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楚楚
延北之地,胡塞城。
“老师,请您接收我的一点心意。让这条白貂围脖为您御寒。”
神女萨日莎屈膝,手里捧着一团雪白。
许久未见萨日莎,林昭昭连忙将其扶了起来。瞧着萨日莎脸上冻得通红,命身旁的婢女取手炉来,供其暖手。
“还未开春,你带着四个孩子过来一趟实在辛苦,这一路车马劳顿快进来坐坐吧。肚子饿了吧,我让他们准备了你喜欢的吃食。”林昭昭领着萨日莎走进胡塞城的宫殿。
“能见到老师这些辛苦算什么呢?更何况四个孩子都很听话,大多时候也是阿古苏照顾着他们。”萨日莎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惊叹于这座重新修缮出来的昭阳宫殿。
与草原上的王庭不同,这里的宫殿更加雄伟壮丽,高高的城墙围绕着,一层层的台阶如白玉般砌得整整齐齐,感觉更像是书中描写的“中原皇城”。
林昭昭也有小半年未瞧见萨日莎了,与旭烈格尔离开京城后,他们就前往了大夏皇帝分封的领地——延北之地。
有大夏皇帝的旨意,他们很快就同当地的官员见了面。在林昭昭的建议上,旭烈格尔也留下了这些大夏的官员,有了这些大夏官员的协助,他们也能更加顺利地管理延北之地。
旭烈格尔没有让所有的族民都迁徙进来。游牧毕竟是草原人的传统,无论是耕地,还是商贸,对于一些血狄人来说都是灵魂的束缚,所以旭烈格尔收集了各个部族的意愿,并没有强制他们改变自己的习俗。
他向所有族人发誓,不管以怎样的方式生活,他们都永远是血狄的部众。
而林昭昭忙着命人招来了许多能工巧匠,修缮宫殿,布建市场街道。他深知延北之地需要什么。
他们需要吸引更多的人,吸引更多的钱。就如同他和旭烈格尔早就商量好的,有着大夏“绢马交易”做保障,林昭昭的计划是将这片原本有些荒凉的地方变成比朔平城还要繁荣数百倍的“第一市集。”
虽然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林昭昭也绝非是在纸上谈兵。*
他很早就让人请来了走南闯北的马保罗,有了马保罗和他那些商人朋友们的帮助,还有血狄勇士来维护市集的治安,这里很快就成为了商贾口中最适合贸易捞金的地方。
延北之地因此欣欣向荣起来,直到如今每日都有无数商贾游走于此淘货卖货,无数金银财宝在延北之地流通,血狄的国库也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富足。
今日萨日莎携着他收养的那四个孩子千里迢迢过来见他,林昭昭很是喜悦,寝食起居自是以最好的礼仪对待。用膳的时候,阿古苏将四个孩子带上殿来,林昭昭也不由心生怜爱。
“见过国后。”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站成一排,在大哥的带领下,恭敬地向林昭昭行礼。
“快起来吧,这才多久未见,一个个都长这般高大了。伯乾和仲奕两个人都快有马背高了。”
“老师,我和大哥已经比大多数的马背高了。”林仲奕忍不住开口,他还是和林昭昭记忆一样,虎头虎脑的,“我们现在都是血狄的勇士了。”
“好啊,好啊。”林昭昭笑了笑,心里有种老父亲的骄傲,“等会儿大汗见到你们定会夸赞。小桂花也是,一晃眼的功夫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一会儿让阿古苏多给你添置些衣裙钗钿,还有些女儿家喜欢的物件。”
“我不要钗裙。”
“小妹。”林伯乾轻声呵斥,“国后赐予你的东西怎么能不要?”
“哎,无妨,都是一家人。”林昭昭看着林季桂,“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把马刀!”林季桂眼睛亮了亮,“哥哥们都有,看起来好像很威风,我也想要一把。”
“马刀是血狄勇士才能拥有的武器,你一个女孩子胡闹什么……”身为大哥的林伯乾蹙眉训斥,一边向林昭昭请罪,“国后不用搭理她。”
“我哪里胡闹了?我以后也会成为血狄勇士的!我骑马比三哥强,射箭比二哥强,再过几年我不见得比你们弱!”林季桂挺着胸膛,丝毫不惧,稚嫩的脸上英气十足。
“老师说过,巾帼不让须眉,草原儿女更是天上自由的鹰,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萨日莎看向林昭昭说,“我觉得小桂花很有志气,应当支持她。”
“可哪有女人用马刀的呢?她那么小的个子也用不了啊。”
“小桂花有这样的抱负是好事。一把马刀而已,让部族最好的师傅为她锻造一把合适的就是了。”林昭昭温和地说。
毕竟不是真的去战场上搏杀,所以林昭昭并不反对。更何况耍刀弄枪也是强身健体,他不想扫了林季桂的兴致。
“谢谢老师!”
林季桂很高兴,眼睛亮亮的衬着她的皮肤更加雪白。若不是大哥还在身边,她都要高兴地蹦跳起来了。
“好了,都快入座吧。”林昭昭轻拍了下手,婢女们鱼贯而入,端上来的一盘盘美味佳肴让萨日莎等人看得眼花缭乱,“今日是家宴各位都不用拘礼。”
“谢国后!”
话虽如此,但众人哪敢真正心生怠慢。林昭昭见大家举止拘谨,就连记忆里最为活泼的林季桂也学会了礼仪,拘谨端正的样子不似在草原时那般随意。
林昭昭心中感慨,略有还无奈,不过好在这顿晚膳用得也算是愉快尽兴。
用了些酒后,有些倦意的林昭昭在苏合的搀扶下先回了昭阳宫。
“今晚大汗不过来。”苏合伺候林昭昭脱下厚重的裘衣。
“又不回来?还在议事?”林昭昭坐在镜前梳理头发,“看来北方的这次灾情非同一般。”
“谁能想到牛羊多了也会出事呢?以前草原的草能没过脚脖子,如今的草场都快成秃子了。”苏合说。
“这也是没遇见过的事。我们刚来的时候,血狄族整个部族也就几百只牲口,现在底下很多游牧大户都有几百、甚至上千的牛羊。一个月前姜秀宁还在书信里和我提起过,说他们那边有的牧民倒了三四场也找不到草给牛羊吃,到明年春日恐怕是只能见风沙了。”林昭昭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么大的一边乌拉草原啊!我原以为是秀宁杞人忧天了,眼下看怕是要一语成谶。”
“最近有不少难民涌入胡塞城,想来大汗也是在商量这件事吧。”苏合说,“要我说至少让那些牧民们少养些牛羊,或者让他们都迁到城里来做生意。”
“不多养牛羊,那些游民怎么过好日子呢?很多人都指望这些牲口娶媳妇,你不让他们养就是要断他们活路。”林昭昭想了想道,“虽说如今国库充盈,但还是要替他们想想别的路子才好。”
“少爷您喝了酒不宜思虑伤神,今晚先歇下来吧,有什么事明日再想。”
“你明日替我去街上看看城里到底怎么样了。”临睡前林昭昭也不忘担心吩咐。
好不容易全林昭昭睡下后,苏合就退下了。等到了第二日,领了命的苏合便换了身衣服出了昭阳宫,打算看看胡赛城内究竟是什么情况。
谁想他刚出来宫门,就碰见了昨日回来的萨日莎。
“苏合?”
“萨日莎,你回来了啊。”苏合挠了挠头,“你这是要去哪啊?”
“我想去胡塞城的市集瞧一瞧,然后随处逛一逛,感觉这里和草原不一样,到处都挺新奇的。”萨日莎笑了笑说。
“真是巧了,我也要去市集打听些事。”
虽然之前林昭昭想为两人牵线没有成功,但在草原时苏合与萨日莎也算是熟悉的朋友。既然今日碰巧遇见又是顺路,就决定结伴而行。
“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萨日莎问。
“跟着少……国后我日子自然是好的。”受到萨日莎的关切询问苏合有些受宠若惊,“你呢?你在草原过得安逸吗?没人欺负你吧。”
萨日莎摇了摇头。她如今是萨满教身份尊贵的圣女,哪有人敢对她言行不敬。
她的日子是安逸的,也是寂寞的。以前有老师在身边陪伴教导她不觉得,老师离开后,她愕然发现身边竟然找不到一个能交心谈话的人。
过去这么久了,萨日莎依旧对男人们敬而远之,女人们的家长里短她又没有兴致。这让她时常觉得自己是整片草原上最孤独的人。
“苏合,我真是羡慕你。”
“你堂堂圣女大人羡慕我什么?”
“国后无论去哪都带着你……”
“我是奴才嘛,这不是奴才的本分吗?”苏合挠了挠头。
萨日莎扫了眼苏合,当初她想留在老师身边还不能够,如今听苏合这话心里因嫉妒而有些不悦,“国后待人宽厚仁爱,能侍奉在这样的人身边是何等幸事。更何况国后待你如亲人一般,哪里让你当了奴才低人一等了?”
“哎呀,我不是这意思……”苏合张了张嘴,萨日莎迈着大步向前,他只有在后面委屈跟着,想找机会解释。
话不投机半句多。到了集市,萨日莎想寻个由头抽身离开,忽然见一处粥棚围满了人。
“这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多人?”瞧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萨日莎心里奇怪,拦下一年轻人询问。
“小兄弟,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
“肚子饿,等粥喝。”
“他们应当都是从北面过来的难民。”苏合走过来,看着年轻人手里混着沙的浑浊米粥,面露疑惑,“你这粥是从哪领来的?”
“是楚楚仙女赐给我们的。”那人指了指回答。
“楚楚仙女?”这名字让苏合和萨日莎都不由愣了一下。
“楚楚仙女是天上派来救济我们的仙女,只要我们行跪拜仙女就能喝上粥……”
“什么人居然冲撞国后名讳?”不等这人说完,萨日莎已经黑着脸拨开前面的人群,想要见一见这人口中的“楚楚仙女”。
“萨日莎你等等啊。”苏合紧跟在后面。
“让一让,让一让。”好不容易走到人群前面,萨日莎瞧见一名白衣女子正在施粥。她恍惚了一下,因为对方黑发白衣的身形与她老师有几分相像。
“谢谢楚楚仙女。”
“谢谢楚楚仙女。”
刚得了粥的母子颤颤巍巍跪下,嘴里鹦鹉学舌说着含糊不清的中原话。
女子淡淡抬手,她面上戴着一层白色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轻蹙的眉眼里丝毫不见对这些难民的怜悯,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谢谢仙女。”
不等下一个人上前跪拜,萨日莎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质问起这白衣女子。
“你是何人?居然在这儿愚弄百姓?”
第132章 重逢
在萨日莎的心中,血狄国后的一切都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存在。而此刻有人顶着与国后相同的名讳行事,就算是巧合,萨日莎也无法平心静气。
白衣女子眼眸望向萨日莎,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这位姑娘你说话可有凭据?我好心搭了粥棚怎么就成了愚弄百姓了?”
“你给他们喝掺了沙的米粥,让他们称你为仙女,让他们向你行跪拜之礼!”萨日莎冷声说道,“还用着‘楚楚’之名,这是谁的名讳你难道不知?居然毫不避讳,当真是无礼!”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行跪拜礼和掺了沙粒的米粥才能让真正饿肚子的人吃到粮食。”白衣女子转过身来,面对萨日莎的责问没有惶恐不安,“这位姑娘怕是误会我了。至于楚楚之名,楚楚二字也是小女子的闺名。初来乍到,不知是冲撞了哪位贵人的名讳……”
“你不知冲撞了谁的名讳?这里可是胡塞城,你当真不知吗?”萨日莎有些半信半疑地询问,她看女子身姿纤长,装束不像是草原女人,应当是从中原来的。
“我确实是不知。”白衣女子莞尔一笑,“想来是中原与草原习俗不同,在我们那里,取名只需注意家讳、宪讳、圣讳,还有国讳。”
“好,你若不知,我今日便告诉你。”想到老师说过“不知者不罪”的道理,萨日莎语气缓了缓,“这胡塞城如今是我们血狄的领土,楚楚之名是我们血狄国后的闺名,不是你……”
“那真是太巧了。”然而萨日莎的话还未说完,女子就十分惊讶打断了她,“真没想到我的名字和血狄国后的名字是一样的呢!”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这个中原来的女子怎么会如此放肆!简直是对国后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
萨日莎皱着眉头,对于这白衣女子的言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萨日莎还想同这女子理论几句,苏合见附近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便想劝其离开。谁想苏合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有人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苏合?”
苏合一愣,忽然觉得这白衣女子声音耳熟极了。
“是你吗?苏合?”说着,白衣女子摘下了自己的面纱,露出了一直隐藏着的面容。
当看清对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后,苏合给怔住了,张着嘴一时竟无法言语。
这女人长相着实惊艳,朱唇粉面,眉目如画,萨日莎虽不喜她,但瞧见这种脸也有生出一种惊为天人的感慨。
而这种天差地别的感慨同她第一次见到国后时的感受尤为相似。
“你认识她?”瞧见苏合诧异至极的模样,萨日莎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是你在中原的朋友?”
“……”苏合不知该怎么回答萨日莎的询问,他的目光还是盯著白衣女子的脸,头脑里空白一片。
“你怎么不说话了?”萨日莎轻推了苏合一把。
那边白衣女子也走到了苏合面前:“苏合,几年不见,你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苏合:“……”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苏合有些慌乱的神情让萨日莎更是感到不解。
“小女子我是什么人?”白衣女子故作思量地顿了顿,“若非要说的话,我应当也算是他的……”
“大小姐,您怎么会在这儿?”
过了一会儿,苏合终于缓过神来,也是认清了对方身份,轻声截过话。
这白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逃婚的林府嫡女,林昭昭的姐姐,传闻里真正的林楚楚。
“大小姐?”萨日莎听得迷惑,更不明白衣女人的身份。
“……”林楚楚轻笑一声。
她想,果然,奴才就是奴才。
瞧见苏合对自己和过去是一般模样,白衣女子微微扬起了下巴,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我来见见自己的……亲人应当不妨事吧。”她垂眼望着苏合说。
“……”
苏合不敢应话,也不敢拒绝。萨日莎就在旁边,周围还有不少旁观的人,而这位林大小姐也不是善茬,他有些担心对方“一不小心”便将当年替嫁的秘密给公之于众了。
苏合心中也是思量了一番,他还是决定先将林楚楚带回去,也好让自家少爷拿个主意。
与萨日莎分开后,苏合领着林楚楚进入宫门。
“昭阳宫?”瞧见那朱色纹金的匾额,林楚楚面色微微变了变,“看来格日勒汗已是知晓他男儿的身份了?”
不等苏合回复,林楚楚又自言自语起来:“也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王汗不愿接纳,他哪能活到这个时候呢。”
一想到本该是自己入住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林楚楚心里有些发酸。曾经的林府上下都是她母亲王氏说得算,从姨娘肚皮里生出来的林昭昭,虽然是个男儿身,但依旧在林府里没有什么地位。
往日在她的默许之下,就是丫鬟婆子都好随意怠慢林昭昭。只要她乐意,勾勾手指便能让林昭昭原本就难过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谁能想如今借着她的名头,林昭昭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而她要见林昭昭一面,居然还要在外面吹着风,耐心候着?
“你且在外面等一等,我要先进去通报一声。”苏合抬手将林楚楚拦在了门口。
“……”林楚楚嘴角抽了抽,瞧着附近值守的蛮人,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只能将这份憋屈往肚子里咽。
“进来吧。”过了好长一会儿,厚重的宫门才在她面前重新打开。
当看见林昭昭披着锦衣华服,坐在高高的主位上时,林楚楚惊异不已,内心也不免掀起一阵波澜。
这还是她记忆里的那个林昭昭吗?即使心中早有所预料,林楚楚还是愣住了。
外界有关“镇北王妃”的传闻她听过不少,虽然人人都说镇北王妃容貌倾城,仪态万千,但林楚楚心里还是对此嗤之以鼻的。
她想草原上的一群蛮子能见过什么好看的美人呢?也难怪他们会将一个女扮男装的“山鸡”当个宝贝宠着。
然而时隔多年以后,她终于再一次见到林昭昭,心里竟然不由生出一种不敢去认的陌生与胆怯。
这林昭昭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她搓圆揉扁的面团了。
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原本打算摆嫡女姿态的林楚楚心思一转,她迤迤然向前,然而跪于地上,冲着高位上的人行了一礼。
“民女见过镇北王妃。王妃万福金安。”
林昭昭看向跪于地上的女子,眼神戒备,内心还是有些复杂。
他没有忘记林楚楚在林府时盛气凌人的模样。
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见到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毕竟上辈子他直到死也没见上林楚楚,所以他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与这个人有什么瓜葛。
“你……怎么来了。”林昭昭垂下眼,声音生硬。
“民女不是有意寻来的,只是跟随商队漂泊到这胡塞城,今日恰巧在城里遇见了苏合,这才前来叨扰王妃。”林楚楚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回话,丝毫没有过去傲气的模样,瞧着真是“楚楚可怜”。
“跟随商队漂泊到胡塞城?”林昭昭蹙眉,疑惑地问,“你不是同你的情郎‘万顷波中得自由’了吗?”
说到当年的事,林楚楚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伤痛之处,抹着泪啜泣了起来。
“你先起来吧。”林昭昭不由叹了口气。
“谢王妃。”
林楚楚哽咽着站了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子像是河边杨柳,晃晃悠悠。
就算心里再怎么不喜林楚楚这个嫡姐,林昭昭还是见不得一个女人这样子哭哭啼啼,唤了个婢女进来扶林楚楚上座,又送上干净的帕子和热茶。
“民女失仪,让王妃见笑了。”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林楚楚才止住了呜咽。
“你究竟是遇上什么事了?”林昭昭开口询问。
“我……被人骗了。”林楚楚缓缓开口,将她逃婚后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出来,边说边忍不住抹眼泪。
“他说他来自江湖上有名的世家,说自己家中财物富可敌国,还说这辈子只会娶我一个,会一心一意对我好。谁想出来后,我才发现他只是个漕运水手头头,什么江湖世家,也不过是一群靠河道营生的船民,他们私下还做些绑人贩人的糟践生意。”林楚楚哭着说。
“逃婚出来后,我知爹娘不想再见我,府邸回不去,他也不放我走。只能跟着他在船上过了几年清苦日子,后来他赌博输光钱,又将我送给了天宝商队的陆老爷抵债……从中原一路走到这里,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黄沙大漠里了……”
林昭昭抿了抿嘴,他没想到林楚楚的日子会是如此难过。一想到曾经名动天下的“京城第一美人”,林府的掌上明珠,居然沦落到被人拿来抵债的田地。
纵然这都是林楚楚自作自受的结果,林昭昭听了还是感到唏嘘万分,心里也生了几分怜悯,心想这些事要是被王夫人和林老爷知道了,不知会多么痛心疾首。
正在林昭昭恍神时之际,林楚楚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昭昭,是阿姐对不住你。这都是报应啊,是我一己私欲想要逃婚,老天爷才会如此惩罚我。是害了你,也害了父亲母亲,我真是悔恨得想死。”
“事已至此,你再悔恨也无济于事了。”对于林楚楚,林昭昭也实在说出来什么安慰的话来。可怜归可怜,他也没忘了对方曾经的那些刁难。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罪孽这辈子都还不完。”林楚楚抬起头,含着泪的眸子望着林昭昭,“幸好老天爷开眼,今日又让我们姐弟二人重逢,我也终于能弥补你一二了。”
“我不用你弥补什么。”林昭昭抽回了手,站起了身,“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事过去便过去了。”
“昭昭,那你是原谅阿姐了吗?”
“……”
见林昭昭不说话,林楚楚接着追问道:“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姐姐吗?”
“林楚楚,你何时当我是你的兄弟了?”
“……昭昭,你还是怪我吗?”见自己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了,林昭昭还是不咸不淡,林楚楚语气变得有些幽怨。
“自从我被你们林家送上花轿,逼着替你成亲,我就发誓同你们姓林的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林昭昭背过身去,“你也别再一口一口阿姐,听着实在是让人变扭。”
第133章 助力
见林昭昭面若冰霜,态度没有缓和,林楚楚眼神飘向一边。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她轻声说道,“我以前还想做梁上那自由自在的燕子,直到如今方明白只有同为水中的白鸥才会相亲相近、相依相随。”
“你也不用同我念诗了。”林昭昭不想听林楚楚卖弄肚里的诗书,“你与王氏过去是如何待我的,你我心知肚明。”
“昭昭,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当时年少无知,阿姐给你赔不是……”
林昭昭将话挑明:“看在林府曾经生养过我的份上,你若真是困难到食不果腹,无法生计的地步,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好弟弟,我就知你心善会帮我的。”林楚楚眼睛一亮。
林昭昭坐下端起茶盏,像是没有听到女人的感谢,面上没有露出半点笑意。
他很清楚自己如此做并非心善,更不是心里与林楚楚冰释前嫌。
他只是想赶紧将眼前的女人给打发走。
“你那陆老爷住在何处?我好派人过去,将你从他手里赎出来,到时候再让人送你回中原去。”林昭昭说。
如此,桥归桥,路归路。做到这份上,林昭昭觉得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林楚楚却好像对他的安排并不满意。
“我不想回中原。”林楚楚拒绝道。
“你不回中原?那你是想继续跟在那个陆老爷身边吗?”林昭昭蹙眉。
“谁会想跟着那腌臜老头子啊。”激动之余,林楚楚声音又软了下来,“这陆老爷时常苛待我,一个不高兴还会打骂我,我就是死也不愿再跟着他了。”
“中原我也是回不去了。”林楚楚望着林昭昭哀切地说,“前年我跟着商队偷偷回了趟京城,林府早就没了,父亲母亲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一个小女子,无亲无故,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那你想如何?”林昭昭不动声色地问。
“昭昭,阿姐想帮你。”
“什么?”林昭昭还没明白林楚楚的意思。
“我想留下来帮你。”林楚楚小心试探。
“你能帮我什么?”林昭昭眉头越皱越紧,他隐隐明白林楚楚想干什么了。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草原上实在不容易,除了苏合身边就再无一个贴心的人了。”林楚楚说,“你是因为我才受尽了这难熬的孤苦,我自是该留下来,陪在你左右,也好帮衬着你。”
“……帮衬,你想如何帮衬我?”
见林昭昭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林楚楚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的。
“我知道血狄的大汗对你宠爱有加,不然也不能发现了你男儿身份后,还封你做这一国之后。”林楚楚来到林昭昭身边,轻声细语说,“你做了十多年的男人,怕是不明白女人宫闱的事,更不明白‘容颜易老,人心难测’的道理。昭昭,你听阿姐一句劝,我们身为异族,若想要在这血狄国站稳脚跟,可万万不能光依赖男人对你的宠爱。”
听到这里,林昭昭完全清楚林楚楚是什么心思了。
然而他没有愤懑地打断林楚楚的话。
或许是因为林楚楚同他“苦口婆心”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王氏在林老爷面前故作关心训诫他的时候,这熟悉的感觉让他在心里不自禁冷冷发笑。
“那依你之见,我该依仗什么呢?”林昭昭顺着对方的话问。
“俗话说,母凭子贵。”见林昭昭似乎听进去些,林楚楚立刻俯下身,柔软的手像白蛇一样搭在林昭昭的肩上,“只要大汗膝下有一位流着与你相同血脉的子嗣,你才能真正没有后顾之忧啊。”
“我和大汗同为男儿怎会有子嗣?”林昭昭拨开林楚楚的手,接着装傻。
“古有‘娥皇女英同嫁给舜’的美谈……”林楚楚眼神流转,看向林昭昭。
“效仿娥皇女英,你是想同我一起侍奉格日勒汗啊?”见林楚楚真有脸说出来,林昭昭气得想发笑,“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当年你为了躲这么婚事可是不管不顾,避如蛇蝎,怎么眼下又能开得了这个口了?”
林楚楚面色一变:“到底是一家人来得同心同德,我不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吗?”
“我不用你助我,我与你也从来不是一家人。”林昭昭装不下去了,冷声下逐客令,“你若不想回中原,那你就从哪里回哪里去吧。”
“你为何不愿答应?”林楚楚盯着林昭昭说,“你莫不是怕我来了抢走了你大汗的心?”
林昭昭也望向林楚楚,对方明媚漂亮的脸上已没有方才可怜兮兮的惨样。虽然不像过去那样盛气凌人,但眉眼间也藏着尖锐的锋芒。
他不懂林楚楚为何总是这样自信满满。
即使他们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在他嫡姐眼里,他林昭昭好像依旧是比不上她的。
“你想抢谁的心与我无关。”林楚楚的话并不能动摇林昭昭的内心。
人心是拴不住的,而他爱的人没有让他失望过。
何况自从跟着旭烈格尔以来,这样的困扰焦虑就没有间断过,林昭昭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你为何不应了我的话?格日勒汗是草原上的皇帝,他身边围绕着多少狂蜂浪蝶,而你到底是个男人,难道还想长长久久圈住这颗心吗?”林楚楚说,“与其让给其他女人,还不如让我来帮你。更何况本来该嫁给格日勒汗的人就是我,不是吗?”
“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林昭昭轻声说。
“什么?”
“你心里想着的始终是这个吧。”
虽然虚情假意同他说了这么久,但林楚楚有一句话毫无疑问是真心的。
他想林楚楚确实是后悔了。
只不过她后悔的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后悔的是自己当年逃婚,没有嫁给旭烈格尔。
不然如今他林昭昭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她林楚楚的了。
“林楚楚,世上没有那么多早知道。天下间的好事也不会都由你一个人占了去。”林昭昭说,“你不该嫁给格日勒汗,因为是你不愿意的。”
林楚楚咬了咬牙,林昭昭几句话平平淡淡却刺痛了她,让她差点维持不住自身的体面。
“这话说得高高在上了。如今究竟是我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林楚楚说。
林昭昭心里有些累了,他不想再同林楚楚拌嘴下去。
“要么回中原去,要么自生自灭。”
见林昭昭这般果决,林楚楚有些慌,忍不住想以替嫁的事要挟:“林昭昭,当年的事你就不怕我……”
“我有何可怕的?”林昭昭看向林楚楚,目光坦荡,没有温度。
林楚楚:“……”
“嘴长在你的身上,当年的事你想同谁说就去同谁说,但若是有风言风语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嫡姐就别怪我不顾念你我最后的一丝情分了。”林昭昭的声音一尘不变,却让林楚楚身上没来由的一凉。
真正的威胁靠的不是把柄,而是权柄。那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利器。
也在这一刻,林楚楚才深深切切地意识到到自己同林昭昭身份上已经是云泥之别了。
****
“这病秧子怎么不同他早逝的娘一起去了。靠的伺候男人的功夫穿金戴银,还真当是自己出人头地了。”被赶出了昭阳宫,在林昭昭这里碰了一鼻子灰的林楚楚忍不住满嘴诅咒起来。
“瞧他那趾高气昂的得意样,真真是气死我了。”一想到自己方才还在林昭昭这贱种面前跪俯行礼,林楚楚就气得面容涨红,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她愤恨地走在宫道上,忽然远远听见有人用血狄语在说话。
林楚楚脚下顿了顿,瞧见一个高大俊朗的草原男人领着几个侍卫从另一道走来。
瞧见对方仪态不凡,想来在血狄地位不低,林楚楚不由心生一计,悄悄沿着宫墙,走到那路人前面,然后闭上眼,扶着额头,无力晕倒在了地上。
“大汗,前面好像有个婢女晕倒了。”侍卫说。
“过去看看。”旭烈格尔说。
“大汗,看她的衣着不像是在昭阳宫侍候的。”巴根走到昏倒的林楚楚身边察看。
“活的死的。”旭烈格尔骑在马背上问。
“没死,应是晕倒了。”巴根探了探鼻息,看向大汗,“不知是不是病了,可要请个医师过来给她看看?”
“叫醒她,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旭烈格尔淡淡地说。
“是。”
巴根得了令,用力摇了摇躺在地上的女人:“醒醒!快醒醒!快醒醒!”
一群不知怜香惜玉粗鄙蛮人!
巴根手上没有轻重,林楚楚肩膀被摁得生疼,心里虽然骂骂咧咧,但面上还有装出一副悠悠转醒的迷茫模样。
“这是哪……”美人睁眼,黑色细长的睫毛如扇子一般颤了颤,“你们是谁?”
瞧清楚林楚楚的美貌,巴根稍微愣了下,手也不由松开,往后退了一大步。
“中原人?你为何会在这儿?”旭烈格尔问。
林楚楚抬起眼眸,望着马背上气宇轩昂的男人,有些娇羞地低下头,细声细气说:“小女子是被人领进宫来的。”
“谁领你进来的?”
“是一位名为苏合的大人。”林楚楚回答。
“苏合领你进来所为何事?”
“同国后娘娘说说话,解解闷。”
“为何寻你过来?你同国后是旧识?”旭烈格尔面色沉了沉,目光也终于落到了林楚楚的身上。
听男人称“国后”,而未称“国后娘娘”,林楚楚心里一跳,大着胆子看着男人漆黑的眼眸说道。
“回大人,小女子姓林。”
“……”旭烈格尔眉头蹙了蹙。
“你跟着苏合进来,为何又会倒在宫道上?”巴根问。虽然是美丽的女人,但他还是十分戒备的。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走得好好忽然眼前就黑了,兴许是这些日子在街上给难民们施粥太劳累了。”林楚楚轻声说,“小女子不是故意冲撞,还请大人恕罪。”
“你在街上给难民施粥?”巴根说。
“小女子瞧着街上那么多人饿着肚子实在于心不忍。”林楚楚一边说着,一边注意旭烈格尔的脸色,“不过举手之劳,尽一份心力而已。”
“自己都晕倒了,还不忘将食物分给他人,你还是个挺有善心的好人啊。”
听到巴根的称赞,林楚楚表现得十分谦虚有礼。
“你说你姓林?”旭烈格尔忽然开口。
“是。”
“叫什么?”旭烈格尔又问。
想起林昭昭的话,林楚楚嘴角不经意地扬了一下,嘴唇微微动了动。
“回大人,小女子名昭昭。”
第134章 心乱
还未到申时,昭阳宫的殿门已经紧闭。
林昭昭仔细向苏合询问了林楚楚的事,苏合将林楚楚假扮仙子施粥于难民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对那些人都宣称自己名为楚楚,是从天上来的仙女。”苏合说,“少爷,她这样做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本就名楚楚。”林昭昭说,“依她看来,这才是拨乱反正。”
“少爷,你说她这次出现在胡塞城是安的什么心啊?”苏合问,“总不会真来与您续姐弟之情的吧。”
“从小到大,她能对我有什么好心思。”林昭昭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
纵然没少受其刁难,林昭昭对林楚楚的感情还谈不上恨。
若只是想来打打秋风,或是寻些助力,看在对方如今境遇艰难的份上,林昭昭可以既往不咎,考虑帮上一帮。
然而他这个嫡姐言语虚伪,举止僭越,可谓是狼子野心,林昭昭不想留一个这样的隐患在自己身边。
“苏合,你替我告诉马保罗,让他找天宝商队里一个姓陆的老爷。”林昭昭说,“我明日要见到这个人。”
“明白,我这就去。”
苏合连忙应下,他打开殿门正要去传话,就见萨日莎正好走了过来。
萨日莎脚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进来的时候,她还用力瞪了苏合一眼。
“这是怎么了?”苏合嘀咕一句,不知自己是怎么招惹到萨日莎了。
“你还问怎么了?你领回来的那个女人都坐到大汗的马背上了,你还有脸在国后面前问怎么了?我当时就觉得那女人行为狐媚、巧言令色,现在看果然是包藏祸心。”说完,萨日莎又瞪了苏合一眼,“枉我以为你对国后娘娘忠心耿耿……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没有良心的。”
“我……”苏合被怼得失语,但他还是更惊讶于萨日莎方才说的话。
“萨日莎,你说苏合领回来的女人坐在大汗的马背上?”林昭昭愣了下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可看清楚了?”
“老师,我的眼睛比天上的鹰还有厉害。这样的事我若不是亲眼瞧见,怎么敢在您面前冤枉大汗呢?”萨日莎有些担心地看向林昭昭,“只怕此时那女人已经入住大汗宫里了。”
林昭昭放下茶盏的手不可见地颤了颤。
“老师。”
萨日莎和苏合都担心地看向林昭昭。
“走,去看看。”林昭昭神情镇定不变,但脸色还是微微泛了些白。
*****
九华太阳宫。
林楚楚被太阳宫殿内金光闪闪的奢华陈设给怔住了,若早知道样貌冷峻的旭烈格尔能从草原蛮族走到如今还这般地位,那她当年打死也不会逃婚,将这样的好夫郎白白便宜了林昭昭那杂种。
算了,能被林昭昭迷住的男人,她林楚楚难道还拿捏不住吗?
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的。等到了晚上,她定让这格日勒汗知道女人才是男人真正的温柔乡。
一想到男人高大有力的背影,林楚楚耳根微红,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娇羞。
“大汗,小女子……”她还想同男人说明两人的缘分,回头却只见巴根,已然找不到旭烈格尔的身影。
“大汗去哪里了?”林楚楚望向巴根。
“大汗去哪与你有什么干系?”巴根倒是觉得林楚楚问得奇怪,“这是你能过问的吗?”
“小女子不敢。”林楚楚低下头,装出低顺听话的模样,“小女子只是不知大汗要如何安排我……”
“大汗让你待在这儿你就乖乖待在这儿。”巴根说。
“是,小女子记住了。”林楚楚俯身行礼,看着巴根离开。
“怎么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林楚楚左看右望,殿内安静空荡得像一座无人的坟场。
没来由的,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
林昭昭从重重殿宇间走过,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
迎着太阳西下的余晖,林昭昭同旭烈格尔的目光对到了一起。
他穿着墨色的锦袍,面色如常,眼神如常。
寒风从宫道吹拂而过,墨衣铁甲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里,像是杂糅进了女人爱用的香料味。
林昭昭思绪有一瞬飘远。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沉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林昭昭胸口狠狠刺痛了一下,刺得他嗓子眼也跟着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男人这话是嫌他多事,要赶他离开。
“你穿得不克风,再站会儿着凉可怎么办?”男人脱下披风,顺手将他消瘦的身形裹了进去。
肩膀上传来温柔坚定的力道,林昭昭仰起头,看向旭烈格尔的脸,才恍惚回过神来。
“怎么了?”覆着茧的手心捧上他冰凉的脸。
就像是火种落入了清泉里。
“你还问我,你不是已经见着她了吗?”林昭昭偏过头,轻声说。
“果然是她吗?你的姐姐林楚楚?”男人的语气若有所思,“难怪知晓你原来的名字。”
“是,她是林楚楚,真正的林楚楚。”林昭昭心跳剧烈,“该嫁给你的人原本就是她。”
“嗯。”男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昭昭:“……”
他不知旭烈格尔这一声“嗯”是何意思,是表示自己知晓了,还是对这句“该嫁给你的人原本就是她”的赞同。
林昭昭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心里乱糟糟的。
男人漆黑的眼眸也依旧只映着他一人,没有心虚,更没有动摇。
这让他藏在肚子里的千言万语更加说不出口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憋出一句:“她是个美人吧。”
酸。
真是酸。
虽然他知道旭烈格尔不会轻易改变心意,但他还是陷入了自己的兵荒马乱中。
还没等旭烈格尔开口,林昭昭就自说自话起来。
“京城第一美人自然是美人,你怕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女人吧。”林昭昭心砰砰跳着,胸膛悄然起伏,“若当初你瞧见的是她,定也会成为她的裙下臣,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吧。”
“洛初……”旭烈格尔无声叹了口气。
林昭昭咬了下嘴唇:“你留她下来做什么?可是看上她了?”
“不是你想的这样。”旭烈格尔的指腹分开了他的唇,“洛初。”
“那是怎样?你说。”林昭昭心口闷着一股气。
“我有事要问她。”
“什么事?”林昭昭刨根问底。
“关于你的身世。”旭烈格尔眼眸垂下,看向林昭昭脖上的红绳。
“我的身世?我的身世有什么好问的?”
“这事我还没有什么头绪,若是能问出什么,我自然会立刻告诉你。”
“你不能是在诓骗我吧。”林昭昭半信半疑,他还挺希望自己能换个爹的,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一个商贾之家的庶子还能有什么身世之谜。
“我何时骗过你了?”
林昭昭盯着他。
旭烈格尔确实不曾骗过他任何事。
“好,你有其他打算,但你留下她也该先知会我一声。”
“留她是怕她人跑了,我正要去找你说这事。”旭烈格尔顿了顿,“谁想洛初消息这般灵通先找上我了。”
“……”林昭昭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委屈地说,“就算如此,你也不该让她骑在越影背上!越影是你的坐骑,除了你,只有我能骑得,其他人都骑不得!你凭什么让她坐!”
“我是嫌她走得慢。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让其他人坐越影了,你别动气。”
没想到林昭昭会介意这个,旭烈格尔也是愣了下,见林昭昭眼睛有点红了,连忙低声哄人。
“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动气。”林昭昭声音平静下来,看着即将落下的太阳,用力眨眼睛,“我听说你留下她,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
“以为你见色起意。”林昭昭没了声,随后哼了哼,“你当初见我不就如此吗!林楚楚长得与我又有三分相似,指不定你瞧上一眼也动了心思呢!”
“有三分吗?没瞧出来。”林昭昭漂亮的下巴被挑了起来。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旭烈格尔没看出有什么相似的。
“怎么!若有个同我十成十想象的,你就要了?”林昭昭质问。
“我说过,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
旭烈格尔低下头,两人的脸凑得极近。
“你是林楚楚,我就要林楚楚。”
“你是林昭昭,我就要林昭昭。”
“你是谁,我要的就是谁。”
林昭昭听后呆呆的。
旭烈格尔的话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动容。
无论他何时感到不安,旭烈格尔总有法子让他的心重新平复下来。
温柔、笃定,充满了力量。
别说换成其他人,就是林昭昭自己,都嫌恶自己的矫情。
然而旭烈格尔对他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一次又一次让他相信,让他坚定。
林昭昭轻推了男人一把:“我不喜欢她。”
“我知道,问完就杀了。”旭烈格尔声音淡然。
“我不喜欢她,也没让你杀了她啊。”林昭昭被怔了一下。
“你我都不喜欢的人,还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世上?”旭烈格尔眼神暗下来,他可没忘记林昭昭曾经说过的,在林府时林楚楚是如何欺压他的。
第135章 求见
“城内的那些难民如何了?”
“已经让他们去安排妥当了。”旭烈格尔帮着林昭昭脱下厚实的裘衣,“城内的粮食足够支撑过这个冬天,等到春日暖和了再送他们回草原上去。”
“如此便好。”林昭昭点了点头,心里也松了口气。幸好在他的坚持下,血狄这些年都有着屯粮的习惯,不然忽然遇上这样的天灾不知会饿死、冻死多少的人。
“我早说过你是血狄的福星,娶了你是我也是血狄最大的幸事。”旭烈格尔握住林昭昭有些放凉的手,眼神温柔。
“都老夫老妻了,你说不腻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虽然嘴上嫌弃,但林昭昭嘴角还是忍不住扬了扬,脑袋也自然地靠在男人结实的肩头上。
男人滚烫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拂过耳廓,惹得林昭昭面上跟着发热。
有一段日子没有亲近,烛火摇曳中,两人都不由动了情,身子贴得更紧了些。
“别闹……”林昭昭半推半就,也没有阻止男人的动作。
然而就在这干柴烈火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畏怯的求见声。
“大汗,大汗,不好了,大汗。”知晓国后就在殿内,门外的人也是背后直冒冷汗,不敢大声喧哗。但事态紧急由不得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大汗禀报。
两人动作一滞。林昭昭身子僵了僵,旭烈格尔意犹未尽停了下来,虽然询问的声音还算平和,但也不难听他兴致被打搅后的愠怒。
“什么事?”旭烈格尔问。
“大汗,九华太阳宫的那位闹着……要见您。”这话说出口求见者也是心惊肉跳。
听到是林楚楚要见旭烈格尔,林昭昭立刻坐直了身子,方才仅剩的几分旖旎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瞧着青年挺直的腰背,旭烈格尔眼神沉了沉,对外面冷声说道:“你来就为了说这点事吗?”
“属下万万不敢打扰大汗,只是那位姑娘一直在宫内吵闹,说是身子不舒服……”
“不舒服就给她去寻医师,这种事还要我说吗?”
“已经是寻过医师了,医师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汗之前吩咐过命属下看住这姑娘不可出现差池,那姑娘刚才又说若是今晚见不到大汗,她就要一头撞死在九华太阳宫内,属下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门外的人也是无奈只能低着头向大汗请罪。只
“以死相逼也要见你,她这是想做什么啊?”林昭昭不知自己这嫡姐是在闹哪一出。
“她说要一头撞死你就不会用绳子将她捆起来吗?”旭烈格尔怒道。
“这不好吧她一个女人家……”那人听着一愣,他不知九华太阳宫内的那位是什么人,与他们家大汗是何关系,哪里敢用如此粗暴的手段,“那姑娘瞧着挺烈的,万一绑上了她咬舌自尽怎么办?”
“那便将她的嘴堵上。”说到这里旭烈格尔明显已经没了耐心,“我让你看住她,便是要她活着能说话,明白了吗?”
“是、是……属下明白了。”门外的人连忙起身,知道九华太阳宫那位不是大汗的女人后,他悬着心终于是放下了。
听到人走后,旭烈格尔正想继续,却见林昭昭已是披上外衣坐到了另一边去。
“要不还是去瞧一瞧吧,别真出了什么差错。”林昭昭轻声说。
“你让我过去?”听到林昭昭居然要赶他离开,旭烈格尔眼神不由又暗了几分。
“你去做什么?”谁想林昭昭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自然是我过去一趟。你若是跑过去,小心我……收拾你。”
见林昭昭还唬人的扬了扬手,旭烈格尔愣了下,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你笑话我?”
“没有。”旭烈格尔端正了脸色,心里却想着自己的昭昭怎会如此可爱。
虽然不想分开,但林昭昭心意已决。旭烈格尔只能陪着他一起前往九华太阳宫。
“你们做什么!你们别过来!你们谁敢碰我!”
还未进入宫殿内,林昭昭远远就听到了女人尖锐的喊叫声。
“你且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听到是林楚楚的声音,林昭昭皱了皱眉。
“我同你一起去。”旭烈格尔说。
“没事。”林昭昭迈出一步,手腕就被男人给一把拉住。
“你就放心吧,她林楚楚一个女子还能吃了我不成。”林昭昭将旭烈格尔的手放下,然后快步向殿内走去。
“大汗放心,我会护好主子的。”苏合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宫灯摇曳映照出几道人影,显然是在发生激烈的争执。林昭昭走进去的时候,只见两个血狄汉子手里拿着条马绳正要将女人给捆绑起来。
“都停手吧。”林昭昭说。
“国后。”见是林昭昭,两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向林昭昭行了一礼,“这是大汗……”
“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林昭昭轻声说。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依照林昭昭的意思退了出去。
“苏合将殿门关上。”
“少爷……”没想到自己也被劝了出去,苏合有些担心。
“若有什么事,我自会唤人。”
“是。”苏合只好听命。
厚重的殿门咿咿呀呀阖紧,看着对面吓得花容失色、形状疯癫的女子,林昭昭还是想给自己这个嫡姐留下颜面。
然而林楚楚并不领他的情。
粗粝的捆马绳被用力扔在了林昭昭身上,脸上一阵刺痛让林昭昭闭了下眼,往后退了一步。
“你凭什么!林昭昭!我为嫡女,你为庶子,谁给你的胆子如此羞辱我!”林楚楚恶狠狠地瞪着林昭昭,散乱的黑发让她原本明艳清亮的面容狰狞如索命的厉鬼,像是随时要冲上来咬断林昭昭的脖子。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捆绑林楚楚虽不是他的本意,但他也懒得开口解释。
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林楚楚此时此刻眼中的恨意。
只是林昭昭着实想不明白林楚楚为何会如此恨他。
就像他从不明白林楚楚过去为何会如此针对于他,处处与他为难。
“从我记事起,你同王夫人就没少找过我的麻烦难堪,我虽不算乖巧温顺,任你们随意欺凌,但仔细想来,好像也从来没做过一件坑害了你的事。”林昭昭抬眼看向林楚楚,将自己心中的不解说了出来,“当真是一件咄咄怪事。我还没有怨恨你,你倒是先露出一幅恨不得要将我生吞活剥了的模样,这是何原因?”
第136章 山庄
“你没有坑害过我?”林楚楚盯着林昭昭,满是怨恨,“当年我母亲好心收留你母亲,你那不知廉耻的狐媚母亲是如何报答的?贱人!”
“不准你侮辱我娘!”听到林楚楚辱骂自己的母亲,林昭昭面目十分罕见得凶狠起来。
“……”林楚楚被林昭昭发狠的模样怔了一下,但嘴里依旧不饶人,“我有说错什么吗?要不是你母亲以色侍人,主动爬了我父亲的床榻,你们母子是怎么能够赖在我们林府的当上了这姨娘……”
“你闭嘴。”他的手紧攥着马绳,声音颤抖“你给我闭嘴!”
林昭昭不允许林楚楚非议自己的生母。
在他的不算清晰的记忆里,他的母亲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柔动听的,时不时还会做些精致又好吃的糕点给他吃。
然而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在面对林老爷的时候几乎是没有笑过的。
林昭昭心理一直觉自己母亲待在林府是有难言之隐的。
因为他知道母亲生前在林府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林楚楚说的这些,更不相信他的母亲会为了林老爷而自愿留在林府的。
“以色侍人?爬男人的床?这说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林昭昭脸色阴鸷,边说着边向面前的女人逼近,“林楚楚,我的母亲怎样还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你当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婢女?舞女?还是商贾家的妾?怕是还比不得一个姨娘尊贵吧。”
林昭昭感觉自己口舌之间像是淬了毒,刺人心肝的话他不是不会说。
林楚楚再如何可恶到底是个女人,在此之前林昭昭本不想将话说得太过难听。只不过母亲是林昭昭心中不容他人亵渎的存在,林楚楚这次算是触到林昭昭的不可践踏的逆鳞了。
“你——!你——胡说!我是林府的大小姐,我才不是……”林楚楚双眸充血,目眦欲裂。
她扑了上来,像是想去掐林昭昭的脖子,林昭昭这次没有怜香惜玉,反手将人给推倒在了地上。
“林府早就没了,哪还有什么林府大小姐!醒醒吧,林楚楚,你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嫡女吗?”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
“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若不是当初你执意逃婚,背弃自己的父母族人,轻信了他人的花言巧语,你也不会落得现在家破人亡的境地。”林昭昭平静地看着林楚楚脸色崩溃,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对了,你怕是不知道,当初你走后,王夫人同所有人说了,说日后林府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就当自己从未生养过……”
“不可能!我母亲最是疼爱我!她断不会说这样的话!无论我做什么,我娘都不会不要我的!”林楚楚一口咬定,“我母亲只是找不到我,她不会不要我的!”
“……”王夫人确实没说过这样的话,林昭昭嘴角下拉,看到林楚楚这幅如此笃定的模样,她这幅深信自己没有被抛弃的模样让昭昭身体微微颤了颤。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果然还是嫉妒着林楚楚。
要是他母亲还活着的话,他是不是也能像林楚楚一样有这样的底气?
“明日你便从哪来回哪去,延北之地容不下你。”林昭昭说道,“你以后如何都是你自食恶果。”
事到如今,林昭昭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身世了。反正无论怎样他的母亲都不会死而复生,他不想再见林楚楚,不想被困在过往的泥泞里。
“不!我什么都没做错!这恶果凭什么非要我吞下!”林楚楚不甘心地撑起身子,“谁能想到一个饮血茹毛的蛮子能封地封王?我与他素未谋面,谁又知道他是否是我的良配?凭什么要我一个小女子以命涉险?我逃婚求生何错之有?”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世道残酷不公,你有你的是非对错,可谁又没有苦衷,既然林楚楚当初选了“万顷波中得自由”,那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天色已晚,林昭昭无话可说了。转身想离开,然而地上的林楚楚突然伸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衣摆。
“不,你不能走!你把我的夫君还给我!你把我的婚事还给我!林昭昭,你把国后的位置还给我!”
“你放开。”林昭昭转头呵斥。林楚楚却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这突如其来的冲劲将没有防备的林昭昭撞倒在了地上。
“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才是真正的林楚楚!我才是林楚楚!”林楚楚恶毒地盯着林昭昭,长长的尖甲嵌在血肉中,让林昭昭皮肉感到一阵生疼,“你把我的都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短暂的窒息,林楚楚怨恨的嘶吼让林昭昭有一瞬的恍惚。
这时后有人破门而入,将他身上发疯的女人一把拽到边上。
“洛初,没事吧,洛初。”旭烈格尔将林昭昭扶起,将人护在怀里。
“……我没事。”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瞧见林昭昭脖子上了鲜红的抓痕,旭烈格尔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眼神像弯刀一样扫向那边呜咽惊恐的女人。
“你找死。”见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爱人受伤,旭烈格尔心中的怒火恨不得将林楚楚大卸八块。
林昭昭先一步拉住旭烈格尔的手:“走吧。”
旭烈格尔看了眼林昭昭,还是将人先扶了起来。
“我才是林楚楚啊,我才是林楚楚啊……”
两人离开宫殿的时候,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还没有停止。旭烈格尔看向巴根,巴根心领神会带着人进了九华太阳宫。
“明日将她送走,我不想再见到她了。”林昭昭轻声说着,眼眸里的血色还未褪去。
旭烈格尔应下:“脖子疼吗?”
“没事。”过了一会儿,他摁住旭烈格尔上药的手,又补了一句,“别伤了她性命,赶走就行了。”
“洛初还真是心善。”旭烈格尔望着他红红的眼眸,手上动作不禁又轻了几分。
“……”林昭昭垂下眼眸。
“只不过你越是善心,有的人越胆大妄为,倒以为你好欺负的。”或许是读过太多的圣贤书,骨子里也是君子清流那套礼义廉耻,旭烈格尔知道林昭昭最是心软的。
纵然如今对方身为已经贵为国后,族内门生遍地,在血狄有着除了他这个大汗以外无人可敌的声望和地位,林昭昭行事依旧与从前无异,十分低调。
手里握着掌握他人生死的权柄,却从来不知道去使用,甚至都不知道去保护自己。
以前旭烈格尔也有同林昭昭说过此事,只不过对方总是含糊其辞,说着什么“有你在谁敢欺负我啊”就稀里糊涂蒙混过去。
这一点让旭烈格尔感到十分无可奈何。
“我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的母亲回不来了,我是谁的孩子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她是谁,她都是我林昭昭的母亲。我不想再见到以前的那些人了……我不想了……”
看着林昭昭茫然失落的模样,旭烈格尔心也跟着抽了下,无声地将人搂进了怀里,轻拍着爱人的后背。
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见林楚楚嘶声力竭的咒骂声,林昭昭没有想到都这么多年了,自己还会如此失态。
好在这次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林楚楚,他终于可以将过往一切再次埋藏在心底了。
或许是因为昨日夜里的事,林昭昭睡得很不安稳。第二日当旭烈格尔醒来的时候,林昭昭还在睡着。
旭烈格尔走出了宫殿,见苏合正在殿外候着,似乎是有什么事要禀告。
“怎么了?”旭烈格尔问。
“是天宝商会的人来了,已经在外面候了一个时辰了。”苏合小声地说。
“国后不想见他了。”旭烈格尔想起昨晚林昭昭说的话。
“是,那我打发他回去。”
“等等。”旭烈格尔叫住了苏合。想着不过问一句的事,试试能不能从这人嘴里问到些有用的,旭烈格尔还是跟着苏合走了一趟。
“草民见过大汗!”
“起来吧。”
虽然从未见过传说中的格日勒汗,但常年奔走的陆老爷也是个明眼人,一眼就猜出了旭烈格尔的身份,慌忙恭敬地跪拜行礼。
在堂堂大汗面前,陆老爷自是不敢撒谎造次,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想到旭烈格尔随口一问,还真问出些有关林楚楚的事。
“草民不知她是哪里人,家乡在哪里,但这些年也见她写过几封家书,只是未送出去过。”陆老爷顿了顿说,“草民隐隐记得什么‘盐凤山庄’……”
“她写得家书呢?”
“草民这就去寻来给大汗过目。”
直到退出了大殿,陆老爷才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你的女人回不去了,知道是你买来的,你当时花了多少银两大汗说数倍赏你。”巴根说。
“大汗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草民怎么敢收大汗的银两呢……”瞧着巴根掏出来的一袋金元宝,陆老爷纵然是挪不开眼,也万万不敢露出贪婪之色。
“我们大汗哪里能看上其他女人?”想到那个已经被关入地牢的女人,巴根摇了摇头,“收着吧,既然是大汗赏你,你就好好接着。”他问,“够吗?”
“够了,够了。”捧着沉甸甸的钱袋,陆老爷也不由喜笑颜开。
“大汗,东西取来了。”午后,巴根就从陆老爷那里拿回了林楚楚的家书。
旭烈格尔将那几封信看完,便立即派人前往这名为盐凤山庄的地方。
“今日之事不用同国后说起。”旭烈格尔看向苏合,“记住了吗?”
“是。”苏合问,“那楚楚小姐她……”
“就说已经被打发走了。反正她也不会再出现在洛初面前了。”
“是。”苏合咽了咽口水低下了头,终是没敢细问林楚楚的下落。
*****
深冬,雪越下越大,胡塞城里已是一片的白茫茫。
今日难得空闲林昭昭在屋内摆了个火炉,又让苏合取了些新鲜食材。此时他正喊了林仲奕、林叔凌和林季桂过来,四个人人围着火炉一起烤起了番薯。
“大汗。”瞧见男人走进来,三个孩子瞧见旭烈格尔进来,连忙起身恭敬行礼。
“我们在吃烤番薯呢,你快来尝尝?”林昭昭看着男人笑。
“你吃吧,我用过饭了。”瞧见青年的容颜,旭烈格尔眼神肉眼可见的温和,抬了抬手,三个孩子互相望了一眼就识趣地退下了。
“怎么了?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外面风雪凶猛,上完朝便让他们早些回去了。”旭烈格尔顿了顿说,“今年沙拉里格他们怕是不能回来同我们团聚了。”
林昭昭手上动作顿了顿,听旭烈格尔说起沙拉里格的名字,他还是有些尴尬。不过知道今年不会与沙拉里格见面,他心里倒是悄悄松了口气。
“怎么不回来了呢?可是路上冰雪封路不好走?”林昭昭问。
“大梁战败了。”
“大梁败了?”林昭昭诧异不已,他知晓大夏皇帝举国之力出征大梁,但他没想到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大梁居然就……
“二皇子与三皇子攻下大梁首都,大梁皇帝禅位太子,弃城而逃,大夏军队攻上城墙,大梁距离亡国恐怕是不远了。”旭烈格尔声音平静。
“亡国?那端静公主她……”林昭昭一时间怔住了。
“她被沙拉里格幽禁了。”旭烈格尔说。
“幽禁?这是为何?”
“为了让沙拉里格出兵解救大梁她跪了整日整夜,沙拉里格幽禁她也是无奈之举。”
“怎么会这样?大梁居然就这么败了?”林昭昭心里不是滋味。他与旭烈格尔虽不是战争的发起者,但这场灾难也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当初他没有答应姬有光,没有带着旭烈格尔前往大夏……大夏皇帝或许也不会如此着急地对大梁出兵……
会不会就因为自己?也不知道上一世自己死后,大梁有没有被灭国,如果没有的话,那他岂不是……
“洛初。”
旭烈格尔的声音让林昭昭猛地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旭烈格尔看出林昭昭脸上的不适。
“我……无事……”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脸,“烧着火,有些热了。”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去外面吹吹风。”
“洛初。”
林昭昭有些恍惚地走出大殿,迎面隐约瞧见有一人影缓缓走了过来。
漫天风雪之中,红衣轻晃,远瞧着像是一点惹眼的腊梅。
“那是大夏的官服……”林昭昭诧异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人影越来越近,直到走到他面前,从容端庄地行了一礼。
“你……”林昭昭张了张嘴,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臣姬有光见过血狄国后。”
第137章 秘辛
“你为何会在这里?”瞧见故友,林昭昭心里没有惊喜,反而有着浓浓的不安。
他实在想不出是怎样迫切的理由能让在中原平步青云的姬有光此时此刻出现在延北之地。
“过年了我来看看你。”姬有光笑了笑又行一礼。
“你莫要同我开玩笑了。你过年不在京城过,来我这儿过算个什么事?”不知姬有光埋着什么药,林昭昭更是心急,“究竟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姬有光看向后面的旭烈格尔,掸去身上的积雪,“确实有一件事想同你和王爷商量。”
“洛初身子吹不得风,什么事进来再谈。”旭烈格尔说道。
“围炉煮茶。”姬有光走入大殿,瞧见冒着热气的炉子,“不是有光故意坏了大汗国后的雅兴,只是有的事不叨扰二位不行。”
“姬有光,你就快说吧,何必拐外抹角?”
“拉弓没有回头箭。”姬有光坐下,看向林昭昭和旭烈格尔二人,“等会儿我要与二位商量的这件事实在是非同小可,所以不得不慎之又慎。”
“你这到底是……”林昭昭抿了抿嘴,看着姬有光略带肃穆的神情,一时竟没了追问下去的勇气。
就在林昭昭犹豫之时,旭烈格尔开口了。
“大梁战败,二皇子与三皇子携大军凯旋。在这大夏举国欢庆之时,身为臣子你为何满面愁云?”
“回王爷,就在前天晚上,吾皇驾崩了。”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大梁战败,而大夏的皇帝居然在这节骨眼上驾崩了?
二皇子三皇子拥兵在外,太子与太孙据守京城……谁想坐上这九五至尊的位置都必然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林昭昭的喉头上下滚动,随着头脑里冒出的许多念头,他看向姬有光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怪异起来。
“皇帝……可留有遗诏?”林昭昭问。
“皇帝是以军人的身份驾崩的,有没有遗诏恐怕只有随行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才知道。”姬有光说。
“你们中原人向来推崇‘皇天之命必归为嫡’的道理,有没有遗诏都该是太子继位。”旭烈格尔说。
姬有光露出一丝苦笑:“话是如此说。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二皇子、三皇子怕不是这样想的,所以有光才来向镇北王爷寻求帮助。”
“这是大夏的国事我们……”林昭昭话还没说完,男人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旭烈格尔看向姬有光,漆黑的眼眸满是冷漠的审视。
“二皇子与三皇子的军队远在大梁都城,皇帝前夜驾崩今日姬大人就跑来我血狄报丧,只怕这消息我们比大夏的太子太孙还要早知道些。”旭烈格尔说,“可见姬大人在军中的耳目也不少啊。”
“王爷的话让有光惶恐。”姬有光脸色不变,顿了顿说,“不过给京城报丧的人确实是已经被我扣下了。”
“你将报丧的人扣下了?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这可是忤逆啊!”林昭昭看向姬有光,他不懂自己这发小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已知晓二皇子、三皇子要举兵造反?”旭烈格尔问。
“二皇子三皇子已经下令班师回朝了,此刻正慢慢向大夏靠拢。”
“我记得你是太子太孙身边的幕僚。”旭烈格尔又问,“你这是叛变二皇子了?”
“我若是选了二皇子,也不用跑死两匹快马冒着这漫天飞雪来求见二位了。”
“不选太子,也不选二皇子。姬有光,那你究竟是为何人而来?”
“我是为自己而来的。”
姬有光抬起了头,声音平淡如初,但眼神却坚定有力。
“你自己?”
姬有光不卑不亢地站了起来,腰背挺拔如竹。这一刻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什么意思?难道你姬有光也有本事争上一争?”旭烈格尔抬眉。
“有何不可?”姬有光嘴角扬了扬,像是笑了。
他表现的风轻云淡,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而旁边的林昭昭已经惊得脑袋发懵了,他看着姬有光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林昭昭喃喃开口:“姬有光,你是疯了吗?你这不仅是要忤逆,你还要造反啊!你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昭昭,其实有一事我至今都未同你坦白。”姬有光目光转向林昭昭,“我是大琼皇室的遗孤。我母亲是大琼长公主。我舅舅是大琼太子爷,而我的外公是大琼的储君。”
“你……”林昭昭瞪大眼睛看着姬有光,声音一度哽住。
“没错,我就是大夏朝臣口中的琼室余孽。”姬有光露出一丝冷笑,“大琼皇室唯一残留于世的血脉。”
“怪不得。”旭烈格尔沉默了片刻,倒是没有对姬有光的身世有太多惊讶,“所以你今日过来是想让我和洛初助你造反夺权吗?”
姬有光说:“这天下百年前就是我家的,与其说我是在造反,不如说我是在拨乱反正。”
“不行!”听到姬有光要怂恿旭烈格尔造反,林昭昭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姬有光说的事情实在是太大,让林昭昭脸上怔得麻麻的,但他的心里远没有面上表现得这样平静。
老实说,此刻他都有将姬有光驱赶出去的心了。
“阿昭。”姬有光往前迈了一步,只见林昭昭下意识后退避开,像是不想与他接近。
“我不管你说什么,你这是要将我们往火坑里推啊。”林昭昭瞪着姬有光,情绪难免激动,“我将你当朋友,当知己,我自小亲近于你,视你为兄弟家人,可你想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若是不将你当作亲近之人,我今日又怎么敢铤而走险与你们坦诚相待?”姬有光皱眉,“阿昭,你冷静点。”
“我如何能冷静?姬有光,我是真不知道你口中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林昭昭愤愤说,“我只知道你现在是想要我的命!你走吧,今日你说的话我就当全没听见过。”
见林昭昭似乎是要拂袖离开,姬有光下意识拽住了林昭昭的手。
“姬有光,你的手是不想要了吗?”旭烈格尔神色变了,声音变得阴冷。
虽然能听见男人的威胁,但姬有光置若罔闻。冒着得罪旭烈格尔的风险,他还是硬着头皮没有放手。
姬有光直直地望着林昭昭,他那一双向来清白澄澈的眼眸微微泛了些红,其中隐藏的受伤让林昭昭不由偏过脸去。
“放开。”
林昭昭用力挣扎了下,然而姬有光抓的很紧,并没有松手。
只听铮的一声,铁血弯刀已经从精美的宝石鞘抽出。
温热的血点溅到林昭昭的脸上,烫得他整个人一哆嗦。
“嗯……”皮肉被刀刃划开,姬有光也疼的倒吸了口凉气,额头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姬有光!”林昭昭被吓得变了脸色,随后瞪大眼睛看向旭烈格尔,“你干什么!你怎么真能拿刀砍他!”
“……”旭烈格尔脸色发黑并未言语。
“是我之过,不怪大汗。”姬有光强忍着痛说道。
“快喊人来止血啊!”看着姬有光手上血流不止,林昭昭也是慌了神。
“阿昭,我无事,只是皮肉伤。”姬有光脸色苍白,声音虚弱。
“你闭嘴!”林昭昭既生气又后怕,第一次吼了姬有光一声。
姬有光愣了愣,也不敢再言语。
*****
很快林昭昭就喊来了医师帮姬有光处理了手臂上的刀伤,期间林昭昭与旭烈格尔并未言语。只是可怜前来看诊的医师老头,被屋内焦灼肃静的气氛吓得汗流浃背,诚惶诚恐。
青年呼出了一口白气。
忙忙碌碌一通外面天色已然全黑,经过这样一场大起大落,林昭昭的内心也终于平静了一些。他走回屋里,望了旭烈格尔一眼后,又看向坐在那儿的姬有光。
他刚想下逐客令,姬有光就先一步开口了。
“阿昭,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是什么人?”姬有光说道。
林昭昭愣了下。
“你的母亲是我的母亲的女官。当年就是你的母亲保护着我的母亲逃出皇宫,躲过了那些乱臣贼子的追杀。”姬有光缓缓说道,“过往的事你母亲难道从未提起过吗?”
“她……没说过。”林昭昭声音有些犹豫,“我不知道。”
加上重来一世的时间,母亲已经离开他太久太久。又或者说,林昭昭的母亲离开他太早,这让林昭昭本就不多的回忆褪去得几乎所剩无几了。
细细想来,林昭昭已经快想不起来自己母亲的模样了。
他只记得他的母亲真的很温柔,很美丽,会想方设法的对他好,给他做许多好吃的。
他只记得母亲是自己心里最美好的女子。
“你的母亲能读书识字,气度不凡,怎么看也不是寻常女子。阿昭,我们两人本就该如兄弟一般。我娘说过若非当时出了意外,她也不会与你的母亲分开……”姬有光继续说道,“大夏国难当头,现在正是我们兄弟二人复仇的大好时机。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让那些逆臣血债血偿不是吗?”
“你且等等。”林昭昭打断姬有光的话。
像是知道林昭昭的不安,姬有光接着发誓道:“我今日说的话若有半点差池,你现在就让大汗砍了我的脑袋。”
“姬有光,不是我不信你。”林昭昭抿了抿嘴说,“兹事体大,你可能拿出什么凭证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姬有光点了点头,看向旭烈格尔行了一礼,“这次我不是独自前来,还有一人与我同行。恳请大汗派人寻他过来。”
第138章 策反
“你是……刘夫子。”
瞧见儒生打扮的老者,林昭昭一下就认出了对方。
与姬有光同行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在乌拉大草原给予林昭昭不小帮助的老师——刘夫子。
“刘夫子您怎么来了?你们……”林昭昭诧异刘夫子居然与姬有光会认识。
“国后。”刘夫子走上前,向林昭昭恭敬行礼,“殿下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千真万确。”
“刘夫子,这是……”林昭昭看着刘夫子从木匣中取出的金丝龙纹布条。
“国后,这是琼室先祖留下的衣带诏,是琼室先祖死前以血泪书写的遗诏啊。”刘夫子神情沉痛。
林昭昭接过那条斑驳不堪的衣带,虽然能感受到当年逼宫夺位的惨烈,但他到底做不到像刘夫子那样感同身受。
说实话,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
他关心的只有他母亲是不是像姬有光说的一样。
“阿昭,你还记得那一支琉璃花筒簪吗?”姬有光忽然开口,“那是我母亲亲手描绘的款式,你母亲应当也有一支,你可有印象?”
“……”林昭昭没有印象,他真的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林昭昭没有什么反应,姬有光同刘夫子又拿出了许多物件来证明琼室身份。直到一幅泛黄的画卷被刘夫子小心展开,当瞧见画中女子的那一刻,林昭昭只觉得自己心被狠狠抽了下,不知怎么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怔怔地望着画中的女子出了神。
“阿昭。”
“今日就到这儿吧。”不等姬有光出言询问,一直沉默的旭烈格尔忽然开口了。
姬有光与刘夫子对望了一眼便先退了出去。
宫门紧闭,林昭昭抹了抹眼泪,转过头,这才注意到男人一直在身后默默望着他。
林昭昭吸了吸鼻子,走到旭烈格尔身边。
男人抬起手,想帮林昭昭擦去脸上,却被林昭昭给挡住了。
“……”林昭昭只是红着眼瞪着男人。
“还在生气?”男人闷声问,“又没真断了他的手,至于你心疼成这样吗?”
“你还提这事。”林昭昭咬了下牙说,“唱这么一大台戏给我瞧,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旭烈格尔沉默了片刻:“洛初聪慧,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少说屁话。”
事到如今林昭昭也是缓过神来,向来是言语随和的他也是被旭烈格尔气得说了脏话。
“你自小跟随刘夫子念书识字,你们亦师亦友,刘夫子是什么来历你比我要清楚。”林昭昭盯着男人的眼睛质问道,“我不信以你们二人的交情他同姬有光前来不会提前知会你。”
“刘夫子是琼朝帝师刘辙之子,是琼雍帝的伴读,也是心腹。”旭烈格尔说,“他的身份我很久之前便知晓,但你朋友的底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你早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非要等到今日才……”林昭昭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姬有光的事他想亲自告诉你。”
“你何时会听他的话了!”林昭昭冷笑一声,“方才不是还要砍了他的手吗?早知道这是你两商量好的苦肉戏,我就不上赶着拦着了!”
“我同他商量?”似乎是想到姬有光与林昭昭“执手依偎”的画面,旭烈格尔脸色也不由黑了下来,“若不是你……”
“若不是我什么?”胸膛里有怒火在灼伤着心。
林昭昭又生气又委屈,声音不受控地发颤:“弄了半天原是你们两个瞒起了我,我倒是成了你们两个之间的外人了?”
“我没想瞒你。”看着面前的人又要掉眼泪珠子,旭烈格无声地叹了口气,压住了自己的火气,“我以为这些事姬有光告诉你会好些。”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林昭昭没好气地埋怨,“这么多事一起来我吓都快吓死了,就是现在还心慌呢。”
“是我错了。”旭烈格尔将人搂到身边,轻拍后背。
“这都是什么事啊!”听到男人认错,林昭昭语气稍微缓和了些,随后就开始捏着额角,为姬有光的事心烦起来。
“怎么了?头疼?”男人在他耳边问。
“头疼?现在是有人逼着你我一起造反啊。”林昭昭深吸了口气,“这样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大事能让人不头疼吗?”
“那你要帮他吗?”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的神情。
“你问我?”
“嗯。”
“谁是天下正统关我什么事?就算我母亲是琼室的女官,我也没有一日做过大琼的子民。他姬有光是琼朝独一无二的殿下,我林昭昭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我犯不上为此犯这天下之大不韪。”林昭昭说,“再说了我们在延北之地日子过得多好,何必去掺和他们的事。”
“你不管姬有光了?”旭烈格尔有些诧异。
“你说我们要不将他给扣下吧。”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反正我觉得他这反也造不成,他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拿什么去和那些皇子们争?”
“你扣下他,不怕他恨你?”
“恨我?那他也要有命恨我才行啊。”林昭昭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向旭烈格尔,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
“我是说如果……”林昭昭嘴唇飞快动了动。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旭烈格尔蹙了蹙眉头,方才林昭昭说话说得又轻又快,他什么都没听见。
林昭昭凑到他耳边又说了一遍。
“我说……要是我们反的话能有几成胜算?”
听到耳边的低语,旭烈格尔只觉他的洛初行事可爱,心里有些想笑,但面上如常并未显现。
“洛初想反?”
“我说了是如果!”林昭昭下意识捂住了旭烈格尔的嘴。
“在自己家里说话,哪需要这样小心谨慎?”旭烈格尔反握住林昭昭的手,将其包在手心里。
“万一有大夏的奸细呢?”察觉自己有些草木皆兵,林昭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那就反了。”旭烈格尔淡淡说。
“你乱说什么呢?”
林昭昭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抓住,抬头盯着旭烈格尔的脸。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林昭昭愣了下,“你要反?”
旭烈格尔没有回答林昭昭,然而林昭昭的脸色却一点点变了。
“也是了,是我又糊涂了。若是你没这意思,今日你也不会默许姬有光和刘夫子来见我了。”林昭昭喉头滚动,认真地又问了一遍旭烈格尔,“你当真想好了吗?”
第139章 结盟
烛光摇曳,看着男人坚毅的面孔,林昭昭有些恍惚。
粗糙的指腹抚摸过他的脸,林昭昭愣住了,他竟然能感受到旭烈格尔……似乎在犹豫。
真是稀奇事,旭烈格尔还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吗?
“怎么了?你不是向来最有主意的?怎么不说话了?”
“……”
“你同大臣们商量过了?”
“我只同你说了。”旭烈格尔摇头,“这事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宣德王容不下我们,如果真让他还当了大夏的皇帝,草原将再无宁日。”
“既然你心意已决,又何必来问我?”林昭昭叹了口气,“你给我交个底,若真要干,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七成。”
“这么多!”林昭昭先是诧异,随后想如果旭烈格尔真能和姬有光联手,那确实是又不小的胜算。
“既然都有七成的胜算了,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林昭昭用指尖戳了戳男人紧皱的眉头。
“你也说了,这是掉脑袋的大事。”旭烈格尔握住林昭昭的手,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人,“虽然有七成,但我只怕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我输了,你会后悔吗?”旭烈格尔认真地问。
“不会有万一的,你有输过吗?”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然后他抬起手拍了拍男人的坚硬的后背,像是在无声的安慰。
他同旭烈格尔在一起很多年了。他知道旭烈格尔生来英勇无畏,就算如今身居高位,也断不会因此缩手缩脚,畏惧生死。
旭烈格尔只会因为他林昭昭的事心慌意乱。
究其根本,是因为他不安,所以男人才会不安。
“蛮子,有一件事我从未同你说过。”
“什么?”
林昭昭抿了抿嘴:“其实我……死过一次。”
“这件事我无法与你细说,因为我也分不清了……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林昭昭顿了顿,“成王败寇的结局让人害怕。但我想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怕死。”他看向旭烈格尔,想起过往,眼眶渐渐湿了,“我只怕又糊里糊涂蹉跎了一生。”
“洛初……”
“这一辈子我过得真的很快乐,就算是此刻老天让我去死,我也不会后悔……”
“别说了,洛初。”话还没有说完,林昭昭已经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林昭昭摸着男人的发辫,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旭烈格尔千里迢迢前来迎娶他的时候。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林昭昭阖上了眼,倚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他的心意早已坚定无比,“蛮子,你记住了,不论结果如何,夫妻同命。”
男人的身子颤了颤:“洛初。”
“傻蛮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第二日天明时,林昭昭身着素衣来寻姬有光。他没有打扮成女子的模样,让守在门口的刘夫子愣了一下。
“刘夫子,姬有光醒了吗?”
“国后,殿下等了您一晚上,方才我才他卧下。”
“喊他起来。”林昭昭面无表情,语气发冷,与昨日慌里慌张的模样判若两人,“这种时候谁能睡得安稳。”
“阿昭,你来了吗?”这时门内传来了姬有光的声音,“进来吧。”
林昭昭推开房门,瞧见姬有光穿着里衣坐在床榻边。
林昭昭走了进来,姬有光咳嗽了几声。不知是没有睡好,还是昨日手臂被砍伤的缘故,他的脸色很差,苍白得吓人,就像是时日不多了一样虚弱。
“你们延北的冬天还真是冷啊,劳烦阿昭将门阖上。”姬有光抬起头,冲着林昭昭露出一丝勉强的笑。
“刘夫子,您也进来吧。我与阿昭之间没有什么事是要避讳您的。”
刘夫子行礼进来,转身将房间的门关上。
“阿昭,来,过来坐。”姬有光指了指身边的座椅。
纵然身子瞧着弱不禁风,但姬有光终究是姬有光,还是如林昭昭记忆里那样从容镇定。
就好像他不会担心林昭昭会拒绝。
就好像这天下任何事都不会出了他意料之外……
林昭昭一步步走近,在姬有光的边上落座。
“事关重大。不仅是在于你我生死,还关乎着中原、草原的百年兴荣安定。”林昭昭神色郑重,“我问你的话你要如实答。若是有故意欺瞒的,休怪我不念昔日同窗旧情。”
“好,你问吧,我答应你。”
“大夏皇帝当真死了吗?是谁干的?”林昭昭问。
“死了。随行伺候的太医是我的人。没有人谋害他,是他自己年岁已高,大夏到大梁征途迢迢,他是积劳成疾,自己将自己活活累死的。”
“大夏的朝堂上有谁是你的盟友?”林昭昭又问。
“国后此事……”刘夫子看向姬有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姬有光抬手制止。
“无妨,阿昭是自己人。”姬有光说,“宰相段博荣是我的义父,礼部尚书赵坤、工部尚书严德广、吏部尚书薛睿、御前掌印太监冯祥,两位辅国将军,宗室藩王里不少与我义父交好,朝野上下出自宰相府的门生不下百人。”
“就这些吗?”林昭昭看向姬有光,“夺位不止靠权势,你究竟能调多少人?”
“城外各路藩王将军五万人。”姬有光顿了顿说,“城内宰相府私兵一百,刘夫子召集的旧部死士两百。”
听着姬有光清点名单,林昭昭在心里大致盘算了一番。虽然听得唬人,但仔细想来他倒是不觉得姬有光能占多少上风。
“你有你的手段,那些藩王将军与你交好,或许忌惮于你,但到关键时刻他们能为你压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吗?”
“……”
林昭昭又问:“你在京城积攒的那些势力,风平浪静时能让你一呼百应。可在这风云突变之际,他们真的会对你俯首听命吗?”
“……”
“我看你真正能把控住的也就三百人而已。”林昭昭摇了摇头,“太子太孙位在正统,宣德王三皇子手握重兵。而你姬有光不过三百人,经历一场血战后,这位置还轮得到你来坐吗?”
“姬有光,你是来我这儿空手套白狼啊。”林昭昭言辞一针见血,没有给姬有光留一点颜面。被戳破窘境后,姬有光没有气急败坏,反而勾了勾嘴角,目光里对林昭昭多了几分欣赏。
“你说得对,我就三百人。”姬有光没有否认,“但三百人够用了。”
“够吗?”
“等与格日勒汗结盟后,我会即刻带着皇上驾崩的噩耗返回京城劝说太子登基。”姬有光说,“等到宣德王班师回朝已是失了先机,他手握重兵是真,但那些兵到底是大夏的兵,愿意跟着他作乱谋反的不会太多。”
“正统一脉容不下宣德王,宣德王也不会坐以待毙,两方势均力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要暗中帮宣德王一把,等太子落败后,我们再‘清君侧’……”姬有光眼神暗了暗,“到时候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正统。”
“原来你都计划好了。”
“没有想好我怎么敢来找你?阿昭,我说了我不会害你。”
“国后结盟的事可是订下了?”刘夫子在旁提醒。
“阿昭,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姬有光轻声说,“用得着的时候,格日勒汗是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北王,等鸟尽弓藏时,他也会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蛮夷流寇,而血狄也会成为下一个大梁。阿昭,只有我才能帮你避开这一场灾祸,守护你还有你的子民。”
林昭昭阖上眼,似是松口了:“你想我们帮你做什么?”
“在我清君侧时,拖住宣德王城外驻守的人马即可。”
林昭昭站起了起来,姬有光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
“既然你有要事在身,我与格日勒汗就不留你了。”走到门口,林昭昭转过头说,“快马已经备好了,多保重,等你来信。”
第140章 密谋
风雪飘飘。
林昭昭迈入大殿时,旭烈格尔正在和臣子们商量事情。他站在厚重的金纱布帘后,看着羊皮地图被巴根缓缓展开,偷听着那些臣子们各抒己见。
“大汗,与中原人合作就像是与虎谋皮。姬有光这个人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难保不是一个设计的陷阱啊。”
“大汗我也觉得不妥。中原人谁做皇帝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何必帮他们出力?”
“扶持一个愿意拉拢我们的皇帝是一件好事。若是这样的人做了皇帝,之后很多年草原都不会有战事了。”
“我们难道害怕打仗吗?有大汗在我们就没吃过亏,每次战事结束中原还会给我们很多好东西,这不是很好吗?”
“以前是没有办法,现在我们有自己的王城,我们已经不用靠打仗生活了。这次大夏吞并了大梁,他们的土地人口都要翻上一翻,若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时间,他们的兵力恐怕会让我们很头疼啊。”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我说趁着大夏都城兵力从后方打过去,直接拥护我们大汗做皇帝不是更好吗?”
“你这也太鲁莽了吧。”
林昭昭听了许久,直到大臣们都退下后,他才从布帘后走了出来。旭烈格尔低头望着地图,从始至终都一言未发。
“姬有光还没走,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林昭昭轻声说。
“你送过他了?”旭烈格尔开口问。
“嗯。他将京城的部署都说给我听了。”林昭昭说,“他乡让太子与宣德王鹬蚌相争,最后自己来当得利的渔翁。”
“姬有光是个狡猾又聪明的人。”旭烈格尔说,“如果是他的话,确实能将太子还有河宣德王骗得团团转。”
“那你觉得姬有光会骗我们吗?”林昭昭顿了顿问。
“你比我了解他。”
“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他的身世……至少让我知道了,他若有心瞒我,我也看不出来什么。”林昭昭说,“大臣们的顾虑是对的,这次结盟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姬有光既然能骗太子,能骗宣德王,未必不会骗我们,我们应当防范在先。”
“你不信他?”
“权柄之下,人心是靠不住的。”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我方才思量了许久,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
“我打算和姬有光一同回京城。”林昭昭说,“我可以看着他,这样你们也能放心……”
“不行。”几乎没有一瞬思考的犹豫,旭烈格尔就拒绝了林昭昭的提议。
“为什么不行?”
“这太危险了。”旭烈格尔冷声说,“我已经安排让巴根去了。”
“可你也说了,我是最了解姬有光的人。而且我熟悉大夏,比起察言观色的本事,巴根更是没法和我比。”林昭昭走到旭烈格尔身边,手轻搭在男人肩膀上,“事关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其他人去办你能放心吗?无论怎么看,我去都是最合适的……”
手腕突然被男人紧紧攥住,那令人隐隐发痛的力道让林昭昭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干什么?”林昭昭用力挣扎了一下。但男人的大手就像坚固的捕兽夹将他死死困住,让他动弹不得。
“放心?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旭烈格尔转过头看过来,深沉的眼眸酝酿着怒气,让林昭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迫,“明明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你让我如何放心?”
“你放开!”林昭昭又用力挣扎了下,瞪着旭烈格尔,“争权夺利靠得又不是蛮力,我有自己的方式,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难道指望那姬有光能护你周全吗?”旭烈格尔已是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日我就派人将你送回乌拉草原,这件事与你无关了。”
“我不回草原!我去是最好的,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林昭昭拒绝,“你是格日勒汗。这种时候你该以大局为重!”
“我答应帮助姬有光谋反,但最后无论是谁做了皇上,我都不会惧怕他。”旭烈格尔盯着林昭昭,“这天下没有什么事能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林昭昭沉默一会儿,“你是血狄唯一的网,而我也是血狄的国后,除了你和血狄我一无所有。与我而言,有的事情比我的命要重要。如果姬有光……他真的在算计你,算计血狄,我无法原谅自己……”
“洛初。”
“蛮子,你就让我去吧。”林昭昭低声恳求,“这个时候我只想为血狄实心效力,同你共渡难关。我不想因为自己而害了我们的国家。”
手背放开,见男人眉头依旧紧缩,林昭昭马上温声保证:“你放心我是最惜命的,定会好好保护自己。你就让我去吧。”
“让巴根跟着你,不能让他离开半步。”在林昭昭的软磨硬泡下,男人终于松口了。
“好。我都听你的。”
“若遇危险,即刻回来。”旭烈格尔沉声交代,“一切事情都有我在。”
“我知道。你放心吧,有你这尊杀神在谁敢动我啊。”见旭烈格尔答应,林昭昭立刻动身收拾,“我先去京城,你安心等我消息便是。若姬有光那里一切顺遂,我们就按原本的计划行事。”
“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呢?”
“那说明我这一趟去得值得。”林昭昭转过头对着旭烈格尔笑了笑,“我相信到时候你会有法子救我的。”
*****
踢哒的马蹄踏上官道,扬起呛人的尘土。
所谓“兵贵神速”,为了抢夺先机,林昭昭跟随姬有光等人经历了几天的日夜兼程,终于马不停蹄赶回到大夏京城。
虽然在草原上多年林昭昭已学会了独自骑行,但这样艰苦紧促的路程何其颠簸,还是让他娇贵的身子骨吃尽了苦头。
一下了马,林昭昭就忍不住捂住了自己酸痛的腰腿。
“你还撑着住吗?”姬有光看向林昭昭有些发白的面庞。
“……”林昭昭只是摇头,疲惫得说不上话。
“你身体有什么不适可别闷在心里。”姬有光扫了林昭昭一眼,略带玩笑地说,“临行前镇北王可是再三‘嘱咐’我照顾好你,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怕也是不能有几日可活了。”
从巴根手里接过水袋,喝过几口后,林昭昭脸色缓和不少:“我不碍事。”
“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也别逞强了。等会儿回府你先休息着,我要先去太子府一趟。”姬有光说。
“无妨,我同你一起去。”林昭昭立刻说。他没有忘记自己此行要看着姬有光的目的。
“你可以去?但他不行。”
见林昭昭执意要跟着,姬有光也没有阻拦,只是指了指一旁的巴根。
“这种时候自然不能让他们见到血狄人和你在一起。”林昭昭命令巴根在府中等待自己回来。
接着他就换了身遮掩耳目的衣服,扮做侍卫的模样同姬有光骑马离开。
昏黄的朝阳洒在朱墙上,在阴暗冰冷的天气里透露着血淋淋的阴森。
马蹄声停下。用令牌验明身份后,林昭昭也是低着头顺利跟着姬有光进了太子府。
太孙陈钰稷躺在床榻上看书,听见自己心腹进来,才幽幽抬起了头。
“怎么了?”
心腹走了过来,在陈钰稷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陈钰稷面色骤变,立刻起身披上外衣,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殿下。”在花池拐角处,行色匆匆的陈钰稷与“全副武装”的姬有光等人撞了个正着。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瞧见姬有光,陈钰稷连忙拉住人焦急询问,“听说你去了趟前线,二叔三叔没有为难你吧。”
“殿下,有光有要事禀报,求见太子爷。”
“爷爷让我爹监国,他这段日子都住在宫里,不在这儿。”
“那就请殿下带我进宫面见太子爷。”姬有光认真说,“事关重大,防止走漏消息,不要让他人发现最好。”
见姬有光神色凝重,陈钰稷隐隐感到不安,忙命人安排马车,载着姬有光一同入宫。
“太孙。”
黑夜之下,宫人提着灯打开宫门,瞧见来者是陈钰稷连忙躬身行礼。
“速速禀告太子爷我有要事求见。”
“是。”
“你们都下去。”驱散守夜的几个宫人,陈钰稷领着裹了黑袍的姬有光和林昭昭进了宫。
推开宫门,就听见太子爷沉闷疲惫的指责声:“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已是宫禁的时间,你还带着人进来?要是被你爷爷知道,定要狠狠罚你。”
“爹。”
“这都是什么人?”
“见过太子爷。”姬有光掀开黑袍,在烛火下露出俊美肃穆的面庞。
“姬有光?你怎么来了?”太子爷疑惑。
见姬有光忽然屈膝下跪,身为心腹的林昭昭也只有跟着照做。
“太子爷,前方传来的消息,皇上驾崩了。”
一时间整个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都仿佛凝固在了脸上。
……
“这事千真万确吗?”不知过了多久,怅然若失的太子爷才发出了喃喃地询问。
“爹,这样大的事姬有光怎么可能欺瞒你?”想到自己的爷爷,陈钰稷也不由抹去眼下的泪痕。
“皇上是怎么死的?皇上怎么会如此莫名其妙的驾崩?京城为何没有收到消息?”
“听说是病逝的。”姬有光顿了顿说,“宣德王没有报丧的打算。”
“皇上驾崩前可有留下什么话?”太子又问。
“皇上驾崩时身边只有宣德王和辅国大将军,有没有遗诏,留下了什么遗诏有光实在是没有能够探听到,还请殿下恕罪。”姬有光低头答,“殿下节哀。”
“爹,现在不是哀痛的时候。”陈钰稷走到自己父亲身边,低声劝慰。
“殿下,太孙说的是。据臣所知,宣德王已经班师回朝了,五十万大军正在路上,最慢年后也能到达京城。”姬有光说。
“我爹是太子,是储君。先皇驾崩宣德王匿而不发,他是想做什么?他难道真敢谋反不成?”
“你二叔手里握着五十万兵马?他为何不敢反?”太子爷说,“再者他是先皇驾崩时唯一见到的人,他说你爷爷将皇位传给了他,那他便不是谋反。”
“可是爷爷身前分明主意的是您啊!不然也不会留您监国……”
“那又如何?你二叔得天助力,五十万大军啊,你拿什么和他斗?”太子爷沉沉叹了口气,“我们一家子是斗不过你二叔了,不如早早南下避开这一桩祸事。”
“爹你在说什么呢?你是太子爷啊!”陈钰稷满脸震惊地跪在自己父亲身前,“这是能避开的事吗?皇帝的位置我们如果不争,那我们就是被刀俎抵着脑袋的鱼肉了啊!爹!”
“如此境况已是没有办法了……”
“还没有斗,怎么知道没有办法?爹!”陈钰稷神情激动,他不能接受自己父亲居然想放弃,更不能接受自己从今以后与那把龙椅失之交臂,彻底沦为一条丧家之犬。
“太子居然不想争皇位?那姬有光的计划怎么办?”林昭昭暗中旁观一切,心里正琢磨着,就见姬有光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陈钰稷的身边。
“殿下,太子爷哀思深切,您不能这样同太子爷说话。”出乎意料的,姬有光居然开口劝诫起了陈钰稷,“这样大的事应当慢慢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定下来的。”
陈钰稷咬着牙,目光依旧望着自己的父亲。
“情势虽然危机,但也还有我们准备的时间。想来太子爷这些日子操心国事累了,我们还是先退出去,让太子爷好好休息。”姬有光接着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见自己的父亲依旧一言不发,目光浑浊暗淡。陈钰稷只有先站了起来,他红着眼不甘心地又望了自己父亲一眼,才同姬有光一起退了出去。
一行人悄无声息回到太子府,紧闭上门窗,陈钰稷的情绪仍然难以平复:“若非爷爷走得这样突然……我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殿下。”姬有光轻轻唤了一声,“事关太子府上下所有人,等今晚过去太子爷会想明白其中厉害的。”
“姬有光,你说我爹说得对吗?眼下我们当真是……没有机会了吗?”陈钰稷转过头,声音颤抖。
“殿下,您说的是对的。您与太子爷才是大夏的根基。”姬有光走上前进言,“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操办太子爷继位事宜,趁宣德王还未回来,将登基之事昭告天下,夺下这先机。”
“……你说得对。”听姬有光这样说,陈钰稷也缓过神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玉玺在京城,天命在我们。等二叔回来,我爹已经是皇上了,到时候在为爷爷举办国丧……谁若是敢在先皇陵前闹事,那谁才是天下人眼中的逆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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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真是巧舌如簧,三言两语就让太孙跟着你谋划走了。”离开太子府,林昭不由感慨姬有光对人心的揣度。明明是身在低位,却好像有将那些皇亲国戚们化为人偶的本事,牢牢把控在手心里。
“这还只是开始而已。”姬有光淡淡笑了笑,“乏了吧。”
“还好。”
“那等会儿回去给你看一样东西。”姬有光说。
“什么东西?弄得神神秘秘的。”林昭昭心里嘀咕。回到府里,林昭昭同巴根报了个平安,接着就同姬有光进了书房。瞧着姬有光在在案前摆弄了几番打开暗格,接着从其中拿出几封泛黄的书信。
“这是什么?”林昭昭迟疑接过。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书。”
“你母亲……琼室长公主的绝笔我看怕是不妥。”
“看看吧,怎么说你也算是琼室的遗孤。”姬有光推了推烛台,“而且里面写了一些有关你母亲的事。”
林昭昭沉默了片刻,将书信展开。还未细读信中内心,只是一眼他就被信上的自己所吸引。
“怎么了?”姬有光察觉到林昭昭神情的僵硬。
“没什么。”林昭昭垂下眼眸。
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他只是没有想到姬有光的母亲和他的母亲,两人的字迹居然会如此神似……
林昭昭坐在那边翻开信件,姬有光则蹲在另一边翻弄着炭火。
信件上倒没有写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知是不是还有些别的姬有光没有拿出来,反正这些长公主的绝笔中没有一句提及王朝的覆灭,也没有让姬有光兴复琼室的浓烈夙愿。
倒是有提到让姬有光日后多照顾自己的女官流芳,还有女官的孩子……
“所以我的母亲叫流芳?”林昭昭喃喃地说。
“嗯。这是我母亲为你母亲取得名字。她们一同学习,一同长大,就像你我一样,你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最信赖的女官。”姬有光看了过来,“就像比起刘夫子他们,阿昭,你终归是我最信赖的人。”
“……”林昭昭手里捏着信。他抬起眼眸,看着姬有光半跪在他面前,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阿昭,我只信你了。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