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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水在泛滥,蜿蜒而下。……

    不是喜欢的类型, 前期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为什么用那种深长丰富的目光打量她?

    因为感情观足够开放,足够包容, 所以即使不符合标准也能进入她的待选list?还是,她其实有哪一点略微合适?

    顺成章的疑问在谢安青脑子里生成,对上陈礼从容坦荡的目光时消亡,她被塑料袋勒到胀痛发麻的手指攥了一下勾紧,提起步子往车边走。

    刚刚在想什么呢。

    她不就希望谁都不要企图和她扯上关系,不要和她扯上任何多余的关系么, 那为什么还要在意那个人确实一开始就不可能真的喜欢自己, 多此一举。

    再者,已经明明白白说过翻篇了的事,再提没品。

    从峭壁上直落而下的石子沉底,被寒气包裹,尚有温度的夕阳大片大片折进水里, 又被飞流直下的瀑布一次次打散,传不进任何一缕进水底。

    燃烧的体温便在夕阳里断片儿,寂静突如其来。

    回去路上, 陈礼为了分散肩膀上的疼痛,始终保持活跃的思绪, 询问谢安青地里下一季种什么, 那些纵横交错的水渠她是怎么修的, 像今天这种冲突是不是常常发生,通常怎么处。

    谢安青一一作答,言简意赅,表面和内部情绪全都跟平常没什么差别,很偶尔才会发现, 身体里的寂静一直无法忽视。

    到家,陈礼顺着情绪高扬的尾巴伸手,勾了一下院里开得正好的红色月季,拖沓着步子上楼。

    谢安青跟进来,把她的药放在矮桌上,交代了一遍次数和用量。

    陈礼说:“药晚点再说,我想先洗个澡。”

    她今天冷汗热汗加起来不知道出了不知道多少身,急需洗澡。

    谢安青应了声,转身往出走。视线无意扫过飘窗上早已经干涸的杏粉色月季时,谢安青顿了顿,调转方向走过去,连瓶子一起拿走。

    飘窗上顿时变得空空荡荡的,让陈礼在哪一秒觉得不太适应。她靠坐着沙发,看了那个方向一会儿,起身去拿换洗衣服。

    一只手干什么都不方便,包括洗完澡后穿衣服。

    陈礼抬手摸了把脖子里湿淋淋的汗,忍不住叹气。

    这半个小时的澡算是白洗了。

    陈礼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擦着头发上楼。

    八点的东谢村依旧没有完全黑,但一进屋,隔了树,隔了屋檐,还是会显得暗。

    陈礼懒得开灯,摸索着上楼往房门口走——桌椅斗柜多宝格,长长短短的影子拖了一地,陈礼觉得挺有意境,就有意放慢了步子,逐一走过地上层叠的几何光影。

    到门口时,步子戛然而止。

    陈礼低头看到门和墙的角落里还有另一道影子,白瓷瓶是极端圆润的,插在里面的红色月季是极不规则的,二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竟然形成了极为惊人的和谐,红与白的撞色也恰好是她来这里第一天就想见的,东谢村神经的夏天——外头铄石流金,里头虽然离折胶堕指还差得很远,但自然散发的凉意也足够让人短暂忘记身处盛夏。

    陈礼身上的汗迅速退下去,瞥见一个人影从眼尾余光中经过。

    陈礼转头看过去。

    谢安青坐在露台的护栏前,面对屋后稀薄朦胧的光影,手里转着她的笛子。

    谢安青会得不多,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或者闲得无聊的时候,她喜欢吹吹笛子,放空自己。

    今天她的情绪没什么起伏,也没闲得无聊,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吹,就把笛子拿上来了。

    谢槐夏在她旁边咣咣干饭,她思考着吹哪首圆润细腻,曲折婉转的南派曲。

    其实卫绮云一开始教她的是北派吹法,热情粗犷,后来她出去一趟,再回到这里,什么都不一样了。

    谢安青低头看了一会儿金镶玉的笛穗,抬手将把笛子抵在唇边。

    大榕树在明暗交界的天光里微微晃动,扫过窗棱、墙壁。

    陈礼弯腰抱起那瓶新鲜的红色月季,往暮色满溢的廊下走。她有个瞬间觉得这笛声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记忆模模糊糊,不断提醒她,夜色是最具迷惑性的滤镜,从它那侧透过来的东西总带着几分相似。

    陈礼的步子很轻,谢安青丝毫没有听见,兀自靠在竹椅里吹了一曲又一曲,直到伸展出去的左腿上渐渐有了潮气。

    她把脚抬起来,搭上护栏,另一只脚也跟过去叠着,同时头后仰枕着椅背,两条手臂跟没骨头一样自然下垂,几乎挨到地面,最后长直浓密的睫毛闪一闪,闭上眼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端放松懒散的状态。

    这是相识数天,陈礼从来没见过的一面。

    和她偶尔表现出来的一两次针锋相对一样,无限贴近真实,再赋予滤镜竹笛的加持,有初显的月影夜色修饰,她本身还白白净净,漂漂亮亮,那脖颈后仰拉长时,身体起伏舒展时,金镶玉磕碰腕骨时,流苏穗缠绕手指时,她身上会释放出强烈的女性魅力就变得水到渠成。

    这个魅力和初见那天一样,让陈礼有忄生沖動。

    陈礼似乎从来没有回忆过对谢安青的初始印象,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她对经纪人说的那句“想看一个淡谷欠的人烧起来是什么样子”,只不过一个是真实的生王里反馈,一个是加工过的心解读。

    她今年29,对忄生就算称不上了如指掌,也可以说烂熟于心,她有正常的谷欠望,有时是生王里周期影响,有时是外界刺激导致。

    初见那天,谢安青叼着领带出现,后来又被领带缠绕脖颈、手指的画面属于后者;现在她躺在适合亻故爱夜色里,毫无保留地舒展自己,无意识地展示自己,也属于后者。

    陈礼看着她,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在护栏上轻磨。

    上下方向,缓慢轻柔。

    持续四次之后,陈礼蜷起手指,提醒自己该收回视线,这种打量与幻想是对谢安青的侵犯。

    谢安青仿佛有所察觉一样,攥了一下松松勾在手里的笛子,偏头看过去。

    陈礼对自己的提醒还没有来得及落实。

    谢安青看到她俯身趴在护栏上,长发柔顺,长裙飘飘,肩里窝着一片白,脚边是暮色也挡不住的一团红——她刚刚从院里剪的,挑的是开得最好的几朵红色月季。

    杏色的还有,但陈礼手指从红色月季上滑过去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红色才更衬她,以及,陈礼好像很喜欢窗台上放一瓶花。

    谢安青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打开微博看到陈礼更新了动态,就一张图,从床头拍向窗台,光线柔和得不像她的风格。

    她擅长人文纪实摄影,画面以暗调为主,高纹,高清晰度,那张晨起的随手拍则温馨鲜明,更像她当下的心情解说。

    是好的。

    那再剪一瓶放过去,她明天早上起来的第一反应就算是肩膀疼,也会在抬眼看向窗台时立即有所改变。

    谢安青这么想,眨了眨放空久了,变得迟滞的视线,猝不及防对上陈礼——她瞳孔里的暮色正在被星光月色取代,骤然来临的黑夜就跟着有了明亮的颜色。

    谢安青耳边一声轻响,身体里持续良久的那片寂静撞入水底,碎了短短一瞬就在水中消失不见,只留一道让人难以捕捉的浅淡异样。

    谢槐夏拄着筷子问:“小姨,你怎么不吹了,我饭还没吃完呢。”

    谢安青放下脚,握着笛子坐起来说:“我做饭,t?你吃饭,你吃饭,我伴奏,付我钱了?”

    谢槐夏“哦”一声,似懂非懂,随便抓了个重点:“阿姨有钱。”

    陈礼:“?”

    和她有什么关系?

    谢槐夏说:“阿姨,你先帮我付一下,等我长大赚钱了一定还你。”

    陈礼:“。”

    十几年后,她们彼此叫不叫得上名字都还是另一说。

    谢槐夏这算盘珠子打得够利索,不过么,之前听谢安青吹树叶,陈礼就入神过,今天是更为清透婉转的“荡涤之声”,她草草回忆,惊觉谢安青音乐里的魅力。

    还想听下一首。

    “一首多少?”陈礼意兴盎然地问。

    谢安青就是开玩笑。

    谢安青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和陈礼对视片刻后,说:“看着给。”

    这就难办了。

    由她给一个人定价的时候,通常是关系到头的时候,可她和这位书记的关系才刚刚开始,也不再是那种需要定价的关系。

    陈礼手指压着榕树枝晃了两下,说:“今天第一次一起做坏事,确定不要纪念一下?”

    确定,这钱她就不用付了。

    谢槐夏头扭得像拨浪鼓,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纳闷地问:“你们做什么坏事了?”

    陈礼但笑不语。

    谢安青:“吃饭。”随即转了一圈笛子,问陈礼,“想听什么?”

    陈礼:“随便点?”

    谢安青:“随便点。”

    陈礼眼波流转,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

    片刻,陈礼说声“稍等”,弯腰抱起花,从二楼转移阵地到露台,曲腿坐在护栏上,俯视着只有一步之遥的谢安青说:“我就抱着你送的花坐在这里。”

    谢安青:“嗯?”

    陈礼说:“吹一首《我就抱着你送的花坐在这里》,命题作文,自由发挥。”

    谢安青微愣。

    她不是没自由发挥过,经验有,但多是对景,对人……

    水声夜色,月下热烈的月季和她潮湿的头发。

    南笛怎么吹都太缠绵了。

    陈礼侧身,肩被压在护栏上的手臂撑起,那片雪白和平直的肩骨一瞬间就变得清晰无比。她说:“不会?”

    谢安青视线轻漾,垂下眼皮:“会。”

    陈礼:“那开始?”

    谢安青:“……”

    谢安青脑子里停顿的音符被迫苏醒,蠢蠢欲动地行走、生长,像屋后数十年如一日奔流的河水,但她的脑子又不如山川无尽,所以很快被挤满,她不得不拿起笛子,抵到唇边。

    然后水流出来,像她某一天晚上和陈礼说过的那样。

    陈礼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笛声她就是听过。

    暴雨初晴的那天下午,她和谢安青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之后毫不意外地陷入梦里。

    它向来恐怖,醒来的时候必定浑身酸疼,神经疯狂拉扯,但那天意外得平和。

    她当时没多想,现在按图索骥,一秒就将那天醒来时的异常和眼前这个人的笛声联系在了一起。

    她那天下午应该吹了很久,伤口处凝结的血一点点和纱布沾紧,到最后揭的时候疼到浑身发抖。

    陈礼琥珀色的瞳孔染上墨色,撑在护栏上的手一寸寸扣紧。

    谢安青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垂着眼皮,唇、手和气密切合作,把脑子里那些胀满的音符一个个吹向陈礼。

    陈礼干了的几根发丝飞在鼻尖,带着洗发露熟悉的气味,和那些婉转而富有情调的音符亲密纠缠,一切就被具象了。

    陈礼觉得自己的皮肤在被音律抚摸,从眼到唇,她曾经评价过更亮的月色沉视着她突出的锁骨和锁骨下方的起伏,一次两次让她有忄生沖動,让她在不久之前假设过喜欢的女人近在眼前。

    她逐渐控制不住幻想。

    29岁更加成熟的身体和同样成熟的谷欠望低声交谈,待到曲子结束那秒得出结论:她沉寂的身体在躁動,需要一些直達深處的,潮濕熱烈的安抚。

    这个结论被卫生间里蒸腾的水汽充分滋养,她低头看着不受束缚的豐潤,与白皙和谐相处的粉调,从容接受了生王里授予的口耑息。她瘦长分明的手抵在墙壁上,在不断顺流的水中繃直又曲起,在水岸短暂徘徊片刻,顺利寻觅到了江河壮丽的景观。

    水在泛滥,蜿蜒而下。

    陈礼清醒地询问自己一根,两根,然后清醒且放纟从地为自己选了两根。磨蹭过护栏四次的那两根,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叩叩。”

    敲门声突如其来。

    陈礼刚刚撫上水面的手指迅速蜷了一下,淺淺嵌入水中,一瞬間波瀾四起。她遲緩地咽了咽喉嚨,问外面的人:“怎么了?”

    嗓子啞了。

    谢安青原本礼貌的视线不自觉抬起来,看到磨砂玻璃门上密集的水汽水痕,清晰的热气源源不断向外传递。她偏过头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没什么事吧?”

    短短一小时内洗两次澡,第二次的时间还格外长。

    谢安青担心今天的意外对陈礼有什么影响。

    陈礼撐在墻上的左手扣住,五指在掛滿水汽的瓷磚上留下痕跡。她低著頭,感受水漫過指尖、關節、指根,徹底沈入水中那秒,她说:“没有。”然后站在水中撥弄着水。

    谢安青闻言,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说:“那就好。我先上去了,你洗完澡记得吃药。”

    陈礼:“嗯。”

    门外的步子变远,很快消失。

    陈礼右脚点地,膝盖抵着冷冰冰的墙壁,觉得接触面积还是要足够大才能在满满一湖水里掀起些风浪。

    一根,两根,三根,重新选。

    陈礼仰頭咬住手腕,片刻后,选择在现有的2上加1。

    这次没有选错,静置的湖里很快卷起大浪,一波推着一波往岸上打,打得驻足观赏的人浑身湿透,视线无法聚焦,如此更能清晰感受浪尾剧烈的颤抖。

    渾身神經都在繃緊。

    到極限後倏然松解。

    陈礼取下花灑,沖洗幹凈已經用最短時間平靜下來的身體,套上睡裙往堂屋走。

    说好先上去的谢安青竟然还没走,正站在桌边喝水。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眼,目光在某一秒有所停顿,然后收回来,端起一杯没动过的水。

    陈礼认得那是自己常用的杯子。

    陈礼不紧不慢走过来,语气略显揶揄:“谢书记,我不是你,不会因为做饭忙到忘记吃药。”

    谢安青:“刚兑好的温水。”

    陈礼:“?”

    她是打算用房间的那瓶凉水对付来的。

    堂屋里的灯不论什么时候打开都昏昏沉沉的,什么都照不清楚。

    但水好像天生会聚光。

    陈礼看了眼折射在谢安青手指的光条,伸手接住:“谢了。”

    谢安青手垂下去,另一只抬起,摸在开关上:“你先上楼,我关灯。”

    陈礼不予置否,端着水杯上楼。楼下的人像在听着,她前脚进房间,后脚窗边模糊的光暗了下去。

    谢安青摸黑走进房间,捏了一会儿递陈礼水时简单相触过的手指。

    温度很高。

    奶奶把她养得很好,学校里教得含蓄的生课,奶奶在家单独给她补过,说经期的女孩子基础体温会有一些下降,那刚刚陈礼碰过来的手指热到发烫很好解释:一,她刚洗过热水澡,体温高;二,她不在经期,体温比她高。

    谢安青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片卫生巾下楼。

    第31章 公主请上车。

    一夜辗转, 谢安青早起给自己煮了杯红糖姜水,坐在屋檐下喝掉,又把床单被罩换下来洗干净晾好, 才看见谢槐夏迷迷糊糊爬树过来,往台阶上一坐,身子一歪,趴在她腿上哭哭啼啼地吐槽谢筠。

    “谁家六岁半的小孩子七点起床写字啊。”

    “我数学差又不是我的问题,是我妈数学也差。”

    “呜呜呜,我明明是现代人, 为什么要背古文?”

    “我的脑袋要坏掉了, 呜呜呜,我要离家出走去打工,我不想努力学习了。”

    谢安青垫脚,用膝盖颠了一下泪眼汪汪的谢槐夏:“知不知道six god是什么?”

    谢槐夏:“不知道。是什么?”

    谢安青:“是不努力学习,你连six god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槐夏抹抹眼泪坐起来, 满脸迷惑:“小姨,你有在说人话吗?”

    一会儿知不知道,一会儿不知道。

    她听不懂。

    谢安青被解放的腿伸出去, 踩在台阶边缘,搭了一点眼皮, 说:“不努力学习, 你连人话都听不懂。”

    “呵。”

    二楼毫无征兆传来一声笑, 短促轻快,毫不掩饰当下的好心情。

    谢槐夏噌一下扭头,嗓音清脆:“阿姨早!”

    陈礼俯身在护栏上,视线掠过谢安青不如昨天傍晚夸张,但依旧t?身体舒展的坐姿, 对谢槐夏说:“你早。”

    谢槐夏:“我已经背完今天的古文啦!”

    谢安青:“你没有,你刚起。”

    谢槐夏急呼呼地用手挡住脸:“你不要拆穿我啊,我也是要面子的!”

    谢安青瞥她一眼,起身说:“你刚起,你没有。”

    谢槐夏:“谢小姨!”

    “一大早嚎什么嚎!”谢筠吃了炸药的一样声音从隔壁传来。

    陈礼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转头看到谢槐夏一个闪身,用力挤开正要进门的谢安青,钻进了厨房。

    谢安青没什么防备,被她挤得撞在门框上,发出很清晰一声响。

    陈礼上扬的嘴角下沉。

    很细微短暂的一个反应,陈礼没察觉,晨起慢悠悠的视线扫过窗台上还剩一点的红糖姜水,转身下楼。

    陈礼早上洗漱快,十来分钟搞定,过来厨房窗边。

    窗后是水槽,谢安青正在择菜。

    陈礼身子稍倾,靠在棱角分明的窗框上,看见她熟练地掰掉了一个菜根。

    “你几点起的,大件竟然都洗好了。”陈礼闲聊。

    谢安青:“五点四十。”

    早得让人咋舌。

    陈礼问:“今天又有大事要忙?”

    没有。

    小腹凉,睡不住,以及,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在整夜整夜失眠,吃药也没有用。

    这是心里话,谢安青没说,也没表现出来,她把择好的菜放到水龙头,拧开水说:“去县里开会。”

    “今天不是周六吗?县里的人周六还要上班?”谢槐夏叼着个快赶上她脸大的西红柿说。

    陈礼仔细一想,还真是。这里的生活要么刺激,要么安逸,害得她把时间都忘记了。

    陈礼抬眼看着谢安青的脸,等答案。

    谢安青说:“今天全县第一书记开年中总结会。”

    哦对,这位书记是县里的人,能力OK,态度OK,因为一点心事,一直没有回去县里。

    很可惜。

    陈礼透过打开的纱窗注视着谢安青的眉眼,想象她如果没有耽误自己这么多年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每天穿得体体面面,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略施粉黛,略戴首饰,脚下踩一双三四公分的低调小高跟,走起路来步履生风。她对分内的工作一定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对旁的肯定也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她的人生轨迹会是很多人触不可及的,她的将来……

    会是她更加喜欢不起的。

    陈礼眸光轻震,对上谢安青抬起来的视线。

    一刹那的目光交汇,空气交缠了一下。

    陈礼忽视胸腔里那股来不及捕捉的沉闷异样,快速调整面部表情到闲聊状态,问:“今天早饭吃什么?”

    谢安青掐着菜茎,三,二,一,咔:“香肠吐司卷,红枣小米粥,水煮玉米和一盘凉菜。”

    陈礼:“丰盛。”

    陈礼视线流转,看了眼谢安青浸在水里的双手说:“水这么凉,不怕肚子疼?”

    谢安青淘菜的动作微顿:“没痛经的毛病。”

    陈礼“嗯”一声,后面的话顺利接上:“腰呢?”

    明知故问。

    不疼不会一大早起来就把自己摊开在椅子里,和忙了一整天一样。

    谢安青没说话,把菜从篮子里捞出来,沥着水。

    陈礼笑了笑,替她拉上纱窗,把一只早起的蚊子挡在外面,转头看向院里。

    晾衣绳上除了床单被罩,还有谢安青很久没穿的衬衫,很白,白得不近人情,它后面的珊瑚藤则绿得匪夷所思,红得夺人眼目。

    ————

    谢筠今天虽然在家,但没有过来一起吃饭。

    谢槐夏隔着院墙叫的时候,谢筠说她不饿,陈礼当时刚好把月季抱出来晒太阳,很轻易能从二楼走廊看到谢筠在吃面包。

    她看起来不是不饿,是不想过来。

    谢槐夏把小米粥里的红枣挑给谢安青,说:“小姨,我上午体检,不能陪你去县里开会了,你一个人要坚强啊。”

    谢槐夏说完叹一口气,托着脸犹豫不决。

    “还是不放心啊,我妈说女孩子到吃红枣那几天,身体会变得很虚弱,可是去县里真的很远啊,我要睡两觉才能到。”

    谢槐夏一张脸皱得比玉米棒上的褶子还深,突然想到什么,她猛一拍脑门,眼睛闪闪发亮:“小姨,要不我改天再去体检??”

    谢安青:“走你的,不要管我,谢谢你。”

    “不客气。”谢槐夏本能接茬,接完觉得哪里不对,想反驳,对面陈礼笑了声,把碗里的红枣也挑给谢安青,说:“我陪你小姨去。”

    谢槐夏眼睛瞪得像铜铃:“真的吗??”

    陈礼:“就看你小姨愿不愿意。”

    谢槐夏:“小姨?”

    谢安青一碗的枣儿,搅的时候磕勺子:“你不忙?”

    陈礼:“我的工作是为你拍照,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忙不起来。”

    陈礼的话没有问题,她来这里的工作确确实实是为东谢村拍照,她又是谢安青请来的,那她说为谢安青拍照就没有一点问题。

    但人心有时格外喜欢搬弄是非。

    谢安青吃进去一颗枣,用舌头压出枣肉,说:“我不痛经。车上有腰枕。”

    意思是不需要人陪?

    “那如果说,我想出去转转呢?”陈礼叉过来一个香肠吐司卷,直直看着谢安青,“村里我差不多已经走遍了,再远的,就你跑图斑那天的山,很漂亮,我想看看去县城这一路还有没有类似的风景。”

    谢安青:“我们九点半开会,过去至少两个小时,路上停不了几分钟。”

    陈礼:“那就回来的时候看,或者你开会的时候,我四处走走。”

    陈礼的话滴水不漏,谢槐夏的目光炯炯有神,谢安青习惯性用在枣核尖的那头戳鼓了一下腮肉,说:“吃完就得走。”

    陈礼:“没问题。”

    陈礼看了眼谢安青已经吐出来的枣核,视线在她刚刚鼓起来过一瞬的脸颊停顿片刻,低头下去喝粥。

    夏天的热粥只需要喝一口就能热得人全身冒汗。

    陈礼今天依旧长袖长裤,既防晒又时尚,头顶卡着副遮阳镜,等谢安青收拾好下来了,直起靠在门边的身体说:“一会儿我开车。”

    谢安青右肩挂着背包,闻言说:“我开,你不认识路。”

    陈礼:“你可以帮我指。”

    陈礼很反差地朝谢安青wink左眼,借用谢槐夏的话:“女孩子到吃红枣那几天,身体会变得很虚弱,我既然陪了她就得陪好,你说是不是?再者,我车上只有颈枕,没有腰枕。”

    语毕,陈礼勾着车钥匙走到自己车边,拉开副驾的车门,说:“公主请上车。”

    谢槐夏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陈礼一定要这么说。

    “阿姨,你千万记住了啊,接下来的三天,我们除了不能惹我小姨生气,不能让她辛苦,还要时时刻刻哄着她,照顾她,把她当豌豆上的小公主爱惜。”

    这话陈礼说起来没什么压力,谢安青一句两句听着,偏低的体温被红枣小米粥到现在才缓慢发生的热效应置换,耳背燥哄哄的,不太舒服。她喉咙里浅浅吞咽一口,压着手指没去挠:“稍等。”

    谢安青转身锁门,然后随手一伸,把车钥匙挂在石榴树某一截繁茂的树枝上,勾着背包上车。

    陈礼头一回见到这么无效的锁门方式,不禁多看了两眼,掏出手机取景拍摄。

    很奇妙的画面,前所未见。

    陈礼的车有价格保底,自带舒适感,她自己也舍得花钱,无论内饰音响,还是最基本的脚垫靠枕都选的最优,谢安青坐两个小时像是只有一转眼的功夫,和暴雨那晚千丝万缕的感觉截然不同。

    陈礼把戴了一路的遮阳镜推回到头顶,对准备下车的谢安青说:“我去附近转转,你快结束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好估算着时间及时过来接你。”

    谢安青抬手把安全带松回去,说:“我没你电话。”

    陈礼一愣,好像还真是,她隔着手背敲了下谢安青刚刚握住的手机,说:“你先进去,等会儿我发你。”

    现在距离开会只剩十五分钟。

    谢安青要早到十分钟,一是签到,二是礼貌,她只有五分钟时间从大门口到会议室,浪费一秒就少一秒。

    谢安青没停,一手抓着沉甸甸的背包,一手从里面掏出第一书记的红马甲,边穿边往大门口走。

    有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从相反方向过来,和她在门口相遇,两人穿着一样的红马甲,手里拿着一样的笔记本,说笑两句就消失在了大门里。

    陈礼敲过谢安青手背的食指曲着,拇指来回蹭了几次关节,收回t?视线给谢安青发手机号码。

    谢安青刚进楼门,凉气扑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快速回复:【收到。】

    陈礼:“没礼貌。”

    她除了发手机号码,明明提醒了一句“记得提前给我打电话”,那礼貌回复应该是“好”,“记得”,或者干脆现在就预计一个时间给她,她才好合安排时间,提前过来接她。

    今天太阳很大,即使绿荫正在老街道上肆意生长,也还是热得空气扭曲浮动,蝉鸣刺耳。

    她提前来,有个看起来又是一晚上没睡,眼睛里已经泛起血丝的人才不用站在路边干等。

    她的这个变化,陈礼早在厨房窗边对视那眼就发现了,之后面对面坐着吃饭,她又陆续看到了她眼下还不明显的乌青和日渐干燥的嘴唇。

    陈礼放下手机,换挡前行。

    她猜得到7月24日是什么日子,但今天才17号,离24还有整整一周。

    一周不睡,又是经期,等她奶奶的忌日过了,她人也就垮了。

    老城区的街上车来车往,吵嚷不休,连空气都是燥的,陈礼几步一刹车,让着永远知道怎么从视觉死角里突然窜出来的电动车。

    让过早高峰,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县城里绕圈,中途拐去加了一次油,六次经过药房。

    这个县城的药房似乎特别多。

    第七次经过,她忖了忖,靠边停车。

    “你好,这儿有没有什么助眠的,补气血的保健品?”陈礼说:“给年轻女孩儿吃。”

    老板连声应好,热情地给陈礼推荐了好几款,陈礼全都不太满意,婉拒道:“我再看看,谢谢。”

    陈礼从药房出来,翻了翻手机,视线依次扫过经纪人、W、沈蔷,各个能帮忙办私事,而且办得又快又好的人,最后切出微信,在WhatsApp找了个不那么熟的——是她之前偶然认识的一个法国摄影师,家里三代医生,到她这儿猝不及防出了个“叛徒”,跑去摄影。

    陈礼言简意赅描述了需求,收起手机往路边走。她车尾蹲了个四十左右的精干女人,穿身耐磨耐脏的灰色工作服,目光钉在她的车尾灯上,像在研究什么。

    “有什么问题?”陈礼问。

    对方没抬头:“右边这缝合得,啧,老师傅。”

    陈礼:“看出是后来装的了?”

    对方:“当然,十六岁干这行到现在,唉,抱歉抱歉,你找的这师傅手艺太好,一时没忍住多盯了几眼。”

    “这是你的车?”对方问。

    陈礼:“对。”

    对方:“那你一定认识谢安青。”

    陈礼挑眉。

    对方说:“你这灯是我一路从西林提回来的。”

    陈礼了然,这位就是谢安青偷偷摸摸在微信上找来预定车尾灯的人。她说:“你一个灯下去,谢安青仨月工资直接没了。”

    陈礼微愕。

    看到车尾灯被换好那晚,她只想到灯要预定,费时费力,没任何一秒考虑过费用。

    她从出生就没有为钱发过愁,想不到这里。

    现在经人提起,她惊觉谢安青后倾靠在灯杆上发微信那晚,除了想藏住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是不是还去算过存款?

    肯定不多。

    光凭她要付那晚的酒钱,就知道她攒不住钱。

    但她还是一声不吭把灯定了,不声不响开两个小时车跑来拿了,再默不作声找了个手艺比4S店还好的老师傅帮忙换了。

    她说这是道歉,陈礼确定没有必要。

    陈礼太阳穴轻轻地跳,下颌绷紧。

    她自己当时没管车灯其实是准备回城之后找保险,最多明年保费涨点,花不了多少钱,4S店换出来的质量还有保证。

    谢安青……

    她是在笃定村里的老师傅能换得比4S店好之后才定的车灯吧?

    她做事的周到程度不论从修排水渠,还是让谢蓓蓓带农耕土地登记表都可见一斑。

    笃定之后查一查存款,和那把糖一样,全部掏出来去定一盏灯。

    呵。

    还说什么“喜欢,我就信你”,依她看,在给对面这个女人发出第一条微信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算跟她和好了,去瀑布,去看日照金山,反复追问她喜不喜欢只是有些爱钻牛角尖的人非要给自己一个转变态度的借口。

    可你又不能说她做错了。

    一直就那么犟的人,认准了的事,一整宿一整宿睡不着都不愿意改……到她这儿,只听到她一句“喜欢”就改了……

    夕阳打在陈礼挺直的背脊上,陪她一同将事实回溯,延伸那晚被谢安青回完话就径直进屋那个举动打断的情绪。她的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有几秒心疼某人的荷包,之后嘴角悄无声息上扬。

    对方没发现陈礼的走神和专注,兀自说:“就她挣的点钱,不是我说,谢槐夏才几岁,没必要每回来县城都给她买一堆吃的玩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好坏,有……”

    “小孩子知道开不开心。”陈礼打断。

    对方愣住。

    陈礼笑着,语气温和,但字里行间的态度清晰分明:“小时候不抓紧时间开心,长大就来不及了。”

    陈礼这么说只是因为脑子里现在有“谢安青”,自然而然要替她说话。

    说完,她不经意将谢安青和对方口中的另一个主角谢槐夏同框,无端端想起她们一起爬树刷牙,蹲在连廊下说口水话的画面。

    那个时候的她们很像,幼稚得很可爱,可只需要把时间稍微拉一拉远,或者仅仅是谢安青站起来,反差立刻就出现了。

    谢槐夏像谢安青可能拥有过的童年,即便没那么活泼,也一定有人疼有人爱有机会可爱;谢安青则是谢槐夏不健康的成年,只剩掉不完的眼泪,睡不着的觉和轻易就会花完的钱。

    轻易花在一个明明白白敷衍过她的人身上。

    陈礼握着手里的力道加重,说:“有些人的开心是有限的,有人愿意给就让她给,我们作为局外人,何必管那么多,您说呢?”

    对方似懂非懂,木讷地点了点头:“啊。”

    陈礼微笑:“灯的事,有劳了,谢谢。”

    “对了,您知道谢安青一般去哪儿给谢槐夏买东西吗?”陈礼问。

    对方脑子还僵着,下意识说:“西街的小兔王国和东街街口的甜品店。”

    陈礼:“OK。谢谢。”

    陈礼开车往西街走,然后去东街,结账的时候,她手机上方弹出谢安青的消息:【还有最多半小时结束。】

    陈礼算算时间,她十来分钟就能赶过去。

    陈礼:【OK,时间应该刚刚好,结束之后你不用着急。】

    信息发出去,陈礼忽然想到个问题:她发不发上面这个手机号有影响?搞得开会期间有人能打电话一样。

    陈礼退出微信付钱,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上车,接着过来斜对面的书店,替谢槐夏采购了可能得背一整个九年义务教育的课外书。

    谢槐夏刚被一针扎哭,开始怀念上学的好,晚点看到这些书,她可能还是会想离家出走去打工。

    那陈礼可就管不着了,她只关心谢安青接下来仨月的荷包应该不会太紧张了。

    陈礼在路上磨蹭了一会儿,提前五分钟把车停在早上和谢安青分手的地方。

    她们的会议也似乎提前结束了,一群穿着红马甲的年轻男女从县委不是非常气派的大门里出来,三三两两走在一起。

    谢安青是最瞩目的那个。

    陈礼闲散温吞的目光一偏过去就看到了她,身边走着进去时在门口遇见的那个女孩子,两人对着同一份文件讨论的时候靠得很近。

    笃,笃——

    陈礼手指敲着方向盘,看到女孩子跟谢安青挥手告别,谢安青把文件和马甲装进包里,步子一转,进了旁边的商店。

    “要点什么?”老板问。

    谢安青犹豫几秒说了需求,低头看着收银台上用来找零的巧克力。

    今天开会之前,管她们的孙部长找她谈话了,内容很简单。

    “安青,你是我老师唯一的孙女,我即使是为她,也肯定要尽力想办法帮你,但是六年了,再延长任期就已经不是县里领导批不批的问题,而是对你们第一书记管制度的挑衅。”

    “抱歉。”

    “你不要跟我说这个,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来?”

    “……再给我两年。”

    “谢安青!”

    “最后两年,不管行不行,我都服从安排。”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你,算了,你自己想清楚就好,我一个t?外人,没办法站在你的角度体谅你的心情,但还是想说,她是你奶,就算真因为你那个电话才出的事,也只会怪自己没能和电话里答应的一样,把你平平安安接回来,而不是怪你给她打了那个电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谢安青一直没敢想过,村里人开始默契地回避提及她奶之后,她变得没有条件去想,直到茶楼老板猝不及防开口,陈礼毫无征兆推过来一盘点心。

    那天晚上,她的记忆被撬开了一点,里面好坏掺半,搅得她彻夜难眠。

    她最近很害怕天黑。

    一点都睡不着。

    “26。”老板说。

    谢安青扫码付钱,拉开背包拉链把东西装进去,往出走。

    陈礼的车在这个到处都很老旧的县城里格外醒目,谢安青一抬眼就看到了。她垂在身侧的胳膊下意识把背包往后抵了一下,走过来上车。

    “什么时候到的?”谢安青问。

    陈礼面不改色撒谎:“不超过一分钟。”

    谢安青应了声,系上安全带说:“我们吃完饭再回去。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陈礼:“没有,你安排。”

    谢安青安排了一条酸菜鱼和两个小菜,吃到一半的时候,谢安青说:“等会儿我借你车用用。”

    陈礼:“还有别的事?”

    谢安青:“给谢槐夏买点东西。”

    陈礼抬眼:“你也要买?”

    这话就说得非常巧妙,既表明自己事先不知情,又表达自己已经做了同样的事。

    谢安青听出来其中意思,说:“你买了?”

    陈礼:“不止买了,还把后备箱塞满了。”

    谢安青拿筷子的食指往上提了一截。

    陈礼说:“我很喜欢她,看到就忍不住想给她买。唉,”陈礼忽然笑出一声,在桌下踢了脚谢安青,说,“要不你下次再买,把今天的表现机会给我?”

    陈礼脸上的笑容不露破绽,谢安青没有通天眼,看不到她路上遇见过谁,说了什么,自然不可能往其他地方想。她只是把被踢过的脚尖撤回来一点,说:“谢槐夏的彩虹屁可能会把你吹到天上。”

    陈礼:“那我正好看看你们村还有什么好地方是之前没去过的。”

    谢安青隔着不宽的桌子和陈礼对视。她坐在向阳的位置,浅色瞳孔透光,光既有反射又能折射,总有那么一缕会落在其他人身上。谢安青眨了一下眼睛,说:“表现吧。”

    陈礼手一松,筷子怼进盘里,发出一声响,和她轻短的笑重叠在一起。

    一点,两人吃饱喝足往停车的地方走。

    谢安青一直到上车都在回复其他村第一书记的信息,持续听语音,打电话,忙得包抱在怀里想不起来要放,手伸出去拉了两三次安全带也没找到正确位置,就又折回来继续敲键盘。

    陈礼等了一会儿不见进度,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侧身过去。

    谢安青眼前一暗,香气突如其来。

    好像就是谢槐夏说的,比她香,但明明是同样一款身体乳。

    谢安青流畅紧凑的思路骤然中断,抬眼看到陈礼右侧的碎发掖在耳后,露出一整张脸,像没磕没碰的白玉,干净得连一颗痣都找不出来。她侧身在她面前,轻车熟路将安全带拉过来插好,接着又大幅度压低身体,伸手在座位旁边。

    一瞬间,谢安青浑身绷紧,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确定自己的呼吸是停滞的,胸腔不应该还有起伏,但不知道为什么,陈礼伸在座位旁的手每前移一下或是后撤一下,她们的身体就会碰到一起。

    热度隔着单薄的布料快速传递,俯身姿势让本就优越的丰腴再上一个阶次,随着动作若有似无擦过谢安青手臂,她紧贴座椅的身体和心脏一起,陡然失去控制,一个往前撞,一个往后倒。

    撑在她脸旁边的胳膊则像是有准备一样,迅速捞过后颈,把她捞进臂弯里,用再恰当不过的速度将她一点一点放下,后背贴住座椅,然后笑了一声,说:“本来想调个差不多的角度让你靠着舒服点,但之前真没照顾过副驾,一不小心调成躺平了。要不,你顺便躺会儿?”

    “要不你”,同一个句式,用第一次谁都不会怀疑,短时间内用第二次,陈礼自己都不相信。

    她抽出胳膊,扯了扯悬空的那截安全带,自上而下俯视着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样,目光发直的谢安青,说:“好吧,我是故意的,我想让你睡会儿。你早上洗脸是不是没照镜子?”陈礼扯过安全带的手指点在谢安青眼下,说:“哪天熊猫失宠,你能无缝衔接国宝。”

    树影摇晃,窗边的阳光闪了一下。

    谢安青的眼神也闪了一下,被捞起过的后颈开始发热,被点过的眼睛则凉沁沁的,全是陈礼手指上过低的温度。她僵直地躺着,脖颈里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陈礼说完话后将手指收回压在座椅上,食指在上头蹭了蹭,蹭到从谢安青眼下沾来的那点温度没有了,说:“谢安青,现在是白天。”

    晚上睡不着就睡不着了吧,白天总可以试一试。

    就算真有鬼,它也见不了白天的太阳。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开车快,你闭眼睁眼的功夫,我们就回去了,所以——”陈礼短暂停顿,伸手盖住谢安青的眼睛,说:“睡会儿吧。”

    不会梦到太多东西,我们就到了。

    谢安青耳边嗡鸣,眼睫在不完整的黑暗里眨动,反复刷过陈礼手心。

    陈礼动了一下,没有和预期一样挪开,而是拢了拢手指,让睡眠所需的黑色逐渐完整。

    黑色轻柔地挤压着谢安青胸腔里空气,胀胀的,空调良好的制冷效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了折,她感觉到陈礼手心里出了汗,贴在她眼皮上,带着她没闻过的护手霜味道。

    和插在空调出风口的车载香水很像,高级、柔和,让她控制不住想闭上眼睛多闻一些。

    气刚提起来,手就走了,眼睫猝不及防裸露在被车窗过滤后的阳光里轻轻抖了几下。

    陈礼看了几秒谢安青紧闭的眼睛,握住手心里一片潮湿,没去她前方的储物格里拿湿巾擦拭。

    第32章 谢安青,我可以握你的脖……

    谢安青还是什么都梦到了。

    因为陈礼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把车开到了空无人烟的山下。

    暴雨夜的尖叫,门廊角落蜷缩的人和她惊慌失措的电话:

    “奶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不喜欢她,没想把她怎么样……”

    “奶奶知道,都知道,你先别哭,奶奶已经在穿衣服了。”

    “对不起,我就是想回去, 每天都想回去, 对不起……”

    “天大的事有奶奶在,你等一晚上,再等奶奶一晚上,乖,再等一晚上就好了。”

    “她一直在叫, 从白天叫到晚上,从晚上叫到白天……”

    “你要听话,不能再哭了。奶奶晚上在茶楼买了你喜欢的点心, 你现在去睡一觉,睡醒奶奶就带着点心到了。”

    “对不起, 对不起……”

    “青, 安静下来, 听奶奶说话。”

    “奶奶现在就去接你回来,以后你哪儿都不用去,就留在奶奶身边吹吹笛写写字。”

    “你不是说奶奶种的花最好看吗?”

    “奶奶给你种一整座山的好不好?夏天花开了,你走在路上一抬头就能看到。”

    “青,乖一点, 等着奶奶去接你。”

    然后场景突变,唢呐、白蜡、移栽的柳树和新起的坟墓:

    “谢安青,你为什么不哭?!”

    “她是你奶,教你读书识字,礼义廉耻,给你最好的东西,今天她走了,我们做学生的都知道哭一哭,你为什么不哭?啊?!你为什么不哭!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你手上的笛子拿出卖一百块都卖不到,可你拿到它的第一天,谢老师就把祖上传了三辈的玉佩摘下来给你做了笛穗,你配吗?!”

    玉佩在墓碑上磕碎,质问、拉扯蜂拥而至。

    谢安青很努力地张口去问周围的人,她配不配,她有没有良心,可是所有人都躲着她,回避她,对她的疑问缄默不言。她渐渐发不出声音,记忆开始退化,她和奶奶一起种下的柳树在暴雨里淋了一轮又一轮,叶子干枯翻卷,树干空洞发霉,将死之际的某一天,满目暗色忽然被撕开,有人冲进来狠狠抽了她一巴掌,又哭到泣不成声,抱着她说:“你为什么只看得到讨厌你的人,不明白还有很多人一直在t?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她在哭声里惊醒,往后沉默地守着河边的坟,在冬天替它掩一片冷冰冰的雪,在夏天被烈日晒裂脊背。

    ……

    身上汗涔涔的,四肢冰凉发麻。

    谢安青发白的视线看了车顶三四分钟才渐渐从梦境里抽离出来,听到发动起低沉的嗡鸣。陈礼不在车上,杯架里立着一瓶水,瓶盖上盖着一张写了字的抽纸。

    【我去河边拍照,睡醒给我打电话。】

    现在是傍晚六点,谢安青睡了整整五个小时,头疼得发沉,身体又轻飘飘的,脚踩地的瞬间,双腿猛地发软,几乎跪在地上。她本能抓住车门缓神,耳边水声离得很近,她一抬头,整座山都在开花。

    像陈礼说的那样,顺着光。

    鲜艳繁盛,震撼壮观。

    谢安青嘴唇翕张发抖,“奶奶”两个字破口的瞬间,心里压抑了近六年的情绪几乎土崩瓦解。她不长的指甲用力扣进手心里,嗡鸣轰隆的脑子变成一张白纸,本能往前走了两步,倏地顿住,像被身体的酸软拉回到现实一样,僵直死寂地站了好一会儿,反身到车上,从背包里拿出一盒烟——她花12块钱在县委旁边的商店买的,老板提醒她第一次就抽这个会很呛。

    谢安青拆开取出来一根,用花1块钱买的塑料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浓烈得肺都要咳出来。她想象的刺激、放空全都没有出现,胸腔和气管里像有一把火在烧,火舌带刺,从喉咙口一直划进肺里。

    迟迟等不到电话的陈礼一上来就看见她靠坐在石桥护栏旁边,咳得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

    陈礼眼里的轻松散漫在一瞬间冰冻,注视着谢安青。

    水在流,天在暗。

    草草抽完一根后,她用打火机随时要晃到手指上的火苗给自己点了第二根,依旧咳,依旧把情绪困在不会伤及她人的单薄身体里,咳得全身在抖。

    陈礼手垂下来,步子靠近。

    谢安青低垂的目光在触及陈礼脚的那秒猛地僵住,第一反应想躲,可烟灰在,烟味在,她人也在,就算脚下有个地缝,她钻进去也需要时间,陈礼还是看得见。

    那不如破罐子破摔。

    谢安青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下来。

    陈礼第一次在死都不怕的她身上看到颓然,自暴自弃。

    那一秒,陈礼的心脏是拧起来的。

    先被剪了一块,再顺着那个缺口一点一点拧起来。

    她之前在和谢安青在核桃树吵架,脱口而出过一句“心疼”她,那不是信口胡诌,她能对那种只有一个人,什么都要自己替自己张罗的生活感同身受。

    她从13岁到29岁,一直就是那么过来的。

    谢安青还比她小,比她处境难,比她能靠的人少。

    她不算通常意义上好人,但是人,是人就有恻隐之心,所以她心疼谢安青。

    那份心疼现在正在翻倍。

    陈礼步子调转,走到车边,把相机放进去后拉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自己常抽的烟和防风打火机。

    谢安青听到她的脚步声远了又近,那只捂过她眼睛手伸过来,捏着烟蒂说:“不是让你睡醒了给我打电话,怎么不打,还一个人坐在这儿抽烟?松松口。”

    说话的人和她身体挨着身体,坐在同一级水泥台阶,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如常地笑出一声,说:“谁告诉你抽烟要咬这么紧的?松口。”

    最后两个字突然放轻,轻得温柔,但捏着烟蒂的手势强势无比。

    谢安青空白的思绪被突然发生的一切支配,智罢工,只剩生的心跳在起伏微弱的胸膛撞了一下,再撞一下,撞到喉咙口时,她张口松开。

    陈礼又笑了一声,比说“松口”两个字的时候还轻,尾音发软,黏连,像是……

    嘉奖。

    谢安青身体里沉重压抑的不适和颓然自弃的空寂忽然就被另一种陌生的异样取代了,躁动,疑惑,忐忑,不明所以,但又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她麻木地转头看着陈礼。

    陈礼看着被唾液洇湿的烟蒂和上面深深的齿痕,想把这种害人不浅的劣质烟扔掉,可是桥下河水清澈,污染了可惜,桥上落叶遍地,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山火。

    陈礼没什么犹豫,坦荡抬手,将烟抵到自己唇边含住。

    那一瞬间,谢安青发空的目光猝然深陷,想到第二天早上消失在三屉桌上的树叶和被这个人从厨房窗台上拿走,装进口袋的那片。

    那些叶子留着有什么用?

    会和这支烟一样,在她的唇缝抿合时沾上一点口红的印记?

    她的唇会含住叶子另一侧,还是顺着她含过的轨迹张口?

    然后呢?

    打火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烧在空气里,谢安青的目光和思绪一同被拉回到陈礼手上。她捏着一支更细的烟,放在火上点燃,说:“第一次?”

    ……嗯。

    昨晚睡不着刷视频,看到有人说“烟是和气草,酒是解愁药”,她不喝酒,就想着抽一根烟,结果跟她想象得很不一样。

    陈礼猜到了,手里的烟甩一甩,弹一弹,和让谢安青松口时一样,抬手在她唇边,说:“第一次不能太急太烈,你受不了。张嘴。”

    陈礼笑着,头偏了一点,看着谢安青说:“我教你,但只限今天。”

    抽烟能解一时痛快,长久下去会伤身体根本,还是少碰为妙。

    陈礼自己都在这么做,教谢安青自然只能教这一天。

    后面七天呢?后面半辈子呢?

    这位书记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刺激的兴致爱好,这个村子周边也没有能将人抛入云端又让她猝然坠落的过山车,那她往后的情绪应该怎么发泄?

    陈礼看着谢安青将烟咬进嘴里,尝试回忆她的行为轨迹,从中发现情绪波动的蛛丝马迹。

    似乎只有暴雨那夜,她的压力是完全衤果露的,人是完全打开的。

    那——

    忄生?

    算是一种好方式,至少她在经历过自我纾解后,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是活泛轻松的。

    谢安青和她性别相同,生结构相同,她如果有,应该也能体会到那种忘我的,不受控制的快乐。

    但荒唐时期发生的荒唐事,她开不了那个口提醒,更教不了她过程。

    陈礼收拢没有结果的思考,视线聚焦回谢安青身上,说:“不要只是含着,吸一口。”

    说话时,谢安青那半支烟那个在她指间夹着,她侧身坐着,胳膊肘撑着膝盖,肩膀弓下去,头靠着支起的手臂,把教谢安青抽烟当做眼下唯一的工作。

    谢安青学得不好,吸的几口要么太深,要么太浅。

    日落江横,山静似太古。

    陈礼横过支起的手臂,坐起来说:“谢安青,我可以握你的脖子吗?”

    烟丝在谢安青胸肺间缭绕。

    “咳。”

    很轻一声。

    谢安青喉咙干燥如火烧:“握脖子,做什么?”

    “教你抽烟。”陈礼目光坦荡,言语直白,弹了一下烟灰,说:“这东西一口吸多了呛,吸少了又找不到那股云山雾绕的刺激和忄夬感,我教你什么时候是合适。”

    谢安青:“怎么教?”

    陈礼笑意到了眼睛里:“这么教。”

    陈礼起身坐到谢安青身后高一级的台阶上,腿分开在她两侧,手经过她细白的脖子时微微一顿,无意识比了一下。

    谢安青目光轻抖。

    陈礼微凉的手指稍蜷,从颈侧向前,握住谢安青的脖子说:“咬住,吸。”

    胸腔一点一点胀起来,喉咙下沉。

    陈礼说:“够了。”

    指肚在谢安青下颌蹭了蹭,提示她,“想要更多更刺激的感觉就咽下去,不要就吐出来。”

    谢安青喉间短暂安静,像在权衡,几秒后,喉咙在陈礼手中用力滚动,深深一口烟被悉数咽下,没咳嗽,没难受,只有憋红的耳朵若有似无贴着陈礼的手臂。

    陈礼低头,眼前强烈的视觉与手心里清晰的触觉剧烈撞击,她又一次在谢安青身上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忄生冲动,激烈火热,触手可及。她的手在智与克制的拉扯间慢慢收紧,谢安青急促的脉在她手指下跳动。

    水声从桥下漫上来,没有打破寂静。

    是陈礼的声音和她抖了一下之后,松开撤离的手。

    “学会了吗?”

    第33章 很渣。

    谢安青没学会, 她甚至不知道烟是怎么吸入口中的,怎么咽进肺里的,想不起来气管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所有的感官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颈边喉间,没有任何一秒能抽离干净。

    陈礼的手太有辨识度了,凉、软、细腻,开始只t?是轻轻搭着,她脖子里所有的触感皆来自于自身跳动的脉,吸取吞咽的动作, 一寸寸缓慢摩擦过陈礼的手掌、指肚, 轻得让她难以捉摸,无所适从,止不住想要伸手拉开陈礼,或者压下她手背,让她握紧。

    没来得及, 陈礼的手突然开始收紧,束缚感和窒息感扑面而来,她心跳越来越快, 胸腔越来越胀,带来一股她没有经验, 就无法恰当描述的异样感。

    她只能简单概括为激烈、躁动。

    在她身体里迅速堆积, 往耳朵上蔓延, 往喉咙里挤压,即将撞破紧闭的齿缝和嘴唇那秒,所有触感戛然而止。

    陈礼在她身后起身,傍晚的凉气没了阻挡,猝不及防攀附她的脊背, 裹缚她的身体,她手抖了一下,夹着的烟掉在地上。

    暴晒一整天的干燥树叶被轻易烫伤,烧出黑色的洞。

    谢安青动了动,脚踩上去轻碾,往常丝毫不觉得刺耳的断裂声,今天突然变了味道,像尖锐难听的噪音,让人生抗拒,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从直观听觉到一切有感的触觉,她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变得毛毛躁躁的,和残留的梦境搅缠在一起,让她一会儿身处坚不可摧的寒冰之中,一会儿被滚烫发烧的烈日包裹,一会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转眼又成让每一片皮肤每一个毛孔都无所遁形的艳阳。

    迅猛巨大的变化在她身体里共存,互不相让,她像走在悬崖上,一面是她时常踏入的黑洞,一面本应该空空如也,现在却多了个陈礼——手里夹着一支烟,长裙,长发,长长地看着她,长长地笑。

    “……”

    谢安青视线乱了一瞬,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已经固化这么多年的画面中看见陈礼,看见她有什么用,走过去会发生什么?

    谢安青被寒气包裹,思绪困顿,尼古丁的戏份延迟上映,她被俘虏在冷冰冰的水泥台阶上,逐渐陷入迷茫、空洞、不知所谓,也好像不知所措。

    这种感觉越接近夜晚越猖狂跋扈,像是知道她正在惧怕黑夜一样,把墨色当成夹枪冲锋的战鼓,肆无忌惮在她身体敲击冲撞,连电影紧凑密集的大笑都掩盖不了。

    谢安青靠在文化广场的树下,本该在七月临时死于寒霜冰原里心跳在这天夜里失控。

    而这个周六,谢筠选的是一部最能放松心情的喜剧。

    广场上人来人往,笑声,小孩的嬉闹声,花香,烧烤的调料香,全都飘得很远。

    谢安青脑子是空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白。

    毫无征兆一道快门声传过来时,她完全没有听见,整个人呈现出极端游离的状态,直到谢槐夏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抱住她说:“小姨,谢小梅也来看电影了,我要跟她们比赛跑步,赢棒棒糖!”

    谢安青反应迟滞地咽了咽喉咙,低头看过去:“赢了大声叫我小姨,输了我们不认识,懂?”

    谢槐夏:“懂!”

    谢槐夏步子一扭,跟扑棱蛾子一样又跑走了。

    谢安青靠着树,视线随着她拉远——

    “您二位可以再靠近一些。”

    “对。”

    “微笑。”

    “OK。”

    “没有,挺自然的。”

    “要不要再来一张?”

    ……

    文化广场是财政补贴项目,每个村都有。

    陈礼在广场的台阶上架了三脚架,给来看电影的人免费拍照。大家早就已经听说过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么一个国际知名摄影师给自己拍小像的机会。台阶上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谢安青还不那么聚焦的视线只是粗略一扫,就知道超过百人。

    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即使只给一组人一分钟,陈礼也需要拍两小时才能拍完。

    很大的工程量,对陈礼这种级别的摄影师来说很没有意义的拍摄,可她站在三脚架后,手扶相机,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呵。”

    “不用紧张,我就是个拍照的,不吃人。”

    “照片处好之后,我会发给谢书记,你们到时找她要。”

    “嗯?你不认识谢书记?”

    “不是本村人啊,难怪了。”

    “等会儿你去广场上走一走,见到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她。她叫谢安青,平安的平,青山的青。”

    怦——

    谢安青本就不稳定的心绪在陈礼话音落地那秒趔趄失衡,像热空气在身体里骤然爆炸,潮湿、闷热、鼓胀、铺天盖地、莫名其妙。

    她不是第一次被谁夸奖长得好看。

    有时候照镜子,她自己得都会疑惑一瓶宝宝霜真能养出那么好看的脸?

    她对外貌的赞美向来坦诚,怎么经陈礼的口说出来……

    脸会发热。

    谢安青插在口袋里的手收紧,视线移动着,不经意掠过人群中一个久违的面孔,一瞬之间,她身体里的黑洞开始扩大,冰原迅速蔓延,对方毫无感情的目光像一支冰箭,直指她纷繁杂乱,紧绷低压的心脏。

    她又一次听见了玉佩被瞌碎的声音,穿破耳膜那秒,她的血液在燥热的夏日里陡然凝固。

    而对方,只是轻飘飘扫她一眼就收回视线,平静如常地扶着家里老人往拍照的队伍后走。

    谢安青的身体急速往黑洞里坠,触底瞬间,被谢槐夏脆生生一道喊托住。

    “小姨,我是最后一名!”

    谢安青目光剧烈抖动,恢复焦距,看到谢槐夏在不远处朝自己挥手。

    谢安青肩膀紧绷,抵了一下树干,直起身体往过走。

    谢槐夏仰着脸,笑得跟自己得了冠军一样:“小姨,我输啦!”

    谢安青抬手揉她跑得热烘烘的脑袋,手背冷到发青:“不是说了,输了我们不认识。”

    谢槐夏:“现在刚认识!我叫谢槐夏,你是我小姨!”

    谢槐夏一把抱住谢安青,大声说:“小姨,我爱你呦~!”

    谢安青伸手推她脑袋:“热。”

    谢槐夏越抱越紧。

    谢安青垂眼:“还想不想要棒棒糖了?”

    谢槐夏惊喜抬头:“你帮我赢??”

    谢安青:“不然靠你?”

    谢槐夏立马松开谢安青,把她拉到谢小梅几人跟前,说:“等下我小姨帮我跑!”

    谢小梅:“你小姨的腿都快比我们人长了,不公平!”

    谢槐夏扭头看一眼,用身体挡住谢安青,企图狡辩。

    话没出口,被谢安青捂住了嘴:“你们单程,我两个来回。”

    谢槐夏一听不得了,连忙扒拉下谢安青的手说:“那不就是跑四趟!肯定会输啊小姨!”

    谢安青没吭声,径自绕过谢槐夏往起跑线走。

    才三岁的小裁判站在旁边,手里捏着玩具哨子:“预备备——咻——!”

    谢安青眼神一冷,风似的跑了出去。

    第一次,输了。

    第二次,输了。

    第三次,第四次……

    谢槐夏看着满脸是汗,弯下腰大口喘息的谢安青,快心疼死了:“小姨,我不要棒棒糖了,你别跑了。”

    谢安青已经直起身体站上了起跑线,目视前方:“这次再输,我给你们每人买一个零食大礼包。”

    谢槐夏:“小姨!”

    这样大家肯定都会拼尽全力去跑啊,她小姨要想赢就得跑得更快!

    “小姨,我不要棒棒糖了!我蛀牙,在戒糖呢!”谢槐夏急得大喊。

    谢安青置若罔闻,只是不断跑,用力跑,跑到把一切情绪甩在身后。

    陈礼无意看着这幕,嘴角的笑逐渐变淡,按下快门的手指被晚风吹得越发冰凉。

    最终,谢安青还是没有赢,她按照约定,给所有小孩儿买了零食大礼包,还额外给谢槐夏买了对蝴蝶翅膀。

    她最喜欢的粉色,但她一点都不高兴。

    “小姨,你干嘛不听我的话!”谢槐夏大声质问,“你知道我刚才有多心疼你吗??”

    谢安青吃冰棍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到谢槐夏红通通的眼睛。

    谢槐夏用手背狠狠蹭了一下,扭头要走。

    谢安青条件反射拉住她的蝴蝶翅膀。

    谢槐夏低着头,肩膀开始抖。

    谢安青把她拉回来,对着她的后脑勺说:“生气了?”

    谢槐夏:“很生气非常生气特别生气!”

    谢安青嘴唇动了动,过了几秒才说:“对不起,我刚才心情不好。”

    谢槐夏一愣,快速扭头,什么闷气都想不起来生了:“为什么心情不好?”

    谢安青想说很多,有些是长久存在,有些今天刚刚发生,有些一清二楚,有些模棱两可,这些话太复杂了,她看着谢槐夏湿漉漉的眼睛和脸上的担心,片刻,说:“有人欺负我。”

    谢槐夏:“谁!看我不打死他!”

    “你太小了,打不过。”

    “我会长大!”

    “那就等你长大了再去打。”

    “现在怎么办呢?”

    谢槐夏心疼地拍着谢安青肚子,泪眼汪汪:“小姨,你跑得头发都湿了,这样心情有好一点吗?”

    谢安青:“一般。”t?

    “怎么才会好?”

    “你给我笑一个。”

    谢槐夏马上擦干眼泪转回来,把太阳种在脸上一样,给了谢安青一个大大的笑。

    谢安青伸手捏捏她的脸,说:“好了。”

    谢槐夏的气也消了,担心也没了,喜滋滋地背着蝴蝶翅膀去找谢小梅炫耀。

    谢安青刚刚剧烈运动过,身体正在疯狂冒汗,她咬了一口满是糖精味的冰棍,转身往树下走。

    一棵因为远,没人去占的树。

    树下阴影浓重,谢安青快走到的时候,才发现陈礼靠在那里。

    谢安青步子顿住,汗滚入衣领:“照片拍完了?”

    陈礼:“没有,内存不够了,只能改天借你们村部的地方继续拍。”

    谢安青:“怎么突然想到拍这个?”

    陈礼:“闲的。”

    草率又坦诚的解释。

    说完空气静了几秒,陈礼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谢安青面前说:“谁欺负你了?”

    讲和之后,再找不出一点反感的寻常提问。

    谢安青却心脏蓦地一缩,被运动消解掉的复杂心绪冒出重燃的苗头。她用冻牙的冰棍压着,在善于伪装的夜色里注视着陈礼坦然的脸。

    “你说,我打得过。”她说。

    和在平交道口被紧紧抱住那个瞬间一样,谢安青从她完整专一的注视中获得了平静,她在被保护。

    过后……

    感觉截然不同。

    那天她冷静到把所有人吃的亏都填上了。

    今天,冰棍在加速融化,一道道淌进心脏里,她的心跳蠢蠢欲动着想要加快。

    “我。”谢安青说。

    陈礼看着她:“什么?”

    谢安青:“我欺负我。”

    陈礼:“……”

    她刚刚欠缺思考了。

    看到谢安青跑得弯腰大喘,大汗淋漓那幕,她只想着这种发泄方式太接近自虐了,可又提供不了她快捷有效不伤身体的其他办法,便习惯性的用她那些丰富的经验提问她逗她。

    她以为谢安青肯定不会坦诚作答,毕竟这是她藏在心里的秘密,那她就有的是方案将这个话题朝其他方向展开,然后不动声色哄一哄她。

    可她竟然承认了。

    人对自己的阴暗面总是下意识难以启齿,尤其是谢安青这种擅长内耗和自损的,可她就这么承认了。

    陈礼措手不及,脑子飞快转动,思考半天也只想到一句无关痛痒的,“那我可要下不去手了。”

    谢安青心跳挤压着胸骨,微微有一点难受,同时,她也在被扩张,以前不会说的话不知不觉被送到喉咙口。她回视着陈礼,说:“陈老师想打退堂鼓?”

    陈礼挑眉,稀罕地瞧着突然学会贫嘴的某位书记。

    她的目光太直了,墨色瞳孔有夜色衬托,更显得深,从逆着光的方向看过来,莫名地,让人心慌。

    陈礼被月亮围拢,无处躲避,连覆在谢安青身上的影子都在某一个瞬间变得一览无余。她脑子里“叮”一声响,像尽忠职守的警钟,把后话敲回去,注视着她牵起嘴角,刷起笑,说:“对。”

    退堂鼓响起,电影散场,老人弯腰提起板凳,孩子背着翅膀依依不舍,寂静散落于所有隐蔽的角落,没有灯,花草虫鱼不再说话。

    谢安青把化了的冰棍抿进嘴里,没完全跳起来的心脏沉下来,开始接受黑夜又一轮的审判。

    她开着窗,坐在灯下刻章——新捡的一块石头,质地坚硬,没磨的刻刀划上去只能留下一道很浅的痕迹,谢安青用拇指抹了抹,加重力道。

    下一秒,刀子陡然侧滑,从她左手食指上扫掉一块皮,血迅速往出冒。

    ————

    周日应该是阴雨天,陈礼睁眼就看到了几乎压到窗边的乌云,死气沉沉的,让人通体不适。陈礼把头发盘了,露出脖颈,而后挑了身没有任何束缚感的居家服穿上,略微抵消天气带来的压抑感。

    现在是早上七点,谢安青应该在做饭……

    厨房没人。

    陈礼快速抬头看向二楼。

    她刚刚出门的动静不算小,还顺手把南面的窗户关了,怕晚点雨下进来,谢安青只要不是睡死过去,肯定听得见旧窗户开合的吱呀声。

    但厨房没人,二楼没有一点动静。

    陈礼折了步子上楼。

    谢安青的床铺意料之中没有动过的迹象,桌上石头、石屑、刻刀乱扔,还有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陈礼心往下坠,想回房间拿手机,给谢安青打电话。

    视线经过枕头,陈礼的心脏彻底沉入谷底。

    谢安青没拿手机。

    陈礼印象中哪个“三下乡”的大学生说村干部没有周六周末,随时有事随时解决,谢安青又是其中极为恪尽职守的,她怎么会不带手机?

    陈礼结合她最近的状态,没办法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本能想去找谢筠,问她知不知道谢安青可能去了哪里。

    走到楼下,这个念头被打消了。

    昨晚去树下等谢安青之前,她先遇到过谢筠——愁眉不展,忐忑不安,陈礼已知她和谢安青关系不错,那看到她止步不前,只敢站在不会被谢安青发现的地方注视着她时,这个行为就显得格外反常。

    陈礼上前:“谢支书,放不方便聊几分钟?”

    谢筠猝然回神似的咬了一下牙齿,快速调整状态:“聊什么?”

    陈礼:“谢安青。”

    谢筠:“……聊她什么?”

    不能探听她的秘密,揭开她的伤疤,那——

    “这么多年了,你们就没有试着帮她忘记?”陈礼说。

    谢筠惊讶于她话里透露的信息——她知道谢安青的事。

    陈礼补充:“我只听是偶然听到过一句,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筠似乎松了口气,但仍然对突然出现的陈礼保持警惕。

    陈礼:“我没什么恶意,只是发现她这几天的压力好像很大,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谢筠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嘴唇张开又闭合,很久才说:“怎么没试,村里所有知情的人都在保护她,不提起,不表露,不对她特殊对待。我们……”

    “你们不提起,不表露就是对她最大的特殊对待。”陈礼打断,说:“反向的。”

    谢筠目露错愕。

    陈礼说:“我说话直接,别嫌难听。她会逃避到今天还没有半点改善,你们可能是帮凶。”

    谢筠面色发白,嘴唇颤抖:“我们只是她怕一直被提醒。”

    陈礼:“让她原地踏步就是好?”

    谢筠哑口无言。

    陈礼看了眼咬着冰棍往过走的谢安青,放低声音:“谢支书,你们关心则乱,而我旁观者清。在我看来,对有些人,有些事,有时候触底了才能反弹。”

    ……

    谢筠最终还是没有细说,她的口径和张桂芬基本一致,只含糊其辞说“出了点事”“谢安青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这是陈礼意料之中,她没打算追问,只说了句:“能不能告诉我一些谢安青和她奶奶的事?”

    这点谢筠也没有说很多,因为谢安青快过来了,但从她的三言两语的概括里,陈礼想象到了一个童心未泯,爱撒娇逗乐的老人家带着一个早熟听话,乖得有点让人心疼的小孩子一天天长大的珍贵画面。

    谢筠说:“想了解安青和她奶奶,一定要先了解一座木桥。”

    陈礼:“什么桥?”

    谢筠:“路没修之前,去茶楼要经过很长一段木桥,每到那时候,安青就会主动过去牵奶奶的手,奶奶很高兴,她也很高兴。”

    陈礼:“桥在哪儿?”

    谢筠:“新路东边的树林里。”

    陈礼抓起车钥匙大步往出走。

    那片树林很好找,就在她们上次去美食广场的途中。

    陈礼把车停在一片还没有翻过的地里,顺着木桥往树林深处走——桥很有年代,以超出水面二十来公分的高度悬在深不见底河流上方,两侧没有任何扶手护栏,长得一眼看不到头,若是心素质差点的人上来,走不了几步就会腿软难行。

    陈礼没有这种顾虑,为了拍出震撼人心的照片,她走过不知道多少悬崖绝壁,所以即使雨来了,木桥湿滑,她也还是没有任何一步放慢速度,缩短步幅。

    越往里走,细雨越密集,水里还长有无数错落粗壮的树,陈礼身处其中,视线逐渐变差。

    走了差不多三分钟,来时的入口彻底消失在雨幕里,前方入口还不可见。

    陈礼蹙眉,怀疑自己是不是找了错地方。

    陈礼在桥上短暂停顿,继续大步往前走。

    错不错的,至少走到头再说,就这么断在中间,谁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陈礼持续加快步子,一分多钟后,在桥的拐弯处看到了谢安青,她往回走的步子很慢,头发上,身上落着厚厚一层雨珠子,如烟如雾,几乎和这里深远幽静的背景融为一体。陈礼看到她的腿在打抖,别人一秒能走三步,她t?三秒走不了别人一步的距离。

    陈礼心沉如水。

    她还以为这里会是个充满幸福回忆的好地方,又错了,不原谅自己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好过。这个地方这么远,她今天不来,她打算这么抖着走多久?

    或者,干脆走不出去?

    陈礼停顿的步子重新提起,稳健笃定地走到已经发现自己的谢安青面前,说:“不好好在家里煮红糖姜水喝,跑这儿干什么?这里有红枣小米粥?”

    如常的神色,调侃的语气。

    谢安青停着,诧异、闪躲从瞳孔里一闪而过,身体里再次出现昨天那种心脏蓦地一缩的感觉,过后同样闷热、鼓胀。她张了张口,一整晚没用过的喉咙干哑难听:“你怎么在这儿?”

    陈礼:“找你要早饭吃啊,都快八点了,肚子饿。”

    谢安青:“你早饭吃得还不如谢槐夏多。”

    陈礼:“那你也不能喂我口空气就撒手不管。”

    “谢安青,你说的,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请来的贵客,那以后出门之前,是不是可以先告诉我一声,或者带上手机?”

    陈礼抬手,将谢安青湿了一层的头发从前面梳到后方,露出脸,看着她眼睛说。

    声音很轻,碰到额头的手竟然有温度,往后梳头发的动作像在拨开谢安青的迷茫,她沉默又缓慢的眨眼,肋骨间一点一点开始酸软发胀。

    陈礼手从她发间收回,牵着嘴角笑:“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谢安青:“……这里没信号。”

    陈礼:“那就告诉我一声再走。”

    “今天念在你是初犯,陈老师不会既往不咎,先领回去再打。”

    陈礼说完,短促轻快地笑出一声,在密林长河深处反复回响。

    数次后,带着一缕尾音撞入了谢安青耳中。

    谢安青张口欲言,被打断在陈礼握过来的手上。

    陈礼把谢安青冷冰冰的双手拉过肩膀,随后微微屈膝,勾着腿把她捞到脊背上,视线扫过她手指上凝结的伤口,偏了一点头说:“早饭我想吃没有红枣的红枣小米粥。”

    谢安青搂着陈礼的脖子怔愣僵硬,第一反应是窘迫和紧张。

    她小时候都没有被人这么背过,长大就更不可能,陌生的接触像绵软但有力的棒子,将她打得晕头转向,与此同时,陈礼的体温还在铺天盖地袭来,她那声“没有红枣的红枣小米粥”在谢安青胸腔里具象,将她紧缩的心脏一点一点熨烫开,跳动幅度开始变大,智开始主动拨开层层迷雾。

    陈礼怎么知道的这里,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来这里找一个身体健康,智健全的成年人,找到之后为什么不让四肢完好的她自己走,而是背着她走。

    她心里清明,选择装聋作哑,和村里那些喜欢回避的人像又不像。

    她们一见到她总是闭口不提,眼神闪躲,用全部善意将她反复鞭挞,而陈礼,她的语言、行为全都大大方方的,给她一种错觉: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是没有良心,也不论及配或不配。

    她是真不觉得她可怜。

    可能连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事,她也持怀疑态度。

    她秉持客观公平的态度一次次靠近她,安抚她,袒护她,和谁都不一样。

    ……她对包含她在内的那些谁呢?对她们一样不一样?

    谢安青干涸的心在涤荡,今天不出太阳,温度却在加热她心里那一汪水。她僵硬紧绷的身体被视线所及那张分明白皙的脸蛊惑,慢慢放松下来,趴在她肩膀上。

    陈礼往后看了眼,勾紧手里的双腿。

    “陈礼。”

    “嗯?”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怎么可能。

    她的过往就像W说的,经纪人说的,她自己总结的:一些幌子,一些等价交换。她拿出去交换的东西只有金钱利益,名誉贪心,不是对谁的关心关注。

    话到嘴边想起谢安青昨晚坦诚,她的眼神和此刻脖颈里逐渐收紧的手臂,脊背逐渐明显的心跳,陈礼心一颤,呼吸克制地收拢,说:“是不是很渣?”

    云淡风轻的口吻,不够正面但足够清楚的答案,说完甚至笑了一声,和她电话里那句“我还有名声?没有就请随意爆料”基本吻合。

    谢安青落在她侧脸上的视线和心跳一起低下来,看着虚无的桥面。

    雨水在堆积,潮气满溢。

    挺好的,一样也挺好的,不用纠结万一真有什么特殊,她应该怎么将“希望谁都不要和她扯上任何多余的关系”这句话付诸行动。

    挺好的。

    谢安青不太熟练地牵了牵嘴角,放松搂住陈礼的手,说:“嗯。”

    很渣。

    陈礼一脚踏空,身体是稳的,步子原地顿了几秒,笑着说:“不会把你怎么样。”

    第34章 我可能有点儿喜欢你。……

    谢安青话一说完就后悔了。

    陈礼一举一动都在袒护她, 她反过来恩将仇报,她的后悔在陈礼停下脚步那秒翻倍。她很清楚自己的脾气秉性,纠结、内耗、心事重, 但勉强算得上清醒,可就在刚刚,她着魔一样出口成刺,顺应那些曾经在河边怀疑过的流言蜚语,用中伤别人来安抚自己的不适。

    很卑劣的行为。

    被中伤的人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将她往上背了背, 说:“谢安青, 你几岁了?”

    谢安青:“……”

    “26。”

    “谢槐夏呢?”

    “六岁半。”

    “六岁半都知道要爱惜正在吃红枣的女孩子,你26,不知道?”

    “……”

    “你现在就像个冰块,冻得我手都在抖。”

    陈礼的语气和说“不会把你怎么样”时如出一辙,带着笑, 闲聊一样。

    谢安青眼皮抬起,看着她在阴雨天也白得发光的侧脸,莫名觉得她生气了。这个气和她该有的脾气不太一样, 克制着,好像积攒到她的情绪池塘满溢出来, 也不会有洪水一丝一毫的激荡猛烈, 只是闷闷地流, 流到谢安青胸腔里,酸涩一片。

    谢安青张口无言,陈礼脚下飞快。

    往常,谢安青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走过去的桥转眼就到了头,她看到陈礼只是沾了一层雨雾的白鞋子毫不犹豫跨进泥水地, 让她脚不沾地的上车。

    “砰。”

    车门被关上,倒上大路。

    回来路上,两人没有任何一句交流,谢安青始终闭眼靠着座椅,陈礼在她无意识捂肚子的时候,伸手打开空调,关闭AC,在7月的下雨天让空调提前开始制热。

    到家,谢安青草草洗了个热水澡,问排在自己后面洗漱的陈礼:“早饭确定吃红枣小米粥?”

    陈礼挽着换洗衣服,笑道:“哄你的。你要是饿就去做,不饿直接上楼休息。”

    她的态度依旧平常,连承认撒谎都格外坦荡。

    谢安青“嗯”了声,替她把门拉上。

    陈礼看着紧闭的玻璃门,嘴角一点一点往下沉。

    中途骤然定格。

    谢安青去而复返将门推开,说:“我一到经期情绪就不是特别稳定,桥上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陈礼微怔。

    谢安青低头拨动脚下歪着的地垫:“还是觉得你不像网上说的那种人。”

    陈礼:“……”

    谢安青:“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可能和你在核桃树下说的那些事情有关,但你不是说,你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别人么,那何必一次两次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闲言碎语多了,就没人觉得你还有真心。”

    “咔。”

    卫生间的门第二次被拉上,陈礼站在没开灯的潮热房间里,胸肺里全是熟悉的洗发露气息。以前她觉得这味道安神,现在每一口都让她心里麻麻的,和卡带一样,反复回忆桥上踏空的那一脚。

    失重感和谢安青最后那句话带来的酥麻感在陈礼胸腔里纠缠拉扯,她烦躁不已地脱了衣服扔在地上,跨进淋浴区。

    很快,卫生间里响起水声。

    一墙之隔的厨房里,谢安青站在电磁炉前看着逐渐开始翻滚的红糖姜水,腰疼得需要用手扶着——一半是作出来的生疼,一半是还没好的外伤——她捧着杯子一口口喝完,给谢筠发了条微信,让她做中午饭,三人份。

    谢筠:【谁不吃?】

    谢安青:【我。】

    谢筠:【怎么了?不舒服?】

    谢安青:【晚上睡不着,趁着今天白天没什么事,补一会儿。】

    谢筠那边停了几秒才开始回复。

    谢筠:【我做上,万一饿了,你热一热就能吃。】

    谢安青:【好。】

    谢安青上楼睡觉,噩梦毫不意外在她陷入黑暗那秒出现,伴随着喉咙里断续隐约的声音。

    陈礼背着相机包从房间出来时,下意识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步。

    声音没了。

    陈礼站了一会儿,抓紧相机包快步下楼。

    阴雨天的东谢t?村惬意得像世外桃源,家家门口坐一两位老人,跑一两个孩子,水渠里山泉清澈,蓝雪花在石槽里静静开放。

    陈礼收了伞,走入一个低矮的门楼,不久,下面传来叹息和从回忆里掏出来的沧桑声音。

    “安青她奶啊,人好命不好,结婚没几天丧夫,人到中年丧子,好不容易把孙女拉扯大,以为可以安享晚年了,孙女说‘奶奶,我想去城里上学’……”

    陈礼不断录像,拍摄,感受,记忆。

    傍晚,陈礼在相机电量耗尽之前按键关机,装进包里,问对面年迈的婆婆:“您刚才说的那个对谢安青有敌意的人叫什么?她为什么会来东谢村上学?家住哪儿?”

    婆婆说:“叫邵婕。她爸不是东西,抽烟喝酒打牌打女人,把小婕她妈打跑之后开始打小婕,孩子受不了逃跑,一路往北就到这儿了。家的话,我还真不是非常清楚。你想找她?”

    陈礼:“嗯。”

    婆婆:“不难,她刚从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回来村里教书了,和妍丽是同事。大后天妍丽给孩子办升学宴,小婕肯定会来,你不着急的话,姑且等一等。”

    陈礼微忖:“升学宴谢安青会不会去?”

    “那肯定。”婆婆说:“黄老师年纪越来越大,精力大不如前,这几年村里的红白喜事她都只是帮忙写写礼仪文书,不跟去写礼单了。安青字像她,又是村干部,把村里老老少少的名字记得滚瓜烂熟,不管去上礼的人说官名小名,还是口音重,她都知道是哪几个字,写礼单已经写顺手了,大后天肯定要去。”

    陈礼应了声,目光沉沉映着半明半暗的天光,在想有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由能在那一天把谢安青留在村部。

    没等有结果,婆婆忽然拍了拍她的膝盖,神色紧张:“安青。”

    谢安青一个小时前醒的,洗了把脸,做了晚饭,却发现家里没人,隔壁没人,电话还一个两个全部都打不通,只能撑着伞出来找——谢筠在帮西边一户老人换煤气罐;谢槐夏在全班第一家里问暑假作业;陈礼……

    她对面那个婆婆紧张的神情和动作,跟六年前她遇见的那些如出一辙,都是前一秒还侃侃而谈,下一秒看见她,语言、表情全部戛然而止。

    谢安青步子顿住,梦境的残肢断骸在身体里蓄势待发,连日失眠的昏涨沉闷在神经里蠢蠢欲动。她用力咬了一下牙齿才能神色如常地打招呼:“婆。”

    婆婆的肢体也很别扭:“诶,吃了没?”

    “没有。”谢安青看向旁边神色如常的陈礼,“来叫陈小姐。”

    陈礼起身笑道:“我先走了,您也早点回去,天一暗凉气就上来了。”

    婆婆连声应道,探着身子目送陈礼和谢安青往回走。

    陈礼说:“几点醒的?”

    谢安青:“五点。”

    陈礼:“嗯。”

    那就是最长可能做8个小时的噩梦,难怪整张脸都是白的。

    陈礼勾着相机包的手抓紧,伞不小心和谢安青碰到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往对方的反方向让了一步,距离忽然被拉得很开。

    谢槐夏在门楼下等了半天,看到两人过来,嚯一下起身,啃着小猪脸的奶油馒头抱住谢安青说:“小姨,今天的奶油馒头超好吃!你都放了什么??”

    谢安青:“平时放什么,今天就放什么。”

    谢槐夏:“但是今天的特别好吃!阿姨,你一会儿也尝尝!”

    谢槐夏强烈安利。

    陈礼:“你舍得?”

    谢槐夏:“不舍得,阿姨你还是别尝了,哈哈哈。”

    谢槐夏清脆阳光的笑声让持续一整天的绵绵细雨有了点夏季的感觉,三人加着谢筠在厨房吃了饭,之后各自回家回房,各忙各的,转眼就到了谢妍丽孩子升学宴这天。

    上午十一点,谢安青准时带着笔墨过来谢妍丽家。

    这边已经备好了红纸,谢妍丽妹妹负责收礼,谢安青记录。

    写的方正的馆阁体。

    被谢槐夏拉过来蹭饭的陈礼远远就看到她低头伏案的模样,安静,认真,平和,细雨初晴的太阳偶尔从她长直浓密的睫毛上闪过,像那一山的花,本应该在阳光下盛开。

    陈礼拇指蹭了蹭几分钟前匆匆换来现金封的红包,被谢槐夏拉到礼桌前。

    “小姨,100!”谢槐夏声音雀跃。

    谢安青保持低头:“下一个。”

    谢槐夏皱眉:“你都没写,怎么就下一个了!”

    谢安青:“你妈随过礼了。”

    谢槐夏:“这次不是我妈啊!”

    谢安青目光一顿,看到只白得只会是某一个人的手推过来个红包:“我的。今天没事干,过来凑个热闹。”

    其实是没有想到让谢安青留在村部的办法,只能旁敲侧击让谢槐夏带自己过来随机应变。

    谢槐夏也很派的上用场地及时发言:“我带阿姨来的,嘻嘻。”

    陈礼顺势报自己的名字:“陈礼,耳东陈,衣毫礼。”

    谢槐夏扭头:“好听!”说完继续扭头,“小姨,你也写好看点!”

    谢安青中指下压,回勾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写——陈、礼。

    不偏不倚,和其他名字一样正雅秀润。

    但可能因为旁边都是老一辈更为偏爱的“凤”、“梅”、“霞”,“陈礼”这两个期望不够强烈的字反而显得独树一帜。

    陈礼抵着红包的手指轻轻压了一下,把红包推给左侧收礼的中年女人。

    升学宴十二点准时开始,主持人按部就班地请主角上场,感谢既是母亲又是启蒙老师的谢妍丽,展示通知书,发表感言……

    半小时后开席。

    有谢槐夏在——谢筠不在,她工厂那边临时有事,招呼打完就直接走了——谢安青自然不可能去别桌,被她指挥着,把桌子上近的菜夹了大半边还不够,非得让她站起来继续夹远的半边。

    谢蓓蓓盯了全程,现在就是颗随时要炸的柠檬:“谢槐夏,你有点嚣张了啊,这可是我们书记。”

    谢槐夏:“还是我小姨。小姨,我想吃红烧狮子头。”

    这个离得近,谢安青抬手就能够到。她放下凉茶去拿筷子,胳膊肘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怼了一下,手指打到没什么重量的一次性塑料碗,连同筷子一起掉在了地上。

    谢蓓蓓本能抬头,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大惊失色:“邵婕!”

    陈礼原本只是抹在汽水拉环上的食指重勾,“呲——”,谢蓓蓓已经沉了脸:“你不是考上好大学,留城里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邵婕一手酒瓶一手酒杯,浑身的酒气:“谁告诉你我留城里了?小学毕业那年,我就说过以后会回来这儿当老师。”

    谢蓓蓓快速看了眼靠着没动的谢安青,压低声音:“你想干什么?!”

    邵婕上前一步,酒瓶对准山佳刚捡回来的塑料碗:“请老同学喝杯酒而已,紧张什么。”

    “书记不喝酒,”山佳脱口而出,“她酒精过敏。”

    谢蓓蓓一愣,和邵婕同时看了眼山佳,接着调转视线,定格在始终没说话的谢安青身上。邵婕皮笑肉不笑:“你过敏?什么时候开始过敏的?我怎么记得你八九岁的时候,谢老师就逗你喝过酒。她觉得你不够活泼,老做些出格的事逗你,喝酒就是一样,她说你脸红起来喊她奶奶的模样很可爱,你怎么能过敏?啊?谢安青,你怎么能对谢老师喜欢的事过敏?”

    “邵婕!你有病吧!”谢蓓蓓一把拉起邵婕,差点没压住声音。好在她们坐得偏,现场又吵,才没惊动其他人,但谢蓓蓓已经对邵婕忍无可忍,“我警告你,你再敢对我姑说什么做什么,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邵婕看着和六年前一样没有情绪没有反应的谢安青,脸上怒气骤显:“谢安青,上次见面,我不小心磕碎了谢老师留给你的玉佩一直没跟你道歉,今天这杯酒当时赔罪,我先干为敬。”

    话落,邵婕将杯子里的白酒灌了下去,桌上的人就是再迟钝也能从她的态度看出点什么。

    谢槐夏连忙放下筷子拉住谢安青的手,山佳看着谢安青面前满满一碗酒胆战心惊,谢蓓蓓怒不可遏:“邵婕,我知道你感激我太奶给你学上,给你饭吃地方住,你把她当前亲人,当救命恩人,你接受不了暴雨下一整晚她才被发现这种结果,心里有气,所以上一次你做什么我都尽量忍你,但是六年了,你不能还把所有事都算在我姑头上,她才是最难过的那个!”

    邵婕:“你别搞笑,难过她一滴眼泪不掉?”

    谢蓓蓓:“那是当下反应不过来,后面我t?姑……”

    “吱。”

    老旧的竹椅被推开,谢安青端着凉茶起身,看向周六那晚在文化广场对视过一眼的人,说:“等会儿结束我还要巡视水库,不能喝酒,今天就以茶代酒了。”

    邵婕:“你做梦!”

    邵婕怒形于色,想打掉谢安青的凉茶。

    手到半空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掌攥住。

    邵婕错愕。

    陈礼从谢安青身后走到她旁边,面上微笑,眼底凌厉,不露声色控制住邵婕想挣脱的手腕,说:“女士,这么好的日子,你又为人师表,何必呢?”

    邵婕被“又”后面的话砸中,上头的酒精短暂清醒,想抽回手保持体面。

    陈礼加重力道没给她机会,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白酒:“谢安青是一村书记,汛期谁马虎,她都得清醒,所以这酒我替她喝了,三倍,够不够?”

    失态带给邵婕的羞耻感已经涌上来,手却被人死死钳制无法补救,闻言,她咬着牙质问:“你替她,你是她谁??”

    陈礼:“朋友。”

    邵婕:“哪种?可以上,啊!”

    陈礼毫无征兆松手,两方对峙的平衡被打破,邵婕惊呼一声,身体直直往后倒。

    一刹那,附近的视线齐刷刷投向这里。

    陈礼冷脸注视着邵婕,在画面即将变得难看之前伸手,扶了她一把,友善又和气地说:“邵老师再为孩子高兴也不能喝这么多啊,路都走不稳了。蓓蓓,这儿你熟,送邵老师去休息。”

    谢蓓蓓还处在又爽又懵的状态,听言没什么反应。山佳心思细,快速走过来说:“陈老师,我去。”

    陈礼偏头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山佳会意,几乎是把惊魂未定的邵婕拖离的现场。

    闹剧莫名开始,诡异结束,周围人不明所以地讨论了几句,继续吃饭。

    陈礼回身。

    谢安青目不转视盯看着她,一只手捂着谢槐夏的耳朵。

    谢槐夏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就看到一个阿姨好像很生气,蓓蓓姐更生气,小姨原本好好的,阿姨问陈阿姨“哪种”的时候,小姨突然捂住了她的耳朵。捂得特别用力,她的耳朵已经开始疼了。

    “小姨。”谢槐夏小声开口。

    谢安青像是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

    谢蓓蓓则是猛然回神,大步跑去帮山佳,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陈礼看了眼谢安青捂在谢槐夏耳朵上的手,和喝白开水一样,把碗里的酒喝了,紧接着给自己倒第二碗,第三碗。

    一口气喝完全部,陈礼把碗扔在桌上,说:“谢安青,你跟我出来。”

    陈礼话一说完,径直离开。

    谢安青还捂在谢槐夏耳朵上的手轻轻拢了一下,松开她说:“吃完自己回家。”

    谢槐夏呐呐:“小姨,你很难过?为什么难过?你还有个奶奶?”

    谢安青奶奶去世的时候,谢槐夏才半岁,往后村里没人提没人说,她就意识不到自己小姨有过一个奶奶;她身边虽然也空落落的,只有妈妈和小姨,但从来没有哪一天觉得日子孤单,就意识不到自己小姨会因为奶奶没了难过。

    现在突然听人说起,她一下也开始难过了。

    谢槐夏小心翼翼拉着谢安青的手:“小姨。”

    谢安青兜起她张着的嘴巴,说:“没有。吃饭。”

    谢槐夏:“你呢?”

    谢安青:“刚陈阿姨不是说了,让我出去。”

    谢槐夏:“还进来吗?”

    谢安青“嗯”了声,提步往出走。

    外面空无一人。

    谢安青看了眼西边的路,转身往东边高过墙的麦草垛走。

    陈礼喝酒太猛,而且是一口气满满三碗白酒,胃里翻滚得很厉害,看到谢安青过来,她没精力迂回任何一秒,直接问:“为什么不还口?”

    谢安青:“她说的是事实。”

    陈礼:“事实也分真假,死刑犯也有权利上诉。”

    谢安青:“我不知道真假,没证据上诉。”

    “去找。”

    “找不到。”

    “……”

    “没一个人愿意给我线索。”

    陈礼张口结舌,后知后觉记起谢筠说过的话和门楼下那个婆婆的反应。她胃里猛地往上涌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谢安青说:“我变成这种现在喜欢内耗,喜欢顾影自怜的性格不是一天两天,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像你说的,在找,在问,我想找个能钻进去的缺口,让自己好过点,可是没一个人给我机会。她们善意地保护我,原谅我,周而复始,我像是被驯服了一样,慢慢开始接受,然后忍不住反问,既然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被原谅?能被原谅,不就是做错过什么?”

    她开始回忆给奶奶打那个电话的原因,开始找所有开端的源头,发现事情之所以会走到那一步的确是她先做错了。

    那她还找什么,问什么,上诉什么。

    谢安青看着陈礼,平静声音里透出哑:“陈礼,最近走在村里、地里,很多嬢嬢奶奶又开始原谅我了,她们一见到我就换话题,眼神闪躲,我好像在重复在六年前被所有人保护的处境,或者换个说法,我又一次在被所有人孤立。”

    这些话太严重了,陈礼矢口否认:“不是……”

    谢安青:“上一次,我把还算过得去的性格搭进去了才习惯,这次,我需要搭进去什么?”

    陈礼无言以对。

    早在门楼下聊天被碰见那天,她就该忌惮谢安青的聪慧。

    这种聪慧于她而言是旧事重提,旧伤复发。

    但她没有办法,她到现在还是觉得伤坏在外面比坏在里面好处,那找到伤口的准确位置,一刀剖开就势在必行。

    那时是一时痛苦,现在的过程是反复折磨。

    陈礼胃里的酒气剧烈翻涌,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看到谢安青唇在抖索。

    “陈礼,早在你去桥上找我那天我就该问,我的事,你知道多少了?”

    “我奶怎么死的?邵婕是谁?别的呢?”

    谢安青默了几秒,在墙里的欢呼声中的开口:“陈礼,你是不是知道我的性取向了?”

    肯定的,否则她不会在邵婕说到关键时候突然松手。

    陈礼腿打了一下弯,头晕目眩。

    谢安青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礼脑子里快速闪过谢筠只敢远远看着谢安青的画面,她宁愿一个人啃干面包,也不肯去谢安青家吃饭的画面和谢安青发烧,她急不可耐的画面,以及周六晚上,她们结束对话前的画面。

    “谢支书,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陈小姐请说。”

    “你是不是喜欢谢安青?”

    谢筠很惊愕。

    陈礼立刻就知道猜对了,她的心跳在那一秒忽然变得很快,呼吸则匪夷所思得轻。她说:“谢安青知不知道?”

    谢筠嘴唇翕张,犹豫很久才说:“不知道。”

    陈礼:“她不是?”同性恋。

    谢筠:“她是。”

    陈礼:“那为什么会看不出来?你们一起工作,一墙之隔也算是一起生活,她不是迟钝的人。”

    谢筠答非所问:“我只有高中文凭,她五岁能做三年级的题,二十岁大学毕业,我和她的差距很大。”

    “谢安青不会在意这种差距。”

    “嗯——”

    谢筠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回到正题。

    “她是觉得自己不配。”

    “……什么?”

    陈礼没听懂。

    在这个村里,谢安青的能力长相,她的存在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另类,她配不上谁?

    谢筠说:“你可以简单解为内疚形成的自我防御,甜蜜、幸福、爱情,这些词是和内疚完全相悖的,它们一旦发生,内疚就会第一时间提醒她适可而止,所以她谁都看不见,谁的好都不接受。”

    陈礼静着,把谢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品读,读懂之后如梦初醒,从根基上明白过来谢安青对自己的抵触、敌意和厌恶——固然有她这个人名声不好,目的不纯的原因,本质也许是谢安青自身的矛盾驱使。

    谢筠说:“现在跟她提这种情啊爱啊的事是火上浇油,对不重要的人,她一把火烧得对方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发生,对重要的人,她烧的是自己。”

    “接受,还是不接受,和内疚争个你死我活,还是和在意的东西两败俱伤,哪一样都很为难她。”

    “我不敢,我想等她哪天好了再说。”

    谢筠的隐忍像突然出现的对照组,将前期那个陈礼照得丑陋不堪,无所遁形,她一面提醒谢筠“她好了,眼睛里看到的就不会只有你,有些事能等,有些事错过一步可能就是一辈子”,要抓紧机会,一面反复检查自己的行为,谨慎回避谢安青突如其来的坦诚、她的眼神、她的手臂和心跳,告诉她她的这些好无关紧要,以防她会错t?意把自己烧死,而另一面,她又不可控制地在持续对她好。

    她才在为难谢安青吧。

    就像此刻,谢安青问她是不是知道她的性取向,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完全可以说“对,我知道,而且是先一步知道,才会在发现你的异样时顺势说我想打退堂,说我对你的好和别人一样,以此让你打消正在萌生的多余念头。”

    可话到嘴边,她的舌头像是打结了一样,满眼睛都是谢安青发抖的嘴唇,满脑子都是邵婕伤人无形的声音和她出现那秒,只有自己一个人捕捉到的,谢安青的紧绷和恐慌。

    别人都以为她是镇定无事才面无表情,只有她看见了底下那层。

    那如果真是朋友,她现在应该马上想办法安慰谢安青,就像在河边教她抽的那支烟,无限接近她,引导她,最真实地触摸她,听取她的情绪反馈,给她最恰当的帮助。

    ……安慰之后形势将如何发展。

    陈礼现在头昏脑涨,无力思考。

    谢安青清醒地说:“我是同性恋,一直都是。”

    陈礼定住。

    “高二的时候,我们班转来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和我坐同桌,她做不出来的题的时候喜欢咬嘴唇。有一次我正好偏头看见,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接吻会不会很软。”

    “我后来给她讲过很多题,她每次成绩进步都会抱过来说爱我。”

    “我信以为真,在她准备转回自己学校参加高考的时候,穿了最好看的裙子去找她表白,她说谢安青,都两年了,你怎么还在想这种事,你才16好不,恶不恶心啊。”

    “我分析过她的话,说的不是女生和女生接吻这件恶心,是我恶心。”

    “我有点难过,之后就没再和谁表白过。”

    “现在还多了我奶的事和……”

    谢安青话到一半停住,等吃完的人离开走远,才又继续。她略过了“和”字后面那半句,直接得出结论:“陈礼,如果你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故意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问我,提醒我不会对我怎么样,那没必要。有些话在别人那儿轻而易举就能出口,在我这儿比登天还难。”

    谢安青垂眸默了几秒,等空气里浓烈的酒气散了,抬眼看着陈礼说:“比如,我可能有点喜欢你。”

    第35章 吻她酸涩发抖的嘴唇。……

    “……”

    陈礼浸泡在酒精中, 真真切切听到了世界在耳边爆炸的声音,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土地都在旋转, 酒劲趁机从四面八方的裂缝中翻涌上来,她仓皇扶了一下麦草垛。

    切口意外得扎手。

    谢安青的话每在她脑子里重复一次,她的心跳就快一拍,头昏脑涨的感觉就重一分。

    她张口欲言,思绪横冲直撞,隔着虚无的空气盯看对面模糊的影子半天, 才在猛烈的酒气中找到一点智的痕迹。

    “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喜欢我。”

    “……嗯。”

    “那为什么又喜欢了?”

    “你好。”

    “我风评很差。”

    “人好, 对我好。”

    “这些只是你片面的了解。”

    “够了,喜欢本来就只是视线开始偏向对方,不用别的。”

    “你还不知道我最开始看上你的目的。”

    “我知道后来不是了,我喜欢你是在后来。”

    平静到诡异,就更显得激烈的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陈礼踉跄着靠紧麦草垛, 鼻息都在轻颤。谢安青很慢地闭了一下眼,像是想把正在往外冒的情绪堵回去,可当她睁开眼睛, 瞳孔里的墨色却更浓更稠了。

    她知道这些话不应该说,想都不应该想, 最好装聋作哑到陈礼离开, 然后在久不联系的某个深夜删除微信、电话,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继续原地打转,陈礼继续在路上风生水起。

    但打开的情绪匣子像是卡在了邵婕出现的那个点,怎么都关不上。

    她的话,陈礼的反应, 她们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她,她正在聪明人面前装腔作势,做无用功,没必要继续。

    或者还能再往前点,卡在了陈礼突然出现的桥上,卡在她说“谁欺负你了?你说,我打得过”这句话上。

    她在那些卡住的点上学会心跳加速,学会脸发热泛红。

    之后,那个匣子就再没能和从前一样,一次次顺利关上。那个卡着匣子的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替她挡了酒,说了话,把自己弄得浑身难受。

    她亲眼看着,不亲口说点什么,很难把这一幕消化掉。

    身体挤压麦草垛的声音悉悉索索,不断穿过耳膜进入心脏,深深浅浅地划着。

    谢安青抬手抓了一下胸口的衣服,说:“陈礼,我就是这么矛盾,说了绝对不会喜欢,转身打脸,说了有些话难如登天,扭头食言,说了有点儿喜欢,又打心底里希望谁都不要和我扯上多余的关系。”

    “呵。”

    谢安青很轻地笑了一声,手抓紧又松开,垂下来说:“我这样是挺恶心的。”

    “谢安青!”

    自酿酒的后劲儿在持续发酵,“恶心”两个字在陈礼脑子里轰然炸裂,和那声“喜欢”带来的震撼效果不相上下,陈礼攥着身后麦草垛,手指节节泛白,青筋根根清晰,她难以控制地将16岁的谢安青和眼前这个脸色发白的女孩子重叠在一起,心疼她一腔爱意被人践踏,心疼她明明有爱人的本事和资本却处处防着想要爱她的人。

    心疼之外,更反感她又一次把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

    她那声喜欢掀开的何止是自己的秘密,还有她隐晦的心思。

    她在感情一事上从不拖泥带水,哪怕有被爆料,被恶意抹黑的风险,她也依旧我行我素,懒得多做解释。

    可对谢安青,她在反复强调“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不会把你怎么样”。

    人开始反复强调一件事的时候,不就是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要发生了?

    最多有意识深浅的区分,但结果一定殊途同归。

    她算深算浅?

    浅的话,不会在被铁锨击中肩膀,需要谢安青帮忙扣扣子那天,只是看一看她的嘴唇就心生幻想,只是听一听她缠绵的笛声就将幻想付诸行动。

    那她不是更加恶心?

    她嘴上说着不会,手指却在反复进出自己的身体。

    她对这个名声早就习以为常,谢安青的16岁和26岁得罪过谁?

    陈礼看着26岁平静的谢安青,善于想象的脑子勾画出16岁遭遇晴天霹雳的她,仍然再反思自己。

    忍无可忍。

    陈礼一把抓住谢安青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谢安青,你再说一句‘恶心’试试!”

    谢安青没站稳,撞到陈礼身上,“砰”一声,胸腔磕到肋骨,她定着,好半天才往后退了一步,说:“你别离我这么近。”

    陈礼:“?”

    不是喜欢她,离得近点怎么了??

    ……哦,她觉得自己不配。

    哦,她离得越近越为难她。

    陈礼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谢安青低头看着,说:“小时候我有被宠过,有恃宠而骄的经验,控制不住的时候我会闹脾气。像桥上,我想知道你对我的好和别人一样不一样,我希望一样,这样就不用纠结是不是有喜欢你,可你说了,我又难受,神神经经地说难听的话中伤你。”

    陈礼:“我没在意。”

    谢安青:“我在意。我这人有时候特别不识好歹。”

    陈礼:“我不在乎。”

    谢安青:“秋收、铁锨、白酒……没有哪一样,我能等价还你。”

    陈礼:“不用你还。”

    谢安青:“那我会一直记着谁对我好,越来越喜欢她,同时不断警告自己不配喜欢她。”

    “陈礼,一直处在那种状态,我可能会很难受。”谢安青说,眼圈突然泛起红,声在哽咽。

    陈礼狠狠愣住,快松到头的手猝然抓紧:“谢安青……”

    谢安青胸腔剧烈翻涌。

    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很难受——睡不着觉,反复做梦。大家都知道,所以都不惹她,给她时间自己想办法解决。

    她能解决,而且经验丰富。

    今年多了个陈礼,事情好像变复杂了。

    每当她找到一个办法的时候,陈礼必定会及时出现给她另一种办法,比她的好,比她的轻松,比她的有效,也比她的后遗症严重。

    后遗症是,她开始变得恶劣,贪心地想直视陈礼,又胆怯得不去正视她。

    她正在像陈礼坦诚自己的恶劣,学着陈礼坦诚自己很烂时的样子,大大方方说出来,听她评判。

    她几经思量,过了不知多久,说t?:“……朋友之间也可以无条件对对方好。”

    是吧。

    就像谢筠。

    奶奶出事的时候,她正在办离婚,男方别说是抚养费,连谢筠应得的那份房产财产都不想给,两人之间的官司一度拖到进行不下去,可一听人说起她,谢筠立刻放弃纠缠,放弃打工六年攒的钱,一无所有地,带着才六个多月的谢槐夏把她接了回来。

    朋友之间是可以无条件对对方好,可,“我已经喜欢了。”

    前置条件影响全部过程,决定最终结果。

    她喜欢了,就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只做朋友;她要是能,就不会在今天开这个口。

    “看你现在浑身难受,想吐吐不出来,我好像也有点心疼你。”

    “心疼是喜欢的一种吧。”

    “高中那个女生只是咬一咬嘴唇,我就很心疼她,宁愿其他时间加班加点补自己的作业,也要在她方便的时候,先把她不会的题讲完。”

    “陈礼,我其实有点蠢。”

    那是纯粹。

    陈礼真的想吐了,愤怒导致的。

    谢安青说:“我处不好自己的问题,就给自己设置各种限制,六年十年把村子搞好,不要去喜欢谁,谁也别来喜欢我,我又想说了,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谢安青笑了声,眼泪掉下来。

    “不是矫情。”

    “是真的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

    那颗眼泪在陈礼心上泛滥,她静着,满脑子只剩下“谢安青”三个字。

    “我走之后,一直是邵婕在陪奶奶,照顾她,逗她开心,给她解闷。她一个外人,提供给了奶奶全部的情绪价值,我是奶奶一手养大的,我亲口告诉她,我想去城里上学。”

    我不想要你了,我想去城里上学。

    那句话即使已经过了十几年,也还是像锋利的尖刀一样,直直插进谢安青心脏,她弓身撑在膝盖上,眼泪大颗大颗往土里埋。

    “我爸以前也是村干部,还没来得及和我妈结婚就在防汛的时候,失足掉进水库没了,我妈那会儿才22,还有大把人生要过,又跟我们家没什么确切关系,那对大家都好的办法就是我跟着我奶生活。”

    “我觉得挺好的,我希望她好,我跟着我奶很好,我奶晚年不是一个人也很好。”

    “可临近小学毕业的某一天突然来了人,说我奶身为校长,故意霸着别人的孩子不放,想给自己家留香火。”

    “我奶没办法辩解,也不能做什么替自己澄清。她知道,如果由她开口让我回去,我会最真切地体会到亲情是件很伤人的事——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说归谁,我就得收拾东西跟谁走。”

    “我奶一夜之间就变老了。”

    “谣言还在四处传播,很多确定要来上学的人不来了,我奶的校长随时可能当不下去。”

    “那是她一辈子的心血。”

    谢安青掐着手指,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想起那天放学,想起奶奶愕然后的平静。

    “奶奶,我想去城里上学。”

    “在这里,奶奶也能把你教好。”

    “我想去城里,我想我妈。”

    “……好,奶奶帮你收拾东西。”

    “笛子要带吗?”

    “不带。”

    “黄老师昨天送来的字帖要带吗?”

    “不带。”

    “私章,还好上周末盯着你把奶奶的私章刻完了,不然奶奶要抖着手给成绩单上签字喽。”

    谢、秋、岚。

    奶奶宝贝似的把私章放进贴身的口袋,摸着她的头说:“青啊,去了就好好的,别想奶奶。”

    她说:“好。”

    她自作聪明,找了一个根本不成立的借口主动离开,又在惹出烂摊子之后,打电话说要回来。

    奶奶次次顺着她,次次没有好结果。

    她多可恨。

    邵婕在墓地抢玉佩的时候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奶奶经常看着玉佩发呆,呆着呆着就会忍不住叫她的名字,一叫她的名字肯定泪眼模糊——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在种她喜欢的花,有时候在做她喜欢的饭。

    “陈礼,”谢安青抬头看着支撑不住,靠坐在麦草垛下的陈礼,眼泪静得让人胆战心惊,“我奶拿她最好的东西把我养大,我反过来要了她命,我像不像吸血鬼,笑着闭着眼睛往她坟前走,她……”

    谢安青话没说完,脖子忽然被人捏住。她的鼻尖被猛地撞了一下,下一秒,充斥着酒精味的嘴唇贴上来,撬开她的唇缝。

    有点干,很烫。

    不过几秒就离开了。

    谢安青看到陈礼很深地皱眉,咬着牙,像在进行激烈的心斗争,而她,脊背发麻,压抑沉重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狂跳。

    久远暗色的记忆迅速从她脑中退去。

    她脑袋空白了几秒,下意识伸手去推陈礼——

    颈边的手倏地握紧,她毫无防备被拉下来跪在地上。陈礼的手指插入她头发里用力抓住,偏头吻她潮湿泛红的眼睛,吻她酸涩发抖的嘴唇。

    第36章 匆忙意外的午后,溪涧碰……

    夏天的午后蝉鸣雀噪, 暑气蒸人,绿荫懒怠怠的,笼着墙里的热闹, 罩着墙外的激烈。

    谢安青感到一阵酥麻从喉咙蹿下去,经过脊背,直冲尾椎,她不受控制地挣扎了一下,手撑住陈礼曲线完美的腰胯。陈礼灵活强势地舌趁机挤开她微张的齿缝,和她的舌尖相触——比卫生室那个傍晚想象的更软, 更好接吻, 此刻血迅速涌上她的脸,心跳一撞一撞似要冲出来的青涩反应勉强也算得上是在好好和她接吻。

    陈礼被取悦,忍不住将谢安青的脸抬高,手扣着她的腰,手指偶尔抓紧她的发根, 偶尔轻柔地摩挲安抚。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规律,手里抓着的人便做不了任何准备,一切反应都格外真实坦白——左手紧抓着她的胳膊, 握在她胯上的右手一秒比一秒用力,唇始终是张开的, 口腔里的反应木讷到乖巧, 和暴雨那晚鲁莽粗暴的人截然不同。

    她的气息长时间静止着, 还在被直入深处的舌占有掠夺,很快感觉到缺氧,身上开始一层层战栗颤抖,胸腔胀得像是要炸裂开来——

    “呼吸。”

    低沉的提示音突如其来,充盈的口腔忽然空寂。

    在那突然从发根传来的细微疼痛中, 谢安青听到有掌声在墙里响起,麦草垛悉悉索索的声音变成略重的喘息。她心脏一紧,張開嘴大口呼吸,肩膀用力起伏,還沒完全順暢滿足,酒氣濃烈的唇再次覆上來,含住了她的下唇。

    清晰的湿热感在那片薄薄的皮肉上炸开,头皮神经剧烈抽动跳跃,她能感觉到陈礼在发烫,一点一点将她濡湿了,张口抿住上唇,輕輕拉扯,放開,吮吻,舔咬。

    陌生又猛烈的感覺在謝安青體內堆砌,碰撞,全身血液沖到大腦,她本能揪住陳禮垂到手邊的長發,緩緩張口,等待着……

    所有感覺戛然而止。

    她空白迷茫地看着对面那双正在被KE望焚燒的眼睛。

    它的主人脑中轰然,被墙里突如其来一声“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小姨现在很难过”打得晕头转向,她重重抓了一把手指间已经潮热不堪的头发,想起谢筠多年的隐忍,想起那晚她在离开之前匆忙低抑的一句“陈小姐,我还有机会吗?”

    她当时说:“有。”

    现在却把企图她的“机会”据为己有。

    “……”

    智短暂归位,陈礼仓促抬头——

    谢安青总是很黑很静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红透了,她还在发抖的睫毛一动,眼眶里残存的泪水猝不及防掉下来砸在陈礼锁骨上。

    “嗒。”

    一切思绪定格,眼泪顺着陈礼的衣领滚进去,像火,烧了一路,像沸腾的水,一刹烫进心里,像丝丝扣扣的线,被酒精浸透,将她本就岌岌可危的智绞成再也无法复原的碎片。

    她摸了摸谢安青的脸,拉起她往回走。

    路上遇到过好几个人,陈礼记不清自己认不认识,打没打招呼,她从谢安青口袋掏钥匙开门,将她拉到水槽前洗手,然后一起回到她房间里,接吻。

    房间里光线昏暗,谢安青躺在哪一个晴朗的午后,亲手给陈礼铺的床上,被她吻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們唇碾磨著唇,舌糾纏著舌,在不受智束縛,不被清醒所困的寂靜環境裏吻得熾烈而狂熱。

    谢安青喝過涼茶的唇是甜的,陳禮t?舔舐入口,冰水洗過的手指涼涼的,挑開她短袖的下擺,抚摸她腰上处在恢复期的伤口:“腰还疼不疼?”

    谢安青指尖發麻,心和腦也都已經興奮到麻痹,她發酸的手指攥著床單,唇間先有的氣才發出來聲:“不碰,不疼。”

    陈礼去碰她,用柔软的指肚摩挲:“不疼?”

    谢安青:“……嗯。”

    陈礼握住:“不疼?”

    谢安青:“嗯。”

    陈礼俯身吻她,尝试着加重力道,她立刻扣紧手指,短短地哼了一声。

    陈礼就知道她的底线了,马上松开手,改为轻柔地安抚。

    “我肩膀还有一点疼,你帮我揉一揉。”陈礼吻着谢安青扬起的下巴说。

    谢秀梅开的外用药味儿太冲,陈礼一次也没有用过,她的肩膀的確還在疼,但遠沒到需要誰幫忙揉一揉的程度,更不是誰發軟的手捏上去就會受不了那種疼。她咬謝安青緋紅發熱的耳垂,在齒間細磨:“不要隔著衣服,你現在沒有力氣,把我的扌口子解開。”

    陈礼的声音含混低沉富有魅力,吐字时的热气打在谢安青侧脸耳后,她手脚飘着,像被植入指令的机器,手往右,往下——陈礼内里的风格和她外穿的裙子一样,忄生感大膽,成熟豐潤。謝安青手停在最末尾的扣子上,視覺爆炸。

    陈礼停下来,撑起高度仔仔细细看她:“不喜欢?”

    谢安青眼波激蕩,张口无言。

    陈礼说:“我喜欢你的。”

    陈礼只是停在謝安青短袖下擺的手指回撤,貼住皮膚。謝安青劇烈抖動,眼前白了一瞬,感覺那只纖長柔軟的手推著短袖快速往上,經過腰腹、肋骨、溝壑、喉嚨,經過唇和鼻子,將短袖一直推到她的手腕上,然後準確幹脆地覆蓋在左側鎖骨下方,她剛剛說了喜歡的地方,收攏,放松,品嘗,挑動,一瞬間,不用誰來打一個手銬結,謝安青就自己抓緊了腕上的短袖。火從身體深處躥上來,她無意識張開唇,不同於麥草垛前的迷亂淚光慢慢浮出眼眶。

    陳禮不緊不慢,耐心十足,手心裏沾上謝安青火熱的體溫後,开始引导她的情绪。

    “奶奶是什么样的人?”

    突转的话题,极不合时宜的话题,精准无误将谢安青智拉回的话题。她目光震颤,眼泪滚落,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好。”

    陈礼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里面属于自己的纸盒打开:“多好?”

    谢安青心脏坠胀,像搁浅的鱼,呼吸困难,思绪暂存,一半听陈礼口齿间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一半断续拆封记忆里的陈年旧事:“没钱,没,暖气,没空调,没很多新,裙子,还是觉得,和她一起生活很——”

    谢安青陡然側身,渾身抖索,陳禮並攏的中指和無名指擡了起來。

    還不夠,生條件OK,心還沒有準備好。

    陈礼和磨蹭那天傍晚的护栏一样,一面磨蹭着谢安青,一面轻声继续刚才突然中断的话题:“和她一起生活很什么?”

    谢安青心臟收縮,氣息發顫:“幸,福。”

    谢安青浓密的睫毛湿成一丛一丛,更显得长,黑,让人心疼。

    陈礼俯身吮吻她打开着的喉咙,不让她再有机会把那些阴暗压抑的情绪藏起来:“多幸福?”她问,手下的動作毫無征兆加重。謝安青悶哼喘息,感官被放大,智被消減,情緒浪潮隨著失控的眼泪汹涌而至:“去城里之后,每天都觉得,不幸福。”

    突如其来的哽咽像在狂风里簌簌,像被咬碎了,湿透了,飘零零把歉疚后悔全部变成了委屈脆弱,闯入陈礼胸腔里,咬噬着她的心脏。她的耐心開始變淡,磨蹭的幅度開始變大,頻率開始變高,深深淺淺試探著瞳孔裏這個哽咽不止的女孩子,剝奪了她的繼續適應的時間:“之前你說沒和誰有過,那自己呢?”

    一句话,谢安青的情绪急转直下,思绪全然宕机。

    陈礼抬起下颌,吻她轻轻抖着,和眼睛一样让人心疼的嘴唇:“有没有?”

    谢安青的睫毛还很湿,陷在多年不能自拔的悲伤歉疚情绪里,另一边,紅潮已經因為陳禮的提問追問迫不及待漫上臉頰,燃燒一切好的壞的情緒,她的腦子迅速被清空,神經飄飄蕩蕩。陈礼说:“告诉我,不然我不知道怎么开始。”

    很轻的声音,很轻的吻,很轻的手指,安抚一样,谢安青被所有和轻有关的感觉蛊惑,喉咙里轻轻地震动:“嗯。”

    陈礼:“嗯是什么?”

    谢安青:“……没有。”

    那就不用问一根,兩根,還是三根了,最少的她都未必受得了,可这一次陈礼没有退堂鼓可打,她身体里的酒精已经渗透到了四肢百骸,将她完完全全拖入醉后那个简单直白的世界,她什么都顾不上,眼睛里看到的,脑子里想到到只有当下——用已经具备论基础和实践结果,她也曾经想到过的忄生帮谢安青把长久积压的情绪发泄出来。她冷靜又放任地將早已經被浸透的中指滑進去,另一手横在谢安青唇上,把所有可能飘出窗外的声音堵进她喉咙里,看她短短几秒时间憋红了眼睛,眼泪疯狂往下淌。

    今天要淌够。

    以后就能少一点。

    ***

    陈礼身攬起謝安青抽搐無力的身體,濡濕手指穿入她發間,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声声安抚:“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哭一哭就都过去了……”

    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陈礼想象着小时候那个受宠的谢安青会被怎么称呼,手指摩挲她汗湿的皮肤、头发,想到了,细细密密地偏头吻她,叫她“阿青”,捋下她手腕上已经扯到变形的短袖,轻声告诉她:“都会过去,相信我。”

    谢安青形销骨立的心脏被温柔穿透,在陈礼手指耐心地摩挲下,在谷欠望强大的控制力中大声哭泣,胸中压抑多年的情绪彻底得到释放。

    陈礼抱紧她,身体里尚未被代谢掉的酒精还在持续发酵,某一秒溪涧碰到深谷,一切再次变得不可收拾。

    第37章 陈礼,你仍然自由。

    陈礼醒来是在晚上九点, 东谢村的天已经黑得非常彻底,房间里没有开灯,窗户敞着, 微凉晚风吹进来时,刚掀开被子的陈礼抖了一下,低头看到自己不著寸縷的身体。

    陈礼揉太阳穴的动作定格,片刻后,记忆蜂拥而至。

    几个小时前,谢安青经历了感情路上第一个真正的节点, 她雖然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主動去融入誰, 但似乎,被動的嗚咽,放縱的哭泣,從青澀到熾熱,從陌生到享受的過程更加令她震撼, 她就不受控製地,讓自己在春天失火,在夏天爆裂, 等到秋天被焚毀時,赤衤果衤果地, 在冬天劇烈顫抖。她的身體、智被酒精和謝安青洶湧的眼淚、坦誠的心事、不加掩飾的脆弱俘虜, 吻著她進行了一遍又一遍, 到後來她的力氣也沒有了,嗓子被致命的快樂徹底拔幹,昏暗房間裏的熱情才漸漸得到平息。

    那时候……

    “嗡,嗡——”

    手机猝不及防地震了几声。

    陈礼被打断,不舒服地闭了闭眼睛, 伸手取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是经纪人发来的微信。

    【老薛说有些素材的质量很差,还不如几十年前的老电影。】

    【想成品好看,肯定要先修复素材。】

    【修复需要时间,你给的这点不可能。】

    【或者你想想别的办法,现在立刻马上想,否则我撂挑子不干。】

    陈礼醉酒后的思绪根本集中不起来,越想脑子越空,她烦躁把头发拨到后面,看见了身侧空空如也的床铺。凌乱不堪,还有手抓出来的褶痕和牙咬出来的齿印。

    陈礼看着,思绪猝不及防接续上。

    那时候谢安青哭得嗓子都哑了,她怕她没有经验,加上情绪起伏太大,会不可不免地在身体冷下去之后,陷入空虚空茫带来的负面状态里,不知道怎么调整处,留下心里阴影。她就想去抱她,安抚她,让她踏踏实实地从缥缈云端落回到实处。

    可只是轻轻碰一下她的肩膀,她就抖着抓紧了手。

    手里是她的脚腕。

    “陈礼——”

    又低又哑,纤弱发软的声音。

    又乱又散,通红潮湿的眼睛。

    陈礼还没有平复的神经一瞬之间拉扯到了极限,她喉咙里咽了咽,说:“再叫一声。”

    谢安青出声不是为了叫她的名字。

    陈礼俯身拨她紧闭的嘴唇,答应她:“再叫一聲,我就不繼t?續了。”

    谢安青黑长的睫毛在夕阳里轻颤,红光热烘烘的,撩过她的嘴唇:“陈礼。”

    陈礼“嗯”了声,還靠在謝安青膝邊的纖腰輕擡,肘彎勾起她那條腿,輕車熟路貼上去,後面全在食言。她一只手扶也是推著謝安青的膝蓋,不讓她躲,一只手輕揉著她每一秒都好像要承受不住的腰腹,從她居住的溪澗向自己的山谷引流,漫長又激烈的過程,謝安青急喘著咬緊床單,握緊能夠到唯一和她有關的東西——她的腳腕——不斷示意求饒,而她被酒精灼燒,忘了謝安青會躺在自己床上的原因,忘了自己帶她回來的目的,只是持續不斷貪戀生上的快樂,满足自己的私心,之后呢?

    陈礼头疼欲裂,无力思考,她快速看了眼脚腕上隐隐约约的手印,把自己扔回床上,手臂搭着眼睛屏蔽一切。

    视觉上是屏蔽了,听觉呢?触觉呢?遗留的感觉呢?

    陈礼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弹向,嗡,嗡,嗡,她心浮气躁地用力咬了一下牙根,赤身赤脚拉开房门去找谢安青。

    她并不知道这一找会发生什么,该说什么,可一间房子两个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有撞见的时候,与其被突如其来会面打得措手不及,不如……

    谢安青房间是空的。

    陈礼狂飙的思绪骤然定格,握着门把站了好几秒,才快步折回去穿衣服,她来不及化妆打扮,随手把头发拨弄顺了,就勾着鞋子往南面的窗边走。

    没人。

    北边走廊。

    没人。

    屋后河边。

    没人。

    厨房卫生间。

    没人。

    打语音打视频。

    没人。

    哪儿都没人。

    陈礼攥着手机站在榕树下,脸色越来越沉。

    她确定谢安青是情愿和自己发生关系的,否则最后那段时间,她明摆着在欺负她的时候,她为什么只是咬住床单发抖忍耐,不是厌恶地推开她马上结束?哭出来之后,她的身体、心已经开始变轻,变亮,变健康了,没必要再反过来满足她的需求。

    可她这么做了。

    所以她确定今天这一下午,谢安青很轻松很快乐。

    但不确定这种短期极致的快乐在她心里缓存了多少。

    会不会,什么都没留下?

    或者不止是什么都没留下,还加重了她的矛盾,所以她躲起来了,现在正像麦草垛旁说的,很难受,觉得自己很恶心?

    陈礼胡乱解了两颗扣子,心烦意乱。

    隔壁只有谢槐夏在背诗,看到她来,小身板一扭看都不看她一眼。

    “谢槐夏,你小姨呢?”陈礼按捺着语气问。

    谢槐夏脑袋顶着柱子,声音闷闷的:“不是被阿姨你拉走了吗?”

    她都不知道,傻傻地在妍丽老师家一直等。

    等得花儿都谢了,才有人跟她说,她小姨早早就被阿姨拉走了。

    她就难过了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她交朋友,她小姨都没说什么,她小姨交朋友,她肯定也不能吃醋的呀。

    她就是有点担心小姨还在难过。

    小姨难过都不跟她讲。

    人家说小姨的奶奶很早就没了,小姨都不跟她讲,还给她做小猪脸的奶油馒头哄她开心。

    谢槐夏越想越伤心,抽抽搭搭地扭过来问陈礼:“阿姨,我小姨哭没哭?”

    陈礼张口欲言,话到嘴边突然不知道怎么跟谢槐夏解释。

    谢槐夏情绪走得快,没等陈礼组织好语言就拉住她的手说:“你跟小姨讲啊,我最爱她,你让她不要难过了,我会一直爱她,一直一直爱她,你一定记得跟小姨讲啊。”

    陈礼心绪烦乱,在半黑暗里动着双唇:“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

    谢槐夏一愣,松开了陈礼的手:“你拉小姨走的时候,她连我都忘了。”

    那就表示,她在小姨心里不是第一重要了。

    小姨现在更喜欢阿姨。

    她不难过。

    “哇——!”

    还是很难过!

    “阿姨,你一定要对我小姨好!不然,不然我咬你!”

    谢槐夏抓住陈礼的胳膊就咬。

    小孩子虎牙锋利,下口没有轻重。

    陈礼疼得蹙眉,但没有做什么,她脑子里,谢槐夏的话在和不久之前的猜测打架,一边说谢安青把她当回事了,一边说谢安青被她吓跑了;一边说谢安青要重新开始了,一遍说谢安青在淤泥里的越陷越深了。

    陈礼靠坐在房门口的南官帽椅里,第三十一次没有打通谢安青的语音,经纪人还在催命。

    “我发的微信你看到没有?”

    “你到底有没有别的办法?”

    陈礼:“没有。”

    经纪人:“那你现在二选一,不修复素材,或者延后交付时间。”

    陈礼:“都不可能。”

    经纪人:“那我现在就去辞职。”

    陈礼:“吕听。”

    经纪人一愣,语气弱下来:“你别叫我全名,我是易炸体质,隔几天就得喊一声狼来了,没别的意思。”

    陈礼知道,她头后仰抵着墙壁,吐了口气,说:“时间我要,质量我也要。”

    吕听:“那你就必须想出来其他办法。”

    陈礼眉心紧皱,片刻,起身说:“通知一下,今晚通宵。我现在马上往过走,最多四个小时到。”

    吕听:“OK,工作室等你。需不需要咖啡?”

    陈礼:“越浓越好。”

    吕听:“有数。”

    电话挂断,陈礼又给谢安青打了个语音。

    结果没什么意外,无人接听。

    陈礼用力攥了一下手机,大步进去房间收拾东西,很快,没开灯的二楼响起行李箱的滚轮声,一路延续到楼下时,山佳刚好骑着电动车进来说:“陈老师,您真没什么事吗?”

    几分钟前,山佳忽然收到陈礼的微信——拍糖纸那次,陈礼问她要不要照片,她说要,她们就加了微信——问她会不会开车,今天有没有在谢妍丽家喝酒。

    她说会开,没有喝酒。

    陈礼:【那方不方便送我去镇上?我临时有事,去趟市里。】

    山佳:【到镇上之后呢?】

    陈礼:【找顺风车,我的车你原路开回来。】

    山佳:【好,我马上过去。】

    山佳对陈礼的印象本来就不错,今天又多了邵婕那事,她好感倍增,当下就换衣服过来送陈礼。

    山佳系好安全带问:“可以走了吗?”

    陈礼短暂迟疑,说:“等我三分钟。”

    山佳:“好。”

    陈礼下车上楼,二楼的灯开了几十秒,再次陷入黑暗,不久,院里被惊醒的金鱼也恢复寂静。

    已经在后墙根下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谢安青将视线从坟包模糊的轮廓上收回,在膝头趴了一会儿,站起身翻墙回家。

    后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谢安青眼尾的视线扫过二楼,转身走进厨房。

    厨房两顿没开火,冷冷清清的,谢安青开锅烧了碗热水,把盒牛奶放进去隔水加热。差不多五六分钟,牛奶被捞出,碗简单冲洗反扣,谢安青揣着一口袋和夏天不符的滚烫回屋上楼。

    老旧楼梯的吱呀声压着她明显的心跳。

    她想了很多开场。

    “饿不饿?先喝口牛奶。”

    “酒后喝牛奶可以减少酒精对胃粘膜的刺激。”

    “你手脚凉,体寒的人喝热牛奶温胃。”

    ……

    她每往前走一步,手里的牛奶就攥紧一分,到陈礼房门口的时候,步子猛地顿住。

    陈礼房门上贴着张便签纸,字迹虽然潦草,谢安青还是能借着楼梯上的灯光看清楚。

    【临时有事离开几天。

    ——陈礼】

    没交代原因,没说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谢安青心跳慢下来,往下坠,手心里滚烫的牛奶快速失去温度。她握了一下,伸手去撕便签。

    手没碰到,粘性不够的方块纸掉下来一角,在空中荡了荡,落下谢安青脚边。

    陈礼脚往回收,偏头看着车窗外黑黢黢的夜色。

    她不是不想留原因,是不能。

    这趟过去,她要做一个五十分钟左右的纪录片,纪录片主角是谢安青奶奶。

    这件事现在只有谢筠知道,同样是聊起谢安青那晚知道的,她很担心把一切剖开之后,谢安青的状态会down到一个更难疗愈的困境,适得其反,而陈礼,她始终坚信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第二天在桥上找到谢安青,把她安顿好之后,她立刻带着相机出来,找村里上了年纪,可能知道些什么的嬢嬢收集素材,并告诉她们暂时不要让谢安青知道。

    她想在最恰当的时机,给她最直接的心冲击。

    有些事一旦有了准备,效果会大打折扣。

    她为了达到最佳效果,亲手把谢安青推回到六年前,被孤立的处境,让她重复经历,在麦草垛前崩溃。

    这之前,她偶尔犹豫过,要么成,要么败,她给t?自己准备了两个待选结果,毕竟她只是个外人,站在自己的立场,用自己的方式考虑问题,太狭隘了,谢筠和谢安青一起长大,就算中间分开过,也比她熟悉得多。

    那或许是她对。

    她偶尔这么徘徊。

    今天看到谢安青哭,听见她说她找过,但找不到能让自己好过的线索,她就最后确定了:这个片子要做,而且要往谢安青最软,最暗,腐烂最多的心里做,做好之后,趁她不备,一次性将她的伤口剖到底。

    会很疼。

    她只能受着。

    现在也只能继续熬着,对必然的发生那一秒一无所知。

    车身颠簸,陈礼肩膀磕在门框上。

    她做事就是这么狠。

    对自己是,对刚刚才发生过关系,才大哭过,必定还很纠结矛盾,脆弱敏感的谢安青也是。

    谢安青会怎么想她不留一句原因就突然离开的行为?

    开始信她就是网上说的那个又烂又渣的陈礼?

    还是,更加严重?

    陈礼胃里的酒气剧烈翻滚,她紧闭着嘴唇忍了一会儿,伸手将车窗降到底,让高速上120km/h的疾风吹向自己。

    几个小时候之后,吕听震惊:“你逃难过来的啊??发型前卫得我都不敢认!”

    陈礼没一句废话:“现在什么进度?”

    吕听:“配音。”

    陈礼应了声,步子突然一转,快速朝卫生间走。

    吕听察觉不对,后知后觉她脸白得像鬼。

    吕听连忙放下的行李往过跟。

    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她剧烈的呕吐声。

    吕听脸色难看地走进来,在认识陈礼十几年后,第一次看到她扶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毫无形象可言。

    ……

    凌晨两点半,陈礼靠在沙发里,早就准备好的咖啡被换成了热水,她叠着腿,身上是价值不菲的黑白套装,简约经典,抬脚时细高跟撵地,和东谢村那个陈礼相似,又因为环境不同,周围陈设不同,穿着不同,让她整个人显得截然不同——东谢村那个时尚大胆,这个飒爽精干,气场强大。

    吕听神色凝重地盯了陈礼半天才找到个合适的开头:“不计代价做纪录片,喝了酒还连夜赶路,你这回认真的?”

    陈礼:“我哪回不认真?”

    吕听:“认真你不会29了,还只跟自己的手指上过床。”

    吕听不假思索的一句话让陈礼笑容消失,浅色瞳孔里映着冷色调的会客室。

    吕听:“你那些前任全都是我摆平的,你真以为我什么都没问,什么都不知道?”

    陈礼:“你知道什么?”

    吕听:“你只是和她们有过一段,不是谈过一段。”

    陈礼:“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吕听逼视着陈礼,语速飞快,“谈了又分,是感情问题,没谈就分,是你的问题。陈礼,你在想什么?”

    陈礼:“你不用知道。”

    “我们是朋友。”

    “对,不然你当我是多蠢,才会在你被人构陷虐待动物拍摄,声名狼藉的时候找你当经纪人,让你不至于找不到工作饿死。”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肯定不会出卖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能死?”

    “不能,但……”

    “什么?”

    “不想说。”

    “滚。”

    陈礼笑了声,没了口红的唇色微微泛白:“不舒服,滚不了。”

    吕听无语地给她杯子里添了点热水,看她喝下去几口,苦口婆心地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定下来,你马上都30了,家里还跟样板间一样,一进去就瘆得慌,要是身边有个人能亲一亲,抱一抱,上个床,那好心情还不翻倍,坏心情也能睡爽,何乐不为?”

    陈礼:“你每次在我这儿受了气,都是回家被睡爽的?”

    吕听皮笑肉不笑:“陈大摄影师,岔话题没这么岔的。”

    陈礼挑挑眉,仰了点头继续喝水。

    吕听说:“你这回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陈礼喉头滚动,把嘴里那口水咽了下去,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没什么可质疑的吧。

    不是真心,不会对她处处关心关注,不是真心,不会轻易和她上床,不是真心,不会忍一路才吐,大半夜坐在这里。她……

    “我打听过了,她是驻村书记,走仕途。”吕听忽然开口,猝不及防的“走仕途”三个字让陈礼刚刚提起来的思绪陡然中断,“如果你是真心,我马上就去给相熟的媒体打招呼,以后但凡有你的消息,不论大小,先发给我,我能买就买,能压就压,尽可能不让‘同性恋’几个字影响她的前途,不让你们的关系曝光。”

    陈礼不语,反复回忆“走仕途”这三个字,会客室里陷入死寂。

    头顶,空调风轻得几乎听不见。

    吕听看到陈礼目光动着,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平静一会儿暗沉,过了仿佛半个世纪那么久,吕听的耐心快耗光了,才听见陈礼开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吕听:“???”

    就这??

    “那你当初为什么招她??还要看什么淡欲的人烧起来的样子???”吕听不解。

    陈礼:“……”

    “你还不知道我最开始看上你的目的。”

    “我知道后来不是了,我喜欢你是在后来。”

    麦草垛前的对话从陈礼脑中一闪而过,她刚刚熨帖了一点胃又剧烈翻涌起来,她捧着水杯的手一点点握紧,回忆当初为什么会招谢安青。

    就因为她这个特殊的职业啊。

    一旦被爆出来同性恋,肯定会迅速发酵,闹大,有人趁势扒一扒陈礼,和为民服务的谢安青进行对比,发现她没什么前科黑料,那陈礼这个人就彻底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无药可救的混账。她再想办法解释一波,把谢安青摘出去,只留自己一身污水。

    对了,就是这样。

    她当初会招谢安青就是想利用她敏感的身份来成全自己,丝毫没考虑她往后爱或不爱,工作还能不能继续。

    她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只是后来的真心威力太大,她沉溺其中,差点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陈礼胃里的热意彻底淡下去,只剩死气沉沉的凉。她看着吕听,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为了让大家知道陈礼到底有多烂,连公职人员的主意都打。”

    吕听瞠目结舌:“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礼还是那句话:“你不用知道。”

    吕听胸口起伏,半晌,拍案而起夺走陈礼的水杯,咬着牙说:“真不是东西。”

    “干活了。”

    “砰!”

    会客室的门被吕听甩上。

    陈礼一动不动看着桌上忽然亮起的手机。

    有一条新微信。

    现在是凌晨三点,国内的人还在睡觉,国外的,没人知道她换地方了,不会问她到了没到。

    那只剩一个可能。

    陈礼倾身拿起手机解锁。

    谢安青:【到了?】

    隔着屏幕看不出情绪。

    但是凌晨三点,她应该在做噩梦的时间,主动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第一条主动发过来的微信。

    这代表什么?

    敢去喜欢一个人的勇气应该出现了一点。

    她需要思考多久,推翻、重建自己多少次才决定踏出这一步的?

    她都还不知道打算喜欢的这个人差点在利用完她之后,用“我会给她钱,给她解决问题,给她成百上千倍的补偿”来敷衍了事。

    陈礼指尖泛白,会受情绪影响的胃一阵阵绞痛。

    “嗡,嗡。”

    手机再次震动,对话框更新。

    【我是成年人,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你不用躲,也没有必要,我不会让你负责,更不会用一次关系去要挟你什么。】

    【陈礼,你仍然自由。】

    第38章 想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会客室里的空调很凉, 身体像是荡在水里,寒气从四面八方往骨头缝里钻。陈礼胃里的紧缩痉挛在收到信息那秒突然变得严重,呕吐感再次涌上, 她匆忙伸手撑了一下桌沿,喘息着重新阅读谢安青的信息。

    ……你仍然自由。

    一个会把自己纠结到眼圈泛红,声音哽咽的人,刚刚才踏出来艰难的一步,可能连后续思路方向都没有完全厘清,就回过头来体面、智地帮她解决问题。

    不要负责, 不会要挟。

    她在河边说的话记得可真清楚, 脑子挺好使啊,那怎么记不住坦白之后,自己亲口说的那句“陈礼,一直处在那种状态,我可能会很难受”?

    往前十几个小时, 那种状态还只和喜不喜欢,能不喜欢,配不配喜欢有关, 她只有心是乱的,现在人也一并交代出去了, 她手里还剩下什么是可以拿来支撑她在天亮之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上班, 继续井井有条处那些琐碎到t?让人头皮发麻的问题的?

    如果没有, 她现在难不难受,哭了没哭?

    陈礼胃疼得弓身,手指紧抠着,寂静空气里漂浮着哪一声没有藏住的呻口今。她手抖了一下,手机滑落掉在地上。

    “咚!”

    陈礼耳膜震动, 用力闭了闭眼睛,几秒后,快速俯身将手机捞起来,点开键盘。

    【方不方便打电话?】

    信息刚发出去,屏幕上方就出现了输入提示,像是等在那里。

    那如果她就是想躲,就是不想负责,就是打定主意装死,不准备回复她呢?

    这么干等着,到天明?

    蠢……得让她想叫……

    陈礼死死压着胃部,细碎的声音不断从喉咙里溢出。

    谢安青字打了又删,抬眼看了很久上方一屏显示不完的“未应答”提示,才重新开始输入。

    【打电话干什么?】

    在墙根下坐的那几个小时,谢安青的耳朵热了一回又一回,回回离不开陈礼——她的手虽然凉但很软,她强势也温柔,响在她耳畔颈窝里的声音始终轻轻的,不断逼她哭,又不断低身下来抱紧她,充盈她,让她头一次知道,哭也能那么有安全感,哭出来之后,呼吸都好像变轻了。

    然后,有点儿喜欢她就慢慢变成了喜欢她,想和她谈一谈……

    要不要也来喜欢她。

    她现在可能不好,之前对她不好,但如果她愿意,她会努力变回从前那个人人都觉得很乖很听话的谢安青,认认真真喜欢她。

    她好像已经从死胡同里走出来了一点。

    新的路虽然还雾蒙蒙的,她看不清楚,可如果,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给她指一指,带她走一走,她应该可以走到拨云见日,雨过天晴的那一天。

    她想走到那一天。

    想结束一闭眼就做噩梦的日子。

    想好过一点。

    想喜欢她。

    她越这么想,矛盾和纠结越少。

    矛盾和纠结越少,那张便签带来的冲击越大,她越敏感。

    这次没有生期影响。

    也许是牛奶突然变凉,冻住了她微末的勇气;

    也许是满腔期待突然落空,带来了巨大的心落差;

    也许还有她经验匮乏,但本能会懂的,该有一场事后温存发生在门里,却毫无征兆被替换成冷冰冰一张没有原因,没有归期的便签,导致的委屈和轻视;

    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便签掉在了她抓住之前,她不可避免地,觉得失落。

    她不记得自己在陈礼房门口站了多久。

    腿脚开始僵硬发冷的时候,她弯腰捡起便签纸下楼。

    陈礼的车刚好进门。

    那一秒,她的眼睛应该亮过,心脏瞬间活了过来,可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就看到山佳从车上下来。

    ————

    “书记,你和陈老师是不是吵架了?”山佳快步走到门口问。

    谢安青咬了一下酸软的牙关,捏皱了手里便签:“为什么这么问?”

    山佳抬手抓了抓头发:“也没什么,就是看陈老师走得很着急,还带了行李,一路上脸色特别差,觉得她状态不对。”

    山佳的话像一记重锤陡然砸下,谢安青有片刻的茫然。

    她和陈礼,她们下午应该挺和谐的,她都能回忆起来陈礼总共到过几次,每次高氵朝弓起的腰背有多漂亮,声音有多缠绵,怎么转眼就脸色难看了?

    山佳说:“可能是我想多了吧。陈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上周六,陈老师在文化广场给大伙拍照,有几个嬢嬢没排到,托我问问下次什么时候。”

    谢安青说她不知道,动作迟缓地锁了车,把钥匙放在堂屋的桌上,转身上楼。

    陈礼的床还没有收拾过,空气里有月季压不住的暧昧味道。

    谢安青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俯身绑了垃圾桶,去拆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床单被罩。

    蓦地脚上一重,手机从谢安青裤子口袋掉了出来——陈礼草草脱下,被卷进被子里那条裤子。

    谢安青转身坐在床边,解锁屏幕,看见了微信里的几十条未接提示。

    ————

    如果她当时心态平稳,第一反应应该是点开其中任意一条打回去,可偏偏便签带来的冲击在前,她的失落敏感在后,再被山佳的话和陈礼带走了行李一干扰,手指立刻就僵得不能动弹。

    她应该有一点害怕,怕电话打过去后听到的不是自己想听的。

    她的爱情才刚刚才发生,还很稚嫩,在受到威胁和轻视时顺成章地陷入了猜疑和否定之中,忍不住带着悲观的情绪去猜测陈礼的行为动机,想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在一切结束,清醒过来的那秒空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该怎么面对,所以躲开了。

    毕竟前一秒,她还不惜用破坏自己的名声来提醒她,不要喜欢她,还在用朋友定义她们未来的关系,不想对她怎么样,抬起手的下一秒就强势地吻了她,和她在自己的床上发生关系。

    一场没有解释开头,没有清晰收尾的关系。

    后悔是情之中。

    不留归期是所当然。

    就是不要车子不回来,也可以解释为,那是一种她认为的等价交换。

    谢安青攥着手机,已经被眼泪打了通关的眼眶轻车熟路发酸发热,又不想把初恋搞得太难看,变成河边那个电话里软的不行,就恶语要挟的丑陋模样。

    再者,还是觉得她不像网上说的那种人。

    退一万步,她真是,也应该是和之前13次一样,坦坦荡荡地结束,没由突然变得畏首畏尾,连面都不见一次就要跟她划清界限。

    那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看似摆顺了的思路一瞬间回到开始,没有思考出任何结果。

    只有手边那张冷冰冰的纸条依然清楚实在。

    谢安青看着,猜不透陈礼,只能先剖析自己:她害怕今天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但开始是心甘情愿,结束就不需要负责,不会要挟;她现在敏感失落,但既然是主动开的口,主动选择的路,就不该要求别人拿自由换她将满足持续。

    微信上的那两句话,她花了三个小时编辑,三秒粘贴,陈礼看过了,现在要和她打一打电话。

    是她做事的风格,直接坦荡。

    而她,清醒、智只能隔着屏幕,面的面的交流里,她应该还不能马上听到一声“抱歉”或者“对不起”,所以她先问了句“干什么”。

    夜在退却,月光在河里跌落。

    谢安青看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消息。

    陈礼说:【我听听声。】

    “?”

    谢安青皱皱巴巴的思绪明明没赶上月光涨潮,还是某一刹那觉得胸口微微鼓胀,她蜷了一下手指,迟缓地抹着键盘:【听什么声?】

    陈礼说:【你有没有哭。】

    “……”

    不像说“抱歉”会用的开头。

    谢安青胸腔咕咚了一声,像晶莹剔透的气泡自死寂心海升腾而起,轻飘飘的,手指有一些软:【没哭。】

    陈礼:【那就打给我。】

    谢安青手指顿了顿,往上翻,去找那几十条带着红点的提示中的某一条。

    陈礼:【打电话,你有我号码。】

    谢安青动作停住,呼吸一起一伏:【为什么一定要打电话?】

    陈礼蹲靠着,脊背抵着沙发,左手横在腿和身体之间,压着胃部,右手搭在桌上按住说“说话”:“因为语音怎么打都打不通,暂时PTSD了。”

    谢安青胸腔里传来一声微弱的“砰”,气泡升至高空破裂,水雾浮在空中。

    陈礼说:“谢安青,打给我。”

    打来之后,她需要先确认一些事,然后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陈礼返回主屏幕等着。

    很快,通话界面跳出。

    陈礼点击接通,耳边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说话。”

    谢安青紧闭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含在嘴里:“陈礼。”

    意外得好听。

    陈礼手肘快速压了一下胃部,靠着沙发轻笑:“再叫一声。”

    谢安青:“……陈礼。”

    “再叫。”

    “陈礼。”

    “So cute.”

    “……”

    陈礼的笑声响在月光里,跌落河里的月亮又升起来了,会客室里的空调也开始升温。陈礼手撑了一下,坐回到沙发上,声音忽然变轻:“清醒的?”

    谢安青:“?”

    陈礼:“不要我负责,给我自由,说这些话的时候清醒的?”

    谢安青胸腔里持续升腾爆破的气泡停住,现实突然而至。她本能地颤栗,又平静,如实说:“清醒。”

    陈礼:“不是喜欢我?”

    昨天是“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喜欢我。”

    从反问到疑问,从否定到肯定,上行的路猝不及防出现在谢安青面前,她抬头看了眼,说:“喜欢才不想弄得太难看。”

    陈礼:“嗯……”

    “没因为这个难为自己?”陈礼声音低下来,说:“我指跟我发生关t?系。”

    谢安青一愣,耳根轰得窜上来一片热意:“没。”

    陈礼:“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谢安青脊背发麻:“有。”

    陈礼:“心里呢?”

    谢安青抬眼看着桌上的便签贴和冷牛奶,依然说:“有。”

    “抱歉,”陈礼声音抬高,语速加快,“临时有很急的事情,没等联系上你,把问题都处好就走了。”

    所以,真的不是躲?

    谢安青压在手机上的食指往下蹭了一截。

    陈礼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怎么想的?”

    谢安青张口,又合上。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们之间所有的交流都是陈礼在主导,她主动的部分除了墙根下那几个小时的抽丝剥茧和后面的胡思乱想,再没有其他。

    对陈礼,她都已经见过她最为放纵坦诚的样子,听过她最沙哑急促的声音了,还对她的态度一无所知。

    不太公平。

    这种状态下的提问和答复也没有什么意义,挂断电话之后,她可能还是会去看那张便签,然后反复的忐忑、失落、猜测、怀疑,从原本止步不前的极端,跳变到敏感多疑的另一个极端。

    谢安青叫了声“陈礼”。

    陈礼应声。

    谢安青说:“你怎么想?”

    突如其来的一句反问直击陈礼要害,她想起吕听咬牙切齿的那声“真不是东西”,心脏蓦地一缩,血被抽干了似的,只剩微弱拉扯。

    她已经跟自己确认过了,对谢安青有真心。

    同时也记起了真心之前的狠心。

    这种有瑕疵的真心还上得了台面吗?

    陈礼身体下滑,躺在沙发上,小臂搭着额头。

    “我比网上说得更坏,对你。”

    “现在还是这样?”

    “不是。”

    “现在呢?”

    陈礼头向后仰,拉长的脖颈里覆着层疼出来的汗:“不是真的想你,不会只因为你红着眼睛叫了声‘陈礼’,就对你生出那么强烈的谷欠望。”

    陈礼话落,火在暗夜里重燃,呼的一声,她的真心跌入火里,一半大方地和火舌共舞,一半被火舌缠着手脚,用力鞭挞,她难耐地拧动着身体,喉音透过听筒传到谢安青耳朵里,她只看得到跳动的那一半,烤得脸和耳朵隐隐发烫。

    谢安青无意识摸了摸,说:“谢谢。”

    陈礼微怔,都要笑了:“谢我什么?”

    谢安青:“没有和桥上一样,再次拒绝我。”

    陈礼:“……”

    陈礼目光凝固,视线迅速从边缘开始模糊,她及时眨了一下,轻声说:“谢安青,你怎么这么可爱。”

    闷的时候可爱,讲起话来更可爱。

    她还挺想把“可爱”这个词变成口头禅的,可阴暗的心思和“可爱”这词实在不搭。

    陈礼搭在额头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反复复很长时间之后,握成拳头:“和我在一起,你要承担随时可能被曝光的风险,你的前途、事业、名声,你想搞好的村子,你所有的一切都会受到影响。”

    嗯,很现实的问题。

    有朝一日,即使谢安青真的成功离开那个困着她的死胡同了,也不可能对东谢村置之不管。

    要管,她就要维护好那个能搭得上边的身份。

    很麻烦。

    谢安青的沉默将暗夜里重燃的火一点一点熄灭。

    陈礼心跳慢下来,看着低矮的天花板说:“我很危险。”

    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主观的,客观的,她这个人本身就很危险,谁遇上谁遭殃。谢安青……

    “你能不能保我两年不被发现?”谢安青的声音突如其来。

    陈礼怔愣半晌,才解透她话里的意思:“你……”

    谢安青:“我还需要两年,两年之后,我就可以有其他选择,所以陈礼,你想一想能不能保我两年之内不被发现,如果能,我就告诉我现在怎么想的。”

    如果不能呢?

    谢安青没有想到这个假设的解决方案,时间太短了。她已经在一天之内接受、厘清了很多事,更多的,她需要时间。

    陈礼也一样。

    谢安青把想法讲透彻那秒,她的目光大幅度震了下,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脑子紧跟着一转,想起来的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的前科太多,暴露得太彻底,想在局势已经形成之后再去找出条岔路哪儿那么容易。

    她还有一些事情要做,那些事可比吃人的媒体更加恶心,谢安青跟着她,等于跟着颗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

    那,继续吗?

    陈礼自嘲地扯了扯嘴唇。

    之前是谁高高在上指责这个人没用,喜欢内耗,喜欢自我否定的?又是谁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你是想继续这样子内耗到死,还是和我和平相处,借我这双手为自己做点什么,我全都OK”的?

    现在这个人坦率地回答了她的每一个提问,还给她最大程度的自由选择权,她却没能和预期的一样清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怎么做。

    真无耻啊。

    只想利用她的时候,步步紧逼,不想了,就马上变得畏畏缩缩。

    谢安青说:“陈礼,你也可以再问我一次。”

    陈礼:“问你什么?”

    谢安青:“现在怎么想的。”

    猜不透陈礼的时候,她只能先剖析自己,摆出自己的态度,让陈礼去选。

    现在陈礼态度明朗,她就也想让她先清楚自己怎么想了,再做决定。

    这样对她有利。

    她这么做应该是在争取。

    谢蓓蓓某一本漫画里写了,爱情要靠抢,等来的,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残次品,一碰就碎。

    “问么?”谢安青说。

    陈礼喉头堵胀,又想说“可爱”。

    爱情里,向来是谁先开始谁容易输,谁更主动谁往后变得被动,谁留下把柄谁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谢安青可爱得一次把三个坑全跳了。

    陈礼坐起来,伸手拨了拨桌上用来待客的小吃,从里面挑出一颗和谢安青挂她房门上那些完全不像的糖,用食指抵着,说:“你现在怎么想的?”

    谢安青:“想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第39章 夏季灿烂的星河在她眼里……

    “想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夹带着夜风的声音在陈礼耳边响起, 撩动火烧火燎的神经,积聚着,达到极限之后轰隆一声炸开, 把她那些负面低压的情绪炸得四分五裂,然后热浪轰然而至,不留一丝余地地舒展着她的毛孔,复原她的脾性。

    她握着手机,心跳得快要炸了,灼灼目光盯看着手指下那颗糖, 嘴角神经像是失去控制一样, 每一秒都忍不住想笑。

    “谢书记,你真是……”

    小狐狸,钓人无形。

    也不是。

    更像暴雨那晚湿得脏兮兮的小狗,不经意被谁挠开心了下巴,揉舒服了脑袋, 就一闷头,死死咬住谁的裤腿,扒拉着往自己窝里走。

    你说被咬裤子疼么?

    显然不。

    那烦么?

    更不。

    陈礼压不住的嘴角终于没忍住扬起, 往日脾性被复原,就还是那个直来直往的陈礼:“想清楚了?”

    谢安青:“清楚了。”

    陈礼:“那我也想一想。”

    天下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若是有办法不让风吹起来, 那底下的人倒也未必会受到牵累。

    陈礼说:“我会好好想一想。”

    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谢安青:“几天?”

    陈礼想说三天, 话到嘴边想起什么,视线快速扫过眼尾,说:“最迟周日。”

    谢安青:“好。”

    电话挂断,陈礼吐了口浊气,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里笑出声来。

    吕听去而复返, 还是不忍心把她一个人撂这儿。结果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了她没有一点反省意思的笑声。

    吕听撇撇嘴,吐槽:“太不是东西。”端着热水走人。

    不久,陈礼笑够了,把一刹晴一刹雨,一刹阴暗一刹敞亮的情绪收拾好,先干正事。

    通宵连白天。

    周四晚上,工作室外面的花园,吕听端着杯咖啡过来说:“神仙,睡一会儿行吗?你不累,我已经慌了。”

    陈礼:“慌什么?”

    吕听:“上午跟谈穗视频,她说隔着屏幕都能闻见我一身的班味,救命!一个靠美貌才找到女朋友的人,被女朋友说满身班味,这种打击简直要命!”

    陈礼瞥吕听一眼,接住递过来的咖啡。

    “万一我被人拍到,你有多少把握在曝光之前压下来?”陈礼倚着很有设计感的曲面墙壁说。

    话题开始得突然,吕听捞洒水壶的手一空,扭头看着陈礼。

    “狗仔一部分为名,一部分为利,后者我有十成把握,前者,零。”吕听实话实说。

    陈礼眉心微蹙。

    吕听:“除此之外,还有单纯想搞你的,唉,你先给我打个预防针,这些年你有没有得罪过什t?么小人?”

    陈礼立刻就想到了河边的那个电话:“有。”

    吕听:“那你危险了,蓄意报复都会留有后手,比临时曝光难弄得多,除非……”

    陈礼:“什么?”

    吕听:“你一直洁身自好,没留下什么把柄。”

    陈礼眉心的褶子散了,喝一口咖啡,空着的手插进口袋。

    吕听觉得自己品出味儿来了:“陈小姐,你不会真的一把年纪了,还没跟谁睡过?”

    会客室那话,她就是觉得陈礼的行为逻辑很奇怪,故意炸她的。

    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拿床上那点事当谈资,任谁一问就往出吐,她最多确定其中三个没和陈礼有过实质性关系。

    现在么,她可能要确定全部的十三个了。

    陈礼深看吕听一眼,笑得有点无情:“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谈穗怎么忍受你这张嘴的。”

    吕听微微笑:“她不用忍受,是我每次都受不了她。”

    陈礼:“。”

    “言归正传,”吕听忽然正色,“话你既然问出来了,就是有决定了?”

    陈礼跟吕听对上目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那声“想你能不能也喜欢我”再次复现,像被掐住了心脏一角似的,整个胸腔里都在泛酸发软。她眯眼看着已经陷入沉睡的城市,说:“一只蜗牛突然从壳子里伸出触角碰一碰你,你会有什么感觉?”

    吕听:“头皮发麻,我最受不了那种黏糊糊的软体动物。”

    陈礼:“我想把她捡起来放在手心里捧着,让她不用把头抬到最高也看不清想看的东西,不用时时承受被烈日暴晒至死的风险,不用走来走去花光了力气还只是停在原地。”

    吕听:“你完了。”

    陈礼默认,半晌莞尔:“你去摸一摸她的头,看她红着眼睛哭一会儿,再听她表一两句白,你也会完。”

    吕听:“所以呢,我是不是可以开始做准备了?”

    陈礼:“周六之后再看。”

    吕听:“?”

    陈礼:“那天晚上她的选择会多出来一个。”

    ——谢筠。

    她一起长大,一起工作,一直默默喜欢她的发小。

    她的选择,她的风险。

    她也该提着心脏担心担心了,不能每一步都是她说算了还是继续,把那个家伙搞得可怜兮兮的,一直逼着自己往她身边蹭。

    陈礼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毛病。她抬手灌了口咖啡,说:“配音怎么样了?”

    吕听:“我出来的时候就剩三句在调,现在应该好了。”

    陈礼:“去看看。”

    两人一起回来工作室。

    听完,陈礼开门见山:“最后这段太端着了,谢老师虽然是早一批的老教师,但不严肃,她喜欢……”

    陈礼手点在桌上,组织措辞。

    “她喜欢逗小孩儿。”

    说话的陈礼脑子里冒出谢安青的模样,平直嘴角自然而然上升了一点。

    吕听瞥见,牙疼地“嘶”了一声,想嚼干咖啡。

    嚼干咖啡能去班味么?

    吕听忖了忖,把刚拿起来的咖啡又放了回去。

    薛渡——国内鼎鼎有名的纪录片导演——说:“重录。”

    陈礼拉开椅子坐下。

    之后精剪,添加文字图形,导入音频素材……

    熬到周五早上,薛渡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用照片收尾太生硬了,有没有相关的视频素材?”

    陈礼:“没有。”

    薛渡:“已经到最后一步了,要凑合?”

    陈礼偏头看了眼屏幕:“给我一天时间。”

    薛渡:“多一秒都不行。”

    “OK。”陈礼说:“小凌借我。”

    昏昏欲睡的小凌一个激灵,脑袋磕在墙上,睁眼看见陈礼起身的瞬间匆匆扶了把桌子,脸色难看。

    薛渡:“连熬两个通宵,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了,要不你说地方,让小凌一个人去?她只是年纪小,审美不输你。”

    陈礼低头适应着强烈的眩晕,勉强过去一点,她立刻拿起手机说:“那个视角只有我能找到。”

    薛渡挥挥手,让小凌跟上。

    上了高速,小凌问:“姐,我们去哪儿?”

    陈礼:“去找一座会开花的山。”

    山上今天阳光充足,邵婕双眼阴沉地站在逆光方向,盯着更新完图斑的谢安青往过走。

    谢安青感激邵婕在自己离开的那几年始终细心地陪伴着奶奶,所以不恨她磕碎了奶奶留下的玉佩,但也不想和她再有什么正面冲突,不想一次次被她的指控质问按回去原地跪着,永远都起不来。

    刚刚谢蓓蓓发微信给她,说邮局送了个快递到村部——暴雨当天到的,没来得及派送雨就来了,后面越积压越多,一直到这几天盘点仓库才偶然发现一个泡了水,看不清快递单的大件。快递员根据只留一角的地址送到村部,让谢安青想办法联系人,如果联系不到,三天之后自动退回邮局处。

    谢蓓蓓说:【我拆开看了下,都是名牌裙子,我们村的人肯定买不起。】

    陈礼买得起,喜欢穿。

    谢蓓蓓:【可惜了,好几件都泡水了。】

    她现在要回去看看那几件裙子的情况,能洗洗,洗不了的,还得另做打算,没时间可以浪费。

    谢安青让过挡在窄路中央的邵婕,踩着水洼往过走。

    步子刚迈出去,邵婕也踩进了水洼。

    谢安青回到路上,邵婕跟着回来。

    谢安青把手机装进口袋,抬眼。

    邵婕满脸嘲讽:“谢安青,你不会以为种这一山的花出来,事情就完了吧?谢老师她看不见,她躺的地方那么低,山这么高,你这么做是不是就图了个自己心安?”

    “心安怎么六年了,还在做噩梦?”邵婕嗤笑,语气逐渐激烈,“你晚上睡得着吗?你知道你走的那天,谢老师怕你哭,怕你反悔,一直跟你到县城才停下的吗?她腿都走跛了,也要在后面护着你,你怎么敢当着她的面,说你要去城里?!”

    邵婕越说越激动,控制不住推了谢安青一把。

    谢安青身形趔趄,一脚踩进泥里,没什么反应。

    这件事她早在被谢筠接回来的第二天就知道了,在当时算是雪上加霜的打击,她整个人被内疚包裹,很长一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的,反复回忆邵婕在墓地指责她的话,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后来是谢筠看不下去打了她一巴掌,她才慢慢清醒。

    她早就习惯了细节带来疼痛,邵婕今天就是一把将她推下山,她也不过拍拍身上的泥巴草屑,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不会有那种天翻地覆一样的感觉,而且,在陈礼那儿哭过之后,她已经不那么擅长自我检讨了。

    谢安青又一次让过邵婕,想走。

    邵婕迅速拖住谢安青的胳膊,目眦欲裂:“谢安青,我问你,谢老师到底哪里对你不好,你才要去找你妈?!你妈既然对你好,你干什么还要回来!”

    邵婕强硬的态度让谢安青没办法和之前一样回避,今天也没有人和陈礼一样突然出现,替她挡人挡酒,她平静地看了邵婕几秒,说:“走是她对我好,回来也是她对我好。”

    前者是幸福湾,她要保护,后者是避风港,她想被保护。

    “邵婕,我奶领你回去的时候,让我叫你姐,我叫了,我把攒了快十年的压岁钱拿出来给你买衣服,买被褥,买书包纸笔,凉鞋头绳,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就算要道歉,也是跟我奶,不是对你。你以后再找我麻烦,我不会跟你客气。”

    话落,谢安青抽出手离开。

    邵婕还沉浸在她最后那番话带来的冲击里,脑中浮现出到家那天,一个白得和雪一样的漂亮小孩儿带她洗手洗脸的画面。那个小孩儿不爱笑,但会在吃饭的时候多让给她半个鸡蛋,会在她被人议论的时候去商店买一根冰棒,递到她面前,口齿清晰地说:“姐姐,太凉了,你帮我掰开。”

    她没去跟那些还不成熟的同龄人解释为什么家里会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太麻烦了,也解释不清楚,她只是大大方方在她们面前叫一声“姐姐”,就向所有人说清楚了她们的关系。

    然后议论声停止了,邵婕成了东谢村唯一一个不姓谢的小孩儿。她还以为一切都要开始变好了,每天拼了命学习背书,想着有朝一日能回过头来做点什么。哪曾想,那个会维护她的小孩儿有一天突然说要走了,会在逗她时顺便逗一逗自己的老师加速变老,变得郁郁寡欢。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2015年那个暑假的宿舍热得像蒸笼,她早上一睁眼,接到了村里来的电话。

    “小婕,谢老师没了。”

    往事历历在目,邵婕浑身发抖t?。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一见面,一看到她像个哑巴一样不声不响,身上立刻就开始疯狂长刺,恨不得将她穿透。

    可明明,她是仅剩的一个,最该她去照顾的一个……

    邵婕双腿发软,弯腰蹲在好像永远也干不了的水洼里,视线混乱发白,周围冷得像冰窖。

    围观了这一切,中间一度想走出去的陈礼挑着嘴角,目送某个久违了的,落日青山一样的人消失在拐弯处。

    小凌嘴里啧啧:“还以为是个软柿子,硬起来蛮好吃哦。”

    陈礼慢条斯地收回视线,说:“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了,连皮带核,你没机会。”

    小凌:“……”她突然不是很想听懂人话。

    陈礼环胸的双臂垂下,转身看向邵婕时,视线一瞬间变冷。

    小凌挠脸,诶,姐,不是说好拍完就走,不惹事的么?您走出去这几步,战斗力过于猛了啊!

    陈礼站在邵婕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谁说谢老师看不见的?”

    邵婕闻声一顿,立刻站起身回视陈礼。

    逆光,视线黑沉压迫。

    陈礼单手插兜,不紧不慢:“周六晚上七点半,东谢村文化广场,谢安青的账,我跟你算。”

    陈礼来一趟四个小时,回去一趟还得这么长时间,她就一天,浪费不起,所以话一说完就转身走了。邵婕双眼紧锁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要去确认她和谢安青的关系。

    她比那个耍了谢安青两年的高中生还要漂亮。

    邵婕的前任用行动教过她,漂亮女人最擅长笑里藏刀。

    陈礼像是感觉不到身后阴沉地注视,目不斜视带着小凌往那条响起过笛声,数鸟齐飞过的小路上走。

    邵婕这一秒还不知道她那句“谁说谢老师看不见的”是什么意思,隔天周六,晚上七点半,谢秋岚的声音在广场响起那秒,她五脏颤栗,几乎站立不住。

    谢安青刚刚到。

    她原本要去平交道口,车子都已经骑出村部了,突然接到谢槐夏的电话。

    “小姨,我丢了!你快来找我!”

    “在哪儿丢的?”

    “文化广场!你快来,一定要赶在七点半之前!不然你明天早上就只能看到升起的太阳,看不到你聪明可爱的外甥女了!”

    谢安青不知道谢槐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算算时间,还是先去了一趟平交道口,才骑着车子往回走。

    刚刚好。

    谢秋岚领读第一句校训的时候,她刚刚好站在文化广场的台阶上,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阅读她的人生,第一次发现直面过往不会有尖锐的刺,第一次觉得六年原来不是那么漫长——只是一个远景的背影而已,她就认出了奶奶的灰毛衣、银耳环和总是拿在手里,从来不用的长戒尺。她站在旧影像里,望着正在毕业的学生,也望着长大成人的她。

    “她啊,19岁进校的,学校里孩子少,老师更少,她语文、数学、音乐,什么都教。”

    “年轻那会儿哪儿知道什么休息、回家,恨不得天天和学生睡在一起。”

    “累晕过,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直愣愣就倒在讲台上了,给那帮小家伙吓得呀,后头再不敢惹她生气,她人不去都知道老老实实念书。”

    “上万不敢说,教出来几千个肯定有的。”

    “最后一届毕业的时候她83了。”

    “她说她只会教书,下了讲台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当然幸福啊,一辈子专心干一件事怎么可能不幸福。”

    黄怀亦,卫绮云,张桂芬,门楼下的婆婆,还有很多谢安青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在回避了近六年之后,猝不及防开口,从第三方视角仔细回忆谢秋岚的一生——她的圈子很小,就方方正正一个讲台;她教过的学生很多,遍布全国各地。她在谢安青离开的那些年迎来送往,又带了很多届。

    黄怀亦说:“凡是她送走的,都是心头肉,没有哪一个不想,但她也知道,分别是人生的必修课,她得先学会了,才能去教那些即将经历的,正在经历的孩子怎么接受。”

    谢安青坐在台阶上,望着集体照里自己模糊的背影,眼泪无声而汹涌。

    她都不知道奶奶目送她放学的时候是笑着的,她还以为只要是背影,都一样残忍,所以固执地,明知道奶奶有多爱她,还是反复猜测奶奶有没有怪她。

    她荒谬地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奶奶的心头肉折磨了整整六年。

    歉疚和悔意铺天盖地。

    谢安青垂首,头埋在膝盖上肩膀发颤。

    黄怀亦把扇子交给卫绮云,走到谢安青身边,温声说:“你婆想你不假,比你先学会分别也不假。你爷,你爸的离开不都在教她?她早就学会了,才能一句不留一句不问地把你送走。她比你看得开,也比你想得心疼你,她说这辈子唯一解不开的心结是让11岁的你承担了大人的矛盾,那与其说是你匆匆打了那个电话,不如说她一直在等的,就是你说想要回来。”

    谢安青声在哽咽,泪如雨下:“对不起……”

    黄怀亦:“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人都是这样,越重要的越难性看待,现在明白不晚。”

    黄怀亦摸了摸谢安青的头发,说:“青,抬头往前看。”

    谢安青反而将头埋得更深,哭声死死咬在嘴唇里。她现在的样子太软弱了,不是一村书记该有的模样。

    黄怀亦说:“听话。”

    谢安青肩膀抖索,某一瞬间像是听到了奶奶的声音,她被蛊惑着抬头看向屏幕——夏季灿烂的星河在她眼里,用力开花的山也在她眼里。她看到谢秋岚给她刻的那枚私章钻了孔,挂在她没有带走的笛子上,一步一步往顺光方向走。

    “这一山的花啊,当然是在等人来看。”

    “来头可大。”

    谢秋岚对着镜头敲敲私章,笑容胜过了那一天里最美好的夕阳。

    第40章 水面动了,月光退潮失败……

    那一天谢安青高考顺利, 拿到了想大学的通知书,谢秋岚走在放学路路上,忍不住和黄怀亦炫耀。

    黄怀亦录下来了。

    “是谁说考A大就顺顺当当考上的啊?”

    “我孙女。”

    “笃, 笃。”

    印章在指关节下轻响。

    陈礼听着那道声,和薛渡把那一天变成今天,把谢秋岚的炫耀变成谢安青想要的山花烂漫,放给所有人看。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纪录片已经接近尾声。

    陈礼在工作室附近的国字号老店定了包厢,请薛渡几人吃饭。吕听琢磨着事情大功告成, 身上班味要散, 一晚上端着酒杯就没停。

    薛渡被她捧得高兴,又喝一杯酒下肚,蠢蠢欲动地问陈礼:“这么好的片子,确定不出手?”

    陈礼今天的心思不在饭桌上,闻言, 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凝固在手机的视线晃了晃,才抬起来看向薛渡:“不出。”

    薛渡:“我不止不要这几天的报酬,还可以给你高于市场两倍的价格。”

    陈礼但笑不语。

    薛渡:“三倍?”

    陈礼牵着嘴角摇头。

    薛渡:“最好的平台, 最黄金的播出时段?”

    陈礼:“多谢美意,但——真不出。”

    薛渡失望地耸了耸肩, 随口问:“不公开播出, 你花这么大力气做它干什么?”

    陈礼:“哄人。”

    薛渡:“谁?”

    陈礼手指蹭了蹭膝盖, 笑着举杯:“抱歉。”

    薛渡会意,没再强求,隔空跟陈礼碰了碰,干闷一整杯。

    吕听喝完一圈,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陈礼身后, 盯着她的手机,目光幽幽:“你这个倒计时什么意思?”

    陈礼侧目。

    还有3分27秒,倒计时结束。

    吕听:“我没记错的话,你七点半开始计时的吧?神神秘秘,肯定有阴谋。”

    吕听说着,伸手想戳陈礼的手机,被她先一步拿走,装进了口袋:“放心,不阴你。”

    吕听:“那你阴谁?”

    陈礼:“我自己。”

    吕听:“?”

    吕听盯着陈礼,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

    陈礼:“我的危险时间。”

    吕听:“听不懂,展开说。”

    陈礼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倒计时结束,有人去找她表白。”

    吕听:“……哈???”

    所以不该马上打飞机过去拦着点,反而给自己倒计时?

    什么匪夷所思的脑回路?

    吕听短暂地思考几秒,拿出手机给谈穗发微信:【已知我要被人表白,还提前告诉了你被表白时间,你会怎么做?】

    谈穗:【掐点绑了,上床。】

    看么!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吕听一言难尽地把手机推到陈礼眼皮底t?下,让她自己体会。

    陈礼体会几秒,摸了摸手腕,摘下表扔进包里,说:“好主意。”

    说完给自己倒了杯酒,在吕听目瞪口呆的表情里端着起身:“老薛,这次的事谢了,以后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开口。”

    薛渡:“不会跟你客气。”

    陈礼笑着抬了抬手,倒计时结束,口袋里的手机隔着薄薄一层布料震动她的皮肤,感觉意外得真切,只是喝一口酒的时间,她的神经和心脏就已经开始发麻紧缩。

    手都是抖着的。

    手心里有掐出来的指甲印和不断往出冒的汗,身体控制不住打颤。

    陈礼握了握,点开谢安青的微信头像,用指肚摩挲着,无声道:“会选我的,对吗?”

    谢安青心在撞击胸口,酸涩肿胀的眼睛看了定格在屏幕里的人很久,缓慢张口:“奶……我很想你,很想回来……”

    声音潮湿低哑,哭腔明显。

    邵婕一愣,僵直了将近五十分钟才想到应该走过来的步子猛然顿住。

    “我应该早点和你说。”

    “你是不是一直在担心我?”

    “对不起,一晚就晚了十五年。”

    “以后我会常说,会做好梦,你空了记得来看一看我。”

    黑夜里的脊背单薄得像一张纸,在屏幕暗下去之后弓了弓,趴在膝盖上,声音被身体掩盖,只剩下很轻一缕。

    “阿姐也回来了,她也想你。”

    “她在你的小学教书。”

    意料之外,情之中,猝不及防的两句话撞入翻涌激荡一整晚,已经做不出任何准备的邵婕胸腔里,她一瞬之间头晕目眩,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掐成拳头,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酸得无法呼吸。

    她惶然地想,对她一个白吃白喝,来历不清的陌生人都能全心对待的人,怎么可能是个狠心的人?她一直在质疑纠缠的到底是什么?

    ……是她在那边过得不好不吭声,喜欢一个人却被说恶心不吭声,是她宁愿蹲在平交道口哭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说她想回来东谢村这个家里,是奶奶走了,什么都没了,她还是不声不响,不来找她。

    邵婕眼泪哗地流下来,再没办法往前迈出一步。

    那个叫陈礼的很会算账。

    只用49分37秒而已,一份长达十几年的账单就清清楚楚摆在了她面前,从一根头绳,一双凉鞋开始算,算得她怎么都该拿出一辈子的时间回来清账。

    这个时间她求之不得。

    邵婕用力抬头把眼泪逼回去,大步离开广场。

    村口那栋老房子她决定买了,离家近。

    拐弯的地方,她的肩膀不小心撞到谢筠,后者徘徊紧张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凉了:“你又想干什么?”

    邵婕:“是你再不干点什么,我妹就是别人的了。”

    一句话直戳谢筠心窝。

    谢筠看着邵婕快速消失的背影,慢半拍慌了一秒。她立刻咬紧牙根稳定心神,然后破釜沉舟般走到谢安青旁边坐下。

    “安青……”

    “谢谢。”

    谢安青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谢筠。

    谢筠愣了愣:“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安青:“没有你那一巴掌,我不知道还要颓废多久,如果当时真错过了县里的报到时间,我肯定不会去考第二次,不会是现在这副体体面面的模样,不会等到她帮我把奶奶带回来,再见一面这天。谢筠,谢谢你。”

    谢筠张口结舌,在那个谢安青被无意识放软了的“她”闪过耳边时,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什么。她紧绷的喉咙咽了咽,把脑子里的声嗡鸣咽下去,尽可能平稳地说:“她?”

    谢安青:“陈礼。这个纪录片是她做的,不是吗?”

    门楼下发现的时候,还以为陈礼也要变成那类对她来说看似善意,其实极为残忍的人。

    可她是她喜欢的人,即使不想接受她的心意,也不应该那么对她。

    她委屈、生气,被叫去麦草垛前说话的时候就变得针锋相对,不听她的“不是”后面想说什么,质问她“这次,我需要搭进去什么”,然后受情绪怂恿,不受控制地向她吐露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和已知的爱意。

    她多幸运。

    喜欢的人有一颗坦荡的心脏和一张会说话的嘴巴,把一直下坠的她接住了——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迷雾一样的过去里走一走,走得夏天正式热起来了,山在开花,奶奶在笑。

    “谢筠,我好喜欢她啊。”谢安青说。

    眼圈泛红,泪光闪烁,脸上有一点笑,还有一点克制羞涩和一些蓬勃明媚。

    这些谢筠做梦都想看见正向变化,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悬着的心狠狠砸在地上,张口尝试了很多次,才能和平时一样自然地说:“跟她说了吗?”

    谢安青:“说了。”

    谢筠:“她什么态度?”

    谢安青:“还有一些问题在考虑,周日给我答复。”

    谢筠:“……嗯。”

    陈礼没有食言,她的机会陈礼已经在今晚留出来了,是她耽误得太久,注定抓不住。

    活该。

    谢安青在**留言,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新同桌的喜欢那年,她鼓励她喜欢是种感觉,不分性别,只字不提自己也喜欢她;两年后,她被辜负,机会再来,她激动兴奋,低头看了眼自己脏污的双手和她干净的校服,一切念头化为乌有;又过四年,她终于借着那句“你为什么只看得到讨厌你的人,不明白还有很多人一直在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把心意说出来了,她却画地为牢,眼盲心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步错,步步错。

    也挺好。

    真正了解,知道她需要什么的人才能真正让她开心起来,畏首畏尾,自我感动式的好,只是自己觉得好。

    谢筠心里的暴雨轰隆猛烈,旁边的人开始在爱里艳阳高照,“我去看看奶奶。”她说。

    起身那秒,谢筠脑中一空,鬼使神差抓住了她的手。

    “啪。”

    谢安青回头。

    谢筠手紧了一下,喉咙胀痛欲裂,脸上波澜不惊:“不要待太久,晚上潮气大。”

    谢安青:“知道了。”

    谢安青今天没有翻墙过去,她跟着亮如灯盏的月亮一步步绕到屋后,在奶奶坟前跪下,点了一根白蜡,隔着摇曳的烛火和她说话。

    “水渠修了之后,村里安全多了,地里的水也能及时排出去。”

    “现在村里种什么,什么时候种都是我在规划,不像以前大家各种各的,量少,品类杂,不好卖。”

    “我找了个人,她能帮我们把助农直播号做起来,以后就不用四处求人,价格被一压再压。”

    “她还在茶楼给我买了一盘最贵的点心,和以前的味道一样。”

    ……

    “她明天才会给我答复。”

    “现在是晚上十点,距离明天还有两个小时。”

    “太久了,我有点着急。”

    ……

    陈礼则觉得自己要焦虑疯了,从上高铁到下高铁,短短四十来分钟的行程,她一会儿戳亮手机,一会儿按键锁屏,一会儿滑微信,一会儿切微博,折腾了不知道几百次。好不容易到站打车,她不是左腿压右腿,就是右腿架左腿,频繁交换的坐姿和紧绷表情弄得司机以为她遇到了什么急事,默不作声把速度提到了最快。

    结果好心办坏事,到平交道口的时候才十一点半,离陈礼承诺的“周日”还有足足半个小时。

    月亮玉盘一样挂在天上,把陈礼的焦躁照得无所遁形。她停在平交道外又看了一次时间,难以忍受地从包里掏出烟跟打火机。

    “啪嗒——”

    蓝黄色的火焰跳出银色机身。

    陈礼仔细刷过的眼睫闪了闪,偏头看向平交道里突然出现的车灯。

    改装过,去年九月,她亲自盯着改的,不能更熟。

    不知道开车的人是不是看见她了,原本只是慢慢悠悠在田野里穿行的车子停了几秒,忽然加速朝她驶来。

    陈礼一顿,迅速把烟和打火机扔进包里,等待时间再度倒数,等想见的人在面前出现。

    “???”

    过河之前,车子毫无征兆拐弯,上了小路。

    那一秒,陈礼心都要跳出来了,下意识往前走。

    想起微博上某人说“过了平交道就是我们村”,想起“周日”,她将打火机扣进手里,死死按捺住了脚步。

    这么一来,她被自己设置的危险折磨一晚上,早已经七上八下的心就更加难以平静——看得见,摸不着;都到眼前了,又骤然消失。

    她病得是要多重,才会给情敌机会表白?

    她就该像谈穗说的:绑了,上t?床。

    小路上有脚步声出现,踏着夏夜的水声。

    陈礼舔了舔干涩的唇缝,在脚步声停下那秒,看着才三天不见就好像又白了一个度,连瞳孔都在透光的人说:“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

    “巡河?”陈礼问。

    明知故问。

    谢安青站在平交道里,和陈礼隔着不宽一段铁轨:“不巡河,等人。”

    陈礼:“等谁?”

    谢安青:“你。”

    陈礼一刹抿紧了嘴唇。

    她猜想,如果自己心里有一片海,那谢安青这一句话就足够把它煮沸。

    咕咚,咕咚——

    陈礼目光似火,烧着凉白月光。

    谢安青低了一下头,右脚尖拨开一粒石子,抵住了被火车和行人抛光发亮的铁轨:“你说最迟周日,只剩下两分钟。”所以我来等你。

    陈礼:“万一我说的不是周日零点,是其他时间呢?”

    谢安青:“你已经在这里了,没有万一。”

    陈礼:“。”

    陈礼偏头笑了声,快速转回来:“偷换概念。”

    谢安青:“一分钟。”

    陈礼:“决定没变?”

    谢安青:“没有。”

    陈礼:“我之前瞒着你打听你奶的事,今晚又瞒着你告诉你你奶的事,不生气?”

    谢安青:“生过。”

    陈礼:“现在呢?”

    谢安青:“如果没有在零点看到你,收到你的信息,我会失眠一整晚。”

    “三十秒。”

    谢安青把手机装进口袋,说:“你呢?想清楚了吗?”

    陈礼:“清楚了。”

    谢安青:“怎么想?”

    陈礼不语。

    空气突然陷入寂静。

    月光下,蛐蛐在叫,青娃在跳,新的地界已经划清,播的种子正在发芽,闪着光的河水蜿蜒在新生田野。

    “嗡,嗡,嗡——”

    闹钟急促的震动准时在零点出现。

    陈礼大步跨过铁轨,捧起谢安青的脸说:“想和你亻故,在这一秒,在这里。”

    然后唇印在她的唇上,用力吮着,舌尖強勢擠入。

    酒精气撞上口香糖的薄荷味,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陈礼一手按住謝安青後腦勺,將她的唇壓向自己,另一手摟住她的腰,將她的人也帶向自己。同樣起伏劇跳的身體嚴絲合縫貼到一起,薄薄的料子遞送渴望,也接受對方的谷欠望。

    陈礼气息混乱,声音在谢安青唇上:“吃口香糖了?”

    谢安青抬眼看她,长直睫毛在激荡的心跳中轻轻发颤,说:“吃了。”

    陈礼低头,唇舌在她耳垂脖頸上輕碾舔舐,漸漸用力:“专门去买的?”

    谢安青偏头口耑息,眼裏泛起水光:“不,是。”

    “那是哪儿来的?”

    “去,县上开会,那天。”

    她在旁边的商店总共花了26块钱,12块钱买烟,1块钱买打火机,剩下13块,买了那里最好的口香糖。

    她当时并没想到要在接吻之前吃,只是怕陈礼发现她抽过烟,想用口香糖掩她耳目。

    为什么怕她发现?

    因为潜意识已经察觉到了,她在喜欢陈礼。

    陈礼不太溫柔地將謝安青的短袖拉下左肩,吻她清晰的鎖骨:“来之前就计划着要和我接吻了?”

    谢安青:“嗯。”

    陈礼往下,碰到軟得讓她眩暈的邊緣:“只是接吻啊,我好像计划多了。”

    谢安青渾身發抖,匆忙抓到一點陈礼熨帖的衣擺。她今天穿的套装,长袖长裤,没裙子好抓。

    陈礼直接扯出来塞谢安青手里。谢安青攥紧又松开,接着陈礼那句“我好像计划多了”往下说:“没有。”

    陈礼熱情地親吻着,按在謝安青腦後的手垂下來握在另一側,聲音開始被手心裏驚人的觸感和溫度烘烤拔干:“嗯?”她没听懂。

    谢安青额角有汗珠滚下,顺着她拉长的颈子一路下滑,滑到陈礼嘴边,她顿了顿,张口抿住。

    一瞬间,克製的低口今溢出被吻紅的雙唇,謝安青垂在身側手緊緊扣在陈礼腰上。

    陈礼沒忍住收了一下手指,對方口耑息着攤開手掌,將一個帶有體溫的小方塊貼在了她腰上。她握着的手仍然緊握,摟在謝安青腰後那只撤回來摸索辨認。

    “……”

    和她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那盒一样。

    陈礼腦子裏着了火,手掌驟然收攏,在緊繃和顫栗中擡頭看着謝安青不再深黑平靜的眼睛:“哪儿来的?”

    谢安青:“你房间的,地板上。”

    不是抽屉,不是床头,不是买。

    陈礼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神经,竟然觉得某人弯腰去地上捡一片扌旨套,拍了拍,放进自己口袋的画面更烧人更有感覺。她抬手用力抹了一下谢安青的眼尾,捏着她的下巴吻过去:“就一片,对你够了,对我——”

    陈礼低头在谢安青耳边,轻声说:“一回都不够。所以不用。”

    话落,月色在谢安青眼前刷出白影,从仰视到低头,陈礼躺在车子后排,捏着她發燙的指尖一根一根擦拭,一根一根檢查:“不留指甲,很好的习惯,以后保持。”

    谢安青单膝跪着,另一手撑在陈礼脸侧,低低“嗯”了声,听见她说:“用不用教?”

    教什么?教一个人怎么目垂自己?

    谢安青岌岌可危的神经被扯动,手指蓦地蜷缩,抓住了陈礼散开的一绺头发:“不用。”

    陈礼便松开了谢安青的手指,將貼在她腰側的膝蓋打開,靠在帶着涼意的皮質座椅上,胸口起伏着说:“那就去吧。”

    谢安青察覺到陳禮直白的動作,目光亂了一秒,俯身吻她漂亮的脖子,含吮她搭在身前的項鏈。銀色吊墜很快在謝安青嘴裏發熱,陳禮感覺到凝於指尖的烈日在自己身上行走,自上而下,緩慢焦灼,和雪域水源相遇那秒,陳禮頭快速後仰,膝蓋被謝安青早有準備的手肘抵住,声音随之梗入喉咙,眼神因为突然爆裂的情绪变得清亮湿润。

    垂出座位的长发在风里轻摆,清澈的水源被烈日暴晒。

    陈礼曲線漂亮的身體伴隨著一聲長長的吐息緩慢下落,望著不用掌握要領就足夠令她心馳神往的謝安青,喉嚨裏再也找不出一絲幹凈的聲音:“还是想教一句。”

    谢安青低頭靠近,吻她完美的下頜:“哪一句?”

    陈礼感受着烈日的下滑上行,说:“现在这一步通常需要视情况而定,可选,可不选。”

    谢安青应声,然后停下来询问:“现在什么情况?”

    陈礼主动靠近在她身边停驻的烈日,说:“它们的外衣已经湿透了,不用继续来来回回淋雨。”

    谢安青再次应声,再次询问:“那就是不选了?”

    陈礼:“聪明,嗯!”

    斜進來的月光在陳禮眼前炸開,河裏的水聲開始起伏跌宕,混亂中,她抓住掉在腳墊上的笛子,短暫清醒,又教了謝安青怎麽用手指從一數到二,從二數到三。謝安青學著學著無師自通,唇也開始吻她,吞咽她的“唾液”,被由她親自降下的大雨淋濕在淩晨一點的深夜。

    那时候月过中天,换了方向。

    陈礼一条腿踩在座椅上,弓身趴在膝头,发软手指蹭了蹭谢安青脸颊上的水渍,说:“湿淋淋的,更漂亮了。”

    谢安青耳根轰热,无意识抿了抿还很湿的嘴唇,手背贴靠那片还没有完全平稳的水面:“你也是。”

    陈礼膝头抖动,笑了:“那还想不想再看一遍?”

    谢安青抬眼,在朦胧夜色里和陈礼对视几秒后,先触手,才回应:“想。”

    水面动了,月光退潮失败。

    陈礼把自己早已经摘了表的手腕递过去,说:“抓住,用力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