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鹦鹉 上帝是否宽恕他是上帝的事。

    今晚, 陶栀子莫名比平时安静很多,她知道江述月躺在自己身边的机会非常少,甚至看一眼就少一眼。

    她抱着江述月不敢动弹, 好像生怕一动,他就会改变主意了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她在这种绝对的安全感中迷迷糊糊来了些困意,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个无梦的短暂睡眠。

    最后是眼前出现了她正在楼梯上奔跑的场景, 脚下一绊, 她右腿害怕到抽搐一个,整个人苏醒了过来。

    这个小动作让一旁闭目养神的江述月也陡然睁开了双眼,两人都醒了,但是墙上的时钟才显示不过度过了四十分钟。

    江述月犹豫了一下,抬手放到她手的交叠处, 倒是没有直接掰开她的手, 而是短暂示意了一下自己准备起身。

    陶栀子瞬间困意全无,紧张地问道:“你要走了?”

    她心里也不知道刚才他躺下的动作有效期是否是今晚。

    “我回去洗个澡, 拿套睡衣。”江述月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那触感带着奇异感, 好像仅限于江述月会用这动作来表明什么。

    她安静了一瞬, 手不肯放开,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还回来?”

    江述月似乎有些看不懂她严重无意间对这件事的恐慌, 好像是攥紧什么淡却的生机。

    只因,她记忆里关于家人最后的印象, 恰好是父母那天穿的灰白衣裳, 身上是干净的洗衣粉味道。

    他们总以为自己身上洗完澡换完衣服之后应该没有任何异味,但是年幼的陶栀子能闻到淡淡的鱼腥味,若有似无。

    她本能将这份气味当做记忆里识别父母的标志, 以至于多年后她有过诸多怨怼,至今不喜欢吃海鱼,也不喜欢出现在海鲜市场。

    她对一个人身上的气味一旦熟悉之后,将会把气味当做两人无法割舍的联系,哪怕在睡梦中也是凭着气味去追忆。

    “我会回来的,你一会儿困了可以先睡。”江述月说完这句话,尽管陶栀子深信不疑,但是还有隐有不安。

    不过她绝对无法剥夺他人睡前习惯。

    她乖乖松开手,说道:“我也去洗澡,然后等你回来再入睡。”

    这下,在陶栀子的心目中,江述月就有更大的可能会回来,他总是信守承诺,但是涉及到人身健康的事情他更加不会含糊。

    江述月不知道从这句话看穿了什么,淡然笑了笑,说道:“……好。”

    夜深了,以往陶栀子有些怕冷,但今天好像是立秋后最不冷的夜晚。

    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更加怕冷一些。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陶栀子连拖鞋都没穿上就去开门,江述月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装束,不是直接穿着睡衣过来,这很符合他对自己一丝不苟的要求。

    手中拎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他的睡衣。

    等待江述月去洗手间换睡衣的过程带着某种煎熬,原本是很安心的夜晚,竟然开始紧张起来。

    他穿着睡衣从冒着热气的淋浴间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瞬间好像夏日的酷暑还没有过去,有什么心情正在如烈火烹油般剧烈爆鸣,如同即将被点燃般。

    她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傻傻地问道:“你习惯睡左边还是右边?”

    本以为他会说都可以,随意。

    但是江述月罕见地直截了当地表明观点:“右边吧。”

    陶栀子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江述月走到床前,身影比躺在床上的她高处很多,挡住了一些光线,身上沐浴后带着热气的香味还没有全然退散,让她在这样的气味下脑子转得有点慢,好像跟不上平日的节奏。

    “因为你朝右侧睡,减少对心脏的挤压。”

    江述月的声音不含半点狎昵,但是陶栀子细想了之后感觉自己隐隐听明白了。

    因为她总是面向江述月的方向,如果他睡左边,自己肯定也不会顾虑太多,从左边抱着他,哪怕不抱也会睁着一双眼睛静静观察着他。

    睡右边,仿佛是一个最优的答案。

    “哦……”她沉沉地应了一声,眼神内敛起来,像是担心他不好意思一样,主动将右边的被子掀开了一个角。

    江述月从右侧坐下,躺了下来,陶栀子觉得这个动作和这个角度是她之前从未观察过的,有陌生感和亲切感并存的感觉,总觉得魔幻得更像是梦里容易出现的场景。

    等江述月彻底躺下之后,陶栀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直接将头靠近他。

    他的睡姿是很健康的平躺的姿势,她算是可以看尽了这张脸的侧面。

    两个人的体温都是正常,可以在同一床被子下,好像比平时温暖了特别多。

    她果然有些冷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身边有个温暖的人,于是身体配合地有些怕冷,去一点点在他身边汲取着暖意。

    她偶尔会不知餍足地用脚背轻轻摩擦着他的小腿,有些小心翼翼,然后再解释道:“晚上有点冷。”

    江述月伸过手,在被子外检查一遍,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几分,再收回手,嘱咐道:“盖好被子。”

    一时间,她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壶正在烧的水,瞬间沸腾了起来,灼热的水蒸气冲开盖子流溢出来,让她四肢百骸,温暖到几乎滚烫。

    她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有感而发:“我可喜欢你了。”

    她察觉到他的嘴角上扬了几分,这才放心地在他的脖子处蹭了蹭,有些上瘾地探寻他今晚沐浴用的香氛的香气。

    一寸一寸,慢慢侵蚀着她。

    诸星在夜里上升,一点点将夜蒸腾得虚无,让她甚至忘记自己是如何心怀期待入睡的。

    于安静处的用一双深幽澄澈的双眼,凝眸注视着他,有些幸运,有些不安。

    *

    秋日淫雨不断,西瓜过了季节后变得索然无味。

    上次之后不久,刘姨度假回来了,公馆顷刻间又回到了往日的状况,人员变得更加丰富,只是大家依旧保持着安静。

    才让人恍然想起那个公馆内不成文的规矩,靠近主楼的地方要保持绝对安静。

    刘姨的住处离陶栀子比较近,为了避嫌,她还是决定和江述月分开睡了。

    陶栀子的关节在冰冷的雨天隐隐作痛,如一朵被雨水摧残过头的桔梗,时常坐在阳台上,抱着膝盖望着雨天,一日日消沉下去。

    她不讨厌雨天,但是她不喜欢天气从晴转阴,都

    好像在暗示着命运。

    直到数周后的一天,江述月带她去看上次的两颗鸟蛋的孵化情况,小动物破壳而出的那一刻,她才又慢慢开心起来。

    江述月告诉她这是虎皮鹦鹉。

    两颗蛋只孵化成功一颗,小家伙用尽了力气才破壳而出,周身是没有羽毛的,周身湿润,整个身体看起来粉润光滑,皮肤非常薄,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管。

    刚破壳的小鹦鹉眼睛是紧闭的,早恒温箱中待了整整一周之后才会睁开。

    有更加懂行的人帮她悉心照顾这只小鹦鹉,她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鹦鹉。

    直到某一天,她发现自己出现在恒温箱外的时候,小鹦鹉会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冲自己走过来,那时候她隐隐感觉到这小鸟正在一点点熟悉自己。

    可以独立进食之后,小鹦鹉被送到了陶栀子的住所里,她每日除了去藏书阁找江述月,还会花大量的时间逗弄它。

    雏鸟的体态好像每一日都能有一些改变,随时间的推移,羽管萌出,并逐渐舒展,长成了柔软的羽毛,再过些日子,它全身几乎被羽毛完全覆盖,羽毛颜色和成鸟相比已经非常接近,但光泽度相对成鸟要稍微差一些。

    最终,它的羽毛长成了嫩黄色,幼鸟时期的黑色波浪纹逐渐消退,虹膜会变成浅色。

    陶栀子不遗余力地每日用手给它喂食,轻轻抚摸它的头部和身体,每次小鹦鹉都会格外配合。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里,她的手机里恰好传来了视频里的舞曲声,小鹦鹉表现出兴奋,摇头、拍翅膀或者跟着节奏移动,看起来开心得不行。

    从那之后,陶栀子每晚放着音乐教它跳舞,让每一个没有江述月的夜晚也无比充实。

    当小鹦鹉习惯了某个简单节奏之后,陶栀子逐渐引入更多有趣、节奏更快的音乐,让它随着节奏摆动身体,并用身体语言继续引导它,让它跟随音乐节奏跳动。

    等她离开之后,小鹦鹉就交给江述月,这样依赖,这只会跳舞的虎皮鹦鹉就能多替代自己陪伴他了。

    陪他度过那漫长的绝对安静的藏书阁中的上班岁月。

    她继续注意着陈友维的动向,但是有一次她发现陈友维骑车在教堂附近的消失了,她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思进入教堂,在圣母像面前看见他在虔诚祷告。

    她有些不敢相信,便也在做礼拜的时候也来教堂,混在人群中。

    有机会的时候她会和牧师说上几句话,牧师慷慨地教她如何祷告,如何更好地看待疾病和生死。

    她后来才知道陈友维和宗教人士们关系很好,牧师说他们十分感激陈先生的慷慨,将自己财物捐赠给教堂,每周都会来教堂虔诚祷告,请求上帝的宽恕。

    那一瞬间,陶栀子看着那个佝偻而贫困缠身的身影,有一瞬间她也在疑惑陈友维这么做的原因,真的是因为作恶之后怕上天降下惩罚吗?

    如果他诚心忏悔,她是否还应该替天行道呢?

    但是这样的想法仅仅只有一瞬,因为上帝是否宽恕他是上帝的事。

    陶栀子永远不会代替小鱼做出宽恕的决定。

    第72章 吃沙子 到时候,我再来向上帝告解吧。……

    陶栀子在和牧师对话过程中, 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请问牧师,上帝究竟有多宽容呢,如果犯下滔天罪行只要诚心忏悔还会被宽恕吗?”

    牧师温和地看着陶栀子, 轻声说道:

    “上帝的宽容是无限的,只要心中有真正的悔意, 任何罪行都可以得到宽恕。上帝爱世人,祂希望我们回头是岸, 重新走上正途。诚心的忏悔意味着对自己错误的深刻认知和愿意改变的决心, 这就是救赎的开始。”

    牧师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暖而坚定:“每个人都会犯错,但上帝更关心我们是否愿意改过自新。祂的宽容不是对罪恶的纵容,而是给我们一个重新选择善良与正义的机会。”

    陶栀子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些许不易被捕捉到的波澜, “在被上帝宽恕之前, 需要先和自己和解,就像但丁炼狱篇里的前厅等待时间一样。”

    牧师对于这样一个非信徒能有这样的理解, 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陶栀子大约知道一些天主教的祷告习惯,牧师的角色是上帝在地上的代言人, 能够给予忏悔者精神上的安慰和指引, 让他们感受到宽恕的力量,重新找到生活的方向。

    如果陈友维诚心忏悔, 那他很可能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告诉过牧师。

    陶栀子看向牧师,问道:“牧师, 我犯过什么罪告诉你之后, 你会帮我传达给上帝吗?”

    牧师笑容和蔼,答道:“孩子,我会为你向上帝祈祷, 将你的悔意带到祂面前。但你要明白,真正的忏悔是心灵与上帝之间的交流。作为牧师,我只是一座桥梁,一位见证者,上帝已经在你心中倾听,只要你愿意悔改,他会听到你的一切。”

    陶栀子似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的千言万语都瞬间化为无声的沉默,这沉默仿佛会无休止延续下去,可她偏偏在沉默中突然问了一句:

    “如果我杀了人,且成功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我还能向您告解吗?”

    牧师眼神平和,没有因此掀起什么波澜,而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耐心的语调,回答道:

    “当然可以,孩子。教会的大门永远向忏悔者敞开。无论你的罪行有多么严重,只要你真心悔改,上帝会听取你的忏悔,并给予你宽恕。真正的忏悔是来自内心的悔悟和改过的决心。法律的制裁是世俗的,但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只要你愿意忏悔并试着弥补,你的灵魂依然可以得到救赎。”

    良久,陶栀子脸上露出一笑,向牧师深深表示道谢:

    “谢谢牧师为我做出解答,或许我仍然流连于世俗,我知道在上帝面前说谎是罪,现在我要说一句实话,尽管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但是我还是想让人受到世俗的惩罚,到时候,我再来向上帝告解吧。”

    她无比温和而礼貌地表达了自己观点,并且迎来的依旧是牧师宽容的神情。

    那一刻,陶栀子几乎不对牧师这边抱以希望,想要借牧师之口陈述罪行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天主教的忏悔制度中,牧师有责任对忏悔内容保密,这种保密被称为忏悔密令——无论忏悔者所承认的罪行有多么严重,牧师都必须对这些内容绝对保密,哪怕是杀人罪行。

    她直起身的瞬间,余光瞥见陈友维祷告的方向,发现已经空空如也。

    她立刻告别牧师,转身从另一个通道前往陈友维停放三轮车的地方,在远处提前等他。

    他每次离开教堂势必会骑走这辆生锈的三轮车。

    但是陶栀子等了一阵也没有看见他出现,后来在教堂的后厨偶然看到他在帮忙打杂。

    有些信徒留她一起用餐,她深深打量了一眼陈友维之后,决定先撤退了。

    一路上,她的思绪很乱,教堂里所有来往的人都对陈友维十分友好,包括他给教堂当志愿者干活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

    在众人眼中,他虽才受洗不久,但是从未缺席任何一场查经活动,并且虽然平时当保洁和运泔水工资不多,却积极参与一些爱心活动。

    但是有人提及去给希望小学捐赠“爱心书包”的活动,陶栀子耳膜敏感地一跳,可谁知她却听到了大家一片赞扬。

    “上次去村里,车到了之后还需要走很长一段崎岖山路,多亏了陈先生包揽了大部分最艰难的体力活,学生们收到新文具都挺开心的,陈先生很有孩子缘。”

    “听说他以前是南边很成功的商人,后来犯

    了经济罪坐了牢,他对此直言不讳,出狱后决定返璞归真,身上有点钱都全拿去做慈善了,世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对陈友维的褒奖,陶栀子附和又违心地连连点头,随口问道:“那陈先生全名叫什么呢?”

    这倒是把众人问住了,互相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答不上来。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陈友维肮脏又罪恶的过去。

    牧师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但是作为神职人员,他一定会守住秘密的。

    陶栀子下地铁后在回公馆的路上,需要歇脚。

    有一次她偶然间从手机地图看见附近有个码头,这个码头很是冷清,停泊着一些船只,但是好像都长久没有挪动过位置了。

    陈旧的船只漂泊的码头,售票处的招牌还是上世纪的模样,应该是废弃了很久的,在这里停留,如同蹚过时间的河流,一切都像是被定格住了一样。

    这样奇异的安静和复古感可能在夜晚的时候过于冷清了,周围杂草丛生,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她为自己清理出一张掉了漆的旧长凳,摇摇晃晃的,坐在上面看着在多云的天空下,发灰的江河。

    旁边有块沙地给附近的孩子们玩耍,都是一些久远的游戏,扔沙包和跳皮筋什么的。

    在空地边缘,有个背着红书包的小女孩蹲在一旁,用树枝在上面写着什么,分外认真,带着些不属于她年龄的愁绪。

    这个背红书包的小女孩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同样的地方,陶栀子不便去好奇这小女孩的故事,毕竟在这种被人遗忘的角落,一个成年陌生人接近小女孩是有些危险和可疑的。

    小女孩时而静静看着空地上玩耍的小孩们,很少露出羡慕的神情。

    也不知道她是主动独处,还是被人孤立了,难以判断。

    只是这份在人群外的感觉,倒是像极了陶栀子的小时候。

    她临走前小女孩还坐在原地,有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工作服,像是刚下班,将小女孩接走了。

    她不由得觉得有些幸运——原来,她是有家人来接的。

    这些她彻底放心,起身朝反方向走了。

    走到半途的时候,江述月发消息给她了,问她今晚想吃点什么。

    陶栀子恰好最近在手机里刷到了附近的一个夜市,就将链接直接发到了两人的对话框里。

    一句话都不用说,无声的默契早已流转在两人的交流间。

    江述月:【想什么时候去?】

    陶栀子:【天黑之后,更有氛围。】发完后并配上一个惬意的银渐层闭眼的表情包。

    江述月简短地回复道:【好。】

    陶栀子看了眼时间,算准了江述月应该还在藏书阁里待着,便直接过去找他。

    她独自出门是自己选择,江述月不会追问她出门做了什么,除非她愿意主动说。

    陶栀子展颜一笑 ,从兜里拿出一张折叠得皱皱巴巴的广告单,铺开给他看。

    “明天有国际烟火节,我没见过,打算去看看。”

    江述月听到国际烟火节这几个字,甚至都不用细看传单,就心里有数了。

    他清沉地说道:“我明天把手头的事情弄完就过去。”

    陶栀子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她深知江述月是不需要凑热闹的,他大概率是活动结束之后去接她,而且听上去他明天很忙的样子。

    她连忙摆手:“你别有压力,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活动,本来就打算自己去的,你先忙你的。”

    她的确没有邀请江述月陪同的意思,就是单纯分享下自己明天的行程。

    江述月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惭愧的模样,淡然点头,“我会去的。”

    那天晚上,这张传单被陶栀子带回了小木屋,随手扔在了桌子上。

    她一回去就马不停蹄地去看小鹦鹉,完成她对小鹦鹉的感情培养和训练。

    小鹦鹉的翅膀不是很有力,在室内可以很短距离地扑腾几下,双脚在桌上的传单上站立。

    一个偶然扫视,她注意到传单上的小字,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LOGO,总觉得跟七号公馆员工服上的标志有些相像。

    第二天刘姨给了她一张一模一样的传单,并说:“小陶,有兴趣去看看烟火吗?你们年轻人喜欢的。”

    陶栀子点头说:“今晚就准备去的。”

    刘姨提醒道:“到时候别忘了提前扫一下二维码,注册一下,可以免门票。”

    在陶栀子困惑的目光中,刘姨开玩笑地说道:“这是江先生和加拿大那边牵线举办的,公馆给了不少赞助,你去看看还能帮我们回回本。”

    陶栀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昨晚江述月不是在客套推辞,而是他可能真的要为烟火节办点什么事。

    按照和江述月约定的那样,她先前往烟火节提前入场,先落座,江述月在后半场再来和她会合。

    陶栀子下午收拾自己的时候,总有种两人要去约会的错觉,平时虽然他们经常待在一起,但是都是一起出发的,也许约会意味没有像今天这么浓。

    她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装扮自己,加上烟火会人比较多,她实用起见还是决定穿一身轻便的,倒是发型,几根呆毛被她盘了一整个下午。

    整理完了之后,她从公馆后门准备直接穿过码头,抄近道去地铁站。

    路过那片荒芜的空地时,她又看到了那个背着红书包的小女孩,那个红书包上的图案她没有深刻印象,只能记住这相同的位置和相同的红书包。

    这一次,陶栀子原本打算继续扮演敬业的路人时,却狠狠停住了步伐。

    只见那个小女孩竟然单手抓起了地上的沙子就往自己嘴里送。

    她看到这一幕,立刻瞳孔地震,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而是三两步上前,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语气焦灼:“你在吃什么?”

    小女孩被狠狠吓了一跳,连忙扔掉自己手中的沙子,像是狠狠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一样,跌坐在地上,警惕地看着眼前陌生的陶栀子。

    小女孩像是做错了事情,在陶栀子的目光下羞愧又委屈,眼中噙着泪水低声呜咽。

    她将自己嘴里的沙子吐了个干净,矢口否认道:“我没吃!”

    她一边用袖子擦着嘴,一边往周围张望,好像生怕被什么人目睹一样。

    女孩周身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有家长帮她整理过,不像是长期挨饿的模样。

    但是陶栀子不止一次见过福利院的孩子因为情绪上的空虚而患上异食癖,这倒是让她没有对这件事过于惊讶。

    她不想吓到眼前的小女孩,放缓了语气,安抚道:“你别紧张,我不会跟你家长告状,但是你妈妈知道吗?”

    陶栀子想起了那个来接小女孩的女人,大概联想了对方的身份。

    小女孩没有继续往后退缩,而是用不成句子的语言从嘴里蹦出四个字:“没有妈妈。”

    陶栀子耐着性子问道:“那每天是谁来这里接你回家的?”

    小女孩的年纪没有特别小,算是懂点事的年纪,但是远没有到青春期,大概八九岁的样子,“那是养母,我……是被她领养的。”

    小女孩似乎也对养母的意义无法全然理解,但是会复述大人的话。

    这句话让陶栀子心头一震。

    小女孩像是知道自己的特殊性一样,脆生生地问道:“姐姐,你知道什么叫孤儿吗?”

    陶栀子心头一堵,早已可以笑对这个词:“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是孤儿。”

    小女孩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说道:“你骗人,孤儿院没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陶栀子笑得愈发亲和,模仿着小孩子稚嫩地语气说道:“怎么不可能,你以为平时给你们铺床的都是院长和老师吗?大孩子长大后是要帮忙照顾你们的。”

    “我从来没听过……”小女孩还是一脸不信,像是经常被大人骗一样,本能地抗拒着自己没有接触过的信息。

    陶栀子哈哈一笑,挑眉问道:“那你偷吃过吗?你能抗拒糖果和薯片吗?我是

    抗拒不了,我会在自由活动的时候去厨房偷鸡蛋吃,被院长发现就是一顿毒打。”

    小女孩动了动嘴唇,说道:“厨房一般都是上锁的,你怎么偷?”

    她非常谨慎对待“偷”这个动词,好像都没有勇气直接讲出来,像是在这个字上吃过亏,至今都无法面对“偷”这个字。

    陶栀子滔滔不绝地说:“总有没上锁的时候,而且还可以翻窗。”

    小女孩说:“被抓到他们会说你手脚不干净,没人教……”

    第73章 烟火 是在看烟火还是在看我。

    陶栀子目光凝滞, 像是陷入了某种画面里,她抬眼看了一眼小女孩,随即无所谓地一笑:

    “是啊, 他们都会这么说,没人教就没人教咯, 那又怎样呢……”

    怎么能指望一个什么都无法拥有的小孩子抗拒全部诱惑呢,得到得太少, 所以无比渴望。

    小女孩稚嫩的身体里藏匿着很多事情, 在陶栀子坦荡的目光下,仍旧有很多忌惮,像是在这件事情上吃过很大的亏。

    但是孩童的口中却不足以将内心的想法准确表达。

    冥冥中,陶栀子心里一痛,想起那些童年片段, 她可以轻易感知到小女孩内心所想。

    小女孩垂下眼眸, 声音微弱,含糊不清, “我做错了,她说偷吃的孩子很丢人, 被人瞧不起。”

    陶栀子定定地看着她, 缓和了语气,问道:“你吃沙子不是因为饿, 对吗?”

    小女孩点头又摇头,“以前是, 现在不是。”

    “不饿为什么还会这么做?”陶栀子问道, 她对此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还是想一步步完成对小女孩的正确引导。

    小女孩蹲在地上,用右手食指在沙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一句也回答不上来,神情格外安静,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异食癖有一定概率和心理压力有关,但是她无法知晓小女孩的内心症结是什么。

    “你也知道吃沙子会肚子疼对吗?”陶栀子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像在追问什么,偷偷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时间还算充裕,更加不再急于追求答案。

    小女孩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将头在膝盖上埋得更深,被睫毛挡住的双眼在袖子的褶皱中黑黢黢的,又沾染着水光。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偷偷从膝盖上看向陶栀子,像是对她有无比的好奇,甚至带有浓重的羡慕意味。

    陶栀子移开视线,看着云层下早已被遗忘的码头,江水浩荡,成了眼前最大的动态景观,连同破旧生锈的船,都一同变得斑驳起来,像是早已死在了旧时光里。

    她笑了笑,继续用温情的声音说道:

    “没关系的,这不丢人,也没有人会瞧不起你。我不也偷吃过,被发现了之后被毒打,但是你看,我现在好好的,我还是长大了,很开心地长大了,你可以从我身上看到未来的自己,哦不,我相信你会比我成长得更好。”

    她最后看向小女孩的那个眼神里,亮起了光。

    小女孩用怯怯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这张脸,在这场景下,眼前的脸仿佛统一了她的审美。

    她看向陶栀子,看着她比常人更白的皮肤,皮肤下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瞧见的血管,她纤长如鸟翅边缘的睫毛,在光线下显出深棕的瞳眸,还有那澄澈的倒影中,仿佛可以看到码头昔日的模样。

    小女孩抿着双唇,开口问道:“我以后会像你一样的漂亮吗?”

    小孩子对漂亮这个词的理解,带着本能和直觉。

    陶栀子微愣,随后眼中笑容加深,坚定地说:“会,你会成长得很漂亮,比我还要漂亮。”

    小女孩眼神充满对未来的期待,又害羞地垂下了头,看向这处十分熟悉的沙地,手却没有再伸过去。

    犹豫了一瞬,她想把自己最近的心得告诉小女孩,对她倒是有很大启发,只是不确定小女孩是否能在此刻理解。

    看了看时间,快到点了,她准备走了。

    随即尽量将这句话说得没那么残忍:

    “我不知道你是否和我一样,从小学会讨好,讨好院长和工作人员,讨好你的养父养母,但是我被困在了‘对不起’和‘谢谢’中,无数次想让自己平和去接受这个世界给我的善意。”

    “尽量让自己,别被‘对不起’和‘谢谢’困住一生。”

    “当你想要躲进影子里的时候,反而逼迫自己站在光下,如果我们不去光下,谁又能看到我们呢?”

    话音落下,她看到小女孩眼中认真又似懂非懂的神情,无奈地轻叹一声,像是自嘲一样。

    对这样的小孩子说这些为时过早,但是她在林城每次遇到的陌生人,都很有可能成为一生中最后的见面,于是她只能填鸭地把这些心得一股脑说了出来。

    能听多少算多少吧。

    陶栀子重新露出了明丽的笑容,一抬眼,便看见一个穿深蓝色女士西装的年轻女人已经站在了空地的不远处,有些紧张地匆促走了过来。

    大概是目睹了小女孩正在和她这个陌生人对话。

    陶栀子不慌不忙地缓缓起身,尽管万分注意还是因为供血不足眼前有些发晕。

    她侧目看向小女孩,说道:“你看是谁来接你了?”

    小女孩抬眼看到熟悉的身影,眼中的戒备放下,但是也对养母的态度不算热情,像是仍然没能适应养母的存在似的。

    年轻女人缓步上前,微微伸出手来,小女孩就上前去乖乖牵着。

    直到这一刻,年轻女人才缓缓松了口气,好像是确定小女孩并没有因为陌生人而疏远自己。

    陶栀子静静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女人,但是对方保养得极好,应该顶多三十出头的模样。

    “我刚刚看到她吃了些不该吃的,过来查看一下。”

    陶栀子特意规避了一下“吃沙子”的字眼,当着小孩子的面过于直白终究是不好的。

    年轻女人闻言,脸色微变,偏头看向小女孩,语气严肃地问道:“不是给你包里装了很多零食了吗?怎么又去吃沙子,非要进医院让医生给你做手术才甘心吗?”

    年轻女人也从未成为过母亲,她似乎也在学习如何跟孩子沟通,可她面前这个孩子已经八九岁了,她早已错失了一些可以和孩子一同成长的机会,于是也手足无措起来。

    “你要是饿了就吃包里的零食,不要吃那些奇怪的东西好不好啊,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你。”

    看着小女孩羞愧但是又无从解释的模样,那种作为养母的无力感又上来了。

    小女孩看着养母的目光有些木讷,像是一时间变成了哑巴一样,毫不在意养母的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葡萄口味的棒棒糖放到嘴里,表情呆滞地吃了起来。

    像是不知道小女孩究竟有没有听懂,年轻女人又重复了即便,最后语带威胁地说道:

    “你要是再乱吃东西,我们就把你送回孤儿院。”

    闻言,小女孩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吐掉嘴里的棒棒糖,就仰头爆发出剧烈的哇哇哭声。

    一时间,原本安静的空地上,一旁正在玩球的几个小孩也停了下来,好奇地站在远处张望。

    小女孩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一听到要被送回去就完全无法接受。

    她甚至判断不出来这句威胁究竟是否会变为现实。

    陶栀子在小孩子尖锐的很有穿透力的哭声中,感觉自己心脏有点麻麻的,那位新手母亲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擦着眼泪,安慰她,不断说着“妈妈错了”,可却再也止不住那哭声。

    直到女人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安抚好,其实并不是安抚好,而是小孩子哭累了自动停下来的。

    年轻母亲依旧惊魂未定。

    陶栀子自己也不是很会和小朋友交流,可这小女孩却神奇地会认真听着她说话,红肿着眼睛仰头看着她。

    她问道:“明天你还在这里吗?”

    小女孩点头,年轻女人说:“她每天会在这里等我下班来接她,正好公司的班车会在这里停留 。”

    “吃过玫瑰糖果吗?”陶栀子淡淡

    地说了一句,立刻引起了小女孩的好奇心,看她的眼神都亮了几分。

    “是会让你好好长大,变得越来越漂亮的玫瑰糖果,有玫瑰的香气的,还有青提茉莉的味道。”

    哪有那么神奇的糖果,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有时候零食背后承载的神奇故事,远超零食本身的味道。

    “你也是吃玫瑰糖果长大的?”小女孩果真将她的话听到了心里去。

    陶栀子犹豫了一下,违心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了笑容。

    她其实心里更疑惑的事情是,她并没有如小女孩想象的那样成长得很好,她一出生就失去了健康。

    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否应该真的点头。

    “那我明天在这里等你。”小女孩没有问过养母,就直接答应了陶栀子,她的语气直到此刻,才带有更多的孩子气。

    年轻女人在一旁听着这番对话,隐有担心,但是想到了孩子的情绪问题,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陶栀子叹了口气,作为路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可能有些心理原因,有空的话,带她去心理咨询室看看吧。”

    临走之前,她微微回头,深深地看着这位母亲,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要是还希望和她建立亲情的话,不管再如何束手无策也决不能说出送你回去这种话。她……永远会当真的。”

    陶栀子赶到地铁站的时候,正是林城的晚高峰,和一群经验丰富的上班族一同挤地铁,她站在角落的位置不敢动弹,用手臂勉强在胸前隔离出足够自己胸脯起伏的位置能让自己得以顺畅呼吸。

    好在地铁内的换气装置不错,一路上没有令她感到明显缺氧。

    她一路上双眼看着在地铁上埋头看手机的上班族,一时间觉得这样平凡而忙碌的生活都成了奢望。

    她不知道接受寻常教育长大的人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大概是接受完义务教育之后上了高中,在激烈的竞争中分秒必争地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浑浑噩噩又无忧无虑地度过,然后跟着校招的步伐进入工作岗位,可能有人去考研,有人早早决定出国,有人已经顺利保研……

    人海里多数同龄人的命运大概都是这么交错的,被时间的洪流推着往前走,偶尔的某一瞬间,会突然找寻到自己的人生意义,但是多数人都在自己的赛道上或平凡或不平凡地日复一日地工作着。

    而这些成长路线,都是陶栀子想出来的。

    她不明白地铁上人们脸上的愁绪,在智能手机上刷着有趣又快捷的短视频和娱乐八卦,却鲜有人真正发自内心在笑,神情大多麻木,大概因为上了一天的班,不是很高兴吧。

    可是,她却多羡慕啊。

    叮咚。

    地铁传来播报,她看着窗上自己的倒影,和自己相对静止,而外面的广告牌却飞速在眼前闪过。

    她到站了。

    来的多数都是年轻人,他们盛装打扮,很多甚至cos成了自己喜欢的动漫人物,身上背着精致小包,三五成群地和朋友们结伴入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和周围人的格格不入。

    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不惧怕孤独,但是如今,她却明显地察觉到自己在人群中是为数不多孤独的个体。

    “人”是一人,“从”是两人,“众”是三人。

    怪不得, “人”喜欢“从众”。

    “您的票请拿好,前面左转是检票口,右转是存包处哦!”

    售票员小姐姐将磁吸金属环递给了她,方便游客戴在手腕上。

    存了包,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用金属探测器扫过她手腕的时候发出了嘀嘀声。

    她赶紧在工作人员的注视下露出了左手腕上的手环。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医护人员,很少有人了解到免救手环的意义。

    但是这安检人员,在看清上面的标识时,神情有些不自然了。

    安检人员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她一边认真地给陶栀子做着安检,一边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姑娘,你期待今天的烟火节吗?”

    陶栀子对这句突然问话感到意外,立刻弯了弯唇角说:“期待啊,这应该是人生中不错的体验。”

    安检人员再也没有说过话了,直到安检程序全部结束了之后,陶栀子转身道谢,才注意到面前的安检人员早已泪流满面。

    她用的工作服不断擦拭着自己眼泪,脸上扯出工作时的笑容。

    陶栀子见状,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委屈,连忙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安检人员胡乱用衣袖在脸上一抹,连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专业了。”

    陶栀子无所谓地笑了笑,“又没关系,人不需要总是情绪稳定。”

    她看到安检人员没有纸巾,便将自己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纸巾放在了她手心。

    “姑娘,今天的通道比较拥挤,我带你走工作人员的通道吧。”

    安检人员真的十分敬业,哭得连声音都沙哑了,还是给了她一个好心的建议。

    陶栀子本想拒绝,见对方情绪不是很好,不是过多麻烦,但是她在和对方对视的瞬间,还是决定前往。

    工作人员的特殊通道里,果然人员稀少,安检人员将她送到了门口,临走之际忍不住低喃道:“我妹妹当初也想戴上免救手环,我和全家人都不同意,后来她不堪治疗的痛苦,直接从楼上跳了下去……”

    “我至今不知道免救手环的意义,你能告诉我吗?”

    陶栀子闻言,收回了脚步,回头看着对方通红的双眼,一时间,她也想给一个更加温情的回答。

    但是她最终只能实话实说:“就像体面的人一定要亲自掌控括约肌一样,如果有一天大小便失禁,即便活着也绝不体面,正如无力反抗治疗又必须忍受治疗痛苦的人一样,体面地死去,好过在医院里饱受痛苦油尽灯枯,比消耗了无数金钱也无力回天的好。”

    “病发前后也就十分钟的时间,去得很快,没那么痛苦,而且在这之前不愧对每一天就可以了。”

    她的神情晴朗起来,抬手不动声色地将免救手环重新藏进了衣袖里。

    安检人员想了一阵,勉强笑了出来,眼带遗憾,但是又充分尊重他人决定,给了陶栀子最好的祝愿。

    “希望你能多体验一些日子,如果你有一瞬间后悔了,就把它摘下来吧。”

    陶栀子冲她灿然一笑,主动伸出手和她交握了一下,清浅说道:“谢谢你的善意。”

    随后,她走入了那通道,孤身一人,前路宽敞。

    夜幕降临,空气中飘散着烟雾的气息,烟雾将布满整个天空,为了烟火前的灯光秀做准备。

    烟雾充斥着天空上方,才能更好地承载灯光和投影。

    远处的热气球从天黑前就在一点点鼓气,在烟火节正式开始的前一刻,恰好将空气加热完毕,整个庞大的热气球被放飞,人在它的面前渺小不堪。

    这场灯光秀的设计团队从加拿大远道而来,热情地用英文和为数不多的中文和现场的观众打招呼。

    随着一束耀眼的绿色光束冲天而起,浓烟在天际飘散,在光线中风云涌动。

    乐声起,无数光束交织一起,在整个头顶上空构建出如梦似幻的光之帷幕。

    灯光随着音乐的节奏变幻着,不同的色彩与形状彼此融合,形成人造的震撼画面。

    激昂的音乐声中,采用“Two Steps from Hell(

    两步逃离地狱)”公司的音乐,极有让人热泪盈眶的史诗感,光束在空中跳跃,快节奏的鼓点配合闪烁的激光,仿佛让整个天空也跟着跳动起来。

    烟雾机不断填充,和灯光一起配合,造出了人间海洋。

    在这场视觉盛宴中,陶栀子连忙拿出手机拍摄,想要一会儿给江述月分享他错过的上半场视觉盛宴。

    当最后一束光芒熄灭,音乐渐渐归于寂静,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看了看时间,大概应该是江述月入场的时间了,她早已将座位号发了过去,伸长脖子密切注意着新入场的人群,生怕和他擦肩而过。

    下半场即将开始,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她不禁一面看着通道,一面快速给他发消息。

    陶栀子:「下半场快开始了,你还能来吗?通道快关闭了……」

    她不想过度催促他,毕竟知道他今天比较忙,有正事要办。

    想了想,她觉得自己上一句话催促的意味过于明显,又低头飞速在手机屏幕上写下一行字。

    陶栀子:「你不用太着急,来不了我给你看录像也是一样的。」

    江述月:「我会来的,放心。」

    收到这条消息,她心里很是喜悦,可下一秒,入场通道关闭了,她彻底知道,他来不了了。

    满怀遗憾地倚靠着座椅,周围很多人很有先见之明地带来了防水的野餐垫,很多小情侣依偎在草地上一起欣赏今晚的夜空。

    用野餐布欣赏烟火,或许才是烟火节正确的打开方式吧。

    她有些心情复杂地用于余光看着周围那些有朋友和伴侣陪伴的人。

    原以为自己是个彻底的独行侠,是不羡慕的,但是她还是深切地羡慕了。

    一年一度的烟火节,但是她明年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场上安静了下来,下半场开始了,她失神地仰着头,尽量让自己仍旧保持着对烟火的好奇心,试图一个人发现着乐趣。

    第一声烟火升空的时候,烟花在天际最高处炸裂,点亮了整个夜空。

    双眼在强光下短暂模糊,待烟火熄灭的时候,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眼前。

    就好像是烟花的魔法一样,一阵烟雾和爆裂声后,人物从天而降。

    他西装挺括,像是刚从正式场合过来,手里拎着一盒很大的方形礼盒。

    “我还以为你进不来了。”陶栀子直起身,仰头看着他,声音被烟火的爆炸声炸裂得不成句子。

    “我下了会议还有些时间,刚好路过一家好看的蛋糕店,临时买了一个。”

    江述月来到自己身旁,将手中的防水野餐垫铺开,是绿色格纹的,很有田园风。

    他在野餐垫上坐下,轻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总觉得有些神奇,自己才在感慨没有看烟花的经验,少了块野餐布。

    结果他就已经实现了,她连忙脱掉自己的鞋子,踩了上去,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并肩躺下。

    忽而又觉得脖子没有支撑,比较酸,于是顺势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烟火将持续很久,她却久久抬眼看着他的俊逸面容。

    “是在看烟火还是在看我。”

    看得久了,江述月忍不住开口道。

    她笑得发甜,说道:“都看。”

    第74章 蛋糕 我把许愿的机会让给你,

    陶栀子转过头, 看着升空的烟火在漆黑的空中绽放。

    烟火对于她的神奇之处在于,你永远猜不到下一朵烟花应该是什么形态和色彩的,有时候是失望, 有时是惊喜,无数次在心里想着, 它何时能盛放到铺满整个夜空。

    烟花如璀璨星辰落入她眼中,仿佛在她的眼眸中能容纳另一个镜像的世界。

    她说:“天空可以是一张张开的大嘴, 烟火是口中的跳跳糖, 跳跳糖在口中炸裂,对于我是奇观,对于天外的人,可能就是寻常。”

    她对于世界的叙事,总带有一些与常人不一样的角度, 无意间好像强调了个人的渺小。

    今夜的烟花多到什么程度, 大概是烟花结束之后,耳边仍然还有余温未消的轰鸣, 空气中甚至能捕捉到类似火药的味道。

    散场的时候,人来人往, 匆匆将各自的野餐布收起。

    陶栀子红色的小灯笼插在了泥土里, 隔着灯笼内微光可以看见脚下野餐垫的图案,这风格和色彩一点都不符合江述月日常的审美。

    倒是那被包装好的蛋糕和精致的礼盒让她觉得更加出乎意料, 不禁问道: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是谁的生日?”

    陶栀子直起身,偏头看向半起身的江述月, 他的慵懒姿态倒是让一丝不苟的衬衫多了些褶皱, 却仍然将他隔离在世俗之外。

    她时而反思自己是不是眼光过于刁钻,竟然有勇气去摘一颗极远的没有可能的辰星,哪怕就近在眼前, 也总有一些不熟悉的观察角度会让她陌生感顿生,甚至有些恍神。

    “不是特殊的日子,但是可以当做生日的蛋糕,送给你。”

    江述月的声音低而轻,像是被涂黑的羽毛一样,和夜色融为一体,又偏偏存在感很强。

    “我又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陶栀子不由得笑了出来,没有半点愁容和失落,很坦荡地面对着这个事实。

    “那不是更好,一年你可以过上很多次生日,只要念头一起,就是生日。”江述月眼中笑意朦胧,被笼罩在微弱的光线中,好像恰到好处让他棱角分明的脸柔和了几分。

    “于是一年可以吃上无数的蛋糕。”陶栀子不假思索地补充了一句,但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又突然感到内心一阵苍白。

    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她突然间想保持沉默了。

    像是刚说完大话,发现完全无法实现,心生一些愧疚。

    “当然,林城有很多卓越的蛋糕师傅,一时半会是吃不完的。”

    江述月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淡笑,他的笑容总是清凉的,没有热烈感,却如流水潺潺,润物无声。

    陶栀子抬眼看向江述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有时像一个孩子,毫不掩饰对零食的喜爱和对世界的好奇心,但有时候她却成熟得像个垂暮的老人。

    此刻的对话,将在她脑海里,日夜飘荡,一点点让她的思绪有了血肉,而不是单薄的骨架。

    夜深了,拎着蛋糕,回到温暖的车里,江述月的风衣上已经多了一些霜露,在进入车厢之后让车内空气有些潮。

    江述月将风衣脱下,折叠好,准备抬手放在后座上,却凌空被陶栀子伸出的手接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的说法是,喜欢用手触碰被空气降温后的衣料。

    车内温度开始升高的时候,她有些担心蛋糕会被温度影响,于是两人冒着秋日的霜寒,将车子开到了陌生的江边。

    车子停靠在远离光污染的城市一脚,双眼若有停歇,后备箱大开,开启了车子自带的露营模式,爱的将便携式的复古挂灯挂在了车顶,足以照亮那后备箱的一方天地。

    座椅被全部放下,方便外界带着植物清香的风吹入车内。

    原本被陶栀子放在腿上的风衣被抖开披到了她的身上,宽阔的风衣将她团团包裹,满是他常用的香水味。

    她盘腿坐在后备箱拉伸而搭起的平台上,面前是蛋糕六边形礼盒,一抬眼,看着外面黑夜与车内柔和的光线,还有江述月坐在她的对面。

    有一瞬间她都险些想提醒自己,如果是梦的话这次一定不要半途响起闹铃将她拉回现实,因为她真的很好奇江述月会给她准备一个怎样的蛋糕。

    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没有繁复的高糖分装饰,没有色素调和的鲜艳色彩,是用天然材料做成的一个岛屿模样的蛋糕。

    格外逼真的岛屿,周围的石壁调色也十分逼真,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近了闻一闻,发现是

    栗子的味道,很符合她对秋天的印象,正式栗子香甜的季节。

    那岛屿上,是翻糖做成小房子,精细到小房子内敞开的窗户都能够看到室内的床品和摆件,还有满墙的书柜。

    小房子一楼的桌子上放着刚烤好放在篮子里的面包,还有餐桌上拜访的向日葵。

    当看到这么精细的制作时,她一度怀疑不是翻糖而是微缩模型。

    她趴着用手机打光将这小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有感而发地说道:

    “不是故意想让你高兴,而是我童年的时候的确梦想过拥有一间在岛上的小屋子,有点像《瓦尔登湖》里面梭罗自己盖的木头屋子,远离尘世,只有美景和看不完的书。”

    滔滔不绝地讲完这一切之后,她一时兴起,不顾后果地说道:“当然,现在还希望有你。”

    江述月认真听着她的描述,表情清淡,若有笑意,语气却格外恳切,如同承诺一般:

    “会实现的。”

    陶栀子本能地认为他又在安慰人,但是没有拆穿,只是不相信地笑了笑,伸手准备拿起刀叉准备切蛋糕了。

    “不用许个愿吗?”

    江述月倒是无所谓她先进行哪一步,只是好奇地问道。

    “不喜欢许愿,反正都实现不了。”

    陶栀子不经意地说出一句有些现实主义的话,但是又想到不幸的好像是自己,江述月从小的感受和自己肯定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坐直了身子,看着这个精美的蛋糕,很是慷慨地说道:

    “我把许愿的机会让给你,你来许吧,别浪费了。”

    她认为,如果是江述月来许愿的话,应该会比较容易实现,因为江述月显然更容易被神明看到。

    他说不定是神的毕业设计,被加持的天之骄子。

    江述月好像第一次听到把许愿机会让给他人的说法,说道:“我也没什么愿望。”

    陶栀子一愣,有些好奇地看向他的脸。

    明明嘴上说着没什么愿望,可他却在此刻闭上了沉静的双眸,格外虔诚。

    “口是心非的……许的什么愿?”陶栀子嗔怪道,笑嘻嘻地迎上他的目光,兴致勃勃地问道。

    “许的……明年的今日,还能看到你,后年的今日,你能达成所愿,住进你想要的岛屿木屋。”

    江述月看着她的眼睛,温声说道。

    在他的凝视下,她眼中渐渐多了些光,是水光。

    她用手背将眼角擦了擦,说道:“愿望说出来肯定不会灵验的。”

    “愿望不是说给神听的,而是说给我听的,我一直以来的逻辑只有——人定胜天。”

    他温润的目光落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让暗潮下的风暴在没有过分激进,不敢惊扰这个夜晚。

    如遭异常幽黑如漆的温柔袭击,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连忙垂下头,去切开蛋糕。

    她好久没有对蛋糕有着这样的期许,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期待白脱奶油蛋糕一样。

    那些对世界最初的认知被时间驱散,一点点褪去伪装,在太阳下无所遁形,暴露出现实本来的样子。

    可眼下的每一天,现实又仿佛一层层重新穿上了华衣。

    蛋糕入口,陶栀子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如湖面的涟漪,可心里反倒有些平静如镜。

    她不担心被闹钟叫醒,因为这一次,分明是真实的。

    今夜在回到了七号公馆的时候,小木屋前庭院空无一人,在光下的银杏树卸下白日的伪装。

    她站在门前,准备冲江述月挥手,像往常一样目送他。

    可却在他转身的瞬间,心念一动,抬手拉住了他胸前的领带。

    江述月倒也没有半点懊恼,反而对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惶惑。

    她将那领带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一圈,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离自己近了些,气息交错,在凉爽的夜晚也带着些许滚烫。

    分明是侵略性十足的动作,却没有引起江述月半点恐慌,他被领带拉下俯身,不显半点狼狈,倒是那从上方落下的眼神让她原地升温,不知道下一个步骤是什么。

    最后,她极可爱地吧唧在他脸上落下一吻,润润热热的。

    这一吻的可爱之处在于,发出了一些声音,带有蛋糕残留的丝丝甜意。

    还有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仿佛将银杏叶加热出芳香来。

    江述月嘴角翘起,将她所有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发,嘱咐道:

    “晚安,盖好被子。”

    第75章 风雨 都哭成那样,还能有体力原路返回……

    今夜的幸福浓度过高, 陶栀子在入眠和未眠之间反复辗转。

    她以前只知道自己感到安全和满足的时候会更快进入梦乡,但是她没想到这份感觉的浓度一旦超过一个阈值,反而让她难以入睡。

    就在她关掉所有灯, 注意力被窗外月光吸引的时候,躺着发了很久的呆后, 她终于在尝试了很多种入睡方式无果之后,将手上的沉香木手串摘下来, 放在手里盘着。

    木珠子发出的声音非常能让人心下安定, 放在鼻间浅嗅,香气软暖,她脑海中捕捉到了什么熟悉的人影,终于不知不觉地入睡。

    再睁眼之际,原以为应该是天亮, 却发现迷蒙深蓝的天际蒙蒙亮, 但是却下起了雨。

    她再也睡不着,正巧室内的小鹦鹉也被雨声惊醒, 焦躁不安地从栖木上跳下来,在笼子内扑腾翅膀。

    秋雨总是带着缠绵感, 不够酣畅淋漓, 偏生又是温度很低的冷雨。

    陶栀子仿佛开始了解鹦鹉为什么被雨声弄得情绪不稳,便打开灯, 将用来的通风的窗户缝彻底关上,彻底隔绝了雨声, 再来到笼子前小心翼翼地伸手, 轻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小家伙好像瞬间被注入了活力,她放起了小鹦鹉喜欢的音乐,一人一鸟玩了一阵, 她才重新感到困乏,给鸟笼盖上了一层布,阻挡外界对鹦鹉的干扰,让它能感到更加安全。

    膝盖刚触及床面,屋外的雨陡然间变得急切起来,有倾盆之势,冲刷在地面上,带着让人不安的狂风呼啸。

    刚关上的窗户因为没有锁上的原因,被狂风直接吹开,复古的木头房子偏生只有这面窗是最古老的,用几根细钉子将一层玻璃固定在窗框里,平时要人工用风勾给它勾住才能固定。

    陶栀子顾不得穿鞋,赤脚来到窗前,冒着灌进屋内的风雨,准备伸手将窗户重新关上。

    可就在她伸出手的瞬间,窗外的风越刮越烈,新一轮雨水猛然灌入,打在玻璃上发出急促的拍打声。

    只听啪嗒一声,陶栀子本能地心脏一紧,窗户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接着被风彻底吹开,木框砰的一声撞上了墙面。

    玻璃瞬间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响,无数细碎的玻璃如同雨点般四散飞溅,划过昏暗的房间,在空气中短暂地反射出一瞬凌冽光芒。

    那玻璃坠地的地方,就在她双脚的前方。

    她惊魂未定地睁大双眼,心里没由来一阵剧烈心慌,像是自己无意间触怒了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风带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涌进了室内,寒意直逼而来,雨点毫不留情地打在地板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残余的玻璃渣在窗框上摇摇欲坠,随着风的摆动发出叮叮当当的颤音。

    窗外的夜色愈加黑沉,狂风怒吼,仿佛要将整个房间吞噬殆尽。

    她的胸脯起伏不定,看着眼前几乎要将她迎面生吞的风雨,看着地面上崩裂状的晶莹碎片,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幸运免于受伤,还是受到了什么警告。

    她保持着理智,一步步小心地避开玻璃渣退离窗口,直到抵达了安全区域,她连忙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动作用力而焦灼,棉麻质地的毛巾将她脖子搓得通红,只觉那里有些发热,也顾不得太多。

    下一秒,她抓起外套和雨伞,马不停蹄地向门外走去。

    外套穿在身上,艰难地撑开这柄黑色雨伞,两只手握着伞柄,数次险些被刮跑。

    她迎着风雨,艰难地穿过庭院,一路上焦虑不安,唯恐抵达小花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废墟。

    狂风卷集着银杏树,金色叶子被吹落一地,叶片在风中打着转,像无助的蝴蝶一样飞舞着,再狠狠跌落在泥泞里,残破又萎靡。

    走到小花园的时候,尽管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建设,但是见到眼前那些惨状,还是令她眼前发黑。

    雨滴如同无数重锤砸在柔弱的花苗上,刚刚展开的嫩叶

    被打得衰败,鲜嫩的绿色被风雨冲刷得失去了光泽,瘫软在泥土中。

    泥水被风雨搅得四处飞溅,原本整洁的花坛成了一片狼藉,幼苗被风雨连根拔起,苗根被暴露在了空气中,细小的根须仿佛无助地伸向天空,似在苟延残喘。

    雨点密集而急促地打在那些刚刚冒出头的花苗上,地上的泥土被冲刷成一道道沟壑,细小的根系在雨水中摇曳。

    她曾小心呵护的每一株幼苗,此刻在暴风雨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逃不掉被连根拔起,断裂在泥泞中断裂。

    仍有些幼苗一息尚存。

    她将雨伞收起,穿上雨衣,取来篷布,想要将它们重新保护上。

    篷布不断会被风雨吹开,她只好搬来重石块将它的边缘一点点押上。

    虽然穿着雨衣,但是周身已经全部被淋湿,这里仿佛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庭院里照明的灯光照不到这里,恰如被世界长时间遗忘的她一样。

    这过程对于她来说极为艰难,她忙活了很久还是在看到\8 幼苗不断死去。

    有好几个瞬间,她眼眶一热,但是又被雨水憋了回去。

    人只要一哭,就会泄气,什么也做不了,即便要哭也要先憋着,回去再哭。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这场景下悲从中来,大概是她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做过太多的无用功。

    她抬手下意识用衣袖擦去脸上和眼里的酸涩雨水,却忘记了自己身上穿的雨衣,没有半点吸水功能。

    最终咬着牙,将石块准备压在篷布上,却手下一滑,直接坠落幼苗上,将那片本应被保护的幼苗砸了个稀烂。

    那一刻,心里紧绷的弦应声断裂,她无力又绝望地跌坐在地。

    风雨依旧在肆虐,雨水毫不留情地从她脸上滑落,她望向天际的神情在此刻变得无望和麻木,就连雨水落在她脸上也毫无察觉。

    那些脆弱,是她埋藏在心里的恶魔,唯恐有一天被残酷的生活挖出来,那些年积攒的疲惫和心酸,在这一瞬间无声地倾泻而出。

    她的泪水混杂着雨水,无法分辨,她想要呼喊,想要发泄,可声音被风雨吞噬,她甚至连呜咽都显得无比微弱。

    那一刻,她脑海中想起她当时和牧师的对话:

    「牧师,我犯过什么罪告诉你之后,你会帮我传达给上帝吗?」

    「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只要你愿意忏悔并试着弥补,你的灵魂依然可以得到救赎。」

    此时她多想重新发问:

    「可是牧师,我犯了什么罪,要体会这样的生活和绝罚。」

    「世上如果真的有上帝,为什么我与人为善认真生活,从未轻生,可我活不下来,也死不过去。」

    「世上有万千活法,为什么偏偏我遇到这一种……」

    她的思绪如同风雨中的花苗,被无情地摇曳、摧折。

    定定看着天际,她终于停止挣扎,往身后一躺,就着雨衣躺在湿润的泥土上。

    总是像尘归尘,土归土……

    鲜有这样接近大地的时刻,这让她的不满与愤懑消磨大半,内心只剩下平静的呼吸。

    这不是绝望,而是无望后的麻木,对生活服从。

    她无论多努力都不能如愿,江述月替自己许的那个愿望,半点不会实现。

    耳边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一双脚踩着相同泥泞的路走了过来,握着雨伞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在她身旁驻足,一低头就看见她平静地平躺着,眼神迷蒙地看着天际。

    看清她还保持着清晰,且没有昏迷时,他终于长舒一口气。

    陶栀子看清来人,总觉得江述月出现在这里的场景,似乎不符合常理。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嘲讽道:“每次我决定服从命运的时候,上天就会派你出现,该不会是以为你是什么特效药,发现有效果就一直派你来,给我用药吧。”

    “就像是打一个巴掌,立刻给一颗蜜枣,还要让我对此感激涕零重燃希望,让我……像个引人发笑的小丑。”

    她心中的无望让她语气中满是隐忍的不满,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得颤抖,两行清泪从眼角流出。

    她用手指着天上,诉苦道:

    “述月,你看它多讨厌啊,就是不想让我如愿。”

    沉默中,她感受到了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穿过她后背和膝弯,缓缓将她从泥泞中抱起。

    如同从业海中将如一片破败枯叶的她打捞起。

    一步步走屋檐下,他身上也被雨水沾湿,原本手上的黑色雨伞早已不知所踪。

    他的衣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眼神如寒渊,却透着一股子坚定。

    将她放在廊道中,江述月俯下身,用温和的声音跟她说道:“等我一下。”

    随后,他重新走入雨幕中,弯腰拿起篷布的一角,开始帮助她重新固定篷布。

    那一刻,她只觉这画面动容得让她不知是不是环境,只是强忍了很久,才任由泪水汩汩滚落。

    那篷布在江述月的手中变得分外听话,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出现差错,连给花园盖篷布也如同翻书一样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见到的这一幕,心中的废墟又重新滋生出生机。

    终于,他篷布彻底固定好,江述月走了回来,两人都浑身湿透,在廊檐下面面厮觑。

    陶栀子看着他两手的泥泞,还有自己周身狼狈,在泪光中绽放出笑意,带着哭腔说道:

    “你看着比平时狼狈。”

    江述月浑不在意,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无奈,“走吧,先带你回去。”

    她本欲站起身,却发现江述月已经背对她矮下身子,就像之前一样。

    “我又没受伤,自己能走。”她抑制住自己下意识的冲动,不忍心看他冒着雨前来,还要背自己。

    “都哭成那样,还能有体力原路返回吗?”江述月声音沉稳。

    陶栀子闻言,意识到什么似的,胡乱将脸上的泪水一抹,张开双臂乖乖趴在他背上。

    雨没有减弱的趋势,但是这节骨眼上打伞已经失去了意义,两人衣服上的水已经往下滴了。

    第76章 坠地 众生平等

    陶栀子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江述月也会将自己弄得满手泥泞, 她完全无法将他与世俗联系起来。

    她将江述月当做一只偶然停留在自己指尖的蝴蝶,她不敢声张,不急于向任何人炫耀, 就只希望蝴蝶能多停留。

    天空的雨水没有减少,但是体感上仿佛风雨没有那么急切。

    偶尔的风吹会让她下意识离他后背更近, 去攫取更多温暖,这让她总觉得自己贪婪不堪。

    是啊, 她一直都是那个贪婪的孩子, 一个无法掌控口腹之欲,一口吃掉棉花糖的孩子,不愿意冒任何风险,不指望长远未来的孩子。

    思考间,她将头更深地埋进了江述月脖颈, 仿佛想闻一闻这颗淋过雨的棉花糖是什么味道。

    她的双唇擦过他脖颈处的皮肤, 那种顺滑细腻还带着一些温度的感觉似乎格外可口。

    最后,她的唇顺着脖颈线条往上, 从他的侧脸处寻到了耳朵,然后半张着口轻轻贴了上去。

    很难分辨这到底是进食的动作, 还是亲吻。

    也许进食和亲吻才承载的渴望并没有极致的不同。

    江述月感受到耳朵处的柔润气息, 脚步微微一滞,像是不习惯她的新招数, 以往她都是亲脸颊和脖子。

    而且陶栀子对待耳朵竟然是半张着口的,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带着些许的轻咬。

    “你在干什么?”江述月身体有些僵硬, 连声音都出现了一些一样。

    她没有任何惭愧地低声说:“你还挺可口的。”

    她淋了雨,跟没事人似的,没有任何煽情, 没有强调苦难,当她成为落汤小狗的那一刻,只要被人捡回家,她便开心得如同没有流浪过一样。

    她就是那只记吃不记打的落汤小狗,而江述月,成了停留在她鼻尖的小蝴蝶。

    想到小狗和小蝴蝶的意象,就觉得那画面十分可爱,她不有得在雨声中笑出声来。

    一场分明绝望的暴风雨,竟瞬间失去了威力,退化成了背景墙而已。

    她凑在江述月身边浅着气息问道:“大半夜你怎么不睡觉出来了?”

    “我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你走得匆促,连门的都没关,就顺着足迹找过来了。”

    江述月并没有放大自己的担忧,用平铺直叙的语气,描述着全部过程。

    “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以为你会说我,像上次跳进泳池一样。”

    陶栀子颇有感触地说道,一时间,好像也不知道如何去表述了。

    正当她以为江述月也无法作答的时候,他进入了走廊,迎面的风雨小了下来。

    他说:“不是任何事都适用于同一套逻辑,也不能总是用绝对理性去指导行为,人只会为自己认为值得的事物冒险,我只能辅助你,无法阻止你。”

    “任何无法穿上你的鞋子跳舞的人,都无法感知到你看待生活的角度,我相差甚远,只不过在尽量,复原一个真正的你而已。”

    陶栀子听着这些话,忽然安静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

    “真正的我……我也差不多快忘记了,可能每一个当下,都是真正的我,我做出的所有理性或感性的决定,都凝聚了我从小到大的一切逻辑。”

    她是张斑驳的、飘散的、四角发黄的纸。

    说话间,她气息微弱,好像很快就要睡着。

    “先别睡,现在睡会着凉的。”

    江述月意识到她的变化之后,很轻微地晃了晃她,出声提醒道。

    在这个声音下,本来即将闭上的双眼又重新睁开,她总是随心所欲,但是这次她强行打起了精神。

    她睡意朦胧的眼,看着庭院里的落雨,一时间很是茫然。

    后来她才知道为什么江述月没有带她从庭院经过,而是直接带她从建筑内穿行,上了楼。

    “这不是去小木屋的方向。”她说了出口。

    至于她为什么能察觉到陌生的场所竟然没有让她过分惊讶,是因为她察觉到空气中有江述月生活过的痕迹。

    “你那里窗户坏了,地上都是碎片,等明天找人修理好了之后再说。”

    江述月替她已经考虑好了一切。

    陶栀子一时间有种莫名的心虚,那里有她的遗书,虽然被锁在了抽屉里……

    “应该没人会窥探我的隐私吧……”她的声音弱了几分。

    “放心吧,他们都很有职业操守。”江述月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疑惑,耐心跟她解释道。

    “还有我的小鸟……”

    那只会跳舞的小鹦鹉。

    “我会让人暂时帮你照顾好它,明天就送回来。”

    一切的疑问都打消了之后,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是一处陌生的住所,是绕过了主楼后的白色建筑,构造比小木屋隐秘很多。

    “是去你的住处吗?”陶栀子无暇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好奇地问道。

    “给你住的。”

    江述月这句话给她留下了很深的疑问,但是她当下比较疲惫就没有追问太多。

    有个温暖住处就可以了,她向来想不了那么多。

    风雨声渐渐远去,世界仿佛重新回到了平静之中。

    她在困意席卷之前,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问道:“现在我可以睡觉了吗?”

    江述月意识到她的困意有些难以组织,抬手开了门,进入了一个极为干净的宽阔房间,将她放下,扶了扶她已经有些歪掉的身体。

    “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浴室里面东西齐全,睡袍和浴巾都是新的。”

    “那你呢?你去哪里?”

    这是陶栀子打起精神后最关心的问题,像是一个试探,更是一场交换。

    “我去洗澡,换身衣服再过来。”

    江述月似乎很知道什么样的答案可以让陶栀子感到满意,便这样回答道。

    陶栀子终于彻底打起精神来,满意地笑了笑:“你确实是知道我需要什么的。”

    这下算是给她吃了定心丸,一把从他手中接过浴巾,开开心心往淋浴间走去。

    当陶栀子披着浴袍慢慢吞吞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她心里很是遗憾,总觉得今夜就这样过去了。

    江述月已经洗好澡回来了,身上还散发着热气。

    两人默契地往床上一躺,连谁睡左边还是右边都算是固定的。

    陶栀子将头埋在江述月的肩头,不知餍足地蹭个不停。

    她说:“机会难得,要多蹭蹭。”

    “又不困了?”江述月问道。

    她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说:“挺困的,但是在你身边的时间基本都是睡过去的,想多享用下你。”

    她说话时候倒也没有想得很复杂,江述月了解她,自然也不会想歪。

    蹭了一会儿,她突发奇想,抬起头很认真地问道:“你对于我来就是我唯一的棉花糖,这一点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你说过。”江述月好像也不像有困意的样子。

    陶栀子对这个回答分外满意,后来又觉得并肩平躺已经无法满足她了,便一个翻身到了江述月身上,趴在他胸前,更深地抱住他。

    “这个姿势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温暖,更有包裹感。”

    她话音一落,身上也落下一双手臂紧紧环住她。

    “今天你怎么……”她声音断断续续,脸颊微红。

    江述月的声音在她的头顶沉沉响起,带着无法解构的深沉情绪:

    “你总说上天总是不让你如愿,但是我想让你如愿。”

    陶栀子在震撼中强行让自己闭上双眼,不去追问,只需要感受此刻就好。

    她心中的担心更盛,嘀咕道:“这一天下来,都太如愿了……烟火节过了,蛋糕吃了,被你抱了……我是不是……”

    她无法将那个可怕的猜想说出口,只是后半句话变成了泪光,被江述月身上的睡衣吸收了。

    可是黎明下,他睁着眼,不容拒绝地说:“不是。”

    这句话仿佛是一剂安定一样,给了她天明前那安稳的睡眠。

    今日她没有起大早,而是放任自己睡到了日上三竿。

    江述月只要有起床的趋势,她就会立刻苏醒,后来索性直接将他整条手臂缠住。

    直到她将睡眠补好,两人才一同起床。

    陶栀子说:“我一会儿出去买点糖果,最近在码头那里遇到一个小女孩,和我命运相似,她需要一些鼓励。”

    江述月问道:“去哪里买?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我要给她挑选一些幼稚的玩意儿,我喜欢自己去。”她继续道,“我回来之后去藏书阁找你,糖果你也有一份。”

    江述月沉稳地失笑。

    经过整整一夜的雨,今日天空放晴,到正午的时候地面的水渍已经干了,阳光温暖,停住在偌大的庭院里,让银杏树仿佛结了满树黄金。

    她真的找到了玫瑰糖果,玫瑰味的和玫瑰形状的,将这些玫瑰糖果带回家用一个很大的星星形状玻璃罐装好,并且里面放上了珍珠状糖果作为点缀,并且将一束白玫瑰一支支剪下,把真玫瑰放进去作为点缀。

    她格外认真地安排这一次礼物,因为她知道对于幼时的自己而言,一个小小的礼物就能改变她一生的心态。

    看着时候不早了,她抱着罐子反复检查了一番,这才放心地出门。

    她很怕自己手滑,将罐子摔了,于是将它整个抱在自己的怀里。

    从七号公馆的侧门出去,

    再走上一百米,就是那片码头。

    江水在视线之外滚动,她怀抱着一个小女孩最初的希望。

    那承载了变漂亮魔法的糖果罐子,里面有星空纸包装玫瑰味糖果,还有新鲜白玫瑰……

    大门近在眼前,她却发现大门晃了几下。

    陶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死死地挤压着她的心脏,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她拼命想吸进一口气,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深陷泥沼,空气像是远在天边,她努力张大嘴,却只能感受到肺部空虚无比。

    视野开始模糊,她看到周围的景象在她眼前摇晃不定,仿佛一切都被拉成了无数扭曲的影像,颜色开始褪去,变得灰暗。

    她的手指开始发麻,冰冷的感觉逐渐蔓延,从手指尖一直传到手臂,她用力抱紧了那玻璃罐,生怕它从手里摔下,但那些她想触碰的东西却像是漂浮在远处,无法企及。

    心脏的跳动不再规律,而是变得紊乱无序,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用尽全力又无比沉重,胸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不停地撕扯,疼痛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沿着血管扩散到全身,像是胸口正在经历撕裂。

    每一丝血液的流动都变得滞重,像是泵中凝固的液体,难以推进。

    头晕目眩中,她感受到自己的血压在迅速下降,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纷乱的念头,这是和以往犯病不同的感觉。

    恐惧一时间如同浪潮一般涌来,她的意识在疼痛和窒息中摇摇欲坠,心中的声音变得悲哀起来,但她根本没有力气回应,连呼救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她怀抱他人希望的时刻……

    她的四肢逐渐失去控制,肌肉像是变成了空荡荡的布条,没有丝毫的力量支撑自己站稳。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重,仿佛要被无情地拉向地面。脚步踉跄,终于支撑不住,她跪倒在地,双手无力地撑在地面上,掌心冰凉,指尖毫无温度,心脏的每一下搏动都变得极其痛苦。

    她感觉到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开始蔓延,她的皮肤似乎没有了血色,嘴唇也逐渐变得苍白,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失去对血液的控制。思维开始变得迟钝,眼前的景象愈加昏暗,耳边也开始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本能地想要叫人,不是求救,而是至少帮她履行对那个孩子的承诺,但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感受到喉咙里一阵阵窒息的痛苦。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她的意识在寒冷与痛苦中一点点滑向深渊,仿佛世界在逐渐远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沉默。

    心跳声逐渐减弱,胸口的疼痛越来越深,她的意识模糊到几乎无法思考,唯一剩下的只有一种本能的挣扎和颤抖,抱着罐子的手指指甲变得乌青发黑。

    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指缝间流逝,无法抓住,无法停留。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糖果罐子先一步坠地,和无数糖果变成一地碎片。

    眼前陷入黑暗——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众生终于平等了。

    第77章 急救 先生,她戴着免救手环……(捉虫……

    她最后消失的感官是听觉……但是那些声音, 早已如同天外靡音,毫无清晰可言。

    陌生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声音, 众人手忙脚乱。

    人群中有人惊呼:“有人晕倒了,快叫救护车!”

    她休克姿势是脸朝地趴着, 有人小心翼翼帮她翻转,早已失去知觉的肢体早已沉重不堪, 待看清她正脸的时候, 双唇青紫得骇人,连同眼眶都发着黑青,如同中毒了一般。 

    外界的吵嚷让身处藏书阁的江述月看到茶面摇晃,他指尖微微一抖,还未来得及探究, 便听见安装在墙面上对讲响起, 这是公馆内线,只在紧急情况下响起, 因为声音刺耳,于是多年不曾响起。

    对讲里极为罕见地传来了刘姨饱含歉疚的声音。

    “先生, 很抱歉打扰了。大事不好了, 那个租客晕倒的公馆的东侧门,而且情况很是复杂……”

    像是早有预料到有今日的状况, 茶杯晃出了半杯滚烫茶汤,顺着他的手骨流淌下去, 下一瞬, 茶杯已经被扔开,他马不停蹄地下楼,一边厉声在空气中说道。

    他从这里赶过去全速奔跑也需要两分钟, 但是刘姨和很多公馆内的中层都具备基本的急救培训,在他赶到之前可以掌握最佳的急救时机。

    “先给她做生命支持和心肺复苏,我现在过去!”

    江述月已经忘记他上次全速奔跑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刚下手术台就被告知另一名患者情况危及,他总会全力以赴,也总会内心平静。

    当掺杂了太多情绪,甚至影响了专业判断时,他就不够合格。

    于是他早已在患者和家属的眼泪中保持着严谨和冷肃,让那些诊断和手术刀一样显得冰冷无情。

    可是……兴许是因为离开医院太久,他在病情下好像早已不能毫无波波澜。

    双眼因为风的刺激而微微发疼,每一步都像是跨越无尽的距离,心跳声在风中轰鸣着,冰凉的秋风难以传递远方的体温,让那步伐匆忙又艰难。

    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也在知晓她病情的那一刻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复原中所有的急救场景,每天都在简化急救流程,甚至将心脏除颤器安置在他能最快触及的每个角度,只在为了应对这一天。

    两分钟的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终于,他看到了人群聚集。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面容铁青,如同刚目睹了一场葬礼。

    人群主动让开一条路来,年轻的私人医生正在为她供氧和阵痛,刘姨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已经停止为陶栀子进行胸外按压,垂着头,满怀愧疚。

    地上的陶栀子仿佛换了一个人,仿佛如同已经死去一般,身体有僵直的趋势,说一双透彻的眼眸被病色夺去生机,脸色发青,周围是满地碎片和四散在地的糖果,就好像是她口袋里散落的星辰。

    那一刻,他不解,为什么两个都掌握急救技巧的人都停止了心肺复苏。

    正当他近乎冲动般上前时,陶栀子左手手腕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呈现在他眼中,在空气中足够显眼,显眼到可以终止一切的侵入性急救——比如心肺复苏。

    原来……这就是她无数次深藏的秘密。

    他猜测过那左手腕的真相,又不忍去细究那真相。

    生命给不了他任何犹豫的时间,他眼尾微红,这是他毫无瑕疵的容颜中唯一的裂痕。

    如同视而不见般,他立刻取代刘姨的急救位置,跪坐下来,闭了闭眼,强行令自己稳住心神。

    伸手将她上衣领口敞开几分,低下头,侧耳贴在心口听因,然后起身,几乎没有停顿般,保持着冷静甚至于冷酷的头脑,两手交叠,进行上下有律的机械按压。

    刘姨不确定身为昔日专业医生的他是不是没有认出免救手环,私人医生愣在原地对这一切也是震惊到目瞪口呆。

    “先生,她戴着免救手环……”刘姨在一旁提醒道,似是不忍眼睁睁看他将错就错。

    “那是医生考虑的,不是江述月考虑的。”江述月斩钉截铁地说。

    转瞬之间,昔日好听的嗓音变得沙哑,目光死死盯着陶栀子毫无知觉的脸,手下动作未停,温情又笃定地说:“她有未完的心愿……”

    未完的心愿,未竟的告白,最后的喉舌,逍遥法外的养父……

    她一路走来,负重前行,肩负着太多他人的心愿。

    她

    也许想过一走了之,但是那一次她垂死之际从浴缸中爬出,讲述小鱼的存在,讲述众人对絮语的误解,还有不曾远赴的意大利,想要住进的岛屿木屋,想要一面书墙,想要接受大学教育……

    江述月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她心愿的人,他是这世上唯一可以承受违背免救协议代价的人。

    栀子倒在糖果碎片中,说明事发偶然,她甚至还没有完成当下的约定。

    于是他不得不怀疑那绝望的一刻,她是否也可能想求生,她是否有一瞬眷念……

    “先生,请冷静,您会吃官司的……”刘姨不得不从旁提出最理性的判断,以雇主利益为先,尽管她无比同情这个独自面对死亡的孩子。

    “那我会走上法庭。”江述月清晰说完之后,抬眼看向私人医生,沉声道,“心电监护仪带了吗?”

    私人医生愣了一下,从急救箱中取出便携式心电监护仪,快速连接到陶栀子的胸前,屏幕上跳动的波形显示她的心律微弱且极不稳定。

    江述月凝视着心电图,果断做出了决断:“准备心脏除颤。”

    私人医生没有带除颤器,面有为难,但是五米开外的木匣子中是最近布置上用于应急的除颤仪,迅速取来,调整好电击能量。

    江述月接过除颤板,稳稳地将它们按在陶栀子的胸部,两眼紧盯着监护仪屏幕,确保没有其他人接触到陶栀子后,且除颤环境标准,他沉声道:“其他人撤离。”

    随着电击按钮按下,陶栀子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再次瘫软下来。江述月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监护仪上,看到心电波形依旧没有恢复正常,立刻对私人医生说道:“继续准备下一次电击,同时准备肾上腺素。”

    私人医生迅速取出肾上腺素注射剂,找到合适的位置进行静脉注射,同时再次准备好除颤器。

    “电击准备完毕。”私人医生侧目说道。

    江述月点头,将除颤板重新放置好,再次确认没有人接触到陶栀子后,果断按下了电击按钮。

    这一次,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终于开始有了变化,一条相对稳定的心律波形逐渐显示出来。

    江述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的眼神才开始有了变化,声音微微发颤:“好……继续监测她的生命体征,保持供氧。”

    刘姨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眼中也不由得泛起了泪光,她默默低下头,由衷捏一把汗,一时间在她的立场被推到了伦理面前,不知如何抉择。

    但她清楚,虽然江述月的职业生涯早已结束,但是这将会是他唯一一次明知故犯。

    很有可能因此招来道德和舆论的无情审判。

    *

    陶栀子在黑暗的甬道里走了很久,那甬道尽头是一束白光,她不得不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最初的感知是冷,仿佛整个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使她微微颤抖。

    她的意识模糊而混沌,仿佛漂浮在黑色的海浪中,周身都是彻骨的寒冷。

    好不容易走到了尽头,却发现那里不是温暖的天堂,而是真正的极夜,被雪山环绕着的深蓝深渊。

    为什么眼前是寒冷的深渊,不是极致的白光,和走马灯一样的一生。

    她在极夜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寻不到半点出路。

    她凝视深渊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心里仿佛牵挂太多,黑色的暗潮如同一面镜子,并非播放着她的过往,而是重现了很多人的面容。

    她心里梗着一块大石头,完全喘不过气,耳边是糖果罐子的碎裂声,一次又一次在耳边重演。

    在这世上最孤清的地方,她用力抱紧了双膝,如同在母体中一样。

    她对母亲没有记忆,也不知道从哪里寻求安全和陪伴,但是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着江述月的每一个垂眸,他严肃下的亲和,他从容稳重的举手投足,还有……

    他最后一天清晨,用力抱住趴在他面前的自己……

    总不住在想,和他在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苏醒,和他辗转在宽阔柔软被子里。

    他无意间拼凑和修复了她遗落在世间的碎片,让她时隔二十多年才重拾自己,只不过……他只来得及将自己修复一半。

    死后的寒渊如此寂寥,希望他永远别来。

    隐约中,胸口传来真实的剧痛,纷杂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像是疾驰的火车进入隧道后的声音,听不清人声,只觉得好像格外热闹。

    她感知到自己清晰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伴随胸骨的疼痛,本能地想要张开口吸气,却觉得空气像是被压缩在她的肺部,怎么也无法顺畅呼吸。

    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是清凉的风声,偶有江述月和他人的对话声,带着一种近乎执着到偏执的力量。

    江述月向来不偏执的,她本能觉得自己听错了。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眼前的寒渊消失了,空气开始回暖,她能感受到心脏每一次从容地对血液的挤压,让发烫的血液为她的四肢提供知觉和温度。

    她拼尽全力想睁开双眼。

    终于,一道微弱的光线透过眼帘刺入她的视野,是一片湛蓝晴天,伴随长青绿树,像是宫崎骏动画里的梦幻场景。

    直到,她眼前闯入了一双焦灼的眼。

    他垂眸的模样像极了上一次从泥泞中拾起自己的场景。

    将浑身被黄土和雨水掩埋的她,从泥沼中拎出……

    她重获新生,看着眼前的天地却格外平静,阳光落在脸上,暖洋洋的。

    刚从极夜中走出的人,惬意地享受着的阳光。

    她的身体依然虚弱,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去与参与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抗争。

    她微弱地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在这份温暖中稍作休息。

    第78章 啃一口 耳朵凑过来,给我啃一口先。……

    意识从涣散中一点点找回, 看了看天空浮动的云,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左手腕的袖口褪去,免救手环依旧安然无恙地在她的手腕上, 非常明显的被查看过的痕迹。

    她微微一动,发现胸骨一呼一吸之间还是透着疼。

    她轻易知道这感觉, 她已经经历过了急救……

    如果免救手环被查看过,说明不可能是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进行的急救, 私人医生也不可能, 因为他仍然会考虑到自己未来的行医生涯。

    那么能够实施专业施救的人,好像只剩下一个,但是她在印象里又觉得普通人对心脏病人的急救不可能到这种完善的程度。

    她的猜想陷入了矛盾中,心情很是复杂。

    原以为自己申请免救手环的那一刻已经考虑清楚,但是今日当她休克前真正清楚地嗅到死亡气息时——

    她没有害怕, 有的只是遗憾。

    江述月看向她的眼神, 带着几分凝重,余光看向那手环时, 瞳仁像是一瞬间被洗刷掉了颜色,很难让人读懂他的心绪。

    在这样的目光下, 她本能地想要隐藏着什么, 有些心神不宁别开目光。

    面前一边是江述月,一边的戴着胸牌的私人医生, 她甚至一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经历了劫后余生,只是目光被地上的玻璃片和糖果纸吸引的时候, 她才知道猛然想起什么。

    “现在几点了?”她连忙问道, 作势要起身。

    “血压有些低,心率还不太稳定。”私人医生在一旁一五一十地说道。

    江述月看着陶栀子,神色依然柔和, 抬手略微按下她的双肩,用严肃的口吻淡声道: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虚弱,不能随便起身,至少要等生命体征稳定下来。”

    由于心里有迫在眉睫牵挂的事情,她的心率不知不觉地上升了一些,这是极为不利的,但是她完全无法控制。

    “我和那个小孩约好的……”

    几乎难以想象,作为成年人在一个小孩子面前爽约究竟会带来多么负面的影响,兴许她会跟自己一样,多年都会对陌生人保持无端质疑,直到无数个日夜之后才能勉强修复。

    “放心吧,我已经托人临时买了一份糖果送过去了,你以后还会见到她的。”

    江述月语气低柔,平铺直叙地说道,微微扫了一眼

    免救手环,像是出鞘的寒刃一时间没了目标,飞驰的箭矢在半空中解体而杀伤力全无。

    再齐全的准备,也敌不过自己种下的终极杀招。

    他的瞳孔中如同覆了一层燃烧后的灰烬,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垂败。

    陶栀子闻言,这才满满平复下来。

    当她问及是谁给她进行侵入式抢救的时候,私人医生原本淡定的眼神多了几分慌乱,他不敢轻易承认,只好保持沉默。

    江述月低哑着声音说道:“是我做的,抱歉,我会承担一切追责。”

    陶栀子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复杂的情绪。她没有料到是江述月亲自对她进行急救,尽管她早有猜测,但真正听到答案时,内心依然无法平静。

    她呼吸着这熟悉的空气,身体没有承受很大的痛苦,而且……

    大概只有江述月敢明知故犯了,因为他比其他人都了解她身上的秘密,和她肩负的使命。

    他了解她的过去,尽管并非全部,但是他也同样与她思索着同一片宇宙。

    免救手环更像是她逃离生活的一种标志,给了她笑对余生的勇气,让她可以知道自己头顶上悬着一个倒计时,于是更加用力地尝试新鲜事物。

    她完全可以放任自己一走了之,如果今天但凡晕倒的地点再偏差一些,那她就再也不会醒来。

    在生死面前,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而已。

    她倒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猜测道:“你并不认识免救手环是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江述月笃定地回答道:“我认识,并且明知故犯。”

    原本想要给他找一个更合理的理由开脱,没想到他却非常诚实,但是打破规则这件事,完全不像是江述月的行径。

    他应当是从小到大都是家庭成员的骄傲,卓越优秀又正直,会遵纪守法原则感极强。

    “你不像……明知故犯的人。”

    陶栀子平静地推测道。

    江述月说:“我深知免救协议里面对于人权尊重的部分,这次事发突然,我很难判断你是否在那一瞬间后悔过,而且……”

    “我只是个普通人……”

    有私心有共情的普通人……

    她的目光与江述月的对话,他们都读不懂的对方的情感,执着、痛苦、无奈,还有深藏的温柔。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其实这一次的确突然,我倒是不怕死去,但是我盼着能在多来点时间,让我能再做点什么……”她语气艰涩,满怀遗憾地说道,声音中有些许的疲惫。

    江述月问道:“你想要完成什么?”

    陶栀子心中的念头非常明确,但是她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微微一笑,打着哈哈,“花园还没弄好,鹦鹉没有完全训练好,《神曲》也还没有听完……”

    “还有旅行和上学,以及岛屿上的花园洋房。”江述月帮她补充道。

    陶栀子淡然地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那些就不用了。”

    *

    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陶栀子的心态好像变了些。

    她愈发珍惜那些好时光。

    小木屋的玻璃修好了,而且换成了隔音玻璃并且进行了加固。

    当晚两人刚要作别的时候,江述月问道:“去我哪里,还是来你这里?”

    陶栀子一头雾水,一脸问号看向他。

    江述月不露声色地说道:“睡觉。”

    她这才恍然大悟,本应该是大病初愈后无比虚弱,但是她却仿佛瞬间回到了平时的样子,故意凑近了打量着他的脸。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你居然都开始自荐枕席了。”

    她嬉笑着开着玩笑,笑声张扬。

    江述月清了清嗓子,并没有助长她的笑声,而是轻轻按了按她不安分的双肩,低声道:“你的情况,有很多潜在的风险……”

    陶栀子无所谓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说道:“病发了又能怎样呢,总有一天,是你多努力也救不回来的。”

    她趁此机会,像是交待后事一样说道:“我床头的抽屉里有一叠纸,是我准备好的遗书,如果我真的一命呜呼,可以拨打上面的电话,火葬场会派车把我运走……”

    “能救回来。”江述月在她的滔滔不绝中无所适从,开口打断道。

    陶栀子轻哼一声,没由来地多了几分幼稚的攀比心:“救护车来了都拿我没办法,你能怎么样。”

    “有办法,有的是办法。”江述月声音比夜色还沉,眼神如同强行在她世界里强行闯入的光亮。

    可偏生她就本能地相信着这句毫无依据的结论,明明有一肚子可以反驳的话,可是,她却像是中了邪一样深深地相信着。

    此刻不想辩驳什么了,她一时兴起,大大咧咧地说:“这些都是后话了,耳朵凑过来,给我啃一口先。”

    她原本只是习惯性地说着调笑的话,但是他的身影前倾几分,严肃的一张脸没有什么不自然的神色,在她面前微微侧头。

    江述月发梢处的柑橘调突然闯入鼻息间,对于她来说像是一种致命的诱惑,让她一时间呼吸加重几分。

    “你如果这么容易激动的话,那就先不给了。”

    江述月刚说完,陶栀子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他握住,微凉的指尖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见他似有直起身的趋势,她心里一急,连忙抬手环住他的脖子。

    原本只是想轻轻碰一碰,结果一心急,竟然真的长着嘴巴在他耳垂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事后连忙定睛检查了一遍:“这个力度应该不会咬破吧……”

    原本冰凉而精致的耳垂,在她仔细的检查下竟然温度上升了几分。

    陶栀子心里有点慌了,连忙说道:“好像要发红了。”

    正当她准备再仔细看一看的时候,江述月直起身,让耳朵到了一个她没办法触碰的高度。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格外正经地问道:“到底睡哪里,决定好没有。”

    “这还用问吗?只要是和你睡,睡大街都可以。”

    她亲眼看见江述月的嘴角抽动了一分,立刻正色道:“一处地方一天,交替着睡……怎么样?”

    她试探地抬眼观察了一下他的面容,总觉得他进行格外秀色可餐,伸手准备拉他的领带,故技重施。

    江述月轻轻覆上她的手,哑然说:“先别急,等躺下再说,你心脏不好。”

    说话间,他的呼吸好像也乱了几分,陶栀子对于这微小的变化不是太敏感,但是转念一想,胸骨因为急救还发疼呢,还是不能做得太过分。

    他们并肩一起去江述月住处的路上,陶栀子在心里憋了半天,关于她心里的疑问。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述月,你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活不久了,才突然这么纵容我?”

    第79章 求生 反而离神越来越远了。

    原以为这个问话会将两个人对话的气氛带入到更加深沉的氛围, 但是江述月却不如陶栀子预想的那样神情肃然,反而用分外轻松的语气反问了一句。

    “纵容你,需要那么大的代价吗?”

    这句反问让陶栀子一时哑然, 大脑空白了一瞬,像是又被什么新思路击中了一样, 在短暂的震撼过后,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她知道自己可能偶尔聪明偶尔愚蠢, 但是她还是试图去理解这个世界的更不一样的解读。

    思考间, 江述月没有打扰她,之时下颌线被木槿树的光影模糊了棱角,眉眼在影影绰绰的明暗间柔和了很多。

    夜色将江述月的外壳层层剥离,让人有片刻洞察出他真实的内心。

    直到他们并肩行过了主楼,陶栀子才丧气地垂下眼睑, 认输般摇摇头, 实话说道:“我不懂。 ”

    江述月给她的观点都十分温和,没有任何尖锐之处, 只是说了一个最寻常的场景。

    “这不是农贸市场,没有钱货等价交换, 不需要事事付出代价。”

    “我会帮你, 但是这都不是出于怜悯。”

    听到这里,陶栀子弯唇一笑, “是出于人道主义?”

    她看到江述月摇摇头,否认道:“更不是。”

    “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曾经数次见到你眼中的求生欲, 如果一个人生出求生欲, 那他大概率真的能获救……”

    江述月说话间,在楼下一个被小花园前缓缓慢下了脚步,最终驻足在了院落旁的红漆木门前。

    公馆内很多建筑不是完全独立的, 每栋楼建筑风格有些许不同,但是内里交错复杂,很多通道可以实现内部互通。

    陶栀子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在指纹锁的地方按下右手食指,脑海里却在浮现他刚才的话。

    她一度以为江述月是不是失忆了,忘记了她手上免救手环的事情。

    求生欲,免救手环,这不是相互矛盾的两个词吗?

    她说:“你真的……看到过我想求生吗?”

    江述月坦率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像是一团下沉的空气:“不然抢救的每一秒钟都很宝贵,那么短的时间不足以支撑我想明白一切,只因为…… 那一刻我回想过你转瞬即逝的求生欲。”

    这个问题,她自己也不清楚。

    “我以前以为人是最了解自己的,但是人才是最不了解自己的,自己模样如果不借助镜子和摄像机等工具,根本不可能用肉眼直接看到,在这方面真有些可悲……”

    她低喃道。

    此时门锁发出了电流声,门开了,江述月单手撑着门,让她优先进去。

    来到了室内,光线有些暗,好在室内布置了等待,待上十几秒钟之后,双眼适应了光线,反而会觉得这亮度才是最让眼睛舒服的。

    “有什么可悲的,我看得见也算数。”

    江述月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于是领着她,上了内部电梯。

    “我……哪怕戴上免救手环,但是生活中总有那么几个瞬间,美好到让我不想死了。”

    电梯上行,陶栀子早已无心去观察电梯内不同寻常的复古装饰,有些沉浸于自己的低落里。

    “哪怕你有一瞬间的后悔,都可以取下手环,它永远赋予你改变主意的权力,就像瑞士的安乐死一样,哪怕服药的前一秒,你后悔了,你依旧可以选择终止死亡进程。”

    电梯封闭的空间内,将他的嗓音进行了很好的收集,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就好像是动一根手指就能春风化雨的人,没有任何的声势浩大,不会用任何观点试图说服她后悔戴上免救手环。

    她最害怕与世俗做斗争了,无数人会一味让她珍爱生命,可却没有任何一次试图理解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生活中乐观生活的她选择走上这样一条崎岖的路。

    是因为她内心过于脆弱吗?是因为她不够勇敢吗?是因为她过分狠心想要离开那些爱她的人吗?

    生命可贵的道理她永远知晓,她也会永远好好地生活,但是这都不妨碍她放弃治疗。

    她知晓自己从未有一刻想要成为自杀者。

    有人将生命的长度放在自由之前,但是她将自由放在了生命之前。

    自由地活够每一天,再洒脱地死去。

    成为一个孤儿在这一段人生里好像没有带来过什么切实的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她的生命不需要肩负太多人的命运。

    “滴”一声,红灯亮起,电梯停下,他们走了出去。

    在开灯之前,她呈大字直直在昨晚过夜的床榻倒下。

    那一刻,江述月瞬间回过头试图阻止她。

    但是她已经倒在了身后的一片柔软中,那一刻,她知道为什么江述月要阻止了,因为她胸骨又在发疼了,还是因为急救而自损的伤,好在肋骨没有骨折,不然就更遭罪了。

    她从未想过埋怨这胸骨的痛,只不过需要江述月来给她一定的疗愈而已。

    这一路,双眼早已适应了光线,隔着昏暗观察着江述月的身影,她的心脏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心跳很有存在感。

    但是她害怕再休克一次,那样的话胸骨说不定真的会骨折。

    今天在淋浴房的时候,不能像往常一样开着很大的热水,而是只能进行一些擦洗。

    江述月没有放她一个人,而是平均十几秒就要弄出声响让他确认自己安全。

    慢慢吞吞地擦洗干净,陶栀子打开门,心情很是闲适地走了出来。

    鹦鹉从小木屋被转移到了隔壁,这样就能在陶栀子身体不佳的时候也能有人帮忙照料。

    她来到窗前,却发现这个窗口压根看不见小木屋。

    有时候从外面打量小木屋,总觉得它在这七号公馆中显得格外质朴。

    她看着窗外陌生的院落,渐渐失神,低声说:

    “说来可能有些贩卖苦难,小木屋是七号公馆里最质朴最毫无特征的地方,甚至刘姨总说它狭小,设施不够现代化……”

    “但是它其实是我从小到大住过的最好的地方,你能猜到为什么吗?”

    她像是无疑耳闻,因为没有相同经历的江述月恐怕很难理解小木屋对于她的意义。

    “也许,因为那是你的私人空间。”江述月在窗前单人沙发前坐下,长腿向前延伸,视觉上十分颀长。

    陶栀子惊喜地失笑,好像没有把他问住,点点头:“嗯……”

    她一直都在过集体生活,也很好地适应着集体生活,所以独自待着对于她来说是盛大的恩赐。

    只不过她也不是总想自己待着,比如午夜的时候。

    夜晚总是将空气加热得分外惆怅,放大内心深处的孤寂。

    这晚他们很早就钻进被子,有充分的时间进行天马行空的聊天。

    陶栀子后来聊天的空隙注意到了头顶的天花板,便开始研究起天花板上的花纹。

    那些由连续交织的线条组成,没有明确的开始或结束,往复地用不同的白色填满天花板。

    江述月说,这是凯尔特结纹。

    有复杂线条与无头尾交织方式,象征生命轮回、自然循环和时间永恒。

    她认真听着这花纹在哲学和宗教里的意义,便发现了什么规律:

    “你对西方宗教这么了解,这是你的信仰吗?”

    江述月淡笑,在她身旁说道:

    “如果只信一个宗教,我离神会越来越近,但是当同时用几个宗教互相佐证的时候,我反而离神越来越远了。”

    陶栀子好奇地问道:“所以你是离神比较远的那一类?”

    “我将宗教看作观察这世界的一种角度而已。 ”

    陶栀子闻言一笑,赞叹道:“这个说法我比较喜欢。”

    说话间,她一时兴起,侧头吻了吻他的脖子,双唇贴在那方温度上,能感知到他每一次脉搏的跳动,血液在皮下的血管中循环流动,在微观的世界里的,如同河流一样急促,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星辉。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去吻他的耳朵,像是吸血鬼一样偶尔露出自己的獠牙,忍住想要啃咬的冲动,最终还是决定善待他的耳朵。

    “要说活着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可以睡前啃一啃耳朵了。”陶栀子没有给这句话掺杂复杂的意义,只说依照本能陈述了一番事实而已。

    江述月难得表示出了些许惊讶:“这是你的偏好?”

    她如实回答:“不清楚,是最近才发现的,耳朵柔软又凉凉的,加上你身上的香水味,就觉得一切都相得益彰,总想一口吃掉又有点舍不得。”

    听到她的抽象描述,江述月闭了闭眼,重新恢复了平静。

    不一会儿,耳边的声音又响起了,伴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耳朵发生了一些微小的变化,被子里的空气也随之变得燥热起来。

    “你不知道耳朵被你这样弄是什么感觉吗?”江述月的声音重新响起,眉头微蹙,身上的体温难得升高了一些,并不明显。

    此时陶栀子享用耳朵的进程又被打断了,她不得不松开嘴开回答他,这才给了耳朵以及浑身上下紧张的细胞喘息的机会。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

    我也不知道你的耳朵有什么魔力,总让我就是很喜欢,我还要贴着耳朵睡觉。”

    江述月喉结动了动,没有多说什么。

    第80章 克制 这世界到处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经历了心源性休克后, 在七号公馆开始了一段漫长而细致的修养过程。

    为了便于照料,也方便私人医生出入,她多数时间都是在江述月那里修养。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洒进来, 落在素色的床铺上,轻轻柔柔地铺展开来。房间里每一样物品都被精心布置过, 没有一丝累赘的装饰,唯一的巧思在天花板上, 挑高很高, 如果不刻意仰头,就看不见。

    她的身体比之前虚弱了些,胸口的疼痛随着呼吸起伏,但比起刚被抢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好上许多。

    床头放着一个指脉氧仪,每天都要测量血氧饱和度, 确保心脏和肺部的功能正常。

    私人医生名叫冉飞, 就是上次参与过急救的那位,每天会准时过来检查她的生命体征, 心率、血压和血氧饱和度,每一项都要精确记录。

    冉飞总是严肃简短, 镜片后一双眼, 却透着种专业的严谨:“今天心率有些波动,要多注意休息, 不要起身太久。”

    她不知道冉飞的来历,但是能进入这里工作的大概也不是普通人。

    她被叮嘱不能轻易下床走动, 稍有活动也要在江述月的帮助下进行。

    隔壁江述月的办公室有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型会议室, 他和冉飞时常关上门讨论什么,但是隔音极好,她对谈话内容一无所知, 但是她的心很大,放不下太多的顾虑。

    “没想到离开医院之后,我还是像一个病号。”

    陶栀子半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看到了一半的电影,恰好江述月走了进来给她递了杯常温的橙汁,上面插着一根吸管。

    “这里完全不是医院里那一套,只是正常调理而已。”江述月见她没有接橙汁,看出她心里有些别扭,低声提醒道,“要喝吗?”

    他向来给她杜绝了那些不健康的饮料,费尽心思从天然果汁那里调出更好的味道,顺便给她增加一些必须的补剂。

    陶栀子一言不发,抬头接过橙汁,认真地喝着,嘴角不住露出满意的笑意。 

    “我想出去玩,我现在可是过一天少一天,一天都不能浪费,而且房租之前一手交了三个月的,我不能在这里一天天发霉。”

    江述月眼神微动,看向她,眸光复杂而柔和,宽慰道:“快了,只是调理一下,又没让你去医院治疗。”

    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江述月没有再去过藏书阁,而是在她隔壁建立了办公区域,工作很是轻松,除了一些需要他签字重要合同以外。

    他会时不时来卧室看看她,并不是二十四小时和她待着,照顾她的同时给她留足了私人空间。

    看窗外的秋叶由黄变褐,听风从远处穿过院落,带来丝丝凉意。

    不过才卧床两周的时间,每天秋叶都好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她心里有些慌乱,又不知道慌乱些什么。

    两周之后她需要进行小范围的活动,大多时间里就是在公馆内溜达,还有很多新奇的角落等待着她探索。

    似乎是因为那天公馆内不少工作人员目睹她的病发,在那天之后公馆内的氛围变了一些。

    她依旧保持着一早去小厨房溜达,和刘姨一起喝茶,聊上几句天的习惯。

    “小陶来了啊,这几天瞧着脸色也变好了,看来调理得不错。”

    陶栀子一踏进茶室,刘姨就立刻用毛巾擦干手,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是吗……”

    闻言,陶栀子下意识抬手用手背摸了摸脸颊,倒是没注意自己脸色的问题,因为她的脸除了苍白,就是缺氧时候的青紫,丝毫没有半点脸色好坏的概念。

    刘姨给她递了一块糕点,说道:“你被照顾得很好。”

    陶栀子脑海里立刻闪现出某个熟悉的身影,知道刘姨说的是谁。

    原本她一直好奇私人医生的职责范围是什么,难道她一个普通的外来租客也可以享受到这份待遇吗?

    但是刘姨作为公馆内极有发言权的人都没有表示疑惑,那她就只好简单地理解成善意了。

    她点点头,由衷说道:“能在这里遇到各位,是我的幸运。”

    原以为自己免救手环被人看到后,公馆工作人员会觉得她如果随时会死,会不会比较忌讳。

    她对此完全理解,但是她日子如常,没有遭受任何驱赶,而且刘姨考虑到她身体的问题,没有继续让她去花园干活,而是每天带着几袋饲料去指定的地点喂喂鱼,还有在很远的后山处有一群小羊,刚好是毛茸茸很可爱的阶段。

    她利用喂鱼的机会,走遍了公馆内所有鱼塘,一些她想到的没想到的都有。

    不同的鱼有不同的讲究,这些都会有专门的人从旁协助她。

    她知道自己得到了格外的照顾,反而有些惭愧起来。

    “小陶啊,你性格这么好,这么热爱生活,这世界到处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刘姨已经尽量让话显得委婉,没有刻意去提及那些严肃的字眼,轻巧地避开了有可能让人情绪过分波动的点。

    “其实偶尔我的脑子也有点乱,如果我足够幸运,我还能有时间进一步思考下,但是如果只有无休止地待在医院这一条路,我还是会坚持我之前的想法。”

    陶栀子心中了然,她不想格外尖锐地表述自己的全部想法,尽管这样的劝告她已经听过很多类似的了。

    “抱歉啊小陶,我没有这部分和你一样的经历,可能无法感同身受,只能尽量理解你,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自由比活着更重要,这一点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刘姨尽量用笑容掩住眼底的怜惜,转而喝了一口茶来化解气氛。

    陶栀子在原地有些尴尬地往四周张望。

    恰好遇到小厨房里有个小姑娘端着餐盘走了出来,餐盘上简单放着一个水煮蛋和可颂,还有一小块独立包装的黄油。

    这基本算是小厨房里最常见的哪类早餐,中西式都有。

    陌生小姑娘和她打了个照面,对方直视着她,用了很多探寻的目光,双方对于对方都是极为陌生的。

    在这种情况下,陶栀子会率先微笑点头,以表达友好。

    多数人其实会冲她微笑一笑,有些社恐的人可能会很紧张地收回视线。

    但是很少有人像此刻这样,直接原地翻了个白眼,像是很晦气地掉头离开。

    陶栀子的表情僵在脸上,但很快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手边的茶汤。

    刘姨刚好错过了这一幕,转头只看见一个离开的背影,笑着介绍道:

    “那是阿眉,你之前应该没见过,最近新来的员工,还在实习期。”

    陶栀子听到这里,倒也没怎么放心上,毕竟人的性格不能一言以蔽之。

    “最近公馆的人比之前多了一些,是新来了很多人吗?”

    她语气随意地问道。

    “是啊,招了有三十几个新人,有些教不会规矩,有的只顾着勾心斗角,很是头疼,今年这批新人到底和以前遇到的不一样了。”

    陶栀子恬淡一笑,她极少听见刘姨抱怨些什么,作为非常专业的管家,保持着极高的素养。

    听到一些怨言,她反而觉得刘姨在自己心里似乎多了些寻常人的世俗气,这让她反而觉得亲切。

    这几天秋风送爽,凉意透过窗户的缝隙轻轻渗入室内。

    陶栀子又一次站在码头前,和几天前相比,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细看之下,却多了一些秋天特有的寂寥感。

    江面上漂浮着落叶,仿佛那些无处可归的心事,随着波浪起伏,最终被远远地带走。

    阳光透过

    稀薄的云层,洒下一片淡淡的金黄,将码头上的一切笼罩在柔光中。

    陶栀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糖果罐,和上次一模一样的配制,玻璃的罐壁上反射出斑斓光影,和星空色的糖纸相得益彰。

    有时候她反而有些羡慕这个小女孩了,如果相同年龄的自己得到一份同样的礼物,那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应该都会好过很多,她会更早获得希望。

    慢慢地走向码头的尽头,目光在嬉笑打闹的孩子们中寻找。

    那片金色阳光中,小女孩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她穿着那件旧旧的棉布裙,肩上依旧背着红书包,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略显孤立,目光时而露出星点渴慕。

    成年人不懂孩子在渴慕什么,认为她渴慕视线之内的一切。

    可是陶栀子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在透过插满玻璃片的高墙偷看自己的未来而已。

    陶栀子走近,小女孩也看见了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喜,但随即又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神情。

    她呆愣地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陶栀子,好不容易上次两人刚破冰,但是几周不见,女孩又变得怯生生的。

    陶栀子慢慢走过来,站在小女哈面前,一双黑亮懵懂的眸子仰起头望着她。

    不知道她是不是每天都在这里守候,在这块空地上守候的孩子很多,因为附近刚好是一个班车停靠点,吞吐着这个都市里忙碌的人。

    在孩子们放学和家长班车抵达中间是有一段时间差的,附近的小亭子里面坐着个值班的保安大叔,算是帮家长们看着孩子。

    在忙碌的角落里,诞生出多少不被人注意到的场所,一个废弃的码头前的沙地,反而可以成为乐园。

    陶栀子在长凳上坐下,看着小女孩此时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的女孩子们正在玩跳房子的游戏,男孩子们则在互相踢一个易拉罐。

    笑声此起彼伏,甚至偶尔传来小孩子激动的尖叫。

    陶栀子顺着她的视线和她一起看那些人跳房子,看了一阵,感觉到身旁的小女孩对她的戒心慢慢放下,她才缓声开口:

    “你想和她们一起玩吗?”

    小女孩收回实现,摇了摇头,心里憋着话,又表述不出来。

    或许太多人都试图去教会她如何融入,但是陶栀子却清朗地说:

    “不想就自己玩,不用试图融合任何集体。”

    小女孩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才低声说了一句:“你跟其他大人说的不一样。”

    陶栀子笑了开来,往长椅上一靠,姿势慵懒地和她一起看着眼前的喧嚣:

    “我小时候觉得自己这样挺孤僻的,但是你知道吗,其实人并不是像皮球一样圆滚滚的,而是像岩石一样带有棱角,但是很多人,包括你自己,都会不知不觉地打磨自己,打磨得像鹅卵石一样光滑,可你觉得这还是原本的那块石头吗?”

    “如果你小时候也和我一样,那我就……不怕了。”小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偶尔会偷偷打量几眼身边的陶栀子,像是在偷窥一片温柔美好的梦境。

    她如美梦一样,突然前来,又突然消失。

    她塑造了了自己对长大后模样的渴望,不偏不倚,她想成为这样特立独行又温柔的模样。

    “你上次是不是以为我骗你了?”陶栀子微微一笑,将身旁的糖果罐递给她,罐子偏大,怕她抱不过来,先帮她暂时放在身旁的石凳上。

    “没有……有人跟我说,你生病了,暂时不能来。”

    小女孩垂眸,盯着糖果罐,似乎在努力掩饰心中的好奇,模样有些拘谨。

    她看向陶栀子的时候,又看不出任何外伤,不知道是具体哪里生病了,只觉得那修长的手指好像分外苍白。

    阳光透过她的指缝,在长凳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破碎的玻璃,又像是她心底的期待与惶恐。

    “谢谢姐姐。”小女孩低下头,声音细得像一丝风,在这个偌大的码头上几乎被风吹散,但陶栀子听得很清楚。

    她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那发丝有些粗糙,夹杂着阳光的味道。

    “无论如何,别去管那些讨厌你的声音,多听听喜欢你的声音。”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这孩子的童年过得更好,但是也言尽于此了。

    陶栀子点点头,看到天色渐暗,远处站着上次那位熟悉的养母。

    小女孩偷偷跟她说:“我现在不叫她阿姨了。”

    陶栀子很是配合地问了一句:“那叫什么?”

    “妈妈。”小女孩笑了一下,仿佛是苦尽甘来的微笑,又带着强烈的生疏感。

    看着小女孩抱着糖果罐费力地走向那年轻女人,女人帮她连忙接过罐子,温柔地揉揉她的头发,蹲下跟她说了什么,然后看向陶栀子,远远朝她颔首,嘴型说的是“感谢”。

    码头的风依旧带着凉意,秋日里的夕阳,虽不炽热,却足够温和。

    陶栀子站起身,离开了码头,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暮色中,远处也有人影等她多时,心里刚升起的那抹失落又重新被填满。

    江述月将车挺在附近,按照事先说好的那样来接应她。

    她迎面走来,抬眼的瞬间眼底染上了笑容,像是城市傍晚亮起的霓虹灯一样盈满眼眶:

    “你把握时间的能力挺强的,分毫不差。”

    原本他们约好一会儿去餐厅吃晚饭的,江述月对于小女孩来说是陌生人,就让他晚一些出门,在码头附近相遇。

    “我恰好看见班车到站,稍微估计了一下。”江述月倒是并没有将陶栀子无处不在的赞美放在心上。

    两人往车子的方向走,江述月不住问道:“走这一段感觉还好吧?”

    陶栀子失笑,总觉得他最近对自己关心过度,无奈地说道:“我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要不跑两步给你看看。”

    她作势要往前加速,手腕被他默不作声地扣住。

    她瞧了一眼手腕上的手,冲他勾了勾手指,两人的默契已经培养成功,江述月略微倾身。

    陶栀子在行人熙攘的街角,抬手轻轻捧着他的侧脸,将双唇在他耳边贴了几分,然后松开他。

    “我只是看看你的耳朵是否安好。”

    路过的大爷大妈见状,发出了稀稀落落的笑声。

    江述月面不改色地直起身,继续领着她往前走。

    陶栀子好奇地往他的方向张望,“奇怪,你的耳朵温度都升高了,怎么脸就是死活不会红。”

    说话间,她腾出一只手用手背试探了他脸颊的温度,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没红,但是温度还是升高了些的。”

    随即她手腕上的手略微加大了力度,但是那双深沉的眼总是能很好地保持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