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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一心道 “我是你的战利品么。”……

    江白榆对小楼用过真言咒, 问她:

    “你杀过几个人?”

    “就两个。还有两个未遂。”

    “杀的是哪两个?”

    “就是那两个咒我姐姐的臭道士,你们不是也知道嘛?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姐姐了!其他人我就没杀过了, 姐姐不让杀人。”

    “未遂的两人是我们?”

    “是啊,我也是迫不得已嘛。你们非要抓我啊, 而且你们也太难杀了!”小楼说到这里时,一脸悲愤。

    程岁晏觉得这小孩好可爱, 忍不住捏了捏她脑袋上的白色毛球, 小楼翻着白眼朝他吐了一大口口水。他笑呵呵地闪开。

    江白榆又问:“那夜我们在明月楼遇到的绣花鞋,也是你干的?”

    “是我, 我只是想吓吓你们。”

    “你为什么要给广陵城的人下咒做噩梦?”

    “因为他们在我身上尿尿啊!”

    “……”

    四人一下懂了, 那些人是在明月楼随地小便才遭到报复……真相竟然如此朴实吗?

    这个原因,怎么说呢,竟然又诡异又合理?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有人无缘无故在他们身上小便,他们很可能拔剑砍人的吧?

    浮雪奇怪道:“可是……这些人怎么都没说呢?”

    程岁晏道:“可能这些人根本不觉得随地小便是什么严重的过错, 所以没有往这方面联想。

    就算有少部分人怀疑过, 其他人不说, 他们也就不说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人们向来喜欢文过饰非,尤其是这种没有道德的人,他们或许巴不得别人也中招呢。”

    云轻问小楼:“你是成形时就会下咒吗?”

    “臭道士, 当然不是啦!”

    “那么,谁教你下咒的?”

    江白榆担心小楼撒谎,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小楼答道:“是一个路过的哥哥教我的。”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刺哩哩。”

    “……?”

    “看什么看,还问不问了?”

    江白榆问云轻:“还有什么要问的?”

    云轻摇摇头,神色有些犯难。

    这样看来, 小楼没作过恶,就算出手,动机也是防卫和反击为主。这倒是符合器灵的特点,一般来说,诞生于正面情绪中的器灵,对人总体是友好的。

    按照云轻的原则,不曾作恶的精怪,她一般不予理会。

    “可是我不好放了你。”她自言自语道。

    小楼委屈爆哭:“什么意思,我都说实话了你还不肯放过我,你就是想吃我,你这个坏道士,臭道士!你等着我把你的牙崩成豁嘴吧!”

    “行了行了,我不吃你,你又不是真小孩。你先跟我回去。”

    小楼被迫变回珠子,由云轻装进一个荷包里,她在荷包表面施了一层禁术。

    浮雪问道:“师姐,为什么不能放了她?我看她还挺可爱的。”

    程岁晏在一旁疯狂点头,“我也觉得。”

    云轻也有些纠结,解释道:“器灵因人的情志而生,天然地就能够以人的情志来滋养修炼。人族对于器灵的所有情感,都可以成为他们修炼的力量源泉。

    你以为小楼的修为何以进展神速?皆是因为明月楼闹鬼的传闻在广陵城广泛传播,导致城中人人都对明月楼有了敬畏之心,这敬畏之心,就是帮助她修炼的养料。”

    “啊?”浮雪惊叫一声,“那就是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会成为无比强大的生灵?强大到甚至有力量颠覆一座城池?”

    “差不多吧。虽说小楼目前对人族没有恶意,可是你怎么保证她日后强大起来,那股力量不会失控呢?”

    程岁晏说:“我们可以消除城中百姓的恐惧,让人们相信明月楼没有闹鬼。”

    云轻摇摇头道:“现在澄清又能怎样?往后小楼再大一些,灵智更高些,她多半能自己发现诀窍,你猜她到时候会不会重新制造新的闹鬼传闻?

    说来说去,她实在太特殊了,简直闻所未闻。我相信就算师父在这里,也会为难的。”

    “那就一把火烧掉明月楼。”

    “没用。明月楼是她最初的躯壳,有的话当然好,没有的话她也可以栖身在别处。”云轻说着又叹了口气。

    她说:“其实摆在我们面前最好的选择是杀掉小楼。可是……人如果真的有如此铁石心肠,大概就不会有任何烦恼了。”

    江白榆安慰她:“天道自有其规律,不必烦忧。”说着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个荷包,从荷包里倒出一个东西放进云轻手心。

    云轻一看,竟然是块饴糖。

    云轻含着饴糖,心情好了些,她问道:“这哪来的?”

    “这小鬼身上的,我猜,那晚偷你们饴糖的就是她。”

    “还有么?”

    江白榆抖了抖荷包,“只剩一块,想必已经被她吃掉一块。”

    云轻摇头,“浮雪,你没有口福咯。”

    浮雪笑嘻嘻道:“师姐,我明天要一车饴糖!”

    “好!”

    程岁晏笑呵呵地看着她们,说道:“这里都夷为平地了,我们先回仙都云舍吧。”

    几人于是回了仙都云舍,路上时,云轻想到一事,凑近江白榆,贼眉鼠眼地唤他:“白榆兄。”

    如此尊重的称呼让江白榆有几分不习惯,眼皮跳了一下,“嗯?”

    “你那个真言咒不错。”

    “是吧。”

    “是你们华阳派的绝学?”

    “嗯。”

    是绝学啊……云轻接下来的话就有点难以启齿了。

    江白榆倒是体贴得很,看出了她的想法,问道:“你想学?”

    云轻眼睛发光地看着他:“我可以学吗?”

    哪怕是在黑夜,她的眼睛也亮得使人无法忽视。江白榆心情好得很,忍着笑意,说道:“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

    云轻认真思考了一下,摇头道:“叫师父不行,叫爹可以吗?”

    “咳咳咳。”一句话引得江白榆剧烈咳嗽。

    “实在不行,也可以叫爷爷。”

    江白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教。”

    云轻身旁探出个脑袋,浮雪问:“我可以学吗?”

    程岁晏也说:“我呢,我可以学吗?”

    江白榆看着程岁晏:“你得给钱。”

    程岁晏爽快点头:“多少钱?”

    “一千两。”

    “成交。”

    云轻知道,一千两绝对是价格公道,甚至算甩卖了。

    她见程岁晏掏出一千两银票,她也不好白学人家手艺,于是把自己那张刚捂热的一千两银票也掏出来递给江白榆。

    江白榆用两根手指拦住她递钱的手腕,“你不用。”

    “嗯?”

    他笑,“我是你的战利品么。”

    ……

    刚一回到客栈,江白榆就把真言咒倾囊相授了,包括运气、结印、法诀,讲完精髓之后,又讲了两个注意事项。

    第一,真言咒与卜算之术类似,一般只能由高修为

    者作用于低修为者。不过,低修为者也有机会控制高修为者,只是机会很小而已,具体要看施术的对象和环境。

    第二,有一种道法可以抵御真言咒的控制,以后若是遇到这种道人,不可使用真言咒。

    “什么道法?”三人齐声问道。

    江白榆答道:“一心道。此道讲求一心一意,心无外物,悟道之人可以控制自己的念头。

    真言咒本质上问的是人心中所想所念,而一心道人可以控制所想所念,在面对真言咒时,他们可以给出任何他们想给出的答案。”

    云轻和浮雪面面相觑,云轻说道:“一心道,这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道法吗?真的有人修一心道?”

    她们没注意,程岁晏听到一心道三字时的欲言又止。

    江白榆的视线好像是无意间掠过程岁晏,最后看着云轻,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浮雪问道:“控制念头应该不难吧?比如我觉得某件事情想起来比较难过,我就不去想它,这算不算控制念头?

    如果算,那普通人是否也可以抵御真言咒?”

    江白榆摇头道:“你说的控制,是非常浅层次的控制,一心道是可以把念头刻入识海深处的。

    举个例子,我问你一加一是几,你也许会为了违拗我而故意回答三,但是你内心深处永远相信一加一是二。

    一心道则不同,他们先从内心深处改变自己的认知,他们自己都觉得一加一是三,自然回答的也是三。”

    云轻摇头道:“这会把自己搞疯的吧,难怪没人修习一心道。”

    程岁晏说:“那只是特殊情况,一心道平时肯定也不会没事改识海玩。”

    江白榆看向他:“你看起来对一心道很了解。”

    “嗯,”程岁晏重重点头,“我确实听说过一心道。这里面涉及我家族最大的秘密,”说着,他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先祖的笔记。”

    云轻接过小册子,见封面上用隶书写着《南翁梦忆》四字,翻开册子,里面用蝇头小楷书写,字迹工整,竟还有配图。

    浮雪凑过脑袋看了看,说道:“你骗人,这纸张干净洁白,一看就不是古物。”

    “原件自然是在家中收着,这是我的手抄本。”

    云轻扫了几眼那小册子的内容,神色渐渐认真起来。

    江白榆好奇,走到她身旁,一手扶着她的椅背,弯腰来看。

    《南翁梦忆》开篇便是南翁的自序。南翁本名程三郎,住在一个叫程家湾的海边小渔村,世代打渔为生。

    一日,程三郎路过村外河塘,意外见到三个小儿落水。

    程三郎想也没想便下水搭救,连续救了三个小儿,自己却力竭,又被水草缠住脚踝,眼看着要淹死在河塘里。

    程三郎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并没有被水灌入鼻孔的窒息感,反而好像离开了河塘。

    他奇怪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河塘边的柳树下,身上衣服竟然已经干燥了。

    树下站着个仙姑,自称道号“一心子”,路过此地,见到程三郎的义举,便出手搭救。

    程三郎千恩万谢,邀请仙姑去自家做客。

    那仙姑完全不似传闻中的仙人那般清冷孤傲,听到程三郎邀请便欣然应允,去了程三郎家,还尝了他们村中自酿的米酒、烧的土菜。

    仙姑给程三郎摸骨算命,感慨道:

    “你虽然心善,命却不好。你本该命绝今日,即便被我救下,往后也会多灾多难,命途穷苦。不如我送你一程,早去投胎?”

    程三郎听闻此话,哭诉说自己舍不得家人,宁愿受苦。

    那仙姑终究是不忍心善良敦厚的人受苦,便用一支仙笔帮他改了命。

    改命之后,有一日程三郎出海打渔,捞回来一个箩筐那么大的贝壳,打开之后,得了满满一捧极品珍珠,从此发家。之后儿孙读书做官,家道日隆。

    ……

    吸引云轻注意的,并不是这程三郎传奇的命运,而是那支仙笔。

    一心子向程三郎透露,那支仙笔名叫“八云写命笔”。

    而他们龙首派,正好有一件不能用的法宝,也叫这个。

    一心子和师父有什么关系?会不会与师父的失踪有关?

    那八云写命笔,到底是不能用,还是不敢用?

    江白榆见云轻神色怔怔,迟迟不肯翻页,便轻声问道:“怎么了?”

    云轻回过神来,“没什么……岁晏,这本书我可否借两天?”

    “当然可以。”

    ——

    范二郎头天晚上会账到亥末,会账时听到外头有隆隆响声,大家只当是打雷。他疲惫地睡下,睡得正香时,又被敲门声吵醒。

    “谁?”他不悦地问了句。

    “郎君,家里出事了。”孙管家的声音。

    原来这孙管家在范府熬到天擦亮,才敢出门来找范二郎。

    范二郎本来还迷糊着,被这一句话吓得完全醒了,来不及穿鞋就跑来开门,“怎么回事?!”

    孙管家一夜没睡,又疲惫又憔悴,一看到范二郎,禁不住老泪纵横,“郎君,范府没了!”

    范二郎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惊得跌坐在地,红着眼睛怔怔道:“没、没了?”

    “嗯!”

    “老夫人和少夫人……都没了?”

    “啊?不是不是……”孙管家这才发现自己说话有歧义,郎君以为范家被灭门了。

    他连忙扶起范二郎,把昨晚发生的事情飞快地解释了一遍。

    范二郎仿佛渡过一个大劫般,长长吐了口气。幸好幸好,只是房子没了。

    他气恼地推开孙管家,“你这张嘴应该去茶楼里说书,放在范家真是屈才了。”

    孙管家赔笑道:“郎君不曾用过早膳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不吃了,先回家。”

    ……

    范二郎回到家时,看着废墟一样的府邸,禁不住心内咒骂那个妖怪。

    他先去看了母亲。丁夫人见到儿子,自然是把昨夜的事情好一顿添油加醋地说,说完又哭诉:

    “天杀的丧门星,我早说不该娶她,你看她把咱家祸害成什么样了?为娘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还不死心么?再不休了她,你亲娘都被她逼死了!”

    “阿娘,你歇着吧。”范二郎说着,又叮嘱玉屏等人仔细服侍好老夫人。

    离开母亲后,他去看望筠娘。

    筠娘却是不在,只有一个丫鬟春梅说:“夫人让奴婢告诉你,她在明月楼等你。”

    第26章 切磋 “现在我信了,那晚你确实是心甘……

    范二郎穿过明月楼, 走进院子里,看到小花园旁筠娘的背影。

    她看上去又消瘦了些。周围花开得肥浓,她立在这样的繁花里, 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索。

    范二郎一阵心疼,走过去轻声唤她:“筠娘。”

    筠娘转过身, 朝他笑了笑,“你来了。”

    “嗯。”范二郎牵起她的手仔细看了看, 问她, “你可曾受伤?”

    筠娘摇了摇头。

    “昨晚吓坏了吧?”

    筠娘望着他细腻温柔的眉眼,曾经有多少个日夜, 她就是沉浸在这样的温柔里忘乎所以的。

    她抽回手, 转身看着墙上爬的烟粉色蔷薇花,问道:“二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范二郎笑道:“我怎么可能忘记!那天我本来要去广祥街的绸缎铺子里办事,半路上我让小厮回去拿东西。

    小厮走后,天空忽然下起大雨, 我一时没处躲雨, 就站在你家门前的树下。你推门走出来, 递给我一把伞。你还叫我不要站在树下, 当心打雷。

    我当时没说话,是因为我心跳太快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第一眼见你就满心都是喜欢, 那一刻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娶你为妻!”

    想到往昔,他目光温柔明亮,笑意里染了丝丝甜蜜。

    筠娘轻声叹息道,“若是我没有送你那把伞就好了。”

    范二郎一怔,“什么意思?”

    “二郎, ”筠娘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和离吧。”

    范二郎笑了笑,“筠娘,你一定是吓坏了,瞧,现在都开始说胡话了。走,我们先去看看大夫。”说着便要来拉筠娘的手。

    筠娘躲开他,正色道:“我没有说胡话。倒是你,麻烦你清醒一点吧,二郎!”

    范二郎的手停在半空,脸色逐渐苍白,颤抖着嘴唇看她。

    筠娘吸了吸鼻子,尽量不使自己流泪,说:“咱们好聚好散。”

    “不,不可能。”

    “如果你实在不想写和离书,那就写休书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范二郎忽然抬高声音,激动地说道,“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绝对不会!”

    他大声发泄完,又放低声音,语气温柔道:“求你了,筠娘。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解决,如果是因为阿娘——”

    “不是因为她。”筠娘摇头打断他,“你要听实话吗?”

    “你说。”

    “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也爱你。曾几何时,我同这世间许多的痴心女子一样,觉得只要有丈夫的偏爱,便是多受些委屈也无妨。

    我越来越卑微,越来越柔顺,低微得像泥土一样任人践踏。可是,我本来不必如此啊。

    我明明也是爷爷的掌上明珠,我已经得到过这世上最纯粹最无私的偏爱,我又何必为了你的偏爱,而作践委屈我自己呢?

    我现在过成这样,如果爷爷在天上看到也会难过的!”

    范二郎听罢,红着眼眶说:“筠娘,对不起,我知道你为我受了许多苦,我发誓,我往后一定会对你好。”

    筠娘摇头苦笑:“看来你是真的不懂我啊……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总之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我不会放你走。”

    “你不写休书也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回去了。”

    范二郎想了想,忽然说道:“你私自把那个小妖怪带回府上,导致整个范府几乎夷为平地,所以这笔损失该由你来偿还。”

    筠娘愣住了。她实在没想到这一茬,而范二郎提的要求却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你还不起,就留下来继续做我的妻子。对不起,筠娘,你说我卑鄙也好,无耻也罢,总之我不会放你走。”

    他的目光是那样执着、坚定,甚至有些偏执。就好像无数次对生意场上的掌控一般势在必行。

    筠娘只觉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此刻都成了笑话。欠了这么大一笔银钱,她这辈子也无法脱身了。

    她用尽平生力气所做的抗争,被他三言两语便消弭于无形。

    算了吧,心里有个声音对她说,不要挣扎了,没用的。也许,她注定只能做这样一个卑微到泥土里的人。

    想到昨晚云轻仙姑说的那番话,她一时间既绝望又羞愧。

    就在这时,高处有个人朗声说道:“谁说她还不起了?”

    院中两人闻声,仰头望去,只见明月楼三层的走廊里,正站着几个人,趴在栏杆前看热闹一般看着他们。

    其中身形娇小的女子还大咧咧的拿着根糖葫芦。

    这几人不是别人,正是云轻一行人。

    云轻双指间夹着一张纸,潇洒地往下一抛,那张纸飘飘晃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范二郎面前。

    范二郎伸手接住一看,是他母亲写的一万两银子欠条,上头盖着她的手印。

    “现在你们两不相欠啦,”浮雪说道,“你们继续聊。”说着,笑眯眯地咬了口糖葫芦。

    范二郎生平从未如此被动过,他涨红着脸看着欠条,满眼的不可置信,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

    ……

    范二郎最终失魂落魄地走了。

    云轻几人从走廊上跳下来,走到筠娘面前。

    筠娘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这会儿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她看着云轻说:“仙姑,你也觉得我离开是正确的决定,对吗?”

    云轻笑道:“离开与否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不想看到一个老人的深情厚谊被辜负罢了。”

    筠娘怔了怔。

    云轻说着,抛向她一个物事。

    筠娘接住,见是个荷包,打开荷包,里头躺着一粒木珠子。

    她一下子捂住嘴,泪如雨下,过一会儿,哽咽着说:“仙姑大恩,筠娘此生不忘!”说着便要跪下磕头。

    浮雪一把扶住她,“你们这些人怎么总喜欢跪来跪去的。”

    筠娘倒出木珠子,后者往地上滚了几滚,化作小楼。小楼一见筠娘,扑到她怀里与她抱头痛哭。

    浮雪见她们哭得感人,也禁不住擦了擦眼泪。

    云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啦。”

    四人于是离开明月楼。

    路上,程岁晏问云轻:“真就这么放心地放走小楼吗?不怕她以后作恶?”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白榆说得对,天道自有其规律。

    天道既然使小楼诞生,而她又不曾作恶,那么她就可以成长下去。我若随意干涉,就过于自以为是了。

    那个叫刺哩哩的人愿意教她咒术,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浮雪点头道:“就是呢,没准等以后小楼成长时,师姐已经成仙了呢。”

    程岁晏奇怪道:“你这人,怎么不说自己成仙?”

    “嘿嘿,我嘛,”浮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是不要为难上苍啦!”

    几人说说笑笑地回了仙都云舍,第二天,筠娘前来与他们辞行。

    她的心情似乎不错,脸色红润,目光有神,见到云轻几人后,郑重说道:

    “我打算离开广陵了。我想来对你们说声谢谢。谢谢你们让我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

    这是我自己做的几样点心,还有一坛子卤羊肉,希望你们别嫌弃。”

    云轻有些意外,“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筠娘摇头笑笑,“我只是想出门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会烧制羊肉的手艺,总归能养活自己。

    我还记得你带给我的那个梦,那真好啊。我想,我对外面的世界并非没有好奇心,只是以前不曾设想过,真是奇怪。”

    “决定好了?”

    “嗯。唯一可惜的是,春香与我情同姐妹,她因放不下家人,无法和我一起。”

    云轻点头。有小楼陪着,倒不用担心她遇到歹人。

    浮雪问道:“小楼呢?”

    筠娘笑道:“你们猜。”

    几人注意到她的发簪,一根木头上以红线缀着一个小小的精致楼宇,只有核桃般大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这是明月楼?”

    “嗯,我和小楼商量后决定,把明月楼一起带走。”

    云轻屈指弹了一下明月楼,明月楼发出咯咯笑声:“臭道士,别碰我呀,痒死了!”

    浮雪禁不住感叹,这是头顶着一座房子行走江湖啊,头一次见到这么嚣张的人。

    筠娘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递到云轻面前,朝她挤了挤眼睛,笑道:“这是小楼托我给你的,她自己不好意思说呢。”

    随着她这话,簪子上的楼宇竟然上下跳了跳,随后是小楼气急败坏的声音:“不是说好了吗,不许提我!”

    云轻笑着接过荷包,“什么东西?”

    她本来以为是饴糖之类,接到手里就知道不是了,那荷包虽然鼓鼓的,但是拿在手里又轻又软,像是握着一团绵丝。

    打开荷包,她从里头倒出一卷白纱,白纱里夹着一张小纸条。

    云轻抖开白纱。这白纱展开之后是个披风,薄得几乎透明,拎在手里完全感受不到重量。

    再看纸条,上头写着:

    小猫乖乖,

    小狗呆呆。

    小筠哎哎,

    小楼来来。匿!

    云轻一看就明白了,这应当是件法宝,纸条上写的正是法诀,看样子与隐匿相关,联想一下形状是个披风,那就多半是隐身衣了。

    她禁

    不住挑了挑眉,“看不出来,小家伙还有这好东西。”

    小楼得意的声音从筠娘头上传来:“这叫做漂漂亮亮衣。”

    浮雪摇了摇头:“没必要为了硬凑五个字取这种名字。”

    “臭道士,没品位!我告诉你们,这个东西只能用一次哦。”

    云轻有点遗憾:“一次怎么够,那你多给我几件。”

    “你!这一件我都费了好大劲,失败了多少次才炼成,你还要几件,你气死我了!”

    云轻笑嘻嘻地又弹了它一下,“开玩笑的,谢谢你啊小楼。”

    “都说了不要碰我,很痒的!”

    ……

    范府的少夫人走了,在少夫人离开后,孙管家由于向云轻仙姑“告密”一事,被范府老夫人打发出去。

    离开老东家后,孙管家突发奇想,跑到一座茶楼做了个说书人,说的是市面上从未有过的《仙姑踏月》。

    这本书讲仙姑云轻在广陵城收伏明月楼妖怪的故事。

    这个故事不仅新颖奇特、跌宕起伏,而且就发生在广陵城,贴近听客生活,因此风靡一时。

    茶楼日日客满,许多人自带板凳,也有人席地而坐,竟还有外埠的好事者前来听书。

    广陵百姓渐渐都唤他“孙博士”。

    孙博士说到仙姑的厉害处,时常指着茶楼里某位瘦黑寡言的伙计,说:

    “呶,那是我的远房侄子,曾经是个赌棍。赌棍啊诸位,你们可曾见过赌棍从善?

    就这么一个无恶不作的赌棍,仙姑只用一根手指轻轻一点,你猜怎么着?有如甘露洒心,立时灵台清澈,从此洗心革面,自尔弃暗投明!”

    茶客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众人自然是信的,毕竟那明月楼能够一夜之间原地消失,这只怕是人力不能及,其中定然有仙人显圣之故。

    不少人都在家里供奉了仙姑,甚至有好事者在城外盖起了仙姑庙,香火竟然不错。

    范二郎自妻子离开后便一蹶不振,每天借酒浇愁,生意也日渐荒废下去。

    那铺子里掌柜伙计们一个个人精一样,欺的欺、瞒的瞒,竟慢慢地把偌大一个家业快搬空了。

    在一个大雪茫茫的夜里,范二郎跟着个道士跑了。独留老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此时,云轻告别筠娘之后,即将再次踏上寻找师父的征程。

    可是,天地茫茫,宇宙浩大,找一个人何其艰难。

    离开广陵城后,云轻站在官道上,望着远处渺渺苍苍的山峦,秀眉微蹙。夕阳在天边涂抹开一片橘红,大地万物都披了一层透明的红纱。

    不远处,浮雪和程岁晏正在一条小河边抓鱼。

    江白榆立在云轻身边,说道:“云轻,我有些话要告诉你。此前由于明月楼的事,一直没机会说。”

    “嗯?”

    江白榆便把俞北亭夜半来访那次,他故意套俞北亭的话一事说了。

    “确实是我父亲派俞北亭杀你们,我想你的思路是对的,你师父的失踪与我父亲有关。”

    云轻心想,江病鹤应该也没料到师父有千里同音螺、她和浮雪能够那么快得知扶钟山的事。

    这位华阳派掌门是个极重名节的人,他出卖乐尘子之后,她们大闹山门惊动了他。

    或许是担心扶钟山之事泄露败坏他名声,或许他本身就打算对龙首派赶尽杀绝,总之是趁着对方送上门,打算直接斩草除根。

    扶钟山上所谓的结亲,自然也只是为了稳住师父的说辞。只有烂好人才会信这种话。

    江白榆见云轻发呆,轻声唤她:“云轻?”

    云轻回过神来,目光一转,静静地注视着江白榆。

    江白榆被那双清澈漂亮的眸子盯着,渐渐地便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看向远处抓鱼的两人。

    云轻忽地拔剑,“白榆,我们切磋一下。”

    “好。”

    一时间金石铿锵,剑光如练。周围树木在剑意的波及中落叶缤纷,有如千万只受惊的蝴蝶。

    云轻的剑风潇洒灵动,平静中透着一丝疯狂;江白榆则是绵密机变,温和里透着一种偏执。

    两个人的剑风都有点自相矛盾,却又好似恰如其分。

    云轻觉得挺有趣的,禁不住一笑。眉眼弯弯,唇红齿白,额间那颗红色小痣在金光夕照下染上了明艳的光辉。

    江白榆心尖儿忽地一颤。

    战况瞬息万变,哪容得半分走神。就这么一刻分心,云轻抓住机会手腕一翻,斜刺里挑过一剑,一下将他的精钢剑挑脱手。

    剑刃翻飞落地,直插地面。

    胜负已分,云轻收剑入鞘,拧眉看着他:“为什么走神?”

    江白榆拔起剑,抖落尘土,闻言低头笑了笑,答非所问:“嗯,甘拜下风。”

    “我的苍夜剑占了不少便宜。”

    “不是这样,”江白榆摇头,“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剑意里有一腔孤勇,兵戈相接,自然是勇者为胜。”

    云轻笑了,这一点她倒是承认。她又说道:“论修为,我不如你。”

    “嗯,”江白榆也没否认,“不过,如果加上你那古怪的阵法,胜负也是难料。”

    “白榆。”

    “嗯?”

    “为什么要帮我?”她问得直接。

    江白榆却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希望你相信,我对你并没有敌意。”

    云轻歪头看着他,“我与你父亲为敌,你对却我没敌意,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们父子不睦、甚至可能有仇?”

    江白榆沉默不语。

    云轻缓缓吐了口气,笑道:“现在我信了,那晚你确实是心甘情愿被我拐走的。”

    江白榆斜开视线,低低地“嗯”了一声。

    云轻问道:“为什么?”

    江白榆放眼看着越发赤红的天边,晚霞中有群鸟振翅,发出唳唳清鸣。

    “我想离开华阳山,寻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我到底是谁。”

    第27章 体香 她这样的微笑对他刺激最大。……

    啪!

    凉亭里, 上好的白瓷茶盏摔在地上粉碎,茶水溅了俞北亭一身,俞北亭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江病鹤冷漠地看着地上跪的人, 狭长的眼睛里毫无波澜,若非熟悉他的人, 定然看不出他此刻怒气。

    而这会儿他身旁坐的,却恰恰是最熟悉他的人。

    ——他的夫人, 名动天下的美人, 秦染情。

    秦染情肤如凝脂,明眸皓齿, 体态婀娜, 眉间时常微蹙,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愁绪,使她的美如云如雾,朦胧莫测,让人总禁不住想去探究。

    秦染情见江病鹤发怒, 便伸过手来, 轻轻按住他的手:“你不要气了。”

    江病鹤反手握住她, 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俞北亭就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特地拖了几天, 选了一个掌门和夫人一同游园的时间,向掌门回禀少主一事,为的不过是少挨顿打。

    江病鹤握着秦染情的手, 语气缓和了些,问俞北亭:“他有没有说过,为何不肯回来?”

    “没有,但是……”说到这里,便吞吞吐吐的。

    “但是什么?快说。”

    “少主对那个叫云轻的妖女十分顺从。”

    “你是什么意思?”江病鹤突然站起身, “你想说他爱上了妖女?”

    俞北亭低着头不敢看他,答道:“弟子只说自己亲眼看到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江病鹤背着手沉思片刻,冷冷说道:“这个孽障。”

    秦染情问俞北亭:“还有别的事么?”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不紧不慢。

    俞北亭木着脸摇了摇头。

    “那你先下去吧。”

    “弟子告退。”

    俞北亭离开后,江病鹤忽然对秦染情说道:“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秦染情一只手的手背托着下巴,白玉般的手指翘出闲适优美的弧度,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大片盛

    开的金菊上,答道:

    “榆儿是被那个叫云轻的女子带走的,这个时机又不是他挑的。”

    “你说得对,”江病鹤便放下心来,接着又说,“他不会真的爱上那妖女了吧?”

    “爱上又怎样。”

    “你有所不知,我第一次见她就想杀她,只是怕榆儿知道后心存芥蒂、认为我们不顾他死活,这才没有动手。

    如今看来,倒不如当时直接杀了省事,留着多生出这许多事端。”

    秦染情把倾国倾城的脸一沉,冷冷说道:“你喜欢杀人,你去找别人说,不要脏了我的耳朵。”

    “好,不说了,”江病鹤坐到她身边,抬手轻轻抚弄她的后背,“消消气。”

    秦染情拈着茶盖,轻轻刮着茶沫,低头不语。

    江病鹤观察她的神色,见她气稍稍顺了些,又说:“总归是要除掉那个女子的,留着她会败坏我们的名声。”

    秦染情动作顿住,“关我何事?事情是你做的。我的名声好得很。”

    江病鹤耐着性子解释道:“我那样做,也是逼不得已,事情已经做下了,现在无需多说。我做那么多事,不过是想和你长长久久,同奔仙途。”

    秦染情便有些心软了。她嗔怨地看了他一眼。

    江病鹤握着她一只柔荑,轻轻捏了捏。

    秦染情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女子十分狡猾,考虑到榆儿的感受,我们又不方便直接动手。我会安排个万全之策,届时还需要夫人多多帮忙。”

    秦染情猛地抽回手,豁地一下站起身,冷冷说道:“你让我帮你杀人?”

    “夫人……”

    “江病鹤,你做梦!”

    ——

    程岁晏抓鱼很有一套,浮雪才抓到一条时,他已经抓到三条了。这人拎着三条鱼笑得十分讨打,浮雪不服气,于是摇起了铃铛,试图找个帮手。

    当,当,当。

    “光乎日月,

    载乎列星。

    慈云法雨,

    六道听封。敕!”

    晚风斜阳里,一只黑色的小猫迈着轻盈优雅的步子走来。

    小猫通体黑亮,四足雪白,眼睛碧绿,走到浮雪面前时,端端正正坐下,不耐烦地眯了眯眼睛。

    那样貌,那神态,熟悉感扑面而来,浮雪看得一呆。

    一人一猫同时说话了:

    “怎么又是你?”

    程岁晏看到会说话的猫,觉得很新鲜,“小猫,你竟然会说话?”

    小猫没理会他,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猫依旧没理他,只是对浮雪说道:“没本事就别乱用召唤术。”语气很不好。

    浮雪气道:“你有本事别来呀。”

    小猫哑口无言,抖了抖胡子,说道:“笨蛋。”

    浮雪:“白痴。”

    小猫:“傻子。”

    浮雪:“智障。”

    小猫:“你是猪。”

    浮雪:“你是狗。”

    小猫大怒,“你才是狗!!!”

    程岁晏见他的毛都气的炸起来了,连忙劝架道:“好了别吵了,小猫,请你吃鱼啊?”说着举手甩了甩手上硕果累累的三条鱼。

    “神经病,谁要吃鱼啊!”小猫忽然暴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跳到程岁晏面前,一爪子扇到他脸上。

    程岁晏:“?????”

    他,好像,被一只猫扇了耳光?

    小猫扇完他耳光,轻盈地落在地上,扬长而去。

    浮雪叉腰看着它的背影,摇头道:“莫名其妙!狗东西!”

    抓鱼的兴致被打断,好在他们也有了四条,正好一人一条。

    夜幕降临,几人在河边点起了篝火。

    浮雪和程岁晏一起把鱼杀好用木枝穿起来,又用各种香料腌制好,云轻拿起一枝鱼便要烤,浮雪惊得尖叫:“师姐你别动!”

    她师姐哪里都好,就是厨艺方面好像受了什么神秘诅咒,不管做什么都难吃,要是让她来烤鱼,那鱼大概会觉得自己死的不值。

    “我就看看。”云轻讪讪地放下。

    江白榆好奇地拿起一枝,学着浮雪的样子翻转烘烤,不一会儿,香气四溢。

    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伸手递到云轻面前:“试试?”

    云轻有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做?”

    “嗯。”

    她是不太信任江白榆的,可是那条鱼就在她面前,香气像是带了钩子一样勾得她口水泛滥,她于是接过树枝,克制地咬了一小口鱼肉。

    咦?

    云轻眼睛登时亮了,好吃诶!

    鱼皮酥脆焦香,鱼肉鲜嫩多汁,火候把控得恰到好处,好似早片刻晚片刻都不行。

    云轻感受着口腔里的极致滋味,享受地眯了眯眼。

    她的神情把江白榆逗笑了,他笑盈盈地望着她的脸,问:“这么好吃啊?”

    “嗯!你尝尝?”说着拿剑要给他割一块。

    江白榆按住了她的手腕,“不必。”

    浮雪凑过来,“我尝尝我尝尝!”

    她尝就不需要用剑了,直接就着师姐的手啃了块鱼肉,仔仔细细地品味一番,然后有一点嫉妒,“是还不错,你是不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江白榆失笑,“是吧。”

    浮雪:“再烤一条看看。”

    程岁晏也凑热闹:“给我也烤一条,我倒要尝尝有多好。”

    最后江白榆一共烤了三条鱼,每一条的火候都把控得一丝不差,几人吃完,赞不绝口。

    浮雪也不得不承认,是有一种叫天赋的东西存在着。

    不过,烤了这么多,他自己却是一口没吃。云轻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人把辟谷做到极致,食物在他眼里一律算作脏东西。

    程岁晏吃完烤鱼,感觉和江白榆的关系拉近了些。有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这会儿见气氛不错,脑子一热就说:

    “白榆,你平常用的是什么熏香?怪好闻的,配方卖不卖?”

    一句话把江白榆问得愣了一下,随后摇头道:“我不用熏香。”

    程岁晏奇怪道:“咦?可是你身上有一种,嗯,莲花的香气?你自己闻不到吗?”他说着,又看看云轻和浮雪,“你们也闻不到?”

    她们自然是能闻到的。

    浮雪说道:“那不是熏香。”

    “不是熏香是什么?”

    “应该是香粉吧?”

    “啊?”程岁晏看向江白榆,满脸写着“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有这爱好”。擦香粉的男的还挺少见的。

    江白榆扫了云轻一眼,她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令他感觉很不自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解释道:

    “我没有熏香,也没有擦香粉……从来不擦。”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云轻顿感意外,挑眉看着他:“这么说,你是自带体香?”

    “……”江白榆一阵头皮发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带体香,这好像比擦香粉更羞耻一点?

    他闭了闭眼睛,自暴自弃道:“你就当我擦了香粉吧。”

    这话已经说晚了,他们三个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江白榆在这样的注视下耳朵开始变红,没好气道:“要笑就笑吧,别憋出病来。”

    三人于是笑成一团。

    程岁晏拍着膝盖,“哎,是我没见过世面,你也不用害羞啊,京城肯定有很多男人羡慕你,哈哈哈哈……”

    浮雪一手搭着云轻的肩膀,笑嘻嘻的问道:“真的吗,什么样的男人?”

    “男宠啊。”

    浮雪笑得更欢了。

    江白榆看向云轻。

    在摇映的火光里,她的五官显得更加深刻夺目,脸颊红扑扑的,眸子点缀着火光,灿若星辰般,抿着嘴,嘴角挂着促狭的微笑。

    她笑得还算克制,但是她这样的微笑对他刺激最大。

    江白榆豁然起身,抓起程岁晏的肩膀往河里一甩。

    噗通哗啦——

    程岁晏冷不防被扔进河里。

    河水并不深,只刚没过他膝盖。他从河里站起身,满脸委屈:“大家都笑了,为什么单抓我。”

    “你脸长。”江白榆面无表情地回答。

    第28章 仙人 “蝼蚁之怒,徒增笑耳。”……

    程岁晏从河里爬出来, 围着篝火转圈。

    浮雪奇怪道:

    “你做什么?”

    “我把衣服烤干。”

    “别烤了,我教你沾衣诀。”

    沾衣诀是最基础的术法,可以除去身上的污垢和潮湿。程岁晏竟然连这么基本的术法都不会, 这让其他三人感到意外。

    云轻问道:“你师从何人,怎么连沾衣诀都没学?”

    程岁晏往地上一坐, 摊开手道:“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都是自学的, 从未拜过师。

    哦,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倒是结交过几个道士, 当时以师兄弟相称, 吃了他们的丹药病了一场。

    那之后我就谨慎了,打算等遇到真正的高人再拜师,直到现在也没遇到。对,你们除外,你们是真正的高人, 尤其是你, 云轻。”

    云轻泰然接受他的恭维, 问道:“这么说你有意拜我为师?”

    “呃, ”程岁晏有些为难,往她脸上打量了几眼,终于说道, “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年齿几何?”

    “我十九岁。”

    “你比我还小两岁。”程岁晏摇了摇头,对着年纪这么小的妹妹叫“师父”,他真的张不开嘴。

    云轻说道:“我现在也无心收徒,等我找到师父再说吧。”

    “你师父?”

    “嗯。”她点点头, 把事情三言两语地说了一下。

    程岁晏眼睛一亮,“对啊,我可以拜入你们龙首派,和你们做同门师兄妹!

    不知道你师父愿不愿意收我为徒,不过没关系,总有人肯收我的吧,你们龙首派不是有三千人吗?”

    云轻:“???”

    浮雪抬起一根食指,尴尬地挠着脸蛋,目光躲闪。云轻一看就知道,师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犯过吹牛瘾。

    云轻自然不会打师妹的脸,于是矜持地点点头,回应:“就算进了龙首派,你也只能做师弟。”

    不管,到时候如果程岁晏质疑三千这个数字,就把六道听封铃召唤过的玩意儿们都算上,肯定只多不少。

    浮雪问程岁晏:“你都没拜过师,那你的昭明画骨扇是怎么来的?”

    “机缘巧合,高价买来的。我给了那个人很多金银,还有一些名贵药材,他挺神秘的,蒙着个脸,也不愿透露姓名。”

    云轻听明白了。这个神秘人应该是急需药材救命,这才忍痛割爱,这样看来确实是机缘巧合,程岁晏运气不错。

    ——

    这晚他们宿在野外。

    守夜的人由两个变成四个,每个人只需守一个时辰。他们守夜的顺序是浮雪、云轻、程岁晏、江白榆。

    浮雪守了一个时辰,看到师姐适时地睁眼,她便倒头睡了过去。

    云轻坐起身,习惯性地四下望了望,像一只警惕的豹子。

    她看到江白榆一手枕着后脑平躺着,一腿折起,睁着一双眼睛看向天空,清润的眸子里映满星光。

    云轻一阵奇怪,不确定他是睡是醒——有些人确实是会睁眼睡觉的。她蹲在他身边,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江白榆一把攥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微微发烫。云轻感受到那不属于她的热度,心口重重一跳。

    他眼睑微微垂落,半阖着眼,眸光落在她脸上,明亮的眸子映着火光与星光,碎碎点点,波光流转。

    云轻动了动手腕,他于是放开她。

    江白榆重新看向天空,轻声说道:“有事?”

    云轻有点别扭地活动了一下手指,问道:“你怎么不睡觉?”

    “我从来不睡觉。”

    “……”

    真是个怪人啊。

    云轻便不再理会他,兀自打坐调息。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

    她刚一调息,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难言的直觉,那是一种被巨大的力量压制震慑所导致的身体本能的恐惧、战栗、迷茫。

    她脑中甚至来不及划过哪怕一丝念头,就觉整个意识仿佛在黑暗的深渊里下坠,下坠,无限地下坠。

    ……

    再次恢复意识时,云轻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

    声音清越冷峻有如飞泉拍打松石。那声音在说:“差点忘了,你还有两个好徒弟。”

    另一道声音回应他:“所以?”

    虽只有区区两个字,云轻却一下子认出来,这个声音是她师父的!她惊喜地睁开眼睛:“师父!”

    ……眼前并没有师父,只有一个陌生的男子。此人面目模糊,左手捏着浮雪的肩膀,右手则握着她的。

    云轻试着动了一下,无法动弹。

    而浮雪还在昏睡。

    云轻从未陷入这样完全受人摆布的境地,心中未免骇然。虽如此,暂时也管不了自身,她目光到处张望寻找乐尘子,高声喊道:

    “师父,你在哪里?师父?”她不可能听错的,刚才绝对是师父的声音。

    而此刻,只有乌鸦般大小的乐尘子坐在笼子里,一脸复杂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大徒弟到处找他。

    变成这鸟样子,实在有点不好意思相认啊。

    乐尘子抹了把脸,假装从容淡定地开口:“乖徒儿,我在这里。”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颗黄米,装作漫不经心地把玩。

    然而由于多次被雷劈,他此刻的尊容,头发炸得形如鸟窝,衣衫破烂,脸孔发黑,实在很像个乞丐,并无半丝从容可言。

    云轻注意力这才被鸟笼子吸引,瞠目结舌地看着师父,“师父?你怎么变成这样子?”

    乐尘子无奈地一摊手:“别提了,一言难尽。”

    云轻心中惊疑不定,转头看向身边那人,“你是谁?”

    虽然她说话时竭力压抑怒气,到底是年轻,难免挂了相。那人轻笑一声:“蝼蚁之怒,徒增笑耳。”

    乐尘子无奈叹了口气,“既然知道她们是蝼蚁,那你抓来做甚?”

    “谁让她们是你徒弟呢。今天再不写,我先杀你徒弟。”

    写?写什么?云轻脑中念头翻滚。师父所拥有的、能被强大力量觊觎的、需要写出来的东西,她只能想到一样——羲皇无字书。

    她抿了抿嘴,看向笼中的师父,乐尘子朝她微不可察地牵了一下嘴角,印证了她的猜测。

    也幸好她对师父足够熟悉,他都变这么小了她还能看清他的表情。

    云轻霎时间也就想明白了。师父不知怎么招惹了身边这个神经病,于是假称能看懂羲皇无字书,借此自保。

    那现在怎么办,她要不要配合师父添一把火?

    云轻尚未开口,那人嗤笑道,“你这小丫头,看眼神就知道不是老实人。是不是正在思索用什么花言巧语哄骗本仙?”

    云轻一下子头皮发炸,吓得快要魂魄出窍。本仙,他自称是仙!师父这老家伙到底干了什么事,竟然得罪神仙?

    她压抑住本能的战栗感,尽量使自己语气显得平稳:“仙人在上,请问尊号?”

    “吓成这样还不忘套话么?师父不老实,徒弟也不老实。你越想知道,我越不让你知道。”

    那人说着又是一声愉快的轻笑,“小丫头,听说过真言咒么?”

    云轻心想,完了。

    她一介凡人不可能抵挡来自仙人的真言咒,一旦中咒定然是知无不言。

    他肯定会问她师父到底能不能看懂羲皇无字书,然后他就会知道师父从头到尾都在蒙骗他。

    悲愤恐惧之余,云轻又有个疑惑:这个仙人为何不直接对师父使用真言咒?按理说以师父的修为应该抵抗不了。

    除非师父修的是一心道。联想到那本《南翁梦忆》,以及龙首派中那柄八云写命笔,云轻觉得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里,云轻说道:“你确定要用真言咒么,我修的可是一心道。”

    仙人嗤笑一声:“小丫头,你当我那么好骗么?你和这个丫头可都不曾悟道呢。”

    说完这话,他又对乐尘子说,“你是怎么当师父的。”

    乐尘子沉默不言。

    云轻的心渐渐沉下去。

    仙人咒术深不可测,他并未像江白榆那样结莲花印,只是抬指轻点了一下云轻的肩膀,紧接着低沉密集的咒语在周围

    响起,有如浓雾一般将她包围。

    云轻清醒却无能为力地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力量侵入她的身体,牵动着她的心神。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心想,我龙首派满门今天全要葬送在此了吗?

    咒语停住,浓雾散去,云轻睁开眼。

    他用一种缓慢又威严的语气问她,仿佛扣动她的心门一般。

    “汝之姓名?”

    “我叫云轻。”

    “年岁几何?”

    “十九岁。”

    “师从何人?”

    “龙首山乐尘子。”

    “汝可知羲皇无字书为何物?”

    “知道。”

    “汝师乐尘子可否能勘破羲皇无字书?”

    “是的。他能。”

    “汝从何得知?”

    “师父曾传授过我羲皇无字书的内容。”

    “汝能否默写此书?”

    “不行,太难了,我就没怎么学。”

    云轻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着,心里冒出一个荒诞绝伦的猜测。

    这个仙人的真言咒不会是买来的吧?

    而且买到了假货?

    那人问到这里便停下了。

    双方对真言咒的效果都十分满意。

    第29章 酷刑 原来这就是受伤的滋味么?

    云轻并没有高兴太久。

    这个疯癫仙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后, 抬起食指在她肩头轻点了一下,一道无形的气刃洞穿了她的肩胛骨,霎时间血流如注。

    云轻禁不住惨叫一声, 又疼又惊。她自小便刀枪不入,眼下还是头一遭受伤。他伤她, 何等的轻而易举!

    这就是仙人的力量吗?

    “写不写?”他问乐尘子。

    乐尘子将手中黄米捏成齑粉,随手朝笼外轻轻扬起, 一边说道:

    “倘若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到我, 那就太小看一心道了。一心一意,心无外物, 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上, 徒弟又算什么?”

    那人冷笑一声,又一抬手指,气刃刺进云轻的腹腔。

    “写不写?”

    云轻只觉肠肚仿佛被一个铁掌搅动撕扯着,痛得几乎晕厥。原来这就是受伤的滋味么?

    虽痛苦万分,她因早有心理准备, 这一刀却是一声没吭。她不想让师父听到心疼。

    那人有些意外:“倒是有骨头。”说着, 接二连三地气刃穿身。

    云轻浑身冒血, 头上大颗的汗珠滚落。她疼得眼前一片模糊, 连意识也开始模糊了。

    模糊中她仿佛听到浮雪在哭喊:“师姐你怎么了?你是谁?我们怎么得罪你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你快停下!师姐你醒醒……呜呜……”

    过于强烈的疼痛使得这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就像站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听远处深谷里的风声, 飘飘忽忽的缺少真实感。

    云轻心想,浮雪醒了啊……

    她那么胆小,看到我这个样子,应该会被吓到吧……

    云轻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本想笑一下, 实在是疼得面部肌肉已经不听调遣了,脸上呈现了个怪异的表情,轻声说道:

    “好、师妹,我、没事。”声音极轻,也不知浮雪听没听到。

    浮雪哭道:“你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打我师姐了!”

    “还真是姐妹情深,那就,如你所愿。”

    云轻心头一沉。不行。我体质特殊尚且如此,浮雪又能挨几刀?不,不能让师妹挨刀子……

    那一刻,她身上爆发出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支撑她昂起头,用一种挑衅的语气冷笑道:

    “妖道!有朝一日,定报此仇!我要抠掉你眼珠子,掀翻你头盖骨,拿你心肝喂野猪!”

    “啰啰蝼蚁,敢比日月!”

    他被她激怒了。风刃攻势陡然密集,雨点般急促。

    云轻不知被他刺了多久,她觉得他最后停下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身上已经没有可以下刀的地方了。

    她痛得麻木了,心想,这大约就是凌迟吧?

    后来她不停地想,我怎么还没死呢。死了就解脱了啊……

    浮雪还在哭,云轻多想摸摸她的头,可惜她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写还是不写!”

    乐尘子:“还有个小的,不如一并杀了?”

    “好,好,好!”那人怒极反笑,“一心道果然都是冷心冷肺、薄情寡幸之辈!”

    紧接着是轰隆隆一阵雷声。

    云轻意识逐渐模糊,雷声和哭声都越来越远。她心想,我终于要死了啊。

    ——

    云轻猛地睁开眼。

    她剧烈地喘息着,瞪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江白榆的脸,火光在他脸上跳动,照亮他紧锁的眉头,以及关切的目光。

    江白榆正单膝跪着,蹲在她面前,手掌按在她的肩上。看到她睁眼,他松了口气,“总算醒了。”

    而一旁传来浮雪的哭喊:“呜呜……师姐……呜呜……”

    程岁晏正在摇晃她:“浮雪?醒醒啊浮雪,吃烧鸡啦!”

    云轻闭住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风送来河水的潮气,其中夹杂着周围草木的清香。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着,离篝火近的那只手,肌肤表面能感受到轻微的烘烤。

    远处有小动物窸窸窣窣的动静,可能是黄鼬也可能是刺猬。更远处是一声孤狼的嚎叫,悲凉旷远,回荡在天地间。

    这一切将云轻的情绪从那个荒芜痛苦的情境里拉回现实。

    她睁开眼睛,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手背上全是汗水。

    “原来是梦吗。”她自言自语道,动了一下肩膀,感觉全身都疼。

    梦会如此真实吗?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而程岁晏终于晃醒了浮雪。

    浮雪睁着眼睛,神情一片茫然,呆呆地看着程岁晏,这样过了一会儿,渐渐地回神,她缓缓地坐起身,看向云轻。

    云轻看了眼她额头上细密的汗水,以及满脸的泪痕,问:“浮雪,你做了什么梦?”

    “啊,我不知道,”浮雪答道,抹了一把泪水,“我就知道我好难过。”

    云轻按了按眉心。

    她怀疑她和浮雪做的是同一个梦。可是为什么浮雪忘得干干净净,而她却记得清清楚楚?会是因为她体质特殊吗?

    云轻突然想到梦中的仙人对她使用真言咒无效。

    那么,排除掉“仙人买了假真言咒”这个有点荒谬的可能性,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特殊的体质,能够抵抗仙人的精神控制。

    也正是因为如此,本该遗忘这个梦境的她却记得清清楚楚,这点想必也超出那仙人预料了。

    云轻闭上眼睛回忆梦里的每一个细节,想到自己被仙力压制时的绝望和痛苦,整个人依然忍不住惶惧战栗,皮肤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有一种直觉,这梦看似是假的,实际是真的,那仙人确实想把她们抓去威胁师父,只不过是以制造梦境的方式。

    至于为什么没有抓肉身,那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觉得没必要,也可能是不想一次就弄死,留着以后继续尝试威胁。

    他到底是谁?

    梦中师父应该是有机会说出他身份的,可为何一直不说?

    师父修的是一心道,又为什么教她和浮雪修慈悲道?

    羲皇无字书到底是什么东西,连仙人都看不到上面的字?

    她又凭什么能看到?

    ……

    疑问太多了。

    不管这个仙人是谁,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江病鹤是有关系的。

    修道之人,绝大多数一生都没有接触仙人的机会。

    倘若说江病鹤认识什么仙人,云轻自然而然想到一个最可能的答案——他的师父华阳子温重明。

    虽说温重明已经飞升近百年,于自己弟子总归还是有些香火情在。

    忘恩负义是人人唾弃的事,江病鹤德高望重,轻易不会做这种事,但若是为了自己师父,这也能说得通了。

    而且,真言咒是华阳派绝学,那个仙人刚好也会真言咒。

    云轻忽然又想到,她那天跟江病鹤对峙,江病鹤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你若不信,我可对我先师华阳子起誓。”

    难怪可以那么轻松地起誓,原来是一伙的吗?

    想到这里,云轻不由

    得扶额摇头,师父心也太大了吧!得罪了华阳子,还敢救江病鹤?

    他跟江病鹤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渊源,值得他冒这么大险?

    浮雪见她一会儿拧眉一会儿摇头,禁不住唤她:“师姐?师姐?在想什么?”

    云轻回过神来,刚要说起梦中经历的事情,又担心冥冥之中被华阳子监视,只好按下心事。

    想到敌我力量之悬殊,云轻心中仿佛压着一团沉重的铅云,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

    “我也不知为何,只是突然有些担忧,我们此番营救师父,前路不知有何艰险。以江病鹤的修为,他应该没有能力单独绑架师父。

    我想,这背后会不会有更强大的存在。江病鹤已经是半仙,那比他更强大的岂不是……”

    浮雪咬着牙,满脸坚定地望向她,“师姐,我不怕。”

    “就算与神仙作对也不怕么。”

    “就算死都不怕!”浮雪目光亮晶晶的,“我的命是师父给的,就算为师父死那也是天经地义。”

    云轻一下子也豁然开朗,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豪气和魄力,此前因梦境所带来的恐惧与压抑一扫而空。

    是啊,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神仙又如何,我们偏要和神仙掰掰手腕!蝼蚁又怎样,就算我是蝼蚁,也要叮得你满头包!

    ——

    乐尘子又被雷劈了一通,本以为今天的折磨就到此为止了,然而那人却并没有离开。

    乐尘子没好气道:“你又怎么了。”

    那人说道:“你知道我没有杀她们。”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知道用她们威胁我没用。”乐尘子说了这样一句绕嘴的话,接着又说:

    “你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想确认我是否真的能勘破羲皇无字书。”

    那人“啧”了一声,冷冷说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她们?”

    “不怕,杀她们对你没好处。”

    “本仙想杀便杀了,要什么好处。”

    乐尘子笑了,一边笑,一边靠着笼架,用手指梳拢乱糟糟的头发,他说:“她曾经说过,对你没好处的事,你一般不会做。”

    “这是她说的?”那人沉默许久,忽然笑,“她说的对。”

    第30章 旧事 “那个法宝不会就是你吧?”……

    一晚上, 云轻已经消化掉梦境之事对她的冲击。早上蹲在河边,她撩水拍了拍脸,被清澈冰凉的水一激, 神清气爽。

    她站起身,放眼看东方发白的天空。

    江白榆看着她挺拔劲瘦的背影, 总觉得昨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自然,他不会问。

    云轻忽然转头, 他猝不及防被她发现在看她, 别扭地移开视线。

    云轻问他:“白榆,能不能说说, 江病鹤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白榆想了想, 摇头道:“我常年住在兰藉宫,与他接触并不多。我只知,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点你也知道。”

    云轻又问:“他的玉河摇天镜,你了解多少?”

    江白榆答道:“玉河摇天镜是我派祖师华阳子所制。在登仙之后第十年, 华阳子曾在华阳山显圣, 赐下玉河摇天镜, 自此之后玉河摇天镜便为我派镇派之宝, 由历代掌门保管。”

    “历代,掌门?江病鹤不是华阳子飞升之后的第一个掌门?”

    “不是。华阳子飞升后,华阳派传给他的大弟子, 也就是我的师伯,颓山子虞万枝。”

    “那后来呢?”

    “后来颓山子离奇死亡,我父亲接任掌门,自然也继承了玉河摇天镜。

    再后来,我的师叔祖——也就是华阳子的小师妹——寒鹭子认为颓山子死得蹊跷, 带领一部分长老和弟子向我父亲发难,华阳派自此陷入内斗。

    内斗持续一年,许多人被波及,华阳派弟子损失了接近一半。最终我父亲赢了,将寒鹭子囚禁在门派禁地。这场风波,人称’寒鹭之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颓山子死于十九年前,那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寒鹭之乱。”

    云轻细细听着,习惯性地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下巴,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华阳派这些陈年旧事,总觉得这背后或许有什么耸人听闻的秘密。

    不过她现在暂时没精力关心那些。

    听到最后,云轻说道:“这么说来,玉河摇天镜是仙器了,难怪力量那样霸道。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奇怪。”

    “嗯?”

    “你们华阳派,从华阳子到江病鹤,修的都是长生道,想必颓山子和寒鹭子也是?”

    “颓山子确实修长生道,寒鹭不是,她修剑道。”

    云轻点点头,“那就先不说寒鹭子……从师父到徒弟,都修长生道,门派大门上都刻着莲花,门派弟子服上也绣着莲花,甚至华阳子的塑像都托着一朵莲花,可见华阳派对莲花的重视。

    但是我却从未听说过贵派有什么和莲花相关的厉害法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江白榆抿了抿嘴角,解释道:“莲花本就意味着长生。”

    “是么?”云轻挑眉,背着手走到他面前,目光把他从上到下溜了一遍,忽然笑道,“那个法宝不会就是你吧?”

    “……”

    “你看,你身上确实有莲花的香气。”她说着,倾身凑近,夸张地吸了口气,做出一脸陶醉的表情,“哎,香香的。”

    江白榆耳朵红了。他立在原地躲也不是留也不是,也不好一拳打上她的漂亮脸蛋,末了只是无奈地转身背对着她,摇头轻声说道:“轻浮。”

    ……

    几人简单收拾一番便要启程。浮雪又问出了那个问题:

    “师姐,我们去哪里?”

    问得好。云轻觉得她肯定是要去找江病鹤的,只不过她现在还没做好准备。

    羲皇无字书里有个重要的阵法,她参悟了很久,目前还没参悟透。倘若没有这个阵法,以她目前的修为,恐怕敌不过有着仙器法宝的江病鹤。

    羲皇无字书不仅内容古奥难懂,就连字的写法,也与当前的写法有不少差异。

    云轻目前遇到的问题是,有个字直接不认识,只能靠猜,她猜了很多次,依旧没猜对。

    再等等。想到这里,云轻答道:“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随便走走。”

    这一走便走了十来天。一路上餐风宿水,卧月眠星,十日里倒有七八日睡在野外。

    程岁晏初开始还觉得新鲜,这样过了几天便有些叫苦不迭,茫茫野外,虎豹蚊虫,人影都无,更别提买东西找乐子了,怀揣千金如同废纸。

    好容易到了一个镇子,他立刻要买这买那,又要买新衣服又要买熏香,又想买个好用的锅顺便买点上好的调料,甚至还想买点麻将骰子路上解闷用。

    浮雪说:“大少爷,再给你买几个丫鬟小厮婆子管家吧。”

    程岁晏知道她在取笑他,却也不恼,只是笑道:“算了,蠢笨的小厮我还看不上。”

    浮雪:“你还是吃点苦吧,吃苦对你有好处。”

    程岁晏点头:“你说得对。但我真的很想买胡椒和麻将。”

    浮雪知道他误解了,于是说:“我说的不是指心性上的好处。”

    “哦?”

    “你听说过食富鬼吗?”

    “没有,那是什么?”

    “食富鬼嘛,顾名思义,就是专门喜欢吃你们达官贵人的鬼怪。

    据说,在它们眼中,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都是味道鲜美无比的上好食材,有的鬼抓到你们会迫不及待地生吃,有的鬼会把你们带回家烤着吃,还有的鬼嘛,把你们切成一片片的,做成腊肉慢慢吃。”

    她一边说着,表情还越来越狰狞,就好像她就是那个食富鬼似的。

    程岁晏隔着衣袖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抱怨道:“净会作弄人。”

    浮雪:“喂,我说的是真的。吃点苦头,你就没那么吸引食富鬼啦。”

    程岁晏却用胳膊肘轻轻拱了云轻一下,“云轻,管管你师妹。”

    ……

    这个镇子名为山前镇,在广陵城的西北方。本来,因为程岁晏说了京城的繁华,浮雪很向往,于是他们便不自

    觉地一直向北溜达。

    但是路上听一个樵夫说,山前镇里有妖怪,正好他们当时离山前镇也不远,于是折向西,打算先来看看,顺手收个妖。

    这镇子十分破败,路面坑洼不平,街边有不少乞丐,行人大部分穿得灰扑扑的,云轻几人走在街上,感觉街上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颇为不舒服。

    他们找到全镇最好的客栈,客栈很旧也很小,客栈外面有两个乞丐在屋檐下乘凉,因长时间不洗澡,手背脚背都是黑的。他们时不时地抓一把身上的虱子,然后捏着虱子按进嘴里。

    有三五个小童,嬉笑着往那两个乞丐面前扔了小半块馒头,乞丐翻身趴在地上,像狗一样争抢馒头,一边抢,嘴里还发出“呵呵”的威胁声,也如同狗一般。

    小童们拍掌称乐。周围的成年人见了也哈哈大笑。

    云轻禁不住皱起眉头。

    几人走进客栈,在客堂坐下。

    客堂颇为逼仄,只六张桌子,这会儿有一桌五六个人正在吃面,桌子中间摆着一碟深褐色的酱菜。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路过的行商。

    客栈伙计是个二十上下的矮瘦小厮,面庞发黑,长相敦厚,讷讷少言,衣服鞋帽都算干净齐整。

    程岁晏点了满满一桌子酒菜,浮雪问伙计本地有什么土特产,伙计答说是酱菜和甜梨,程岁晏也点上了。

    云轻问那伙计:“我看外面那两个乞丐都有手有脚的,也年轻,他们怎么不找个活计做?强过乞讨。”

    伙计答道:“那是俩傻子,”说着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坏了。”

    云轻恍然,“原来是这样。”

    伙计问道:“可是嫌他们碍眼?我去赶他们走。”

    云轻连忙阻止:“不必。”

    江白榆问道:“他们的家人呢,不管他们?”

    “这个,小人不知。他们不是本地人,原是从外地一路乞讨来的。听人说是从玲珑城那边过来的。”

    几人便不再讨论这个。

    云轻问伙计有没有听说这镇上有妖怪,或是谁家出了邪门事情,伙计先是茫然摇头,想了想又说道:

    “南街的唐员外出门极易被狗咬,一月总会被咬上七八次;

    北边十里外的杨社村王老汉,他家的猪能上房能上树;

    还有,东街王寡妇一口气招了三个夫君,其中一个传言是她父亲在外头与她表姐的私生女的儿子……这些算不算邪门?”

    程岁晏说:“等会,你让我捋捋。”

    云轻心里便有一种古怪感。

    ……

    吃饭时,程岁晏嫌酒菜不好吃,让伙计找来两个弹唱的给他们助兴,弹的难听唱的也难听,乌鸦哭坟一般,听得人更没胃口了。

    程岁晏给了点赏钱赶紧让人走了。隔壁那桌行商本来蹭着听,正听得津津有味,见人走了,不禁落寞。

    就这么胡乱吃了点,之后程岁晏问伙计这镇上有什么消遣的地方。

    伙计推荐了三样,酒馆,赌坊,妓院,程岁晏每听一样,脸黑一层。

    他嫌这些地方都乌烟瘴气的,也就不打算出门找乐子了,只托伙计买回来各种杂货,其中果然包括一副麻将牌。

    云轻是修行中人,并不痴迷于这些玩意儿,奈何程岁晏一直央求。

    云轻也知道,他在路上憋闷坏了,此刻便有些心软,三人于是陪程岁晏打了会儿麻将。

    程岁晏知晓他们三人很少玩这些,而且也穷,他于是体贴道:“咱们不赌钱,就赌弹脑瓜吧。”

    他想着,等一会儿浮雪输了,他一定狠狠弹她脑瓜,以报她编故事作弄他之仇。

    从戌初到亥初,他们玩了整一个时辰,程岁晏也输了整一个时辰,赢了一脑袋包,总算老实了。

    晚上,伙计指挥人抬来浴桶和热水,并澡豆干花等。小客栈人手少,只能一个一个房间送,自然,先送的是出手豪阔的程岁晏。

    伙计知道这几位客人爱干净,让人把浴桶刷得快要冒光。

    浮雪看着干净到发亮的浴桶,热水蒸腾升起的白色雾气,以及水面上漂浮的各色花瓣,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们是修行之人,可以做到身上始终干净无垢,现在泡热水澡的意义无非是解乏。

    “打麻将比打坐可累多了,”浮雪抱怨了一句,又问,“师姐,你先?”

    “你先。”

    浮雪便不再客气,开始解衣服。

    云轻忽然又打断她:“慢。”

    “怎么了,师——”

    “嘘,有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