]就是你做给自己的,一真。”
“………”
在得到这个答案的刹那间,燃烧在这只凤凰身上的金红炽焰好似被泼去了一瓢滚油,星火纷飞的剧烈波动许久,才又缓慢平息。
沉默许久,羽取一真终于出声询问天元。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天元,也不可能和对方聊这些东西。
“…这是一个关于衔尾蛇的故事,”天元长叹口气,“要说头与尾该在哪里的话,我也早就分不清了。”
衔尾蛇是一个关于宗教或炼金术的符号,大致形象都以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形象出现:有的是一个圆形,有的是一个横过来的8字形。
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话符号之一,含义也相当明确——无限与循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会永远被困在这几个周目的循环里?”
仿佛在昭示他陷入无限困境般的话语,令羽取一真的声音顿时冷下去,反而换来天元诧异一瞥,露出点不甚明晰的笑意。
“当然不是,现在的你也仍然处于循环的其中一段之内,远没有到达真正的终点与起点。”
羽取一真:“………”
这家伙,竟然在给他打谜语。
“等你走到那个时刻,就会彻底明白了。”
天元缓慢摇头,倒也没有完全藏着掖着。
“我相信你肯定好奇过,为什么五条悟哪怕不记得,也拥有许多本该仅有你知晓的潜意识喜好。那是因为,世界线只有唯一一条。”
“时间点。”
羽取一真开口,已精准捕捉到了关键。
他每开一个周目,根本不是对应开启了平行世界线;而是始终处于同一条世界线上,去人为选择不同的时间节点。
“是的,时间点。”天元赞许道,“你的[十方摩诃],眼下依旧未能开发到极限。不过,你已经以这身姿领悟出[一真法界],也算是终于摸到门槛了。”
[十方指的是上天、下地、东、西、南、北、生门、死位、过去和未来。]
在许久以前,五条悟给他解释过的佛经释意,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羽取一真的脑海里。
也就是说,前面六个指代空间的词语其实并非侧重点,关键的用法在于生与死、过去与未来?
羽取一真思索了会,“[一真法界]…我以为只是点燃能烧掉一切的火焰。”
“那也将它想得太简单了。[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天元念完这句佛偈后,又主动对羽取一真解释道,“法界中的一切法,都是由心识显现出来的。你可以将一真法界理解为一片平静无波的水面,仅有水面为[真]。在那水面之上,没有风,没有光,没有生物,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片空寂的水面,却能以心生出万物。心就如同一阵无相的风,当你让这阵风吹过水面,令它泛起波纹后,物体的形状就出现了。”
“它或许最终依旧会回归空寂,但在此刻,它就是因你心相而诞生的法界。”
羽取一真想要烧尽世界,整个世界便升腾起了庞大的炽焰,延伸至他能展开的生得领域尽头。
假设他掌控的领域再大一些呢?
假设他真正想要的,并非是点燃起烧尽一切的火,而是寻求绝望之后的希望?
夏油杰曾经说过,那个名叫真人的特级咒灵触碰过他的灵魂,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还有那个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传的诺查丹玛斯大预言,竟然无比契合他在新宿经历的一切。
羽取一真好像明白了什么。
——但还有个问题。
他盯着眼前的天元,“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还要特意告诉我?”
“先来解释为什么我能找到远在京都的你吧。”
天元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虽说我在咒术界眼里,大概就跟这颗树没有什么区别,但实际上,由我布下或传授的结界,里面的咒力波动我都能感知到。”
“特别是我如今逐渐迈向进化,灵魂脱离早已腐朽的躯体,在这世界上无形无相、无处不在。换言之,世界即我、我即世界。”
“五条本家被包含在我布置在京都的净界之内,你当时的咒力几近失控爆发,我自然能清晰的感知到你。”
“这大概就是成为特级过咒怨灵的弊端,你被迫牺牲了一部分身为人的理性,喜欢与厌恶的情绪都变得如此明显与直白。”
羽取一真没有反驳——他默认了这一点,并认为这也没什么不好。
“接下来,回答你的问题。”
天元继续说道,“我的存在已变得极其特殊,并不受你的[一真法界]操控,记忆仍完整存在于我的大脑里……嗯,如果还能被称作‘大脑’的话。”
“譬如,我知道自己在未来会同化星浆体失败,且接受了这一现实,并打算顺其自然;而作为接受这个现实的结果,便是我此刻即使仍身处[同化星浆体之日]前,我的身躯也已提前开始进化。”
“当然,我其实还有另一个没有说出口的解释,但我想你很快就会领悟到。”
“——亦如同你此刻的形态,并非偶然。”
偌大的薨星宫之内,迎来漫长的、漫长的安静。
仅有立于虬结苍树上的凤凰,燃烧着金与红流光的翎羽在柔软摇曳,与站在树根旁、已进化得脱离人类形态的天元沉默对望。
直至羽取一真终于出声。
“按照你的意思,我无法改变既定的未来。但一周目和二周目的时间重叠之处,你无法解释。”
“我不必解释,”天元再度轻轻摇头,“你又如何断言,它不属于过去的一环?”
“………”
这种绕法,让羽取一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理顺头绪。
什么意思,过去的他其实落在了由此刻延伸出的未来,而由未来塑造的他又回到了更前面的过去,创造出一个前后呼应、无头无尾的莫比乌斯环?
“也就是说,我想要毁灭世界的愿景其实并不会实现?”
羽取一真喃喃自语道,却被天元出声纠正。
“确切地说,毁灭世界并不是你的最终目标。不过,我倒能预言你很快就会想清楚,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了。”
在羽取一真离开薨星宫之前,天元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在这里等待你的回归,一真。”
…………
深夜。
当羽取一真重新回到五条宅邸,悄无声息来到五条悟所居住的寝殿之内时,发现那间居室内的灯仍亮着。
五条悟手肘支在书桌上,撑着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正在等他回来。
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支笔,笔尖正落在草稿纸上;前半部分还写着满满的计算公式,但大概是因为等得太困了,字迹越到后面越显得潦草,最后干脆糊成一团。
旁边还放着一碟胖鼓鼓的草莓大福,是来自千香婆婆的手艺。
看起来,悟今天下午又跑去千香婆婆那里,还特意带了一个草莓大福回来给他。
“——啊,终于回来了。”
在五条悟睁眼之前,无死角的[六眼]便已感知到那股熟悉的咒力在迅速靠近。
他打了个呵欠,眼睛仍旧半眯半睁着,双手已经习惯性伸出来,要这只温暖又柔软的凤凰抱抱。
羽取一真从善如流落进悟的怀里,被他抱了个满怀后又顺势往榻榻米上一倒,骨碌碌地一直滚到那床被褥上才停下来;紧接着抬手将被子往一卷,就彻底躺好不动了。
好困,好懒,竟然都不愿意起来走两步。
但这也太可爱了,不愧是悟。
羽取一真正沉重的情绪,瞬间被打散了个一干二净,甚至变得有些忍俊不禁。
他在走之前没办法跟悟解释他去了哪里,五条悟此刻便也没有追问,而是用脸蹭了蹭他的羽毛,含糊咕哝着开口跟对方说自己之前提过的想法。
“我已经决定了,之后要去东京的咒术高专读书……”
这是五条悟即将踏上的成长之路,并在之后的磨砺中开悟见性、明心立志,始终不染半点晦暗尘埃,拥有着比任何人都纯粹且坚定的,金子般的心。
“嗯,”
羽取一真笑着轻轻蹭他。
“我也做好了决定。”
第200章
不出意外, 五条悟决定去东京咒术高专上学的消息,又狠狠气到了一把五条家的长老们。
但就像他们挡不住五条悟随意偷溜出家门玩那般,眼下的他们也没办法让五条悟撤回这个决定, 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与那些被训斥两句就战战兢兢的小辈不同, 五条悟明明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却能做到压根不将他们的话当回事,任性起来整个家族的人都劝不动!
即使想用武力强制拘束也不行啊,整个五条家同样没人能打得过他!
好愁,愁得掉头发。
那边的五条辰雄大半夜还在生闷气,这边的五条悟已经开始乐呵呵收拾行李了。
好耶, 即将离开五条家,去东京上学!
独自一人的住宿生活啊, 肯定很有意思吧, 至少会比五条家这些见面就先用头顶看他的人有意思得多吧?
五条悟往背包里装着装着, 抬眼就瞥见正站在椅背上, 认真望他这边看过来的漂亮凤凰——
五条悟忽然发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小声喷笑。
“……?”
羽取一真困惑歪头,缓慢打出一个问号。
“哎呀, ”五条悟捂着嘴一本正经道,“我刚才只是突然联想到了一个名字,感觉给你用也很适合……”
羽取一真:“嗯?”
五条悟:“咳……海德薇。”
羽取一真:“………”
如果此刻的羽取一真是人型,眼睛早就已经危险的眯起来了, “那是一只雪鸮, 而且是母的。”
“又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
悟这家伙的脑筋有时转得也太灵活了,到底是怎么联想到那里去的啊!
羽取一真格外无语, 但还是在五条悟拉上背包的拉链,将它甩在肩头并顺势向他伸出手时,默契展翅飞到了对方小臂上, 并用爪尖轻轻勾着站稳。
在悟笑着与他蹭了蹭脑袋后,羽取一真才又藏进对方的影子里,看着悟哗啦一声拉开袄门,迎着太阳神清气爽地迈步而出。
如此意气风发,如此朝气蓬勃。
五条悟在期待着接下来的高专生活,而羽取一真也不愿再看见对方往后独自跌倒在尘埃里时、扔挂念着他安危的模样。
他也已确定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五条悟的入学手续办得并不算顺利,不仅五条家反对,连负责一年级教学的夜蛾正道也很困惑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家系精英教育不要,非跑来高专上学。
但好在这些波折对于坚持要来高专上学的五条悟而言,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真的存在也被隐瞒得很好,即使夜蛾正道敏锐察觉到他身上带着相当强烈的诅咒气息,也被误认为是[六眼]+[无下限]所带来的特殊性。
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六眼],谁也不可能断定[六眼]就一定如何如何。
但羽取一真没有跟五条悟去教室,独自前往了薨星宫。
羽取一真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要是见到夏油杰那张脸,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会陷入比见到伏黑甚尔更失控的毁灭意识里去。
而且,他确实还有事要找天元。
就在五条悟自出生以来第二次与一真分别之前,他却似乎心有所感,连眉毛也轻蹙起来,少见地流露出焦躁与不安的情绪。
“还会回来吗,一真?”
五条悟知道一真必定在瞒着他打算做什么,但他尊重一真的选择,并没有进行追问或阻拦,只是向对方出声确认——就像在寻求一个能令他放下心来的安抚。
“会的。”羽取一真回道。
“……我总感觉你在骗我。”听完肯定答案的五条悟眉心反而拧得更紧了,“但又相信你在说真话。”
这话有点颠三倒四,让羽取一真哑然失笑后,主动又自空中落回了悟的肩膀上,用额头轻轻贴了贴他的。
“我向你保证,悟。”
这是一个他们之间代表承诺的动作,羽取一真同样对此刻的五条悟做出保证。
“不管经过多长时间,我都一定会再回到你身边。”
“我们不会分开,即使是死亡也不行。”
………
薨星宫本殿。
天元似乎也早已笃定羽取一真会来第二次,依旧特意在唯一正确的门前为他留下了咒力残秽。
“想好了?”
见到羽取一真的再度现身,天元朝他露出一个笃定的、早有预料的微笑。
“嗯。”
羽取一真展翅悬停在天元面前,延伸自头顶的长长冠羽无风自动,灿金的无数碎粒好似将熄又燃起的星火,亦随之不断浮现与消散于空中。
“我回去后也认真思考过,该如何达到你所说的结果。”
“确定了就不能反悔。”
天元站着没有动,那张已不似人类的面庞之上,笑意变得更深。
“我不会后悔。”
那双金与红交织、流光溢彩的细长眼眸盯着他,既如诸天神佛阖目怜悯世间众生疾苦,又似非人野兽即将遵循残酷且无情的生存本能。
“为了掌握覆盖整个国土的结界,为了获得与结界术相关的知识,我要与你同化,天元。”
“既然此刻的你也已提前开始进化,意味着星浆体以外的生命体同样能与你同化,包括我在内。”
“但我不能失去自我意志,我必须要占据完全的主导地位——而如今身为特级过咒怨灵的我,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我要吞噬你,天元。”
在这座空旷的薨星宫本殿内,唯有羽取一真的声音在冷静地回荡、交叠,直至化作一道信念已定的冷酷决断。
这就是他今天再度来到薨星宫的缘由,且绝不空手而归。
因为,它同样已是衔尾蛇循环中注定发生的“历史”。
倘若事实真如眼前的天元所言,因不受[一真法界]影响而拥有全部记忆,那么意味着ta其实已经是——
拥有了与他同化后记忆的,“另一个自己”。
“可以啊。”
天元这次是真正笑了起来。
他对羽取一真做出的这个决定满口应下,没有半分提出质疑或感到被冒犯的情绪流露。
“但我要提醒你一点,”天元又说道,“即使有我主动配合,以你眼下拥有的力量,想要在吞噬我的过程中不丧失自我意识,需要花费比你想象中还要漫长、漫长的时间。”
羽取一真沉吟片刻,声音冰冷的说道。
“我记得,除了被安置出去当[辟邪物]的咒物以外,忌库里还存放着一些不好处理的咒物,对吧?”
如果是他的力量还不够,那就吃掉那些还被保管在忌库里的咒物。
【咒灵吃掉咒物就能增加咒力】,是所有咒术师都知道的常识。
羽取一真说完这句话,又再度看向天元,“你已经准备好了。”
“当然,一切都如我记忆里发生的那样。”
天元示意羽取一真跟上来,而他们即将要去往的地方除了东京咒术高专的忌库,还有极秘密的飞驒灵山净界。
那是一座位于本州的蜿蜒山脉,虽地处偏僻、人烟不多,却向来享有[小京都]之称,备受游客喜爱。
但羽取一真与天元要去的地方,则比游客能够触及到的边界还要更深入,直至来到由冰河不断侵蚀而形成的钟乳石窟深处,不断有水珠沿着尖锥似的石柱滴落水面的结界核心点。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千年前的天元原身坐化后形成的即身佛,真正的顶级咒物。
“吃[两面宿傩的手指]有被反压制的风险,但忌库里除了[九相图]以外,其它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好东西了,即使全部吃光,也抵不上这个。”
天元双手交叉抱臂,望向千年前自己的眼底流露出几许怀念。
“接下来就按照你的步调走吧,一真。”
当看见那只凤凰在展翅间体型暴涨,一口吞掉这具即身佛时,天元也彻底闭上了眼睛,身形逐渐崩散。
“我很期待……你最后创造出的那个新世界。”
唯有留下的羽取一真席地蜷身而卧,宛若涅槃,在沉眠中被沸腾的烈焰彻底包裹。
等半同化半吞噬的进程完全结束后,他将吸收天元千年来拥有的所有知识,也将继承对方的身份,成为新的“天元”。
但羽取一真沉睡了太久、太久,久到他潜意识为了不让五条悟担心,主动擦除了对方关于他的那部分记忆。
而他自己的意识则彻底落入混沌的黑暗里,如同一点一点撕扯月亮的天狗,要将这庞大如暗潮般的力量全部收为己用——唯有一丝被分出的神智,始终维系着羽取一真的本能,仅被五条悟的情绪所牵动。
而羽取一真的生得领域,则在这数年间仿佛一阵又一阵刮过的无形微风,随天元已布下千年的结界而逐渐不着痕迹地延伸出去,与此世本就存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悄然融合,不分彼此。
一切由心所生,一切唯心所造。
于是,当28岁的五条悟在新年期间依旧奔波于任务、仅能在月亮升起的间隙自车窗内朝外欣赏片刻,却连心底升起的寂寥也无暇顾及之时,捕捉到这份情绪的凤凰依旧沉眠着,却打了个轻而浅的鼻息,溅出一小簇白焰。
这一小簇白焰并未转瞬即逝,而是带着羽取一真剥离出的一部分能量,如同一颗缓慢划过天际的流星,落在了新年伊始的京都。
它将变幻为一具穿着纹付羽织袴的青年身体,此前被吞噬的九相图会赋予其完整的[赤血操术]。
但苏醒于这具身体内的意识,却并非仍在沉睡的羽取一真本体。
他仅负责提供容器与环境,真正使用的,却是由现实世界而来的那位高中生,羽取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